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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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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姒錦 -【御寵醫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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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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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4 11:00:19 |只看該作者
第199章 這是一個令人喜歡的標題。

    烏仁瀟瀟從假山石后跑向燕歸湖邊,心跳還沒有辦法平息下來,一張小臉燙得能煮雞蛋。她怎麼也沒有想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撞見趙樽與楚七,還是那樣激情的一幕。

    趙樽在她的腦子里,向來是一個刻板冷漠、强勢內斂的男人。但凡是一個正常人都會有情緒、也都會有軟弱的時候,可趙樽真沒有。

    從哈拉和林到應天府,一路南下,有血腥、有廝殺,她從未見他向任何人、任何事情服過軟。這個男人,向來都是站著的、高傲的、永遠不會屈服的。

    可在楚七面前,他屈服了。他打定的主意、他想要維護的驕傲、甚至于他心里糾結的尷尬身份,在楚七的面前,瞬間就崩塌。他那樣高遠自傲的一個男人,竟是拿她一點法子都沒有,只需要她几句輕言軟語,他便舉手投降。

    她知道趙樽喜歡楚七。可她從來沒有親見過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喜歡。一場意外的邂逅,一份濃烈的情感,一出你儂我儂的瘋狂景象,震驚得她心髒久久顫抖不停,想到他近乎呻吟般吐出一句“阿七,你這是要逼死我?”,她的腦子里一陣恍惚。

    很難過,很酸楚,無法言狀的堵心,親眼看見他們那般的親密,令她的小世界有一些崩潰。

    既是為他們,也是為自己。

    他們是兩情相悅不能在一處。

    她是一個人心生愛慕無可傾訴。

    沿著湖邊走著,她默默地為自己悲哀著,瞅了又瞅,可湖里連一個氣泡都沒有,更別說人。

    “楚七?”

    她低低的喊,沒有人回答她。

    呆了一瞬,她默默坐在了湖邊的一塊花崗岩石上,扯下裙子,低下判斷,將腦袋埋在了裙子里,雙肩縮成了一團。

    她不擔心楚七會出事。她那樣自負的一個人,敢下水,自然會有把握。她只是莫名其妙的有些可憐楚七,也可憐自己,可憐得想要大哭一場。

    “這是想要投湖自盡又沒膽子?用不用小爺推你一把?”背后,突然傳出一聲低低的譏笑。

    熟悉的嘲弄聲音一入耳,她骨頭都疼痛起來。

    猛地一回頭,她惡狠狠地看著那個男人似笑非笑的臉,還有那一雙無時無刻不刻滿了奚落的眼睛,氣恨不已,“我要如何,關你何事?你滾遠點。”

    元祐四下看了看,懶洋洋的環住雙臂,不僅不“滾”,反倒欺了上去,一只腳踏在她身邊的岩石上,低下頭來,盯住她。

    “我不滾怎的?嗯?”

    “無恥!”烏仁瀟瀟站起來,一副“你不滾,我滾”的表情,一眼都不看她,徑直要離開,可剛一轉身,便被元祐抓住了手腕。

    “你做什麼?”

    她回頭怒斥一聲,元祐低低一笑,手臂一個用力,便將她拽了過去,一個轉身將她壓在那花岩石上。

    那石頭不高,只及到得烏仁瀟瀟的腰,被他這樣一壓,她為了不與他貼近,不得不后仰身子,將腰硌在石上,極是難受。可不論那如何避,那混蛋就像是存心戲弄于她,不管不顧地對她又揉又捏,臊得她腦子“嗡”一聲,一個巴掌就朝他扇了過去。

    元祐眉梢一揚,一把扼住她的手:“你以為每次都有那樣好的事?小爺由著你打呢?”

    說罷,他在她的腰上掐一把,在她無奈的痛呼里,輕謾的戲謔,“三年不見,腰身還是這樣粗。誒我說,你們草原上的女人,都不懂得女子當以纖細為美?沒事少吃點肉,多吃點菜!還有,你這膚質,摸一摸,比起我中原的美人儿來,差了不是一絲半點,還有這小脾氣拗得,不懂男人都喜歡柔順的?”

    “要你管,你放開我!你個混蛋!”烏仁瀟瀟又急又惱,急欲從他的懷里掙脫。可他不僅勁大,胸膛死死地壓下來,壓得她腰都快斷了,更是怒火中燒。

    “你就不怕我喊人?”

    “怕字怎麼寫?小爺還真不知,不如你教教我?”元祐丹鳳眼一撩,看她氣得呼吸都重了,身子一陣發顫,似是調侃的興趣更濃,漫不經心地勾起了她的下巴,“看你,小狗似的,多可憐!一個人躲在這里哭,誰又能聽見?不要怪我說你,你但凡有一點配得上天祿的地方,小爺我也不會攔你做晉王妃……”

    天殺的,天殺的!

    聽著他惡劣到極點的話,烏仁瀟瀟殺死他的念頭都有了。新愁舊恨涌上來,再看著這人掛在唇邊那惡意的笑,她所有的堅强都土崩瓦解,也顧不得會不會被人發現了,像一只撒野的小母獸似的,手腳並用,劈頭蓋臉地朝他打過去。

    “我要殺了你,殺了你!”

    元祐笑不可抑,看著她在懷里掙扎又掙扎不開的可憐勁,身子更是貼得近了几分,由著她撒潑,漫不經心的彎唇,樣子極是邪惡,“楚七說,恨有多深,愛就是有多深。公主,你該不會是愛上小爺了吧?愛得天天都在念叨,整日整日的想著,一日也忘不了?”

    烏仁瀟瀟眼眶都紅了。

    “是,我一日也忘不了。每日每日的念叨你,念叨著到底哪一日才能喝你的血,吃你的肉……”

    “這個嘛,不是不可以。”元祐低下頭來,目光深深地注視著她,唇角的笑意,溫柔如水,“看來你是想了。這樣寶貝,一會大宴散了,爺去重譯樓找你,給你吃肉,讓你喝……”

    后面几個字他說得極輕,極是邪惡,烏仁瀟瀟聽在耳朵里,臉蛋“唰”地一紅,血液流躥,心髒怦怦直跳,擰動的小蠻腰更是猛烈。

    “你個沒人性的王八蛋!”她怒罵著,兩排尖利的牙齒用上了,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嘴里嗚嗚不止。

    “嘶”的低呼一聲,元祐掐住她的腰,痛得俊臉有些變色,但仍是淺淺笑著,“小野貓,爪子還是這麼利。不過,爺就稀罕你這拗勁。來,再咬狠一點。”

    烏仁瀟瀟怒目而視,嘴里嘗到了血腥味儿,可元祐這人看上去俊秀清瘦,可肌肉卻緊實得像一塊大木頭,啃得她終是乏了力,抬起頭來,與他對視著,恨恨道。

    “你再不放手,我告訴晉王你欺負我。”

    “噗哧”一聲,元祐像是聽見了一件極好笑的事情,溫柔地捋一下她的頭發,“天祿會管我的事?不,天祿會管你的事?公主啊,不要說告訴晉王,就是告訴天王老子也沒用。對了,你若是告訴皇帝,他一准把你賜婚給我,信不信?”

    烏仁瀟瀟瞪大一雙恨意的眼,咬住的下唇上,似是還有血跡,元祐抬起手,拇指輕輕替她擦了下唇,低嘆一聲,聲音滿是輕佻之意。

    “你若是急不可耐地想要嫁給我,就去說好了。不過嘛,就算你入了誠國公府,只怕真不是我那些女人的對手。不出三天,她們就能把你玩死,你信不信?”

    他似笑非笑的眼神,看得烏仁瀟瀟脊背發冷。

    她不懂得南晏的規矩,可她大概也曉得,若是真的讓人家知道……她曾經被這個姓元的王八蛋那樣欺負過,皇帝很有可能真的會把她賜婚給他。再一想這王八蛋府里無數的姬妾,她身上汗毛都豎了起來。

    若真被賜婚給他,她寧願死。

    一念至此,她軟了聲音,只求速速與他撇清關系,“元祐,第一回見你,是我有眼不識泰山,得罪了你。可后來,你也報復回來了,我不欠你什麼,我大人大量,只當你也不欠我好了。過去的事,我們可不可以一筆勾銷?”

    一筆勾銷,撇清關系?

    元祐突地扼住她的下巴,一雙漂亮勾人的丹鳳眼里,像是有一層笑意,可仔細一看,卻滿是深濃的寒氣,就像他才是吃了虧那一個,“醒醒吧,你差點搞得小爺斷子絕孫,那事搞得我受盡了旁人的奚落,我能輕饒了你?”

    “你……”烏仁瀟瀟氣極,“無賴!”

    看她明明恨死了自己,還不得不講和的樣子,元祐眸子帶笑,手上的力道軟了几分,“小野貓,你可知你做得最讓小爺我生氣的是什麼事嗎?”

    她抿緊唇,看著他,扭了扭身子,卻又被他壓了回去,低低嗤笑,“居然肖想天祿,不知死活。”

    烏仁瀟瀟如何曉得元祐一直以為自己的“真愛”是趙樽的事情?看他咬牙切齒的樣子,想到趙樽先前與楚七兩個的親密,先前還抵死反抗的她,突地泄了氣,聲音低啞起來。

    “我沒有肖想他。”

    “還敢不承認,我看你眼珠都快落他身上了。”

    “是,我是喜歡他,又如何?”烏仁瀟瀟紅著眼,突地抬起頭來,“我沒偷沒搶,我沒有喜歡他的自由嗎?他未娶妻,我未嫁人。他是王爺,我是公主,我與他門當戶對,身份匹配……我就是要嫁給他,怎樣?”

    “不怎樣!”元祐愜意地看著她生氣,輕佻一笑,拍拍她的臉頰,笑容賤賤的,極是討人厭,“那我若是告訴天祿,說你伺候過小爺,你說他還會不會要你!”

    烏仁瀟瀟面上血色盡退。

    盧龍塞馬棚里那屈辱的一幕,這三年來几乎成了她的夢魘,成了她午夜夢回時無法入眠的一道傷。雖然她未有失、身給元祐,可被他那般猥、褻,她已經不是一個好姑娘了,如何配得上趙樽?

    緊緊一眯眼,她目光酸澀不已。

    “所以啊,你還是乖乖的,若是小爺高興了,說不定還會娶了你?”元祐看她這樣,心里突地一緊,手心刺撓得緊,不由抱緊她,“行了,不置氣了。你求一聲饒,小爺也不讓你做小妾了。反正我也未娶妻,向皇帝請旨也不是不可以……”

    “滾!”烏仁瀟瀟氣恨不已,盯住他的臉,一字一頓地咬牙迸出,“我烏仁瀟瀟嫁雞嫁狗嫁烏龜,也不會嫁給你。”

    元祐面色一變,笑了,“嘖嘖!這話說得多難聽。嫁雞嫁狗嫁烏仁,它們能讓你舒服嗎?”元祐撈起她的腰來,像個小霸王似的,在她臉上“啵”一口,不待她怒氣,唇就要壓了下去。

    烏仁瀟瀟氣恨地躲著他,腦袋左偏右偏,張口就又要咬他。他卻是低笑一聲,扼住她的下巴,手指輕輕夾住她的舌,玩弄一般輕撫著,羞得烏仁瀟瀟氣血涌上大腦,想咬他咬不了,想殺他殺不了,膝蓋抬起就要用力,卻被他順勢劈開了腿,毫不費力地欺近抵著她,帶了一種蓄勢待發的攻擊力,低低喘道。

    “小野貓迫不及待了?”

    四野俱寂,邊上沒有人,就算是有人,烏仁瀟瀟也不敢真的喊出來讓人看笑話,丟北狄的臉。一時間,她心膽俱裂,委屈到極點,眼睛一閉,“嗚”一聲就哭出來。

    元祐一怔。

    慢慢的,他松開了手。

    可他沒有想到,烏仁瀟瀟面色一彎,膝蓋猛地抵過來,正中他充勃的要害,聲音滿是抽泣的嫌惡。

    “你去死。斷子絕孫才好!”

    “嘶……”鑽心的疼痛襲上來,元祐吃痛地躬身,捂著襠,看著跑遠的姑娘,額頭上青筋直跳。

    “這小野貓,早晚毀她手上……”

    ~

    燕歸湖的熱鬧未絕,趙楷已經收兵了。

    他領著一群披甲佩刀的禁軍正准備往麟德殿而去,就看見站在路口一株古柏下負手而立的趙樽。

    “老十九……?”

    低低喚了一聲,借著微弱的光線,他迎上入了一雙比夜色更為深邃復雜的眼睛。

    他在等他。

    趙楷靜立片刻,抬手,揮退一群禁軍。

    “十九弟,怎的還未回席?”他笑著走近,黑色皁靴停在了趙樽面前的三步處,平視著他,一張輪廓清冷的面孔,略有一絲遲疑與緊張。

    趙樽轉頭,銳利的目光,像是要穿透他的眼。

    “與你做個交易。”

    沒有多余的言詞,第一句話就直奔主題,趙楷似是並沒有什麼意外,抿緊唇角,他看著趙樽高遠孤清的臉,還有那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考慮了片刻,他嘲弄一笑。

    “十九弟就這般自信,我會受你要挾?”

    趙樽扭身過來,冷冷看著他,“那六哥就這般自信,能逃得過趙綿澤的眼?”

    挑了挑眉毛,趙楷聲音微冷。

    “你要我投誠于你?”

    “我不需要你的投誠。”趙樽眯起眼打量他,略帶嘲弄的笑,“六爺這樣的人,本王也要不起。”

    趙楷許久沒有回答。

    二人相視,眸子里暗火對撞。趙樽不動聲色,趙楷的心里,卻慢慢泛起了一層涼意。

    洪泰皇帝是一個極為看重子孫修養品性的人,故而,大晏皇室的子孫,自幼便要學習經史策論、詩詞歌賦,騎射武功,面面俱到。雖良莠不齊,但卓絕之人,也不在少數。就論六王趙楷,因是庶子出身,母親又不得聖寵,打小更是努力,在洪泰帝的十九個皇子之中,是絕對的佼佼者。這也正是洪泰帝看中他,把他暗留給趙綿澤的真正原因。

    趙楷打心眼里忌憚的人不多,趙樽卻是其中一個。從他十几歲從軍開始,便一直是個戰無不勝的神話,就連他們的父皇,即便忌憚他,也得贊一句“老十九此人,算無遺策”,單論這一點,趙楷就從未小覷過他。

    迎著他冷漠的眼,趙楷先開了口。

    “老十九,新皇已登基,且名正言順,眾望所歸,四海來朝,天下大勢已定。你很清楚,即便是我想幫你,你也再改變不了什麼。我勸你,還是找機會離開京師,保得一命再說。其余的東西,尤其是女人,就不要肖想了,不值當。”

    “那你又值得嗎?”趙樽上前一步,冷冷一笑。

    趙楷僵硬在原地,看著他不說話。

    趙樽並不緊迫于他,只是抿了抿唇,負手一笑,聲音淡淡道,“我趙樽要做的事,誰能攔得住?”頓一下,他見趙楷僵住了臉,傲然一笑,“六哥無須擔心。你不仁,我卻不會不義。更不會不顧及兄弟情分,拉你下水。”

    趙楷一驚,“那你到底要什麼?”

    趙樽冷冷回眸,“你只需給我一些方便。”

    ~

    夜幕里,寒鴉陣陣。

    就在烏仁瀟瀟坐在岸邊被元祐抓住的時候,夏初七已經上了另外一邊的岸。她好久沒有潛過水了,尤其是懷了小十九以來,更是特別注意自己的身子,今日若不是為了老十九,為了不入趙綿澤的圈套,她真不會舍得這般委屈自己。

    幸而這時的天已有些炎熱,水里不冷,還有些涼爽。她上岸之后,沒有直接回麟德院,找地方坐了下來。

    看著滿天的星辰,她是愉快的。

    哪怕這皇宮是一座天羅地網,她也沒有絲毫懼怕。趙十九還活著,小十九的爹還活著,他也沒有忘記她,而且他還愛著她,一切都沒有改變,這于她來說,是天大的好事,她要先好好消化消化,再思量一下,如何離開這一座見鬼的皇宮。

    可想著想著,她的心突地沉了下來。

    先前她對趙樽說,讓他帶她走吧,兩個人遠走高飛。

    如今仔細回憶,她發現那句話真是充滿了天真少女無知的浪漫主義情懷。大概從古到今的“私奔”之人都是這樣的衝動之舉。

    且不說這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封建大帝國,逃能逃到哪里。就算真的能逃出去,但兩個人隱姓埋名、一輩子躲躲藏藏的過日子,在柴米油鹽之中,愛情會永恒嗎?能夠幸福嗎?

    就算可以,但趙十九的父母還在乾清宮,妹妹還在云月閣,今日晚上都沒有見到趙梓月出席大宴,很明顯她也不得自由……這些趙綿澤加諸到趙樽身上的壓痛,歷歷在目,如果在這樣的情況下,趙十九還能領著她獨自私奔,那麼,他就不是趙十九了。

    他是一個寧願站著死,也不會跪著生的男人。私奔這樣的事,他做不出來。若趙樽跑了,從此他如何能立于天地之間?

    帶著侄媳婦私奔這樣的段子,若是留在史書里,也不會有人相信他們兩個人的愛情感天動地。后世之人,翻開那塵封的史冊,只會“啐”一口唾沫,罵一句“狗男女,不要臉”而已。

    她不能這樣活。

    趙樽也不能這樣活。

    他們的小十九更不能這樣活。

    忍辱偷生的活,寧願轟轟烈烈的死。他們要在一起,就要光明正大的站在一起,要接受所有人的祝福與朝賀,要光明正大的告訴世人,他們是相愛的,小十九是他們愛情的結晶,不是個野孩子。

    比與生命,愛情是信仰。

    可比與愛情,尊嚴更沉重。

    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

    既然不能改變別人的看法,那就只能改變歷史。

    想明白這一點,她慢吞吞地吁了一口氣,也就不著急了。拖著一雙濕漉漉的腳步,走在花間樹叢里,她低著頭,尋思著得先回去換一身衣裳,突地,地上出現了一雙明黃緞底的龍紋皁靴。

    她一怔,猛地抬頭,對上了一張清雋泛涼的臉。那男人一襲五爪金龍的袍服,在月下溫雅不凡。只是看著她時,蹙緊的眉頭滿是痛意。

    “夏楚,你可真對得起我。”

    他一字一頓的聲音,像一個捉到奸情的妒夫。

    夏初七看著他,燦然一笑。

    “陛下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

    “不懂?”趙綿澤由上到下的打量她,看著她濕漉漉的衣裳,最終落在了她紅潤嬌美的唇上,目光斂起,帶著一抹受傷的情緒,望入她的眼中。

    “他到底有哪里好,你告訴我。他有哪一點值得你如此為他犯險?不顧宮中大宴,與他深夜私會,為了顧全他的名聲,潛湖逃匿,你就不怕淹死在湖里?”

    到底哪里好?

    這個問題,問得夏初七輕笑起來。

    她微眯起眸子,靜靜看他,眸底波瀾不驚。

    “他哪里都好,每一處都好。就算為他淹死了,也是我自己的事。他值得我付出,而你帶給我的是什麼?永遠只是傷害。”顧不得身上濕透,她目光涼涼的走到他的面前,蹙緊眸子,壓低聲音,一道嘲弄的笑回蕩在寂靜的夜色里。

    “趙綿澤,你什麼都得到了。天下是你的,江山是你的,女人你更不會缺,今日那個烏蘭明珠就很好,很美。你皇宮的女人,個個都才藝雙絕,你要什麼,就會有什麼。你能不能行行好,放我一馬?也放他一馬?”

    昏暗的光線下,趙綿澤薄唇如削,看了她許久,涼涼的一笑,突地拽住她的手腕,往懷里拉了拉,語氣帶著一股刻骨的恨意。

    “說,和他做什麼了?”

    夏初七抬眸凝他,冷冷道,“你以為呢?”

    趙綿澤聲音里,是壓抑不住的惱恨,“你先前告訴我說,你與他沒有過苟且之事?可實事上呢?現在,你還想瞞我?”

    夏初七心里一驚。

    她猜測,先前她抱住趙樽讓他帶她離開的一幕,一定是落入了趙綿澤的人眼睛里。故而,他先前相信的東西,變得不再相信了。而趙樽的死而復生,應當也帶給了他空前絕后的壓力。此刻他的目光里,血一般的赤色,一副看見仇敵的樣子,再不復往日的溫雅。

    男人都在乎女子的名節。

    而一個人的心理,會隨了他的身份地位發生變化。很顯然,做了一國之君的趙綿澤,身上的王八之氣……不對,王者之氣,比之過往有過之而無不及了。

    原本她想直接了當的告訴他,氣死他算了。可話到嘴里,又活生生地咽了回去。她不能衝動,衝動是魔鬼。這是封建帝國,她面前的男人是一個封建帝國的皇帝。她的回答,若不謹慎,就會關系到趙樽與小十九的生死。

    空氣里,淡淡的花香。

    除此,便是死一般的寂靜和僵持。

    她涼了眸子,突地一哼,“我與他沒有什麼。”

    “當真?”他的手腕緊了又緊。

    “信不信由你!”夏初七推開他的手,輕輕一笑,深深看住他,“若不然,他能不記得我了嗎?難道你的人沒有彙報給你知曉,他先前是怎樣對我絕情相待的?你說對了。他忘記我了,是真的忘記了。你們男人啦,都是這般薄情寡義。他如此,你又能好到哪里去?”

    趙綿澤久久不語,只是看著她。

    “我不是他。”

    “是,你不是他。”你永遠都不如他。

    夏初七側過身子,抖了抖身上又濕又沉的衣裳,不冷不熱的道:“容我回去換一身衣裳吧。或者,你願意我就這樣直接入席?反正我是不怕丟人的。我的臉,不值錢。”

    趙綿澤蹙緊眉頭,像是壓抑著某種狂躁的情緒,眸子半開半闔著,視線久久流連在她的唇上。

    “好,我給你一個機會。”

    “什麼?”她訝異地看他。

    “證明給我看,你若真與他沒有過苟且,我便放他回藩地,以大晏最高的禮遇待他。從此不動他半分。”

    夏初七心里一驚。

    微笑著,那笑容很是僵硬,“怎樣證明?”

    “今夜為朕侍寢。”

    夏初七極力隱忍著那一股子恨不得抽死他的念頭,低低一笑,“你這是想要出爾反爾,你怎麼答應我的?”

    趙綿澤上前一步,像是想要抱她,可終究,他的手落在了她濕透的鬢發上,捋了捋,他冷冷一笑,“你放心,只要你今晚侍寢。我定然會讓你回魏國公府,你的一切要求,我都會答應。”

    “你無恥!”

    夏初七氣恨到極點,抬起手就抽向他。

    趙綿澤被她打過一次,可這回,他卻利索的握住她的手腕,低下頭,目光刀子一般割在她的身上,一字一頓,聲色俱厲。

    “夏楚,你是我的女人,在我允許的范圍內,我可以縱著你,慣著你,你要什麼都可以。但是,我不會允許你背叛我。不要說我是一個君王,即便只是民間尋常男子,這種事,也都不能容忍。”

    她呼吸一緊,看著他不吭聲。

    他卻拉過她的手來,將她的身子扣在懷里,聲音低低的,嘴唇几乎貼近了她的,語氣滿是決絕和恨意。

    “夏楚,這輩子上天入地,你都不要想逃出我的手心。你是我的女人,大晏的皇后,務必記牢自己的身份。今晚之事,我且饒你一回。下次再讓我發現,不僅是趙樽,還有你身邊的人,你珍視的那些人,全部都要為他陪葬。”

    說罷他甩手,大步離去,袍角生風。

    看著他挺拔的背影,夏初七突地笑了。

    笑得妖嬈無比,笑得腰都彎了起來,整個人都在風中顫抖。

    “皇帝陛下,難道你真的忘了嗎?”

    趙綿澤腳步停住,頓在了原地。

    她還在笑,“我只是你不要的。是你不要我,我兩個才走到了今日。難道你不要時隨手丟棄的東西,別人也不能撿?撿到了,還必須還回來嗎?”

    他還是沒有說話。

    夏初七斂住了笑容,聲音涼了下來。

    “若是一個物件也就罷了,可我是一個人,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我有自己的思想,我懂得感恩,懂得愛。不像你,忘恩負義!我還救過你的命呢,你都忘了?曾經你以為是夏問秋救了你,你就把她祖宗一樣供著,愛著,憐著,寵著。她要什麼,你就給什麼。為了她,你滅我滿門。如今忘到我,你為何對我這般殘忍?趙樽不記得我了,我一時半會忘不掉他也是有的,你偏偏要迫我,不願給我一些時間。我問你,若今日是夏問秋,你會怎樣?”

    她嘶吼一般的聲音,句句泛寒。

    趙綿澤怔立當場,好一會才回過頭來,看了她片刻,突地一笑。他沒有告訴她,若今日是夏問秋,若是夏問秋敢這般背著他與旁的男人私會,與旁的男人又抱又親,他會當場宰了她,而不會像現在這樣,懦弱的鼓了好久的勇氣,才敢上前質問她。

    可她說得對。

    終究是他先負了她。

    慢吞吞地走回來,他扶住她的胳膊,放柔了聲音,“回去換一身衣裳,國宴未完,你這般中途離席,如何母儀天下?乖,不要讓北狄人看我大宴的笑話。”

    他的語氣,几乎是用哄的。

    夏初七心里揪緊,沒有回答他。

    他低下頭來,捧住她的臉,想要吻她。

    她條件反射地揮開他的手,胃里一陣翻滾,“嘔”一聲,孕吐來得極為强烈,根本就忍不住,蹲在了邊上嘔吐起來。

    為免他生疑,她弱弱地吼。

    “不要碰我,惡心。”

    趙綿澤面色一變。

    面對趙樽的時候,她是一副柔媚嬌艷的樣子,換到他的面前,她眼睛里的嫌憎,連稍稍遮掩一下都不願意。皇帝的尊嚴,男人的尊嚴,終是不允他再服軟。冷冷垂下眸眼,他不再看她,拂袖而去。

    “換了衣裳,到麟德殿。朕等你!”

    ~

    麟德殿外面的精彩,很多人都不知情。

    大殿里面,歌舞未歇,殿中的人還在開懷暢飲。即便中途皇帝皇后乃至王爺都不時離開,但並未影響到他們的熱情。舞伎很美,酒饈很香,繁華盛世的宴會很令人沉迷。

    緊閉許久的門打開了。

    趙綿澤面色柔和的走進來,虛扶著換了一身衣裳的夏初七,就像什麼不愉快的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走向主位,笑容溫和。

    “諸位臣工,北狄來使,先前有一點小事,朕與皇后失陪了一會,勿怪。”

    比起洪泰帝的苛政來說,趙綿澤此人給臣工的舒適度極高。無論是朝事還是私底下,他都是一個隨和且謙遜的人,如今見他致歉,殿中眾人紛紛贊他“心地大仁”,一派贊頌之聲。

    錦上添花的人,永遠不會少。

    夏初七這時已經換了一身軟煙羅的裙裝,梳了一個芙蓉歸云髻,還未干透的頭發挽在髻上,插上几點細碎的珠玉,一截嫩滑的玉脖如修長的白筍,紅唇緊抿,並不去仔細去看已經回了桌席的趙樽以及烏仁瀟瀟等人,也不看殿中的“熟人們”,只是在聽見眾臣拍趙綿澤的馬屁時,偶爾揚一揚眉毛,似笑非笑。

    “皇后娘娘,臣妾敬你一杯!”

    一道溫婉的聲音入耳,夏初七抬頭,是烏蘭明珠嬌麗的歡顏和款款的細腰。看著她已經斟滿的酒,和端在面前的酒杯,夏初七微有不悅。

    “我不喝酒。”

    烏蘭明珠初來乍到,原本是討個彩頭,不想卻碰了一鼻子灰,聞言有些窘迫,而坐在邊上的几位妃嬪,有的忍不住,已低低笑了起來。

    “到底是夷人,哎……”

    “惠妃還未行冊封禮,怎的這麼著急?”

    宮中婦人們的言詞,總是夾槍帶棒,句句帶笑,卻字字都是刺。烏蘭明珠僵在當場,極是下不來台。夏初七看著她,心有不忍。她不喝酒,是因為懷著小十九,並不是因為趙綿澤封烏蘭明珠為妃。

    低眉一下,她接過酒來,含笑看著趙綿澤,“惠妃初到,這杯酒怎麼能先敬我呢?怎麼都得先給陛下才對。”

    趙綿澤目光落在她的臉上,慢慢地接了過來,再抬頭看向烏蘭明珠時,唇角牽開,笑了笑,“惠妃大賢,只是皇后身子不好,飲不得酒,這一杯,朕替了她。”一句話說完,他收回視線,一仰脖子便喝入了腹。

    烏蘭明珠漲紅的臉,稍稍緩了些窘迫。

    咬著唇,她微微福身。

    “多謝陛下,多謝娘娘。”

    趙綿澤和悅的擺了擺手,深深看她一眼,突地轉頭,對何承安道,“惠妃既喜飲酒,回頭把朕鐘愛的青玉螭虎杯賜予惠妃。”

    趙綿澤登基,除了對夏初七之外,其余妃嬪除得得到例外的賞賜,從未有得到過他明顯的看重,一時殿中訝然了片刻,几位妃嬪目光全是惱意。

    烏蘭明珠怔了一瞬,才羞澀的謝恩。

    直到她回了座,殿內眾人才反應過來。

    再一次,觥籌交錯,響起兩國和睦的期許之聲。

    到底是趙綿澤真的看上了烏蘭明珠,還是他想借機表達對北狄的和睦之意,沒有人知道。夏初七更是毫不在乎,只是眉頭輕蹙著,時不時吃一口,聽著群臣們互相恭敬的客套,只覺索然無味。

    又一曲優美的歌舞之后,趙綿澤唇角再添一分笑意,抬手按了按,示意殿中歡笑的眾人安靜下來,他才似笑非笑開了口。

    “哈薩爾殿下,朕有一事相商。”

    哈薩爾微微一笑,“陛下請講。”

    趙綿澤眸光轉向趙樽,又落在了烏仁瀟瀟的身上,輕聲笑道:“朕先前離開一會,不巧知曉了一件趣事。早先聽聞十九皇叔與烏仁公主在盧龍塞一役時,便有于大軍之中親密的舉動,那時朕還以為是謠傳,今日親見二人在燕歸湖幽約,這才曉得,十九皇叔用情頗深啦?若是這般再不成全,朕這個皇帝做得,就太不知曉事理了。”

    哈薩爾面色突地一變,趙綿澤卻不等他開口,輕輕一笑,“太子殿下,既然晉王和烏仁公主都互有情意,我們還是不要拆散了他們?你以為呢?”

    哈薩爾怔忡了。

    他怎會不知在盧龍塞時,與趙樽在十万大軍前擁吻的人不是烏仁瀟瀟,而是穿了烏仁瀟瀟衣服的夏初七?可此事知曉的人不多,而且根本就不能在這樣的場合說出來。一時噎了噎,他眉目沉沉地看向烏仁瀟瀟。

    “烏仁,可有此事?”

    烏仁瀟瀟面色蒼白。

    她與趙樽在一處,確實有太多人看見,而她總不能告訴大家說,其實是南晏的皇后娘娘與晉王在那里幽會,她只是一個小炮灰吧?她瞄了夏初七一眼,無奈垂下的目光,不敢去看趙樽什麼表情,算是默認了。

    趙綿澤滿臉帶笑,“太子殿下,朕看此事,按先前說的辦,明日朕便下旨賜婚,以便加緊讓禮部著手籌備大婚事宜。與朕同一日大婚,那是再好不過的事了。”

    “陛下!”元祐臉色難看的站起來,像是又要阻止。可不等他再說話,趙綿澤就厲色地看了過去。

    “元將軍,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婚,這話你沒有聽說過?十九皇叔與烏仁公主有情,這是好事,你說的那些理由,都不是理由。你一個做侄輩的,還是不要再摻和了,等著喝喜酒吧。”

    元祐立于殿中桌席上,斂住眉目,丹鳳眼里一彎,低低笑了,“陛下,臣不是想要阻撓。而是臣以為,北狄與南晏兩國聯姻,公主身份尊貴,這樣的終身大事,還是要問一問她自己的意思才好?”

    他這樣一將,若是趙綿澤不問烏仁瀟瀟,似乎就不尊重北狄的意思。趙綿澤目光一沉,深深看他一眼,默了默,溫和地看向烏仁瀟瀟。

    “公主可願與晉王為妃?”

    烏仁瀟瀟看向元祐,看著他水波盈動的眸子,心里涼了涼,恨意上來了。憑什麼要聽他的,憑什麼要受他擺布。她就是喜歡趙樽,哪怕他不喜歡她,她就是喜歡他,又能怎麼樣?她真不信元祐敢當著眾人的面,說出那些事來。

    站起來,她緩緩走出桌席,于殿中叩首。

    “我願意,多謝皇帝陛下賜婚。”

    這一聲,極為有力。

    殿中之人,紛紛大聲恭喜。

    趙樽沒有抬頭,也沒有看她,就像完全置身事外。而站在原地的元祐,盯了她片刻,雙目一眯,牙槽都咬酸了,終是沒有說話,恨恨地坐了回去。

    “恭喜晉王殿下,恭喜烏仁公主!”

    殿內,一道又一道的恭賀聲。

    夏初七身子微僵,噙著笑的目光沒有變化。淡淡地看向烏仁瀟瀟纖細的背影,又若有似無地瞄了一眼趙樽冷肅無波的面孔,美眸顧盼之間,憂色加深。

    “怎的了?”趙綿澤側眸看她,輕輕一笑,探手過來,覆在她的手上,低低道,“十九皇叔的婚事定下,這是好事,你也應當恭賀一聲。”

    這是故意惡心她呢?

    夏初七回頭瞄他一眼,淡淡看向趙樽。

    “那恭喜十九皇叔了。”

    修長的手把著酒杯,趙樽終是漫不經心地看了過來。他的視線,就落在趙綿澤握住她的手上。一雙黑眸里光芒變幻,一抹肅殺的冷漠閃過,語氣極為從容。在目光交彙的一瞬,他甚至低低一笑。

    “多謝娘娘。”

    他話音一落,殿外突地傳來一道清冷的聲音。

    “陛下,此事太過草率。”

    眾人聞聲轉頭,卻見殿門口一個天仙般的美人,盛妝而來。逶迤著長長的裙擺,她腳步極輕,如一汪清江之水,淡雅高貴,如一朵綻放的木蘭清桂,冷傲冰清。緊腰束胸,冰肌玉骨,每一處都美得恰到好處,引人遐想無限,卻又不敢攀之。

    殿中忽然就沒有了聲音。

    無數人的目光,都集在她的身上。

    尤其是几名北狄使臣,似乎連呼吸都忘了。

    她自己卻是並不在意,像是早已習慣了人群驚艷的目光,細心勾畫過淡妝的鳳眼,淡淡掃向趙樽一如既往漠然高遠的面孔,唇角泛起一抹苦澀的笑意,輕輕提了提裙裾,一個極賦美感的動作里,滿是毓秀名門的高貴清冷。

    “哀家來遲了,諸位見諒。”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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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4 11:00:39 |只看該作者
第200章 惦記!都在惦記。

    美人一聲“哀家”,終是讓殿中眾人醒悟過來。

    趙綿澤登基之后,尊洪泰帝為太上皇,張皇后為太皇太后。那麼,他的繼母東方阿木爾便順理成章的成了大晏的太后。可這位素有“京師第一美人”之稱的東方阿木爾,人人皆知端庄嫻靜,為益德太子守寡數年,婦德昭然,可不僅北狄來使,即便是大晏的官吏,未見過她本人的也大有人在。

    一來益德太子先前臥床數年,原就少于現于人前,這位先太子妃自然也是一樣。只傳言她與太子舉案齊眉,太子病故后,太子妃大病一場,就少出銀彌殿了。如今得見真人,自是震驚,直嘆這東方家女儿與儿子皆是人中翹楚,美絕一時。

    垂涎三尺的北狄使臣把唾沫咽了回去。

    美則美矣,實不可碰。

    也可惜了,紅顏空寡。

    今日大宴,趙綿澤例行支會了阿木爾,但與往常的無數次一樣,都念及她不會赴宴。不成想,她不僅來了,還是盛妝前來,那咄咄逼人的美艷之勢,除了那位似笑非笑的皇后娘娘,其余佳麗直接被碾壓成了一片亂紅殘翠。

    夏初七眯眼看著阿木爾。

    心里一陣感嘆,這是秒殺!

    在東方阿木爾面前,誰好意思說自己是美人?

    几乎下意識的,她看了一眼整晚不講話的老熟人東方大都督。而他的目光,正隨著眾人一道,清冷復雜地看向他的妹妹,不知在想些什麼。

    她研究著東方青玄的表情,也琢磨著他兄妹倆到底哪個長得略勝一籌,興致極好,卻不知一束冷冷的目光正盯著她。

    “太后今日怎麼得空過來?”盡管阿木爾與趙綿澤同歲,甚至她還比他小些月份,但輩分所管,且東方家在朝中勢大,趙綿澤也不得不尊重她几分,在眾臣面前,自是不能少了禮數,起身低低一笑,向何承安使了一個眼神,何承安立馬懂事地過去扶住東方阿木爾坐于尊位。

    東方阿木爾就像沒有看見旁人,一張美絕的面孔涼涼的,語氣亦是清冷無比,並不客套,第一句話便直言不諱,接上了她殿前的話題。

    “陛下,哀家還未入內,便聽見你要為晉王賜婚。可是,以晉王之功名尊貴,晉王妃的人選,豈能這般敷衍了事?”

    她與趙樽之間的過往“舊事”,趙綿澤又如何不知?原本她不出來插一腳,倒也罷了,如今她出來了,趙綿澤溫雅的面孔上,滿是笑意,並無半分被阻撓的不悅,只淡淡道。

    “太后不知,晉王與北狄公主,實是有情,朕只是成全而已。”

    東方阿木爾目光一涼,“即便是晉王與北狄公主有情,為正祖宗法度,為皇室血脈傳承,晉王妃的人選,還是得慎選一個才貌雙絕的女子方可匹配。”

    她强調了一個“才貌雙絕”的詞,卻一眼都沒有看向立在殿中窘迫不已的烏仁瀟瀟,也不管她聽了有何情緒,北狄來使會有何情緒,一句說得極輕,可態度卻極為冷傲。話里話外的意思,聽上去委婉,可很容易聽出來,她看不上烏仁瀟瀟這樣的北狄女子,認為她沒有才情。

    若是旁人說這話,肯定被笑掉大牙。

    烏仁瀟瀟能被稱為北狄明珠,在北狄那是出了名的美,可阿木爾說來,竟是令人無以反駁。論美貌,論才智,論琴棋書畫,論一切女子該有的東西,誰比得了她?她此話一出,烏仁瀟瀟僵在殿中。進不得,退不得,極是尷尬。

    冷寂中,趙綿澤看著阿木爾傲然美艷的臉,微微沉吟。

    “那依太后之見?”

    東方阿木爾淡淡地掃了趙樽一眼,戴著長長護甲的白皙纖手,慢慢抬起,端過茶水來,喝一口,蹙了蹙眉,把水吐在了太監遞來的絹帕上,才悠然自得的道:“諸位北狄來使,勿怪哀家直言。晉王不比普通親王,晉王選妃是大晏的頭等大事,非德才兼備的女子,怎堪入得晉王府?依哀家之見,晉王妃人選,還得由宗人府細細挑選,再由哀家與皇后親選一些合意之人,論才論貌,做一比拼,才堪選為晉王妃。至于這位烏仁公主……”

    她第一次將目光投向烏仁瀟瀟。

    那一雙美目里,情緒不明,卻無一處不是冷漠與高傲。

    “若是才貌得宜,得也可入選。”

    烏仁瀟瀟有些意外。看著這位盛氣凌人的太后,她雖然不知原因,卻能明顯的感覺到敵意。那是一種緣于女人天性敏感所体會的東西,不需要言語,只一眼,便能感受。而她所謂的選妃,無非是一些時下女子的琴棋書畫,她自小長在草原,如何能與大晏那些從小培養的官家小姐相比?

    她怔在當場,說不出話來。

    可東方阿木爾卻像是沒有看見她的難堪,淡淡瞄向夏初七。

    “皇后以為呢?哀家的提議可否?”

