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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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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竹西]麻煩(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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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6 00:00:2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九章 你的顏色

  時光如流水。過了臘月,轉眼便是春暖花開的季節了。四月裡,五老爺府上傳出一陣嬰兒的啼哭,太太生了。

  抱著包子般白淨的小弟弟,被他那軟玉似的小手緊緊攥著手指,珊娘抬頭看看毫不避諱他們這些兒女,和太太膩歪在一處的五老爺,然後垂眼看著懷裡那雙烏黑純淨的眼,她忽地就想起了袁長卿。

  如今她和他通信已有半年之久了。一開始時,袁長卿在信裡還頗講究個遣詞造句,可漸漸的,他的信變得越來越像隨筆,竟是想到哪裡就寫到哪裡,毫無章法可言。而且,從墨蹟濃淡的變化上,她甚至都可以看得出來,那傢伙簡直是把給她的信當作了日記。有時候寫到一半被什麼事情打斷了,他回來後,甚至會在信上直接寫道:「剛才出去了,現在回來了,可我已經想不起來我剛才要跟你說什麼了,等想起來再接著寫吧……」

  這如草稿般不加修飾的信,就這麼原汁原味地寄到了珊娘的手裡。

  其實一直以來,珊娘總不自覺地在心裡妖魔化著袁長卿,只要見到他,她便忍不住會對他設防。偏如今她看到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信。偏信裡的那個他,竟又像是另一個她所不知道的他——雖然同樣有著詭計多端的一面,卻也有著她所不知道的一份赤子之心……於是,漸漸的,她越來越淡忘了記憶中的那個袁長卿,信中那個帶著些許孩子氣的袁長卿,則變得越來越豐滿,越來越……躍然紙上。

  忽然,有人一指頭戳在她的肩上。

  珊娘一回頭,只見侯瑞站在她的椅子旁邊,正眼饞地盯著她懷裡那隻白胖的小包子。

  「給我抱抱唄。」侯瑞眼巴巴地道。

  「我!我!我先抱!」侯玦跳著腳地拉著侯瑞,想要擠開他往珊娘身邊鑽。

  「你?!」侯瑞不客氣地一手肘就將他頂開老遠,「你自個兒還是個娃娃呢,先站穩了再說吧!」

  過了年侯瑞就十七了,如今長得又高又壯,看著已經是個大小夥子了。八歲的侯玦今年也考進了梅山書院,可跟他哥哥一比,他仍是個小不點兒。被侯瑞那麼輕輕一推,就推開了老遠。小傢伙不滿地回手推了侯瑞一下,見推不動他,便看著珊娘告狀道:「姐,你看看哥哥!」

  珊娘回頭嘲笑著那哥倆道:「這會兒又嚷嚷著要抱了?別又被嚇得不敢動彈了。」

  侯瑞侯玦原也試著抱過哥兒的,可才剛出生的孩子,那軟軟的一團,驚得這哥倆只渾身僵硬著不敢動彈。如今他們是看珊娘抱著很是輕鬆,才忘了舊事,又想著要試上一回的。這會兒被珊娘那麼一提醒,兩人又都僵了一下,相互對看了一眼,侯瑞脫口道:「誰知道這小東西會軟得跟沒骨頭似的……」

  一句話還沒說完,坐在太太床頭的五老爺就沖著侯瑞一陣吹鬍子瞪眼兒,喝道:「叫誰小東西呢?!這是你弟弟!」可一扭頭,他自個兒倒又說上了,「這小東西,別看才幾天大,鬼靈精得很,竟跟能認識人似的,才剛一直盯著我看呢。」

  出生才幾天的孩子,整天除了吃就是睡,便是睜開眼,怕也看不到多遠。太太和珊娘對了個眼兒,全都低頭一陣悶笑,卻是誰也不去戳破老爺這句謊言。

  等珊娘回到她的小院時,三和那裡又悄悄塞過來一封信。二人心照不宣地對了個眼,然後珊娘便拿著信上了樓,三和則留在樓下替她打著掩護。

  上了樓,進了東間,珊娘轉過那貓戲圖屏風,靠著北窗的美人欄杆坐了,又豎著耳朵聽了一會兒樓下的動靜,這才拆了信,唇角含笑地讀起信來。

  如今袁長卿的信越寫越嘮叨了,有時候甚至整篇都沒個主題,簡直如天馬行空一般,開篇說著如今他們到了哪裡,又說起當地建築和江南以及京城的各種不同,然後那筆跡墨色一淡,顯然是寫到這裡的時候被什麼事情打斷了,接著再寫下去時,便似忘了之前的談古論今,竟說起當地人嗜辣的飲食習慣來。然後,墨色又是一換,顯然是再次擱筆後又拿了起來。這一回,他則說起在鄉下勘查時,在路邊看到一簇野花,「不知其名,但那顏色讓我想起你來。」於是轉過一頁信紙,珊娘才發現,那一頁的頂頭處,袁長卿不知用什麼辦法,將一枚只有小指指尖大小的淡紫色小花黏在了信紙上。

  「第一次見到你時,你便穿著這樣顏色的衣裳。」

  這一頁信紙上,除了那朵花和這麼一句話之外,便是一幅小畫——小巷中,一個眉眼細長的女孩,正一手一個地擰著兩個頑童的耳朵……

  珊娘忽地一合信紙,扭頭看著窗外那在陽光下泛著波光的落梅河水一陣咬唇。

  她跳下窗臺,也不下樓去取筆墨,只翻出一張白紙,在梳粧檯邊坐了,拿眉筆在那紙上塗抹了一個黑巾蒙面的小賊,然後在信頭處又重重抹了個大大的墨團,在墨團旁只寫了一個字:你。

  雖說老爺已經有了兩兒一女,卻是人到中年才得了這麼個嫡子,自是寶貝非常,便是起小名兒,都差點叫老爺撓禿了腦殼。直到滿月的前一天,老爺才終於給哥兒定了大名,叫侯玥,小名全哥兒——那意思,老爺這一輩子全乎了,再沒所求了。

  全哥兒的滿月酒,自是辦得甚是盛大,連那王不見王的老太爺和老太太都給了面子,過來坐了一回席。叫珊娘沒想到的是,袁長卿那裡竟也千里迢迢的送了賀禮來,且隨著賀禮,還順便給珊娘一家都帶了點小禮物。給老爺的,是一本畫冊,雖非出自名家之手,那畫風卻頗有獨特之處。給太太的,是一張有著異域風情的繡毯。侯瑞的是一本西洋遊記;侯玦的是一本神怪小說。珊娘的,是一個小木匣子。

  侯瑞向來唯恐天下不亂,起哄道:「打開看看,裡面是什麼?」

  五老爺果然跟侯瑞是親父子,也起著哄道:「對,得看看,別叫那小子私下裡夾帶了什麼。」

  這句話,不禁叫珊娘一陣心虛。她覷了老爺一眼,想著袁長卿行事向來穩妥,便大大方方地打開了那隻木匣。

  匣中,是一隻再普通不過的不倒翁小泥人兒。

  侯玦探著腦袋往木匣裡看了半天,失望道:「就這個啊。」侯瑞更是口沒遮攔地道:「給我十個大錢,我能給你掏換回來五個……」

  他話音未落,就叫太太在他背上拍了一記。

  太太拿起那隻不倒翁,笑道:「我瞧著倒挺有趣的,難得看到做成蒙面大盜模樣的不倒翁。」

  如今珊娘正幫太太管著家。滿月酒過後,清點著各家送來的賀禮時,珊娘竟意外地清點出一份忠肅伯方家送來的禮——那忠肅伯方家,正是袁長卿的外祖家。

  珊娘一陣詫異,忙叫來桂叔,細細一問才知道,原來這禮單是木器行的老掌櫃執著忠肅伯家的帖子送來的,並不是方家特意派人來了。

  看著那禮單,珊娘一陣沉思。前世時,認親之後,袁長卿就再沒有帶她去過方家,那方家人便是在別的場合裡遇上珊娘,也全都只當沒看到她的,最多也就只是點頭而過。那時候,她原以為是方家人對她不滿,所以才不許袁長卿帶她登門的,可如今回頭想來,不定是袁長卿自己覺得沒這個必要,才從來不帶她去他的外祖家的。

