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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十四郎]半城風月[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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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9 16:57:00
第一百三十九章 涅槃重生

    月上枝梢,流霜滿地,小泥鰍的手里仿佛也捏著一團月華。

     她在用燭陰白雪捏出一只小巧玲瓏的鳳凰,長長的尾羽,華麗的翎羽,鳳凰脖子上系了一根長長的絲帶——流桑纖細修長的脖子上總愛系一根杏黃絲帶,她覺得那樣挺美。

     少夷靜靜看著她手里的白雪鳳凰,半晌,開口道:“小泥鰍,先生的冊子你看過不少,自然知道神族的隕滅便是連神魂一起消散,神軀神魂一並化為清氣,不入輪回罷。”

     玄乙專心致志地捏鳳凰,只“嗯”了一聲。

     其實他早已隕滅了,在那片深邃無邊萬法無用的黑暗中,漫長的數百萬年歲月已令他喪命,只是他自己不知道。想要活下去的意志太厚重,糾纏著軀體與神魂,令它們無法消散,回歸天地。

     興許正是這股龐大執著的念頭,才讓離恨海中生出一絲濁氣,太過執著的念頭,向來天地不容。

     近乎凝滯的時間里,他清醒的時候其實是斷斷續續的,到后來他才發覺,在他不清醒的時候,便只剩執念與那些混雜的濁氣糾纏。慢慢地,他不再能夠控制那些執念,它們和濁氣交融,和再生神力交融,和燭陰之暗交融,和那些被丟進離恨海的屍骨們交融,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怪物。

     可怕的不是離恨海,一片海洋再大,也有邊際。可怕的其實是那股與神軀纏繞一處的執念,它們沒有邊際。

     神魂寶珠傳來的神力越來越少,少夷知道,這是他對青陽氏后裔無止境索取的惡果。可是已經足夠了,他的神魂在數百萬年的時光中已變得無比強大,近乎不可摧毀,切斷被污染的執念后進行涅槃重生,應當不至于神魂俱滅。

     他的神魂全部凝聚在寶珠中,切開被污染執念的那一瞬間,神軀生出不舍,化作萬道颶風,寶珠被風卷到黑暗的邊緣。當神魂接觸到第一縷神界的陽光時,他已分不清,那到底是至高的喜悅,還是深沉的悲哀。

     鳳凰浴火,涅槃重生,每一個青陽氏都知道這几個詞,可從沒有誰可以涅槃成功,即便貴為天神,也逃不脫天之道注定的隕滅,但他逃脫了,他實實在在是青陽氏的第一帝君。

     借了當代青陽氏帝君夫人之腹,他重新成為年輕的鳳君,當神魂寶珠重新被系在額上時,他感慨萬千。

     明鏡里的鳳君修眉俊目,唇齒含笑,與往昔一無二樣,他那些放縱而愉悅的生涯也一無二樣。藍天白日,青山綠水,繁華萬千,什麼都一樣。可也什麼都不一樣,這天上地下變得他再也不認得,他是唯一的留下者,懷著數百萬年前的回憶,對所有的一切又貪戀,又冷漠。

     窮桑城變得空曠無垠,昔日的繁華只剩一個體弱的帝君,一群苟延殘喘的神官。

     可是不要緊,交給他罷,他會讓什麼都好起來,這是這些年他無度索取應負的義務。第一個要解決的便是離恨海,它是極大的隱患,務必要早日清除,而能做到這些的,只有燭陰氏。

     鳳凰已經捏好了,脖子上長長的絲帶像是要飄起來那樣,少夷從玄乙掌中輕輕把它拿起,那根絲帶像是一直飄到了他心里,系住他,那一瞬間他竟然會感到難過。

     “真漂亮。”他柔聲稱贊,“可以送給我嗎?”

     玄乙想了想,大方點頭:“既然你把緣由都說了,可以,送給你了。”

     “謝謝。”

     少夷凝神看了一會兒白雪鳳凰,這才仔細放入袖中。玄乙用袖子壓下一個巨大的呵欠,她真是累了,心傷復發,神力耗盡,又聽了那麼漫長的一個故事,后面還有那麼艱難的事等著她去做,她必須得狠狠睡上几天才行。

     “你讓我進離恨海,是想叫我把你那個帝君的屍體帶出來嗎?”她問。

     少夷搖了搖頭,淡道:“那具軀體和被污染的執念糾纏,已經變成和防風氏雙手類似的東西。我現在還能極偶爾與離恨海里殘存的執念溝通控制一下,等到再也不能溝通時,便該你出動了。我要你把那個屍體徹底毀掉。”

     玄乙問的直截了當:“怎麼毀?青陽氏我可凍不住。”

     少夷笑了笑:“你天賦很好,我的兩根心羽也不能叫你發揮全力。但我給你加了一根,三根心羽足夠你釋放所有神力,也足夠你凍住那個屍體,它畢竟只是屍體,不是真正的青陽氏。不過,離恨海里只怕不止它一個怪物,你小心些。”

     她小心有什麼用?若真是簡單的事,他都不用搞這麼多彎彎繞了,可見她這一趟十有八九要丟了小命。算了,反正這條命也是他吊著,還害的清晏這麼多年一直活得辛苦,她寧可自己去離恨海,隕滅在里面,看不到他們的眼淚,他們還能一直念著她,好過她留在外面看他們進去,然后像個傻子一樣活下去。

     玄乙呆了半日,忽然嘆一口氣:“我怎麼突然覺得我好偉大。”

     她起身撣撣絲衣,把坐皺的地方抹平,轉身便要回元詹殿,得睡了,希望不要做夢,這樣說明她大約還能活著。

     少夷喚了她一聲:“小泥鰍。”

     什麼?她扭頭,冷不丁他張開雙臂緊緊抱住她,唇上一燙,他低頭吻了一下,一觸即離。

     見她咬破舌尖要噴冰障,少夷用手捂住她的嘴,面上露出一絲笑,聲音變得溫柔:“你要是生在我的那個時代,離恨海到現在大約還是原來那個漂亮的離恨海。”

     他將她覆眼的黑紗輕輕摘下,旋即摸了摸她的長發,聲音里又多了一絲疏離:“去睡罷,不要做夢。”

     *

     下界魔族的肆虐已近乎停止,曾經囂張無比的大君們因著數位大君被殘酷剿殺全族,大約終于意識到諸神此次維護天地秩序的決心與手段,紛紛選擇偃旗息鼓隱藏行蹤。

     眾戰將雖然有心將藏匿的魔族們翻出,但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還要預防大君們密謀湊在一處突然襲擊,剩下的十二位大君都沒哪個是好對付的,只要湊兩三個一起出動,就是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戰。

     正因如此,為防止戰將們懈怠,戒律刑罰反而比先前嚴格無數,扶蒼一路經過乙丙寅部戰將行宮時,已見到三四個因為擅自脫部行動而遭到太陽之輝灌頂之刑的戰將了。

     繞過藤影彌漫的回廊,草木繁盛的庭院出現在眼前。扶蒼仔細看了看庭院周圍,因著這份異樣的草木繁密,這里很適合隱藏蹤跡。

     他之前去了一趟南天門,將十日內往來戰將的名冊仔細看了三遍,沒有看到少夷和龍公主的名字,那即是說,他要麼沒回上界,要麼便是有別的路徑回。

     窮桑城矗立九天之上,連父親也不知其行蹤,扶蒼不想把時間浪費在徒然的尋找上,與其尋求那一絲奇跡,還不如順著少夷留下的痕跡走。

     少夷在來乙丙寅部之前,一直待在戊辰部,負責鎮守離恨海,諸天屠魔詔令發布后,他以一根鳳凰心羽為諾,賄賂了青元大帝,特意指定要來乙丙寅部,這個舉動實在值得深思。

     扶蒼慢慢推開院門,走進屋內,冷不丁椅子上蹦起一個淺藍身影,驚惶地“啊”了一聲,扶蒼定睛一看,卻是芷兮,他少見地有些錯愕:“……師姐怎會在此?”

     芷兮尷尬地捉起衣角:“我……在等少夷。”

     饒是扶蒼通透,一時也摸不著頭腦,在他印象里,芷兮正經而勤奮,怎樣也不像是會和那風流神君有沾染的樣子。他不想多說,只仔細在屋中繞了几圈,沒見什麼破綻,便道:“師姐等了几日?”

     芷兮的尷尬總算消褪了些許,小聲道:“差不多四日。”

     扶蒼眸光一動,回頭看著她:“他走的時候,師姐見到的?”

     芷兮這几日有些遲鈍,直到現在才反應過來,少夷把玄乙強行擄走,扶蒼必然是來追回。她點了點頭:“我看著他進屋,等追進來的時候,青陽氏的神官說他已經走了。”

     連青陽氏神官都下來了,他果然有什麼籌划。

     扶蒼推開后院門,方欲仔細搜尋,忽聞正門被敲了几下,陌生戰將的聲音響起:“芷兮戰將,開門。”

     他回過頭,便見芷兮面色慘白,做錯事一樣羞愧地垂下頭,躑躅了良久方才打開門,立即有几個別部戰將走進來,將她雙手扣在背后,領頭的那位像是執掌主將,面色惋惜,連連嘆氣:“你一向不曾出錯,怎麼偏偏在這個時候脫部行動?太陽之輝灌頂多疼你知道嗎?”

     芷兮默然不語,執掌主將手一揮,戰將們押著她便推出去,她走了几步,忽又回頭喚道:“扶蒼師弟,玄乙她……”

     她脫口便想將玄乙和少夷親熱異常的事說出來,可一下又住了口。太難看了,這行徑。

     她望著扶蒼幽黑的眼睛,頓了頓,才道:“……我受刑的事,請你不要說出去。”

     扶蒼默然頷首,看著她被帶離庭院,這才返回后院,神力驟然震蕩,整座行宮的清氣流動都盡入眼內。他轉身,沿著后院的牆慢慢往前走,最后停在一片小小的池塘前。

     塘邊種著梧桐樹,盈盈清氣自其上漫溢而出,不十分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這道清氣雖然細微,卻裊裊不散,直通向天際。

     他伸出手,方要觸摸那清氣最中心的一點,忽覺身后有什麼動靜,他並不回頭,右足在地上輕輕一踏,地面霎時劇烈震顫數下,連風仿佛都震顫起來,身后傳來痛呼聲,扶蒼猛然轉身,便見几個青陽氏戰將神官在地上跌做一團。

     血脈限制,戰將神官再怎樣厲害也無法與他們這些真神相比,扶蒼並不繼續打殺,只道:“少夷從這條通道回的上界?”