    夏初七笑了,她覺得這事真他媽的可笑。

    看來“晉王妃”三個字是鍍金了,人人都想做晉王妃,人人都想嫁給趙十九,不僅烏仁瀟瀟上了心,就連這位已經做了太后的阿木爾也不例外。她會想出這麼一招來,自然是有她的盤算。雖她不知阿木爾到底要如何,可她的話說到這個份上,夏初七也不好拒絕。

    她含笑看了趙樽一眼,正巧他也在看她,二人目光對視,他那一雙眸子里寫滿了“信我信我”的可憐樣子——當然,這是夏初七自己臆想的。實際上,趙樽的眼睛里什麼波瀾都沒有。不管是東方阿木爾還是烏仁瀟瀟,似乎對他都沒有什麼衝擊。

    夏初七有些感慨。他與她都很清楚,趙綿澤一心要塞女人給他,無非是讓她死心而已。

    可世上之事,在于一個“信”。

    一念之后,她笑吟吟地看向阿木爾,似乎無所謂,“十九皇叔選誰為妃,我做小輩的,哪里插得上話?此事,但憑太后娘娘做主。”

    東方阿木爾淡淡看她一眼,手指翹起,輕撫一下腕上的繡花,方才開口道:“若是陛下與哈薩爾殿下都無異議,那就這樣定了?”

    哈薩爾原本就不想把烏仁瀟瀟許配給趙樽,自然沒有什麼異議。而趙綿澤打從看見阿木爾踏入大殿那一瞬,對此事似是饒有興趣地觀望起來,也沒有太多的看法,只道由著太后做主。

    眼看事成定局,殿中突地傳來一聲低笑。

    “我有意見。”

    眾人循聲望去,卻見是一直沒有開口說話的趙樽。他把著那只一直沒有離開手心的酒杯,輕輕的擺弄几下,酒杯在桌面上轉了几個圈,光暈刺入人眼,他微微眯眸,慢條斯理地抬起頭來,看向阿木爾。

    “太后娘娘過慮了,選妃而已,不必這麼麻煩。”

    東方阿木爾微一凝神,“晉王的意思是?”

    趙樽收回視線,看著那只酒杯,慢慢把它扶正了,方才側過眸子看向一直窘迫之中的烏仁瀟瀟,一雙黑眸深不見底,分不清是喜還是不喜。

    “本王以為烏仁公主很適合做晉王妃。”

    他一反先前的漠不關心,對此事首次表態,殿上的人,紛紛面面相覷,不知這位爺在搞什麼鬼。烏仁瀟瀟也是呆呆地望著他,似是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東方阿木爾被趙樽嗆回來,面色微微一變,很快又恢復了原本的清傲樣子,微微一笑:“陛下方才說晉王與烏仁公主有情,如今一看,屬實如此。但男儿性薄,一時新鮮也是有的。今日有情,明日誰知如何?若為側妃到也可以。晉王妃卻只得一個,晉王不多考慮一下?”

    “不必考慮了。”趙樽淡淡開口,“本王不說那許多理由。只一條,足夠。在陰山,是她救了本王的性命。若是無她,亦無我。”

    烏仁瀟瀟心底一怔,似是沒有想到他會這樣說,眼眶一紅,望了過去。可他卻沒有看她,一雙幽冷的黑眸,深不見底,無人知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突如其來的變數,令人措手不及。

    不僅殿里的其他人,就連夏初七也怔了怔,紛紛擾擾的思緒,亂了她的心神。可哪怕她再不懂事儿,也不可能在這個時候開口阻撓什麼。她淡淡的笑著,看向阿木爾煞白的臉,凝滯一瞬后,又聽見趙樽淡然無波的聲音。

    “還有,陛下選定的婚期,甚好!”

    夏初七抿著唇,默默地聽著,聽殿里有人高聲道喜,聽有人歡笑調侃,聽他們觥籌交錯,一直到阿木爾借故離席,高傲的背影在華光之下慢慢消失,她才慢吞吞地收回了眸子。

    這一回,事情是真定下了。

    可她心里的某處,總覺得缺失了一點什麼。

    今日她才知,原來在陰山皇陵,是烏仁瀟瀟救了趙樽。也就是說,在他消失的近四個月時間里,他是與她在一起的。

    趙樽是一個知恩圖報的人,這一點毋需置疑。今日他當眾這樣說,她相信他即便不愛烏仁瀟瀟,對她的感激之情也不會少。他不願她在眾目睽睽之下,受阿木爾那般的奚落,不願她下不來台,所以出聲維護。

    她也知,趙樽是一個大男人,即是他做出這樣的許諾,想必也不會輕易食言,他是認真的。而且,在他根深蒂固的觀念里,本就沒有一夫一妻這樣的常態,之前不過緣于她的死纏爛打,也緣于他喜歡她,這才接受了她那樣“不合時俗”的理念而已。他到底不是后世的人,他是一個封建王爺啊……

    熱鬧的宴席不知几時散的,趙樽几時離開的她也不知道。從頭到尾,她一直處于游離狀態,只覺得笑容把臉都撐得僵硬了。直到眾人紛紛散去,趙綿澤攬住了她的肩膀,她才在恍惚之中回過神來,猛覺身子一陣激靈。

    “你做什麼?”

    趙綿澤低頭看她,笑了,“在這個地方,你以為我能做什麼?要做什麼,也得回了寢殿,還是皇后你很急?”

    兩個人這段時日相處,總是冷氣森森,他也難得玩笑與戲謔。夏初七微微一怔,沒有回答他。他卻是像看出她的情緒不好,喟嘆一聲,不再說話,也顧不得許多人盯著他們,徑直將她橫抱在懷里,便出了麟德殿。

    眾人心里默默感慨。

    大庭廣眾之下,皇帝這樣做派,真是寵到骨子里了。

    一路上被人圍觀的感覺不太好,可夏初七卻沒有拒絕,也無法或者說沒有力氣拒絕他。她腦子里一陣犯迷糊,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儿,也不是不理解,就是心里哧啦啦的,不舒服。

    人已行至了殿外,她還在恍惚,只聽得趙綿澤突然道,“何承安,今晚朕歇在楚茨殿,一切朝務,明日再報。”

    “是。陛下!”

    何承安欠身應了,一路躬著身子跟隨。

    夏初七沒有說話,嘴唇太過干澀,就像貼在一處,張不開。恍惚間,她視線轉開,一不小心就看見靜靜佇足在不遠處一棵花樹下的趙樽。他身姿頎長,高遠雍容,俊氣的面孔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她突然想笑,趙綿澤這句話是故意說給他聽的啊?他這是不讓他倆勞燕分飛,誓不罷休了。可她也有些好奇,若是她告訴他,她與趙綿澤沒有什麼,他會相信麼?

    他今日親口允了烏仁的婚事,他又准備如何處理?

    他與她的將來,她肚子里還有他的孩子……

    他們到底會走向哪一步田地?

    她胡思亂想著,腦子里一團糟亂。她覺得自己像是陷入了一團亂麻之中,剪不斷,理還亂。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前世今生,即便遭遇再大的痛苦,她思路都很清醒,不曾這樣徬徨。

    若烏仁與月毓或阿木爾一樣,她不會害怕。

    可她是一個善良的好姑娘。她不僅對趙樽有恩,對她也有過幫助。而且,于她來說,烏仁救了趙十九的命,讓他能死而復生,那比救了她夏初七自己的命更大的恩德。

    愛一個人並無過錯。

    問題在于他們要如何扭轉這錯位的一切?

    在趙綿澤懷里,她有一種奄奄一息的感覺。

    像溺入水里,還不能喊,不能叫。

    因為她知,他是為了她。也只能當成是為了她。

    后來在端午那一天,當她再一次見到阿木爾時,阿木爾笑著對她說,原本那天她到麟德殿來,是受了她哥哥之托,要用這個法子把她送入晉王府,讓她與趙樽雙宿雙飛的。末了,阿木爾問她信嗎?夏初七說,不信。若是有這樣的機會,阿木爾一定會把自己先送入晉王府。

    她愛趙樽,與她還要發瘋。

    說來,阿木爾好像比她還要可憐几分。至少,她與趙十九有過那樣多的糾纏,她肚子里還懷著趙樽的孩子,甚至她可以很自信的說,趙樽真正喜歡的人是她。而阿木爾一無所有,她在堅持什麼呢?

    同樣也是那日端午,她勸過阿木爾:放手吧,尋自己的幸福。

    然而,阿木爾這個人,與趙綿澤這個人不僅同一年出生,后來的事實證明,連性子也極像,都走到這般田地了,她竟然還笑著說:死都不會放手。

    ~

    新帝抱著她離開的一幕,引了無數人咋舌。

    吊在他們的身后,鄭二寶早就看見了趙樽默然而冷凝的出色。憑著他打小侍候他的經驗,他知道,他家主子爺看上去云淡風輕,與旁人沒有什麼兩樣,其實他的情緒已是壓抑到了極點。因為往常他這樣的時候,惹惱了他,是要挨踢屁股的。

    怕被踢屁股,但他還是上去了。

    “爺,您向陛下要了奴才罷?奴才想跟著您……”

    “滾開!”趙樽冷冷看著他。

    他這樣的狀態,鄭二寶一點也不意外。他甚至想故意讓他撒撒火,心里能夠好受一點。厚著臉色,他膩著一張白饅頭臉,點了點頭,放下手上的拂塵,二話不說,真的就在地上滾了起來。

    趙樽皺著眉頭,“停下,你在做甚?”

    鄭二寶“嘿嘿”笑著,爬起來拍拍屁股。

    “爺,您還有何吩咐?”

    趙樽一腳踹在他的屁股上,“爺讓你滾開,沒讓你在地上滾。”

    輕輕“哦”一聲,鄭二寶尖細著嗓子笑。這一腳踢的不重,他心里很喜歡,看來主子爺還是憐惜他的呢,沒下重腳。

    “爺,您是同意了?”

    趙樽瞥著他,冷下了聲音。

    “皇后走遠了,還不跟上?”

    鄭二寶癟癟嘴,剛剛升起的希望,又落了下去。看來他家爺還是不想要他回去啊?眼珠子委屈的轉了轉,他腦子里突地靈光一閃。爺讓他跟上去的意思,不就是要讓他保護他家王妃麼?有他在,皇帝就不可能有機可乘。

    嗯,就是這樣。

    自顧自的想通了個人關鍵,鄭二寶變臉比變天還快,前一瞬還愁苦的臉,后一瞬就陽光燦爛了。他躬身撿起拂塵來,搭在臂彎里,討好的湊過去,壓著嗓子。

    “爺,回頭可有賞?”

    趙樽沉下臉來,“再哆嗦,賞你五十個板子。”

    屁股猛地夾緊,鄭二寶說了一句“是”,屁顛屁顛地跑了。

    ~

    “看著心愛的女人被人抱走,感受可好?”

    一聲戲謔的笑意從背后傳來,柔媚如春,卻字字刺骨。

    趙樽沒有回頭,淡淡掃一眼遠去的身影。

    “東方大人別來無恙?”

    輕輕“咦”一聲,東方青玄眯著鳳眸,走到他的身側,“青玄以為晉王應當是想不起我來才對?不曾想,青玄給殿下的印象竟是這般深刻。以致忘了所有,也忘不掉我?”

    趙樽側身盯住他,唇角一揚,“東方大人美艷驚人,本王自是忘了所有,也忘不掉你,這有何奇怪?”

    “……”東方青玄嘴唇一抽,“殿下還是這般淫猥?”

    “不敢當!”趙樽負手而立,頎長的身姿俊若清桂,淡淡地瞄他一眼,“本王記得東方大人向來不贊人?看來實是惦記本王久已,見之則情不自禁?”

    東方青玄眉梢一揚,“阿楚說,人的虛偽,在于自欺。”

    “阿七從不欺我。”趙樽反擊。

    這一句駁斥,極為有力,也把趙十九向來毒舌的功力發揮到了極點。思之喻意頗深,東方青玄花枝一般俊美的容色,亦是微微一哂,“殿下說得對,她從不欺你。所以,她一定告訴過你,青玄長得比殿下好看,是不是?”

    趙樽笑了,很難得的一笑。

    “是,她還說,你很配我。一剛一柔,正好一對。”

    說罷,見東方青玄似是被噎住,趙樽難得柔情地搭上他的肩膀,溫和一笑,“東方大人不如與本王一道回晉王府,圍爐夜話如何?”

    “天熱了,不適合圍爐夜話。”東方青玄嘆息一聲,淺笑的面上,帶了一點靨靨的病態。趙樽冷睨一下,視線落在他垂著的大袖上,眼波流光處,添了一抹復雜的晦澀。

    “手疾尚未大好?”

    東方青玄鳳眸一暗,挑高了眉,“殿下是在關心我?”

    “是。”趙樽語氣復雜,“我不想我的女人欠你。”

    “你是不想她惦記我吧?”東方青玄輕輕一笑,那淡琥珀波光的眸子里,有一瞬的迷離,轉眼又逝,“你即便再不喜歡,也不得不承認,我在她的心里,是不同的。”

    趙樽並不否認,淡淡看他,眸子銳了几分。

    “比起趙綿澤來,殿下其實更介意我?”壓低了聲音,東方青玄極是不客氣的輕笑道,“在大殿上時,她不過多看我几眼,你那個樣子,活像一個妒夫。你就不怕被趙綿澤看出來你裝的?”

    趙樽冷冷挑眉,不著痕跡地換了話題。

    “你以為趙綿澤會信?”

    輕呵一聲,東方青玄這般狡猾的人,到底還是中了趙樽的計,沒再繼續楚七心里到底有沒有他的問題,緩緩拂開火紅的大袖,一雙柔媚的眼睛淺眯著,仿若嵌了一汪涼涼的清泉,比起他那個妹妹來,多添一絲男子的陽剛,那美艷又有過之而無不及。

    “殿下,阿木爾今日傷心了,她是一心為你……”

    “不必了。”趙樽截住他的話頭,冷冷看他,語氣並無波瀾,“我趙樽要的東西,自會去搶。我不要的東西,塞給我也無用。”

    東方青玄眸色一暗。

    趙樽定定看他,補充一句,“不管是江山,還是女人。”末了,見他不語,又惡劣地補充,“當然,男人也一樣。”

    東方青玄低低一笑,不知是怒的,還是氣的。

    “可你也傷她的心了。”

    這個“她”,說得是誰,兩個男人都心知肚明。

    趙樽銳眸微微一眯,終是沒有搭話。

    說到這樣多的話,這個“她”才是殺手锏。

    東方青玄知他,懂他,所以,他方能傷他。

    眼皮儿一抬,他看他一眼,一聲不發,大步離開。

    東方青玄留在原地,看著他孤寂的背影,久久不語。

    世上的殘忍太多,又何止于被人橫刀奪愛?

    明知無望,卻不得不沉淪,更是一種卑微……

    ~

    晉王府。

    瓊花玉樹一應如昨,可人卻未成雙。

    承德院里,趙樽一個人坐在椅子上,手撐著額頭,緩緩揉著,靜靜坐了許久。院子里侍候的下人,都被打發了出去,無人可見他如今的情緒。

    良久之后,他的視線終是落在案几下的抽屜上。

    那個抽屜,他平素喜歡放一些不太緊要的私人物品,阿七從前在時,他在房里處理正事,她會調皮地坐在他的腿上,偶爾會在抽屜里胡亂翻找,說找找看他有多少銀票地契房契,估算一下他的身家。找不到她就會他上下其手,那兩只爪子總不太規矩,沒被發現,就偷偷撓他,偷了腥的小野貓似的。被發現了,就索性直接捏他,掐他,根本就是不懂禮知節為何物。

    他時常頭大不已,斥她不知羞。

    可她似是發現了他那點不自在和窘迫。

    她得意了,他越不自在,她就更自在。

    每次哧哧几聲敷衍過去,她下回還依然如此,怎麼教都不聽,說一些渾話,比尋常男子更敢出口,那一些舉動更不是尋常婦人所為。即便懶洋洋地賴在他身上看書時,她那只爪子也不安生,非要撩撥得他心猿意馬,實在受不住現了原形,把抱到桌上狠狠欺負一回,她才一邊喘一邊哈哈大笑,罵一句“德行”或“禽獸”……

    思緒到此,他突地皺了皺眉頭,抽屜上頭有一把鎖,可鑰匙原本是插在鎖上的。可如今,抽屜鎖住了,鑰匙不見了,只有一把鎖,孤零零地掛在那里。

    他抬手,想要用力扯開鎖。

    可想了想,他眉心斂住,又松開了手。

    在承德院里,除了她沒有人敢動他的東西。

    既然是她鎖上的,就讓她鎖上吧。

    抿緊了唇,他慢慢抬起左手,將腕上的“鎖愛”解了下來,愛憐地撫著它,冷硬了許久的臉色終于軟了下來,他盯著鎖愛,就像盯著那個人的臉。

    “阿七,你不會怪我,對不對?”

    他的聲音很輕,輕得除了他自己誰也聽不見。他的也很柔,柔得就像他輕輕摩挲的“鎖愛”,不是一只護腕,而是一個女人,他憐若至寶的女人。

    “你等著我,我說過的話,不會忘。我一定要用天下最貴的聘禮來迎娶你……他給得起的,我給得起。他給不起的,我也給得起。”

    東方青玄那人問題他先前沒有回答,也無人知曉一個男人看見自己的女人被別人抱走,只能一動也不能動,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心情。趙樽的臉上,似乎看不出來痛苦,他只是輕輕地抽出“鎖愛”上的一把薄薄刀片,然后,在自己的胳膊上,輕輕地划了一刀。

    刀子入肉的疼痛,很是尖銳。

    可疼痛這種東西有一個好處——這一處痛了,另外一處就不痛了。

    “殿下,菁華長公主和定安侯來了。”

    外面響起丙一的聲音,若不是重要的事情,丙一這會儿不會入承德院來。趙樽收起鎖愛,面無表情地系在腕上,讓丙一領了他們進來。

    沒一會,門開了,入內的人正是陳大牛和趙如娜。兩個人一齊走到書房的門口,陳大牛停下腳步,看向了趙如娜。

    “你在外頭坐一會,吃一會茶。”

    趙如娜微微一笑,道了一聲“好。”朝趙樽施禮。

    “十九皇叔安好?”

    趙樽朝她點點頭,算是回應。

    趙如娜也不介意,她一直知曉自己的身份敏感又特殊,侯爺帶她過來晉王府的目的,無非也就是做個掩護。或者說因為她長公主的身份,在京師里行事極為便利。

    “有事儿叫俺?”

    陳大牛補充了一句,順了順她的頭發。

    看著他眸子里露露出來的歉意,夏初七了然地欠身施禮,並無惱意,也沒有責怪的意思。男人有自己的世界,他們有他們的金戈鐵馬,浴血沙場。她只是一個婦道人家,只要一心做好他的賢內助,旁的事情,她管不了,也摻和不了。唯一的慶幸……在侯府里,他處處護著她,如今在他需要她護著他的時候,她能有一個這樣的身份。

    她衝他一笑,“外面等你。”

    ~

    書房里,燈火通明。

    跳躍的火焰映著趙樽冷肅無波的臉,讓陳大牛瞅了好几眼,仍是納悶地以為自己想多了。今日麟德殿的一幕,似乎對他並沒有什麼影響?都說再剛硬的爺們儿,心里也會有柔弱的時候,可這位爺,真是一個鐵骨錚錚的人,跟他這些年,就未見他軟過。

    “看夠了?”趙樽突然問。

    “嗯?”一個問句的“嗯”完。陳大牛奇怪地點點頭,又一個肯定的“嗯。”

    “好看嗎?”趙樽又來一句。

    “啥?啥好不好看?”陳大牛的腦子繞不過來了。

    “是本王好看,還是東方青玄好看,或是趙綿澤好看?”又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弄得陳大牛瞪圓一雙眼睛,想想不禁失笑,“殿下您這話問得,俺都不曉得咋回答了。俺又不是婦人……管你臉好不好看?”

    趙樽不知想到了什麼,“那坐啊,愣著做甚?”

    “噯,好!”

    陳大牛在趙樽的面前,永遠一副端正的姿態,正如多年前那一個在軍中初見晉王殿下時那個小小的校尉一樣,並無半分不同。更沒有因為如今趙樽的失勢,或說他自己的身份而有所改變。

    這一點,不是常人能做得出來的。

    趙樽看著他憨直的臉,“大牛,你可想好了?”

    陳大牛知道他說的是什麼,點點頭,“想好了,俺這輩子都跟定你了。沒啥,成王敗寇而已。小時候家里吃不飽飯,俺還想過落草為寇呢。嘿嘿,想好了,早就想好了。”

    趙樽久久無語。

    趙綿澤就趙如娜一個同母胞妹,就憑這一份血脈親緣,陳大牛根本不必要冒這樣的險,便可得富貴榮華和常人不可及的地位。只要他願意向趙綿澤表態,趙綿澤如何會舍得他這樣的武將?即便趙綿澤不給他掌權,但榮祿亦是不會少。

    跟著他,其實僅僅只為一個“義”字。

    即便趙樽將來為帝,他能給他的,也不會超過趙綿澤多少。趙樽能給的,趙綿澤一樣能給。而且,他跟著趙綿澤還是名正言順,跟著趙樽,成不成功尚且不論,還得落下一個“造反”的惡名。

    可有些話,問得多了,便是褻瀆情分。

    趙樽沒有再問,只淡淡說,“大牛,若有來日,我定不虧你。”

    “殿下這般說,便是折辱了俺。”陳大牛狠狠一抱拳,目光里滿是堅定,“俺不懂得那樣多的道理,俺也沒啥忠國愛國的念頭,俺就只曉得,誰對俺好,俺就一心一意的報答他。其他的副儿,都他娘的狗屁。大老爺們儿活在世上,頂天立地,不說那些虛的,俺這條命,是你的了!”

    世上最重的信任,莫過于“這條命,是你的了。”

    趙樽點了點頭,目光一凝,突地想起什麼。

    “元祐呢?”

    陳大牛悶了一下,“不知,散宴的時候,就未見他了,原以為他也會過來……今日他倒是好生稀奇,在大宴上三番兩次的阻撓你的婚事。”自言自語了一通,見趙樽沒有說話,陳大牛想了想又道,“我今日急著過來,是有事稟報。”

    “嗯,安排得如何了?”

    “您交代的事,都在辦了。就是遼東那邊的軍務,都由兵部直接接管了,皇帝防著俺啊,他不想讓我插手遼寧的事務。俺准備派一親信之人,北上……”

    “不必。”趙樽目光冷下,“你的身邊,眼線不會少,切莫輕舉妄動。”說到此,他抬了抬眼皮,語氣沉沉,“戰場上衝鋒陷陣,你是一把好手,可論權謀詭計。你不是趙綿澤的對手,不要與他來陰的。”

    “那……俺當如何?”

    趙樽想了想,“你什麼都不必做,靜待。”見陳大牛似是不理解,他低低道,“該吃吃,該樂樂,該睡媳婦儿睡媳婦儿,不可讓人瞧出異樣來,更不可輕信任何人。往后,少往我這里來。”

    陳大牛了解地點點頭,“那得等到何時,俺都不耐煩了!”

    趙樽沉了聲音,“大婚之事,甚好。”

    大婚之日,也是趙綿澤以為的塵埃落定之日。那一日,是他的大婚,也會是趙綿澤的大婚。

    只是在此之前,他還得想法子讓阿七回到魏國公府才是,若不是,他不敢保證自已會不會先瘋掉……

    正是這時,外面又傳來丙一的聲音,“殿下……”

    他喊了一聲,沒有繼續說。作為趙樽“十天干”丙字衛的領頭,他行事一向小心謹慎。如今,不論是陳大牛,還是元祐,或是他往常的舊部,那些人都在明處,都有妻儿父母,保不齊就在旁人的監視之下。所以,趙樽身邊唯一能夠瞞得住世人的親衛,只剩下他的“十天干”了。

    趙樽喚他進來,看了陳大牛一眼。

    “說罷,自己人,無須避諱!”

    丙一身著普通的侍衛裝扮,微微垂首。

    “趙楷傳來消息,皇帝未離開楚茨殿。”

    從夜宴回來,如今已是三更時分。

    趙綿澤沒有出來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

    丙一與陳大牛交換了一個眼神儿,兩人都沒有說話。趙樽像是强自鎮定著,一雙黑眸里氤氳不清,像有一抹肅殺的光芒暗藏其間,又像是什麼情緒都沒有。

    “殿下……”

    看了陳大牛一眼,趙樽慢慢起身……

    “入宮一趟。”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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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4 11:01:00 |只看該作者
201章 逼迫!

    東宮,楚茨殿。

    雖說夏初七已經被冊封為大晏的皇后,可她還是住在這里。因為洪泰帝重疾之后仍在乾清宮里調養,趙綿澤為了以示對太上皇的尊重,也只是繼了大位,除了平素升奉天殿之外,一切還是照舊。

    夏初七一入殿,便要下地。趙綿澤卻是不讓,在眾目睽睽之下,一直把她抱放到床上,方才重重喘了一口氣,甩了甩胳膊,輕輕一笑。

    “你倒是沉了不少?”

    “養豬一樣養在宮里,不讓出門,不讓走路,能不沉嗎?”夏初七白他一眼,若無其事地拉過被子來,懶洋洋地裹在腰上,往上拉了拉,遮住自己的小腹,心髒卻是怦怦直跳。

    四個月的身子了,能不沉麼?穿上衣服不明顯,但她自己明顯感覺到腰身粗了,小腹已經有微微隆起之態。幸好趙綿澤不是一個女人,也沒有過做父親的經驗,在這個方面遲鈍了一些。若不然,想不被他發現,估計很難。

    不過,他的話也提醒了她,再拖不得了。

    她必須要盡快出宮,要是被人發現懷孕,小十九只怕就活不成。

    “這些日子是屈了你了,等朝事穩定下來,我帶你出宮……”趙綿澤漫不經心地掖了掖她的被角,凝眸望過來。

    “不必……”

    大概太緊張了,她話未說完,冷不丁打了一個噴嚏,揉了下鼻子,她不好意思地一笑,並未覺得有什麼,可趙綿澤卻皺了眉頭,手撫上她的額頭,探了探,未見發熱,才稍稍松了一口氣。

    “可要叫太醫來?”

    “不要!”夏初七回答得極快,心跳差一點停了,好在語氣還算從容,為了免得他懷疑,她還略帶了几分調侃,“你忘了,我自己都是名滿京師的小神醫了。還叫太醫來?那不是丟我的人麼?”

    她難得這般與他玩笑,趙綿澤愣了愣,大概覺得她心情放松了,臉上緩和了不少,“從沒見過這樣誇自己的人。”頓了頓,他又斂住眉目,“身子是自己的,若有不適,趕緊吃藥。”

    “嗯”一聲,夏初七是實而非的答了,吸了吸鼻子,覺著腦子還真有些發暈,大概先前在湖里爬起來,濕著衣裳又吹了冷風的緣故。

    “我睡了。”她無力躺下去,閉上眼睛,病怏怏的樣子,看上去沒有什麼精神。

    趙綿澤坐在床邊,看著她,“真無事?”

    “無事。”她不睜眼,回避他的視線,心里怦怦直跳,只盼著生了病能躲過一劫,一切都等過了今晚再說。想想,她又放軟了聲音,“你去忙吧,我躺一會就好。”

    “我今日不忙。”趙綿澤說著,徑直出了寢殿,等再回來的時候,他手上拿了一本書,自顧自脫了靴子,坐在床頭,側靠在她的身邊,掀了一角被子來搭在腿上,淡淡道:“你閉一會眼,我等下叫你起來吃宵夜。先前沒見你吃多少,我叫灶上做一些軟和的甜湯。”

    “本來就胖了,還吃?”

    “我不嫌。”

    夏初七眉梢一挑,緊張得心肝都卷起來了。

    他不嫌,可是她嫌得很啊?一個活生生的男人就斜靠在自己的身邊,呼吸可聞,讓她如何睡得著?

    趙綿澤看她一雙黑黝黝的眼轉來轉去,突地一笑,低下頭來,“怎的?還是皇后等不及吃宵夜,這會便要就寢?”

    色胚!夏初七真想一口“啐”死他,可人家是皇帝,這會子不僅握著她的命,還握著許多人的命,她哪怕痛恨極了,還不得不帶著笑說話。

    “我休息的時候,不喜身邊有人瞧著,會做噩夢。”

    “我不瞧你,我瞧書。”趙綿澤抬了抬手上的書本,朝她一揚,唇角有一抹笑意。大概看見她臉上紅潤潤的顏色,以為她是害羞了,心情大好,語氣更是溫和了許多,“今日之事,我知你心里難受了,你睡吧,我這會不挨著你,就坐在這。”

    夏初七眉頭皺了起來。

    他倒也真的沒有挨著她,就坐在床沿邊上,靠在她的床頭。可這樣與兩個人同床有什麼區別?眉頭一點一點聚攏,她看他打定了主意今晚一定要睡在這里的樣子,腦子里的念頭轉了又轉。

    到底該怎麼辦呢?

    冷寂中,兩人誰也沒有說話。

    趙綿澤就像看不見她的不滿,尤自將目光落在書本上。

    時間一點一點溜走,他看得專心致志,夏初七打了好几個呵欠,卻不敢醒著,一直保持著清醒,著實也累得緊。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悠揚凄美的琴聲傳了進來,聲音很低,距離似也不近,但夜晚的東宮太過安靜。那琴聲里脈脈的情意和悲傷,仍是如絲絲縷縷的絨線一般,纏綿不休地鑽入耳朵里。喑啞,低沉,被夜風一吹,仿若是一個女子在夜里咽咽的哭訴。

    夏初七一直閉著眼,怔忡了。

    不曉得又是哪個妃嬪在彈琴了。

    這宮中可憐的女人,恁的這樣多……

    長夜漫漫,都等那一個男人也實在太悲哀了。

    若是讓她也長年累月的這樣生活,干脆殺了她好了。可想一想,她如今困于楚茨殿,被趙綿澤像看犯人似的看管著,還得為了顧及她珍視的那些人性命,無奈地向他服軟的日子,與那些女人又有何差別?

    想到此,她更是想念趙十九。

    可一想到趙十九在大宴上同意了娶烏仁瀟瀟,她心里的不安又一次懸到了喉嚨口。與人共一個丈夫,她是絕對不會同意的,哪怕那個人是烏仁瀟瀟……

    “是太后。”

    頭頂上,突然傳來趙綿澤淡淡的聲音。

    夏初七微微一怔,方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那遠處傳來的琴聲。想到東方阿木爾,她挑了挑眉梢,瞄向趙綿澤,戲謔道:“你怎的知道?喲喂,看來你與太后的關系不簡單啊?”

    她話里意味不明,很是怪異。

    趙綿澤微微一怔,拿書拍她一下,展顏一笑。

    “對于音盲來說,很難解釋。”

    音盲?夏初七接受了這個新鮮詞,也認可了自己的無知。可看著趙綿澤俊俏的面孔,她突地來了興致,枕著腦袋笑吟吟的套話,“噯我問你,阿木爾生得那樣美,你就沒有……嗯,生出些什麼不軌的想法來?”

    這樣的話,尋常人問不出來。

    且不說大逆不道,就說倫理也容不得。

    看著她“求知欲”極旺的雙眼,趙綿澤眉頭都皺緊了。

    “難怪……”

    “難怪什麼?”夏初七奇怪了。

    “難道你會不管不顧地戀上趙樽。你這腦子里,就沒有倫常之禮嗎?阿木爾是我父王的妻子,我如何敢生出這樣的念頭?”

    夏初七被他噎住。

    她雖然沒有封建王朝那一套三綱五常的思想,可她也並非不講倫理好吧?她認識趙樽那個時候,哪里知曉與他的關系?不過,看趙綿澤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她突地又想到了趙十九。他下決心與她在一起的時候,一定承認了很大的心理壓力吧?

    “在想什麼?生氣了?”

    趙綿澤看著她,輕輕問。

    “沒有。”

    她回答得很快,趙綿澤卻微微眯眼,“十九皇叔就要娶北狄公主了,太后都難過成這樣,深夜不睡,撫琴寄語,你倒還鎮定?”說到此,他放下書本,低下頭,目光落在她的臉上,默默看了片刻,突地又是一笑,半是玩笑半認真的道:“還是說今晚與他見面,你兩個約好了什麼?”

    夏初七心里一跳,面上卻笑開了。

    “能約好什麼?難不成他還能帶我私奔?趙綿澤,你的話問到這里了,索性就再多給我一句話吧。你到底什麼時候才放我回魏國公府?”

    “為何這麼迫不及待?”他聲音很涼。

    “我向你保證,不與他見面,還不成嗎?”夏初七豎起手指。

    “你的保證,我信不過。”趙綿澤面色一凝,漫不經心的拿起書來,撣了撣書面,忽地側過頭來看著她,又笑了,“我說過,只要你今晚為我侍寢,明日你便可離開,絕不阻止。”

    夏初七眼睫輕輕一抖,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臉。

    “我若是不同意呢?你囚我一輩子?”

    趙綿澤抬手,撫上她的臉,“小七,旁的事,我都可以依你。唯獨這事……”頓一下,他掌心的力度加重,語氣沉了不少,“由不得你。你與他這般……我心里不踏實。你回了魏國公府,我也不能日日來看你,說不准好久都不得見面,你總得給我一顆定心丸,我才敢放你走罷?”

    定心丸?

    真是猴子不咬人,嘴臉難看!難道他真的以為女人只要和男人睡了,就會死心塌地的跟他了?別的女人或許有可能,可換了她,兩個字——“狗屁”。

    心里思潮起伏,可她面上還保持著難得的端庄。

    “你就這樣信不過我?”

    趙綿澤清越的面孔微微一怔,看她小臉發白,眸底生出一抹憐惜的光芒,“小七,我不想强迫你。但只有這般,方能證明,你是我的。而你,也不曾委身給別的男人……”

    冷笑一聲,夏初七突地打斷他,“廢話就不必說得這樣好聽了!我知道,你與夏問秋就是婚前好上的,就在魏國公府里,你便與她有過苟且了,我親眼看見的,不是嗎?”見趙綿澤變了臉色,她挑釁的挑高眉梢,定定看住他,“可你也得知道,不是每個女子,都如夏問秋一般不知廉恥。我說過,沒有大婚,我不會做那種不干不淨的事。”

    趙綿澤的眉頭,緊緊皺起。

    “我也說過,由不得你。”

    輕“呵”一聲,夏初七氣極反笑。

    “聽你這口氣,是准備用强的?”

    趙綿澤眼皮微微一跳,盯著她,忽地一笑,伸手撫她臉。

    “不要怕,我一會定好好憐你……”

    耳根子一燙,夏初七臊了臊,咬牙切齒地看著他。

    “你怎生這樣無賴?你棋局破了嗎?你吐出去的口水,都能咽回去的,是不是?說話不算話的男人,算什麼男人?”

    她低低的咆哮著,試圖與他講道理。可是這一回,不論她說什麼,趙綿澤似是打定了主意,不僅寸步不讓,說到激動處,他拳頭都攥了起來,再一次提到燕歸湖邊她背著他與趙樽私會的事。那一雙嫉妒的眸子赤紅,像是心里扎了一根刺,態度越來越不耐,非得與她成了夫妻之實不可。

    對峙良久,她嗓子啞了,不吭聲了。

    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他淡淡睨她一眼。

    “行了,我先去沐浴。”

    他語氣淡淡的,說得極為自然,也不避諱什麼,下床為她掖了掖被角,就像兩個人原本就是老夫老妻一般,回頭喚了一聲何承安。

    “進來!”

    何承安在外面聽得汗毛都豎起了,聞聲“噯”地應了,趕緊進來為他寬衣解帶。他一眼沒有看夏初七,像是氣極,外袍脫去,僅著一襲明黃的中衣,大步去了淨房。

    夏初七看著他的背影,几近抓狂。

    ~

    三更過去了。

    宮里的夜霧,越發濃重。

    月光很淡,早已宵禁的東華門,禁軍換了一班崗。

    皇城里,不時有巡邏的守衛走來走去,楚茨殿的外面,更是守衛森嚴,除了趙綿澤的心腹大內侍衛,還有皇城禁軍,可謂圍得鐵桶一般,密不透風。

    夜幕里,一行禁軍走向楚茨殿的門口。

    長風拂過,看不清他們的臉,守衛低低喝了一聲。

    “站住!做什麼的?”

    “六爺差來的。”一行為首的禁軍,遞上腰牌,看了那人一眼,“六爺說弟兄們受累了。這些日子,晝夜不停的值守,鐵打的人也吃不消。”

    “嘿嘿,應當的……”看得出來是一張熟面孔,那小子笑了笑,又不解地道,“張頭儿奉了六爺啥差事?這大半夜的,不會是要給我等賞銀子吧?那可受不起。”

    “少矯情!你几個趕緊去,六爺在本仁殿后面,為兄弟們准備了宵夜。”

    本仁殿是東宮文華殿的東配殿,離這里有一段距離,趙楷治軍向來親善,這種事不是頭一遭了,那小子笑眯了眼,道一句“好嘞”就要走。

    禁衛領頭敲一下他的頭,低低斥道:“不要都跑了!換著崗去。陛下在這里,絲毫松懈不得。這一處我几個先看著,你們去吃了來換崗哨上的人,不必理會我們了……”

    低低的几聲嬉笑,散去了。

    月亮縮進了烏云里,夜風,似乎大了許多,吹得楚茨殿門的三個燈籠,哧啦啦的作響。

    內室的燈火,明明滅滅……

    禁軍換崗的時候,夏初七剛好走向淨房。

    趙綿澤入了淨房有半盞茶的工夫了,一直沒有出來。她拖著腳步,一步一步地走過去,步子有些沉重,但面色卻很冷靜。入了淨房,她看一眼侍候在里面的何承安,輕輕咳嗽一聲,不輕不重地道,“你出去吧,我來侍候陛下。”

    何承安驚訝的抬頭,為難地看著她。

    “這……”

    “出去罷!”不等何承安的話說完,泡在池中的趙綿澤就懶洋洋的嘆了一聲,語氣淡然,隔了一道屏風傳出來,帶著一種熏蒸了水霧的鼻音,給人一種像是睡著了的錯覺。

    “是,陛下。”

    何承安出去了,隨便關上了門。

    “趙綿澤,你今晚一定要我侍寢是嗎?”

    夏初七沒有走進去,就站在照壁外頭,淡淡問他。

    “我的態度,不夠明確?”他道。

    “我只是再確定一次。”她突地笑了,“你可想好了?”

    里面的男人靜默了,好一會儿,他才開口。

    “夏楚,此事無須再議,你別無選擇。”

    夏初七不輕不重地說了一聲“好”,就在趙綿澤心里一跳,猛地睜開眼睛看向照壁邊上被燈光拉長的影子時,卻聽見她突地冷冷一笑。

    “既然別無選擇,那我就不選擇了。趙綿澤,當年為了你,我被人追至蜀中,一個人走投無路,跳下了蒼鷹山。我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也不怕再死一次。既然你不願意等,那索性雞飛蛋打好了。你不僅得不到我的心,我連屍体都不會留給你……”

    說罷,她毫不猶豫的大步離開。

    “你要做甚?”趙綿澤一驚,從水里站起。

    她並不回答,袖子甩得高高,步子邁得大大,候在淨房外面的何承安與焦玉等人面面相覷一眼,不知她與趙綿澤發生了什麼爭執,卻也不敢去攔他。

    只一瞬,趙綿澤便從淨房衝了出來。

    他披著一件袍子,腰上玉帶輕系,面色森然地追了過去。

    “夏楚!”

    他大步入內,腳步愴惶而急切。可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寢殿里頭被她倒了一地的燈油,就連桌椅和床帳上都有。因從淨房出來的急,趙綿澤的腳上沒有穿鞋,光著濕漉漉的腳,他踩在燈油上,“啪嗒”一聲,往前一滑,就硬生生地摔倒在地。

    看著不遠處拿著一盞燭火笑逐顏開的女人,他咬著牙齒,想要扶著椅子站起。結果,椅子倒了,他一個不穩身子失衡,光著的腳丫再一滑,又一次摔倒。

    這次比上次更為慘烈,他原本心急裹在身上的袍帶很松,一個不小心扯開了,他半個身子赤在她的面前不說,椅子倒下來,還把桌子上零零碎碎的小東西扯落在地,唏里嘩啦的掉在他的身上,景況極是狼狽。

    “陛下!”何承安風一般跑過來,在門口大聲驚呼。

    “……”焦玉有點想笑,沒敢笑,趕緊來扶。

    “呀!陛下……”宮娥們緊張得瞪大了眼睛。

    “噗哧”一聲,夏初七倒是笑得毫不客氣。一手叉腰,一手高高舉著手上的燭台,她站在床前,一雙杏眼點漆一般的晶亮,絲毫沒有因為趙綿澤半裸著身子,就挪開眼睛,反倒饒有興趣地上下打量他一遍,方才嘆一口氣,扮可憐。

    “陛下,是你親口答應我的,腊月二十七與我成婚,結果你出爾反爾,非得我提前侍寢。我不願,但你是君王,我不得已再退一步,為你設了一個棋局,並約好了,你若能破,我便依你,若不能破,便得等待。我一忍再忍,已經做到這個地步了,你還步步緊逼。既然如此,你是曉得我性子的,反正我也沒什麼好顧念的了。干脆死了,一了百了……”

    “你做什麼?”