  而,既然方家主動送了賀禮來,至少表示,他們是準備把侯家當親戚來往了。於是轉眼端午時,珊娘便在禮單上添上了方家的名字。

  這邊有禮過去,那邊自然會有禮過來。珊娘再想不到的是,那方家回禮時,當家大太太還特意派了身邊的一個婆子來給珊娘請安問好。

  珊娘應著太太的招喚過來時,那婆子已經在太太跟前回著話了。

  那是個約四旬左右的婆子,一雙眼睛生得賊亮賊亮的,看著就透著副精明能幹。

  見珊娘來了,那婆子恭敬中不失從容地向著珊娘斂袖一禮,自稱夫家姓魏,又親熱中不失分寸地把珊娘渾身上下一陣恭維。那一套一套的客套話,直把不擅交際的太太唬得一愣一愣的,險些反應不過來。

  不過那媽媽嘴裡雖然客套著,一雙靈活的眼睛卻是如探照燈一般,早不著痕跡地把珊娘裡裡外外給掃了一個遍。

  珊娘那裡只自始至終裝著個靦腆模樣,縮在太太後面,連話都沒有接上幾句。等人走了之後,她才微擰了眉。雖說這媽媽並沒有表現出什麼敵意,可她那雙審視的眼,卻叫珊娘很是不舒服,總覺得可能會有什麼麻煩事。

  她皺著眉頭想了想,忽然一翻眼,看著庭院中的玉蘭樹自言自語道:「真傻了!」

  於是回到小樓上,她就給袁長卿寫了一封信,把方家人的動靜全都告訴了袁長卿——可是那傢伙自己說的,他的麻煩他自己擔了,再不會麻煩到她的。不管方家人在打什麼主意,都只可能是因為他。既這樣,不管方家人那裡想要做什麼,都應該是他的麻煩。她再不參與的。

  於是,等到中秋時,方家那裡便又是老掌櫃來送了節禮,方家則再沒有派人來「窺探」過她了。珊娘滿意地表示,雖然不知道袁長卿那裡具體做了些什麼,但至少他做到了他承諾的事。

  而世間的事總是有得有失的,在她自以為「未雨綢繆」地避免了方家人可能給她帶來的麻煩時,其實她也錯失了一條重要信息,那就是:為什麼方家人會在她和袁長卿訂親一年後,突然想起來「窺探」於她。

  所以,當京裡那些有關她和五皇子周崇的流言終於傳到鎮上來時,珊娘不禁一陣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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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6 00:00:3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章 躺槍

  珊娘知道這個傳聞時,已經是十月裡。

  中秋過後,珊娘就十六了。雖說袁侯兩家還尚未議定婚期,老爺那裡卻忽然拘束著珊娘不許她再出門,只要求她在家裡安心備嫁。

  那時候珊娘也不曾多想什麼,只當老爺這是想到一齣是一齣。且如今全哥兒已經六七個月大了,正是最逗人喜愛的時候,比起出門逛街,她倒更樂意在家裡陪著全哥兒玩耍。直到她發現,她哥哥跟人打架的次數似乎突然多了起來,且連一向膽小怕事的侯玦都跟人鬥了幾回,她這才意識到,似乎出了什麼事。偏她問起來時,那哥兒倆只顧左右而言他,叫她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就在她疑疑惑惑不確定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時,老太太那裡使了個調虎離山之計,支開五老爺後,命人把珊娘和五太太全都帶了過去。

  珊娘過去時,老太太的院子裡一個閒人都沒有,氣氛顯得甚是肅穆而壓抑。

  她和太太才剛一進門,老太太那裡就氣急敗壞地砸過來一隻茶盅兒,險些砸到了珊娘。

  「跪下!」老太太喝道。

  珊娘心裡疑惑不解著,也只得跟著太太一同跪下了。

  老太太氣得手指尖兒都在發著抖,指著珊娘怒道:「原當你是個好的,偏你是爛泥扶不上牆。這也罷了,竟鬧出這種敗壞門風的傳聞,你可對得起誰?」

  珊娘被老太太罵得一陣發懵,回頭看向太太,見太太白著張臉死咬著牙的模樣,她忽然就明白了,原來果然有事,且太太也知道,只她不知道。於是她便問著老太太,「到底怎麼了?」

  老太太氣得一陣哆嗦,也懶待跟珊娘囉嗦,沖著大太太一揮手,示意大太太來講。

  大太太一陣為難,想了想,歎了口氣,從袖子裡拿出七娘從京裡寄回來的信遞給珊娘——七娘是春天時嫁到京裡去的。

  珊娘接過七娘的信一看才知道,原來如今京裡竟鬧得沸沸揚揚,說五皇子怎麼怎麼荒涎不經,竟不顧道義勾引忠烈遺孤未過門的妻子什麼什麼的,雖然沒有明著點珊娘的名,卻是叫有心人稍一鑽研便能知道,這所謂的「遺孤」是在隱射誰。自然,那個和五皇子「有一腿」的未婚妻,也就呼之欲出了。

  從七娘的字裡行間,珊娘可以看出,這封信應該是七娘答著老太太詢問的回信——也就是說,是老太太先聽到了傳聞,然後才去向京城裡的七娘打聽的。

  珊娘回頭看了太太一眼。太太則低頭避開了她的眼。於是珊娘便猜到了,怕是不僅老太太聽說了那些傳聞,連老爺太太也早聽到了。而且,不定正是因為這樣的傳聞如今傳得到處都是,她那兩個兄弟才整天跟人幹架的……

  自七娘嫁到京裡去之後,她倆每個月總要通上一兩封信的,而直到這時珊娘才發現,她竟已經有一個月沒收到京裡的信了……想來不是七娘不知道該怎麼寫,就是被老爺太太給收走了……

  她這裡沉思時,老太太那裡早已經氣得不行了,也不問個青紅皂白,便指著她的鼻子把她臭駡了一通,然後又命人把她關進了祠堂,便是五老爺回來鬧了一場,也沒能把珊娘從祠堂裡撈出來。

  跪在祖宗牌位前,珊娘一陣眉頭緊鎖,她再想不到,她人在家中坐,卻是禍從天上來。而若說這樁「醜聞」是針對她的,那怎麼都應該是從她身邊流傳起來才是,偏這消息是從京裡傳過來的。幾乎不用動腦筋去想,她就能猜到,定是京裡太子一系跟後宮那位咬得緊了,叫人咬到周崇身上,然後她也就跟著躺槍了……

  至於說為什麼那些人把矛頭指向她,珊娘思來想去,覺得除了周崇此人行事不羈容易被人抓住把柄外,怕也因為她是袁長卿的未婚妻——袁長卿怎麼說都是袁老令公的嫡長孫,且袁家一門忠烈,五皇子把手伸向忠烈遺孤,不說名節有虧,只袁家以及袁長卿的外家在軍中的地位,都得叫太子一系失了軍中的支持。

  除此之外,最近江陰府的一些動靜也叫珊娘覺得,許是袁長卿在背後替東宮出謀劃策的事已經被人知道了。從這消息由上而下的詭異傳播方式就能看出來,顯然這是有人有意在設計著袁長卿,除了打擊報復外,不定還有一石二鳥之意,想要叫袁長卿和周崇反目成仇……

  總之,不管到底是哪種原因,她躺槍了。

  孟老太君一輩子最是注重個名聲,偏如今竟是從京裡傳出這樣的「醜聞」,便是沒指名沒道姓,有心人都能猜到珊娘身上。這直把一心想要往上鑽的老太太氣得個仰倒。若珊娘只是侯家的姑娘,她不定就叫珊娘來個「暴病而亡」了,偏珊娘是已訂親之人,就算想要處置她,也還得先看看袁家人的動靜。

  於是,很快,袁家人的動靜就來了。袁家老太太給珊娘送來兩個教養嬤嬤——這簡直就是活生生地打臉!