     神官們個個面色發白,死咬牙關一言不發。

     扶蒼深深吸了一口氣,並不急著進這條通道。這應當是上古通道,白澤帝君提過,自昆侖和太行掉下界后,上古通道大部分被濁氣感染,已為諸神放棄使用,后來建了南天門,上下界往返便有了個固定的地方。

     這件事到現在只怕已經不是單純的宿仇了,這樣精密的籌划,仔細的准備,只為將燭陰氏滅族那也太小題大做。說起兩族的恩怨起始,應當就是離恨海一戰,離恨海……少夷先前所在的戊辰部便是鎮守離恨海的。

     扶蒼邁開腳步,繞過地上的青陽氏戰將神官們,竟是要按原路返回的樣子,一面走,一面狀似隨意地問:“他們什麼時候去離恨海?”

     某個戰將神官下意識脫口道:“快了……”

     話未說完,面色已是更加慘白,扶蒼神君也會套話了?跟誰學的?

     果然要去離恨海。扶蒼不再說話,直接離開戰將行宮,九頭獅往離恨海的方向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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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幽華雙夢

      玄乙夢見自己身處一片望不到盡頭的荒原中,凡間的那株帝女桑突兀地豎在對面,葉片被風吹得輕輕搖擺,發出颯颯的清朗聲。

     身后有腳步聲靠近,她轉身,白衣神君正向她走來。她一直刻意不讓自己去想他,可他卻鑽進她夢里。

     那就來罷,陪著她。

     玄乙朝他伸出手,這里就是他們的三千景色,天涯海角。

     白衣神君握住她的手,她只覺面前寒光一閃,蒼藍的純鈞瞬間穿透了她的身體,劇痛和驚懼伴隨著鮮血從她口中漫溢出來,流淌在脖子上。

     玄乙一下驚醒,窗外天色已然大亮,汗水打濕了絲衣,她怔忡良久,始終不能回神。

     ……結果她還是做夢了。

     沐浴后,她躺在庭院的軟榻上晾頭發,把手放在眼前盯著看。哪怕夢見自己化成黑灰都不會讓她這樣震撼,這個夢到底什麼意思?她到底是隕滅還是不隕滅?為什麼是扶蒼拿純鈞殺她?

     老實說,要是少夷拿他那根羽毛長刀捅她,她還覺得挺合理的。

     侍立女仙們忽然整齊地后退行禮,下一刻少夷的聲音便響起:“小泥鰍,該換衣裳了。”

     玄乙翻身坐起,便見他手里捧著自己那件赤紅戰將裝走過來。她沒說話,接過衣裳便要回元詹殿,少夷忽又扶住她的肩膀,低頭細細看臉色:“你這一覺睡了兩天,怎麼越睡越沒精神?”

     她都要去送命了還不給她頹廢一下?

     玄乙去推他的手,他卻紋絲不動,低聲道:“你有夢降臨了?”

     她皺起眉頭:“放手。”

     少夷盯著她看了半晌,慢慢放開手,她飛快走進元詹殿,沒一會兒便換上赤紅戰將裝出來,發間金環熠熠生輝,她蒼白的膚色因著這份艷麗的色彩也變得鮮活許多。

     “先用膳罷。”

     他做了個手勢,女仙們立即鋪好長桌,端上珍饈佳肴,還特意給玄乙面前放了食盒,里面是兩列冰蓉碎雪糕。

     做個飽死鬼也好。

     玄乙悲觀地想著,一面將那兩列茶點吃得干干淨淨,順便還喝了大半壺九九歸元茶。

     破開云境出去的時候,青陽氏五彩斑斕的長車竟已等在外面,拉車的兩只巨大丹鳳親熱地將腦袋往少夷身上蹭。

     玄乙怔了一會兒,忽然道:“我想再看看清晏和我父親。”

     少夷輕道:“他們就在車上。”

     她急忙走向長車,神仆立即恭敬地拉開車門,果然鐘山帝君與清晏被安置在車廂內的牙床上。她先奔向清晏,卻見他也是眉頭緊皺,一手死死捂著胸口,便森然道:“……你給他也種了心羽?”

     是打算她不行就讓清晏上?清晏不行再讓父親上?

     少夷走過來將她一把抱上長車,淡道:“你一定不大願意叫他們見著你進離恨海罷?我也不大願意,若是叫小龍君清醒過來,他勢必要礙手礙腳。心羽是我父親種的,你放心,無論你此事成不成,我都會把他們送回鐘山,收回心羽。”

     她可以相信他嗎?!

     “現在離恨海和以往不同,會主動吞噬神族,也曾有戰將想進入其內查看情況,卻沒有一個能出來,全部隕滅在里面,我說過,只有燭陰氏才能全身而退,你若不成,天底下便沒有誰能成了,你的父兄都不合適。我不過是想處理離恨海的事,並不想節外生枝收拾燭陰氏。”

     玄乙沉著臉不說話,長車被緩緩拉動,漸漸飛高,車廂里只有父親和清晏粗重的呼吸聲在來回起伏。

     “為什麼一定要是我?”長車掠過熾白高塔宮殿的時候,她到底忍不住問了一句。

     論修為,她區區三萬三千歲,天賦再怎麼好,和鐘山帝君也差了太多,和清晏也有差距,他卻只盯著她不放,雖說這樣也挺好的,但她就是這點想不明白。

     少夷今日一反常態,面上沒有掛著笑意,抱著胳膊坐在軟墊上,背靠車廂,只道:“不必妄自菲薄,你比自己想的要強很多。何況,也只有你身上有我三根心羽。”

     有三根心羽難道那屍體就認得她,自己躺倒隨便她凍麼?

     少夷忽然舒了一口氣,雙手握住她的肩膀,正色道:“你聽好,無論里面遇到什麼,只管竭盡全力去戰斗,瀕臨隕滅也不要緊,你有我的三根心羽,便是有三條命。”

     玄乙總算悟出一絲味兒來:“你給我種那麼多心羽,就是為了這個?”

     她一直認為他不切斷心羽結系是為了今日布局,將燭陰氏一家三口翻過來掉過去的要挾,原來還有這個用途。也是,當年救她時他兩萬歲,也就兩根心羽,全給她了,為了替她吊著命他又不能收回心羽種給清晏或父親,給父親種心羽的青陽氏帝君還體弱,只怕吃不消離恨海一行,選來選去果然也只剩她這兩百年便有人身的,好歹還能用有天賦這個理由來安慰安慰自己。

     少夷沒有說話,四周忽地驟然變成火紅色,玄乙詫異地扭頭望向窗外,這才發覺那兩只丹鳳竟往火山內疾飛而去,一頭扎入熾白的岩漿中,一倏忽間,岩漿火山都沒了,車廂陷入徹底的黑暗。

     她方愣了一瞬,只覺掐著肩膀的那雙手滑落后背,將她用力揉進懷中,緊跟著一雙燙若火焰的嘴唇落下,近乎凶悍地與她糾纏,與少夷平日里輕佻柔緩的作風截然不同,她的脊椎都像是要被他勒斷。

     烈焰與寒冰碰撞廝磨,他此時才真正像一團烈火,在伸手不見五指的莫名黑暗里暴戾而直截了當。

     漸漸地,車窗外開始泛起絲絲縷縷的微弱光線,少夷又驟然放開玄乙,身上被數柄冰刃抵著,他卻渾不在意,聲音沙啞而凶狠:“你若是隕滅了也好,這樣我便能在心里記著你一輩子了。”

     她是燭陰氏,是全天下誰都可以唯獨她不可以的存在,是他親手送上隕滅之道的神女。

     可原來這些約束根本沒有半點用。

     只是,情意是太過虛無縹緲的東西,今日愛,明日恨,后日興許什麼都沒了。既然情總會消失,既然她已有先兆夢臨,既然是他親手遞了屠刀,那她就隕滅在這個最好的時候罷。

     光線開始亮起來,長車原來是進了另一條上古通道,玄乙朝后退了兩步,撤了冰刃。她沒有說話,只靠在車廂上,靜靜看著外面絲帶般的神界土地碎末。

     少夷也沒有再說話,依舊抱著胳膊,長睫低垂,優雅而淡定地望著車窗上的雕花,仿佛剛才黑暗里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幻覺。

     終于,長車降落在下界一處濁氣異常濃厚的林間。

     “照看好他們。”少夷吩咐神官們留意車內的兩個燭陰氏,一面又冷淡地囑咐玄乙:“和我來,這里有我在戊辰部時開辟出通向離恨海的暗道。”

     玄乙扭頭朝車內看了最后一眼,她那兩個一向牛逼哄哄天下無敵的父親和哥哥,這會兒都軟的跟棉花一樣,等他們醒來后還不知怎麼發瘋。

     無論如何,不要哭就好,讓齊南也不要哭,他一哭臉就腫,難看的很。

     收回目光,玄乙頭也不回跟在少夷身后走向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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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砂粒之城

     走了數盞茶的工夫,眼前豁然開朗,少夷停在一叢木芙蓉前,這叢凡間的花樹已被濁氣感染成了漆黑的,枝葉似活了般蠕動。前方不遠有清光大陣的光輝,大陣內便是漆黑深邃的離恨海。

     玄乙第一次這樣近距離看它,實在難以想象她那個太爺爺有多厲害,她從未見過如此龐大的燭陰之暗。

     “看守大陣的戰將有些麻煩,我幫你把他們撤開。”

     少夷合上眼,額上的火紅寶珠驟然閃爍起來,過了許久,他的面色越來越白,最后終于睜開眼,汗水順著臉龐滑落:“好了,等著罷。”

     玄乙一言不發蹲在木芙蓉后面,靜靜看著它漆黑蠕動的葉片被風細細吹動,慢慢地,風越來越大,她仰頭朝天邊望去,一團團赭黃色的妖霧正在凝聚,她到底忍不住吸了口氣。

     “叫來了子丑大君。”少夷淡漠地勾起唇角,“有几個大君吸納碎片最早,如今已被執念侵蝕得差不多了,這大君大約是我能控制的最后一個,和執念的聯系馬上就要徹底斷了。”

     她就說剿殺胡申和商卯的時候十分古怪,為什麼胡申總盯著清晏,最后那一口黑浪分明是故意把他噴遠,果然是少夷弄的。

     戊辰部此時亂成一團,看守大陣的戰將們紛紛迎戰,眼見他們撤得差不多,玄乙立即繞過木芙蓉,朝離恨海飛去。

     一陣清朗的風扑面而來,玄乙忽覺不好,立即架起冰牆,只聽“當”一聲巨響,一條巨大的金龍撞碎她的冰牆,張開金光燦燦的大嘴,竟要將她吞下去。

     劍氣化龍!