    趙綿澤連續摔了兩跤,本來就摔得狼狽,在奴才們的面前失了面子,此時一張俊臉漲得通紅,再一看她手上舉著的燭火,還有地上一片的燈油,頓時變了臉。

    “小七,你不要亂來!”

    “陛下怕了?”夏初七一笑,斜睨他一眼,目光閃爍如狐:“放心,雖說你對不住我,可我也不想害你性命,我不會與你同歸于盡的。只是你不放我,我只好死在這里而已。你走吧,我數到十,你若不走,我便點燃床罩,到時候你若是來不及跑,便到地下向我討債吧。”

    幽幽的聲音,蒼白的臉,夏初七覺得自己極有表演天賦,那高昂著頭一心求死的樣子,動作逼真得她自己都快要落淚了。

    “十……”

    “九……”

    “八……”

    趙綿澤看她如此絕決,心中一痛,掙脫焦玉就要過去。

    “小七,不要這樣,有事好商量……”

    夏初七高揚著燭台,“不要過來,過來我就點。六……”

    “五……”

    “四……”

    “不要!”趙綿澤目光微沉,咬緊了牙齒,“你要做什麼,我都依你,都依你還不成。小七,你先出來,出來我兩個再說,好不好?”

    “不好!”

    夏初七瞄一眼趙綿澤。昏暗的燈光下,他略帶驚慌的面孔,輪廓分明,劍眉入鬢,膚白唇紅,其實很是俊俏。若是排除這姓趙的對待夏楚曾經做過的那些齷齪事儿,就算他沒有這樣尊貴的身份,其實也是一個討女人喜歡的俊俏男人。

    只可惜,暴殄天物。

    好端端的一個人,空有一副溫雅俊朗的外表。

    她嘆了一口氣,接著道:“不必出去說,就這里說。我要先出宮,我要從魏國公府名正言順地嫁入宮中,我要祭天行大禮,我要天下人都知我是正妻,而不是皇帝的姘頭,還未成婚,就被皇帝給睡了。”

    她說話極是粗糙,這一句“睡了”,聽得何承安直皺眉,焦玉也忍不住咳嗽,只有趙綿澤似是習以為常,看著她的眼睛,又要往前走,可他剛上前一步,就被焦玉拉住了。

    “陛下,小心……”

    他們是擔心他的安全,可趙綿澤心里不相信她會真點。

    “好,我答應你。你放下燭台,出來說。”

    “你先擬旨,我才出去。”夏初七皺眉不允。

    趙綿澤變了臉色,與她對視著,恨到了極點。考慮了一下,他沒有叫人擬旨,而是突地抬袖,揮了揮手。

    “你們先出去,我與皇后有話說。”

    “陛下!”焦玉一驚,“危險。”

    “出去。”

    趙綿澤似是不耐煩了,難得的厲了聲音。何承安和焦玉等人,終是不再吭聲,慢慢地退了下去,站在了寢殿的門口。冷寂一片的室內,只有他兩個人了,趙綿澤皺著眉頭,再一次朝她走過去。

    “小七,把火滅了。”

    “滅了就看不見了。”為了自家的安全起見,夏初七在潑燈油的時候,就已經把屋子里的火燭一一滅盡了。如今,只留了她手上的一盞。

    趙綿澤見她笑靨靨的樣子,有些拿不准她的情緒。可不論她到底只是為了逼他就范,還是真的一心求死,在這一個灑滿了燈油的地方,她這般拿著一盞燭火都極是危險,他一心想把她哄出去再說。

    “小七,你何苦逼我至斯?”

    “是你在逼我。”

    “好,我不讓你侍寢了,你先隨我出去……”

    “陛下,你不要混淆視聽。我的條件不僅是不侍寢,是我要出宮。”夏初七柳眉倒豎,樣子很是堅決,見他皺了皺眉頭,仍是不松口,突地一笑,“你是不是以為我不敢真點?你錯了,我沒爹沒娘,我一無所有,連趙十九都不記得我了,我有什麼可怕的?我什麼也不怕。大不了早一點化為灰燼好了,這樣也可以早點見到爹娘,只求下輩子投胎轉世,不要再遇見你。”

    看著她手上閃爍的燈火,趙綿澤目光一涼。

    “你就這般不願與我在一起?”

    在那一閃而過的光芒里,夏初七看見他眸底的一絲痛意,手指微微一頓,抿緊唇角與他對視著,突地不知該說些什麼。考慮了一下,她方才凝重了聲音,說得真誠了几分。

    “你若肯給我一個好,我會感激你的。”

    “你說的‘好’,就是離開我?”他苦笑。

    “我只是要出宮。”她斬釘截鐵。

    “辦不到。”他聲音一沉,又一步步朝她走去,“小七,你也說了,趙樽他忘記你了,你何苦還為他守著?跟著我不好嗎?我就算過去負了你,但是我如今許你皇后之位,愛你,重你。這份尊榮,你知世間多少女子求而不得?你這是……”

    “身在福中不知福?你是這樣認為的吧?”低低一笑,夏初七接過活來,打斷了他,目光淡然地退后一步,整個人坐在床榻上,聲音一涼。

    “趙綿澤,我曾經以為你只是不懂愛而已。”

    趙綿澤喉結一滑,想聽她的下文。

    “那如今呢?”

    她莞爾一笑,燈火下的眸子極是瀲灩,“如今我發現,我以前說對了。你確實不懂愛,即便你經歷過失去,經歷了這許多的事情,你仍是不懂得,愛一個人,不是占有,而是她能過得好。”

    趙綿澤冷笑了一聲。

    看住她,他一直往床前走,一雙赤著的尊貴腳丫子,近了一步,又近一步,再近一步,在夏初七翹著唇角就要點帳子時,他遲疑著停了下來。

    “小七,若是不得,愛之何用?”

    夏初七微微眯眸,直直看著他。

    實際上,她為他灌心靈雞湯的目的,不過是逼迫他而已,至于“愛一個人到底是占有,還是放手”這個問題,其實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哪一個對。愛一個人,若是不能在一起,那又怎麼愛呢?

    趙綿澤一動不動的看她片刻,低頭系了系袍帶。

    “興許你是對的,我不懂得。但我說過的,上天入地,我都不會放手。你若執意要點,你就點罷。”

    夏初七一怔。

    她沒想到趙綿澤只一陣短暫的驚亂之后,就鎮定如常了,他會這樣做,若不是對自己屬實是真愛,連死一起都不怕,那就只有一種可能——太過小覷他了,他看透了她。

    看著他越來越近的面孔,夏初七沒有猶豫,走到這一步,只有孤注一擲了。她蒼白著臉,悠悠一笑,將燭火一揚,便要去點潑了燈油的床罩。趙綿澤面色一變,飛扑過來,一把抱住了她。她拼命的掙扎,他雙手用力,兩個人你來我往几個回合,他總算把燭火搶了過來,飛快地吹滅。

    四周一片黑暗。

    他急喘不已,“小七,你瘋了?”

    大概是見她真的敢去點火,他嚇住了,身子繃得僵硬,抱住他的雙手更是緊了又緊,几近窒息。夏初七冷冷一笑,使勁推他:“你今天可以阻止我,阻止不了明日,明日可以阻止,阻止不了一生。你只有兩個選擇,放我出宮,或是為我收屍。”

    趙綿澤攬緊她在懷里,任由她掙扎,只抱她的力度加重,許久都沒有吭聲儿。兩個人在黑暗里搏斗了片刻,他喘氣不已,呼吸里的熱氣,一股股噴在她的頭頂,胸膛里帶著一種說不出是惱意,還是恨意的情緒,一直起伏不停。

    好一會儿,他頭低下,擱在她的肩膀上。

    “小七,與我好好的過,不好嗎?”

    “不好——”夏初七被他抱得有些喘不過氣來,尤其他從淨房跑出來,就一件單薄的袍子,還散亂開來,二人都穿得不厚,在掙扎中,他身体有了明顯的反應,更是令她難堪不已,胃里又一陣翻滾。

    “你放開,不要碰我。你一碰我,我就犯惡心……”

    “嘔”一聲,她忍不住了,那一股胃酸涌上的感覺,太糟心,這都她不用假裝,他都能聽得一清二楚。良久,他沒有說話,就在夏初七為了小十九心情忐忑不安的時候,他突地慢慢放開了她,黑暗里的聲音,涼涼的。

    “好,朕放你回府。”

    她一驚,“真的?”

    “明天就滾!”

    終于惹得炸毛了?夏初七捂住嘴巴,壓下胃里的不適感。

    “這一回,你說話算話?”

    “夏楚,不要以為朕非你不可——”

    低低甩下這一句話,他轉身大步離開。留下那一句冷颼颼的話,驚了夏初七一下,辨不清真假,只聽得他倉促的腳步聲遠遠離去,待反應過來時,那人已經不見了。

    黑暗里,她一動未動,直到有另外一只手拽住她的手腕,穩住了她的身子,她才回過神來。

    “你在?”

    “我一直在。”甲一低頭看著她,要扶著她出去,“這屋子里全是燈油,今晚換一間屋子休息吧。”

    夏初七輕“嗯”一聲,想到趙綿澤臨去時的怒火,想到他的保證,身子突地有些發軟,不知道究竟是釋然的疲乏,還是真的從湖中起來受了風寒,只覺眼前黑乎乎的,腳踩不到實處,身体軟得再也站不住。

    “你還好吧?”甲一環住她。

    “扶我去藥堂……我得吃點藥。”

    她虛弱地抓住甲一的胳膊,今天晚上這一出,她感覺得到趙綿澤是真的被她傷自尊了。先前在下屬面前滑得那兩跤,加上她的嘲笑,她的逼迫,她相信他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再來找她了。

    只不過,就算他同意了她回魏國公府,大概也不會少了監視,她的小十九要順利出生,真的好艱難……而這個時候,她更加不能生病。

    再熬一晚,熬到了明天,她就可以離開了。

    昏昏乎乎地入了楚茨殿的藥房,她眼睛半睜半開著,正准備問甲一怎麼不點燈,突地一道模模糊糊的黑影映入她的眼簾。她瞪大眼睛,未待反應,便落入了一個寬厚的懷抱。那熟悉的氣息,讓她放松了警愣,下意識地緊張起來。

    “你怎麼來了?”

    他身上硬硬的甲胄硌得她有些難受,但她仍是義無反顧的抱緊了他的腰,嘆息一般喚了一聲。他沒有回答,手臂一緊,在黑暗里,極快地捧住她的臉,吻住她的唇,就像為她度氣一般,死死吻住,極盡纏綿,鋪天蓋地的熱吻,令她腦子一暈。

    “我,我快不能呼吸了……”

    失去意識之前,她聽見自己這樣說。

    ~

    “陛下!”

    看著趙綿澤從里頭走出來,何承安嚇了一大跳。

    他身上衣裳的綾亂和狼狽且不說,他的手肘上,大概是摔在地上時蹭的,鮮血已經滲透了單薄的寢衣,在白慘慘的燈火下,看上去極是駭人。

    可趙綿澤卻似乎未覺,一雙眼睛宛如鬼火,幽冷無比。

    何承安一路小跑跟上,見他不說話,急了起來,“這這……這怎麼了得?陛下,即便是皇后娘娘,也不能這般對您……”

    “無事,讓賀安來,為朕包扎一下就好。”

    應了一聲,何承安就要轉身,卻聽見他說。

    “回來。”

    何承安圓規似的,“哧溜”一轉,“陛下還有何吩咐?”

    趙綿澤扯了扯袖口,眉頭皺起,沒有抬頭,“今晚楚茨殿發生的事情,不許聲張出去。要是讓朕聽到什麼風言風語,朕要你們的腦袋。”最后一個字說完,他淡淡地掃了一圈身邊的其他人。

    “是,陛下。”

    一眾人紛紛跪下。

    他雖然沒有仔細交代,可這些人哪個不是猴精?他們都明白,若是這件事情傳揚出去讓朝臣知曉,皇后娘娘竟然膽敢枉顧君上的安危,不僅她這頂鳳冠戴不了,只怕還不知會鬧出多大的事來。

    說到底,皇帝還是護著她的。

    賀安領命去了源林堂,為趙綿澤上完藥,退下了。何承安正准備侍候趙綿澤歇下,外頭又有人來報。原來是在乾清宮侍寢太上皇許久都沒有露面的崔英達來了。

    趙綿澤看了何承安一眼,微微一笑。

    “崔公公怎的來了?”

    那一日趙綿澤登基,崔英達的聖旨可謂是及時雨。也因了他一直在洪泰帝跟前侍候,打小看著趙綿澤長大的,故而哪怕如今趙綿澤做了皇帝,對這個老太監也比對旁人更為親厚和敬重。待他一入屋,趕緊叫何承安倒水請上座。

    可崔英達卻不坐,畢恭畢敬的叩了頭,看著他。

    “陛下,你如今所為,對得住太上皇嗎?”

    趙綿澤一愣,皺著眉頭,下意識縮了縮手腕。

    崔英達也不知看見了他的傷沒有,也不吭聲,只是朝門口招了招手,一個小太監便恭順地端上了一個墊了明黃軟緞的銀盤。趙綿澤眯了眯眼,只見銀盤里頭是后宮妃嬪的名牌。

    崔英達低聲道,“陛下登極之后,尚未臨幸后宮妃嬪,老奴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啊。且不說子嗣之事關乎江山社稷,就論為了平衡朝事,為皇室開枝散葉,陛下您也不能再如此任性了。”

    低低垂著眉頭,趙綿澤不答。

    崔英達嘆一口氣,柔和的語氣,帶了一些無奈,“陛下是老奴看著長大的,您的心思,老奴有何不知?陛下愛慕夏家小姐,沒有錯。做為男子,作為夫君,你可以心里只愛她一個。可做為帝王,雨露均沾,平衡后宮,才是王者之道。”

    手指慢慢地攥緊,趙綿澤一笑。

    “多謝公公提點,朕知道了。”

    說罷他沒有去看銀盤里的名牌,而是轉頭看向何承安。

    “北狄與南晏正待和議,宣惠妃來侍寢吧。”

    崔英達看了一眼他凝重的面色,目光里露出一抹贊許。何承安低低應了一聲“是”,退出去宣旨了,可了解如他,分明聽出他平靜的聲音里……說不出來的無奈與憂傷。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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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4 11:01:22 |只看該作者
第202章

    烏蘭明珠從未想過入宮第一晚便要為皇帝侍寢,而且還是在這樣的時辰公公才來傳話。在她忐忑不安的訝異里,几個小太監抬著一個熱氣騰騰的大木桶,入了淨房。一群宮女涌上來,閃著暗里窺視的眸光,殷勤地侍候她沐浴。

    光著身子入了那飄著花瓣的木桶,水溫適度,不冷,也不熱,她卻激靈靈打了一個冷戰。

    “何公公,陛下不是去了皇后娘娘那里嗎?”

    “嗯”一聲,何承安在屏外等待,聲音很輕。

    “那怎的……又宣我?”烏蘭明珠略有不解。

    “娘娘就不要打聽了。”何承安的嗓子,在安靜的撩水聲里,顯得格外尖細,拖曳得比夜色更為支離破碎,“再說,主子的事,奴才也說不得。娘娘初來,怕是不太清楚,這些話若落入旁人耳朵里,恐是不妥,多生是非。”

    在趙綿澤這些嬪妃的面前,何承安並無太多的恭順,但也絕對沒有半點不恭順。他是宮中老人了,見慣了各種各樣的稀罕事,自有自己拿捏的分寸。

    出浴之后,擦身子、描眉、點翠、更衣,一件件細碎的事情宮女們都做得格外精細,等烏蘭明珠收拾好前往源林堂的時候,已近四更了。

    夜風入袖微涼,更鼓敲得她心亂如麻。一路回憶著嬤嬤交代的侍寢事宜,竟忘得一干二淨。

    皇帝的寢殿里,熏著一股淡淡的幽香。

    紅燭高燃,光線仍有些昏暗,明黃的帷幔低垂在地,隨風而搖,屏風后面,那個斜躺在龍榻上的年輕帝王,俊朗的五官在燈光里陰晦幽暗,手里懶洋洋的拿著一本書,許久都不曾翻上一頁,也不知是在看,還是沒有在看。

    “陛下,惠妃娘娘來了。”

    何承安得体的提醒了一聲。趙綿澤像是回過神來,側過頭,他看向烏蘭明珠,眸子眯了眯,沒有一絲笑意。

    “臣妾見過陛下。”

    烏蘭明珠手心汗濕,福身施禮。

    趙綿澤一動不動,沒有說話。她也不敢動,一直保持著那個恭順柔性的動作,不敢抬頭,只有一雙眼睫毛在胡亂地眨動,宣示著它主人的情緒。

    “抬頭。”

    聽得他淡淡的聲音,烏蘭明珠慌亂抬起頭來。

    “大宴時不是很會笑?怎的不笑了?”

    不知他想到了什麼,緊抿的薄唇緩慢地張開,莫名其妙地說了這句話。烏蘭明珠心里一怔,憑著女子天生的直覺,她感覺得出這個皇帝不太喜歡自己,但從漠北到金陵,她早就沒有旁的出路,他召了她來侍寢,不管她心里如何想,她都必須向他微笑。

    “陛下恕罪,臣妾……有些緊張。”

    這一笑,她笑得極為嫵媚。這一句話,她也是思量好才說的。但凡男子聽了,即便不憐惜她,也不會因此怪罪。

    “笑的時候,唇角抬高一點。”

    趙綿澤的聲音有些低啞,可入了烏蘭明珠的耳朵,更覺得是一句莫名其妙的命令。但不管他有多奇怪,她都沒法子反駁。

    几無遲疑,她翹著的唇角抬高一些,目光溫柔似水地看著她,一雙桃花眼融融如火,一個害羞的小梨渦在她抬高唇角時,若隱若現地跑了出來。

    趙綿澤目光深了深,在火光的照耀下,眸子里似是跳躍了兩簇火花,不知是否是滿意了,他慢悠悠放下書本,遞入欠著身子侍候的何承安。

    “過來,侍候朕更衣罷。”

    烏蘭明珠心里一跳,緊張地看何承安一眼,見他點了點頭,便退了開去,她雙腳有些發顫,但終是順從地踩著小碎步走向龍榻,端著那般的笑,柔柔的道。

    “陛下,臣妾從漠北來,好些規矩姑姑雖是教過了,但臣妾愚鈍……若是侍候不好,請陛下恕罪。”她低低的說著,嬌柔的聲音像一陣撥亂的琴弦,緊張不已。

    趙綿澤沒有吭聲,低頭凝視她片刻,目光里,有一種她說不出來的涼意。她不明所以,臉蛋儿一陣發燙,不敢看他,低下頭去。

    他眼波暗沉,扶住她的肩膀,伸手放下明黃的紗帳。

    何承安默默退擊了帳外。

    寢殿里,許久沒有人的聲音,冷寂得不像是一場快活的狂歡。烏蘭明珠緊張地縮著身子,一股陌生男子的氣息,帶著幽淡的熏香味儿,牢牢地充斥在她的鼻端,她垂著的眼睫顫了又顫,雙頰發燙,羞得滿面通紅,心髒怦怦直跳。

    “陛下……”

    他低頭,沒吻她的唇,卻吻在她唇角那一個若有似無的小梨渦上,聲音喑啞,極為溫柔。

    “以后多笑。”

    一片片明黃的流蘇,一下一下有節奏的晃動在烏蘭明珠的眼前。面前的男子,二十來歲的年紀,俊氣溫雅的面孔,至高無上的權力……而他是她的夫君了。她無法細究這一刻的心情,但亢奮多于痛苦,快活多于害怕。在他進來的一瞬,她似是聽他低喃了一句什麼,但她腦子一片迷糊,沒有聽清,只極快地應了,雙手抱牢他的腰。

    “陛下,臣妾……喜歡你。”

    這話她說得很順口,也很衝動,沒有考慮彼此的身份便脫口而出。于這脫口而出的一瞬,也從未想過一句“喜歡”會成為她一生的枷鎖。只是這一刻,當她真正屬于這個男子這個君王的時候,她急需用一句言語來表達情緒,表達她從少女到婦人的改變。

    身上的人沒有回答她,她顫抖地眨著眼睛,也沒有敢看他,雙頰紅得像三月的桃花,只感覺他深幽的目光似是在她臉上停留一瞬,便很快閉上了眼。

    恍惚間,她聽得他問,“朕如何?”

    “嗯?”她略微不解,睜開眼睛看了一眼他深沉的眸色,仔細一想,耳根倏地一燙,羞澀的小聲道:“陛下……自是極好的。”

    一夕云雨,他沒有再說話。

    任憑她嬌若梨花,他仍是一句話都無。直到他攀上云端的最后一刻,緊閉的雙眼一顫,唇邊方才囈語一般,吐出一句呢喃來。

    “小七……”

    大概太過激動,這兩個字他喊得聲音清楚,也很纏蜷,卻驚了烏蘭明珠一下。

    “陛下……”她輕喚一聲,他猛地睜眼。

    只一瞥,他別開臉去,翻身在側,喘氣不止。烏蘭明珠雙眸頓時凝住,他喊的不是她,他的臉上,也分明不是快活,而是一種難以言狀的傷感。

    她聽著他喘氣,縮著身子一動不動。

    她很想知道小七是誰,可她不敢問他。在來這里之前,她便聽說,趙綿澤在房幃之事上並不熱衷,對宮中妃嬪也不冷不熱,想來應當就是心里藏了一個人吧?不過,在那麼多妃嬪里,他第一個召幸了她,證明她與旁人還是不一樣的。

    瞥頭看著他俊朗的側顏,烏蘭明珠想到先前二人的交纏,臉上一熱,手便輕輕搭了過去,纏在他的脖子上。心窩里涌動的情意,說不清是愛意,還是心酸。只是好想那個能讓他在緊要關頭叫出來的名字是自己。

    “陛下,臣妾替你洗洗……”

    她顧不得自己身上的酸疼不適,一心想要討好他。可他卻冷冷瞥過來,低喝一聲。

    “何承安,送惠妃回宮。”

    “是,陛下。”帳外,何承安暗嘆了一聲。

    烏蘭明珠心里一窒,噤若寒蟬。

    哪個姑娘不希望自己的第一次罷了,夫君能夠好好的安撫一下,即便他什麼也不說,能並頭聽聽呼吸也是好的。

    可如今……

    她的后背上,陡然升起一陣涼意。

    ~

    “阿七,沒事了。”

    “阿七,爺在這里,不會再丟下你。”

    “阿七……”

    “阿七……”

    豆火似的光芒,微弱地在眼前晃動。

    夏初七耳朵里有人說話,可她一直處于半昏厥的狀態,令她不知自己是在做夢還是處于真實的環境里。她記得趙十九突然闖了進來,他吻了她,吻得狠,像是恨不得把她吃下肚去,他可惡地奪走了她的呼吸,就那般,她就不爭氣地昏倒在他的懷里。

    可是他怎麼能在這里?

    這里是東宮,是楚茨殿。

    “危險……趙十九……危險……”她干澀的嘴唇一張一合,雙拳攥緊,拼命地想要叫他離開,可喉嚨卻像塞住了,發不出聲音來,如同夢魘,腦子清醒的,手腳卻動彈不得,急得額頭上滿是冷汗。

    “阿七……”

    這個聲音確實是趙十九。

    除了他,旁人是不會用這樣的聲音喚她的。

    她一直知道,趙十九對她說話的時候,與別個是不同的,好像就連音調也都不一樣。他在與別人說話的時候,嗓音是平淡無波的,基本處于同一個音頻。但他與她說話時,不論他是喜是怒,總會有起伏,而且會格外的性感好聽。

    不行,趙十九不能留在這里。

    “趙十九……快離開這里……他會殺你……”

    她壓著嗓子又喊一聲,不知是否喊了出來,只覺自己的身子被人抱在懷里,那是一個熟悉的懷抱,他寬厚的掌心輕輕順著她的脊背,從上而下,像在哄一個受傷的孩子一般,極有節奏,極為憐惜。

    “爺,巾子來了。”

    晴嵐走過來,要替她擦臉。

    “我來。”趙樽低著凝視著懷里的女人,接過巾子,細心地替她擦著汗,末了又放在她的額頭上。想了想,見她還是不睜眼,似是不放心地道,“再不醒來,就去請太醫。”

    晴嵐一愣,與邊上的鄭二寶對了一個視線。

    “爺,不妥……”

    “不要太醫!”不等趙樽再說話,原本迷迷糊糊的夏初七就像被蜜蜂蜇了,激靈一下醒過來,又重復了一遍。

    “不要叫太醫!”

    她雙頰酡紅,目光迷離,看著面前含著喜色的雙眼,又緩緩環視了一圈,發現自己還躺在楚茨殿藥堂里的小床上。除她之外,藥堂里還有三個人。其中一個,真的是趙十九。

    “為何不要太醫?”他淡淡地問。

    夢中的驚懼與思念,在看見這張冷肅的面孔時,通通都化為了烏有。夏初七斜睨著他,想到她為了小十九做的這些事,想到她一個人可憐的身處宮中,他卻要娶旁人為妻了,突地有些氣上心來。

    “關你何事?晉王殿下,深夜入宮與皇后私會,你可知這是殺頭的罪?”

    看她作上了,趙樽眉梢一揚。

    “皇后准備如何治罪?小王領了便是。”

    夏初七見他如此,一噎,別開身子。

    “你個不要臉皮的。”

    趙樽唇角微微一抽,將她別扭的身子摟在懷里,她仍是不甘心,還在拼命掙扎,他無奈的一嘆,正准備哄,突聽鄭二寶在身邊“哧哧”的發笑,身子一僵,回頭遞一個眼神給他和晴嵐。

    “你兩個外頭守著。”

    晴嵐會意,福身離開,“是,爺。”

    趙樽頓了下,又道:“出去讓甲一告訴張望,本王一個時辰后離開。”

    “一個時辰?”夏初七抽氣一聲,不再掙扎了。

    晴嵐應了一聲“是”,瞄一眼夏初七失望的臉色,沒有忍住,“噗哧”一笑,與眉開眼笑的鄭二寶交換了一個眼神,就要往外走。可看他們如此,夏初七卻惱了,揉了揉發燙的臉頰,皺著眉頭。

    “小蹄子,你在笑什麼笑?”

    “笑七小姐呀?明明舍不得爺離開,還要與爺鬧別鬧。一聽說只有一個時辰了,臉色就變了。”晴嵐看他二人歷經波折終是見了面,心里替他們歡喜,戲謔時,臉上的笑容也極是燦爛。

    “誰說我舍不得他?”夏初七瞥趙樽一眼,恨聲一哼。

    “哎呦”一聲!皇帝不急,果然急死太監。鄭二寶看她這般,為他倆只得一個時辰的相處焦心不已,“王妃您就不要矯情了,趕緊與咱爺敘敘話儿。奴才几個就候在外頭,天大的事儿都不會來擾,您好好侍候爺,做什麼都成……嘿嘿嘿……”

    “滾滾滾!”夏初七哧的一聲,忍不住笑了,朝他翻了一個白眼,“你說你一個太監,不好好的做太監,懂什麼啊?”

    “太監就不能風流了?”

    “你那是下流!”夏初七又笑。

    “奴才這是……主子,這是什麼來著?”

    鄭二寶巴巴地看著趙樽,可他家主子爺顯然不耐煩了,眉頭一皺,目光凝在他身上,像結了冰。

    “再不滾蛋,你那叫血流!”

    “是!奴才馬上就流,馬上就溜。”知曉自個儿在里頭礙了二位主子的事儿,鄭二寶笑眯眯地欠著身子,后退著出去,掩上了房門。

    藥堂里只剩下二人。

    一股子濃重的中藥味儿浮在空氣里,夏初七沒有看趙樽,黑著臉自顧自先找了藥片吞下,哽了哽喉嚨,這才趿著鞋子坐了回去,瞥他。

    “說罷,找我做什麼?”

    “阿七……”他望定她,聲音極低,手撫上她的臉時,黑眸里一片赤紅,在極力隱忍的情緒下,分明波動著一種難以言狀的歉疚。是一種對他無法參與的四個月,她所承受的百般痛楚而無能為力的深切歉意,還有痛處。

    “你吃苦了。”

    他又低低補充了一句。

    那低低的聲音,破碎得近乎哽咽。

    夏初七猜測,他一定都知道了。

    在她昏睡過去這一會,晴嵐那個小叛徒,一定會把她入宮之后經歷的所有的事情都毫不保留的告訴他的。

    她抬頭,與他四目對視。

    看著他記憶中的面孔,聽著他記憶中的聲音,就像一個跋涉了許久的旅人終是衝破云霧,得見仙山一般,眼前一陣模糊。

    念到深處,是無言。

    往常的無數個日夜,她有許多話想對他說,可那時,她找不到他說。在燕歸湖的邊上,時間太過倉促,她什麼也來不及說。如今終是只剩他二人相對了,她卻眼酸酸的,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看著他眼睛里明顯的疚意,她潤了潤唇,有些不喜歡這樣的氣氛。感情之事,原就沒有誰欠誰的。歸根到底,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她做的事情都是心甘情願的,若是他背上這樣的包袱,往后兩人還如何相處?

    她冷了面孔,扯過被子裹身上。

    “晉王要是無話可說,就趕緊出宮吧。你是曉得的,這里趙綿澤隨時會來,你多留一刻,便多一刻危險,我可不想看著你被射成馬蜂窩。”

    “有。”趙樽聲音喑啞,面色一沉,冷不丁抱住她,連人帶被子拉入懷里,那動作大得夏初七心里一悸,咬著下唇,握緊拳頭便去捶打他。他低低一笑,直接把她抱起來,壓坐到腿上,霸道地掰過她的臉,深沉的眸望入她的眼中。

    “看我做甚?”她惱了。

    “胖了。”他笑,“還沉了,豬一樣!”

    “你個混蛋!”夏初七倒吸一口氣,抬手又要打他,他卻揚起眉梢,反手握緊她的拳手,拉到唇邊吻了吻,斂住神色,一字一句問。

    “你怎的從不把爺的話放在心上?”

    夏初七半眯著眼,抿緊唇,不回答,只斜著眼睛觀察他的表情。心里一直琢磨,他到底知道了多少事,到底知不知道小十九的存在了,若是知道了,他為什麼不問,若是不知道,實在太不科學。

    “說!做錯沒?”

    他緊一下她的腰,聲音令她心里一涼。

    這是要找她秋后算賬的意思?可她都沒有找他算賬,丫憑什麼先找上她了?她狐疑地探出一手,摸了摸他的下巴,指頭癢癢的,那刮手的胡渣極為真實。

    “什麼錯不錯?我不知。”她裝傻。

    “爺可真想揍你!”趙樽在她肉肉的臀上掐了一把,見她皺眉,方才松了手,無聲嘆息,“阿七,皇宮不比別處,說它是修羅地獄也不為過!你為何這般不聽話,偏生要闖進來?”

    夏初七看著他深濃的眼,眼眶突地一紅,“你不是死了麼?”見他面色微微一涼,她垂下眸子,聲音便多了一些委屈,“陰山一別,足有三月余,你既然活在世上,為何不讓我知曉?若是你早一步告之我,早一點,再早一點點,我也不至于會接了趙綿澤的聖旨,也不會入成為他的皇后。再早一點,我也不會入了皇宮。這怪誰,都怪誰呀?”

    心里太多的壓抑,她低吼著,雙手不停捶打他的胸膛,像一只伶牙俐齒的小獸,在外面受盡了委屈,終于見到親人一般,盡情的在他身上放肆。

    趙樽從前最見不得女子撒潑。

    可看著她惡狠狠的瞪視著自已,又打又咬,完全不講理的小樣子,他的心里卻軟成一灘水,連一句硬話都說不出來。甚至于,他都不想說那時自己一直昏迷,身不由己。因為任何一句借口,都無法彌補他的女人。

    “傻丫頭!都怪我……怪我。”

    他嘆著,摟緊她,握牢她的手,緊緊與她十指相扣。她橫他一眼,使勁扭著,再裝不出那一種名門女子寫意畫一樣的淑靜來。他似是喜歡她這般,低低一笑,仍是圈了她坐在腿上,手指從撫一下她的鬢發。

    “你再這般造,爺就耐不住了。”

    夏初七愕然一瞬,驚呼一聲,這才發現坐著的地方不知何時已狼變。她面上一熱,縮了縮手,可掙脫不開,終是故作不悅地哼一聲,別開臉去。

    “無賴!”

    “無賴配流氓,不是正好?”

    “配什麼配?”夏初七猛地瞥過眸子來,定定看他,想到他那几個月都是與旁的女子在一起,不由心里發酸,語氣也澀了几分,“晉王殿下如今擇有佳偶,又是一國公主,兩情相悅,有情人眼看就要成眷屬了,你還入宮找我做什麼?”

    “娘子在這,爺怎能不找?”他笑得十分好看,似是哄她一般,換了一只手,將她側抱起來,攬在懷里,低頭吻她。

    “誰是你娘子?”夏初七柳眉一豎,撐著他的肩膀,不讓他壓下來,收斂眉目,正色道:“我問你,你在麟德殿當眾說的……要娶烏仁瀟瀟,可是認真的?”

    趙樽眉梢一揚,抽出她發髻上歪斜的珠花,又重新為她簪了上去,方才似笑非笑地點頭。

    “認真的。”

    心里突地一疼,夏初七眉頭皺起,氣不打一處來。說著便要跳下地去,他卻不讓,不由分說地按住她的腰,按向自向那充勃之處。

    “阿七,你聽我說。”

    夏初七回眸瞪他,正想按照瓊瑤套路里那般,捂著耳朵說几句“我不聽我不聽我就是不聽”,只是想想那個畫面又醉了,忍不住“噗哧”一聲,笑著戳一下他的胸膛。

    “說罷,看你能說出什麼花樣來。”

    他唇角輕揚,看著她紅扑扑的小臉,撫了撫,“你先告訴爺,你身子要不要緊?為何好端端的會昏厥?”

    “不要岔話!”夏初七雙手抵在他的肩膀,一眨不眨地盯住他,並不與他細說。她先前昏厥,大抵是因為懷、孕與跳湖兩件事情造成的,如今吃了藥,已好了許多。

    想了想,她道:“我自個儿的身子,自個儿有數。你只需老實交代就可以了。”

    “交代什麼?”他淡淡一笑,完全地深擁住她,低頭埋入她身前,牙齒輕輕的咬她一口,可惡地輕扯著她的衣裳,撥開那料子,臉便埋入里,在她帶著幽香的身上汲取著那令他安心的氣息。

    “趙樽啊趙樽,你還敢裝蒜?”夏初七知道這廝想要轉移話題,可被他胡碴子狠刮几下,她受不住的哆嗦著,語氣身不由己的拖曳起來,像是極為受用一般,那情態,令她羞窘不已。

    見她這般,他低笑一聲,壓了聲音。

    “阿七不必管這些,只需記得,爺不會負你。”

    夏初七呼吸不暢,掰著他的腦袋。

    “何謂不負?你都要娶旁人了……”

    趙樽嗯一聲,沒有回答,像是渴了她許久,很快便將她白筍般細軟的肌膚暴露在面前,黑眸里是一種深深的迷戀。她又羞又惱,在他的注視下,身子情難自禁地泛起一層細密的疙瘩。

    “不說清楚,不許碰我。”

    他目光一眯,用力埋頭,“阿七信我。”

    “我信你有什麼用?”

    她激靈一下,聲音有些變調,吃不住他呵氣一般的騷弄,咯咯笑了兩聲,好不容易才收斂心神,狠心推開他,攏好衣裳,“我想知道,你准備如何安置烏仁?”

    他皺起眉頭。

    二人對視,久久不語。

    霎時,一種鋪天蓋地的酸楚淹沒了她。

    她目光一澀,看著他,“她是個好姑娘。”

    他雙臂一緊,用盡力氣抱緊他,“我知道。”

    她眯眼,一時恍惚不已,“那你怎麼辦?”

    “眼下不說這個。”他回避著她的目光,低頭,吻住她,堵住她的嘴,不讓她再說話,溫熱的掌心卻像一尾游魚,急切地膜拜著她的身子,肆意地享受著久別重逢的溫存與親昵,像是要從她的身上找到一種可以捅滅破地的勇氣一般,他血脈直衝腦門,動作極為張狂。在一陣粗急的呼吸里,終是她忍不住,抓緊了他的手。

    “不行!”

    “為什麼?”他眉心微跳。

    “不為什麼,就是不行。”

    她不知道他是裝的,還是真的不知道小十九。但他不提,她也就不說。可她不說,他就像故意收拾她一般,黑沉的眸內,處處熾烈的火焰。她咬牙切齒拒絕著,不要他碰她,可一聲比一聲軟的拒絕,像是被他給揉碎。破啞,綾亂,像缺水的魚,呼吸完全不由自主。

    “阿七,只一個時辰。”他低嘆。

    “知道就好。”她低應。

    “抓緊,可以來兩次。”

    “……”夏初七氣恨不已地看著他,突地有些懷疑,以前那個傲嬌高冷的趙十九是不是換了一個人?不是每次都是她撩拔他的麼?怎的今儿倒了個儿?

    哆嗦一下,她終是不能再瞞他。

    “別,我有了……”

    “有什麼了?”他不急不徐,輕輕拔弄她。

    “有孩子了……”

    “是嗎?”他淡淡的,情緒不明,可聲音里分明就有几分冷凜之意,“即是有孩子了,為何還這般大的膽?還敢孤身犯險?嗯?”

    夏初七閉著的眼睛倏地睜開。趙樽也在看她,定定地,一眨也不眨,俊美的眉目逆在燈火的光影里,神情看不分明,卻冷得她倏地打了個寒噤,蜷縮在他懷里的身子,縮了一縮。

    “趙十九,你變壞了。明知我懷著身子,你還故意撩拔我,撩拔我,明知……做不得,你偏要弄得我不上不下,你太可惡!”

    “阿七,你著實該罰!不聽話!”他眸色沉沉。

    夏初七眉梢一挑,還沒有從他那句話的意思里反應過來,身子很快便再次落入他的掌中。他一直顧惜著她,可《風月心經》真不是白習的,即便如此,她仍是身不由己的被他推入了一個更加羞惱的境地。而他所謂的懲罰到底是什麼,她終于知曉了。

    “趙樽,你這個混蛋!”

    “罵吧,看你還敢不敢。”

    “我咬死你。”

    “咬不著!”

    “……我讓小十九咬你。”

    “那也得生了再說。”

    “我……啊……”

    他並不理會她的低罵與抗拒,也沒有發生她想象中的事情,哪怕他其實比她更加渴望她,渴望得身子都疼痛了,仍是沒有急不可耐地占有她,去品嘗回光返照樓里令他終身難忘的消魂快活。他只是抱住她,在一盞幽暗的燭火下,用他的方式折磨她。

    半個時辰。

    短暫的相聚,過得很快。

    一個要死不能死,要活也活不成的暖昧過程,讓夏初七嬌聲吁吁,大汗淋漓,可在她發了一身的香汗之后,原本暈眩的腦子清明了,阻塞的鼻子也通泰了。

    這真是一件極為詭異的事情。

    美好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

    兩個人說了一會子話,天就要亮了。

    他看她一眼,慢慢起身。

    看著他燭火下頎長的身影,夏初七眼圈一紅。

    “你……要走了?”

    他是得離開了,再不走,等禁軍換崗,就走不成了。回頭看她一眼,他輕“嗯”一聲,出門喚一聲晴嵐,很快拿回一套干爽的衣裳來替她換上。

    “乖乖的。剩下的事,爺來安排。”

    夏初七身子乏力,仍是撐著走過去,雙手勾在他的脖子上,將頭抵在他的下巴上,低低地問:“我今日若回了魏國公府,你會來見我嗎?”

    “不會!”趙樽低低道。

    “你敢!”她眉梢揚了起來。

    他一聲嘆息,手指輕輕捋順她的發,“阿七,爺會在你的身邊,你不要怕。但事情未定之前,少見面,對你有好處。還有昨夜之事,下回不可再那般衝動……爺會有法子的。”

    “除非你答應來看我。”她緊緊環住他的腰。

    “傻七!”他低下頭來,在她額上一吻,“好好照顧我們的孩儿。再過數月,你我便可長相廝守。”

    聽他提起孩儿,夏初七抬頭,目光晶亮地看著他英武的眉,微微一笑,“爺,你說小十九,是個儿子還是個姑娘?”