  老太太險些沒被氣出個腦溢血。於是,被罰跪了兩天的祠堂後,珊娘就被老太太扣在她的後罩房裡關了起來,且還把她身邊慣用的人全都攆出西園,由老太太親自派人盯著,每天給她念些什麼《女誡》《女則》之類的書,還有袁家那兩個虎視眈眈的婆子。珊娘的日子過得別提有多憋屈了。

  至於袁長卿,八月底的時候,袁長卿就給她打過招呼的,說是他要去的地方不方便通信,很可能要好久都不能跟她聯繫了。

  坐在書案前,呆呆對著枯燥無味的《女誡》,珊娘一陣默默咬牙。如果這會兒袁長卿能夠收到她的信,她都不肯定自己會不會寫信過去要求跟他解除婚約——她怎麼算都覺得,這一堆又一堆大大小小的麻煩事,全都是袁長卿這個禍根給她惹來的!她遷怒地想著,若是當初她堅持初心,堅決不跟他有任何瓜葛,不定她再沒這麼多的麻煩事纏身!

  珊娘被關起來的那幾天,五老爺天天跑到老太太那裡去鬧,簡直一副只要女兒不要娘的架式,把老太太又氣了個絕倒,乾脆裝了病,連西園的門都不許五老爺進。五老爺再怎麼耍賴耍橫,總不能帶著人上門去把珊娘搶回來,見他老娘咬死了牙非要給珊娘一個教訓不可,他也只有乾瞪眼的份兒了。

  一家人正乾著急之際,袁長卿風塵僕僕地回來了。

  其實要說老太太把珊娘關起來,其一,是想教訓教訓不聽話的珊娘;其二,其實也是怕沒辦法跟袁家人交待,這是做出個姿態表示一下而已。如今正主兒來了,且還帶著媒人來向五老爺請期,看樣子不像是要悔婚的模樣,老太太這才徹底放了心,然後一揮手,便恩賜地把珊娘給放了回去。

  珊娘被李媽媽接進府門時,一抬頭,就看到老爺太太還有她兄弟們全都站在堂上等著她。除此之外,就是袁長卿了。

  她默默在心裡算了一下,從袁長卿離開到他回來,已一年有餘。

  一年多不見,袁長卿似乎又長高了一些,卻並沒變得結實多少。如今已入了深秋十月,他身上仍只穿著一件單衣。那寬大的骨架撐著衣衫,看著很有點瘦骨嶙峋的味道。再抬頭往他臉上一瞧,珊娘便發現,他那雙比常人都要顯得黑濃的眼眸,簡直像是要瞘進深深的眼眶一般。再配上蒼白的唇色,怎麼看怎麼像是病了……或者是大病初癒的模樣。

  她這裡打量著袁長卿,五老爺和五太太那裡則在打量著她。

  「瘦了。」太太拉著她的手歎道。

  其實從她被老太太關起來到被放出來,不過七八天的功夫,珊娘自己感覺自己好吃好睡的,便對太太笑道:「哪裡瘦了。」

  卻不想袁長卿忽然接話道:「是瘦了。」

  珊娘一默,看了他一眼,便不語了。

  袁長卿看著她,心裡有很多話想說,偏這裡人多眼雜,什麼都說不了,便回頭對五老爺道:「那兩個婆子我會帶回去的,以後再不會出現這樣的事了。」

  珊娘一陣詫異,側目看向袁長卿,見他也正在看著她,便忙轉開了眼——雖然心裡知道這件事不怪他,可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想要怪他……(親,你傲嬌了!)

  見她避開了眼,袁長卿心頭一沉,回頭對老爺太太道:「天不早了,十三兒又是才剛回來,叫她好好休息一下,我明兒再來。」

  老爺道:「你住在哪裡?」

  袁長卿道:「暫時住在客棧裡。」

  老爺皺眉道:「這麼外道做什麼?」回頭便吩咐人去收拾客院,又對袁長卿道:「家裡住著豈不比外面住著方便?且我還有話要問你。」

  這時珊娘才知道,那袁長卿剛回鎮上就拉著五老爺去西園接她了。而至於說他怎麼突然一個人跑了回來,直到現在五老爺都還沒那個時間問一問他細節呢。

  袁長卿微睇了珊娘一眼,見她垂著眼不說話,想了想,便向著五老爺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算是應下了。

  雖然珊娘跟老爺太太說著她在老太太那裡過得很好,吃得香睡得香的,可不管是誰遇到這種倒黴事,卻是再不可能那般沒心沒肺地真過得好。何況珊娘的睡眠原就有點問題,因此便是她自己不覺得,別人看來,卻明顯看得出來她氣色不好。

  回到春深苑裡,李媽媽早心疼得又抹起眼淚來。三和五福知道姑娘最愛泡澡的,早殷勤地備好了洗澡水,裡裡外外把珊娘洗涮一番後,便把瞌睡重重的她送上了床。

  上床時,珊娘還在想著,不知道那傢伙今晚會不會又來翻牆,可許是連著七八日沒睡好,人真的乏狠了,打了個哈欠,不待奶娘那裡放下帳幔,她一翻身,竟就睡熟了。等睜開眼時,已經是第二天的早晨。因此,那個人到底有沒有來翻牆,她竟全然不知。

  就在她湊到北窗前,想要看看窗臺上有沒有那人半夜爬牆的痕跡時,三和急匆匆地跑上樓來,稟著她道:「姑娘快去看看吧,姑爺半夜竟發起熱來,人到這會兒都還沒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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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一章 探病

  被三和拽著繞過回廊,珊娘才剛要抬腳進客院,迎面就見五老爺引著個白鬍子老頭從屋裡出來了。她忙拉著三和在牆角處悄悄藏了。

  五老爺並沒有看到珊娘主僕,他正邊走邊和那白鬍子老頭說著話。珊娘認出,那白鬍子老頭是她父親的一個忘年交,鎮上有名的胡老大夫。

  老大夫一邊走一邊跟五老爺說道:「……聽小廝的說法,應該是之前就已經有了一些症候了,偏他仗著自己年輕沒當回事,竟還硬撐著趕路,這才生生拖成了大病症。如今當務之急是要先退了熱……」

  那二人說著話,便拐過了牆角。

  看著老爺和老大夫的背影,珊娘不禁一陣皺眉。說實話,三和來稟報時,其實她多少有點半信半疑,想著那袁長卿不會是猜到她心裡藏了不滿,這是故意裝病弄個苦肉計什麼的吧……如今看來,倒似乎是她冤枉了他。

  她這裡正看著老爺的背影出著神,沒防備又有人從客院裡跑了出來。兩下裡都沒留神,三人便險些撞在了一處。也虧得那小廝看著似有點功夫的模樣,硬生生地一個扭腰,及時避開了珊娘主僕。