     她急急閃避,再架起一道冰牆,又是一聲巨響,這次冰牆只顫了顫,並沒碎開。玄乙停下腳步,慢慢轉身,對上一雙幽黑深邃的眼眸。

     唉,她現在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他。

     白衣神君衣袂拂動,款款朝冰牆行來。玄乙盯著他的眼睛,別過來,別過來,她這是要去送命呢,他來干什麼?他怎麼會來離恨海的?

     她的眼神近乎祈求,像是在求他快些離開。扶蒼沒有停,他一路從天上追到地下,不是為了聽她說離開,也不是為了看她這樣的表情,他實在是不喜歡她這個表情。

     他的手輕輕放在冰牆上,比寒冰還冷的聲音傳過來:“把冰牆撤了。”

     胸膛里的心像是又要裂開一樣,這種疼痛甚至讓玄乙懷疑自己是不是又心傷復發了。她垂頭笑了笑,飄過去,手掌隔著冰牆抵在他掌中。

     “不要看。”她素來牙尖嘴利,此時頓了半日,竟只說出三個字。

     不看她,他還能看誰呢?

     目光交錯,過了良久,扶蒼的視線終于移向她身后,一叢漆黑的木芙蓉旁,玄黑色長衣的身影一閃而過,他開口:“他叫你進離恨海?”

     少夷這會兒怎麼不過來了?過來幫她阻止他,趕跑他啊!他不是很厲害的嗎?什麼帝君之力,把扶蒼揍個半死丟遠些好不好?!他不是特別狠毒特別冷酷嗎?為什麼現在不冷酷一下了?

     玄乙簡直咬牙切齒,忽然雙手一合,數面無形冰牆將扶蒼團團困在冰盒之內,她轉身驟然飄遠,只留下一句話:“看了就不要后悔。”

     驚天動地的碎裂聲震蕩耳畔,玄乙沒有回頭,一道道冰牆架在身后,到今天她還能這麼狠心,她真是太佩服自己了。

     清光大陣的光輝近在眼前,她如一道流星般落在其上,平靜漆黑的離恨海似是察覺到有神族靠近,那些濃厚的黑霧開始款款波動起來。她朝那片巨大的黑霧中疾飛,那些冰牆碎裂的聲音也不再響起,對,就這樣走罷。

     清朗的風聲輕輕落在她身側,一只手緊緊抓住她的胳膊,玄乙錯愕地扭頭——卻見她架在后面的冰牆居然不知道什麼時候全部無聲無息地碎了,他居然有這種本事?!

     那只手把她狠狠一拽,她的后腦勺便重重撞在扶蒼胸前,緊跟著另一只手將她的口鼻用力捂住,扶蒼的聲音簡直可以用陰森來形容:“這樣急著送命,不如我送你一程?”

     她一身燭陰氏牛逼哄哄的本領遇到他好像就不靈了,玄乙使勁拽他的手,可是拼力氣她從來也沒贏過他,每次都是慘敗。

     扶蒼拖著她轉身便要御風飛起,冷不丁平靜的離恨海突然漲高,漆黑陰寒的黑霧猶如一張巨口,朝他們迅速扑來。他急急朝后避讓,懷中的龍公主卻開始震蕩神力,想要再度將他推開。

     為什麼總是要推開他?她為了救自己的父兄,一聲不吭跑來獨闖離恨海,難道想叫他稱贊她一聲偉大光輝嗎?那個向來自私的龍公主呢?他從沒有哪刻像現在這樣盼著她更自私一點。

     如果一定要去,那就一起罷!他的劍道原本就是為了她才一次次變得更加犀利,倘若沒有她,要這柄純鈞又有何用?

     扶蒼移開捂住她口鼻的手,雙臂緊緊箍死她,不退反迎,在玄乙的驚呼聲中,他們的身影迅速被黑霧吞沒。

     像是落入一團奇寒徹骨的漿糊里,濃稠到近乎瘋狂的濁氣驟然包裹上來,令他們立即感到一股窒息般的痛苦,所有的聲音仿佛都停止了,連時間也近乎凝滯。純鈞發出殺意濃厚的嗡鳴聲,這樣洶涌的濁氣叫它感受到當年對付共工大君時的威脅,它迫不及待要離鞘而出。

     扶蒼一手按住它,一手圈住玄乙,這里什麼也看不見,黑霧陰寒,可身下的砂粒卻滾燙。他正要起身,懷里的她卻揪住他的領口,顫抖而用力地搖了兩下,她什麼都沒說,只有粗重的呼吸刺透他的耳膜。

     他放開純鈞,手掌蓋在她臉上,無數冰粒般的眼淚正從睫毛里一顆顆滑落。

     他將龍公主抱起來,在她冰冷潮濕的面頰上吻了吻,隨即卻又用力在她腦袋上敲了一把,發出好大的“咚”一聲。

     玄乙正哭得心碎,被他一下敲的反而愣住,有龍鱗,疼倒是不疼,可他居然打她……

     扶蒼將她拽的站起身,語氣依舊冰冷:“這筆賬回頭和你慢慢算。”

     純鈞驟然出鞘,化作巨大的金龍,刺目的光芒照亮周圍的景致,卻讓他們都愣住。

     原本以為離恨海里應當是一片荒蕪的沙地,誰知竟有影影綽綽的高而圓細的宮殿群,似是砂粒建成,在這片漆黑的死寂中,顯得異樣的詭異。

     玄乙把面上的淚痕拭干,她也確實不大適合哭,哭了一會兒自己都受不了。她的目光在那片砂粒宮殿群上轉了一圈,猶帶鼻音地開口:“這是窮桑城的模樣。”

     既然扶蒼已經跟來,她也完全沒有隱瞞的必要,口齒伶俐地將事情迅速說了一遍。

     少夷的執念是要活下去,這里留下的景象大約就是執念產生的根源,他原本便是為了青陽氏的傲氣選擇戰斗至隕滅,這座砂粒的窮桑城應當是他神魂最深處的牽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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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9 17:16:23
第一百四十二章 防風帝江

    濃稠的濁氣如漿糊般粘膩包裹,偶爾有令玄乙毛骨悚然的煞風穿梭在濁氣的縫隙中。這里沒有一點聲音,可又似乎包含了無數聲音,滿地白砂與黑霧糾纏翻滾,細小的魔煞們躲在暗處蠢蠢欲動。

     玄乙下意識震蕩神力,便要釋放燭陰白雪,冷不丁胳膊被扶蒼用力掐住,他的手勁絲毫沒有收斂,竟掐得她骨頭硬生生感到一絲痛。

     他面無表情地盯著她:“你若出一下手,我便直接把你敲暈。說一個字,也直接打暈。”

     說罷,他拽著她往砂粒窮桑城疾步走去。

     至今他也不能明白少夷說的那句“你不想她隕滅罷”是什麼意思,單純的威脅?還是另有深意?可看到如此龐大的與濁氣糾纏融合的燭陰之暗,他心中那種不好的預感又來了。

     龍公主不能出事,不然他……

     扶蒼的手勁不自禁再度加重,他此時怒不可遏,不光為了恣意玩弄旁人的少夷,還為了她。他已近在咫尺,她卻依舊狠心地堅持著自己的自私。

     不會再有誰比他更了解她,她要他眼睜睜看著她喪命,把這份撕心裂肺留給他,留給這天上地下原本就沒几個的、真心愛著她的那些可憐蟲,包括她的父兄。

     現在不能看她,他也不能開口,更不能聽到她的聲音,不然他大約真要做莽夫,顧不得輕重地敲打她。

     忽然之間,煞風似刀一般扑面,扶蒼長袖一揮,纏繞身周的巨大金龍倏地化為萬千潮水,猶如一匹被揉皺的絲綢瞬間鋪開,無數細小魔煞被金色潮水撞碎,化為一團團黑煙回歸濃稠的濁氣中。

     潮水重新化為金龍,纏繞他們身周,扶蒼舉目四望,除了那座砂粒窮桑城,離恨海內空蕩蕩的景象有些讓他意料不到,這樣厚重瘋狂的濁氣,豈會只生出細小的魔煞?防風氏屍骨在哪兒?帝江之翼呢?難道都和少夷那具被執念糾纏的屍體一塊兒,藏在砂粒窮桑城里?那些不幸被吞噬入內的戰將們,按常理來說,不至于隕滅的那麼快,可這里沒有半個影子,莫非都闖入了城內?