    “你想要甚?”他笑。

    “儿子會不會好一點?我喜歡帥哥。不過,不管是儿子還是姑娘,最好都長得與我一樣。若不然,太便宜你了,你這個爹,做得實在便宜……”

    “誰說便宜?”趙樽笑嘆,“爺若不盡力,豈有他小子……”說到小子,他突地斂了眉,怪異地看她,“阿七,不要小子,還是生姑娘吧。”

    “為何?”夏初七詫異了。

    “像你說的那般,都要與你長得一個樣,還是姑娘好一些。若是個小子,長成你這般,連小鳥都沒有,將來如何娶媳婦儿?”

    “你!”

    夏初七原要斥他,可看他說得一本正經的樣子,忍俊不禁,又“哧”一聲低笑起來。他也是一笑,二人相視,籠罩了許久的陰霾終是散去,心里軟得像被人塞了一團棉花般柔軟。

    撫著小腹,想象里頭的小十九出生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孩儿,她眉目間全是母愛的光暈和笑意。她放開了他,看他戴上禁衛軍的頭盔,穿上禁衛軍的盔甲,她突地有一些酸澀。

    他是趙十九啊。

    他向來做事講求一個名正言順、光明正大,他何時委屈過自己這樣扮成普通禁軍?說到底,他還是為了她啊。她心里一澀,圈上他的胳膊。

    “趙十九,你不要顧念我了。我的事,都會自已處理,你只管辦你的大事去……”

    趙樽回頭看來,攬她入懷。

    “傻七!爺若是連妻儿都護不了,奪得天下又何用?”

    “爺……”她聲音一柔。

    “在爺這里,阿七就是天底下最大的事。”

    她聽見他沙啞而沉痛的聲音,心里一窗,仰起頭來,看著他一夜間又冒了頭的胡碴子,踮著腳尖,用力咬一口他的下巴,壓住那一股子酸澀的離愁,終是展顏一笑。

    “去罷,一會天亮了。”

    “等我。”

    他大步出了藥堂,門開了,甲一站在門口,像尊木雕似的,一動也沒有動。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回頭看她,只抬手拍了拍甲一的肩膀,一切盡在不言中,人影已融入了門外的夜色之中。

    夏初七躺回到床上,蓋好被子,許久未動。

    直到天邊露出一抹鯉魚白,鄭二寶小心翼翼地進來,在她的耳邊低嘀了一句,她才挑高眉梢,似笑非笑地撐起身子。

    “不必擺早膳了,回房收拾東西。”

    ~

    夏初七出了一身汗,身子松快了不少。

    說是收拾東西,其實她並沒有什麼東西可收拾。除了一匹馬,兩只鳥,只有一些換洗衣服。趙綿澤給的東西,她不想要。領著鄭二寶、晴嵐、梅子和甲一等人,他們去了前殿等候。

    先前趙綿澤派人來傳話說,准備好了鳳輦,送她回魏國公府。今日他要早朝,就不過來送她了。

    當然,她也知道了他昨夜召幸烏蘭明珠的事。

    這樣的結果,令她緊繃的心松下不少。

    說到底,她也是一個女人,盡管她對趙綿澤有許多的怨恨,可這些日子以來的照顧,還有昨夜她要舉火自、焚時,他那眼睛里深切的痛意,仍是令她有一些觸動。

    如今他能放下,自然是好的。

    不來相送,以免彼此尷尬,那就更好。

    按照大晏的俗成禮數,一直到大婚那日,她與他都不會再見面了。他貴為帝王,想來也不會再跑魏國公府來找她。

    不過,還得防住他才好。

    上了鳳輦,往東華門的路上,一路可見匠人在翻修殿宇。趙綿澤登極之后,雖沒有耗廢銀庫大肆修葺,但到底是新帝承業,面子上的東西,也好歹得做齊活了。

    見到皇后的鳳輦出宮,宮中有人私下議論。大抵猜測是惠妃昨夜承寵,皇后娘娘與皇帝置氣回府一類。

    夏初七不在意旁人說什麼,看著這紅牆碧瓦,雕梁畫棟,心里就一句話,總算是要離開這個鬼地方了,但願再不要踏入此間一步。

    坐在鳳輦里,她打了簾子望向層層疊疊的宮殿玉堂,回頭看了一眼,只見除了執鳳儀的錦衣衛儀仗隊,沿途跟隨的兵卒竟足有上千人之眾。

    看著浩浩蕩蕩的“大軍”,她唇角掠起輕笑。

    不管是楚茨殿,還是魏國公府,果然還是逃不過趙綿澤的監視……

    她放下了簾子。

    東華樓門上,趙綿澤目光微微一涼。

    蘭子安站在他的旁邊,也不時望城樓下的鳳儀隊伍

    “陛下,回吧,臣工們該等急了。”

    趙綿澤輕“嗯”一聲,暗沉的眼眸,帶了一抹涼意看向他,“子安,好好籌備朕的大婚。”

    “是,微臣省得。”

    蘭子安扛手施禮。

    趙綿澤的腳步一直沒有移動,看著城樓下遠遠而去的一行人,眉頭一點一點收斂,拳頭亦是攥得生痛。他不想放她出宮,可昨夜把話已說成這般,他堂堂天子,又如何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爾反爾?

    “陛下……”

    蘭子安又輕喚了一聲。

    他回過神來,終是收回了視線。

    “走吧!”

    貴為帝王,他可以擁有后宮三千,可以要遍天下的美女,卻偏生得不到最心愛的那一個。這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啷……”

    城門開啟的聲音,鑽入耳朵。

    趙綿澤一驚,猛地上前一步,看向城樓之下。

    “小七……”

    蘭子安眯眸,看見他右手骨節,捏得咯咯作響。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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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4 11:01:42 |只看該作者
第203章 何謂良人?

    轉眼,夏初七回魏國公府已有半月。

    在她回府之前,工部來了匠人把夏楚在魏國公府時居住的“楚茨院”給收拾了出來。也是回到此間,夏初七才明白趙綿澤當初為何在東宮為她准備的居處非得叫“楚茨殿”,原來那只是一個拿來品。在魏國公府里,原就有一個這樣的地方。

    只可惜,換了一個靈魂,未必能感受他那份情深。

    在楚茨院這些日子,她像坐了一回時光的軌道,把夏楚先前留在院里的東西,都看了一個遍。概因是同一個身軀的原因,即便二人有不同的靈魂,她也實實在在的感受到了她對趙綿澤的一往情深。

    在楚茨院里,只有一個名字——綿澤。

    夏常除了為她新添一些盆景擺設之外,屋內基本沒有太大的變化。就在夏楚居住的內室床榻邊上,有一個高高的花梨木精雕書架。書架上的書籍很多,大抵都是新的,一看便知她沒怎麼翻過。但是在書案的几個大畫筒里,卻插了夏楚的畫作若干。

    實話說,她畫功極差。

    若是單憑那畫上之人的五官,極難窺出原身到底是誰。不過,夏楚卻在那些畫作之上,都題上了名字——綿澤吹笛、綿澤撫琴、綿澤讀書、綿澤望月、綿澤游園、綿澤吟詩、綿澤騎射、綿澤……

    除了綿澤,只有綿澤。

    每一幅圖的內容不一,大抵都是她偷偷窺視了趙綿澤回來之后,一個人憑著記憶默默畫下的。畫上有陰有暗,有日落有夕陽,有落英有細雨,時間跨度几近三年之久,無乎充斥了她愛慕趙綿澤的整個歲月。

    在書案的旁邊,還有一個雕花的木架,木架上方,放有夏楚自己捏成的兩個泥娃娃。泥娃娃外形與她的畫作一樣的拙劣,並著肩,帶著笑,除了能分辨性別之外,几乎與人對不上號。但是,在男娃娃的背上她刻著“綿澤”,另一個女娃娃的背上她寫著“楚儿”,上面清晰的落款——洪泰二十二年除夕。

    那個時候,她一直在默默等待做趙綿澤的新娘。

    她曾愛他入骨,他卻傷她太深。

    夏初七記得,在陰山皇陵的那個晚上,得知她執意回京,東方青玄曾經向她講過許多夏楚曾經做過的傻事。几乎每一件,都與趙綿澤有關。

    那時,她也只是聽聽,為了今后的計划做准備,卻很難將自己這副身体與趙綿澤聯系起來。可是,這一回住在了楚茨院,看過她留下的點點滴滴,再結合東方青玄說過的話,難免喚出一些過往的記憶與片段,感觸竟完全不同。

    趙綿澤真的是負了她。

    那一日在御景苑,夏問秋撕心裂肺地哭說,這個世上最愛趙綿澤的人是她。那個時候,夏初七雖討厭夏問秋,但也是認同的,不管夏問秋如何歹毒,她到底是愛著趙綿澤的。可如今到了楚茨院,她發現自己錯了,這個世上最愛趙綿澤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夏楚。想必趙綿澤也是悔誤了這一點,才會痛定思痛,愛上了她。

    只不過,造化弄人,在她愛他的時候,他不愛。傷她、辱她、棄她、毀她、任她顛沛流離,流亡于世。等她香消玉殞,他回過頭來尋找,她已不在。

    她知,夏楚若是活著,一定會原諒趙綿澤。

    可她不是夏楚,做不到如此。

    這些夏楚留下的舊物,夏初七都沒有碰它。任由它一件件錯落在她住過的屋子里,點綴著這一間重新整修過的華堂。

    舊人,舊物,舊事,都是屬于夏楚的。

    她已經占了她的身子,換了她的靈魂,她不忍心將她短暫的人生中最為轟轟烈烈的愛情一夕翻篇。

    她自己總是要走的。

    這些原就是她的,還留給她吧。

    但願有朝一日,她離開之后,再讓趙綿澤親見,讓他知道,有一個女子曾經真的愛他如同生命。再狠狠痛他一回,算是對夏楚在靈之天的一種慰藉。

    整理完屋子的當天晚上,她在院子里燒了一盆紙錢。

    晴嵐問她,燒給誰的。

    她說,燒給自己。

    聽得她涼絲絲的這話,晴嵐當即噎住,白了臉。鄭二寶更是嚇得差一點就要去請法師來為她做法,以為她被鬼給迷了魂。

    她一笑,以一句“玩笑”糊弄過去。

    最后只道,燒給一個該燒的人。

    回魏國公府后,她緊接著就病了几日,倒不是大病,就是有些怏怏的沒有力氣,一來孕期嗜睡乏力,二來那日落下的病根,將息了好些日子,才好起來。

    當然,她也是由經此事尋一個妥帖的借口,不再與魏國公府中之人過多接觸,以免越來越明顯的肚子露出馬腳。

    這些天,趙十九說話算話,果然沒有來看她,她想他,想得牙根癢癢,可為了肚子里的小十九,她不得不忍耐,沒有出府半步。

    就像突然入了孤島,她與人隔絕了起來。

    只有端午那一日,阿木爾來了魏國公府。

    她是來找她的。

    為了見阿木爾,為了不在她面前輸掉氣勢,夏初七特地打扮了一番,選了一套寬松的裙衫,在小腹上略略纏了纏,結果累得自己不行,心里直罵娘,可阿木爾卻沒有“貴干”,只說了一些沒用的廢話。

    不過,夏初七突地了解了她。

    因了趙樽與烏仁瀟瀟大婚在即,阿木爾大概是想來找一個與她“同病相憐”的人,吐吐苦水,訴訴傷情,但她天性的高傲又不容許她如此,故而與她對坐約半盞茶的工夫,她什麼也沒說出來,又灰溜溜的走了。

    “灰溜溜”三個字,是夏初七自己想象的。實際上,阿木爾那一張清冷美艷的臉上,一如既往高貴得令天下女人嫉妒。

    尤其現在,夏初七長胖了,更覺趙十九瞎了眼。怎麼放著這樣國色天色的美人儿不要,偏生選中了她?

    好些天,她不敢照鏡子。臉明顯圓了,白了,腰粗得堪比水桶,小腹微微隆起,已經有了孕婦的樣子。夏季裳薄,只要認真看她,都會發現,她是一個准孕婦了。

    她很害怕趙綿澤會突然造訪。

    他是天子,他要來見她,誰也攔不住。

    但她的一應擔憂,趙十九果然完美的替她解決了,甚至連她在府里不見人的借口都替她找好了。聽甲一說,就在她出宮的第二日,在大晏俗有高僧之稱的道常法師入宮覲見了趙綿澤。

    這老和尚說話向來懸乎,且有理有據。他從夏楚十歲那年占得鳳命開始說起,說他近日又卜得一卦,皇后娘娘雖是鳳命之身,但在母儀天下之前,必須應一個天劫,方能入主中宮,帶給大晏風調雨順。為了避禍,為國勢昌隆及天子的安康,皇后娘娘在劫期間不能出楚茨院,也不能與任何人見面。否則,不僅皇后有可能性命不保,天子也會受其影響,乃至禍及國道,從而走衰。

    夏初七聽了這些,在府里悶笑不已。

    果然,古往今來最能騙人的便是大師與專家。

    也不知趙綿澤到底信了道常沒有,但“不能見任何人”這句話,大概也安撫了他的心,他不能見,趙樽也不能見,故而,他沒有來魏國公府,一次也沒有。只是何承安常常會送來一些東西,吃的,玩的,衣裳,布料,都一件件送往楚茨院。為免他生疑,她都讓鄭二寶為她收下了。

    但是,即便有了這樣的借口,一個人久不露面,到底還是容易引起旁人的懷疑。為此,她偶爾也會在窗邊露一個臉,以便趙綿澤的人看見。

    阿記和盧輝等人奉了趙綿澤的命令與她一同入府,但他們只能在楚茨院的外圍,不敢近她的身邊。遠遠一觀,只要她一直在府里,自是不會懷疑。

    如此一來,倒也生生瞞過了許有人。

    于她來說,如今最大麻煩只剩一個。小十九若要出生了,該怎麼辦?一來她沒有生產經驗,需要穩婆幫忙。二來她就算可以堵得了所有人的嘴,卻堵不住小十九的嘴。楚茨院要是有了嬰儿的哭聲,那想瞞就瞞不住了。

    不過,僅為此頭痛了一個時辰,她就丟開了。

    留給趙十九去操心吧。

    她如今只管養好身子,保持身心愉快。

    剩下的事,她暫時沒有精力去管。

    一切都很順利,趙綿澤如今也顧不上她這頭。

    新皇登基,內外的事宜屬實讓他焦頭爛額。就在她回府的半個月里,朝堂上亦是發生了許多的事情,每日翻新,層出不窮。

    新官上任三把火,新皇上位那得燒無數把火。整個大晏的國家機構都繁忙起來。兵部、刑部、戶部、工部、禮部,大理寺、太常寺、鴻臚寺、都察院、翰林院、國子監等等六部九卿的官老爺們一個個都被趙綿澤拉動了起來。

    但最為吸人眼球的,除去與北狄的和議之外,便是秦王趙構與肅王趙楷的互掐。聽說秦王趙構數次在朝堂之上彈劾趙楷,說他在朝中培置黨羽,大行賣官鬻爵之事,而眾所周知,趙楷分明就是趙綿澤的心腹之人,誰都知道這事不是衝著趙楷去的,而是衝著新皇。

    趙綿澤心里也是有數。

    但趙構不僅是正一品的宗人令,還是他的嫡親二叔,張皇后的嫡二子,雖然在洪泰帝出事之后,張皇后索性便在靈岩庵吃齋念佛,繼續為太上皇和大宴祈福去了,但她在臣工中的影響力極大,在她與老皇帝還活著的時候,趙綿澤對他這個二叔即便頭痛得很,也不能直接鏟除。

    如此一來,朝中便出現了“構黨”一說。

    所謂構黨,便是與趙構過從甚密的官吏。

    秦王趙構的反嗤,令人措手不及,但不算意外。真正令人意外的,反倒是先前都以為會與趙綿澤鏖戰不止的趙樽,自從四月還朝,大多時候都賦閑在晉王府里,不結黨,不交際,甚至連原本親厚的舊部眾人,都少于往來,成了一個十足十的閑散親王。

    這讓許多懷疑他假失憶的人,終是相信了。

    但五月初,一眾親王就藩的聖旨下達,仍是沒有他。

    至此,除了趙構因疾不能成行、趙楷因軍務繁忙走不開,趙樽即將大婚也不便前往北平,其余的洪泰帝諸子,皆按洪泰帝留下的聖旨所言,先于奉天殿受詔,后在太廟祭祖,又于乾清宮拜辭了洪泰帝,領命去了封地。就連曾與趙綿澤有過儲位之爭的皇三子寧王趙析,也未受到强留,前往大寧就了藩。

    于大晏朝來說,這些算是大事。

    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趙綿澤當前所做之事,無非是鞏固勢力,排除異己,與任何一個新君即位的所作所為沒有本質上的差別。

    史書評價,他能夠在如此短暫的時間里,將洪泰帝突然“丟手”之后的紛亂朝事理順,也不枉洪泰帝悉心栽培了二十年。

    朝堂上,權力愈發集中。除了“構黨”以外,趙綿澤的政令下達,几近一呼百應。

    除此,大晏后宮,也是融洽一片。

    洪泰帝先前的妃嬪,生養有儿子的都跟著儿子去了封地,沒有孩儿的都被張皇后召至了靈岩庵,一道為大晏及洪泰帝祈福。而余下的太妃太嬪們,則是居于深宮,几不再復出。

    而趙綿澤這些日子,在后宮完全奉行祖制,雨露均沾,恩澤六宮,除去北狄前來聯姻的惠妃極得寵幸之外,其余的賢、淑、庄、敬四妃,皆有臨幸,便于事后得了不少的賞賜。

    他一改先前的作風,對妃嬪一視同仁,不僅令后宮和諧,也使朝堂風氣大好。因前一陣冊立皇后之事激起的臣工怨言,慢慢散了下去。

    這些大事小事,都是嘴碎的梅子去前面時,從丫頭婆子那里聽來轉述給夏初七的。可大概真是孕期犯懶,每日里,她都在研究如何保養自己,養育好小十九,如何才能生一個健康的寶寶。剩下來的思考,都留給了傻子的病、東方青玄的手,以及趙十九的頭風。不論是對趙綿澤的朝事,還是對他的女人,她興趣都不大。

    一個帝王,只睡一個女人,那才叫不正常。

    趙綿澤做的,只是普天下帝王都做的而已。

    想到這個,她突地又犯了隱憂。

    趙綿澤為帝如此……若是趙樽稱帝,他又如何?

    打一個噴嚏,她突然有些不敢想。心里慌慌的,她一改先前各種支持趙樽奪儲和“造反”時的熱血念頭,只希望他能順利解決好這邊的事情,帶她去封地做一個藩王,或者干脆隱于民間做一對平凡的夫婦,不再希望他君臨天下了。

    帝王之位,華麗尊貴,可何嘗又不是牢籠?

    思前想后,她再也無法平息心情,把小馬抱了出來,冒著危險,讓她“穿越火線”飛一趟晉王府,為趙樽帶去了這麼久以來的第一封書信。

    書信上,她就寫了四個字:可否來見?

    從晌午等到天黑,小馬都沒有飛回來。

    她平靜了許久的心,忐忑不已。

    信落入別人的手里,倒也不要緊,她都思量好了,大不了說是她一廂情願。反正趙綿澤又不是不知道她的“痴情”。只是小馬,這小東西當初便是趙樽從東方青玄的手里擄獲的,它千万不要出了事。

    “大馬,怎麼辦?”

    在屋子里來來回回走了好几趟,看著鳥籠里的大馬,她心悸不已,不時過去敲敲鳥籠,眉頭蹙成了一團。

    “咕咕……”

    大馬沒了小馬,啄著籠子,也似煩躁。

    可它無法像她一樣,表達自己的情緒。

    捋著頭發,夏初七有些后悔了。

    衝動是魔鬼,果然如此。

    第一百次轉到窗邊看了又看,仍是沒有鴿子的影子,她終是憋不住了,苦著臉看向甲一。

    “甲老板,怎麼辦?”

    甲一面無表情,“涼拌!”

    涼拌這個詞是他在她嘴里學的,活學活用不說,還擺出一張這樣冷酷的面孔回給她,這讓夏初七十分后悔教給她這樣“橫行霸道”的詞。

    皺著眉頭想了想,他眉梢耷拉下來,過去拍了拍甲一的胳膊,一臉膩歪地笑,“甲老板,我曉得你有辦法聯絡趙十九,你趕緊給我問問他,小馬在不在它那里?”

    “不行。”

    甲一想都沒有想,便慘無人道的回拒了她。

    “為何這般絕情?”她凝眸怒視。

    “沒有緊要的事,不能聯系殿下。”

    “小馬失蹤了不要緊?”她低聲淺呼。

    甲一看過來,那僵屍一般的面孔很是欠揍,“又不是你失蹤了。”

    “……”

    無語的斂著眉頭,夏初七眼看與他說不通,便打算向他行賄,“甲老板,你看這樣好不好?我也不曉得趙十九給你多少俸祿啊,但往后你不要跟著他干了,就跟著我好了,聽我的話,我把你的俸祿加倍,如何?”

    甲一凝視著她,眉梢不著痕跡的一揚,“在我認識你的六個月零十五天里,你統共給我許諾過無數次的金銀,帳目數額已高達數千兩,可你一次也沒有兌現過。”

    夏初七噎住,歪著頭。

    “有嗎?”

    “有。”甲一板著臉。

    “不對啊。”夏初七摸著下巴,斜睨著他,“我與你認識不止六個月零十五天吧?我感覺認識了很久。”說罷,見甲一不答,她叉著腰,高高翹著肚子,一副不講理的樣子,促狹道:“我們是不是曾經認識的,為何如此面熟?”

    “……”甲一的樣子,像是被她打敗。

    夏初七眯眼,再接再厲,“說不定你曾經欠過我許多銀子,為了躲債,所以你才不敢與我相認的,是也不是?”

    “七小姐,晉王妃,皇后娘娘!”甲一認真的躬一下身,機器人似的臉,終于有了動靜,可他的腳步,卻是跟著一步一步后退。

    “夜深了,您該歇了,我得走了。”

    想溜!?

    夏初七一把捉住他,“一定是這樣對不對?”

    “不對。”

    “那為何你要溜?你往常不也經常睡在我屋里的,攆都攆不走,如今倒是顧得上身份了?知曉男女有別了?”

    甲一皺眉,突地一嘆,“為了此事,我已經被晉王扣去了六個月零十五天的俸祿。也就是說,我在這將近七個月的日子里,都是白干了。”

    “……”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她家爺就是這麼霸氣。夏初七樂呵呵的看著他,突然想到一件事,目光晶亮的閃了閃,笑著近前一步,道:“甲老板,你也不要怪他吝嗇,實則上,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嗯?”甲一不解。

    夏初七大笑一聲,突地低下頭,在懷里翻找了一下,掏出一把鑰匙來,在他面前晃了晃,極是得意地說:“你恐怕還不曉得吧?趙十九的全部身家都在我身上,他如今一文不名,估計也給你開不出俸祿了。哼!還不投誠于我?我如今富甲天下……”

    甲一面色一僵,“難怪!”

    夏初七得意的笑,“懂了罷?識時務者為俊杰,你好生想想。”他沒有想,她倒是想得咬牙,自言自語道:“哼,他還想娶媳婦儿呢?老子不給他錢,看他拿什麼娶。讓他得意……”

    說到這里,她突地看見甲一臉色有異,一怔,與他對視片刻,只見甲一大拇指慢慢豎起,說了一句“高”,然后冷冷地提醒了她一個殘酷的事實。

    “晉王大婚,是不必花自家銀子的……”

    “呃”一聲,夏初七悟了,“這麼說,我還有賺?”

    “嗯。”甲一點頭,“賺一個女人與你搶男人。”

    夏初七蔫下來,“討厭,哪壺不開提哪壺。去去去,趕緊去睡吧。”

    甲一挑眉,“不要我陪了?”

    夏初七白他一眼,“我悲痛欲絕之時,會很想殺人。”

    “殺人這種事,不適合你。”

    “你”字還未落下,見她手刀揚起,甲一迅速撤退,只留給她一片瀟灑的衣角,人已飛身出了室內。夏初七“噗哧”一聲笑著,走過去“嘭”地關上門,坐回到窗前。

    逗一會大馬,還不見小馬回來,她越發著急了。如果小馬一直飛不回來怎麼辦?她看著大馬,突然有一種活生生拆散人家“鳥夫妻”的感覺,內疚不已。

    “我不該一己之私,讓小馬去冒險的。大馬,你不要怪我……小馬若是無事,它一定會回來尋你的,是不是?”

    她低低地問著,心里惴惴。

    以趙綿澤那般的性格,怎會想不到飛鴿傳書?小馬從楚茨院飛出去,一定落入了趙綿澤的眼線眼里了。魏國公府有一千多名侍衛和禁軍守衛,蒼蠅都很難飛出去,不要說鴿子。

    完了完了。

    果然一孕傻三年。

    她越想越是郁悶,為了平息越跳越快的心髒,她隨手在書案上抽了一本出,翻開一頁便念道:“……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復醒。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五花馬,千金裘,呼儿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万古愁……”

    這時,她目光一閃,突見簾櫳處的窗紙,傳來一絲“沙沙”的聲音。她心里一驚,合攏書本,目光爍爍地盯了過去。窗紙果然有動靜,像是被唾沫潤濕了,一根指頭輕輕捅了捅,指頭縮回去,接著,一根細小的銅管便從那破掉的窗紙處伸進來。

    靠!

    她低嗤一聲。

    哪個龜孫子敢在祖師奶奶的面前班門弄斧?

    她知曉是有人想往屋子里吹迷煙或放毒氣一類的東西暗算她。若換了正常人,大不了叫人,或高聲大喊,或者直接跑出去了事,但大概閑得太久,她捉弄之心頓起。

    腆著一個大肚子,她動作還算靈活。二話不說,躡手躡腳走過去,屏緊呼吸,對准那根銅管,把肺活量發揮到了極點,直接往外吹了出去。

    “咳咳!”

    外面的人正准備往里吹,不想被她反吹出來,嗆了一口,低低咳嗽不已。夏初七笑眯了眼睛,不再客氣,一把推開窗戶,只一看,眼珠子差點掉地上。

    “是你?”

    那人大紅的蟒衣散發著誘人心魄的淡香,一張妖冶的鳳眸半闔半合,一臉閃著不敢置信的光芒,“好歹毒的婦人,本座若是嗆死了,你管不管埋?”

    夏初七見鬼一般看著她,挑高眉梢。

    “埋!不過,得先預付銀子。”

    東方青玄唇角一揚,斂住眸底的惱意,看她一眼,又輕輕咳嗽一下,繞到門口,徑直推門進來。入內的同時,他手臂一揚,小馬便展開翅膀,歡脫的往鳥籠的邊上飛去,與大馬兩個親熱起來。

    他笑,“不是你約我來見的?”

    夏初七為小馬的專業水准默哀一瞬,不動聲色地瞄向他,“小馬飛你那里去了?”

    “那是。”東方青玄一笑,“不然我怎能逮到它?”

    夏初七心里一塞。

    扁毛畜生果然還是畜生,它不能很好的執行主人的意思,結果竟然發生了這樣的烏龍?想一想,小馬的第二任主人是她,第一任主人卻是東方青玄。她飛出去,飛到東方青玄那里,倒也不奇怪。

    她釋然了,低嘆,“我不是找你。”

    “這個本座自然知曉。”東方青玄輕輕笑著,毫不客氣地坐了下來,掃了一圈屋內的陳設,補充一句:“不過沒關系,我找你。”

    “……”

    看他一眼,夏初七為他倒上茶水。

    “找我有事?”

    東方青玄莞爾,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茶水,眼眸垂下,若有似無地瞄向她的小腹,一襲淡琥珀色的光芒微微一暗,笑了。

    “沒事不能找你?”

    夏初七白他一眼,“非常時期,多危險?”

    東方青玄目光一眯,臉上仍是得体的笑顏,無半分不自在,“你也知危險?可膽子還是這樣大,懷著肚子,可知一不小心,就會一屍兩命?”

    “謝謝誇獎。”夏初七瞥他一眼,唇角微撩,“不止一個人這般誇獎過我了。大都督若是無事,還是早點離開吧,若是讓趙綿澤發現你來這里,免不了又要猜忌你,朝堂上不得被他穿小鞋麼?”

    “為我擔心了?”

    “……”夏初七眯眼睨他。

    他嘆:“本座是光明正大進來的。”

    東方青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微微一閃,唇角不著痕跡地勾出一個極為妖艷的笑容,然后探入懷里,掏出一個東西來,遞到她的面前。

    夏初七皺著眉頭看去,只見那是一個玉質的哨子,哨子上面,雕有鯉魚的紋飾,看上去極為晶瑩好看。她目光微微一閃,下意識地想到了漠北錫林郭勒的那一夜,北伐軍營中的糧草被燒毀時,在縱火者黑皮的身下發現的那個哨子。

    也有鯉魚紋飾,只不過那哨子燒得漆黑。

    她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卻未動聲色,只輕輕一笑,把哨子拿起放在嘴邊,鼓著腮幫就要吹。

    “不要吹。”東方青玄極快的制止了她。

    “嗯?”夏初七掂了掂哨子,“這個不是吹的?”

    東方青玄狹長的鳳眸一眯,妖妖嬈嬈的笑著,難得沉了些聲音,“道常法師不是說你有一劫嗎?正巧,最近朝中‘構黨’勢力極大,私底下暗潮洶涌,你又是皇帝的心愛之人,陛下放心不下,怕他們會把主意打到你身上來,故而令本座親自把這個暗哨捎來給你。遇到緊急情況,你可吹此哨,附近的人,便會來救你。”

    夏初七眉頭一皺。

    這半個月來,她几乎很少想起趙綿澤。

    可如今看著這哨子,坐在一個滿屋都是他的地方,想到錫林郭勒的事情是他做下的,她突地有些喉哽。

    那一晚死了好多人。

    因了糧草被毀,趙樽才去了陰山,才發生了后面的事情。

    這一切混沌的緣頭,皆因人性丑陋的欲望。

    因此產生的一切恩與怨,也都是注定的天罰。

    微微愣了愣,她攥過鯉魚哨子,笑得不達眼底,“替我多謝皇帝陛下。話說大都督你剛才沒事儿捅銅管子,是想試試我的警惕心,還是想謀財害命?”

    東方青玄知道以她的聰慧,不需要解釋,也能曉得那根銅管里,其實沒有煙霧更沒有毒氣,那只是他試她警愣心的一個小玩笑。與她相視一眼,他半眯著眸子,想到先前她吹出來的一口香氣,沒有辯解,隨口一笑。

    “謀財害命不至于,大不了劫色。”

    夏初七眉梢一挑,“大都督對孕婦也有興趣?”

    東方青玄噙著笑,瞄過她說起“孕婦”時唇角露出的幸福,還有那微微隆起的小腹,還有這一間充斥著趙綿澤名字的屋子,眉頭微微一蹙,目光變得深幽難測。

    “世事果然無常,風水也在輪流轉。”

    “啥意思?”

    東方青玄半靠在椅上,一副散漫的樣子,妖媚的眸子,在火光下明明滅滅,一字一句像是陷入在回憶里,“那時你害怕趙樽,遠遠看一眼他也得縮脖子,如今卻懷上了他的孩儿。那時你千言百計托我給趙綿澤捎話,只圖他多看你一眼。如今反過來了,他倒是找我,給你帶話,以期你多想他一瞬。”

    夏初七半閉著眼,垂著眸子,回味著他的話。

    許久,她才抬頭,眸底露出一絲淺笑。

    “那時年輕識淺,不懂何謂良人。”

    看她說得認真,東方青玄不禁失笑,“你倒也懂得排解情緒。呵,陛下還托我給你帶一句話。”

    “何話?”

    “若時光倒轉,他不會再棄你不顧。”

    夏初七凝眸望他,緩緩道:“可時光能夠倒轉嗎?”

    “不會。”東方青玄眼底微沉,看看她,默然片刻,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揚起他絕美的下巴,“若真能倒轉,估計輪不到他下手了。”

    “謝謝你。”

    她突然說。東方青玄卻沒有明白。

    “謝我什麼?”

    她“噗哧”一樂,打趣道:“謝你沒有下手,謝你當年的不殺之恩。”

    眉梢一揚,東方青玄也是一笑。

    “若是時光真能倒轉,在清崗縣時,我不會給你下藥,即便要下,也不會……”還把你送到趙樽的床上。

    頓一下,后面半句他沒說,妖嬈的笑著改口。

    “也不會下那般不中用的藥。”

    ~

    皇城,入夜,正心殿里,燈火大亮。

    趙綿澤一人獨坐其間。

    這個正心殿,正是洪泰時期的謹身殿,也是洪泰帝當初下朝之后處理政務的地方。趙綿澤繼位之后,不僅學洪泰帝般“謹身”,為正其心,還把謹身殿,改名為了正心殿。

    他默默喝著茶,在等一個人,也在想一個人。

    腳步聲傳過來,何承安在外稟報。

    “陛下,晉王殿下覲見。”

    趙綿澤手心微微一緊,將茶盞放在雕龍刻鳳的案几上,面孔掛著溫雅的笑意,牽袍起身,親自過去拉開殿門。

    朱漆的門外,一個男子身著親王蟒袍,迎風而立。一襲華貴,一襲高冷,一襲雍容,一襲孤傲,在正心殿氤氳的燭火之下,這樣的他屬實稱得是一個風華絕代的人物。

    難怪她見到他便愛上,從此把他忘得一干二淨。

    二人對視一瞬,趙樽微微抱拳欠身,卻不施大禮。

    “臣趙樽請陛下安。”

    暗暗壓下心里的情緒,趙綿澤笑著攤手。

    “十九皇叔不必多禮,請上坐。”

    “臣不敢。”趙樽嘴上說著不敢,腳步卻邁得極為孤高。他大步入內,環視一下正心殿的擺設,目光一眯,視線落在那一個擺開黑白雙子的棋枰上。

    他側身,含笑直視趙綿澤。

    “不知陛下深夜召臣入宮,有何差遣?”

    “皇叔這般說,真是與朕生分了。”趙綿澤揮手遣退了門口何承安,只留下趙樽一人,把他迎入座中,無聲一嘆。

    “十九皇叔憶不起過往,實在是一件令朕哀哀欲絕的事。想當初,在朕的十几個皇叔里,除去少時歿去的,朕最敬佩的便是十九皇叔你了。少年時,十九皇叔已是朕的榜樣。且十九皇叔與我父王親厚,與朕的關系,也是眾多皇叔中最好的。這些事情,皇叔都不記得了?”

    趙樽目光微暗。

    這些話,趙綿澤沒有撒謊。

    少年時,益德太子于他,亦兄亦父。

    他六歲那年,宮中驟變,之后便養于張皇后身側,與洪泰帝也生分了,但益德太子待他不薄。且因益德太子長他許多,與他來說,扮演除去兄長之責,更像一個父親。故而,他那個時候,是真的願意為了益德太子的江山,去開疆拓土,為大晏打造一個更為繁華的盛世。

    可世事易變,如今……

    他面前的綿澤,不再是當初的綿澤。

    他自己,也不再是以往的趙樽。

    心有觸動,他仍是面不改色。

    “讓陛下掛念,臣實是想不起了。”

    看他一眼,趙綿澤垂了垂眸子,幽幽一嘆,“私下里,十九皇叔不必如此稱呼我了。我兩個還像少時那般,您喚一聲綿澤吧。”

    趙樽深深看她一眼,微微含笑,聲音柔和不少,“今時不比往日,陛下已承繼大統,臣雖是長輩,也不敢不尊君上,更不敢直呼陛下的名諱。陛下若是找臣有事,直言便是。”

    趙綿澤端起茶蓋,喝了一口,溫和的笑。

    “十九皇叔,近來都在忙些什麼?”

    趙樽也笑了,就像彼此間從無芥蒂一般,拉著皇室的家常,“賦閑在府中,以備大婚。除此,養花種草,弄魚逗鳥,吟詩作賦,若還有閑時,便讀一些古籍,以体聖意,倒也有些樂子。”

    趙綿澤微微一愣,朗聲大笑道,“十九皇叔多年征戰沙場,也難得有如此吟風弄月的時日,趁著皇嬸尚未過門,閑適一回,本也是應當的。只不過……”他頓了頓,突地話鋒一轉,“朕知十九皇叔雄才大略,當得國士無雙,若不為朕所用,實在可惜。”

    趙樽笑了笑,靜待他的下文。

    見他未吱聲,趙綿澤接著溫和一笑。

    “朕雖不忍十九皇叔勞累,但為了大晏社稷,還得請十九皇叔出山震虎。”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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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4 11:02:01 |只看該作者
第204章 酒窖的秘密!

    趙樽淡然一笑,似是並無太大的意外。

    “陛下此言,臣不懂。”

    “天子之職,莫重擇相。”看一眼他略帶冷淡的面孔,趙綿澤輕輕一嘆,輕描淡寫地道:“皇爺爺往昔曾教導朕,不論是理政還是做人,都務必要好好向皇十九叔學習,朕深以為然。只如今外憂未平,內患又起,二皇叔與朕頗為離心,然朕偏生是一個侄輩。好些事情,不便過逾……”

    頓一下,他忽地凝眸,盯了趙樽一眼,接著道:“故而,朕想讓十九皇叔為朕分憂,領正一品右宗正的差事,兼太子少師,替朕督導宗人府事宜,且平衡朝綱。”

    趙樽目光噙了一絲笑意。

    倒是一個好算計。

    一方面,趙綿澤借由大婚之事把他强留在京中,若不派給他任何實職,難免會給眾臣或后世留下一種小肚雞腸、沒有為君氣魄的話柄。但是,若是讓他再掌天下兵馬,他自是忌憚不肯。于是,派給他一個宗人府右宗正這樣的正一品官銜,讓他分趙構的權,讓趙構忌憚于他,剛好一石二鳥,坐收漁翁之力。而太子太師名頭聽上去頗大,但這只是一個沒有實權的虛銜,只不過代表皇帝的恩賞而已,毫無作用。

    他父皇這個儲君人選其實真未選錯。

    趙綿澤屬實具備了為君者的種種度量和算計。

    “十九皇叔,意下如何?”見他未有答話,趙綿澤又問了一句,面上帶著笑意,溫和有禮,語氣卻是步步緊逼。

    “陛下如此信任,臣敢不從命?”趙樽目光深了深,像是在思量他的話,又像是在考慮什麼,默了片刻,才淡淡道:“自古君為上,臣為下,臣應當為陛下分憂。”

    他這一番話說得聽上去義正辭嚴,卻淡薄若素,仿若未必真往心里去,趙綿澤低低一笑,默了默,感激的一瞥。

    “十九皇叔高風亮節,果是賢臣大能之人。那此事,朕便拜托了。”

    “應當的。”趙樽眸中復雜,似笑非笑。

    二個人就著屋中宮燈,虛與委蛇地客套了好一會儿。趙綿澤仿若真是信任,毫不保留地與趙樽商討了許多朝務。與外憂之中,如高句國正在進行的內戰,如倭島的倭人時不時入海騷擾大晏平民,搶奪財物的隱憂,如韃靼部落兀良汗的興起,對北方邊陲的安定帶來的影響等等。

    趙樽知無不言,並不藏私。以古論今,不論治國還是平天下,皆一一給予他錦上添花,以盡身為人臣的本分。殿中時不時有朗聲笑語,二個的樣子看上去相談甚歡。可彼此心里的結,卻越纏越緊。

    這樣坦然從容的趙樽,反倒讓趙綿澤摸不清他的底細。無可置疑,他是一只猛虎,一只深藏不露的山中猛虎。可自古一山不容二虎,他豈會容他與之並立于一個山頭?