  珊娘還沒看清來人,三和已經沖著那人低低叫道:「涼風!這麼冒冒失失地做什麼?」

  原來,從院裡跑出來的人,是袁長卿的小廝涼風。

  只見涼風頭戴著風帽,手拿著馬鞭,一副要出門的打扮。看到珊娘,涼風忙上前向她行了一禮,匆匆道了聲:「姑娘快去看看我們爺吧。」說著,轉身又要走。

  三和忙一把拉住他,「你做什麼去?」

  涼風道:「德慧師父還在玉佛寺掛單,我要去請他來看看我們爺。」又對珊娘道:「我們爺看來病得不輕。」一臉焦急的他也來不及再細說什麼,只向著珊娘又是一禮,便匆匆走了。

  珊娘和三和對了個眼兒,二人也不再耽擱,忙進了客院。

  前世時袁長卿就不愛用侍女,所以這會兒在客院裡侍候著的全是他的小廝。三和在院子裡叫了一聲,炎風便迎了出來,看著珊娘一陣猶豫,上前見禮道:「姑娘怎麼來了?」

  「你們大爺怎樣了?」珊娘問。

  炎風答道:「爺已經醒了,姑娘且放心,沒什麼大事。」他嘴裡雖這麼說著,臉上卻全是擔憂之色。

  珊娘不由一皺眉頭,看了他一眼,便帶著三和上了臺階。

  炎風卻並沒有從門前退開,壓低聲音小聲說了句,「我們爺說了,叫攔著姑娘呢。」然後又稍放大了一些聲音——顯然是說給屋裡的袁長卿聽的——道:「姑娘儘管放心,我們爺真的沒什麼大事,不過是趕路時沒留神,感了風寒而已。姑娘身子弱,可別過了病氣,還是不要進去了吧。」

  珊娘橫他一眼,向著三和略一示意,於是三和便過去將炎風推到一邊,珊娘自己掀了簾子進了屋。

  她進來時,袁長卿的另一個小廝景風正從東廂的臥室裡出來,看樣子也是受了袁長卿之命來攔她的。不過顯然景風也跟炎風一樣,只是不敢違了袁長卿之命,才裝著樣子攔一攔而已。珊娘那裡才一瞪眼,景風就乖巧地回身替她打了臥室門前掛著的簾子。

  臥室裡,袁長卿的四個小廝中,年紀最小的巨風正手忙腳亂地放著床前的帳幔。聽見珊娘進來了,他看了景風一眼,便也不管那帳幔了,垂著手後退了一步。

  床上躺著的袁長卿豈能看不出來他那幾個小廝的陽奉陰違,見珊娘這會兒已經突破重重圍堵進了臥室,他也只得歎了口氣,一邊撐著手臂坐起身,一邊道:「你進來做什麼?」

  珊娘看著他卻是大吃一驚。昨天從老太太那裡回來時,她就看出袁長卿似乎不太好,只是那時候她心裡遷怒於他,也就故意忽略過了他那不健康的模樣。卻是再沒想到,僅一夜,不僅他的眼睛更深瞘在眼眶裡了,連嘴唇都乾裂得起了一層皮。

  袁長卿撐著手臂坐起身時,那手臂明顯軟了一下。珊娘本能地伸手去扶他,頓時便感覺到,他那異常的體溫透過單薄的中衣傳到她的指尖上。於是她一皺眉,俐落地將他按回被子裡,一隻手拉高被子幫他蓋好,另一隻手則順勢搭上他的腦門,一邊說道:「你還發著熱呢,起來做什麼?!」

  袁長卿發了一夜的熱,這會兒正四肢酸軟頭暈目眩,被她那麼一推,他也就順勢倒了回去,一邊看著她道:「我沒事,不過是路上感了風寒,睡一覺也就好了。」又道,「你一向體弱,過了病氣就不好了。」

  珊娘立時沖他一瞪眼,「誰體弱了?!這會兒又是誰在床上躺著呢!」然後回頭不滿地瞟著那幾個小廝道:「沒見你們大爺嘴唇都起皮了嗎?也不知道餵他一些水!」又吩咐著三和,「去兌些蜂蜜水來。」

  袁長卿忽然伸手覆住她仍擱在他額上的手,看著她笑道:「有的。」

  「有什麼?」

  「我喝了水的,」他道,「只是一喝就想吐。」說著,他用力握住她的手。

  珊娘頓時瞪他一眼,一邊默默抽著手一邊嘲著他道:「竟還說我體弱!」

  偏袁長卿雖然已經病成了這樣,力氣卻是一點兒都沒減,竟沒能叫她抽得動手。他扭頭看向她,卻因一陣暈眩而不舒服地皺了一下眉,閉上眼又道:「我走的時候,你可不是還病著嗎?」

  「早好了。」

  他那皺著眉頭的小模樣,加上那蒼白的臉色,叫珊娘無來由地一陣心軟,以至於她奪了兩回手,見實在奪不回來,便心虛地回頭往身後看了一眼,卻是這才發現,屋裡早沒了人,三和及那幾個小廝竟不知何時全都無聲無息地退了出去。

  等她轉回頭來時,只見袁長卿的眼又睜開了,正看著她微笑著。那鬆開的眉頭,和那唇邊淺淺的笑意,忽地就叫她一陣不自在。她用力一抽手,終於奪回了手,又道:「你不過只看到我病了一回而已,竟就胡說什麼我體弱。我便是再病了,也沒像你這樣,燒得個人事不省!」

  說到這裡,她才忽然想起來,袁長卿還是個病號,忙問著他道:「你可要緊?」

  袁長卿想搖頭來著,可這動作對於眼下的他來說,有點難度,便看著珊娘笑道:「你放心,我很少生病的。而且一般來說,便是病了,也不過是高熱一場,等熱度退了,我的病也就好了。」

  「可是,」珊娘再次伸手覆住他的額,「你的熱還沒退下去。」

  「沒關係,睡一覺就好了。」他說著,故技重施地再次握住她的手,將她的手拖進被子裡,在胸前握了,低喃道:「你別走,陪我一會兒。」

  珊娘心頭一跳,忽閃著眼道:「這會兒又不怕把病氣過給我了?」

  「既來之則安之。」袁長卿握著她的手,一副很是滿足的模樣,叫珊娘看得忍不住紅了臉。

  「就待一會兒,」他輕聲道,「待久了,我真怕你也病了。」

  「我沒你想得那麼體弱。」珊娘道。

  「可我再沒見過比你更怕冷的人了。」袁長卿道,「而且,我才剛來鎮上時就聽說,你是因為病了才從你家老太太的園子裡搬出去的。」

  「怕冷是真的,那個『病』可不算。」珊娘心不在焉地答著,心裡則在想著,要不要把三和叫進來——其實一開始她就沒打算進臥室來看他,是因為他那裡命人堵著她,才叫她格外不放心,這才一時衝動跑了進來。而就算他倆已經訂了親,怎麼說到底尚未成親,她這般跑進一個男人的臥室,到底有失妥當,且連個丫鬟都不在跟前……

  「果然是這樣……」忽然,袁長卿握了一下她的手,輕輕歎息了一聲。

  珊娘扭回頭,只見袁長卿的眼又合了起來。

  「我當時就猜著,你許是不願意嫁我,才借著病從老太太那裡躲開的。果然是這樣。」

  他說著,再次緩緩睜開眼。那深深凹陷在眼窩中的眼眸,因為高熱而看起來水汪汪的,竟是沒了往日的那份犀利,反而多了一分溫潤。

  珊娘心頭驀地又是一陣突跳。她再次想要抽回手,卻再次沒有得逞,「我、我早跟你說過的。」她道。

  「我知道。」他看著她喃喃又道:「難為你了。」

  珊娘一怔,低頭看向他,頓時便明白,他是在指她最近所遭遇的麻煩事。

  而這「難為」二字,忽地叫她感覺一陣委屈,甚至委屈得都想要流眼淚了。於是她匆匆垂下眼,才剛要再次試著抽回手,他的另一隻手又從被子裡伸了出來,撫著她的臉道:「真想抱抱你。」