     濁氣縫隙中吹來的煞風越來越大,滿地雪白的砂粒被吹得如雪浪般翻涌,突然,一陣猶如打呼嚕般的巨大聲響自地下深處響起,一聲一聲綿長而震耳欲聾。扶蒼立即停下腳步,將玄乙往背上一放,交代:“抱緊。”

     她難得聽話起來,猶如八爪魚一般手腳並用死死纏住他,但見地下那些砂粒滾動得越來越劇烈,漸漸猶如沸騰般,那一陣刺耳的呼嚕聲倏地停下,緊跟著砂海下突然緩緩伸出一雙巨大無匹的翅膀,翎羽漆黑而妖異。

     先時它們並在一處,很快又張開,分開的翅膀復而又再度分開,從一雙翅膀變成了兩雙,在翻滾的砂粒上不停地震顫抖動,一團團抖落無數粘稠如漿糊般的濁氣。

     傳說中的帝江之翼,就這樣突如其來出現在他們眼前。

     帝江乃天下間第一凶獸,正是當今天帝即位時開始作祟,其時也是耗費了無數神力才將其剿殺,因其屍骨過于龐大,也不可留在下界,天帝大概是跟白澤帝君學的,便把那兩雙凶猛異常的帝江之翼丟進了離恨海,其余部分剁碎了壓在天宮琉璃塔下。

     玄乙覺得,這件事真不該獨獨是青陽氏跟燭陰氏的責任,以白澤帝君為首的那幫閑的失心瘋的帝君們明明也是幫凶,可現在居然只有燭陰氏和華胥氏兩個小輩獨自面對這傳說中的凶獸翅膀,它還被離恨海濁氣浸染得比以前厲害百倍。

     如果她這趟還能活著出去,她得找白澤帝君和天帝好好談談,她想談的實在太多了。

     扶蒼念動真言,巨大的金龍瞬間又漲了數倍,方欲騰飛,冷不丁那些砂粒又開始翻涌沸騰,下一刻,一顆碩大無匹的漆黑的腦袋從四片翅膀中鑽了出來,腦袋上五官深刻而清晰,還留著臨死時的猙獰表情,濁氣從它七竅中汩汩涌出,看上去無比可怖。

     不等他們反應過來,腦袋下面的身體也鑽出砂粒,不一會兒,天上地下第一高大的巨人身體便立在了不遠處。它通體漆黑,身體上遍布猙獰的傷口,原本應當生著雙臂的地方,如今硬生生貼了四只帝江之翼,使它看上去多了無數詭異。

     防風氏的屍體與帝江之翼一起,就這麼大大方方地出現在他們面前。

     玄乙不禁吸了口氣,退意頓生,她的目標只是少夷的屍體,這玩意就算了罷?她覺得把它們放出去交給白澤帝君那幫混蛋帝君對付是最好的。

     扶蒼迅速收回金龍,急退數步,忽見那兩雙帝江之翼振翅而舞,漫天漫地的濁氣似被一雙巨手攪動,劇烈旋轉起來。防風氏發出無意識的吼聲,頭扭向他們這里,拔腿便追。

     扶蒼反應奇快,轉身便朝砂粒窮桑城疾馳。

     可恨這里面不能御風騰飛,防風氏這樣高大的巨人又在急追,眼看越來越近,他指尖在純鈞上一彈,巨大的金龍呼嘯竄出,落在防風氏巨大的身體旁,一頭鑽進它眼中,沒一會兒又自頭頂天靈蓋處沖出,它也渾不在意,繼續地動山搖地追在后面。金龍立即下移,疾電般的金光在一只帝江之翼上倏地繞了一圈,防風氏發出一聲大吼,一片翅膀從它肩上掉下去,激起無數砂浪。

     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四片帝江之翼便被利落干脆地切下,沒有了翅膀震顫翻飛,防風氏追逐的腳步果然慢了一些,被卷起的刀一般的煞風也平息下去。它追了一陣,因見那白衣神君奔得極快,距離竟慢慢被拉開,便驟然張開漆黑巨口,狂吸了一大口氣。

     玄乙死死按住頭發上的金環,饒是如此,披散的長發依然被扯得倒豎起來,要不是扶蒼拽著,怕是要跟著倒飛出去。防風氏最擅長驚天吼聲,當年作祟時,曾有吼死過神界戰將的豐功偉績,被它這樣猛吸一口氣吼出來,后果不堪設想。

     她震蕩神力便要放出燭陰白雪,冷不丁扶蒼一把掐住她的腰:“收回去!”

     玄乙素來怕癢,被掐得差點癢笑了,剛震蕩起來的神力硬生生被癢回去,那盤旋的金龍一頭鑽入防風氏口中,破開它的喉嚨一躍而出,它將發未發的吼聲再也吼不出來,只徒然張著大嘴,反而多了絲莫名其妙的滑稽。

     切斷帝江之翼也好,破了防風氏的喉嚨也好,都不過是暫時的,離恨海里這樣瘋狂的濁氣,加上再生神力與被污染的執念,沒一會兒怕是這怪物又要恢復原樣,他們不能耗。

     砂粒窮桑城的宮牆已在眼前,扶蒼將純鈞劍鞘擲出,勢如破竹般插入宮牆內,他躍起握住劍鞘,身體一翻,似鳥一般輕盈地落在宮牆上,跳了下去。

     防風氏像沒頭蒼蠅般在宮牆外亂跑,踏地之聲猶如響雷,砂地震顫不休,可看上去它竟像是不敢闖進來。

     這情況非但沒讓他倆松口氣,反而都覺心在往下沉——這些怪物都是因著少夷求生的執念變成此等模樣,他可以將天下間極凶煞的東西控制到這般地步,還不知那與執念糾纏的帝君屍體究竟要如何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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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帝君屍首

     扶蒼瞇眼看了看窮桑城內的景象,宮牆后是萬丈深淵,砂粒的宮殿群便建在這深淵中,那些高塔宮殿自遠處看栩栩如生,可眼下靠近了才發現它們不過是個徒有外形的空殼,巨大的窗戶內一片漆黑,什麼都沒有。

     他反手將玄乙撈在身前,雙手緊緊抱住,一言不發便朝深淵中跳下。玄乙倒抽一口氣,他又不是青陽氏有翅膀!

     粘稠的濁氣飛速擦著臉頰過去,扶蒼念動真言,蒼白的砂地中瞬間長出密密麻麻的巨大葉片,他們的身體落在柔軟的葉片中,像一粒水珠般被輕輕彈起,毫發無傷。葉片頃刻間又消失,扶蒼雙腳站穩在砂地之上。

     玄乙憋在胸腔的那口氣也穩穩吐了出來,身體被他往地上一放,他搖搖頭:“……大驚小怪。”

     就這模樣,少夷選她來解決離恨海的問題,實在不是件明智的事。

     玄乙假作不知,扭頭四處張望,蒼白的砂粒不光凝結成宮殿,還凝結成木火梧桐的模樣,樹下甚至有砂粒凝結出的青陽氏神官,三三兩兩聚集,在這無聲的死地中顯得怪異無比。

     “他會在哪里?”扶蒼問。

     不是不給她說話麼?玄乙盯著他,難免帶了一絲怨氣。

     這會兒終于知道聽話了。扶蒼心頭洶涌的怒意莫名消褪了一些,臉還板著,語氣卻變得有了一絲溫和:“只准說一句。”

     玄乙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順著大道找罷。”

     她有點后悔為什麼沒答應少夷逛逛窮桑城的提議,雖然在那邊待了几天,可她依舊半點路也不認得,帝君屍體會在哪里?這麼巨大的窮桑城,不能騰飛只靠兩條腿走,要走多久?

     ……這簡直是句廢話。扶蒼又搖了搖頭,他不該指望她能靠得住。純鈞再度脫鞘而出,化作一道細小的金光,快到不可思議,一瞬間沿著巨大的窮桑城繞了數圈,旋即又落回鞘中,他轉身往西面行去:“這里來。”

     玄乙垂著腦袋跟在他身后,滿心疑惑,奇怪,她不是應當特別厲害嗎?以前也都挺牛逼哄哄的,怎麼這會兒被他對比的像個廢材一樣?不應該是這樣的,肯定有哪里不對。

     手被一把牽住,扶蒼回頭看看她,他眼里陰霾仍在,目光卻溫和了無數,輕道:“你這個戰將做的亂七八糟。”

     龍公主實在是許多事都做的亂七八糟,一手字寫得如抽風,當個弟子几萬年不去聽課,當個戰將連劍也不會握,一貫自私自利,突然又跑來這邊當孤膽英雄——幸好他來了。

     玄乙還是垂著頭不說話,他便又道:“為什麼不等我?”

     她繼續不說話。

     “不會再有下次。”他聲音清冷,“如果再有這樣的事,我便把你關在純鈞里。”

     ……意思是他要放劍氣化龍來咬她?對了,剛才他就放過一次,這殘暴的莽夫。

     玄乙含淚捉起他的手,用指尖在上面憤憤地寫下一行抽風的字:我想再說一句。

     這九死一生的當口,扶蒼竟又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牽住她的手繼續往前走,一面道:“你還是安靜些更好。”

     袖子被輕輕扯了兩下,他下意識回頭,龍公主撐圓了兩只眼睛盯著他,她那雙黑白分明會說話的眼睛分明是在問他:你怎麼來這里的?

     居然真的不說話,怕他真的敲暈她?

     扶蒼淡道:“問來做什麼?反正都已經到了。”

     她默然,眉頭蹙起,又有一絲淚光迅速掠過,快得几乎看不清。扶蒼看了她一會兒,慢慢張開雙臂,將她圈入懷內。什麼也不用說,既然他來了,那就不會走。

     玄乙把臉使勁貼在他胸前,熟悉的干淨氣息,還有有力的心跳聲。

     他若不來,她還能死心塌地以命相搏,他來了,她好像就傻了。會不會一起隕滅在這里?和他一起當然好,可她不想他隕滅,他可以好好過下去,總有一天大約能遇到比她更適合他的神女,不會跟他斗氣,也不會叫他上天入地萬里迢迢趕來陪著一起送命。

     真是個沒眼光的神君。

     難得見到龍公主像被雨淋濕的鴿子一樣頹然無力,扶蒼摸了摸她的頭發:“不用怕。”

     玄乙緊緊抱了他兩下,方才松開手,扶蒼牽著她,沿著砂粒木火梧桐款款前行,他荼白的衣衫下擺與長袖被濁氣與煞風吹得搖曳不休,她盯著上面的云紋看了很久很久,看的出神。

     煞風刀槍一般擦刮在臉上身上,扶蒼的腳步突然變得十分謹慎,四周砂粒的木火梧桐莫名茂密起來,腳下的道路也漸漸變得清晰而不再粗糙,再繞過几株有了顏色的木火梧桐,一座巨大而華美的大殿出現在眼前。

     與砂粒窮桑城中其他景致不同,這里的一切都與真正的窮桑城別無二樣,烈焰般色彩的殿門,連其上最細微的雕花紋路都清晰可見,大殿內漆黑的水晶地面纖塵不染,瑰麗的金色枝葉纏繞的豎格窗,繡滿了玄鳥的云紗窗簾。

     空曠的大殿內一個影子都沒有,連那些砂粒凝結的神官也沒有。扶蒼握緊純鈞,極其小心地以足尖在漆黑的地板上輕輕踏了一下,大殿的后門忽然打開,金青交織的明麗顏色如潮如云,映亮了顯得有些陰森的大殿。

     仔細穿過大殿,玄乙拉長脖子朝外望去,這里像是一個突兀的庭院,高大的木火梧桐將天空都遮蔽,艷麗繁茂至極的枝葉下,有一道穿著古老玄黑長袍的身影席地而坐,背靠木火梧桐,姿態竟十分慵懶。

     漆黑長發宛然垂在肩下,金線細細繞了一綹編好的辮子,下面還墜著一粒玲瓏精致的瑪瑙鳳凰。

     倏地,長發晃了一下,他側過臉來,儼然跟少夷一模一樣,只是額上沒有那粒神魂寶珠,且看上去比年僅五萬歲的鳳君又要成熟無數。

     玄乙不禁深深吸了口氣,這是屍體?青陽氏家的屍體長這樣啊?!