    趙綿澤不信他忘了前塵。

    可他表現出來的種種,屬實像忘記了。

    一番相談下來,他的心里是惶懼的。世上最可怕的事,不是你明知敵人有多狠,將會怎樣置你于死地。而是你根本不知敵人到底要做什麼……

    殿內燈火爍爍,殿外更聲梆梆。

    一番討論后,趙樽笑容淺淡,面色平靜地道:“夜深了,陛下歇了吧,臣先退了。”

    “十九皇叔,且慢!”趙綿澤看他起身,突地一笑,留下他,喊了何承安進來,為他拿來一盒大內密制的治療頭風的藥劑,像是閑談一般,關心地詢問了几句,終是輕笑著看向不遠處那一局棋。

    “前些日子,朕偶得一個死局,左思右想,實不得破,但朕素知十九皇叔在博弈之术上造詣頗深,想向十九皇叔討教討教。”

    趙樽目光順著他看向那棋枰上的局。

    目光深了深,他蹙眉略微沉思,笑意淺淺的走上前去,執起黑子,抬了片刻又放下,再執白子,片刻后再一次放下,涼聲道:“果然是一奇局。此局暗含九宮八卦之巧,蘊奇門遁甲之勢,處處風云,盤根錯節,局勢龐大縝密,布局詭異莫測……”

    一番似驚似贊的描繪之后,他突的側眸,看向趙綿澤陰晴不定的臉,似有遺憾地笑道:“不知陛下哪里偶得的局,太過精巧,臣愚鈍,一時半會,亦思之不得。”

    聽他這般說,趙綿澤松緩了一口氣。

    夏楚曾對他說,這一死局,世上除了趙樽無人可破。他雖不知夏楚哪里得來的棋局,可如今看趙樽亦是不能解,那壓抑了多日的情緒,松快不少。

    他沒有告訴趙樽誰布的局,只笑道:“十九皇叔過謙了,擺局者實乃當世高人,一時參悟不透也是有的。好在你我叔侄二人情致相投,來日可慢慢細究。今儿夜深了,朕不便久留,十九皇叔自便。大婚之事,交由禮部籌辦,您就莫勞心了。”

    趙樽也笑,“多謝陛下体恤,臣告退。”

    眼看他的背影就要出殿,趙綿澤突地喊住他,聲音幽然。

    “十九皇叔,你曾問過朕一句話……”

    他沒有說完,趙樽蹙了一下眉,停下腳步。

    “在皇祖母的坤寧宮外,你說,有所得,必有所失。魚與熊掌,從來都不可兼得,只能選一個……”在搖曳的燈火里,趙綿澤的面孔忽明忽暗,考慮了好一會,才問,“皇叔還記得嗎?”

    “不記得。”趙樽回過頭來,緩緩看著他,一雙銳眸在冷幽的燈火下,帶著一種森然的涼意,竟是令人不可直視。

    “這樣的話,不像臣說的。”

    輕“哦”一聲,趙綿澤笑問,“何意?”

    趙樽看著他,忽地展顏一笑。

    “男儿頂天立地,魚與熊掌,自然都要。”

    他說得隨意,淡然瀟灑,趙綿澤心里一懼,也帶著笑,像與他討論的僅僅只是風月情事,而非江山與女人的選擇。

    “朕受教了。”

    趙樽佇足不動,身姿高冷,如在云淡。

    “告辭!”

    正心殿里燈火一直未滅。

    趙綿澤一人獨座良久,慢慢起身去推開了窗。今夜的天空一片漆黑,不見月色。更深了,這一個代表大晏至高權力的皇城,在夜幕下冷寂如水,一層淡淡的光暈,照不透那些宮闕樓台,紅牆碧瓦,徐徐的夜風里,他覺得這一切都是那般的不真切。

    “孤家寡人。”

    四個字,他淡淡道來,又是一笑。

    怪不得皇帝都被叫著孤家寡人……

    除了他自己,身邊還有誰?

    何承安入殿,欠著身子走近他的身側,按照規矩端來一個放了宮中妃嬪的名牌的銀盤,呈在他面前。

    “陛下,該翻牌子了。”

    趙綿澤回頭,看著那銀盤,笑著揉了揉額頭,眸底流露出一抹厭煩,猛地一揮袖便把銀盤掀翻。

    “朕今晚去楚茨殿!”

    “陛下……?”何承安以為自己聽錯了,不得不硬著頭皮提醒一句,“自皇后娘娘離宮后,楚茨殿里未有人居住。”

    “朕知。”

    趙綿澤已大步走在了前面。

    踏著細碎的月光,他知道自己后悔了。

    為什麼為初就那般放她離開了呢?

    哪怕能見上她一面,哪怕聽她損几句,哪怕她日日都嘲笑他,又有何妨?她的話或許尖酸刻薄,可那些話,總比他日復一日聽得那些層出不窮的阿諛逢迎來得中聽吧?

    江山與女人,到底選哪一個。

    此時此刻,若有機會讓他選,他想:他會選她。

    這万里錦繡再繁華,卻困死了他的一生,如同一個精巧繁復卻終身不得出的籠子。哪里有與她快意江湖,輕歌牧馬自在快活?

    想到這個,他心里一軟,進入楚茨殿的步子更輕。

    何承安懂事的點上了燭火。

    他一動不動的站在屏風邊上,想到她臨走前那一晚,她雙眉緊蹙的睡在床里,他就躺在床邊上的樣子。

    她那會儿一臉都是不自在,像是恨不得把他攆走,偏生又害怕把他得罪了,一直强忍著情緒,那小臉上的表情,時陰,時晴,時嗔,時怨,足有半個時辰,變幻不停,可哪怕呵欠連天,她仍固執得不肯離去。

    他一直看著書,其實心思未在書上。

    由始至終,他都是瞄著她的。

    由始至終,他都在心猿意馬。

    可直到他狼狽地去淨房沐浴,心里其實並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會逼迫她就范。說到底,他是不忍她痛苦的。

    他在床沿上坐下來,拉過一角被子,蓋在腿上,就如那晚一般,拿一本書來,脊背輕靠在床頭,在一抹燈火的幽光中,陷入了一個人的冥思。

    ~

    翌日上朝,趙綿澤當廷宣布了對趙樽的任命,擬定文書便授予官印。在滿朝文臣的詫異與注目中,趙樽只是淺然一笑。他倒是從未想過,有生之年,還能做一回文官。

    入了朝列,他與趙構虛托一番,便見蘭子安出列。

    “臣有事啟奏。”

    趙綿澤手輕抬,“講。”

    蘭子安沒有抬頭,恭聲道:“高句國使者昨夜三更抵達京師,微臣已將其安置在金陵東的江東驛。這是高句國的奏報。”

    在趙綿澤的示意下,何承安將蘭子安手托的奏報呈了上去。趙綿澤看完內容,淡淡掃一眼奉天殿里的眾人,又將它遞與何承安。

    “念!”

    原來,高句國自洪泰二十七年腊月起,為時半年的內亂已平息,大將軍李良驥戰敗,被高句國攆入大晏境內的毛憐衛一帶。高句國王來函稱,願履行前言,前大晏稱臣,便望大晏給個方便,擒拿反賊逆首。除此,並催促文佳公主與定安侯的婚事。

    先前遼東事發,前來和親的永寧公主死,文佳公主傷。陳大牛將文佳公主帶回京師,她一直被禮部安置在專為接待外使的晏賓樓,已有數月余。

    對于此事,朝中一直有議論。

    但趙綿澤始終未有令文佳公主與陳大牛完婚,也沒有就自己登基之便利,將成為長公主的胞妹趙如娜抬成定安侯正妻。

    他一直在等待高句國的戰勢結果。

    一來這一樁和親之事是洪泰帝在位時定下的,他新君上位,不管內外事務,都不好公然抗衡太上皇的聖意。二來李良驥若是造反成功,高句公主自然不必再嫁與定安侯,事情就算了結,不必他再出面。

    但沒有想到,李良驥竟是敗了。

    “陛下……”

    這時,殿外又傳入一個急奏。

    “李良驥派人傳來急奏,願領現有兵馬十万,向大晏永世稱臣,便在毛憐衛替大晏戍衛疆土,以防高句來犯。”

    事情趕了巧,奉天殿內一陣嘩然。

    先前在遼寧因高句公主的死亡,眼看高句國便要反水,再一次聯合北狄與大晏為難。那個時候,北狄托長了大晏戰線,李良驥曾拜會過大晏邊臣,他率兵還朝造反,其實給了大晏一個喘氣的機會,可以坐山觀虎斗。

    如今,北狄已和,高句稱臣,李良驥雖然戰敗,但到底曾對大晏社稷有功,這一番請求也不算過分。

    在眾臣的議論里,趙綿澤微微一笑。

    “諸位臣工以為,當下應如何處置?”

    呂華銘出列,欠身道:“稟陛下,高句國王早已上旨願臣服我大晏。若非李良驥攪局,此事早成。如今高句國王名正言順,而李良驥為逆賊首腦,率殘兵潛入大晏,我朝應即刻命令遼東指揮使,領兵剿滅李良驥殘部,以示我天朝上國的恢宏氣度,以令四海來朝……”

    “一派胡言!”梁國公徐文龍與呂華銘素來相看兩厭,聽他說完,徐文龍哼笑出列,譏諷道:“呂尚書未歷戰事,紙上彈兵,自是容易。你以為李良驥那般好打?”

    說罷,他抬頭望向趙綿澤,“陛下,臣雖不知李良驥為何會輸掉此戰,但此人非池中物,我朝只需助他一臂之力,他定可再取高句,屆時,高句由他主政,必會長久為我所用,不會像眼下這般,在大晏與北狄之間搖擺不定。請陛下聖斷。”

    徐文龍是武將出身,論軍事策略自非呂華銘這文臣可比。但呂華銘能為吏部尚書,亦非等閑之輩。二人你來我往,針鋒相對,在奉天大殿上爭執不休。

    一個要助高句國王擒李良驥。

    一個要助李良驥拿下高國政權。

    明面上,仿若是徐呂二人的爭執。

    可私下里誰都清楚,呂華銘的女儿呂繡為趙綿澤寵妃,他即為國丈,自是趙綿澤一黨。梁國公徐文龍雖是勛戚,但對趙綿澤素來不喜,如今正是“構黨”中的肱股人物。

    一場對高句國逆首李良驥的處置,很快便演變成了“保皇派”與“構黨”之間的黨爭。而這樣的事情,几乎每日都會在朝堂上演一次,日趨白熾化。

    那二人說得激憤若狂。

    臣工們私下惴惴,或各自站隊,或保守不語。

    趙綿澤高居金鑾椅上,眸子半眯著,突地輕輕一笑。

    “十九皇叔,此事你怎麼看?”

    他突兀的問話,把問題甩給趙樽。

    很顯然,他是要借由此事讓趙樽表現立場。

    趙樽唇角一勾,眉宇間看似有几分為國事的憂色,可仔細一看,又什麼情緒都無,始終平淡如水。

    爭吵聲停下來了,奉天殿上的眾臣都把視線落在趙樽的臉上,都想看看這個閑散了這樣久的大晏親王對時局究竟如何看。

    趙樽出列,走到徐品二人的前面,目光略深,就像不察眾人正在窺視他一般,抬頭望向趙綿澤,冷肅開口,有條不紊的分析。

    “窮兵黷武,烽煙過處將血流成河。一旦開戰,百姓將會飽受戰亂之苦。死的是我大晏將士,耗的是我大晏庫銀,陛下新皇繼位,當以海晏河清四海升平為緊要,切莫東征西討,自損其身。”

    “我大晏國富民强,素來海納百川,寬仁大度,豈能連一個小小的李良驥都容不下?量小非君子,且不說他曾緩解過大晏僵局,就如今他歸順我朝,便容他留守鴨綠江,為大晏戍邊又有何防?至于高句國,除了李良驥之事,其余一一應允,即揚我大晏天朝寬厚風范,也得讓他知曉,大晏從不受他人左右,自有主張。”

    “再者,高句國雖臣我朝,但其心卻是姓北狄的,他們親北狄,遠大晏,這是事實。如今雖暫與北狄結盟,但諸位臣工皆知,非長久計。李良驥在毛憐衛可牽制高句,也可令高句不得不稱臣。如今一來,我朝不必費一兵一馬,便可令他二虎相爭。豈不快哉?”

    他的言詞與保皇黨和構黨都不同。

    大抵來說,屬于第三方言詞。

    可任誰都能聽出,他真的只是基于客觀與中立的態度,就目前的各方形勢做了一個最好的處置方法。不得不說,他這般處理極妙,也可謂一心為趙綿澤的江山社稷著想的。

    趙綿澤臉上露出一抹微笑來。

    于他先前想的不一樣,趙樽並未推諉敷衍,而是認真地對待每一件他交予的事務。這樣的他,越發讓他看不懂了。

    殿內沉寂片刻,久久無人說話。

    這時,久不言語的秦王趙構突地欠身,面露欽佩之色。

    “十九弟高瞻遠矚,深謀遠慮,為兄佩服。”

    呂華銘目光一閃,亦是點頭,“晉王殿下說得極有道理!”

    “構黨”紛紛附議,保皇派觀皇帝面孔,亦是會意地點頭,一干人皆道:“臣附議!請陛下聖斷!”

    一場干戈好像就這般化解了。

    可其間涌動的暗流,更為澎湃。

    趙綿澤微微勾唇,目露欣慰的笑意。

    “十九皇叔所言極是。”

    他拖曳著聲音,隨即道,“發公文與高句使者,李良驥既已投誠大晏,便是有悔改之心,天子新繼大統,大赦天下,當以仁政為要,未免再有流血烽煙,禍害民生,朕做主,令與其把手言和。從此睦鄰,隔江為好。至于文佳公主的婚事……”

    他的視線慢慢掠過大殿上的陳大牛,目光一眯。

    “前一陣子因朝中事務繁雜,未急給文佳公主過大禮。但親事既是太上皇先時許下的,朕自當遵從。即日起,著禮部籌備,欽天監擇吉日良辰……”

    “陛下!”

    不等趙綿澤說話,陳大牛大喊一聲打斷了他,出列掀了一下衣擺,便跪下去,“臣有話說。”

    趙綿澤眼睛微眯,並未因他的打斷生郁,語氣溫和。

    “定安侯有何話說?”

    陳大牛抬起頭來,看他一眼,聲音渾厚毅然,“臣只有一句話,想問陛下和諸位臣工,難道堂堂大晏天朝上國的長公主,竟不如高句一蛋丸小國的公主麼?”

    他鏗鏘有力的話音一落,奉天殿上的人面面相覷一眼,大抵都知曉他的意思了。他在為趙如娜鳴屈,想為趙如娜抬正妻。

    趙綿澤面上露出微笑,似乎等的就是他這句話。

    “長公主當初嫁與侯府為妾,是定安侯親自在太上皇面前請的旨。只如今……定安侯是要朕撤回太上皇當即的旨意,還是定安侯悔悟了?”

    他不輕不重的話,並不狠戾,卻字字如刺地蜇在陳大牛的身上。陳大牛曉得這個皇帝其實一直恨他當初讓他妹子為妾,還三跪九叩入府,就是想讓他丟一個丑。

    說起來,他不是一個輕易服軟的人。

    但屬實是他欠趙如娜的,男子漢大丈夫,認錯何妨?

    也未想那麼多,他臊紅著臉,沉聲道:“陛下,當初是臣鬼迷了心竅,不知長公主賢德溫厚,慢待了她,如今臣夫婦二人和睦恩愛,臣實不忍長公主受此屈辱。”

    “你待如何?”趙綿澤聲音又是一沉。

    陳大牛知他怒氣未消,一咬牙,低下頭去,“臣當初是做錯了,自願領受軍杖五十,罰俸一年的處罰。但為免長公主受辱,請陛下擬旨,取消臣與文佳公主的親事,便恩准長公主為臣正妻。”

    他言語間的悔意並無半分遮掩,縱是趙綿澤恨他,但妹妹到底已經是他的人了。如今的情形看來,她早已胳膊肘彎了,一心向著她這個夫君。

    趙綿澤沉吟片刻,嘆一口氣。

    “定安侯知錯能改,朕亦為之動容。為此,罰俸一年就免了罷。至于軍杖五十,明日午時在奉天門外領受,眾臣觀之,以儆效尤。”

    斬釘截鐵地說完,他深幽的目光明明滅滅,語氣卻又緩和不少,“但定安侯有一言極為有理,我天朝上國的長公主若是為妾,實在貽笑大方,不僅丟朕的人,也丟我大晏的人。傳朕旨意,賜菁華長公主為定安侯正妻,累加一品誥命夫人。”

    陳大牛雙目一亮,如蒙大赦般,興高采烈地叩拜。

    “多謝陛下成全……”

    他的話未說完,趙綿澤便皺起眉頭,又道:“然文佳公主親事,是太上皇親許,朕初涉政事,不能不体太上皇之用心。故而,文佳公主與定安侯的親事不能做廢,許文佳公主為定安侯平妻。”

    按《大晏律》中婚律來講,一夫一妻乃律制不可違。也便是說,律法上並無平妻之說。之所以稱為“平妻”,只是蓋上一頂冠冕堂皇的帽子,說到底也只是一個妾室,入了侯府,見到主母,還得執妾禮。不過稱呼上好聽一點,對得起高句國王而已。

    “陛下……”

    陳大牛抬起瞪圓了眼,看樣子仍是不願,可趙綿澤飛快地打斷了他,皺起俊俏的眉頭,五爪金龍袍的袖口微微一拂。

    “定安侯不必再議,此事朕做主了。”

    這一道賜婚,于趙綿澤來說,不是為了他陳大牛,而是他能夠為菁華做到的極限。要知道,大晏與高句國聯姻那是有太上皇旨意的,堂堂大國不能出爾反爾。一個平妻已是降了文佳公主的格,但好在能以天朝長公主不可為妾的理由搪塞過去,若是連婚事都毀約了,那等同于大晏自打嘴巴。

    陳大牛看著他沉下的面色,還要再說,余光卻掃到趙樽淡淡看來的眉眼。心里一激,到嘴的話他活生生咽了下去,不得不跪地領旨謝恩。

    從奉天殿出來,文武百官一道往宮外行去,陳大牛四周看了看,走到趙樽身側,與他並肩而行,臉上還有一層陰晦之色。

    “俺大老爺儿,連娶親之事都做不得主,屬實窩囊。老子真不想做這勞什子的侯爺了,不如領了俺媳婦儿回去種地,奶奶的……”

    看他氣咻咻的樣子,趙樽抿了抿唇角。

    “侯爺為人真是爽直。”

    聽他稱了一聲“侯爺”,陳大牛這才意識到周圍都是人,不禁喟然一嘆,拱手道:“讓殿下看笑話了。俺大老粗一個,就一根腸子,直的。說不來那些彎彎繞繞的話。”

    趙樽淡淡看他,袍角飄飄,沒有說話。

    陳大牛耷拉著眉,瞄他一眼,又自顧自哼了一聲:“算了,今日好歹為俺媳婦儿正了名。那啥公主來著?來就來唄,老子就當府里多養一個閑人,不與計較了。”

    趙樽牽著唇,想笑,又沒有笑出來。余光掃了一下左右,沒有見到元祐,早朝時亦是不見他,微微蹙了蹙眉。

    “殿下怎的不講話?”

    陳大牛一人說得無趣,不由咕噥起來。

    趙樽深深凝他一眼,淡淡道:“大丈夫頂天立地,妻妾環繞那是古禮,亦是男儿本色,侯爺不見這京中的王公勛戚們,個個宅院風流麼?為何你不願娶文佳公主,寧肯為此惹惱陛下?”

    陳大牛看著他,微微一詫。

    思量一下,他蹙著眉頭,嘆了一聲,“俺不是都說了麼,俺是粗人。俺鄉下人窮,那里能娶那樣多的婦人?一個就足夠了。要多了,那家里還能揭得開鍋嗎?俺說是因為養不起,您信不信?”

    “……”

    看他說得實在,趙樽胸膛憋了一下。

    陳大牛眉梢跳了跳,自己嘆息一口,突地又拔高了聲音,“殿下,俺近來閑著,准備在太平街上為俺哥嫂開一家酒肆。今儿一早,剛有一批美酒從俺老家運抵京師,殿下素來愛酒,不如過去吃一口?”

    趙樽眉頭一挑,“青州酒?”

    陳大牛點頭,“青州酒。”

    見趙樽不語,似有猶豫,他又道:“殿下,俺老家就在青州府云門山北麓。嘿,這一回開這個如花酒肆,一來為俺哥嫂湊一門營生,免得他兩個荒廢了時日。二來麼,也是為了飽俺的口腹之欲,俺這酒,沒得說,一個字,美。”

    趙樽微笑,“本王曾聞歐陽修在青州做太守時,曾寫下‘醉翁到處不曾醒,問向青州作麼生,公退留賓誇酒美,睡余倚枕看山橫’的佳句。青州酒,好!既是定安侯相邀,那本王就敬謝不免了!不過,若是醉在其間,恐怕往后還要時時叨擾?”

    “俺求之不得。哈哈。”

    二人相視一笑,互相拍著肩膀出去了。身邊的臣官們也有湊過來打聽那如花酒肆的,人人都道青州府自古都是釀造美酒的佳地,如今定安侯家的酒肆開張,一定要前去捧場。

    官場上的客套話,你來我往,左耳進,右耳出,陳大牛也不以為意,只道,小本買賣,等開張之日,一定請諸位前往,便敷衍了過去。

    出了奉天門,陳大牛牽了馬過來,與趙樽一同去了太平街的如花酒肆。酒肆如今還未有開張,甫一進門,便見到匠人們正在整飭,進進出出的,極為熱鬧。

    拴好馬,陳大牛攤手,“殿下,里面請。”

    趙樽點頭,“有勞!”

    二人說笑著便直接入了酒肆的內院。

    一入院子,門口便有四個工人在守著。里面的情形,與外間截然不同,那些匠人與外間的匠人雖穿一樣的衣飾,可他們看見二人進來,那神色明顯較之外面人不同。紛紛行禮,稱殿下與侯爺,動作整整齊齊。

    陳大牛揮了揮手,“你等繼續干活,不必管我們。”

    他說罷,迎了趙樽入了屋舍。

    四下無人,他才拱手道:“殿下,按您的吩咐,俺在應天府衙門辦了一個賣酒勘合文書,對外稱在挖酒窖,用于藏酒。”

    “有無讓人生疑?”

    趙樽聲音低沉,目光深邃。

    陳大牛嘿嘿一笑,“放心,您交代給俺的事,錯不了,這挖酒窖的五十人,全是俺一個一個挑選的心腹。你給俺說,誰也不要信,俺愣是誰也沒說……就連菁華都不知。”

    趙樽拍在他的肩膀,就一個字,“好。”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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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4 11:02:21 |只看該作者
第205章 火了

    在趙樽回京的那一晚,陳大牛去晉王府的第一件事便是告之他楚七懷上了他的孩儿。那時陳大牛是一門心思要看晉王殿下得知自己要做爹了,會有怎樣的反應。

    可趙樽愣是一怔之后,便恢復了鎮定,還傲嬌地表示讓他好好學著點本事,接著便派了這個差事給他,讓他在魏國公府附近尋一處好所在,為他從青州府來京投奔卻一直無所事事的哥哥開一間酒肆。

    從那時開始,選址、找匠人、盤下這一處三進的院子,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今日,可以公然在院子里以挖酒窖為遮掩,秘密打通往魏公國府楚茨院的地道。

    開酒肆所用的銀錢,是趙樽承擔的。

    酒肆高格調的名字“如花”,是陳大牛自己取的。

    為此,他還得意了一陣。不過,在國宴那晚,當陳大牛領著菁華長公主去晉王府向趙樽彙報此事時,一聽“如花”二字,趙樽沉默片刻,便為陳大牛未來的子嗣擔憂起來。

    從那時開始,陳大牛已選好匠人准備施工了。

    但是,如花酒肆的院子離魏國公府的后院雖不算太遠,可為了避免令人生疑,也不算太近。中間隔了足有三條街的距離。故而,這條地道要想挖通,也非一朝一夕之功。

    “還差多遠?”趙樽沉吟著問。

    陳大牛怎會不知他迫切想見楚七的心情?只不過,一想到他與楚七在往后的几個月里,會以鑽地道的方式相會,他便一臉的膩歪,嘿嘿直樂。

    “為了不引起旁人的注意,俺做得極為隱秘,兄弟們不知用途,挖得也慢。不過殿下放心,趕在小世子出生之前,肯定能行。”

    “出生之前?”

    趙樽頓時黑了臉。

    “怎了?”陳大牛一愣,假裝不解。

    “今日早朝時,我在奉天殿外碰上東方青玄。”趙樽低低哼一聲,一雙銳利的眸子逆了光線,掠過一抹冷鷙的弧度來,“那只鴿子,果然是畜生。等本王見到它,一定扒光它的毛,燉湯。”

    陳大牛眉頭蹙成一團,不明所以的看著他,不知到底哪一只扁毛畜生惹了他,只略帶憂色的問。

    “此事不告之楚七嗎?”

    趙樽抬眸看他,臉上露出難得的暖笑。

    “不必,我要給她一個驚喜。”

    ~

    青州酒不是白說的,酒肯定還得有酒。

    陳大牛領著趙樽出院子的時候,匠人們正從門外的馬車上將一壇一壇紅布束頸的青州酒往院子里搬。

    “從青州府乘船運來的,今晨剛到碼頭!”

    陳大牛樂呵呵地指了指,高聲喊了一句“周順”,那小子便急步跑了過來,聽完他的話,很快出去,又笑眯眯地搬來一壇酒。

    時值晌午,該用膳了。

    炒上几個小菜,在大院的廊上擺開一桌,陳大牛與趙樽二人相對而坐,話沒多說,一人一個酒碗,輕輕碰一下,便下了肚。

    第二碗滿上,趙樽淡淡笑了。

    “大牛,這一碗酒敬你,為謝。”

    陳大牛黑黝黝的臉上滿是窘色,慌忙擺手道:“使不得,使不得!且不說您是王爺,還對俺陳大牛有再造之恩,就論咱這麼多年飲血吃肉下來的交情,容俺說一句僭越的話,在俺心里頭,早把你當自家兄弟看待了。兄弟之情,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為何要謝?!”

    兄弟……

    這是趙樽第二次聽到這樣的論調。

    身處皇室,家大業大,他有很多的嫡親兄弟,比尋常百姓家更多。可有無數人在他面前說過無數種不同的恭維話,卻很少有人說,把他當成兄弟。

    這個新鮮的論調,第一次他是從楚七嘴里聽的。

    那時還在清崗縣,她時常笑吟吟地對他說,他倆是好哥們儿,她一定要助他平定天下爭奪儲位一類的豪言壯語。雖說如今想來,她那時說的話沒几分真心,可只要一想到她的樣子,心髒便像被濕熱的湯泉浸過。溫暖、舒適,很軟很軟。

    “好。兄弟。”

    他舉起酒碗,一揚袖,一飲而盡。

    看他喝酒都那般禮數周全,有禮有節,趙大牛咧著嘴,哈哈大笑,粗著脖子便灌了下去。道一句“好酒”,他一抹嘴巴,再一次笑著為趙樽倒酒。

    “來,殿下,整!”

    他不知來日,也不知面前這人有一天終將會成為九五至尊,但他這會子胸懷坦蕩,只因一聲“兄弟”,便願意放下功名利祿,鐵了心追隨他一生,並在今后兵戎相見的浴血戰場上,壯懷激烈,踏破馬蹄,寒衣鏗然地成就了一個出身寒族的千古名臣。

    天下之大,世界之廣,遇到三兩友人容易,但能遇到一個全心全力不圖回報助你之人,屬實不易。這一壇酒,趙樽放得很開,一碗接一碗下肚,卻面不紅,心不跳。可陳大牛不常喝酒,慢慢就有點大了。

    “殿下,您與楚七,倒是心有牛犀一點通。”

    說到此事,陳大牛嗟嘆不已。雖說趙樽先有布置,但他怎麼也沒有想到,楚七打的主意竟與趙樽一樣,都是先回魏國公府,還說通了趙綿澤。如此一來,倒省了趙樽的事。這兩口子,簡直默契十足。

    “心有牛犀?你怎不說犀牛?”趙樽嘴角抽搐一下,見他一陣傻樂,無奈地搖搖頭,望向窗外正在運送土方的將士,一雙黑眸似有幽光燃燒。

    “大牛……”他蹙了蹙眉頭。

    “嗯?”陳大牛滿臉通紅。

    “這些日子,可有見元祐?”

    聽得他問起,陳大牛一愣,“好几日未見他上朝,也不知這小子在做啥?要不要俺差人去誠國公府叫他來一趟?”

    趙樽一默,擺手。

    “不必了,落人口實。”

    自從國宴那晚,趙樽就未見過他。

    這件事極不尋常,不像元祐的作風。可轉念一想,他又猜,或許元祐亦是知曉他目前的身份敏感,少與他來往也是正常的。沒有再多說,他大袖翻飛,又飲下一碗甘醇的青州美酒。

    陳大牛見狀,打了個哈哈,卻接了下去。

    “殿下不必為他操心,他那性子你未必不知?這般閑下來,招貓逗狗自是少不了。”頓一下,陳大牛似是想到什麼,聲音突地一沉,感慨起來。

    “哎,他也二十來歲的人了,皇帝就應當為他許一房妻室。依俺看,那文佳公主與他門當戶對,就很不錯。”

    趙樽不語,目光怪異地看著他。

    他又灌一口酒,還真當一回事儿了。

    “俺悔了,先前在殿上,就該這般請旨,讓陛下把那文佳公主許給元祐去,反正他宅子里婦人多,也不差這一個兩個的,他也養得起,何苦害俺這般不自在?”

    趙樽一笑,“你就不怕他找你算賬?”

    他二人都知,元祐平生瀟灑浪蕩慣了,最痛恨受人約束,尤其不想娶親,只要提及親事,更是有多遠便躲多遠,老皇帝都拿他無法,趙綿澤這一時半會大概也奈何他不得。

    陳大牛想想,重重“哧”了一聲。

    “不行,趕明儿俺找他說,讓他幫俺解決了!”

    趙樽看他一眼,不以為意的笑了笑。

    二人暢飲間,廊外烏云越聚越厚。

    不一會儿,“轟隆”一道雷聲落下,天際一亮,閃電發狂一般便撕開了烏云密集的天空。夏季的天,說變就變,很快,雨水便順著檐頭落下。

    煙雨濛濛,臨窗小飲,二人不禁興味愈發濃郁起來。

    可雨落沒一會,周順便撐著傘入內,急匆匆走了過來。他看了趙樽一眼,低下頭,附在陳大牛的耳邊低語了兩句。

    “什麼?”陳大牛騰地一下站了身,虎目圓瞪地看著他,倒抽了一口涼氣,喝得酡紅的臉色差一點變成漆黑。沉默一下,他擺手讓周順退下,方才對趙樽道。

    “殿下,俺府里有急事,俺得先回了。”

    “可用相助?”趙樽眸光微微一暗。

    “助不了!”陳大牛嘆息一聲,黑著臉孔道:“俺后院起火了,老娘發飆——”

    ~

    躲過一陣雷雨回到晉王府邸,趙樽沒有在前殿逗留,直接領著丙一去了承德院。

    田富小意地跟進來,要為他擦頭,卻被他拒絕了。

    先前晉王府的仆役丫頭,因趙樽的“死亡”打發的都差不多了。如今他歸來,皇帝倒是賜下一些,可這些人,田富卻多留了一個心眼,不敢輕易用,故而,如今趙樽的身邊,也就他丙一几個。

    坐在書房里,一下午無事。

    落晚時分,已做了三千營兵馬指揮司指揮使的晏二鬼來了晉王府。書房里的人都被遣走了,趙樽把丙一也差到門口守著,二人相對,他卻只看著晏二鬼不吭聲。

    晏二鬼怔忡片刻,撩袍跪下。

    “殿下!屬下來遲。”

    入京之后,這是他第一次見到趙樽。想到這數月的離散,聲音難免哽咽。可受了他這一拜,趙樽黑眸淺眯著,眉眼卻極是安靜。

    “為何事而來?”

    晏二鬼微微低頭,苦笑道:“得知殿下生還,屬下原是早想來拜會的,可陳景專程吩咐過,不許輕舉妄動,這才一直沒來……”

    趙樽凝視他,“那今日為何又來了?”

    晏二鬼垂下的頭,低得更狠,几乎不敢抬眼看他眉目皆寒的臉,“殿下,這些日子,屬下托人問過……都說梓月公主已許久未現于人前,丫丫也是……我這心里頭不踏實。想我飲血半生,死生都已不足懼。但她娘倆何辜?這般拖下去,我受不住。多拖一日,便惶惶一日……”

    “出息!”趙樽將手上茶盞重重擲在案上,眸底的肅然之氣隱隱浮動,聲音極是冷峻,“必有忍,其乃有濟,此話可懂?你這般沉不住氣,如何當得大事?如何保梓月和孩子的來日?”

    “殿下……”晏二鬼單膝跪在地上,頭重重垂下,“我只是太擔心,也太熬心……熬得都熬不住了。我恨不能殺入皇城去,帶她母女二人離開。想我堂堂男儿,什麼都不能做,實在窩囊之極……真是熬不住了。”

    “熬不住……”趙樽黑眸一沉,視線落在左腕的鎖愛上,久久,無聲的喟嘆一聲,“也得熬。”

    他又何嘗不想殺入皇城,帶著妻儿離開?

    可這般驚天動地的事情,豈能儿戲?

    自古成王敗寇,得時橫槍躍馬,不得則屍首異處。他半生戎馬,早有心理准備,死不足惜,可如何能讓妻儿跟著受累?

    不做便不做,既已拔出殺人的刀,就必得成事。

    看他一眼,趙樽眉梢緊擰,擺了擺手,並未多言,但一舉一動間仿佛與生俱來的貴氣,卻仍是不怒而威。

    “殿下……”

    晏二鬼悵惘一嘆,耷拉下眉眼,“屬下知錯了。”

    “起來罷!一直跪著像什麼話?”

    趙樽怎會不知他心中所想?

    切不說二鬼掛念梓月和丫丫,他自己何嘗又不是?可自他回京之后,一次也未請求趙綿澤去見貢妃和梓月。

    “人生如棋,若是你每走一步都按照敵人選好的道走,何時才能走得出困境?二鬼,今日你來,必定已落入趙綿澤的人眼里……想你三千營乃京軍主力,他豈能不防?”

    晏二鬼原就是斥侯出身,自是明白個中關節,更清楚他的身邊,很可能埋著趙綿澤的眼線。聽趙樽嘆息,他越發為自己的魯莽深責起來。

    “屬下有辦法……”

    他話音未落,只聽得“啪”一聲,他竟在自己臉上狠狠抽了一個耳光,“如此便有了說道,屬下只說與殿下一言不合……”

    趙樽看他如此,語意冷淡。

    “一個巴掌哪夠?”

    “殿下?”

    “你這般,反倒讓人生疑。既然來了,便來了罷。你到底曾經是我的人,只是念舊主而已。”趙樽黑眸深深,挺直的身影浸在溶溶的燈火下,微微側目,他看著檐下還在滴落的細雨,突地道:“陪我出去逛一逛吧。”

    “去哪?”晏二鬼不解抬頭。

    趙樽瞥他一眼,笑道:“重譯樓。”

    晏二鬼驚了一下。重譯樓這個地方,與別處不同,它是屬于禮部教坊司官營的酒色所在,專為接待國外來使而建。樓里的教坊司歌舞伎不僅彈唱歌舞,也有公開身份的官妓,以供來往使節享用,算是大晏朝規模最大、檔次最高的一處溫柔鄉。大晏官吏常會借宴請使臣之便,去重譯樓里醉生夢死一回,這些都是公開的秘密。

    但趙樽是從來不去的。

    今日是哪股子風吹錯了?

    ~

    魏國公府。

    門口,一輛奢華的馬車穿過綿綿細雨,從府邸正門而入,直接往楚茨院而去。

    今日的雨落了半天,一直未停,微風刮著雨沫吹入楚茨院的簾櫳處,扑在夏初七的臉上,涼絲絲的,令她浮躁的心緒,又平靜下來不少。

    托著腮幫,她嘆息。

    再這麼憋悶下去,她一准得長霉了。

    “七小姐,大都督來了。”

    梅子咋呼的跑進來,小胖臉上全是喜色。

    夏初七轉過頭,看著她晶亮的眼,心里亦是一亮。

    “快請!”

    她剛叫晴嵐泡好茶水,一抹大紅的頎長身影便由鄭二寶迎入了屋內。鄭二寶一直拿不太友好的眼神瞅他,他卻似絲毫未覺,慢條斯理地拂一下火紅的袍袖,向夏初七施禮。

    “請皇后娘娘安!”

    “噗哧”一聲,夏初七遞一個眼神給不情不願的鄭二寶,待他咕噥著出屋並關上房門,她臉上方才露出一抹興奮的笑容來。

    “怎麼樣?他怎樣說?”

    “沒怎樣說——”東方青玄拖曳著聲音,鳳眸噙笑,配上一襲火紅的衣袍,像一只浴火展翅的鳳凰,妖艷之極。說罷,見她面上喜悅一收,先前的興奮頓時散盡,不由莞爾一笑。

    “他雖無法前來,但臣卻可以領娘娘出府。”

    “啊”一聲,夏初七微詫。

    東方青玄一聲低笑,慢慢走近:“不要太感激。本座知你悶壞了,今日散朝后,特地向陛下請旨,帶你出府游玩一日。”

    夏初七驚訝,“趙綿澤竟然同意了?”

    東方青玄唇邊的笑意擴大了,“那是自然,從前我也常帶著你的,他不會說什麼。況且,他還指望我能說服你,指望你因了我的存在,想起往昔對他的情意呢?”

    看他不像在開玩笑,夏初七遲疑一下,終是又開心起來,盤旋在心底的陰霾,也一瞬被撥開。趙樽不能來見她,自有他的苦衷,但能與東方青玄出府一日,呼吸一下外間的空氣也是好的。

    今日已是洪泰二十七年五月初十,她的小十九大約四個半月了。但先是楚茨殿,后是楚茨院,從她回到京師開始,几乎都是整日關在屋子里的,心里的壓抑感可想而知。如今,為了小十九的身心健康,趁著她的肚子還可以遮掩的時候出府游玩,自是天大的好事。

    “大都督,你太可愛了。”

    夏初七興奮地衝他一笑,胡亂用著示好的詞儿。

    可東方青玄摸了摸鼻子,卻被她嘴里的“可愛”二字弄得微微一窘,略側過身子,低垂的左袖一蕩。

    “陛下說,不會阻你自由。”

    不會阻止她的自由,只是會派阿記和盧輝他們一路跟著就是了。夏初七何嘗不曉得趙綿澤的心思?但此時,她也不怎麼介意。

    跟著就跟著罷,到哪里不是跟著?

    這時,如風走了過來,遞給她一套衣裳。

    “七小姐,大都督為您准備的。”

    如風沒有像東方青玄那般陰陽怪氣的叫“皇后娘娘”,夏初七一怔,朝他感激的一瞥,接過衣裳來,只一看,更是興奮几分。

    “大都督,你果然是我知己也!”

    夏初七在身前比划一下,拎著衣裳,托長了調子,聽上去像是玩笑,可話里的意思卻又並非玩笑。若是出門自是男裝方便,但楚茨院里卻沒有男裝,她怎麼也沒想到,東方青玄已為她准備好了。

    這是一套交領大袖的男裝道袍,不僅長短合適,還極為寬松。而且道袍下有橫褶,下腹處有豎褶,可以妥當地隱飾她微微隆起的腹部,簡直就是喬裝神物。

    除去道袍,東方青玄還貼心的為她備了一對八字小胡子。

    她笑吟吟地入了內堂,由晴嵐幫著換上道袍,仔細地把八字小胡子貼在唇角上方,大搖大擺地走出來,果然變成了有兩撇小胡子的翩翩佳公子,腰身掩在道袍里,完全不顯形,也不怎麼引人注意。

    果然一切靠衣裝。

    她笑眯眯的往懷里塞東西。

    一件,兩件,三件……

    看她的腰又鼓起來,東方青玄眯了眼。

    “你帶這樣多東西做甚?”

    夏初七拍了拍腰上的瓶瓶罐罐,笑了,“你不懂,闖江湖嘛,最是容易發生火拼,我總得有能力自保吧?”

    東方青玄嘴唇一抽,“你不信我能護你?”

    “沒有,沒有。我只是習慣。”

    夏初七朝他拱手作了一揖,再對著銅鏡照了照,確認這般打扮不會引人懷疑了,才興衝衝拿出如風遞上來的一把折扇,灑開一搖,她眉目楚楚地瞥向東方青玄。

    “東方公子,請吧?”

    “夏公子,請!”

    二人對視一笑,出了院子。

    馬車就停在楚茨院門口,她走在東方青玄的身后,看了一眼外面戒備森嚴的守衛便轉開視線。東方青玄確有聖諭在手,阿記和盧輝等人只看她一眼,不遠不近地跟在了后面。

    夏初七知道梅子嘴大,沒有帶她,只領了晴嵐與鄭二寶兩個人伴在左右。她沒有見到甲一,有東方青玄的地方,一般都沒有他。不過她不必考慮,也知他一定會在暗地里跟著。

    青石板的街道,被雨淋得濕透了。

    一片煙雨里,水陌輕寒,燈火盞盞。繁華的京師沐浴其間,安靜朦朧得仿若一個懷春少女。夜幕里,遙望雨霧,輕煙縹緲,街上人流散盡,偶爾路過的車馬見到錦衣衛的旗幡均紛紛讓道。

    車轱轆聲聲轉動,昏暗的火線下,東方青玄俊美的臉半明半暗,仍一枝獨艷,暗香浮動,夏初七吸一口氣,心里不免曠遠悠然。

    果然出來逛一逛,松快不少。

    她一直在看簾外風景,東方青玄卻在看她。

    她便是他眼里的風景。

    他的視線從她的側臉到尖細的下巴,慢慢下滑,落入她白皙的脖子,一直滑到衣襟的領口,終是又慢吞吞收了回來。

    “你怎不問,我如何與趙綿澤說的?”