  珊娘一呆,驀地抬眼看向他。

  只見他看著她的眼是如此專注,專注得令她想要避開眼去都不行,只能如受了蠱惑般,被他的眼眸牢牢鎖著。

  「十三兒,」他滾燙的掌心貼著她的臉頰,熱切地低喃道:「如果可以,我真想把你藏起來,叫誰都看不到你,誰也傷不了你。我只恨我還不夠強大,才又叫你受了委屈。你不要嫌棄我,我會儘快讓自己強大起來的,你要信我,我一定會做到的,我會叫誰都欺負不了你。」

  高熱加上激動,令他的呼吸一陣急促,聽著甚至都隱隱帶上一絲喘息,「都是我的錯,」他飛快又道,「我答應過你,不會叫我的事牽連到你,偏我一時大意,竟還是牽連到了你。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氣,我不想、也找不到藉口為自己開脫,我只想說,再沒有下一次了,你信我一回,再沒有下次了,我……」

  他停下來微微喘息了一會,又道:「我跟老爺說了,我想把婚期訂在年前……」

  「啊?!」珊娘嚇了一跳。

  袁長卿定定看她一眼,道:「老爺沒同意。」頓了頓,又帶著幾分委屈道:「你就這麼不願意?」

  那小眼神兒,頓時看得珊娘感覺自己仿佛是這世間最沒良心的人,竟欺負著一個重病之人……

  「你……嚇了我一跳而已……」

  她辯解著。可轉眼間忽然反應過來,忙捉下他仍貼在她臉上的手,皺眉道:「你不是跟著林先生的嗎?怎麼忽然回來了?」

  「其實收到你那封信後,我就離開老師回京城去了。」他的掌心一翻,握住她的手,看著她又道:「之前東宮就派人提醒過我,說是那些人注意到了我,我卻大意了,總以為我從來沒有出現在人前,應該不會有事。卻是再沒想到,我這一時的疏忽,竟叫那些人把你也給牽連了進來。不過你放心,以後再不會出現這樣的事了,而且這件事情我也已經處理妥了,接下來只要我倆儘快完婚,這謠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頓了頓,他又道:「還有,我並沒有騙你,我給你回信說,我要去一個地方,那個地方不方便跟你通信,這都是真的。那時候我不知道京城是個什麼情況,我怕我給你寫信會打草驚蛇,所以才暫時斷了跟你的聯繫。另外,還有一件事我必須要告訴你。之前我告訴過你我的計劃,可如今看來,我怕是沒辦法繼續幫著我老師完成《地輿志》了,我已經答應太子去幫他——當然,以我的資歷不可能做東宮的屬官,我只是私下裡幫他做些事。這件事於我有好處也有壞處。壞處是,我原先的計劃怕是要全盤作廢了,好處是,我現在就能有能力護住你,再不叫你受委屈。只是,如今的問題是,老爺不同意我那麼快娶你。」

  他歎息一聲,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又道:「我知道,老爺這是捨不得你,想要多留你兩年,可我已經等不及了……」

  珊娘的睫羽驀地一顫。

  「你不知道,」他看著她又道,「這些日子我幾乎沒一天能睡個安穩覺的,我總夢到你又因為我遇到什麼麻煩事了,我想要去救你,偏我怎麼找都找不到你,你不知道,每一回我都是被嚇醒的,我……我想把你放在我身邊,我看著你,心裡也就踏實了。如今你已經十六了,我也已經十八了,我們都不小了,你……」

  他還待要說些什麼,外面忽然傳來三和故意放大了的聲音,「老爺,太太。」

  珊娘一驚,忙不迭地抽回手,從袁長卿的床頭站了起來。只是,還沒等她從床前的腳榻上退下來,老爺和太太就進來了。

  看到珊娘——且這偌大的臥室裡只袁長卿和珊娘兩個,老爺的眉頓時就擰了起來,瞪著珊娘喝道:「你怎麼在這裡?!」

  珊娘的臉上一陣通紅,訥訥地說不出話來。

  袁長卿趕緊撐著手臂坐起身,才剛叫了聲「岳父」,他岳母就善解人意地偷偷擰了五老爺一下,急急過去將袁長卿按回床上,道:「快躺好了,這還沒退燒呢,再凍著可就不好了。」

  珊娘這會兒只覺得滿腦子都是糨糊,以至於老爺太太在那裡說些什麼她都沒能聽清,這會兒她正想著袁長卿的話。她再想不到,她在袁長卿的心裡竟是如此之重,他竟為了她,放棄了他已經做了很久的計劃,他竟放棄了出人頭地的機會,為了想要更好地護住她而選擇了做一個幕後的幕僚……

  她咬著唇,悄悄從眉底看向袁長卿。只見袁長卿雖然跟老爺太太說著話,那眼睛卻是時不時就盯在她的身上,於是她的臉更紅了……

  太太略說了兩句閒話後,便向著五老爺使了個眼色,退了出去。珊娘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便也跟著一同退出去了。

  而就在她跟在太太身後走到臥室門口時,太太忽然一回身,吩咐著珊娘道:「最近全哥兒在長牙,夜裡鬧得也凶,我怕是沒多餘的精力照顧長生,你且幫我多照顧他一些吧。」說著,拉了又瞪起眼的老爺,頭也不回地走了。

  「你拉我做什麼?」

  隔著垂落的門簾,珊娘聽到老爺在外屋沖太太抱怨道。

  太太則低聲道:「珊兒遲早是要嫁過去的,叫他們小倆口多親近親近也沒什麼不好……」

  而這話,連珊娘都聽得那麼真真切切,一向耳力過人的袁長卿沒道理聽不真切,於是珊娘便聽到袁長卿以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溫柔,在她身後叫道:「珊兒……」

  簾外,傳來景風低低的聲音,他正跟炎風報告著:「藥熬好了。」

  珊娘猛地一掀門簾,直把簾外候著的炎風三和等人全都嚇了一跳。她卻什麼話都沒說,接過景風端著的託盤回到臥室,將那託盤在床頭的小几上放了,端起藥碗,將那藥杵到袁長卿的眼前,既不溫柔又不和順地低喝道:「趕緊喝了,然後睡覺!」

  頓了頓,才又扭捏道:「你……別瞎想那麼多,有什麼話,等你病好了再說……總不急在一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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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6 00:01:0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二章 備嫁

  見袁長卿還能拉著她侃侃而談,珊娘便以為他的病沒有老大夫和小廝們認為的那麼重。喝完藥後,他催著她走,她也就順從地走了。

  可那位到底是病人,她出去轉了一圈後,又不放心地回來看了一眼,於是這一眼,又叫她大吃一驚。

  只見床上昏睡著的袁長卿呼吸急促,臉頰通紅,額頭的溫度便是手摸上去,都能明顯感覺得到比剛才又升高了一些。她不敢驚動了他,便轉身出去,質問著炎風道:「怎麼忽然這麼重了?!」

  炎風委屈道:「原就沒輕過。」又道,「我們爺不過是不想讓姑娘擔心罷了。」

  珊娘一陣沉默。如今回頭想來,他死撐著跟她說了那麼多的話,除了不願意她操心之外,怕也因為他擔心她會跟他生了嫌隙吧……

  於是她歎了口氣,吩咐著炎風三和等人去準備一些冰水和帕子,她則回身又進了臥室。

  在床頭坐了,看著他在睡夢中急促地呼吸著,她再次覆住他的額,只覺得眼前的人竟是那麼的陌生。

  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在她的印象裡,他都是個強勢的存在,仿佛他從來不需要別人,僅他一個人他就能過得很好,卻是再沒想到,他也有這樣病弱的時候。