     他似是全然沒注意庭院里突然出現的兩個神族,掌心不知何時多了一片樹葉,放在唇邊細細吹奏,斷斷續續的小調兒划破死寂的離恨海,正是上回少夷吹的那首,只是不連貫,像是記不得調子了。

     玄乙朝他走過去,身體卻被扶蒼死死扣住,他嚴厲地瞥了她一眼,隨即指尖一彈,純鈞化為一條細小的金龍,疾電般落在帝君的肩畔,清朗的風把他墜在辮子上的瑪瑙鳳凰吹得晃來晃去,他依然無動于衷。

     斷斷續續的小調兒吹完,帝君丟開葉片,轉過頭來,目光准確無誤地落在玄乙身上,眉頭忽地一皺,喃喃:“流桑?不是長這樣。”

     語罷長袖一振,玄乙只覺黑霧與蒼白的砂粒朝自己鋪天蓋地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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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燭陰之暗(上)

     她咬破舌尖便要噴出冰障,扶蒼早已一口氣呼出,將黑霧與白砂吹得散落一地,可是一瞬間它們又重新彌漫在一處,幽幽懸浮轉動,漸漸凝結成一個神女像。

     與外面那些粗糙的神官不同,這尊神像與真神一無二樣,眉若翠羽,姿容妖嬈,纖細修長的頸項上系了一根長長的杏黃絲帶。

     看來這便是流桑的模樣了。

     玄乙眉頭緊皺,這是什麼鬼屍體?!不但能動,還會說話,更把她當砂粒凝結的神像來雕鑿,少夷那混蛋該不會騙她罷?

     帝君見著砂粒凝結成流桑的模樣,便不再去管他們,長袖又是一振,砂粒流桑重新化為白砂與黑霧散開,他站起身來,辮子墜的瑪瑙鳳凰撞在衣服鑲嵌的明珠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他緩緩在木火梧桐林中踱步,旋即悠然吟哦:“鳳凰鳴矣,于彼高岡。梧桐生矣,于彼朝陽。”

     扶蒼盯著他看了半日,低聲道:“他的屍體被執念糾纏,與濁氣融合,應當沒有神思,只殘留些許記憶。”

     如今這整座離恨海的黑霧濁氣都與少夷的龐大的求生執念糾纏在一處,所以那些吸食了碎片變成魔族的妖們才能擁有如此凶猛的痊愈能力,所以被堆在離恨海的那些屍骨們才會變成怪物。

     之前他在離恨海等了許久,以少夷周全的布置,他推測他大約會用什麼法子遣開看守大陣的戰將們,才能朝離恨海下手,當子丑大君的妖霧席卷而來時,他便知道,這十有八九是他的手段。

     那些吸食了碎片的大君們倘若最終一個個都被執念吞噬神智,后果一定十分嚴重,先前少夷還可以與執念溝通控制,待這份控制徹底消失,怕是失去神智的大君們便要開始大肆作祟了。

     只要有這具與執念糾纏的屍體存在,無論殺多少魔族都是治標不治本。

     扶蒼拽著玄乙的胳膊,把她拉到角落一株砂粒木火梧桐下,道:“在這里待著,不許動。”

     因曉得她必然不聽話,他便沉下臉又道:“動一下我便將你在純鈞里關一百年。”

     他老是用各種凶狠手段來威脅她!玄乙板著臉抱起胳膊站得好似一尊砂粒神像,這模樣反而讓他眼里升起些許笑意,沖散了一絲陰霾。

     扶蒼抬手將她那枚總是歪掉的金環扶正,指尖順著面頰柔媚的弧度滑落,掌心在其上貼了一下,低聲道:“聽話些。”

     林中的帝君已復又坐在了樹下,重新吹著斷斷續續的小調。為何不繼續攻擊?扶蒼帶著一絲試探,細小的金龍又一次竄上帝君的肩膀,將他那根與金線纏繞的辮子切斷,瑪瑙鳳凰掉在樹下。

     小調斷開,帝君的目光落在扶蒼身上,凝神看了片刻,眉頭皺的更緊:“長御?不是長這樣。”

     漫天漫地的黑霧與白砂席卷而來,比先前要凶猛無數,扶蒼架起屏障,不等那些砂粒黑霧化為神像,一口便吹散,忽地眼前黑光一閃,“當”一聲巨響,屏障竟被一柄漆黑的羽毛長刀撞得粉碎,原本應當纏繞刀身的毀滅之火,此時變成了繚繞的黑霧——決不能被這樣濃厚的濁氣划傷。

     金龍化為萬千潮水鋪開,將羽毛長刀絞的粉碎,帝君一躍而起,懸浮半空讓過劍氣化潮,抬手一招,長刀又重新出現在掌中。他盯著扶蒼看了良久,目光陰沉,忽地一揮手,地面一寸寸開始皸裂,火舌般的黑霧自裂縫中蒸騰而起,他身形一閃,與金色潮水撞在一處。

     玄乙只覺地面顫得厲害,一團團濃厚的黑霧似巨龍般呼嘯而起,身后華美的大殿,身前金青交織的木火梧桐庭院,似一張被撕碎的畫,漸漸化為蒼白的狂砂,這一座被砂粒凝結出的窮桑城正在崩潰瓦解,砂粒似瀑布般滾落。

     半空的帝君正與劍氣化潮戰成一團,青陽氏本就靈活飄忽,帝君的玄黑身影更是猶如疾光閃電,在潮水的空隙間來回游走,黑霧似燎原大火般一層層將潮水包裹,再一次次被金光洗滌一淨。

     得想個法子讓他停下來。

     玄乙指尖一彈,數面冰牆無聲無息落在帝君身旁,一層層收緊,帝君一個側身,冷不丁撞上冰牆,飄忽的身影被迫停了一瞬,劍氣化潮四面八方洶涌而來,絞碎冰牆,也將那玄黑色的身影吞噬入內。

     成了?玄乙疾步上前,忽見一團漆黑的鳳凰強行撞破金色潮水,在黑霧漫天的半空急急繞了數圈,落地后化為人身,略帶踉蹌地退了兩步,一手捂住肋間,指縫里濁氣汩汩,被華胥氏劍氣搶到,傷口過了片刻才愈合。

     ……好像沒有想象中那麼強,果然是神魂不在的緣故。

     玄乙正准備把這具屍體凍住狠狠折磨一番,忽覺一道藍光夾雜著風聲狠狠砸在腳邊數寸的地方,濺起無數白砂,竟是純鈞劍鞘,不遠處的扶蒼眼神冰冷地瞪著她,她只得退兩步,繼續抱著胳膊冒充砂粒神像。

     潮水收攏成為巨大金龍,金光一閃,巨口咬住帝君,將他在砂地上推了十几丈,旋即騰飛而起,龍口一松,身體迅速蜷縮,將帝君卷在其中,立時便要卷碎。

     這電光火石間,兩雙漆黑的帝江之翼倏地自砂地中鑽出,四片翅膀詭異地一折,將金龍緊緊抱住,防風氏巨大的腦袋自翅膀后驟然伸出,張嘴便朝扶蒼一口咬來。

     他急急避讓,忽覺身后煞風凶狠,當即念動真言架起屏障,又是一聲巨響,不知什麼東西撞碎了屏障,他心中暗驚,將手一招,劍鞘落在掌中,在背后一擋,一股大力用力甩在劍鞘上,他借力朝前滑了數步,猛然轉身,待看清眼前景象,不由倒抽一口涼氣。

     那些藏在離恨海暗處、曾被天帝和白澤帝君恣意丟進來的厲害魔族與妖族的屍骨,以各種詭異的模樣混亂黏合在一處,粗粗一看不下几十只。

     ……原來可怕的不是這青陽帝君失去神魂徒留執念的屍體,可怕的是他可以操控里面這些驚天動地的怪物們。

     纏住帝君的金龍迅速竄回,化為巨大的浪潮,阻擋那群怪物與防風氏的瘋狂攻擊。帝君落在砂地上,這一次傷口痊愈的極快,他方站起身來,忽覺密密麻麻的白雪如驟雨般墜落,他似是被喚起了什麼回憶,扭頭目光閃爍地盯著不遠處的玄乙。

     “流桑?”帝君錯愕地喚她。

     還能動,証明她沒能徹底凍住他。玄乙震蕩神力,暴風雪呼嘯狂暴,她第一次發現自己能喚來這樣凶悍的風雪,帝君几乎是一瞬間便被凍了個結結實實,只有雙唇詫異地張開,還在喚她:“流桑?”

     玄乙冷道:“我不是流桑,你也早就隕滅了。”

     指尖一彈,巨大的冰龍將帝君再度卷起,將他的骨骼來回絞碎。

     快一點!快點把這屍體解決了!扶蒼正被那群怪物追擊,這些驚天動地的怪物們連帝君們都難敵,何況是他,防風氏只要吼一聲,他不隕滅也得重傷。

     玄乙眉頭緊皺,忽而又有一條冰龍呼嘯而出,化為萬千寒光,反復刺穿這具難以消滅的屍體。

     不知為何,她覺得越來越吃力,好像神力消耗得極其快。她揚手召回燭陰之暗,這一召竟毫無反應,這才愕然發覺自己方才放出的燭陰之暗被濁氣迅速包裹,已有大半變成了和離恨海一樣的黑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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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燭陰之暗(下)

     玄乙一下子想起少夷說過,離恨海會吞噬燭陰之暗。她素來精細,本不會犯這種迷糊,可因著父兄接連出事,少夷又透露了太多訊息給她,一時竟忘了此事。

     她會忘情有可原,可少夷絕不可能忘,居然不提醒她?