    “那都不重要,我不愛聽他。”夏初七悠然一笑,“重點是我能這般出一趟府,逛上一逛。你都不知,我這几個月,過得多憋屈。要是再不出來,我一定會悶死。”

    “你想去哪?”東方青玄打量著她,眼神帶笑。

    “逛窯子。”夏初七似是玩笑的回答。

    “嗯”一聲,饒是東方青玄這般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也是狠狠一噎,几乎說不出話來。他視線重新聚在她的臉上,看著他身穿男裝,配上一對八字小胡子,仍是嬌俏的女儿家面孔,不由蹙緊了眉頭。

    “哪個窯子?”

    “重譯樓。”夏初七回答得理所當然。

    東方青玄嘴唇一抽,“重譯樓不是窯子,那里是接待使節的……”

    夏初七似笑非笑的看著他,嘴唇上方的兩撇小胡子,不時抖動,看上去極是滑稽。

    “差不多,官營的窯子,取一個好聽的名字而已。”說罷看東方青玄別扭,她饒有興趣的轉過頭來,盯住他的眼,“噯,你可不要告訴我,堂堂的錦衣衛東方大都督,竟然沒逛過窯子?這秦淮風月一絕,教坊司那樣多的美人,你都沒見過,還是男人麼?”

    東方青玄面上微窘,斜眼睨他,“胡說八道。這天底下,有哪個地方是本座沒逛過的?本座只是擔心你而已。”

    夏初七笑問:“擔心什麼?擔心美人儿看上了我,沒有看上你?”

    東方青玄鳳眸一眯,上下打量她,“你認為,會有這種可能嗎?”

    知他嫌棄自己長得不如他好看,夏初七也不惱,自顧自地摸了摸唇上的兩撇小胡子,大言不慚地笑。

    “若是沒這兩撇小胡子,我不敢打保票,可如今麼……像我這般具備了男人的性感與陽剛,陰柔與嫵媚,倜儻瀟灑而不下流,俊美非凡卻不風騷,將陰陽二字完美融合于一身且不顯衝突的人間絕色在。打敗你,自是不在話下。”

    東方青玄向來愛笑,但從不爆笑。

    可隨著夏初七懶洋洋的一串話說完,他像是極力隱忍而不得,“噗”一聲噴笑,哈哈大笑起來。

    看他笑得歡實,夏初七卻板著臉,一點也不笑。

    她摸著八字小胡子,斜斜瞄著他,嚴肅地道:“為了增加你的男性魅力,要不然你也貼上胡子?”

    東方青玄唇角稍稍彎起,“男性魅力?”

    知他對這些詞一知半解,夏初七也不解釋,只是咧嘴一笑,露出八顆雪白的牙齒來,完全不若時下的人那般笑不露齒的含蓄。

    “只要有一胡子,你就可以迷倒一切婦女,令女人見你便神思不屬,念念不忘,怎樣?”

    東方青玄笑望她眉飛色舞的樣子,知她是出了府邸心里開心,也配合地淺笑道:“可以迷倒你嗎?”

    夏初七豎了豎眉頭,很板正的告訴他。

    “不能迷倒我,我不是尋常女子……”

    “嗯?”一聲,東方青玄似笑非笑,“你如何不尋常?”

    夏初七仍是冷肅著臉,與他玩笑,“因為我是一個母親,所以不尋常。”

    東方青玄故作難受地輕輕一嘆,似是興味索然。

    “連你都迷不住,那有何用?罷了。”

    “錯了,當然有用。”夏初七突地放下簾子,神神秘秘地湊過去,雙眼放光地盯他片刻,方才撫上自家小腹,一臉閃爍著母愛的光芒。

    “趙十九說,我這肚子能生一個姑娘。大都督你雖不能迷倒我,但可以提前迷倒我家姑娘啊?”

    “啊?”東方青玄眉梢一挑。

    夏初七笑彎了眼睛,像一只快活的貓儿,“本公子想了想,像你這般俊美的人間尤物,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店儿,真不能便宜了外人。既我做了母親,我就必須為我姑娘的終身大事考慮。大都督,不如我把我姑娘許配給你?”

    “……”

    東方青玄目光沉沉,覺得自己快瘋了。

    能說出這樣話的人,除了她,真不會有旁人。

    “高興壞了罷?”夏初七伸了個懶腰,似是沒有看見人家正用一種看神經病的眼神看自己,眉梢揚得高高,很為自己强大的腦洞而得意。尤其想著自己閨女十几歲,水蔥似的年紀,而東方青玄那時正是后世女人說的魅力大叔,一個男人最有性感魅力的年紀,更是眸光晶亮。

    “那你豈不是本座的丈母娘?”

    頭頂傳來他隱忍的磨牙聲,夏初七卻不以為意,重重點頭,“對,怎麼樣?賺大了吧?”

    一個問話剛出口,她的腦袋就被東方青玄重重拍了一拍,“嘶”一聲喊痛,她從臆淫里回過神來,抬頭看他,見他唇邊掛著一抹笑意,也不知是沒有生氣,還是已經被她氣糊涂了。

    “楚七,你這樣的腦子,屬實不是常人。”

    “那可不是麼?像我這般的人,一千年一開花,一千年一結果,再隔一千年才生出一個,世間僅有,奇葩啊……可遇不可求,那我姑娘就更不一般了。東方大人,我肯把姑娘許配給你,那是你上輩子修來的福氣,請問你可願意為了你的福氣買單?”

    她一串串話說得直溜,高興得笑彎了眼,可東方青玄卻一言不發,看了她許久,終是將屏緊的呼吸散開,吐出一口濁氣。

    “不就是想銀子了?這麼多說法。”

    夏初七莞爾,笑著拍拍他的肩膀。

    “就當早一點孝敬岳母,意思意思?”

    東方青玄終是敗給她了,長聲一嘆,嬌嬈淺笑。

    “等你生出姑娘再說吧……”

    ~

    重譯樓。

    樓后方的宴賓院,是北狄來使的居處。

    此時,細雨濛濛,院子籠在一層夜色之中。

    北狄公主烏仁瀟瀟居住的畫堂在院子左側,外間雖一片瀝瀝的雨聲,屋子里卻安靜一片,淨房半掩的屏風后面,香霧陣陣,烏仁瀟瀟正踏入熱氣氤氳花瓣飄浮的浴涌。

    將身子浸入水里,她嘆息一聲。

    真是舒服!

    熱水一激,她顫了一下,閉上雙眼。

    沙漏一點點滑動,外間的天色似是更暗了。

    好一會儿,她突覺有人在往木桶舀入熱水。在泡澡前,阿納日便取了滾水放在邊上備著,泡了這一會,水是涼了一些,這樣添上滾水,更是舒服不少。于是,她沒有睜眼,只當是阿納日在侍候她,也未在意。

    “先不添水了,等水再涼些,我喚你。”

    她慢吞吞地說完,可那熱水還在往里舀,阿納日就像沒有聽見她的話似的。她抿一下唇,慢吞吞睜開眼來,正想要說話,目光卻對上一雙似笑非笑的丹鳳眼,嚇得她低呼一聲。

    “你……”

    “噓”一聲,元祐手指豎在她的唇上,好心情的看著她,“烏仁公主,小聲一些,若是讓人聽見闖進來,發現你我兩個在此間,你可就嫁不成晉王了?”

    烏仁瀟瀟喉嚨一哽,一張被熱水熏得緋紅的臉,頓時退去了一半的血色。她將身子縮到水底,只留一個腦袋露在外面,雙目怒視著面前的紈绔男子。

    “你怎麼進來的?還不快滾!”

    元祐撩一下眉梢,低頭朝她低低一笑,那笑意掩在水霧里,如同隔了千重煙水扑面而來,卻仍是風情無限。

    “小爺自是走進來的。想你了,怎生舍得滾?”

    烏仁瀟瀟退了退身子,看一眼門的方向,似是不信。他也不以為意,只閑雅地看她一眼,拉過邊上的一張高腳圓凳,坐在木桶邊上,饒有興趣的手肘在桶沿,看著她笑。

    “在你入屋前,小爺便已經等在這里了。”

    怔了一下,烏仁瀟瀟“呸”一聲,罵了一句“不要臉”,耷下臉來,又瞪著他,“阿納日呢?你把我的阿納日怎樣了?”

    她沐浴的時候,阿納日總是侍候在身邊的,先前她就坐在屏風外面,如今卻沒有動靜,令她極是驚慌。可元祐只是笑笑,邪邪地看她道,“這般風情,小姑娘不宜多看,小爺只是讓她睡一覺而已。”

    他說得理所應當,烏仁瀟瀟身子一陣發軟,心髒怦怦直跳,更覺頭痛欲裂,“元小公爺,你到底要怎樣,到底要怎樣才肯放過我?”

    元祐斜斜瞄她一眼,不回答。

    稍稍一頓,在她的怒視里,他突地起身,一點點拉開腰上玉帶,把外袍解下,往屏風架子上一丟,直接搭在烏仁瀟瀟的衣裳上頭,輕謾的笑。

    “小爺自然是來沐浴的。”

    “你……滾!”烏仁瀟瀟瞪大了雙眼,“你要做什麼?”

    很快,元祐便以實際行動,回答了她的問題。

    他什麼也沒有做,真的只是沐浴,只不過是與她一起沐浴。這廝真就是一個不知害臊的人,他也不顧及她還是一個大姑娘,褪光自己的身子,看一眼她捂著雙眼的樣子,挽唇一笑,大剌剌往木桶一跨,便坐在了她的對面。

    “鴛鴦戲水,鸞鳳穿花,果是快哉!”

    “你滾出去!”

    烏仁瀟瀟緊張地捂住雙眼,不敢看他,一字一句吐出時,几乎把一口銀牙咬碎。可元祐卻漫不經心的在水桶里伸展著身子,眼波一掃,壞壞的道:“出哪去?這浴桶這般寬敞,足夠我二人使用。公主又何必這般小氣?”

    “你個無賴!你再不出去我便喊人了。”烏仁瀟瀟壓低著嗓子,即不敢直接出木桶,又不敢動彈,就縮在浴桶的一角,眼睛一點也不敢睜開,直到他輕笑著移過來,拉開她蒙臉的手。

    “再不睜開眼,小爺便入了你。”

    “……你,你混蛋!”烏仁瀟瀟氣得眼睫亂顫,一時欲哭無淚,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塊。可是,在這般窘迫的情況下,她為了不與他有肌膚之觸,連手腳都不敢亂動,哪里又能打殺他?

    見她雙頰緋紅,元祐眯了眼,沉聲一笑。

    “三,二,一,睜眼。”

    心髒狠狠一抖,烏仁瀟瀟牙一咬,終是睜了眼。

    好在,沒有她想象中的尷尬樣子,他亦是泡在水桶里,水面上還有一層玫瑰花瓣,完全可以阻止她的視線,不會讓她瞧到羞窘的一幕。

    她暗松一口氣。

    “我睜眼了,如今你可以走了?”

    她從惶恐到釋然的樣子,落入元祐的眼睛里,又引起他一陣低低的笑意,“走什麼?小爺的話還沒說完呢?烏仁公主,你也別怪小爺的手段不入流,若不是這般迫你,你又怎能好生與我敘話?”

    這些日子,元祐來找過她無數次。可是每一次,都被烏仁瀟瀟拒見了。她不想見他,也害怕見他,一個字都不想聽他說。可她怎會想到,結果愣是逼得這個不要臉的鑽入她的淨房,甚至還鑽入了她的浴桶里?

    隔著一層水波,他一直噙笑看她,一只腳有意無意的觸在她的身上,上上下下的撩她。她又羞又惱,可退無可退,除了盡量往后縮著身子,別無他法。

    “你要與我說什麼?說罷,說完趕緊滾。”

    元祐瀲灩的眼波掃一眼她的面色,帶著笑意道,“只有一句話,不管你要嫁誰,哪怕嫁豬嫁狗小爺我也不會管,就是不許嫁給天祿。”

    舊事重提,惹得烏仁瀟瀟煩心不已。

    想到為這事受他欺負,她眼圈一紅。

    “你憑什麼來管我?你是本公主的誰?”

    “你說呢?”元祐懶洋洋的笑,那一只作怪的腳,又往她身上伸了伸,泥鰍似的滑來滑去,聲音更是輕謾不已,“你少霍霍天祿了,就你這……”上上下下的打量著烏仁瀟瀟,他眸底滿是譏誚之意,“就你這樣的,真是配不上他。我說你,就沒有一點自知之明?再說,你以為嫁過去,天祿便會看上你?”

    烏仁瀟瀟身体一僵,狠盯著他,艱難地咽一口唾沫,自嘲一笑,“那又與你何干?這是我的事。即便他看不上我,我也喜歡他,我一輩子都喜歡他。”

    元祐面色微變,一張俊美的面孔上,變幻不停。好一會,他又是一聲低笑,滿是不屑地掃向她氣極的臉。

    “你好好一個姑娘,好好找一個疼你的人不好嗎?何苦非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火坑?”

    輕輕吸了一口氣,烏仁瀟瀟笑了。

    那是一種氣恨到極點的嘲弄之笑。

    在這樣荒唐的地方,在同一個浴桶里,兩個毫不相干的人光著身子討論嫁娶問題,難道這個王八蛋就不知自己說出來的話,很是可笑嗎?

    她呵呵一笑,紅著眼圈問,“依小公爺看來,本公主該找一個怎樣的人來疼我?你明知好人家的儿郎,都不會瞧上一個不干不淨的姑娘,你還一而再,再而三的禍害我,你就不覺得羞恥嗎?”

    “羞恥?”元祐打趣地一笑,目光冷厲下來,“几十年征戰,我南晏有多少無辜子民死在了你們北狄韃子的屠刀之下?你有沒有覺得很羞恥?”

    烏仁瀟瀟臉色一白,眸底沁了一絲無奈。

    只一瞬,她又笑了。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用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元祐你就是欺負我,你就只是欺負我而已。你不要以為,我真是拿你沒法子,你若真惹急了我,大不了魚死網破,我好歹是北狄公主,你這般侮辱我,我就不信大晏的皇帝果真就不管不問……”

    元祐“嘿”一聲,俊美的五官慢慢湊近她一些,慢條斯理地道,“你還真就說對了,你自以為的魚死網破,于我來說,大不了只是一頓訓斥,末了皇帝還得把你許給我。而你的父皇,只怕也不得不如此?”

    烏仁瀟瀟反唇相譏,“我父皇才不會,我北狄人沒你南晏迂腐。”

    “那可不一定。若你已是我的人了呢?”

    元祐笑嘻嘻望著她,又湊近了些許。

    “小野貓,不如試一下如何?”

    烏仁瀟瀟呼吸一緊,咬緊了牙齒。

    木桶里頭,冒著裊裊上升的濃重熱氣,他湊到面前的臉極近,可惡的氣息似乎就噴在她的臉上,她呼吸不暢,几乎喘不過氣來。可任憑她怎樣瞪視他,他仍是彎著唇,似笑非笑的看著他。

    可憐她恨到極點,但彼此身上寸縷皆無,她不敢出手去推他,只瞪視了片刻,終是服了軟。

    “你為何非要纏著我不放?”

    “你不纏天祿,我便放過我。”

    “我沒有纏他,這事不是我能做主的。”

    “是嗎?”元祐不怒反笑,“若不想你執意要嫁,誰還能逼你?上回在麟德殿,若非你那般與太后對上,天祿也不會為了幫你,許下那樣的承諾,都是你……害得我與他十几年的交情,都生生疏遠了。”

    說到最后,元祐几乎咬牙切齒。

    可他嘴里的這個“疏遠了”,也只是他自己的臆想罷了,或者說是他心里頭有鬼,便覺得趙樽也一定有鬼。實際上,趙樽不見得曉得他到底在作個什麼勁儿。

    烏仁瀟瀟一愣,身子几乎癱在木桶上。

    “都是你逼我的……若非你那般羞辱我,我也不會……”說到這,烏仁瀟瀟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她憑什麼向他解釋,他要怎麼想她,根本就不重要。他是她的敵人,仇人,是她恨不得置之于死地的王八蛋。

    略略一頓,她又笑了。

    “不過也幸虧有你,若非你那般羞辱我,我又怎能決意如此?我又怎能被皇帝親許給晉王?這樁親事,我極是滿意,我前几日已傳信到哈拉和林,告之我父皇。我父皇也定會為我高興,我的全族都會為我高興,因為我就要嫁給這世上最好的男子了……可這些,都與你無關,滾吧!”

    元祐唇角的笑意愈發擴大。

    等她說完,他猛地一把鉗住她的胳膊,往自己身上一帶,壓低了聲音,“說得可真動聽。你的親事,自然不關小爺的事,可是小野貓,你想一想,我與天祿那樣的關系,我如何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玩過的人嫁給他做正妃?”

    一個帶了褻意的“玩”字,讓烏仁瀟瀟白了臉。

    微微低頭,她看著水面上飄動的花瓣,“事已至此,又豈是我能毀婚的?元祐,你行行好,就不要逼我了,成不成?”

    “不成!”

    “那你到底要我如何做?”

    到底要如何?其實這些日子纏來纏去,元祐自己也沒有明白到底要她如何做。就眼下來說,他只是不願意烏仁瀟瀟嫁給趙樽而已。可是,她若是不嫁給趙樽之后呢?

    他從沒有想過。

    愣了一愣,他看著她怒極的臉,突地一笑,側過身趴在浴桶沿上,將后背對著她,慢條斯理地道,“小爺我也不想如何。先來幫我搓搓背吧?”

    烏仁瀟瀟喉頭一陣腥甜,氣血上涌。

    看著他的后背,她恨不得在上頭撕下一塊肉。

    避了他這些日子,她還是落入了他的手里。

    喊不得,叫不得,打不了,殺不了,她恨透了他,恨不得他去死,恨得怒氣上腦,逼到極致便再也顧不得其他了。心里一凜,她半眯著眼,不動聲色地拿過桶子里那一張搓澡的巾子,半眯著眼挪過去。

    就著巾子蘸了水,她在他后背上慢慢搓。

    元祐偏著頭,笑眯眯地看著燭台映出來的影子。

    “重一點。”

    她果然聽話的重了一點。

    “舒服……”元祐嘆一口氣,半闔著眼睛,唇角帶著一種說不出來的怡然光芒,突然覺得,要是讓她為自己搓一輩子的背,倒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罷?

    可她是一個公主,若非娶了她,要不然,如何能讓她一輩子為他搓背?娶她,這也是一個不錯的主意。可他又何嘗不知,這個北狄公主恨死他了,怎麼可能乖乖的嫁給他?算了,為了天祿,就算使出一點不正當的手段,也只當是為民除害了……

    他正亂七八糟的思量著,突地頭上有水淋下。

    下一瞬,那一張搓澡的巾子勒住了他的脖子。

    “你去死吧,去死。”

    烏仁瀟瀟咬牙切齒,用力往后拉扯著,為了借力,甚至不顧身上未著寸縷,膝蓋直接壓制在他的身上。

    “咳咳!”

    元祐窒息地咳嗽一聲,飛快拽住她的手腕。

    這小娘們儿太小看他了。

    “嘩啦”一聲水響,他反客為主,扯下她手上的巾子,直接勒在她的后脖上,把她往身前一帶,雙臂一展,便將她納入懷里。

    低頭看一眼,他邪邪一笑。

    “投懷送抱?會不會太急了點?”

    烏仁瀟瀟憋了一口氣,滿臉通紅,但也不堪受此羞辱,在水里掙扎著與他搏斗起來。兩個人這般的折騰,水花一陣陣“扑騰扑騰”著往外濺。很快,桶子里的水越來越少,水位也就越來越低……

    眼看水往下沉,烏仁瀟瀟嚇得花容失色,丟開他的手,一股腦想往水底縮,卻被元祐一把提上來,反身按在桶壁上。

    “小野貓,性子烈嗯?”

    看他輕謾帶笑的樣子,烏仁瀟瀟咬緊牙齒,頭發濕透,縮著身子,樣子狼狽之極,而壓在她身上的那人卻毫不憐惜,下手極狠,似是完全沒把她當成一個姑娘對待。

    “今儿小爺看你有多烈!”

    她雙目紅透,“元祐,總有一天,我會殺了你。”

    “殺了我?”元祐低低一笑,一把扼住她的下巴,强行將她的臉抬起來,面對著自己。靜靜睨她一眼,他突地低下頭,湊近她的唇邊,“小爺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那就怪不得我了。好,船都到碼頭了,小爺若是不受用了你,豈不是白瞎了縱橫風月數年的才情,徒惹人笑話?”

    他丹鳳眼半闔半合,一副“一不做,二不休”的樣子,一只手緊緊鉗著她,另一只手往上抬了抬,便把她千方百計想隱入水底的身子半托在桶壁上。

    烏仁瀟瀟大喘著氣,窘迫的掙扎著,卻仍是逃不過他的羞辱,盯著一圈一圈蕩漾的水波,她目光一陣發狠,一橫心,就著水桶的狹小空間,一拳一拳朝他打去。

    在漠北時,她練過一些功夫,在姑娘們中間還算是頗為厲害的,可手上沒有箭弩,她這几招在元祐的面前,實在不夠看,只几個回合便再一次被他壓住,除了急急地喘大氣,再也動彈不得半分。

    “元祐,我要殺了你。”

    “我要殺了你!你敢這般待我,我一定,一定殺了你!”

    “我一定會殺了你。”

    一句,又一句,她低低的咆哮著。

    元祐也是笑,探手順開她貼在臉上的濕發,他看她氣得滿眼通紅的樣子,調逗的興味更濃,明知她緊張羞赧,他還故意貼上去,親一下她的臉。見她恨恨偏開頭,他也跟著偏一下頭,笑意落在她的耳邊,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調侃道,“你可曉得,小爺就喜歡你這小性子。所謂大丈夫當得勇猛,喝最美的酒,操最烈的人,便是如此了。”

    “我,我殺了你!”

    烏仁瀟瀟呼吸一陣緊似一緊,身子不停哆嗦。

    可如今這般,即便她羞窘交加,但除了一張嘴,再無利器,又能如何?狠狠咬著牙,她趁他說話的功夫,突地一張口,狠狠咬在他的肩膀上。元祐吃痛一哼,身子趁勢往下一沉。

    “成,來吧,弄死爺……”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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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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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4 11:02:41 |只看該作者
第206章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他恨恨說著,伴隨著濃重呼吸而來的是烙鐵般生硬的疼痛。烏仁瀟瀟瞪大眼,放開咬住他肩膀的嘴,可不待她掙扎與喊叫,他的身子卻僵住了,一動也不動地看著她,熱水氤氳的俊臉上是一種不可思議的神色。

    “不可能……”

    在她憤怒的推搡里,他低低的聲音仿若在自言自語,烏仁瀟瀟聽不懂,也不想弄懂他到底何意,只氣得渾身顫抖,雙頰像從在滾水煮過,臊紅一片。

    “滾!滾出去!”

    元祐肩膀被她咬了一口,身上被她捶了好几拳。脖子上、心窩上、胳膊上,甚至腰上都在她胡亂抓撓出了一道道猙獰的紅痕。

    可與烏仁瀟瀟想象的不同,在她的大罵聲里,他沒有惱羞成怒的暴烈情緒,只面色怪異地看著她的眼睛,低下頭,帶著一種近似野獸般粗急的急切,鉗制住她的身子,喑啞的聲音里是說不清的懊惱與沮喪。

    “再來。”

    再來?在男女之事上,烏仁瀟瀟所知不多,可以說毫無經驗,唯一的經驗都來自三年前盧龍塞的元祐。但她在北狄皇室長大,小時候好奇心重,性子野,倒也偷看過不少背地里的“野鴛鴦”,大概曉得一些。此時思量著他的話,看著他一張詭異紅潮的面孔,若有所悟。

    “你難道……”

    “閉嘴!”元祐低吼一聲,“再來。”

    像是怕她會把他的窘迫說出來,元祐低頭堵住她的嘴。掙扎間,兩人像兩條魚儿似的在水里扑騰,半桶水再一次飛濺而出,木桶周圍濕一地。

    烏仁瀟瀟的嘴被他吻住,漸漸体力不支,四肢再無法動彈,想著他剛才那一瞬的狼狽,那一雙可以轉動的眼,盯著她,帶著難以言喻的奚落和嘲笑。

    對上她的眼,元祐大窘,壓住她更重。

    吻得,也更狠。

    他的身上有沐浴澡豆的香氣,也有從玫瑰花瓣上蒸騰而起的水汽,在他的唇肆虐般貼近她的時,她拼命想轉動腦袋,可避無可避,嘲笑的目光漸漸變成了憤怒,最后變成了迷茫。

    他的嘴巴很軟,很燙,吻她時摟抱的動作似是粗糙,可吻卻溫柔,一點一點,吞食似的在她唇上掠過,吻得她連呼吸都不會了,更不要說思緒。

    這讓烏仁瀟瀟有些生氣。

    氣他,更氣自己。像他這樣惡心的壞人,自己怎能被他吻得心亂如麻,如小鹿亂撞?

    她有些軟。

    身子軟,心也在軟。

    可當他的舌試圖鑽入她的口腔時,她激靈靈一下,驚醒了。怎能對他有感覺?她應當是惡心他的才對。惡心,只能惡心。這樣的意識入腦,她瞪大一雙銅鈴似的眼睛,看著面前放大版的俊臉,狠狠瞪視著,拒絕他的蠱惑,也拒絕他探入她的唇齒。

    看她生仇死敵般瞪著眼,元祐終是抬起頭,呼吸不勻地松開她一些。可不待他說話,她卻譏笑一聲,奚落的眼神毫不隱飾地瞄過來,語帶嘲弄。

    “元祐,你也就這點本事?”

    她說的是武力勉强她。

    可他聽到“本事”兩字,卻不這樣以為。

    對于縱橫風月無敵手的“情聖”元小公爺來說,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在陰溝里翻船,在這麼一個生嫩的小丫頭面前丟了人。先前太過亢奮,太過激動,太過迫不及待,結果便是他兵馬剛動,還未入內便丟盔棄甲。

    他平生經歷的所有難堪,都不足這一刻具体。

    “我平常不是這般的。”

    丹鳳眼一眯,他扼住她,不知為何要解釋。可他真的就解釋了,解釋得像一個初涉風月的少年儿郎,在自家心愛的姑娘面前懊惱沒有令她獲得好的体驗。

    然而烏仁瀟瀟未有興趣。

    “放開我,你怎樣與我無關。不過……”頓一下,她笑,“元祐,我只是覺得好笑而已。”

    “你聽我說,我今日……”

    “滾!誰願意聽你的糟賤事。元祐,你已然逼我至此,如今還想怎樣?嗯?非得魚死網破不可?”

    她惱了,他突然也惱了。

    或者說,是一種傷了男性自尊之后的憤怒。

    兩個人互相瞪視著,像兩只斗雞似的,大眼瞪小眼,誰也不願意饒了誰,那恨意深濃得都讓烏仁瀟瀟忽略了同在水中游的“鴛鴦處境”,昂著下巴,一動不動。

    “好。不說,咱練。”

    丟了臉子的元小公爺,急欲在她的面前挽回自尊,一只手扼住她,另一只手便在她手上恣意放肆著,很快重振旗鼓,准備再次進攻。可烏仁瀟瀟雖動彈不得,可臉上笑意未絕,嘲笑與“瞧不起”的表情,越來越濃,視線刀子似的,戳得他心窩子直犯抽。

    “看你是練多了陽衰吧?元小公爺,勸你還是早點找個老大夫治治,不必在這浪費時辰了。”

    她仍在奚落,魔音似的,摧毀著他的自尊。他不想聽,猛地張嘴咬住她的唇,不讓她說話。烏仁瀟瀟眉頭一蹙,紅著臉左右搖頭,想要掙脫,他卻不放,吻著她,喉間發出一種低啞的怒意。

    “小野貓,非得讓你知道小爺的厲害。”

    “厲害”二字,他說得几近切齒,可顯然烏仁瀟瀟不想再給他機會彌補遺憾。她松開唇,趁他入內,一口咬上他的舌頭。

    他吃痛的悶哼一聲,丹鳳眼微眯。

    二人近距離的對視著,以如此怪異的姿態。她的心髒怦怦直跳,牙齒加力,不肯放松。他一動未動,只覺從未有体驗過這般被人咬住舌頭的感覺。前頭荒唐的日子,什麼姑娘都見過,也從未經歷過這種令人戰栗的觸感。

    痛,卻快活。

    他不避不閃,手在她腰上掐了一把,在她吃痛松開嘴時,顧不得舌痛,强行撬開她的唇,將她强摁在水桶上,緊緊不放,吻了一會,才喘氣著將嘴唇滑到她的耳側,輕輕吻著,小聲哄她。

    “聽話!”

    烏仁瀟瀟在他的吻擁里,早已潰不成軍,微張著嘴,大口呼吸著,身子不能動彈,耳朵里癢癢的呼吸,激得她不能動的似乎不是手腳和身子,而是心。

    “棍嘰——”

    外面突地傳來烏仁瀟瀟侍女寶力的聲音,聽上去甚是焦急。烏仁瀟瀟“唔”一聲清醒,想要推他,元祐卻再次堵住她的嘴。她瞪視著他,說不出話來,不得不與他口沫相渡。

    外間的寶力卻是未查,用蒙語道。

    “晉王殿下來了。”

    元祐懂得一些簡單的蒙族話,晉王殿下更是懂的。聞言身軀一震,停下了親吻的動作,與她兩目相對。烏仁瀟瀟身子更是僵硬,甚至顫抖起來,她怒視著元祐的眼睛,像是恨不得從他身上剜出几塊肉來。

    “棍嘰?”

    寶力沒有聽到回答,又喊了一聲。

    “放開……”烏仁瀟瀟用目光示意他,可他卻像是魔怔了,仍是與她斗雞般怒視,泡在漸漸涼卻的水桶里,兩人目光在空中廝殺片刻,他仿佛終是想通了,慢慢松開她的嘴。

    “一起去見他,說清楚。”

    說清楚?烏仁瀟瀟心底一沉,原就無力的身子更是虛軟几分,他剛一放手,她便縮入水底,鎮定一下,向寶力交代。

    “請晉王殿下稍等,先上茶。”

    說到晉王殿下時,她的聲音極是柔和,帶了一點小女儿的嬌羞,可轉頭看向元祐時,登時就變成了一種厭惡式的冰冷。

    “怎麼來的怎麼滾,不許讓人看見。”

    呵一聲,元祐笑了,“有脾氣講條件了?小爺憑什麼聽你的?”

    “你知。”烏仁瀟瀟瞪大黑油油的眼,“我是敕封的晉王妃,你不怕殺頭,我還怕呢。我不想陪你瘋。我不為自己,還得為了北狄著想。”

    “那是你的事,與我無關。”

    他漫不經心的語調激怒了她。像一只被踩了腳的小貓,她伸出了鋒利的爪子。

    “元小公爺,你真要玉石俱焚?”

    “只怕沒那般容易焚噢?”元祐笑眯眯地看她,掌心賤賤地在她腰上滑了一下,“瞧你氣得這德性。小爺說過,只要你求一句饒,我便允你跟了我。如何?”

    “元祐,你當人人都愛慕你這樣的?”

    大概是在水桶這個狹小的地方有過足夠多的親密,烏仁瀟瀟這會子羞澀退去不少,鄙視的目光,火辣辣地落在他似笑非笑的丹鳳眼上。

    “我不喜歡你,我喜歡趙樽。我說過我嫁雞嫁狗嫁烏龜都不會嫁給你。元祐,你恐怕從來沒有喜歡過哪個人吧?你不懂得喜歡一個人的感受……于我而言,我不需你成全,只願你有一點做人的廉恥之心。”

    說到此處,她意味深長地斜視著他,笑一下,又道:“在家鄉時,我聽扎嘎德大夫說,身子有疾的人,性子總是壞一些,那時我不信,如今卻是信了。我原諒你,你走吧。”

    “誰有疾?”元祐臉一紅,急了,“誰他娘的有疾?”

    烏仁瀟瀟給他一個“誰有疾,誰知道”的眼神,眸底瞧不上他的目光又一次浮現,可是她卻沒有明說,反是同情的道:“你沒疾,我有疾成了吧?勞煩尊駕,滾出去。”

    他哼一聲,懶洋洋倚在木桶上,笑了。

    “若是小爺不呢?”

    烏仁瀟瀟再次給他一個意味深長的笑,“那你就不吧,就一直與我呆在木桶里,等著人來發現。可是你說,若是讓人知曉皇帝敕封的晉王妃被你這般侮辱,晉王的面子該往哪里擱?”

    元祐目光微閃,“,當你是誰?天祿不在意你”

    烏仁瀟瀟卻不順著他的話頭,自顧自道:“晉王被大哥奪過妻,被侄子奪過妻,如今若是再被朋友奪妻,在你看來,他會怎樣想?”

    元祐冷笑,“別做夢了,你並非他妻。”

    烏仁瀟瀟並不辯解,只直勾勾望他。

    “你真是不怕傷他?就算他不喜歡我,不在意我,可旁人會怎樣說?楚七的事他已經夠難受了,若流言蜚語傳入他的耳朵,不是在他傷口上灑鹽嗎?”

    眼眸一眯,元祐怔住了。

    要說他有什麼顧慮的人,趙樽絕對算一個。先前他氣憤上腦倒是沒有考慮那許多。在他眼里,烏仁瀟瀟不過就是一個害過他的韃子女人,與當初的俘虜並無區別。

    如今聽她提醒,乍一想,若是他與她這般被人知曉,旁人說得太難聽,傷的確實是趙樽的臉子。

    雖說這般“灰溜溜”的離開,對元祐來說,是一件艱難的事。可他可以不在意任何人,卻不能不在意趙樽。

    那是他的“真愛”啊。

    緩緩起身,他毫不避諱的從水桶里站起,一身濕漉漉的跨出木桶,看著烏仁瀟瀟,“今儿看在天祿面上,我饒了你。但是別怪我沒有警告過。你最好馬上退婚。若不然,往后我若真做出什麼事來,你莫怪我。”

    烏仁瀟瀟回避著看他的身子,目光微垂,低低道,“你已經這樣我了…還不肯死心?”

    元祐一愣,也搞不懂為什麼。

    好像他真有一點不死心。

    不管!再怎樣說,也得在這韃子女人身上找回面子來。若不然,有這樣的經歷以后還如何在小娘身上逞威風?

    他笑,“自然不死心。”

    她嗯了一聲,突然抬眸。

    “到底為何?你看上我了?”

    “看上你?”

    元祐停止套衣裳的動作,回頭看來,見她深深埋入水里的姿勢,懶洋洋的挽了下唇,走過來拽住她的手臂,將她狠狠拉起納入自己懷里,任由她滿是水漬的身子貼在自己的胸膛上,低低一笑。

    “理由自是有的。三年前,盧龍塞有一個賭局。賭景宜郡主會成為晉王妃,還是烏仁公主。”

    烏仁瀟瀟一愣,像是想聽下文。

    元祐審視著她,笑得很賤,“我表妹與天祿那般恩愛,我自是不會賭你贏。小爺我下了重注在景宜郡主身上,几乎全部身家,你說你若是成了晉王妃,小爺不得賠個傾家蕩產啊?”

    竟然是為了錢?

    烏仁瀟瀟眼睛慢慢變圓,看著他漫不經心的笑,胸口貼在他的胸膛上,身上的雞皮疙瘩激了出來。

    “你無恥!”

    看見她難堪,他似乎更得意了不少。

    “你不想退婚也罷,我親自找天祿說。告訴他我與你的……”

    “你敢!”

    烏仁瀟瀟厲色打斷,悲憤的看著他。

    “小爺有何不敢?”元祐笑了。

    烏仁瀟瀟手臂擰動著,掙扎不開,死命地咬著唇,目光終是柔和下來,“莫要告訴他。求你。退婚的事……我會想辦法。”

    她不敢想若是趙樽知道她與元祐已經有過肌膚之親了,還要在麟德殿上請旨嫁給他,他會怎樣看她。在心愛的男人面前,她不敢直面自己不堪的一面。

    輕“哦”一聲,元祐懶洋洋瞅她一眼,扼住她的下巴,抬起,眸子一眯,“不說也可以,我有條件。”

    “什麼條件?”她眼睛一亮。

    “親我。”他答。

    “嗯?”她以為自己聽錯了。

    元祐低低一笑,將她圈在木桶壁上,無賴地彎著唇角,“我說你親我一口,我便不告訴他。”說罷,他勾著唇,把臉湊到她的跟前,指了指唇上。

    “喏,親這里。”

    烏仁瀟瀟心中怒氣激蕩,恨不得宰了他。

    可在宰不了他之前,她卻不得不向他妥協。這樣的事,若是被他傳出去,她可以不用活了。

    “好。”

    她惡狠狠磨著牙,看著面前這個俊美非凡的無賴,閉上眼睛,飛快在他唇上一啄,只當親了一口狗。

    “好了,你可以走了!”

    唇上蜻蜓點水的一吻,轉瞬即逝。元祐目光一深,復雜閃爍地看她一眼,一把勾住她的腰,低頭又狠狠親了她一回,這才笑著放開她。

    “乖!”

    說罷他極快的整理好衣裳,一句話都沒說,轉身就走。看著他的背影繞過屏風,烏仁瀟瀟松了一口氣,正站起身來要跨出木桶,他又繞了回來,嚇得她跌坐回去。他卻似笑非笑,一雙風流眼在她身上不懷好意地打量。

    “今日大意失荊州,小爺丟了臉。改日定要找補回來,讓你曉得小爺的厲害。”

    這一回他再沒回頭。

    烏仁瀟瀟靜靜坐在水桶里,雙手捂著臉定了定神,想到趙樽在外面等待,終是壓下心底莫名的狂躁,慢慢跨出了水桶,拍拍了昏睡過去的阿納日,見她沒醒,顧不上許多,自己穿好衣裳,不等頭發擦干,便徑直去了客堂。

    ~

    烏仁瀟瀟穿了一身蒙族公主的輕薄夏裝,身上環佩叮當作響,一雙鑲寶石的大耳環在她白皙的耳下,晃過不停,正如她此時忐忑不安的心髒。一拉,一拽,一彈,一跳,既有緊張,也有焦灼,即有倉促,更有狼狽。

    尤其步入客堂時,看見客座上正襟危坐的雍容身影,手心更是攥出一層細密的汗來。

    “請晉王殿下安。”

    她微微福身,行了一個漢式禮儀。

    趙樽淡淡看她,沒有起身。

    “公主有禮。請坐。”

    他為人孤冷,臉上向來少有情緒,這一點烏仁瀟瀟非常清楚,可今日他眼波微蕩,目光極是復雜,眉頭似是還輕輕蹙了一下,瞧得她心髒“怦怦”直跳,慌亂不已地垂下的眼皮,不太敢去看他的臉。

    在元祐面前,她可以大吼大罵,雖說粗魯,倒也自在。在趙樽面前,她總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給他,可總覺渾身不自在。

    坐下來,她垂首問:“不知殿下找我何事?”

    “大婚之事。”趙樽倒是坦蕩,並沒有繞彎子,“公主于本王有救命之恩,本王不願隱瞞。上次在麟德殿中,想必公主也明白,本王的為難……”

    “晉王殿下。”

    烏仁瀟瀟打斷了他,僵硬的一笑。

    她自是清楚,他對她絕無半分男女私情。那時他應下,一來是為她解圍,二來也是迫不得已。可他不願這樣的話,由他嘴里說出來。

    她雖歡喜他,但並非不自愛的女子,亦是不願插足在他與楚七的情感之中,成為一個可悲的陪襯。

    麟德殿里,她之所以說願意嫁他,主要是元祐的逼迫與侮辱,令她憤怒到了極點。另外她也存有僥幸心理。她想,不是自己,也會是旁的女子,與其讓旁人做他的王妃,為何不能是自己?哪怕只是掛一個名,她也欣喜万分。可如今,與元祐那般了,她再厚的臉皮,也沒臉做晉王妃了。

    在他微詫的眸色下,她笑道:“殿下不必說恩。或說恩情,楚七與我有恩在先。我之于你,她之于我,彼此並不虧欠。能救殿下,興許是上天憐我,讓我有機會償還楚七當年在南晏軍輜重營的搭救,至于大婚之事……”

    她話未說完,門口突地一聲。

    “公主,錦衣衛大都督與七小姐求見。”

    烏仁瀟瀟遲疑一下,目光瞄向趙樽,看見他頓時黑郁的面色,直嘆今日這般的湊巧。難道是他要與楚七約見,借她之地,以便掩人耳目?她這般想著,輕輕一笑。

    “快請。”

    ~

    ~

    夏初七在進重譯樓之前,就見到趙樽的馬車停在外面。馬車夫,正是晉王府的小方。那小子與她熟悉,但有阿記和盧輝他們遠遠吊著,她沒敢多打聽,只差鄭二寶過去與晉王府舊人“套近乎”問了一句,她便知曉了趙樽的行蹤。

    “沒空見我,倒有空找烏仁?”