  偏這模樣,竟叫她有種說不出的心軟。

  袁長卿的額頭很寬,從髮際線到烏黑的眉間,正好容下她的一隻手掌。此時已經入了冬,一到冬天便怕冷畏寒的珊娘正手指冰涼。那冰涼的手覆在袁長卿的額上,頓令昏昏沉沉的他感覺一陣舒適,便緩緩睜開了眼。

  「不是叫你不要來的嗎?」

  他輕聲說著,一雙因高熱而顯得濕漉漉的眼眸帶著幾分迷離,直看得她心頭一顫。

  「你睡你的。」她道。

  說話間,三和端著盆冷水進來了。她搓了塊冷巾子過來,正猶豫著要不要越過珊娘給袁長卿敷上,珊娘已經伸手接了過去,親自將冷巾敷在袁長卿的額上。

  她這般做著事時,袁長卿睜著眼默默看著她。於是她將手蓋在他的眼上,柔聲道:「閉上眼睛睡一會兒。我奶娘說,睡覺是最好的良方。」

  她這麼一說,袁長卿這才覺得他似乎真的累了,於是便合了眼,漸漸就這麼睡著了。

  中間時,他被珊娘搖醒過一次,原來是藥熬好了。他原想要自己坐起來吃藥的,珊娘卻擔心他會受了涼,便沒許他坐起來,而是如前世時照顧她生病的兒女那般,親自扶著他,餵他喝了藥,然後又將他按回被子裡,再伸手覆在他的額上試著他的溫度。

  許是睡了一覺果然有點幫助,此時他額上的溫度似降下去了一點,珊娘不禁稍稍鬆了口氣,對袁長卿道:「涼風去請你師父了,我算了一下,他們最快也得明天早晨才能到。」

  袁長卿沖她微笑道:「你別擔心,這真的沒什麼,我從小就是這樣,一般不大生病,便是病了,也不過發一陣高熱。等熱度退下去就好了。」

  珊娘想說,那也得退下去才行,可想想,又覺得這話有點不吉利,便給他掖了掖被角,也看著他微笑道:「果然睡了一覺這熱度就退下去了一些,既這樣,你再睡一覺吧。」

  袁長卿看著她,忽然從被子裡伸出手,將她的手拉進被子裡,道:「你的手好涼。」

  珊娘正要回話,他則已經閉上了眼,只是那在被子下面握著她的手一直沒有鬆開。

  德慧和尚趕來時,果然已經是第二天的清晨了。給袁長卿看了脈息後,老和尚出來,對守在外面的太太和珊娘笑道:「沒什麼大事,我已經給他施了針了。」又一臉和藹地對珊娘笑道,「嚇著了吧?這孩子從小就這樣,不生病則罷,一旦病倒,特別嚇人。」

  恰如老和尚所說,也一如袁長卿一直向珊娘保證的那樣,他病倒時看起來確實很嚇人,可一旦退了熱,竟真跟隻小怪獸似的,轉眼又生龍活虎了。

  不過太太那裡不放心——至少珊娘是這麼跟袁長卿解釋的——硬是押著他在床上多躺了兩天,又好吃好喝地侍候著,直到看著他的臉色終於不再那麼蒼白,她這才重新撿回一個未婚妻該有的矜持,縮回她的繡樓上裝小姐去了。

  病癒後,袁長卿圖謀的頭件大事,便是和老爺談判,希望能儘快定下婚期。

  其實從京城趕來時,他心裡原是計劃想要說動珊娘一起勸著老爺的,可如今他卻改了主意。

  在袁長卿的眼裡,珊娘一直是個心裡想什麼嘴上就說什麼的爽朗姑娘。可在他向她表白之後,他則越來越覺得,許她在其他方面果然一如她所表現出來的那般直爽,但在面對感情時,她卻是有著種令人費解的內斂和退縮。兩年來,他一直明裡暗裡向她袒露著自己的情感,並希望能從她那裡得到一些回應,偏她竟始終如貝殼般緊閉著心門,便是他能從她的字裡行間讀到她對他漸漸不再那麼防備,便是他能從她對他的照顧中體會到她那藏於言表之後的溫柔,她卻是始終不肯吐露一句心聲,甚至他這裡稍稍露出一點逼迫之意,她便會對他退避三舍,以至於他的熱度退卻後,他想要再像之前那樣去握她的手都再不能夠……

  袁長卿一直是個很有耐心的人,何況便是她不肯開口,他也能從她那不經意地舉止中觀察到,她對他並非無動於衷。只有這一點,便足夠他耐心地等著她了,所以他不急,等把人娶回去後,他有的是時間慢慢磨得他想要的一切……

  袁長卿想要得到什麼時,總有著一套又一套的計謀,五老爺哪裡是他的對手。於是,在繡樓上悠哉悠哉看著書的珊娘,接到老爺太太的通知時,整個人都蒙了。

  她再想不到,臘月初二那天她就要做新娘了!

  而老爺太太告訴她的這一天,正好是冬月十二……也就是說,離她上花轎僅僅還有二十天的時間……

  老爺一臉正氣地對珊娘道:「長生他在京裡還有大事要做,我們幫不了他,至少也不能拖了他的後腿。」

  珊娘:「……」

  她這裡驚愕沉默著,難得被老爺放進內宅的袁長卿見狀,忙給老爺太太使了個眼色。

  等老爺太太出去後,他在珊娘身旁坐了,看著她道:「你且放心,京裡的一切我都已經安排好了。回京後,我們會在大宅裡完婚,但也只是在那裡住到過完年。我已經在福壽坊的仁德巷那裡置了一處三進的小宅院,等年後我們就搬過去。」

  珊娘呆呆望著他。此時她腦子裡唯一的念頭是:怎麼一切都跟前世不同了?!

  前世時,她是一年後的秋天裡才出嫁的,且確如袁長卿所說的那樣,是在老宅過了新年後,他才帶著她搬了出去的……但他們的家,並不在福壽坊……

  「福……壽坊?」她喃喃道。

  袁長卿點了一下頭,道:「是太子殿下送的賀禮。」頓了頓,又道:「你應該會喜歡的,後院裡也有座小樓,跟你這小樓很像。」

  「你……」珊娘猶豫道,「你如今幫著太子做什麼?」

  這還是她第一次問及他在做的事。以前總是他主動跟她說他的打算。隔著小几,袁長卿想要伸手過去握她的手,珊娘卻左右看了一眼,心虛地將手縮進了袖籠裡。

  袁長卿看著她默默一歎,將手肘擱在小几上,裝出一副不曾有過任何小動作的模樣,輕聲道:「對外說是幫著整理太子殿下的藏書,其實是收集整理一些……」

  珊娘沖他一擺手,回頭看看四周,道:「不該我知道的就別告訴我。」

  袁長卿那烏黑的眼看了她一會兒,才微微一笑,道:「對你,我沒有任何秘密。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訴你。」

  於是,珊娘的臉紅了。

  離婚期只剩下二十天的時間了。一時間,五老爺府上忙了個人仰馬翻。

  好在自珊娘訂親後,老爺太太那裡就已經開始替她備起了嫁妝,經過兩年的積累,該備齊的物件都已經備齊了。如今珊娘不需要操心她的嫁妝,她只需要管好她自己的事,以及她身邊的人事安排就好。

  這樁婚事,對於珊娘來說,早已是伸頭一刀縮頭也一刀地命中註定,所以她驚愕過後,也就懶得再去矯情計較什麼長長短短的事了,每天只匆匆忙忙地指揮著她的人,收拾著她的那些寶貝,然後,便是跟著她嫁過去的人選……