     他既然知道不能用燭陰之暗,她几乎等于沒什麼戰力,怎會叫她來解決屍體?之前扶蒼來了,他又為何不阻擋他?難道正是因為曉得她做不得什麼戰力,才刻意讓扶蒼作陪?

     玄乙心中驚疑不定,見所剩不多的燭陰之暗也要被濁氣吞噬,她沉著臉強行把它們搶回,一時間只覺神力已沒了大半,捆住帝君的冰龍小了無數圈,萬千寒光也消失了。

     她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急急扭頭朝扶蒼望去,劍氣化潮正與那群怪物激烈地糾纏在一處,他荼白的衣服上已是血跡斑斑,那群怪物生前便是要集合數千戰將才能剿殺的魔族,死后又被離恨海的濁氣感染得更加厲害,此地濁氣極重,扶蒼怕也是神力消耗得差不多了,加上傷口被濁氣感染,更是不能妄動。

     再低頭看看,被凍僵的帝君腦袋也已經可以開始轉動,她實在沒有多余的氣力將他凍得更結實——再這樣下去,前功盡棄。

     難道今天真的他們倆一起隕滅在這里?

     正猶豫時,胳膊突然被一把抓住,白衣几乎被血浸透的扶蒼疾馳而來,拽著她往離恨海邊緣狂奔:“離開這里!”

     離開?可離開了,清晏和父親就……

     玄乙下意識又回頭看了一眼,卻見先前那群不停追逐扶蒼的怪物和防風氏被無數條巨大的金龍圈在一個圈內,無論怎樣掙扎奔逃,都無法掙脫那個圈,防風氏淒厲可怖的吼聲狠狠扎進腦袋里,令她頭暈目眩,龍鱗也抵不住他的吼聲。

     扶蒼大口喘息,他前胸后背受了無數創傷,濁氣几乎侵入內臟,他咬牙召回純鈞的劍鞘,從傷口處摸了一把血灑在上面,劍鞘霎時間變作一條金光璀璨的小龍,靈活地鑽入黑霧,為他們開辟離開的道路。

     他將玄乙抓起鎖在懷中,聲音十分吃力:“我們先撤,來日方長。”

     滾燙的神血一團團掉在她臉上身上,玄乙怔了半日,突然反手緊緊抱住他。

     沒有什麼來日方長了,這次半途而廢的話,以她對少夷的了解,他必然毫不猶豫收回三根心羽,父親和清晏只怕也難逃浩劫。他本就是不想叫諸神曉得離恨海的祕密,才這樣暗地行動,如今還扯上扶蒼,他一定也不會放過他。

     玄乙生平第一次痛恨自己為何沒有學拳腳之道,這樣至少她還能把帝君揍成齏粉,而不是對著所剩無几的神力發愣,看著扶蒼為她傷成這個模樣。

     肩膀被扶蒼用力掐緊,他的手勁又令她感到骨頭上的痛楚。

     “如果我不行了,要聽話,自己出去。”

     他一面說,一面有血滴落在她脖子上。

     自己出去?怎可能?他大約失心瘋了。

     她沒有燭陰之暗,可離恨海里還有很多,盡管被濁氣和再生神力感染的變了樣,但它依舊還是燭陰之暗。

     玄乙定定望著漫天漫地的黑霧,她終于明白,少夷給她的三根心羽有什麼用了。

     她咬破舌尖噴出冰障,硬生生將扶蒼推得摔在地上,他本就重傷強撐,冷不丁被她用朮法狠狠一推,竟暈了過去,鮮血迅速染紅地上蒼白的砂粒,蒼藍的劍鞘摔落在他手邊。

     砂地劇烈地震顫起來,玄乙抬眼望去,因著扶蒼昏迷,純鈞自然也失去效用,遠處原本被無數金龍困住的怪物們和防風氏正地動山搖地追過來。

     她深深吸了口氣,毫不猶豫將身邊的黑霧召向體內,濁氣入體,猶如烈焰在灼燒經脈五臟,她眼前一陣陣發黑,汗水一下浸濕了衣裳。

     不夠,實在不夠,要把那罪魁禍首的屍體徹底消滅,要凍住那群追來的怪物,繼續吸,離恨海里有這樣多的黑霧,足夠她揮霍。

     汗水順著玄乙的面頰一直流到脖子上,那些濁氣沖撞著四肢百骸,她覺得心臟跳得厲害,像是要裂開一樣。

     一團柔和的金青色光輝忽地自心口迸發而出,似流水般迅速流遍她的身體,玄乙已經分不清這到底是幻覺還是真實發生的,她的眼睛死死盯著地上某個不知名的小點,耳內嗡嗡亂響,只有吸納黑霧的動作執著地持續著。

     煞風扑面,怪物們已近在眼前,玄乙噴出一口氣,前所未有的龐大的漆黑暴風雪近乎狂暴地呼嘯而來,那兩雙几乎要拍在她臉上的帝江之翼驟然變慢,下一個瞬間,黑水晶般的寒冰將它們凍了個結結實實。

     劇烈的心跳漸漸停了,第一根心羽替她徹底愈合了心傷,撕心裂肺的濁氣感染的痛楚也頃刻間平息下去。

     玄乙起身,指尖一彈,八條漆黑的巨大冰龍將怪物們卷起,她一路慢慢往回走,一面繼續吸納黑霧。

     她第一次發現自己這樣勇敢,好像一點都不怕疼了,也不會自私地忙著自己逃命。

     天地秩序?那是什麼東西,永遠也不會叫她為之拼搏至此,之所以會站在這里,只是為了清晏,大約還有一丁點兒是為了父親,如今更是為了扶蒼。

     將眼前礙事的黑霧全部吸干,玄乙覺得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身為燭陰氏當然挺好的,唯一不好的就是因著龍鱗,他們對疼痛的忍耐實在是不夠看。威風八面的鐘山帝君,天資上佳努力修行的小龍君,被種個心羽,青陽氏帝君在胸口弄個傷就把他們疼暈過去,真是沒用。

     論到對痛楚的忍耐,還是要和她這廢材學一下,她大約是歷代燭陰氏里唯一一個動不動就跟疼痛打交道的公主。

     所以這點濁氣焚燒內臟經脈的痛苦實在不算什麼,不算什麼。

     空蕩蕩的砂地上,已掙脫冰凍的帝君正負手而立,聽見腳步聲,他轉過頭,停了半日,這具造就離恨海之禍的屍體竟然開口道:“我要活下去。”

     玄乙噴出一口氣,漆黑的暴風雪將他團團包圍,她淡道:“你早就活在外面了,活得好得很。”

     不但風花雪月,還狠毒異常,仗著帝君之力,想報復他都難。

     這片暴風雪還是不夠大,她要將他徹徹底底凍得再也不能翻身。

     黑霧如潮水般瘋狂涌入體內,玄乙只覺頭發也汗濕了,胸口又是一陣金青色的光掠過——第二根心羽。

     沒用的少夷,這點疼都忍不住。

     十條漆黑冰龍被喚出,化作漫天漫地黑水晶般的冰刃,來回穿刺帝君反復痊愈的身體。真難消滅,她那個太爺爺到底是怎麼跟青陽氏打成各自隕滅的?

     黑霧又一次被不停吸納入體,多到玄乙覺得腦門兒都快炸裂,可還是不夠,不夠,要不干脆將整個離恨海吞噬算了,少夷那個混蛋用盡手段脅迫她,如今還留在外面逍遙看戲,她得叫他疼得死去活來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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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結系之斷

     戊辰部和子丑大君的酣戰還在繼續,沒有誰留意到離恨海的異狀。

     少夷抱著胳膊,定定看著黑霧翻卷的離恨海,它漆黑深邃的顏色變淡了許多,小泥鰍終于明白那三根心羽的作用了。

     滾燙的汗水順著面頰流進領口,他的玄黑長衣早已濕透,濁氣入體的感覺連他也感到瀕臨隕滅。

     可是,再等等,只剩最后一根心羽,屍體還沒徹底消滅。

     他閉上眼,額上火紅寶珠激烈閃爍,竭力釋放帝君神魂之力,與執念的一絲絲牽扯馬上就要像線一樣斷開,他卻始終無法真正溝通控制,他的眉頭不由越皺越緊。

     身后響起一陣凌亂的腳步聲,下一刻便有兩只手毫不客氣揪起他的領口,清晏蒼白的臉出現在視界里,因著劇痛,他喘息粗重,目光卻陰森刻骨,聲音里飽含殺意:“……你叫阿乙進了離恨海?”

     他在對付胡申大君時便忽然收到了畫著鳳凰心羽的紙條,下面還寫了玄乙二字,他立即明白這是青陽氏開始行動了。這麼多年來他沒日沒夜地拼命修行,正是為了這一天。

     要解決離恨海,沒有任何問題,只要事后切斷心羽結系,他隕滅在離恨海也沒問題。

     可他沒有想到,少夷的目標從來也不是他和父親,他的目標從一開始就是阿乙。

     清晏轉頭望著顏色變淡無數的離恨海,神情陰郁,一把丟開少夷,轉身便朝離恨海行去,沒走几步卻撞上無形的屏障,少夷淡道:“我允諾了小泥鰍無論成不成都會將你們送回鐘山,小龍君最好莫要節外生枝。”

     清晏森然道:“你以為阿乙隕滅了,你還能活著嗎?”

     要不是礙著他不切斷與阿乙的心羽結系,他早就將他撕成碎片。

     少夷聲音依舊清淡:“我會盡量不讓她隕滅。”

     清晏視線冰冷:“即便她不隕滅,你覺得燭陰氏會放過你?”