    低低嘀咕一句,她摸了摸嘴上可笑的兩撇小胡子,邁著瀟灑的八字步,大步往里走。東方青玄妖孽一般,身姿妖魅地跟在身邊,饒有興趣地笑。

    “吃味時,倒也有几分小婦人的樣子。”

    “女婿!”夏初七瞥他,“誰告訴你本公子吃味了?大家都是逛窯子而已。見到熟人,打個招呼應當的吧?”

    “……”

    吃驚于她的稱呼,東方青玄輕吐一口濁氣,壓下從胸中涌起的不適,再一次重申,“重譯樓不是窯子。”

    夏初七翻個白眼,不理會他。

    下了雨,重譯樓格外熱鬧,里面歌舞絲竹酒香飄飛,極是繁華。相比之下,后面安置北狄使臣的宴賓院,便要冷清許多。

    夏初七撩了撩衣襟,把自己裝酷的絲綢折扇打開,一路走一路搖,大搖大擺。晴嵐小丫頭垂著頭跟上,走相端庄。鄭二寶膩歪著一張白饅頭臉,想到他家主子爺在里面,像一個偷到腥的大白貓,樂得嘴都合不上。

    烏仁瀟瀟的門外,夏初七沒看見小方說的二鬼,只見到與趙樽同來的丙一。那家伙見到她,愣了一下,面上有些尷尬。

    “七小姐……”

    “啊哈,丙老板,好巧好巧!”夏初七熱絡地打著招呼,搖著“裝叉扇”,目光促狹的打量著他,低低淺笑,“逛個窯子都能遇見這麼多熟人,真是不容易……”

    “七小姐。”丙一回頭看一眼屋子,“重譯樓不是窯子,宴賓院更不是……”

    這話東方青玄已經說過了,夏初七似是不以為意,輕“哦”一聲,笑容更甜美了几分。

    “不是窯子,那是官窯唄?哈哈!我說笑的,我來逛官窯……不是說你們。你們嘛,自是有要緊事做的。”

    她這張嘴利得緊,丙一如何說得過?當然,最緊要的是,她是他家主子爺的心頭好,他們哪里得罪得起?

    丙一服氣了,略垂首。

    “主子爺與烏仁公主都在里頭,七小姐請吧?”

    “好說好說。”夏初七合攏折扇,風姿瀟灑地抱拳一揖,挺胸抬頭的邁過高高的門檻。只一眼,她便發現了烏仁瀟瀟今日的不對勁。

    頭發半濕的,臉紅的,脖子上有疑似吻痕的青紫,還不止一塊。看她那臉色,像是剛經歷過一場曠日持久的男歡女愛……

    唇角勾了起來,她下意識用眼角余光掃一眼趙樽,卻不與他說話,就像不曾見到他似的,哈哈大笑著,學著男子的動作朝烏仁瀟瀟行了一個禮。

    “美貌的烏仁公主,在下這廂有禮了。”

    烏仁瀟瀟每次見到她,心情就很好。尤其這個時候,她嘴上兩撇小胡子,拿一把大扇子,加上那一套文弱書生似的道袍,看上去特滑稽。她不由“噗哧”一笑,不僅忘了元祐先前為她帶來的“羞辱”,也根本就不記得自己如今是個什麼模樣,只興衝衝起身,引她與東方青玄入座,便吩咐侍者上茶。

    “楚七,你今日怎的來了?”

    她還是喚曾經在阿巴嘎的舊稱,夏初七也不介意,眉開眼笑地看著她,大剌剌笑道,“今日天氣頗好,在下與青玄相約一道來逛窯子,泡妹子,吃鍋子,逗耍子。原是要在前頭重譯樓頑耍的,尋思公主就在宴賓院,順道過來看看故人,敘敘舊。”

    烏仁瀟瀟一愣。

    她不是與趙樽約好的?

    見她發愣,夏初七烏黑的大眼珠子一轉,“咦”一聲,盯著趙樽,像是剛發現似的,兩撇小胡子抖了抖,樂了。

    “晉王殿下?”

    趙樽目光一沉,“皇后娘娘。”

    夏初七打個哈哈,小胡子抖得更厲害,“巧了巧了,今日天上落得定是紅雨。晉王殿下也有興趣來逛窯子?”

    趙樽眉頭蹙成一團,掠過東方青玄似笑而非笑的臉,語氣淡然,並不反駁她“窯子”的稱呼,低低道:“本王來看烏仁公主,娘娘也逛窯子,這倒是件稀罕事。”

    “窯子是朵喇叭花,人人來了人人誇。哈哈,不稀罕不稀罕。”爽朗的笑著,夏初七老神橫秋地擺著手,不時撫著她的胡子。

    烏仁瀟瀟忍俊不禁低笑出聲。

    夏初七看見趙樽越來越黑的臉,突地一勾唇,轉頭看向東方青玄,笑眯眯地道:“青玄,我肚子餓了。”

    她喊得親熱,聲音極軟,卻不是說假的。

    自打懷了身子之后,她就吃得多。今日為了等東方青玄的消息,一直神思不屬,晚膳沒怎麼用。這會子坐下來,肚子“咕嚕”開叫。

    東方青玄見她如此“熱絡”,鳳眸一眯,淺淺笑道,“稍坐片刻,我去安排……”

    “不必!”趙樽看他一眼,面色平淡地大步走出了門,吩咐了丙一几句,再回來時,他淡然地撩袍坐回原位。

    “來者是客,怎的也該本王請客才對。”

    一個“客”字,差一點把夏初七肺氣炸掉。敢情他這意思是,在烏仁瀟瀟的地方他是主?她微微眯眼,陰惻惻的眼睛掃向他,停了一瞬,再一次看向烏仁瀟瀟領子里若有似無的吻痕,心里突地復雜起來。

    “楚七,怎麼了?”

    身上被元祐種了曖昧痕跡的烏仁公主,可憐直到現在還未有察覺,仍然端坐著,不理解她的眼神儿。

    夏初七也不點破,只笑著擺手,“無事,只是多謝晉王與公主盛情,我與青玄就卻與不恭了?”有意無意的,她也朝趙樽甩冷箭,眉開眼笑的目光,頻頻望向東方青玄。好像與他的關系,比之趙樽更為親近一般。

    “不必客氣。”趙樽咽回一口老血,淡然道,“娘娘難得逛一回窯子,微臣請客亦是應當。”

    “啊哈,晉王這麼說,倒是在下小氣了。只不過,對待外人嘛,該客氣時,還得客氣。”她輕笑著,看東方青玄,“對吧,青玄。”

    “此言有理。”東方青玄唇角帶笑。

    趙樽拿過茶盞,借喝茶之機垂下眸子,只當未看見他兩個的互動。而烏仁瀟瀟這個真正的主人,只覺手足無措。

    看上去他兩個你來我往,言語針鋒相對,一句比一句尖釗。可她分明能感覺到,他們之間聽上去烽煙味十足,但卻讓她這個真正的“外人”,完全插不上話,也根本無法融入。

    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估計他倆在這樣的場合不便相認,只得繼續著自己的尷尬身份,笑道,“諸位到此,說來,原該我安排的……”

    趙樽難得帶笑地正視她。

    “都一樣。”

    趙十九!夏初七的牙都快酸掉了。看他兩個這般好,再想到他倆在北狄相處的數月,覺得趙十九今日實在討厭,氣得她恨不得扑過去掐死他。不過她也知,重譯樓這種地方,滿地都是細作,衝動不得。

    一盞茶的工夫,吃食便陸續上來了。

    几個人入了座,客套一番,無人坐首位。趙樽坐在左側上首,烏仁想了想,陪坐在他的身邊下首位。而東方青玄與夏初七則坐在他們對面的右側。這樣一種詭異的座次,瞧得邊上侍候的晴嵐、鄭二寶和如風等人心驚膽戰,脊背上直竄冷汗,只覺這一餐飯風云際會,恐會生變。

    烏仁瀟瀟端起酒杯,敬向趙樽,笑道。

    “晉王殿下請。”

    趙樽亦是一笑,卻沒有說話,只揚起袖袍,飲下那一杯酒。飲酒時,他的目光若有似無的瞄向正與東方青玄碰頭說話的夏初七。

    這樣的氣氛令周圍的人汗毛都豎了起來,夏初七卻渾然不覺,笑著說完話,特哥們儿的拍拍東方青玄的胳膊,轉頭便只盯著桌上菜式。

    桃仁山藥泥、燒香菇、酒糟雞,炙鴨等等,都是典型的官宦菜,有葷有素,精致卻不油膩,大多都是她喜歡吃的。她哼哼一聲,瞄了趙樽一眼,見他看過來,又收回目光,狀似未覺地繼續看菜。

    目光擦過,趙樽眉頭斂起。

    而她卻看上了桌中一盅乳白色的湯。

    “這是……”

    “鴿子湯。”她未說完,趙樽便淡淡接道,“有些鴿子,就喜歡四處亂飛,拿來燉湯最好。益氣補血、生津止渴,娘娘多喝點。”

    他語氣很淡,可夏初七愣是聽出了濃濃的酸味。思緒飄回三年前的晉王府,那個時候趙綿澤送她一只名貴的鴿子,他卻是神不知鬼不覺地就燉成了鴿子湯,表情亦與眼下如出一轍。

    這般穩重雍容的男人,怎的心里也住了一個孩子?她想笑,卻沒有笑,只是繃住臉,不碰那鴿子湯,轉吃其他。

    他目光忽地閃過一絲利芒。

    “不合娘娘口味?”

    “沒有,很好。”夏初七笑,“只是我不愛吃。”

    四周氣流涌動,晴嵐手心汗濕一片,看了趙樽一眼,趕緊上前為她盛湯,殷勤地道,“七小姐喝湯。”

    鄭二寶也上前,活寶似的笑,“七小姐喝湯。趕緊喝,趁熱喝,爺說益氣補血、生津止渴,最是適合……”

    “閉嘴吧。”看他兩個這樣,夏初七翻了個白眼,不溫不火地道,“拿著本公子的俸祿,忠著別人的事……回頭看我咋收拾你們。”

    晴嵐窘迫,低下頭,“不敢。”

    鄭二寶笑得呵呵不止,壓低了嗓子,哄勸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夏初七瞄趙樽一眼,將手上的鴿子湯遞到鄭二寶的面前,嫌棄地道:“我不愛喝這個,你喝了吧。”

    鄭二寶看著他家主子爺越發黑沉的臉,不敢吭聲儿,也不敢動。他們不動,桌上誰也不動。

    東方青玄挑眉,唇角依舊噙著笑,將鴿子湯從她手上拿下,又放回她面前。

    “為了我小媳婦儿,喝吧。”

    聽了這話,夏初七噗地笑了,“好。”

    一句“小媳婦儿”,他指的是她肚子里未辨男女的小胎儿,可趙樽聽來卻完全錯了味道,一張冷肅的面孔更黑了。

    “阿楚,吃這個。”東方青玄今天難得占了上風,可以名正言順與夏初七唱雙簧,自是抓緊時機氣趙樽。看他如此,興致更高,又往夏初七碗里夾了一塊炙鴨。

    夏初七最近有點犯油膩,那一道炙鴨是桌子上她最不喜歡吃的一道菜。剛一蹙眉,還未拒絕,趙樽便把炙鴨夾走了。

    “娘娘不喜吃,不如歸我。”

    “誰說我不喜歡?”夏初七挑高眉梢,瞄了東方青玄一眼,那叫一個得意,“以前不喜歡吃的,現在突然很想吃了,為了青玄的小媳婦儿。”

    一句話只有他倆懂的話,他們聽來正常,可落入外人耳朵里,卻是說不出來的曖昧。換了旁人,肯定能被活活噎死,可趙樽卻云淡風輕,就著從夏初七碗里夾出來的炙鴨,吃得很有滋味儿。

    這兩人,見面就斗。

    除了他們自己,旁人都替他們著急了。

    烏仁瀟瀟抓緊筷子,看了看夏初七,又看了看東方青玄,再看看趙樽陰沉沉的臉,終是不忍心了,挑起一塊酒糟雞,放入他的碗里,窘迫地道,“殿下,你嘗嘗這個。重譯樓的名菜,昨日我吃著還好……”

    趙樽看她一眼,“多謝。”

    夏初七唇角噙著笑,咬著鴨子,看著趙樽碗里的雞,明知他有一點小潔癖,不喜歡隨便吃旁人夾的菜,反倒笑吟吟地道,“烏仁公主盛情,晉王殿下趕緊吃啊?吃雞要趁熱!”

    看著她眉開眼笑的樣子,趙樽眸色越發暗沉,卻並無動作。烏仁瀟瀟眼睛晶亮地望著他,滿懷期待之色,可終究那一塊雞還是被晾在碗里,似是為了免得她尷尬,他也沒再動筷子,低沉的嗓音,帶著一種淡淡的涼意。

    “本王吃飽了。”

    在碗里隨意的撥了撥,烏仁瀟瀟識趣的笑了笑,不好再為夏初七布菜,只指了指酒糟雞。

    “楚七,你也嘗嘗。”

    “謝謝棍嘰。”夏初七善意一笑。

    見她沒有生氣,還玩笑的用半生不熟的蒙語叫“棍嘰”,烏仁瀟瀟松了一口氣,笑著轉移了話題,“數月未見,你身子長好了,胖了好多。”

    “是嗎?”夏初七唇角漾開一抹淺笑,眉梢挑得高高,狀似不知的樣子摸了摸臉,促狹地笑,“好像是胖了,也丑了吧?怪不得惹人嫌棄了。”

    趙樽一聽。臉更黑了。

    烏仁瀟瀟看她,蹙了蹙鼻子,搖頭,“不丑,好看。比以前更好看了,那日在麟德殿見到你,我几乎都不敢相認,太美了……”

    她說得真誠,臉上帶著自在的笑意,夏初七也是哈哈一笑,看著她紅潤潤的小臉,慢慢地啃掉了一塊酒糟雞,不知在思量什麼。

    好一會,她突地抬頭,迎上趙樽復雜的黑眸,莞爾輕笑。

    “晉王殿下,你說我好看嗎?”

    趙樽淡淡剜她一眼,“娘娘自是好看。”停頓一下,他一本正經地蹙眉審視她,“不穿衣服會更好看。”

    沒想到趙十九會當眾耍流氓,夏初七差點嗆著,咳嗽了兩聲,好不容易才緩過氣來。她斜眼看他,壓下心里頭想狠扁他的衝動,干笑兩聲。

    “殿下真會開玩笑。”

    “娘娘莫怪就好。”

    “哪能呢?……咱們這般熟。”

    “熟嗎?”

    “喝過几次酒,還算熟吧?”

    “遺憾,本王不記得了。”

    “哈哈,玩笑的,我怎會與殿下熟悉?”

    東方青玄淺飲慢斟,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兩個斗嘴,並不怎麼吃東西。只是偶爾與趙樽的目光在空中對上,互帶攻擊性的一瞥,方才執筷優雅地替夏初七布菜,殷勤備至。

    “來,多吃點。”

    晴嵐也為她布菜,“七小姐,這個你喜歡的。”

    烏仁瀟瀟也為她布菜,“楚七,吃這個,這個好。”

    鄭二寶也為她布菜,“七小姐,吃這個。”

    面前的菜碟像小山似的堆了起來,她發現桌子上就她一個人在狠勁的吃,一個人兩張嘴,吃得很多。而他們都像在喂肥豬一樣,從她的吃相里得到了許多歡樂。只有烏仁瀟瀟似是有些意外,好几次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她。

    “不錯,味道不錯。”

    她嘴里贊道,吃得津津有道,似是半分都未受趙樽的影響。

    實際上,要說心里沒酸味,是不可能的。可好歹她與趙樽生活了那樣久,彼此相愛,還是了解他這個人的。烏仁瀟瀟脖子上那些個詭異的痕跡,她不相信出自趙樽之口……

    可若不是他,又會是誰呢?她入門時,烏仁臉上紅潮未退,明顯就是剛剛與人親熱過的樣子。

    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門外,突地傳來一聲。

    “喲,好熱鬧,小爺也來湊一桌?”

    夏初七聽出是元祐的聲音,可不等回答,他已經比主人還主人的邁了過來,風流眼一彎,瞄一眼烏仁瀟瀟,自顧自坐到首位上去。

    “聽說你在這,特來相會。天祿,不為我引薦一下,這個是……?”他看住夏初七。

    咬著雞肉,夏初七看見他脖子上掛的彩,心里一默,與趙樽交換了一個眼神,裝著不懂,哧笑一聲。

    “小公爺熟門熟路又熟人的,還引薦什麼呀?聽說你這几日沒上朝,都在府中養病來著?來來來,趕緊坐下吃點鴿子肉,補肝壯腎,免得舊患復發。”

    “舊患?”

    元祐懶洋洋的挑了挑眉頭,似有不解,夏初七衝他眨了眨眼睛,卻是毫不在意的笑。

    “不是差一點陽衰不舉嗎?”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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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4 11:02:55 |只看該作者
第207章 要了臉,便要不到人!

    元祐身子一僵,嗆得重重咳嗽起來。

    誰都知道三年前在京師官道上被烏仁瀟瀟重創命根,差一點陽衰不舉之事,是元小公爺最忌諱談論的事情。一般來說,旁人在他面前絕不會多嘴。可夏初七不僅說了,還說得這樣大聲,還是在烏仁瀟瀟面前說的,聽得元祐頭頂冒青煙,恨不得抽她。

    “楚、七!”

    她全當不覺,衝他眨一下眼。

    “咦,怎的了,這般看我做甚?難不成我說錯了?你不是差一點那……”

    看她還要重述一遍,趙樽無奈地瞄她一眼,唇邊滑過一抹微勾的弧度。東方青玄似笑非笑,輕啜酒水,只當未聽見。烏仁瀟瀟如醍醐灌頂,有一點幸災樂禍。而邊上侍候的二寶公公、晴嵐和如風那几人,想笑卻不敢笑,生生憋得臉都扭曲了。

    元小公爺俊臉上滿是窘迫,可好歹也是花叢中打過滾出來的人物,不過轉瞬,他摸了摸鼻子,輕輕一笑,微微錯開眼看了烏仁瀟瀟一眼,眸中波光閃過,拿過寶力遞上的碗筷就不客氣吃起來。

    “這重譯樓的酒菜,果然是珍饈。”

    他誇贊著菜式,只為岔開話題,可夏初七狐狸眯一眼,不甚優雅的打了個飽嗝,隨即熱情地將炙鴨里的一只鴨腎夾到他的碗里,笑眯眯地道:“表哥,吃這個,吃什麼補什麼。”

    “噗”一聲,終于有人笑了。

    元祐風流倜儻的身姿木雕般凝往了,筷子僵在半空,慢吞吞地轉頭,咬牙切齒的看她一眼,把一個鴨頭夾到夏初七面前的菜碟里。

    “來,吃什麼補什麼。”

    夏初七不以為意,笑著瞄了一眼鴨頭,側眸看向眉開眼笑的二寶公公,把盛菜的碟子遞到他面前。

    “二寶公公最喜歡的,獨此一個,歸你了……吃什麼補什麼。”

    人人都在嫌棄鴨頭,二寶公公卻是不知他們到底為何嫌棄。總歸他最喜歡啃鴨頭,這重譯樓的炙鴨本是一絕,香酥脆嫩,主子有賞,他自是不客氣,嘴里快活地謝過恩,他拿著鴨頭便走到邊上,津津有味地啃起來。

    夏初七嘆,“但願能補起來。”

    原本就詭異的氛圍,有了元祐的加入更添了几分古怪的不自在。

    打從元祐入屋,烏仁瀟瀟便眼皮直跳,恨不得把他攆出去。可為免讓人瞧出她與他之間有貓膩,她愣是不敢動半分,甚至都不敢多看他一眼。但與他相反,元小公爺明顯臉皮重,半點不忌憚,懶洋洋地吃著鴨腎,瞄她時,那一雙火辣辣的丹鳳眼里意味深長。就連趙樽與東方青玄兩個,眼神偶爾相撞時,亦是火花四濺。

    整個屋子里,只有夏初七一個人最自在。她噙笑的目光審視著元小公爺和烏仁瀟瀟,腦洞開的如同她的肚子,越來越大。

    “烏仁公主……”

    吃飽喝足,她像是突然發現了什麼,喊一聲,蹙著眉頭湊過去,看著烏仁瀟瀟領口那一個個疑惑吻痕的東西,哪壺不開提哪壺。

    “你這是長疹子了?”

    烏仁瀟瀟脖子上的痕跡,許多人都瞧見了。趙樽與東方青玄自是不便出口,而元祐瞄她一眼,賤賤的笑著,別開了臉,有點小得意。只有可憐的烏仁公主至今不明所以,摸了摸脖子,搖頭。

    “疹子?有嗎?”

    “好像是,我再仔細看看……”夏初七挪過去一點,目光凝重的注視著,瞄了又瞄,腦子里思量著他倆究竟到了哪一步,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卻不再說話。

    她停住話,面色怪異。

    烏仁瀟瀟奇怪了,心里一跳。

    “楚七,是……很嚴重嗎?”

    說罷她轉頭看向她的貼身丫頭寶力。可寶力現年不過十三四,壓根不懂的看慣,也不知她與元祐那事,仔細一看她的脖子,面色也驚恐起來。

    烏仁瀟瀟緊張了,可夏初七憂心忡忡地看過來,就是不講話。烏仁瀟瀟原就是一個急性子,不由催促。

    “楚七,有事直說便可,不必遮掩的。”

    “這個……不太好意思說。”夏初七一語雙關地說完,看了一圈面色各異的眾人,見他們紛紛沉默,她蹙了蹙眉,摸著唇上的兩撇小胡子,似是真的很難開口一般,待烏仁瀟瀟的胃口被吊到極點,方才輕嘆一聲,起身拉起她,避開桌上的男人,繞到屏風外面。

    “烏仁,你這脖子上長得這些,不像是尋常疹子……”

    “那是什麼?”烏仁驚嚇不已。

    “是霉瘡……初期。”

    烏仁瀟瀟狐疑,“霉瘡?是什麼?”

    夏初七冷肅著臉道:“是一種性傳播疫病。嗯,這個說法太專業,你可能不懂。這麼說吧,霉瘡與花柳差不多。花柳你應當懂,就是尋花問柳,或說是男女苟合惹上的……傳染性極强,極快。得了此病的人,身体會……哎,不說這個,怕你嚇著,總歸你這霉瘡得早點診治。”

    烏仁瀟瀟驚得眼都不會動了。

    先前她被元祐侮辱,最終雖沒有成事,可兩人做到那一步,與成事也未差多遠。聽得夏初七煞有介事地一說,她摸著脖子,倒抽一口涼氣,似懂非懂地一想,那姓元的王八蛋常年混跡于花街柳巷,難保不得那些髒病。

    莫不是他傳染給她了?

    激靈靈打了個冷戰,她哪里還繃得住,一把拽住夏初七的胳膊,緊張地咽了口唾沫,壓低嗓子急切道:“楚七,你快幫幫我……”

    夏初七狀若大驚,唇上小胡子一顫。

    “你……真與誰有過那事?”

    烏仁瀟瀟窘迫得快要哭了,小臉漲得通紅,身子別扭一僵,不敢去看她的臉。可嘴巴張了几次,到底還是沒有說出元祐來,只道:“這里離重譯樓太近,大抵是來來往往的時候,不小心沾染上的……”

    “不可能。”夏初七斬釘截鐵,“此症除了男女之歡外,不會傳染。”

    她胡說八道著,一臉的嚴肅。烏仁瀟瀟早知她醫道之事上的厲害,眼神閃爍著垂下,緊張得攥緊雙手,汗毛都豎了起來。

    “我……我……”

    “你不說實話,我可幫不了你。”夏初七板著臉,一本正經的道,“你想想,不對症,如何下藥?但要對症,我得先找到病源不是?烏仁,你還年輕,未來還有好長的路,可不能這般毀了……”

    在她一番長篇大論的勸慰和再一次灌輸了霉瘡的厲害之后,烏仁瀟瀟驚恐的眸子都渙散了,實在被她“血淋淋的惡心描述”嚇怕了。雖有些支吾,但還是把先前在淨房里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夏初七。

    “就這般,我不會真染上他的髒病吧?”末了,她又心存僥幸的問。

    夏初七嚴肅臉,摸著小胡子的動作,極為專業,“那可不一定。”思量一下,她掃了一眼烏仁瀟瀟,道,“公主,今日此處極是不便。人多眼雜不說,我又未帶醫藥器具,不如改日你到魏國公府來,我再為你確診如何?”

    “霉皰好治嗎?”

    “旁人不好治,我自是好治的。”

    烏仁瀟瀟見她這樣有把握,不由松了一口氣。這姑娘性子雖野,可草原長大,從小沒受過什麼苦楚,哪知“人心險惡”,小心眼又如何玩得過夏初七?她已然完全相信了夏初七的鬼話,重重地點了點頭,滿臉感激之色。

    “那便拜托你了,楚七。”

    “無事。”夏初七嚴肅道:“我是個善良的人。”

    “你真好。”烏仁目光楚楚。

    “別,你太客氣,我都不好意思了。我兩個不是朋友麼?朋友之間相互幫助是應當應分的。”夏初七一臉真誠的看著她面紅耳赤的小臉儿,瞄了一眼屏風,突地笑眯眯補充一句。

    “朋友嘛,只需一千兩銀子便可。”

    “啊”一聲,烏仁瀟瀟被她急轉直下的話驚住了,“一千兩?”

    當初在漠北阿巴嘎,二人一起合謀算計李嬌,明明是楚七占了便宜,還誆去她五十兩,末了她還誆走她哥哥好多金銀。她早知楚七貪財,卻不知如今她已貴為皇后,嘴里說著不客氣,結果出口便要她一千兩。

    烏仁瀟瀟微張的嘴半晌合不攏,又是郁悶又是窘迫,吭哧半天,腦子被她哄得迷迷瞪瞪,總覺得哪里不對勁,但還是太相信楚七的醫术和人品了。

    “我身上沒那麼多銀子……”

    夏初七不急不忙地豎起一根手指,似笑非笑的搖了搖,“這話又見外了不是?烏仁,你馬上就是晉王妃了,晉王殿下富甲天下,這點小錢不算什麼,九牛一毛而已。”

    “楚七——”烏仁瀟瀟耳朵都紅了,略略垂首,她咬了咬唇才道,“你曉得的,我與他……沒什麼的。那天麟德殿的事是他迫不得已。他心里只有你,沒我。”

    夏初七笑著眯眼,淡聲追問。

    “那你呢?心里有他嗎?”

    烏仁瀟瀟心里一窒,怔怔抬頭,看著她洞悉一切的雙眼,她不好承認,也不想向她撒謊,只當默認了。

    夏初七輕輕一笑,並不多話,也不為難她,只安撫的拍拍她的胳膊,便拉她出來,笑眯眯地坐回原位,望向不動聲色的趙樽。

    “晉王殿下,烏仁公主欠我一千兩銀子,想來你是願意替她償還的吧?”

    轉瞬間便欠了一千兩?怎麼欠下的?

    除了趙樽了解她的品性,好些人都風化在當場。尤其是元祐,更是不解地瞪向她,不知是護犢子的心理,還是為了先前的事記恨,那眼神極不友好。

    夏初七只當沒看見他,仍是笑眯眯看向趙樽冷峻無波的面孔。在她貓儿一般慵懶的表情里,誰也不知道,在桌子底下,她的腳正勾在趙樽的小腿上,輕輕的蹭來蹭去,故意逗他。

    二人面對面坐著,旁人似是未查。

    趙樽幽暗的黑眸慢慢眯起,沒有挪開腿,只是將兩簇跳躍的火花隱入眸底,手指輕撫著酒杯,在她越發放肆的小腳戲弄下,眉心一點點蹙起,若有所思。

    “一千兩……”

    “嗯?殿下這是不願意?”夏初七的腳伸過去時,早已脫下薄底布鞋,腳上只著一雙白襪,慢慢從他的腿往上移,靈動的腳撩起他的袍角,正准備襲擊他要害,卻被他兩條腿猛地夾住。

    他彎唇,眉目深幽。

    “一千兩而已,自是應當。”

    夏初七斜睨著他,縮了縮被他夾在腿間的腳,縮不開,不由氣惱,“晉王好大方,早知道,我便說一万兩的。”

    趙樽面不改色,一本正經道,“若是欠債,莫說一万兩,即便十万兩,本王也是應當替公主償還的。”

    夏初七喉嚨涌上一口老血。

    趙十九!她冷颼颼的眼風掃他一眼。

    “行,成交。”

    說完了,見他還不松開腿,夏初七僅有一只腳在地,覺得身子極是別扭,只好不停朝他使眼色。

    可趙十九只當未見,還端起酒杯,遙敬了一下東方青玄和元祐,雍容高遠的樣子,看得夏初七想揍他。

    原本想要調戲他一下,誰曾想被他反調戲了,她有些氣不過,想想使出了殺手锏,一只手撫著額頭,蹙眉看他。

    “不行,我要昏了……”

    這句話莫名其妙,不懂的人紛紛看怪物一般擔憂地看她。可趙樽卻是聽得明白,心知她有孕在身,不敢再夾住她的腳,趕緊把腿松開。

    夏初七得了自由,狠狠踹了他一腳,忙不迭縮回來,可還沒有穿上鞋子,胳膊就被東方青玄扶住了。

    “不舒服?”他低頭看來,聲音極是溫和,距離近得清淺的呼吸似乎都噴在了她的臉。夏初七心里一跳,余風瞄了一眼對面眸色深深的晉王殿下,又看一眼東方青玄抓在她手臂上的修長指節,輕輕一笑。

    “無事,你小媳婦儿康健著呢。”

    “那便好。”東方青玄妖嬈的笑著松開她的胳膊,姿態雅媚。可晉王殿下的臉色,卻黑得堪比鍋底了。

    見他如此,東方青玄笑得開懷。

    “殿下就是不懂憐香惜玉。”

    夏初七一愣,想到是東方青玄發現了他與趙十九在桌下的“斗毆”,臉上稍稍一臊。可趙樽卻不以為意。他拿夏初七沒法子,對付東方青玄卻是極有手段。

    “東方大人此言差矣。本王素知你身嬌体貴,向來小心,何曾不憐香惜玉了?”

    東方青玄一口老血憋在喉嚨。

    “噗”一聲,夏初七忍俊不禁笑了。

    趙十九每每都拿這一招對付東方大都督,也每每奏效,這兩人在一處斗嘴,實在賞心悅目。

    “好酒。”趙樽一本正經收回了視線。

    “哈哈!”她又忍不住大笑一聲,見東方青玄妖冶的鳳眸殺豬刀一般捅過來,她厚道地咳一聲,嚴肅了臉。就像剛才與趙樽“桌底勾情”的事沒有發生過一般,她客氣地扛手道,“閑事休提,只不知晉王殿下几時領烏仁公主到魏國公府來還銀子?”

    趙樽瞥她,不動聲色,“過几日。”

    她笑著,語氣意味深長,“兵貴神速。”

    趙樽面色無波,“欲速則不達。”

    她唇角一揚,眸底生輝,“可我急用銀子,等不及了呢。再說,世上哪有欠債的人討價還價的理儿?”

    趙樽眸色一沉,看定她,終是嘆口氣。

    “明日便送來。”

    “那就這樣吧。”該說的話說完了,夏初七又打了個飽嗝,瞄向又羞又窘的烏仁瀟瀟,莞爾一笑,又意有所指的看向趙樽,“今日多謝殿下和公主款待。我與青玄還有點事,先走了。”

    趙樽喉嚨一緊,胸襟憋悶,可握緊手中的酒杯卻什麼也不能說,只點點頭,別開視線,不去觸及她一雙靈動邪佞的雙眼,生怕一個忍不住,會上前扳折了東方青玄的脖子。

    夏初七轉頭,笑道:“青玄,我們走。”

    再轉一個弧度,她看著元祐,唇角的笑意更大,“往后我不叫你表哥了,叫你秒哥。你也應當自稱秒爺……”說罷她悶笑著,惡趣味儿地解釋一句,“秒字你不懂吧?秒就是一瞬,一瞬就是一觸就……你懂的,哈哈。”

    又一個華麗的轉身,她大搖大擺的走了。

    “小爺我……捏死你。”

    元小公爺不知烏仁瀟瀟到底與說了些什麼,可想到這樣丟臉的事烏仁瀟瀟竟然告訴了她,不由暗自生恨。這簡直就是他一輩子的恥辱。

    不報此仇,非好漢。

    這小娘們儿,總有一天他會要她好看。

    磨牙思量著,他迎上趙樽幽深的眼,看一眼垂著眼皮若有所思的烏仁瀟瀟,突地扯開嘴角,低低一笑。

    “天祿,我有事與你說。”

    烏仁瀟瀟面色一變,“元祐你敢!”

    ~

    ~

    外面還下著雨,夏初七從烏仁瀟瀟屋子出來的時候,仍是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樣,臉上帶著一種細膩的柔色,看得睿智的東方大都督也弄不明白,她到底是氣著了,還是沒有氣著?她與趙樽之間,到底是在斗嘴,還是在打情罵俏?

    龍頭魚尾的屋檐下,雨滴的“叮叮”作響。夏初七遠遠看去,只見阿記與盧輝等一眾大內侍衛站在雨中,如臨大敵的守在外面。

    今日碰巧遇見趙樽,顯然是他們也沒有想到的事情。如今不僅讓她與趙樽見了面,還一起吃了飯,估計回頭在趙綿澤的面前,他們都不好交差,少不了得吃一頓排頭。

    夏初七好心地朝他們一笑。

    “諸位,怎不入屋避避雨?”

    阿記眉頭輕蹙著,看著她不答。盧輝僵硬的笑了笑,“娘娘有心。可卑職奉旨辦差,不敢懈怠。再說都習慣了,不妨事。”

    “這樣啊?”夏初七若有所思的點點頭,笑著道,“那隨意吧。”

    如風撐傘過來,東方青玄笑著接過,把傘遮在她的頭頂,聲音溫軟体貼,“走吧。”

    “多謝。”她笑。

    “還想去哪?”他問。

    “我還有事。”她還笑。

    “我說接下來去哪?”他又問。

    “我想去找……”夏初七突地衝他眨眼,壓低嗓子,神神秘秘地道:“好女婿,你還得幫你丈母娘一個大忙。”

    “嗯?”東方青玄眉頭狠狠一跳,强行壓下想捏她脖子的衝動,柔柔一笑,“何事?”

    “我要去見我表姐。”她道,“可行?”

    “我說不行,你肯嗎?”

    “自是不肯。”她老神在在的笑著,在雨地的傘下“唰”一聲灑開絲綢折扇,慢悠悠搖晃著,抖著兩撇小胡子,明明不倫不類,看上去卻極是逍遙自在。

    “女婿,走起!”

    “……”

    東方青玄無奈地看她一眼,搖頭失笑。

    去見李邈是她思量了許久的事。

    除了上一次為了城隍廟的事情偷偷出皇城與她私會過一次,她再沒有與李邈見過面。但她與李邈的感情,與任何人都不同。李邈當她是唯一的親人,在她心里,也當李邈是親表姐。急切地想見李邈,主要是她肚子一日比一日大,出府的機會不多,今日若不見她,估計得等到孩儿出生之后了。可眼下好些事情,她得去關心一下。

    感嘆間,一行人還未出宴賓院,她便見到從另外一側院門口正往里去的一個綠衫姑娘。那背影有些熟悉,她腦子一轉,“噯”了一聲。

    那綠衫姑娘回頭,見到她,愣了一愣。

    “你是……?”

    夏初七朝她比划了一個“七”的手勢,摸著唇上小胡子笑而不語。綠衫姑娘若有所悟,面上登時露出驚喜,低低喚了一聲。

    “楚七。”

    “雪舞!哈哈。”

    故人見面,分外親切。夏初七淌過地上的雨水,小心翼翼地過去拉住她的手,站在屋檐下頭,抖了抖身上的道袍,喜悅地眨一下眼。

    “我表姐呢?”

    楊雪舞正想說話,突地看見她背后身著飛魚服英姿挺拔的東方青玄。小臉一紅,她扯著袖口,手足無措地指了指自己身后的院門。

    “大當家的,在里頭,就是……”

    不等她說完,夏初七眼睛一亮,拍拍她的肩膀,“成了,你替我好好招呼這位美人儿,我自己進去便成。”

    說罷她轉頭看了看遠處的阿記等人,又斜過視線,用一種東方青玄懂得的“求助”眼神看他一眼,低低一笑。

    “騷等!”

    她大步入屋,頭也沒回。

    有東方青玄在此,那院子又是北狄太子哈薩爾的住地,阿記與盧輝交換了一下眼神儿,不便往里闖,只能還像先前一般,圍在外面。

    楊雪舞何嘗見過東方青玄這樣的男子?她又是羞澀又是歡喜,趕緊迎他入屋擦了椅子請他坐下。

    大都督倒也不客氣,道一聲謝,給她一個妖孽十足的笑容,袖袍一拂,便懶洋洋地坐在那處,一舉一動,瞧得楊雪舞芳心一揪,心跳漏掉一拍,登時融化在他妖魅的笑容里,把原本要告訴夏初七的事情忘得干干淨淨。

    夏初七自是不知外面發生的“花痴慘案”,他風度翩翩地一只拎著雨傘,一只拎著扇子,穿過一個小回廊,入了內院。

    內院外頭守著一眾守衛,戒備森嚴。

    守衛里領頭的那個北狄男子,正是在漠北與她有過一面之緣的胡和魯——哈薩爾的貼身近侍。

    她目光一喜,“胡和魯。”

    “你是……”胡和魯亦是愣住。

    “是我是我,又見面了,你好啊!”夏初七瀟灑地摸著小胡子,笑眯眯的招呼著他,衝他眨了眨眼,走上前去,接著低了嗓子:“我是楚七,來找表姐的,她人在不在里面?”

    胡和魯面色有些僵硬,偏頭往里一看,像是不好開口。夏初七奇怪地皺了皺眉,瞄他一眼,往里走近兩步,不待出聲,便聽見里頭傳來一陣怪異的聲音。

    “你給我起來!”

    “不起。”

    “起來。”

    “不起。”

    如此重復數次之后,那人終是服氣了。

    “……你何時變得如此無賴?”

    “邈儿,你就不能依我一回?”

    兩個聲音隔著牆傳來,有些小,可夏初七還是聽明白了。一個是哈薩爾,一個是她親愛的表姐。她虎軀一振,神經大開……難不成今夜是情人夜,處處都有激情在燃燒?

    “咳!”

    她最喜歡干缺德事,把傘一收,給了胡和魯一個安撫的眼神,徑直走到門口,她笑眯眯敲門。

    “喂,天黑了,起床嘍,吃餅子了!”

    聽到她的聲音,被哈薩爾壓在地上的李邈面色一變,雙腳掙扎著瞪他,“我表妹來了……快放手。”

    “不放。”還是那句話,哈薩爾目光沉沉,並不松開她,“表妹最是講道理,她知表姐夫勢微,自能体諒于我。”

    “你待怎的?”

    “你若不同意,我便不起來。”

    先前他哄了李邈來找他,說要告訴她楚七的消息。沒有想到他卻說烏仁瀟瀟要嫁給趙樽,李邈一時氣不過,不愛搭理他便要走,可他不放人,非得要她留下敘話,李邈不肯依,兩個人便打了起來。那是真正的斗毆,可打著打著,人摁摔到地上,他索性不起來了。

    李邈蒼白的臉上,難得出現一抹紅暈。

    “堂堂太子竟這般無賴,你就不怕人笑話?”

    哈薩爾目光微深,緊緊抓著她的手,“誰敢笑話我?邈儿,你好不容易才肯來見我,為何不肯多與我處一會?”

    “砰砰砰——”

    門外,夏初七又敲了。

    “喂,二位好了沒有?”

    李邈忍無可忍,可面色倒還平靜。

    “你難道准備就這般待客?”

    “你應了我,我便放開。”右手仍是緊握著李邈的手,左手依舊勒住她的腰,哈薩爾極是執著,“你只需答應我,往后不躲我就成。”

    李邈被他氣得呼吸不暢,胸脯上下起伏著,臉色漲得通紅。

    這些日子,他三番五次找她,都被她找各種借口回拒了。先前他能還彬彬有禮,可隨著與南晏的和議進入尾聲,眼看用不了多久便要返回北狄,他想是撐不下去了,直接用上無賴的招數,騙了她來。

    “你哪里學來的,這般不要臉?”