  前世時,只有五福六安跟著她嫁了過去,且那時候奶娘已經回家榮養了,三和也已經嫁了人。而這一世,卻是出現了很多前世不曾有過的變化,比如奶娘,比如三和——那個跟三和看對了眼的貨郎,竟到現在都還沒有出現。所以,這會兒珊娘身邊的人竟是齊齊整整。

  雖說大周朝明面上並不存在奴隸制,可跟主家簽了長契的僕役其實並沒有多少人身自由。可這種要人背井離鄉之事,總要兩廂情願才好。所以珊娘便問著李媽媽。

  李媽媽笑道:「還用問嗎?我自是要跟著姑娘的。」

  五福仍和前世一樣,對京城的繁華充滿了憧憬,合著手道:「我也要跟著姑娘!我要去見識見識大京城!」

  珊娘便回頭問著三和,「你呢?你父母都在這裡,你要不要留下?」

  她以為三和大概會選擇留下的,卻不想三和竟出人意料地笑道:「我也跟著姑娘。」

  珊娘不禁一陣詫異。幾個丫鬟中,三和年紀最長,今年已經十七了。且她家裡就她一個女兒,就珊娘所知,她爹娘如今正在替她尋著親事。

  五福心直口快地問著三和道:「你竟也要跟著?不是說你爹娘正在替你說著親嗎?」

  「是啊,所以我才要跟著姑娘。」三和倒也直言不諱,看著珊娘道:「姑娘千萬帶上我,我可不要嫁給我爹娘看中的那人。」

  她一向是個有主意的,珊娘便開著她的玩笑道:「那你是看中了誰嗎?可要我從中做媒?」

  三和頓時紅了臉,扭著手瞪著珊娘道:「顯見著姑娘自個兒要做新嫁娘了,便看誰都想要嫁人不成?!」

  珊娘聽了不禁哈哈一笑。正笑著,只聽六安也道:「我也要跟著姑娘。」

  珊娘一怔。說實話,她並不想帶上六安的,便對六安道:「你就留下吧,你年紀還小,且家裡人都在這裡……」

  她的話還沒說完,六安就撲了過來,一把抱住她的膝蓋,抬頭看著她,委屈得眼圈都紅了,哽咽道:「姑娘是不是嫌我笨?我知道我不如兩個姐姐那麼能幹,可我不會丟姑娘的臉的,姑娘別不要我。」

  六安性情沉默,自來了後就一向是少說多做,連待人挑剔的五福都很是喜歡她的勤勉,見狀便上前替她求著情道:「姑娘就帶上她吧,好歹我們幾個都還在一處,有始有終的,不是挺好的嗎?」

  李媽媽也道:「這丫頭是個老實的,姑娘就留下吧。」

  連三和都道:「姑娘這是要遠嫁到京裡去,也不知道那邊是個什麼情況,身邊總要多帶些熟悉的人才好幫襯著姑娘。」

  想著這一世已經有那麼多的事和前世不同了,看著六安紅紅的眼圈,珊娘心頭一軟,歎著氣道:「到了京城,你若是想家了,我可不會送你回來,你自個兒籌路費吧!」

  六安聽了,這才含著眼淚笑了起來。

  因袁長卿告訴過老爺他的計劃,所以老爺也知道他們年後要從袁家大宅裡搬出去的事。可怎麼說這小倆口都還沒到二十歲,老爺到底放心不下,便把桂叔差遣給了珊娘,道:「讓桂叔過去幫你們一兩年,等你們那裡安頓好了,一切都上了手,再叫他回來。」

  珊娘再想不到五老爺竟肯叫桂叔過去幫她,不禁看著老爺一陣感動。

  所以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五老爺一家,從五老爺起,就都是不擅表達情感的。五老爺被珊娘的眼神看得一陣不自在,便扭頭喝著袁長卿道:「好好待我珊兒!稍有怠慢,我殺到京城去唯你是問!」

  袁長卿那裡忙喏喏應著,一邊偷偷向著珊娘飛了個眼兒,下巴上笑出一道淺淺的溝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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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三章 出嫁

  無事時總嫌歲月長,有事時只覺時光短。不過眨眼的功夫,二十天就過去了,轉眼便是臘月初二,珊娘該出嫁了。

  一早,珊娘被三和叫醒時,感覺自己不過才剛剛合眼而已。她揉著眼問道:「什麼時辰了?」

  三和才剛要答話,就聽到李媽媽在樓下叫著她的名字,她忙答應著出去了。

  五福便接替了她,過來對著珊娘笑道:「寅正三刻了。」

  「啊?那我睡了還不到一個時辰呢。」珊娘抱怨道。

  五福拉著她的手,硬是將她從被子裡拖了起來,一邊笑道:「姑娘知足吧,我們可都還沒合眼呢。」

  自昨日太陽落山後,春深苑的燈光就沒熄過,也只有新娘子要備足了精神,才得了機會眯了一會兒,其他人竟都是連夜忙碌著,誰都沒撈到機會休息。

  五福拉著珊娘笑道,「快起吧,喜婆子已經在外面候著了,姑娘今兒可不能賴床,今兒是姑娘的好日子呢。」說著,她一邊俐落地替珊娘攏了頭髮,一邊回頭囑咐著六安,「把熏爐拿近些,可別凍著姑娘了。」

  珊娘打著哈欠道:「那你們不睏?」

  「沒事,」五福笑眯眯地道,「回頭上了船,有的是機會歇著呢。」從梅山鎮到京城,是要走六七日水路的。

  五福六安圍著珊娘幫她穿著喜服時,三和進來了,向珊娘稟道:「媽媽叫我告訴姑娘,她先把白爪帶上船了。」因李媽媽是寡婦,便是珊娘不忌諱,她自己也忌諱著,所以先行避開了。

  一層一層地往身上穿著那喜服,珊娘忍不住一陣嘀嘀咕咕地抱怨。五福橫她一眼,挑著眉梢道:「姑娘可不興再抱怨了,要討個好兆頭呢!」

  珊娘看著她張了張嘴,只得悻悻地閉了嘴——此刻,所有人都是一副喜氣洋洋的模樣,誰又能理解她這會兒心頭的彷徨和不安呢?!前世的陰影和那不確定的未來,叫她心裡如吊了十五隻吊桶般一陣七上八下,偏還無人可訴,她除了借著抱怨舒緩一下之外,還能如何?

  六安抿著唇偷笑著,端著桂圓紅棗茶過來,對珊娘道:「姑娘吃口茶吧。」

  珊娘這會兒哪有心思吃喝,便搖了搖頭。

  六安卻堅持道:「必須得吃的,這是太太交待的。」

  珊娘低頭一看,見那是「早生貴子」茶,心情頓時更加不對了。偏六安正眼巴巴地看著她……她頓了頓,只得無奈地就著她的手喝了一口桂圓茶。

  太太請了林如稚的母親做了全福人。珊娘這裡穿好喜服後,太太便領著喜婆子和林二太太進來了。雖然這會兒天色還沒有大亮,林如稚也跟著她母親一同過來了。只是,此時珊娘的繡房裡早已經擠滿了人,她則是再擠不進去了,於是便和侯玦兩個湊在門邊上看著熱鬧。