     少夷微微瞇眼,忽地抬臂,一肘撞在清晏胸前,他原本就被青陽氏帝君的心羽牽制,胸口劇痛無比,被他這一撞之下几乎背過氣去,眼前發黑,摔倒在地。

     “小龍君還是先操心自家小妹的事罷。”少夷移開視線不再看他,一粒汗水順著下巴落在領口,“一刻之內再解決不掉,我便要切斷最后一根心羽了。”

     他已有即將隕滅之感,這小泥鰍狂暴起來十分夠嗆,真打算把離恨海全部吸了嗎?了不起。

     汗水越來越多,他的頭發也濕了,唇色如雪。手掌按向胸膛,心臟几乎要蹦出喉嚨,后背忽然一陣撕裂般劇烈的痛楚,緊跟著是右腿、左腿、肋間……身體要裂開了,她太過年輕的神之軀承受不了那麼龐大的燭陰之暗。

     隕滅在即。

     少夷驟然合上眼,自心口拈出一道金青交織的柔和光輝,指尖毫不猶豫一絞,似是有一縷看不見的瑩光被迅速切斷,他的身體一瞬間變得輕松無比——第三根心羽結系已斷,他們的兩心一脈,到此為止。

     他彎腰將暈死過去的清晏抓起,頭也不回走進暗道,五彩斑斕的長車還等在林間,神官們恭敬地朝他行禮:“小龍君突然醒來闖了過去,屬下們不敢阻攔,驚擾了鳳君,祈請寬宥。”

     少夷把清晏隨手往車內一丟:“送他們回鐘山,把下界所有殘留的上古通道都封死。”

     “是。”神官們沒有一絲猶豫,立即駕車離開林間。

     少夷拭去面頰上殘留的汗水,額上神魂寶珠的光輝慢慢黯淡下去。他與執念最后那一絲若有若無的聯系徹底斷開了,能不能成只看天意,他會留在這里直到親眼見証結果。

     *

     一百零八條漆黑冰龍化作的冰刃將對面被凍住的帝君切割的几乎不成樣子,可他卻始終沒有被徹底消滅。

     玄乙大口喘息著,神力的再次耗盡令她眼前一陣陣發黑,她定定看著帝君面不改色的臉,終于感到有些無措。是她沒盡全力?還是這具屍體根本不像少夷說的那麼容易消滅?

     抬手摸了摸心口,第三根心羽結系剛剛也被切斷了,這也意味著她再吸納濁氣,便是真的要隕滅。

     她早已做好隕滅的准備,可是,在這之前,她一定要把扶蒼送出去。

     玄乙艱難地轉身,蒼藍的純鈞落在不遠處的砂地上,她兩腳發軟,一步步慢慢走過去,正欲彎腰撿起,這柄天之寶劍卻突然尖銳地嗡鳴起來,緊跟著化作一道金光,巨大的金龍呼嘯著扑向被漆黑冰龍糾纏不休的帝君屍體,金光鋪開,萬千潮水吞噬帝君與漆黑冰龍。

     這麼巨大的潮水……她喘息粗重,再度艱難扭頭,便見先前被她冰障推暈的扶蒼已坐直了身體,捂著腹部的傷處,兩只眼只盯著她,目光幽深,不知是喜是怒。

     劍氣化潮反復碾壓著帝君的屍體,漆黑的冰龍已被絞成碎片,帝君在金色的潮水中上下反復被切割了無數次,忽然發出一個低低的嘆息聲,長發一寸寸化為黑灰,緊跟著是頭顱、肩膀、手臂……

     玄乙怔怔看著這自己怎樣也毀不掉的屍體終于絲絲縷縷消散在深邃無光的離恨海黑霧中,忽覺一陣茫然和荒謬,一時竟完全感覺不到喜悅。成功了?終于把這個屍體徹底毀了?居然不是她毀掉的?那她之前拼命的行徑到底在忙什麼?眼睜睜看著功勞被搶走?

     她忍不住又望向扶蒼,他都暈過去了怎麼不好好暈著?一醒過來就把她忙活半天的功勞全搶了!

     他還是不動,兩眼盯住她,看的她有些毛骨悚然。

     你膽子真大。他的眼睛這樣說著。

     他膽子才叫大,居然敢搶她的功勞。玄乙晃了兩下,膝蓋實在沒力氣,身體輕飄飄地軟在了砂地上。她好累,得歇一會兒,還不知道今天吸了這麼多濁氣到底有沒有什麼影響,她的身體特別沉,從來沒有過的感覺。

     清朗的風聲呼嘯而至,巨大的金龍朝她扑過來,金燦燦的嘴一張,似是打算把她吞下去。她實在沒力氣反抗,要咬就咬罷,要吞也來吞罷,關純鈞就關純鈞,她不信他不放她出來。

     純鈞忽然停在她身側,似是猶豫著什麼,兩只冰冷的金色眼瞳死死盯著她,疑惑地上下繞圈盤旋。

     看什麼看,沒見過這樣勇敢大義美麗善良的公主嗎?她為了維護天地秩序,剛剛可是差點隕滅,還是連著三次差點隕滅。玄乙把先前的念頭全丟在了腦后,堅持認為自己是為了天地秩序而拼搏的。

     扶蒼念動真言,金龍終于順從地張開巨口,將她一口吞下,玄乙只覺眼前金光璀璨,亮的她眼睛又差點瞎了,趕緊用袖子裹住頭臉,慢慢竟覺要昏睡過去。她累狠了,須得好好睡一會兒。

     金龍化為蒼藍寶劍落在扶蒼掌中,他摸了摸劍身,她還是待在純鈞里好些,不要再出來了。

     手一招,劍鞘化作一條不大不小的金龍,繼續破開黑霧前行。不知是不是錯覺,離恨海內的黑霧似乎稀薄了無數,破開黑霧比先前輕松太多,几乎不用費力。

     不遠處被凍僵的防風氏和那些怪物們突然也動了起來,扶蒼正欲拋出純鈞,卻見它們全然沒注意自己這邊,一個個朝離恨海外狂奔——只怕戊辰部這里又要有一場惡戰。

     他按住腹部最深的那個創口,皺緊眉頭,跟著劍鞘開辟的路慢慢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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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不我遐棄(上)

     黑霧越來越稀薄,當第一縷幽藍通透的晨曦落入扶蒼眼中時,遠處神魔間驚天動地的戰斗還在繼續。

     大約因著離恨海里那些怪物突然跑出去,戊辰部執掌主將發了全戰部召集令,百里之外,祥光與濁氣斗得昏天暗地,沒有誰發現離恨海內發生了什麼。

     這場戰斗已經與他無關,即便有心相助,也心有余力不足。

     扶蒼踏在清光大陣上,只覺精疲力竭,連御風騰云的氣力都沒有,一直躲在云海里的九頭獅似是發覺他出來了,立即流著淚狂奔而來,九顆腦袋一齊塞他懷里,眼淚汪汪地柔聲叫喚。

     扶蒼摸了摸它柔軟的獅毛,留下一片血跡。

     遠處有一道玄黑色的身影獨自矗立,他抬眼望去,卻見少夷遠遠地負手站在那叢漆黑的木芙蓉旁,他的雙眼既沒有看離恨海,也沒有看百里開外的神魔交戰,而是盯著天際那抹藍與紅交織的朝霞,眸光流轉,不知在想什麼。

     似是察覺到扶蒼的視線,少夷轉過頭來,他面上少見地沒有掛著笑容,深沉而平靜的神色讓他看上去與離恨海里那位上古帝君一模一樣。

     “辛苦了。”他低低開口,聲音被晨風送過來,“多謝。”

     雖然見不到離恨海里發生了什麼,但屍體被徹底銷毀,他的神魂在那個瞬間感到了一種久違的輕松,仿佛甩脫數百萬年的一個沉重負擔,他便明白,他們一定成功了。

     扶蒼沒有動,也沒有拔劍,只淡道:“輪不到你謝我,有心解決災禍,何不自己進去?”

     少夷沒有回答,目光落在他身側,那里空蕩蕩的,赤紅的清艷身影不在。隕滅了嗎?不像,她若是隕滅了,扶蒼不會是這種反應。

     沒隕滅也好。

     他靜靜眺望天際清透的晨曦,成功離開離恨海那天,穿過黑霧,他遇見的也是這樣一個晨曦。

     被困在離恨海里的那麼多年,他只有一個念頭,便是一定要活下去,這份執念令他生出濁氣,又在各種陰差陽錯之下,弄出了如今的離恨海。那些彈出的碎片,是執念試圖離開離恨海的后果。

     他曾那樣渴望離開那片死寂無聲的黑暗,花費了數百萬年的時光,消耗了三代青陽氏后裔的神力,所以他絕不會再踏入其中一步,即便進去的是她,特別進去的是她。

     他揉亂了整個天上地下,也能夠重新把它重新鋪平整,至于用了什麼手段,犧牲了誰,是對還是錯,他一點也不在乎。

     少夷退了兩步,那層溫和而甜蜜的笑容重新回到俊美的面上,聲音變得輕佻而柔和:“扶蒼師弟早些回上界養傷罷,他日再見,還是同僚。告辭。”

     他玄黑的長衣衣袂輕擺,袖子如羽翼般一振,眨眼便消失在晨光之中。

     他日再見還是同僚?他不怕燭陰氏的報復,也不怕離恨海的祕密泄露出去麼?扶蒼在原地站了片刻,並不打算去追。全身各處大小創口被濁氣侵蝕得撕心裂肺般痛,他眼前陣陣發黑,當即跨上獅背,繞過遠處的神魔戰場,往南天門飛去。

     凡間帶著厚重濁氣的風拂起他的長發,小九發出哽咽般的呼聲,扶蒼安撫地在它背上拍了拍,它卻哽咽得更大聲。他身上的血已經把獅毛淋濕了大片,神血的香氣飄了一路。

     他喚來雨露洗去獅毛上的血,卻怎樣也洗不淨,明明天已然大亮,他卻覺得周圍似是越來越暗,身體一點力氣也沒有,到底撐不住癱軟下去。

     腰間的純鈞發出一陣陣低低的嗡鳴,扶蒼下意識緊緊握住它。

     他不會放手了,絕不會再放。

     *

     戊辰部的一場劫難結束的比想象中要快很多,眾戰將原本做好了大戰數個月的准備,誰知不知是錯覺還是運氣,子丑大君與那幫從離恨海里跑出來的怪物,身上叫諸神煩惱不已的反復痊愈之力似是弱了不少,全戰部召集令發布后,竟只用了下界的五日便徹底剿殺完畢。

     更有眼尖的戰將們發覺,清光大陣中的離恨海似是顏色淡了不少,從未遇過這種情況的諸神不敢輕舉妄動,生怕又出現什麼紕漏,反而加派戰將每日嚴加看守離恨海。

     白澤帝君趕到離恨海時,見到的便是大陣周圍密密麻麻的看守戰將。戊辰部執掌主將滿臉緊張,小心翼翼地詢問:“白澤帝君,您老看,離恨海現在是怎樣的情況?”