    “要了臉,便要不到人。”哈薩爾捏了捏她的鼻子,見她被噎得嗆了一下,他眼睛一眯,微微嘆息著,“邈儿,我不會逼迫你的。我知,李嬌那件事,你一時半會接受不了。我給你時間,多久都成,你可否給我機會?”

    我給你時間,你可否給我機會?

    他的聲音低沉凝重,不若先前的輕松。

    李邈也很想說不介意,重新來過。可再次從他的嘴里聽見“李嬌”兩個字,她的心髒仍是不可避免地一痛,像塞了一團棉花,死死堵住,透不過氣來。

    “沙漠,我不是不肯給你機會……而是有些事發生了,不是說忘,就能忘的。這不怪你,只是我自己的緣故,我放不下。”

    在阿巴嘎那些日子,她試圖原諒,試圖遺忘,也曾試圖與他好好相處,就像彼此之間從來就沒有過李嬌一樣。可最終,她還是走不出自己的心魔,每每想起汝南客棧那個晚上,當她沉浸在美夢里時,他就在她的隔壁,與她的妹妹翻云覆雨,次日凌晨又入她的屋,與她……她就難受。

    “喂!你兩個把客人晾在門外,自己風流快活,真的好嗎?”夏初七笑吟吟的又敲著門,語氣里全是膩歪的笑意,“再不開門,我可就進來了,我是不介意看你兩個的活春宮……”

    哈薩爾抬頭瞄一眼門口,嘆息一聲,終是直起身來,他想要拉李邈,可她去格開了他的手,抓過邊上跌落的青鋒劍,一撐便起了身,樣子瀟灑若似男子。

    哈薩爾看一眼她身上的男子青衫,喉結滑動一下,似是想說什麼,可終究沒有出口,只淡淡道:“進來。”

    “吱呀”一聲,門開了。

    夏初七站在門口,撫了一把小胡子,笑眯眯地扛手揖禮道,“二位有禮了。楚公子我百忙之中來拜會二位,怎麼能拒人于門外呢?”

    她的眼睛就像探索器似的尋找著屋子里的曖昧痕跡,可是很明顯,她失望了。屋子里一片狼藉,根本就像是一個戰場,而不是一間暖房。而那兩個人雖說衣裳凌亂,卻不像是親熱過,而像是剛打了一架。

    與料想大相徑庭,夏初七奇了。

    “你們吃火藥了?”

    “沒事。”李邈把劍放在桌上,走過來迎她。一雙清冷的眸子里浮現著擔憂,嘴里也有不解,“楚儿,你怎的在這里來了?你可還好?”

    “我?好得很。”夏初七樂悠悠地走近,“嘩”一聲搖開她的扇子,皮笑肉不笑地邁著步子過去坐了,“表姐,表姐夫,你兩個這是關在房間里練絕世功夫呢?”

    哈薩爾略微尷尬,瞄了李邈一眼。

    “表妹說得極是,我正准備向邈儿討教几招……”

    這聲表妹喊得熟稔,看到李邈面色一冷,夏初七心里頭悶笑,朝他眨了眨眼,“表姐夫,我過來,不會打擾你們吧?”

    “不打擾,不打擾。”

    哈薩爾話音剛落,李邈不太好友的眼神就橫了過來,“太子殿下,可否行個方便,我想與表妹說几句私房話。”

    在人家的地方上攆人走,夏初七覺得這表姐也真是沒有發現,她在哈薩爾的面前到底有多自在。她似笑非笑,搖了搖頭,並不吭聲。

    哈薩爾高頎的身軀一僵,目光復雜地瞄了李邈一眼,終是抿了抿唇角,淺笑著起身。

    “那我先出去,有事叫我。”

    “嗯”一聲,李邈算是作答。

    熱臉貼了冷屁股,哈薩爾倒也不覺得尷尬,衝夏初七友好地點點頭,走向門口。可他還未出門,便聽見胡和魯急匆匆來報。

    “太子殿下,不好了!”

    “何事慌張?”哈薩爾面色一沉。

    胡和魯聲音有些喘氣,語速極快道,“殿下,巴布大人在重譯樓被一個侑酒女刺死了……”

    巴布是與哈薩爾一道出使南晏的北狄官吏,在北狄朝廷任從一品平章政事,掌機務。是除了哈薩爾之外,此時出使南晏的最高文職官吏。

    哈薩爾目光一涼,“去看看。”

    說罷他回頭深深看了李邈一眼,沒有說話,大步往外走去。

    夏初七看著他的背影,聽見前面重譯樓隱隱傳來的驚呼聲和嘈雜聲,心里微微一怔。

    這真是一個不平靜的夜。

    一個侑酒女怎會莫名其妙刺殺北狄使臣?事情有這般簡單麼?莫名的,她覺得這事,有一絲不平常的古怪。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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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4 11:03:10 |只看該作者
第208章 情分,情分,情分。

    重譯樓,這座位于京師以南,與皇城宮牆咫尺之隔的地方,在一片濃重的夜色之中,卻被燈火照得璀璨一片。

    這一晚,重譯樓因北狄使臣的死亡,陷入在恐慌之中。

    自古以來,外交使節的地位都極其敏感,甚至于關乎到國家的尊嚴。歷史上因使節被辱、被殺從而導致國與國之間發生曠日彌久的戰爭事件比比皆是。故而,北狄平章政事巴布被殺一事,登時引起了軒然大波。

    案發現場在重譯樓的二樓。

    被人發現時,酒香四溢的房間地面上已是猩紅一片,慘不忍睹。腦滿腸肥的巴布大人軟倒在酒桌下,肥胖的屍身上衣裳凌亂。

    給他帶來致命一擊的不是任何武器,而是一支女子使用的發釵,發釵一半沒入他的脖子,刺中大動脈,他雙目圓瞪,面色驚恐,看上去格外猙獰。大概那侑酒女殺人之后亦是太過恐慌,來不及拔出釵子,便逃竄了。

    重譯樓里的侑酒女,皆由禮部教坊司選用和指派,但她們與真正的官妓不同,大多數的侑酒女只陪酒,不陪睡。相比于官妓,她們並非全是奴籍出身,有更多的自由。

    此事傳開,私底下都暗自揣測不已。

    人所皆知,如今的北狄皇帝最疼愛的儿子不是太子哈薩爾,而是六皇子巴根。不巧,被侑酒女刺死的這位平章政事巴布大人,便是巴根的心腹,亦是北狄皇帝倚重的臣子。巴布的儿子是北狄駙馬,他娶的北狄三公主烏云其其格便是六皇子巴根一母同胞的妹妹。

    在此次北狄與南晏的和議中,巴布便是帶著北狄皇帝的口諭對哈薩爾多有掣肘的人物,兩人關系極是微妙。就論今日午間,他才與哈薩爾有過齟齬,晚間巴布便這般莫名其妙地死了,自是會平添許多無法擺在台面上的議論。

    哈薩爾趕到之后,北狄使團還在憤憤不平。他好一陣安撫,那些人的怨氣方才平息。隨即,哈薩爾令人向建章帝趙綿澤遞交了正式文書,要求南晏朝廷就使臣之死給一個官方說法。

    實際上,在北狄使者的文書傳入宮中之前,趙綿澤就已經得到了關于此事的消息稟報。聽聞此事,他大為惱火,一面勒令直隸應天府衙立即抓捕案犯,一面派人安撫北狄使團,並向哈薩爾承諾,定會有万全的解決之策。

    要知道,北狄與南晏好不容易結束數年戰亂,迎來民生安定。趙綿澤甫一登基,若是因此事再起戰端,勢必是他政務署理上的極大弊病,難免遭人抨擊。故而此事他極是看重。

    夏初七在哈薩爾的屋子里與李邈相談了約摸大半個時辰方才出來。外頭等待她的,除了晴嵐與鄭二寶,只剩下如風和楊雪舞了。

    “七小姐,大都督去前面了。”如風道:“他交代屬下向七小姐告歉,便令屬下務必送七小姐回魏國公府。車駕已備好,七小姐何時這便走嗎?”

    東方青玄人就在重譯樓里,發生了這等大案,自是要親自前往查看的。夏初七點了點頭,轉頭看了看晴嵐和鄭二寶,四處瞄了瞄沒見到趙樽與元祐的身影,她蹙了蹙眉頭,笑吟吟道。

    “不妨事。我們也去瞅瞅熱鬧吧?”

    她與楊雪舞告別,那姑娘卻一把拉住她。

    “大當家還在里頭嗎?她怎樣了?”

    “還好。”夏初七笑了笑。

    “先前我原本是要告訴你,大當家與哈薩爾太子兩個有些不愉快,打得很厲害,想讓你勸一勸她,可我還沒來得及說……”想到自個儿來不及說的原由,楊雪舞臉頰稍稍紅了紅,隨即又擔憂地問:“大當家的如今沒事了吧?”

    這個問題夏初七很難回答。

    說有事,好像也無事。

    說無事,好像事大得很。

    她與李邈就聊了大半個時辰,其中大多都是關于她自己的事情和兩家的大仇。而她與哈薩爾之間的感情,李邈似是不想提及,夏初七几次把話繞過去,都被她岔開了。

    她若是勸得急了,她便用沉默來對付她。

    夏初七知道,這一路李邈走得不容易。懷揣著那樣的深仇大恨,又被親妹妹背叛,孤身一個人闖蕩在江湖上,風餐露宿的日子過多了,即便她已經原諒了哈薩爾,也不敢再輕易敞開受過傷的心扉。

    一個人一旦學會了寂寞與孤獨,反倒會膽怯的不敢再與熱鬧為伍。一旦經歷過失去的痛徹心扉,也不敢再渴望得到。寧願從未擁有,也不肯輕易再邁一步。

    她說,“我放不下心結,如何能勉强與他再續前緣?兩個人中間橫著這樣一件事,是再無幸福的了。我若依了他,無非是害了自己,也害了他,令彼此痛苦罷了。”

    說這話的時候,她語氣很輕松。

    可夏初七握著她的手,卻明顯感覺到她雙手冰涼。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正與她無法接受趙綿澤一樣,雖然哈薩爾與趙綿澤不同,但她與李邈的心情卻是相同的。心里有傷,怎樣假裝都不行。勉强相處,無非是用一種痛苦代替另一種痛苦罷了。

    她不再是十四歲那個蒼窿山上的李邈,他也不再是穿著僧衣為她打水教她射箭的沙漠哥哥。兩個人之間橫著的不止千山万水,還有太多的人和事,以及几年長長的分離。

    “可看他的樣子,是不肯輕易放棄的。”

    夏初七是這般與李邈說的。李邈似乎也為此揪心,“可那能怎麼辦呢?人世間有那般多的痴情男女,有几個可以攜手到老?時光易老,人也易忘。再等一等,或許就過去了。”

    她淡淡的說完,別開了頭去。可還是有一滴不識相的眼淚,悄悄地滴在了夏初七的手背上。

    “表姐?”她心里一痛。

    “楚儿,你是了解我的。”

    “是,旁人看你掙扎痛苦,只會笑你看不穿塵緣。我了解你,但我也在想,一個人也是痛,兩個人也是痛。你痛,他也痛,何不兩個人一起痛?”

    ~

    ~

    重譯樓修筑得精致無比。

    人未入門,便見那門楣上鎏金鑲邊的牌匾大氣恢宏,據說是洪泰帝親自手書,字体筆走龍蛇,屬實有帝王之氣。只是此時,那塊大牌匾下方集滿了圍觀的人。有北狄使臣,有南晏官吏,也有他國使臣和旁的歌舞伎和侑酒女等等,眾人皆在議論紛紛。

    “怎的連聲音都未聽見,就這般死了?”

    “誰說無聲,不是有人說聽見慘叫了嗎?”

    “我就在隔壁,怎未曾聽見?”

    “瞎扯!哪來的聲音?那巴布大人把底下人都打發了,就留了那侑酒娘子一人在側,待發現時,便早就沒氣了。”

    “便是要死,也得出聲吧?倒是有些古怪。”

    “呵,只怕醉得都人事不省了。”

    “侑酒娘子與他有何怨仇,為何要殺他?”

    “我若曉得,人便是我殺的了。”

    “……”

    夏初七靜靜地站在遠處,豎起耳朵聽著。人人都是福爾摩斯,都有自己的邏輯和推論,可事情發生時到底真相是怎麼樣,卻無人知曉。

    一個小小的侑酒娘子,為何要殺平章政事大人?又為何敢殺?如今使臣突然死亡,眼看便要進入尾聲的兩國和議,明顯要受此事影響,風云再變了。如此說來,巴布的死亡,到底是意外,還是有心人謀划?夏初七心里揣測不已。

    “咦,那不是二鬼嗎?”

    鄭二寶尖細的嗓子,拉回了夏初七的視線。夏初七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只見在一眾大晏官吏中間,那個還身著京軍甲胄的男子,確實是晏二鬼,他似是沒有瞧見他們,正與一個尖臉猴腮的將軍碰頭說著什麼。

    “七小姐,要不要叫他?”看到晉王府的熟人,二寶公公總是很興奮。

    “不必了。”這是什麼場合,怎能多生事端。夏初七沒有同意,又往人群中看了一眼,沒有發現趙樽,也沒有東方青玄和元祐的身影。

    心知此地人多嘴雜,她不想再久留。

    “行了,我們走吧。”

    “不再等等?”鄭二寶有些不死心。

    “等什麼?”夏初七白他一眼。

    “奴才想……再看看主子爺。”鄭二寶委屈的看著她,嘴巴癟著,那模樣像一只被拋棄的萌寵物想見到自己的主人,瞧得夏初七又好笑又好氣。

    “行了,明儿他送銀子過來,我便把你賣給他得了,省得你整天惦記,身在曹營心在漢。”

    “真的?”鄭二寶眼睛一亮。

    “真的。”夏初七笑道,“那可愛暖萌的二寶公公,你覺著自己值几兩銀子?”

    “奴才不值錢。”鄭二寶嘿嘿一樂,“一兩就賣。不要錢也可賣給主子爺。”

    這般急于賤賣自己的忠心,除了鄭二寶只怕沒旁人了。夏初七掃他一眼,唇著噙著笑:“你不要錢,可我要錢。再說了,這麼一堆白白胖胖的肉,哪能輕易便宜了旁人?就算是豬肉,也能值不少銀子呢,何況是個人?”

    鄭二寶無辜的看著她,無言以對。夏初七“噗哧”一樂,沒有再逗他,轉頭朝忍俊不禁的晴嵐使了一個眼神就准備離開。可這時,重譯樓的門口卻人聲嘈雜起來。

    “讓讓,快讓讓——”

    夏初七看了過去。只見几名北狄兵卒抬著一具用白布裹著的屍体從門內走了過來,白布上沾染著鮮紅的鮮血,邊上還有應天府衙門的仵作和几名按著腰刀的捕快。

    眾人竊竊私語著讓開道路,夏初七為了不被擠到,也趕緊閃到一邊,搖著扇子雙眉緊蹙觀看著。等抬屍的一行人過去,她搖了搖頭正要走,身邊突地又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

    “夏……七小姐。”

    夏初七側眸一看,微微呆了呆。

    那是一個身穿青衫儒袍的年輕男子,他站在還滴著水的屋檐下,半眯著眼打量著她,劍眉入鬢,眼眸生波,書卷氣十足的俊臉上,帶著一抹笑意。

    “你……”夏初七吐了一個字,抿住嘴。

    他一笑,慢悠悠走近,朝她深深一揖。

    “微臣請娘娘安。”

    “這樣你都能認出來?”夏初七與他行完禮抬頭時帶笑的眼波一撞,不由半闔上眼睛,斜睨過去,“蘭大人還長了一雙火眼金睛啦?”

    瞥著她唇上好笑的兩撇小胡子,蘭子安眉梢微微一跳,笑道:“娘娘于臣有恩,自是記得。”

    “恩?有嗎?”

    蘭子安眸子一眯,似是微詫,“娘娘未必忘了?清崗縣,鎏年村……我是蘭秀才。”

    夏初七當然知道他是蘭秀才。

    雖然與三年前在鎏年村皂角樹下初見時相比,有過兩年朝堂歷練的蘭子安,早已今非昔比。但她還是第一眼,就認出他來了。

    像是思量一般默了片刻,她眼角一撩,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笑容里透出一抹古怪,“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原來是你啊?早說嘛。呵呵,先前就聽聞陛下有一位左膀右膀,乃是三元出身,年紀輕輕便位極人臣,想不到竟是舊識?”打著哈哈,她笑容一收,話鋒一轉。

    “你媳婦儿可還安好?”

    蘭子安抬起眼皮,看她一眼。

    “勞娘娘掛心了,拙荊已于一年多前病逝。”

    范從良被斬首夏初七是知情的,可范氏也死了?

    穿越之初在鎏年村的種種,過去了許久。夏初七記憶里的范從良和范氏,面孔都有些模糊了。但不論怎說,人死万事皆空,范氏好歹是在這個時代迎接她的第一個人,過去的宿怨,有仇也早報了,她沒再往心里去。

    “哎,沒想到清崗縣一別,卻成永別。范家嫂子是個命薄的,好不容易盼到夫婿蟾宮折桂,衣錦還鄉,竟是沒享到半分福分便去了。蘭大人節哀!”

    看著她撩開的眉,蘭子安眸子一暗,“多謝娘娘!拙荊泉下有知,也會感念娘娘恩德。”

    呵呵干笑一聲,夏初七唏噓一陣,望了望那邊圍攏的人,突地道:“蘭大人是為了使節被殺一事來的?”

    蘭子安看她一眼,點點頭,又道:“北狄使節之事是朝中大事,陛下交托給我,万万沒料到竟出了這事。此次,我是万死也難辭其咎了。若是來日娘娘見到陛下,還請在陛下面前替我美言几句?”

    美言?夏初七暗“哧”一下,心理話儿:就憑他往日待夏草的“情分”,她不戳他脊梁骨就算是仁至義盡了。

    心里那般想,她臉上卻笑得膩歪,“好說好說,好歹是老鄉嘛,鄉里鄉親的,互相幫襯是相當的。”不待蘭子安再說話,她便有些不耐煩了,笑著拱手,“蘭大人您忙著,我先行回府了。”

    蘭子安目光一閃,連忙拱手低頭。

    “娘娘好走。”

    重譯樓里依然熱鬧著,可夏初七沒見到趙樽,什麼心情都沒有了,留下來也沒多大的樂子。再說,使臣被殺,與她更是八杆子都打不著的事儿,她沒了逗留的想法。

    出了重譯樓,她上了等候的馬車。

    不得不說,在京師坐上錦衣衛大都督的車駕,很有一點橫行霸道的意思。東方青玄這人性子古怪,聲名很差,一張笑臉迎天下,卻把能做的壞事都做絕了,倒也換得不少好處——比如街面上,看到錦衣衛大都督的車駕出來,前面很快就干淨了。遠遠的,人家瞧上一眼,能避就避,仿若躲瘟神一樣。

    做壞人,有時真比做好人活得爽快。

    她笑眯眯的放下了簾子。

    重譯樓離魏國公府並不太遠,都說富是一窩,窮也是一窩,富饒的地方都在一個圈子里,馬車走了不到半盞茶的工夫,便停在了魏國公府的門口。

    夏初七由晴嵐扶著下了馬車,正准備往府邸里走,沒想到,定安侯府的周順會在門口等她。

    “七小姐回來了?”

    見到夏初七回來,周順原本來回搓動的雙手停下來,焦急的臉上有一抹難以言狀的憂色。夏初七頓住腳步,摸了摸自己的八子小胡子,不解地問,“小周順,發生什麼事了?”

    周順焦急道,“勞煩七小姐,侯爺想請您去府里看一個急診,侯府老夫人病重了——”

    聽說是陳大牛有請,又是病重,夏初七眉頭蹙了一下,沒有猶豫,便准備上定安侯府的馬車。可如風默了默,上前阻止了她,低聲道,“七小姐,還是屬下送你過去吧。”

    夏初七不解地看他一眼,“不必了吧?你大晚上的,你也該回去歇著了,侯爺不是有車麼?”

    如風是個死板的人,“大都督交代過。”

    “那……辛苦你了,如風大哥。”夏初七上車之前,回頭看了一眼,突地一愣。只見甲一不知何時跟上來的,正立在魏國公府的門楣下不動聲色的看她。他像是有什麼話要說,可張了張嘴,待她停下來時,他面色明明滅滅,卻一直沒有開口。

    奇怪了。

    頓這一瞬,大門開了。

    夏常憂心忡忡地邁過門檻出來了,看見她臉上一喜,“七妹,你回來了?”

    “大哥,有事找我?”

    夏常沒有回答,而是問,“你還要走?”

    夏初七看了周順一眼,向他說了去為陳大牛老娘看病的事儿。夏常目光沉了沉,看著錦衣衛的車駕,與甲一一個樣,臉色怪怪的僵住,不太自在地笑道,“那成,你先去侯府吧,回頭大哥再與你說。為老夫人治病要緊。”

    夏初七不曉得這兩個人搞什麼鬼,但既然他們這樣說,那就不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她自是先去定安侯府為緊要。

    ~

    ~

    夜幕已深,薄霧冥冥里的定安侯府邸里,仍是燈火大亮。老夫人吳氏居住的院子里,丫頭婆子們進進去去地忙碌著,走路小心翼翼,緊張万分。

    內室。

    老夫人吳氏在床上躺著,手握著胸口,痛得哎喲連天的叫喚,臉色一片青白,說是胸口痛,肩背痛,手臂痛,肚腹痛,渾身上下都在痛,手足厥冷,還時不時地發干嘔。

    老娘病得這樣厲害,侍候在邊上的儿子儿媳們大氣都不敢出。先前已經來回請了三個大夫,大概都說脈返遲,氣息不調,痰火上涌,郁郁于心,邪結在胸導致,當舒緩情致為要。開了方子吃下,老娘似是越病越厲害了,實在無法,陳大牛這才差人去請夏初七。

    “都是你害的。”大牛家的嫂子曾氏坐在床沿上,一邊輕手輕腳地安撫老夫人,一邊哭哭啼啼地破口大罵跪在床前垂目不語的趙如娜。

    “人人都道咱老陳家祖墳上冒了青煙,娶回一個公主大貴人,卻不知原來是招上這麼一個惹事的大禍害,看把咱娘氣成這樣……要我說,咱祖祖輩輩都是本分人,庄稼人,就該找一個本分老實的媳婦儿,公主這樣的大樹,咱就不該高攀,折了富壽,菩薩都看不下去了……”

    “你閉嘴!”瞄一眼陳大牛黑沉的臉色,他大哥陳大龍低斥一聲,看曾氏潑辣的雙眼橫過了,聲音又軟了几分,“娘如今病在床上,哪個心里頭都不好受,你就不要再火上澆油了。嚷嚷,嚷嚷,你嚷嚷這些又有何用?平白讓人看了笑話去。”

    “笑話,俺有啥可笑話的?”曾氏不服氣,一雙驢子似的眼,瞪著趙如娜,委屈得眼淚一串一串,“俺哪有說錯?娘本來是好好的,能吃能睡,若非為了她,怎會氣得病成這樣?嗚,小叔不孝順,連你也不孝嗎?俺就是氣不過……”

    聽他嫂子一直吵嚷著罵人,同樣跪在地上的陳大牛沉默的看了趙如娜一眼,她卻沒有抬頭,不知在想些什麼。他知道他媳婦儿受委屈了,想要安撫她几句,可老娘這般,他生怕再火上澆油,只好悶著頭,與她一道跪著,兩個人一起做沉默的雕像。

    曾氏哭訴著,越說越來勁,看著趙如娜嬌美的容顏,修長白皙的脖子,目光里滿滿的都是厭惡。

    “弟妹,把娘氣成這般,你倒是說句話啊,好聽的話都不會說嗎?你裝啥啞巴啊?”

    趙如娜眼睫毛動了動,仍是不吭聲。

    曾氏拳頭打在棉花上,自說自話許久,終是急眼了,站起身就推了她一把,“我看你還裝死。娘都這樣了,你就沒有一句軟話?”

    “嫂子!”先前只是打嘴杖,陳大牛一個大老爺們儿不想與她鬧,惹得老太太心煩,如今見她當著自己的面都敢對他媳婦儿動手,臉色登時不好看了。

    冷冷地呵斥了她,他疼惜地看了一眼緊緊咬住嘴唇的趙如娜,聲音低沉,卻字字如刺,“嫂子,俺尊你敬你,可你若再這般侮辱俺媳婦儿,就別怪俺不念情分了?”

    “喲,瞧你這話說得。小叔,你娶了媳婦儿就忘了娘嫂子還沒說你呢?你出門一去便是十余年,這些年來,爹娘有個頭痛腦熱的,你可曾管過半分?呵,俺與你哥兩個盡心盡力的侍候爹娘,可爹娘心里,你才是命根子。他們念著你,想著你,盼著你,是,你如今飛黃騰達了,你出息了,但小叔,做人不能忘本啦,你哥嫂哪里對不住你了?哼,娶什麼樣的媳婦儿,就做什麼樣的人?可憐俺那梁大妹子死得早,若她還在,怎肯讓俺娘受這份氣……嗚……天啦……”

    曾氏在青州老家的村子里,為人就潑辣得很,如今借著老太太生病的由頭更是得理不饒人,又罵又哭,又哭又嚎,雙手不停的拍打著大腿,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

    陳大牛是個爺們儿,何嘗與女人吵過嘴?一時面紅耳赤,發作不得。時人著重孝道,長嫂侍候父母這些年,他作為小叔子實在不好與她理論,只好看了他哥一眼。

    陳大龍被他目光駭了一跳,終是怒了。

    “陳曾氏,你他娘的再在這煽風點火,就滾回青州老家種地去,老子要休妻!”

    陳家向來有懼內的傳統,從陳大牛他爹到他哥都是如此。他這大哥平素很少罵他嫂子,這才養成了曾氏潑辣蠻橫的性子,如今見他哥真發火了,還說得“休妻”這樣嚴肅,曾氏一駭,反倒沒了脾氣,委屈地咕噥。

    “不說就不說。你們這般縱容小叔寵媳婦儿,往后有得你們受的,等著瞧吧……”

    “都閉嘴,俺是要死了嗎?你們這般吵,這般氣我……氣死我了……”老太太有氣無力的吼了一聲,扯著胸口,喘氣呻吟不止,“哎喲喂……氣死我了……一個二個的不省心……我還是死了好了……”

    由始至終,趙如娜只是靜靜地跪在那里,一聲也不吭。今日之事,來得突然,但也在她的意料之中。打從她與陳大牛從遼東回來開始,侯府里的矛盾便一直夾雜在日常瑣事之中,日積月累,老太太對她早有怨言,只是為了儿子和顧及她的身份一直未有發作。

    從遼東返京,她肚子一直沒有信儿,老太太便已有不悅。但陳大牛二話不說,將這兩年來侯府里“收入”的侍妾統統給打發了。為了這件事儿,老太太對她摔了好几天臉子,可她一直忍著,老太太也不好多說什麼。

    今日這火,才算是徹底點燃了。

    晌午時,宮里來了人,除了告訴趙如娜皇帝已經敕封高句國文佳公主做側夫人,欽天監選了日子就要入府的消息之外,那機靈的小太監為了討她喜歡,還順便提了一嘴,說早朝時,定安侯在殿上當眾駁了皇帝的意思,請旨冊立她為正妻,並因此自請五十軍棍,明日便要在奉天門外當眾行杖刑。還說他為了不立高句公主為側室,與皇帝兩個鬧得極不愉快。

    原本與趙如娜說一嘴,也就完事了。可偏生那曾氏見到宮里來人,以為又有什麼賞賜,便偷偷的來聽壁角,把這些事情聽入耳朵,大驚失色,轉眼便傳給了老太太。

    老太太一聽,不得了。

    舊怨新恨一起涌上來,她再忍不住了。

    在曾氏的挑拔下,她找了趙如娜過去,狠狠給了她一個耳光,讓她跪在祖宗牌位前發毒誓,若是一年內沒有為陳大牛誕下子嗣,便自請下堂。除此,老太太還要她在陳大牛那未過門便死去的媳婦儿梁氏的牌位前下跪,數陳了她“數宗罪”。

    一不為侯府開枝散葉。

    二不勸侯爺廣納妾室。

    三不尊主母不識大体。

    四不侍夫君婦德皆無。

    趙如娜沒有辯解,也不發誓,只是默默的跪著任由吳氏數落。原本老太太是一個刀子嘴豆腐心,這事儿罵罵也就罷了。可陳大牛得到消息從如花酒肆回來,一看趙如娜跪在那里,臉上挨了一個巴掌,他老媽和嫂子罵得難聽不說,跪了一個時辰,連午飯也不給她吃,火氣頓時上來了,上前便與他娘頂撞起來。

    向來孝順的儿子,不僅忤逆于她,竟然為了媳婦儿罵娘。這老太太氣恨地翻了個白眼儿,病就發了,當即昏倒在地。再醒過來時,便成了如今這般。

    “菩薩保佑,侯爺,來了,小的把人找來了。”

    周順一臉喜氣的衝了進來。一聽這話,沉默了許久的趙如娜終是抬起頭,側過身子去,帶著期許地看向房門口。

    夏初七只領了晴嵐一人入內室。在來的路上,她已經聽周順說了大概的情況,可一看屋子里的緊張氣氛,再看趙如娜臉上紅紅的巴掌印,微微闔著眼,眸底閃過一道冷芒來。

    趙如娜是她為數不多的朋友。

    她知書達理,深明大義,看似柔弱,卻又有許多時下女子身上不具備的堅韌與淡迫。更緊要的是,趙如娜曾經數次幫她。不僅替她在趙綿澤面前隱藏了許多的事情,就連上次收拾夏問秋與月毓,順帶把夏廷德連根拔起,也虧得有趙如娜。

    是趙如娜幫她去晉王府找的“茯百酒”下藥醉了趙綿澤,讓她睡在楚茨殿,也是趙如娜在月毓曾經住過的屋子里,找到的那個喜鵲登梅的肚兜,同樣也只有趙如娜才有辦法把這樣的東西,神不知鬼不覺地帶入東宮來給她。

    夏初七為人仗義,朋友受辱,比她自己挨了巴掌還要痛心。面色一變,她絲毫沒有注意床上的老太太,徑直蹲下身,扶住趙如娜的肩膀。

    “菁華,你怎樣了?”

    趙如娜衝她使了一個眼色,搖頭,“我無事,快為我娘瞧瞧病吧?她痛了許久了。”

    “你這還叫無事?”看著她浮腫的眼睛,紅腫的小臉,夏初七窩火不已,那老太太痛就讓她痛一會好了,她可沒那般好心,“菁華,你堂堂長公主,怎可如此紆尊降貴,跪于人前?起來,跪個屁啊。”

    趙如娜知她性子,暗自著急,扯扯她袖子,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生氣。也不知道是太過著急還是跪得太久身体跪虛了,她身子一晃,差一點軟倒,虧得夏初七急時扶住了她。

    “你看,你還說沒事?”

    “娘惱了我,是我不孝,我該跪的。”

    她的態度,一再表明,在侯爺她就只是陳大牛的媳婦儿,不是什麼長公主。夏初七知道,眼下的媳婦儿大多都逆來順受,等著熬成婆的那一天。可有些人就是這般,你越是示弱,人家越是騎到你頭上。

    果然,不待她說話,曾氏見她一身男裝與趙如娜這般親近,眼睛一亮,騰地就站起來,陽怪怪氣地酸道:“你是哪里的大夫?怎得如此不知撿點,入得人的內室,與人的家眷勾勾搭搭,哼,有些人不嫌丟人,俺還嫌丟人呢……”

    “你閉嘴!”陳大龍又吼她。

    夏初七擺擺手,表示不介意,臉上卻笑開了花,“這位大嫂,你想知道我是何人?”

    曾氏瞥一眼夫婿,縮了縮脖子。

    “管你是誰?俺不稀罕知道。”

    “那就別問了。”夏初七笑著說道,為了免得為趙如娜添一些不必要的口舌,抬手扯掉頭上的公子髻,扯掉了八字胡,一臉壞笑的看著曾氏,補充,“免得說出來,我怕嚇死你。”

    曾氏欺軟怕硬慣了,聽她語氣狂妄,不由瘆住。夏初七也冷冷看她一眼,只扶住趙如娜,掃視了一圈眾人,加重了聲音。

    “有些人真是不知好歹,吃著人的,喝著人的,穿著人的,住著人的,還想要騎在人的頭上?”轉頭看著曾氏,她笑了,“既然你沒見識,我便給你說道說道。長公主是什麼人?就你這顆腦袋,只要她一句話,分分鐘便會落地。呵,每日與閻王爺打交道,虧你還能這般張揚跋扈,醒醒吧,大嫂。若非公主看在侯爺的分上不與你計較。你投胎轉世都又被人捏死好几回了,人賤得有個度!賤到底了,便沒救了。”

    人比人,才能比出得品性來。

    她那樣子比起溫厚的趙如娜,簡直不在同一個段位。陳大牛那老娘看得都忘了喊痛,愣愣地看住她,心里只有一句話,若是誰家娶到她做儿媳婦儿,只怕老婆婆早晚能被氣死。

    她在那邊腹誹著夏初七,夏初七罵完了曾氏,在趙如娜不停的眼波暗示之下,終是也看向了她。

    “老太太哪里不舒服?”她問。

    “哪都不舒服。”老太太沒甚力氣。

    “哪里痛?”

    “哪都痛。”

    捂著心窩,那老太太又呻吟起來,像是痛得難受。對待老人家,尤其是生病的老人家,夏初七態度還算友好。她讓陳大牛兩兄弟把老太太扶住躺平,坐在綠儿端來的圓杌子上,開始為她切脈。

    “怎樣了?”

    見她久久不語,陳大牛焦心的問。

    夏初七沒有說話,收回手來,看了老太太一眼,憂心道,“只怕不太妙,依我看,是急性闌尾炎。”

    “急性闌尾炎。”眾人沒聽過這個病名,看她說得嚴肅,紛紛抽氣一聲,不太明白的看著她問,“這個病……好治嗎?”

    夏初七嚴肅著臉,賣了個關子。

    “說好治也好治,說不好治也不好治。”

    “此話怎講?”

    “好治呢,是對我而言,一個小手术罷了。不好治呢,是普通大夫治不了,這個需要開膛剖肚,切掉一截腸子。嗯,差不多就是這般。”

    “啊”一聲,其余人愣住了,老太太更是嚇得厲害。外科手术在時下基本沒有,開膛剖腹這樣恐怖的詞,聽得人肉皮子都麻了,哪里敢想象?更何況,還要切掉一截腸子?

    “不,俺不要,不要……”老太太叫喚起來,面色蒼白,樣子極是緊張。

    夏初七衝她一笑,“老太太,你可不要諱疾忌醫。你肚子里有一截腸子爛掉了,必須切除才能好起來……”

    “腸子爛掉了?”老太太喃喃自語。

    “是,爛掉了。”夏初七不停她再發表意見,轉頭看向陳大牛,“侯爺你出來一下,我單獨與你商議一下手术事宜。”

    “好。”陳大牛點點頭。

    背后是老太太聲嘶力竭的叫喊聲和反對聲,夏初七只當未聽見,與陳大牛出得外間,慢條斯理地坐了下來。可沒有想到,還不等她開口,陳大牛就把隨侍的人打發了,看著她問,“你說實話吧,俺娘到底如何?”

    夏初七驚訝不已。

    往后誰敢說陳大牛腦子簡單,她第一個跟他急。

    她摸了摸鼻子,訕笑道,“你母親沒病。”

    陳大牛先前大抵只是懷疑楚七的“人品”和他老娘的“人品”,但總歸還是有一點擔心,聽她如此說,算是松了一口氣。

    “俺就說吧,俺娘在鄉下時,一個人能擔一百來斤重的擔子,身子壯得很,挑水走得風快,如今一頓飯還能吃下三大碗,怎會說病就病成這般,還要開啥腔破啥肚……”

    “噗”一聲,夏初七笑了,“我嚇唬她的。”

    “哎!”陳大牛重重一嘆,搓了搓臉,有些無奈,“她這是在逼俺啊。”

    “所以我幫你逼她了。”夏初七眨了眨眼,“她若是不肯好起來,我不介意幫她開刀的。”

    她說得俏皮,可陳大牛臉上卻無喜色。

    他在她身側的椅子上坐下,聲音凝重,“可這事,總得有個解決的法子。俺娘這人,強得很,若是不稱了她的心,今日過去了,明日也得作,我也不日日在家,總歸要鬧得烏煙瘴氣,還是菁華受罪。哎!”

    這位戰場上的常勝將軍,顯然為了家務瑣事焦躁了。

    對于時下人的觀念,夏初七不太認同,但也不期待能去糾正他們。陳大牛納趙如娜回府已兩年多了,雖說中間分離時日長,可相處的時間也不短,她肚子一直沒消息,在舊式的封建家庭里,是不容辯駁的大罪,犯七出之條了。

    在時人看來,無子事大,若她一直沒有孩儿,即便陳大牛容得她,她老娘日日作,兩個人的感情,只怕也會就此拖垮。

    “一會儿你把娜娜叫回房里,我先為她瞅瞅,想想法子。”夏初七安撫著陳大牛,隨即蹙著眉頭,看一眼他眉宇間的惆悵之色,“大牛哥,這子嗣之事,有時真的是强求不來的,你是怎樣想的?”

    陳大牛這會子頭大得很。

    想到床上躺著的老娘,再想想床前跪著的媳婦儿,他使勁拍了拍腦門儿,“俺也不曉得。”

    夏初七試探道,“若是你納了妾室,有了孩儿,娜娜的日子只怕更是難過了……”

    陳大牛抬頭看她一眼,濃眉高鼻的五官極是深邃,也滿滿都是郁氣,“俺沒想過要納旁的婦人,俺媳婦儿對俺好,也不嫌棄俺……就像今日,你也看見了,分明是她受了委屈,還為了俺隱忍盡孝,俺都看得明白。你說這樣好的媳婦儿,俺哪里找去?即便是非得納妾不過,俺也只當多添一個下人,與俺無關。”

    夏初七問,“那若是你兩個一直沒孩儿怎辦?”

    陳大牛的目光下意識瞄向她道袍隱飾下的小腹,目光微微一惻,“那也是俺殺戮太多,沒子女緣分,怪不得俺媳婦儿……”

    觀察其面色,夏初七見他說得認真,並無半分矯情與假意,心里亦是一暖人。趙如娜雖說受了些委屈,但能得夫如此,就時下的女子來說,也是一個極有福分的人。

    這般一想,她又覺得趙如娜先前做的,是對的。

    她要與陳大牛相處一輩子,公主的架子可以端,但若是大牛的家人恨她,天長日久,也難免出問題。一輩子太長,大牛又是孝順的主儿,她與老太太為難,只會讓陳大牛為難。說來趙如娜才是真正聰慧的女人。她受些委屈,更得夫婿疼愛,時日長了,若有子嗣,也能軟化老太太的心,以圖長計。

    夏初七有些感慨,“痾疾好治,心病難治。大牛哥,你母親這一關,總歸是你兩個要過的,一個是娘,一個是媳婦儿,為難你了。”

    “俺不為難,俺就是有點心疼媳婦儿受委屈。”陳大牛嘆一口氣,“楚七,俺娘假病的事,你別說出去。她這人好面儿,若是知曉被人識破,只怕下回還得變本加厲,真能俺弄出個好歹來,就不好收場了。”

    “那咋辦?真給開膛呀?”她玩笑。

    “你給俺開些個調養的方子吧。”

    夏初七“嗯”一聲,沒再多說。到底是他與趙如娜要過的日子,是他定安侯府的家事,她一個外人,不便插手太多。就著周順拿過來的文房四寶,她挽袖寫起方子來。

    這時,綠儿進來了,語氣急得很。

    “侯爺,老夫人說,她要去靈岩庵修行,求佛祖保佑,還說……”綠儿咬了咬下唇,撩眼看一眼陳大牛,“還說等喝過側夫人的入門茶,把夫人一起帶去靈岩庵。”

    綠儿沒有明說,夏初七卻是聽懂了。

    很明顯,這老夫人是要把趙如娜帶走,給即將入門的文佳公主騰地方,讓陳大牛不要整日沾著趙如娜,以便早早為他老陳家添香火。

    陳大牛愣了下,“夫人怎說?”

    綠儿糾結著臉,垂下眸子,“夫人同意了。”

    陳大牛眉頭蹙成一團,擺手讓綠儿退下,考慮片刻,突地看向夏初七,“俺想求你一件事。”

    夏初七看他,“你說。”

    陳大牛遲疑著,像是不好開口,黑臉上有些紅,“回頭你瞧過了,不論俺媳婦儿身子如何,你都告訴俺娘,就說是俺那啥不行……沒得生,莫要盼了,省得她整日叨叨。”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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