     怎樣的情況?分明是籠罩離恨海的燭陰之暗少了大半的情況啊!這樣簡單的事情還要特地把他這百忙之中的老人家請下來看?現在這些小輩真是的!

     白澤帝君皺了皺眉頭,忽然又覺事情沒那麼簡單,燭陰之暗這種東西萬法無用,何況還和濁氣與再生神力糾纏在一處,說到底,籠罩離恨海的這些黑霧已不單純是燭陰之暗,若能處理掉,早先上几代的帝君們就處理掉了,何至于拖到今天?

     為何突然消失了那麼多?防風氏和那些怪物們從離恨海里跑出來,是不是與此有關?

     “繼續派戰將看守罷。”白澤帝君未置可否,想了想,又道:“倘若再有什麼異變,立即通知本座。”

     執掌主將被他含糊的言辭嚇得小臉煞白:“帝君的意思是……這個所謂的異變,難道……”

     白澤帝君嘆了口氣:“有什麼好怕的?難不成從里面蹦出個蚩尤大君把你們吃了不成!”

     他轉身便輕飄飄地飛走,把臉色發白的執掌主將丟在原地——里面會蹦出蚩尤大君?!可憐的主將僵住了。

     白澤帝君匆匆趕回上界,剛好在南天門撞見青元大帝,他立即招呼:“青元小鬼,你負責戰部戰將安置,失蹤的鐘山帝君和小龍君可有消息沒?”

     青元大帝趕緊行禮:“帝君提及此事,我正要與您說,剛巧是方才鐘山那面傳來消息,說是鐘山帝君與小龍君因剿殺魔族均受了傷,日前才回到鐘山,待傷好后便歸部繼續剿殺魔族。”

     哦?回去了?

     白澤帝君有些意外,什麼魔族能把兩個燭陰氏弄傷?燭陰氏一受傷沒有個成百上千年哪里能痊愈?等他們傷好,大概下界魔族都殺完了。而且這含糊的言辭好生詭異,只字不提失蹤的事,也不提到底怎麼傷的,燭陰氏行事怎麼總帶著一絲詭異邪氣呢?

     正沉吟時,忽然瞥見青元大帝身后放了一尊貼滿朱砂真言的木箱,他登時眼睛一亮,把什麼事都丟到了腦后,湊上前左看右看:“這是從下界撈回什麼寶貝了?又是一片蚩尤大君的指甲?”

     青元大帝對他的德性簡直無奈,趕緊攔住他試圖撕朱砂真言的殘暴行徑:“您老慢來,這些都是當日離恨海掉落下界,從朱宣玉陽府里掉下去的寶貝們,這些年戰將們七七八八也就順手收回來這點……開不得!里面的東西開了要出大事的!”

     他好不容易將木箱搶在懷里,頭也不回地飄遠:“我將東西送還朱宣玉陽府,您老忙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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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9 17:18:03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不我遐棄(下)

     幽幽的風聲傳入耳內,似是有細雨滴落枝葉,扶蒼微微一動,迷惘地睜開眼,入目是熟悉的繡滿云紋的青紗——小九把他帶回青帝宮了?

     他撐著床褥要坐起,剛一動腹部的傷口便是一陣劇痛,他皺眉揭開被子,松垮的鴉青長袍早已滑在腰上,他錯愕地發現原本全身各處大小傷口上的濁氣竟已變淡了無數,有几處小傷居然濁氣都已排淨。

     他該不會又睡了十几日罷?

     扶蒼下意識往床側望去,蒼藍的純鈞正放在枕邊,他的眉頭不由蹙起,不好,竟將龍公主在純鈞里關了這麼久。

     他念動真言,將她從里面放出,誰知真言念了兩遍,純鈞卻一點反應也沒有。他眉頭皺的更深,手掌在純鈞上微一試探——她不在里面?

     先前昏睡時些許凌亂的回憶回到腦海里,他好像睡到中途醒了一次,怕她在劍里悶壞,便已將她放出來了,其后他又昏昏沉沉睡著,一直睡到現在。

     她又跑了?

     扶蒼沉著臉翻身下床,不想腳底卻踩在一雙軟靴上,低頭一看,這雙軟靴纖細火紅,還嵌了黑色寶石做裝飾,十分漂亮。

     是龍公主的鞋,她還在。

     扶蒼收攏長袍,快步朝屋外走,眼角余光又瞥見她赤紅的戰將裝丟在地上,牆角的木箱也被打開,他的衣裳亂七八糟地耷拉在箱沿,他又愣了一瞬,出到外屋,果然又被翻得亂七八糟,白紙被風吹得撒了滿地,屋門敞著,外面淅淅瀝瀝下著秋雨,雨水被風吹進來,許多白紙都已濕透。

     濕漉漉的楠木回廊上正坐了一道纖細身影,長發披散在背后,穿著他舊年的云紋長袍,也不知出著什麼神,腳趾在地上畫了一個又一個圈,隨后大約是覺得臟,便敲起腳任由雨水洗刷上面的泥沙。

     扶蒼忽然覺得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這座孤寂深邃的庭院特別生動,看著特別順眼。

     他放輕腳步慢慢走過去,似是聽見聲響,龍公主立即扭頭,看到他,她“哎呀”一聲似穿花蝴蝶般扑過來,落在他身側,也不說話,只撐圓了眼睛上下打量他。

     先前她滿臉滿身的血跡已沒了,想必這小賊不但會亂翻東西,還摸到浴池,毫不客氣地用了一下。

     扶蒼握住她的肩膀,將她扳正,細細打量面色,她原先在離恨海里蒼白的面色如今已正常許多,看來應當沒什麼事。他放下心來,指尖便在她身上那件松垮的云紋長袍上拈了拈:“……偷我衣裳穿?”

     玄乙扭頭朝云境處指了指,純鈞劍鞘化作的金龍凶狠地盤踞在那塊,她一靠近它就要吞她,這凶殘的朮法一看就是只有扶蒼才能想出來。

     “你睡了兩天。”她板著臉,十分不愉快,“我又出不去。”

     金尊玉貴的公主一旦平穩下來,便開始各種講究,哪里能忍耐滿身干涸的血跡,她沐浴過必要更衣,翻遍了屋子沒找著合適的,只得將他舊年一件還算小的衣裳拿出來暫時套著,還很不滿意。

     扶蒼心中訝異,他傷口中的濁氣排的那麼快?按照離恨海的瘋狂濁氣,起碼得數月才能排淨,他只睡了兩天濁氣竟已淺淡至此?

     他琢磨不透,索性暫時不去想,見玄乙要往蒲團上蹭腳上的泥沙,他皺著眉蹲下去把她的腳一捉,蠻橫放縱,誰教她能往蒲團上蹭腳的?

     用袖子將她的腳擦干淨,扶蒼看著亂七八糟的屋子,也不知是笑還是嘆氣:“小賊,把我屋子翻得這麼亂。”

     她繼續理直氣壯地指向云境處那條金龍。

     扶蒼一言不發起身拉著她進屋,他還有一堆事情要教訓和敲打她,豈會這樣容易放她跑。

     指尖一彈,滿地的白紙紛紛揚揚回到書案上,被青銅鎮紙重新壓好,屋門合攏,擋住外面的秋風秋雨,扶蒼勾過一個蒲團,淡道:“坐下來,我有話要問你。”

     總有種他好像要大發一頓脾氣的樣子,玄乙躑躅地坐在蒲團上,看著他去內間端茶,她偷偷一口氣把月窗吹開,這樣他發脾氣的時候她就可以跑了。

     扶蒼端了茶案出來,神情平靜,也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麼,將茶杯優雅地推到她面前,那個講究禮儀之道的華胥氏又回來了:“沒有新茶,請見諒。”

     說罷指尖又是一勾,將被她吹開的月窗合攏。

     玄乙皺著眉喝了口茶,還是淡而無味,他家都喝的什麼破茶。等了半日,不見他說話,她清清嗓子:“你的傷怎麼樣了?”

     扶蒼用指甲勾勒杯沿的淺藍花紋,聲音很淡:“死不了。”

     玄乙只覺坐立不安,背后寒毛都豎起來了,秋雨落在庭院的參天大樹上,合著風聲,反而顯得一種異樣的安靜,正是這種安靜讓她越來越慌。

     她只好端著淡而無味的茶又喝一口。

     扶蒼盯著她看了半日,她穿著自己舊年的云紋長袍,還是顯得十分寬大,像是要飛起來似的。一些柔軟的情緒剛漫溢上胸膛,很快又墜了下去。她那些逞強的任性,一意孤行的行徑,決絕地要把痛苦留給旁人的自私——實實在在是可恨至極。

     眼里隱隱有陰霾凝聚,過了許久,他方低聲道:“這一次,如果我沒有找到你,你就打算自己去離恨海送命?”

     龍公主垂著頭,睫毛亂晃,就是不抬眼看他,隔了半日,她又支著下巴繞開話題,軟綿綿地開口:“我餓了。”

     扶蒼徹底無視她的轉移話題,冷冰冰地看著她:“一聲招呼也不打?”

     她的睫毛終于揚起,眼淚汪汪又嬌滴滴地望向他:“扶蒼師兄,我真的餓了。”

     別說這些了好不好?反正麻煩都解決了,他們都好好的,她挺精神的,他看著更有精神,都困了她兩天,別生氣啦。

     扶蒼瞇起眼,目光陰郁。每次都是這樣,任性地來,任性地走,任性地給他很多,最后再任性地一刀切斷。若是喜歡,為何可以這般隨心所欲?孤零零去送命,還要他安靜地在一旁看著?是不是還要為她叫好?

     她總是要將他拋下。

     “……我之前叫你離開,你做了什麼?”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問。

     玄乙吸了口氣,放下茶杯試圖起身:“我還是該回……”

     回?一只手掐住她的胳膊,扶蒼聲音很低:“坐下來,我在問你話。”

     玄乙用力一掙,不知手打在何處,他微微一顫,脖子上尚未痊愈的傷處細細流下一行血。

     她吃了一驚,立即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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