  屋裡,喜婆子一邊吟唱著喜歌一邊給珊娘開了臉,林二夫人也過來給珊娘梳了頭,一套固有的程序過去,珊娘上好了妝,便被人扶著在床邊坐了。

  看著僵直著脊背坐在床邊上的珊娘,林如稚忍不住打趣著她道:「姐姐快放鬆些吧,再挺直些,姐姐的背就快要斷了。」

  眾人原正各自說著話,聽林如稚這麼一說,便一個個回頭看向珊娘,見她果然看著很緊張的模樣,頓時全都笑開了。

  珊娘原還覺得她起早了,可等她梳洗上妝完畢,外面天光竟已大亮了。那些來送嫁和添妝的客人們也紛紛登了門。太太是頭一次籌備這樣的大事,心裡很沒有底氣,林老夫人很是喜歡太太的純樸,便主動帶著林大夫人和林二夫人去幫忙了。臨走前,老夫人囑咐林如稚陪著珊娘。

  也虧得有活潑的林如稚陪著她,才沒叫珊娘再胡思亂想下去。而緊接著,隨著客人們的到來,她就更沒有時間傷春悲秋了。

  頭一批到的,自是珊娘的好友游慧和趙香兒。

  游慧原就好激動,拉著珊娘的手含淚道:「要記得給我們寫信。」竟說得珊娘也傷心起來,惹得兩個喜婆子忙在旁邊打個岔道:「好日子呢。」

  趙香兒拉開游慧,對珊娘擠眉弄眼道:「你且先去京城打個前站,等過個一年半載的,某人怕就要跟著去了呢。」

  那遊慧也已經是定了親的人了。她果然如她所說的那樣,挑了個商戶子弟。那人家裡產業甚廣,總字號便是開在京城的。

  游慧見趙香兒取笑她,頓時不依地跟趙香兒糾纏在了一起。

  眾人說笑著時,侯家的姑娘們也到了。

  這一年間,不僅七娘嫁了,侯家的八娘、九娘、十娘也陸續嫁了,十一娘則跟京裡戶部一個侍郎家的兒子訂了親,婚期原是訂在開春後的,卻是再沒想到,珊娘竟搶在她的頭前嫁了。不管十一娘心裡是怎麼想的,這會兒她面上總看不出來,只一如既往地溫婉著,對珊娘道了聲「恭喜」後,便藏在人群裡不吱聲了。

  不吱聲的,還有個十四娘。前世時,十四娘後來被老太太收進了西園,然後在珊娘出嫁後,由老太太做主嫁了個西北的督軍,據說那人愛動粗。而這一世,她卻因著那年中秋的事上了老太太的「黑名單」,再沒能搬進西園去。如今她也已經十六了,幾個月前,由她的嫡母做主,給她訂了一門不高不低的親事。對方是個秀才,讀書中規中矩,家裡薄有資產。

  珊娘不知道十四娘對這門親事到底滿意還是不滿意,不過她如今已經認識到,每個人的日子其實都是她自己過成那個樣子的,如果十四娘願意,她相信她也一定能把日子過好……

  這麼想著,那飄飄忽忽不安著的心,竟漸漸就安穩了下來。

  她這裡才剛定了神,就聽到外面一陣鞭炮炸響,小胖侯玦「噔噔」地跑上樓,沖著坐在床沿上的珊娘喊了一嗓子「新郎倌來了」,一轉身,又「噔噔」地跑了下去。

  原正圍著珊娘說笑著的眾人聽了,頓時全都站了起來,這個喊著「看新郎倌去」,那個叫著「快堵門拿封子去」,只眨眼間,人竟走了個精光,連三和五福六安幾個都跑了出去,站在廊上伏著欄杆往院子外面張望著。

  珊娘正想著她是不是也可以出去看一看熱鬧時,忽然看到走在最後的十一娘腳下頓了頓,回頭對她笑道:「聽說袁大表哥放棄了編撰《地輿志》?真可惜了。」說著,她沖她一笑,施施然出去了。

  三和雖然跑了出去,可仍留了一隻眼在身後。見十一娘回頭跟珊娘說話,三和忙拉著五福六安又回來了,問著珊娘道:「十一姑娘剛才跟姑娘說什麼了?」

  珊娘微微一笑,道:「沒什麼。」

  確實沒什麼。別人只看到袁長卿放棄了唾手可得的揚名機會,回京城去混吃等死,卻是少有人知道,他私下裡是被太子爺招攬過去的事。而再沒人比珊娘更清楚,如今那位看著有點窩囊,甚至在跟四皇子的爭鬥中屢屢處於下風的太子爺,骨子裡是如何的精明幹練。

  前一世時,袁長卿雖然年輕時就得了才名,卻並沒有那麼快就受到重用,直到太子登基後,他漸漸顯露出才幹,才按部就班地一步步走上高位。而這一世,如今他才這個年紀,便已經得了太子的青眼,可想而知,他的將來只會比前一世走得更加順當。

  珊娘是遠嫁,今天只是她發嫁的日子,真正拜堂,還要等到他們回京之後。所以,便是袁長卿一直住在五老爺府上,該有的迎娶禮數卻是一樣都不能費。於是吉時一到,他便披紅掛綠地上了他的大黑馬,領著吹鼓手們離了五老爺府,一路上吹吹打打地抬著聘禮,繞著鎮上走了一圈後,又回到了五老爺府的門前。

  前面賓客們在堵門戲婿,這裡五老爺和五太太則看著珊娘一陣不捨。太太道:「記得常寫信回來。」五老爺道:「他若待你不好,你直接回來,萬事有我替你做主。」

  五老爺的渾話頓時叫五太太不客氣地擰了他一把,嗔道:「胡說什麼呢?!」又扭頭對珊娘道:「夫妻相處,磕磕絆絆總是難免的,你和長生都是聰明人,想來不用人教也知道該怎麼去做。我只囑咐你一點,嫁了人終究和嫁人前是不同的,有什麼事你多讓著長生一些,別看他老實就老是欺負他。」

  珊娘:「……」——您哪裡看出袁長卿老實了?!

  五老爺也在一旁替珊娘打抱不平道:「我們珊兒什麼時候欺負他了?!」

  正說著,侯玦這個報喜神又「咚咚咚」地跑了上來,沖著房內叫了一聲「姐夫進來了」,然後又「咚咚咚」地跑了下去。

  五老爺一聽,也顧不得再跟珊娘說什麼了,忙提著袍角也奔下樓去,太太則站在欄杆邊上往樓下看去,一邊問著五老爺,「瑞兒呢?等一下要他來背他妹妹呢!」

  如今侯瑞可擔著大任呢,除了背妹妹出門外,他還要送嫁到京城去。偏他一直看這個妹婿不順眼,這會兒正在前面「公報私仇」地忙著堵女婿呢。聽到後面太太叫,他只得把捉弄袁長卿的重任交了出去,急急奔上樓去,拉著珊娘便要背他。

  太太一看就笑了起來,拍著他喝道:「昨兒晚上跟你交待了半天,這會兒竟全忘了不成?!要等他們拜過祖宗才是你背你妹妹出門呢。」

  說著「出門」二字,太太竟是頭一次真切地感覺到,珊娘真的要離家了。她坐到珊娘身旁,拉著她的手含淚囑咐道:「這裡永遠是你的家,你且記得,有什麼委屈都要跟我們說。」又道,「我跟你父親再沒別的指望,只望你和長生能一世和美,我跟你爹也就放心了。」頓了頓,她忽然又道:「當初你從西園回來時,曾叫過我一聲『娘』,之後就再沒聽你叫過了。」

  珊娘眼圈一紅,反手握了太太的手,吸著鼻子叫了聲:「娘。」

  太太答應著,含在眼眶裡的淚忍不住滾落下來。

  於是老爺上樓來時,就看到太太拉著珊娘,二人正哭成一團,急得一旁的喜婆婆一個勁地勸著太太道:「太太快別這樣,新娘子的妝要花了。」

  這句話頓時逗笑了太太,回手從喜婆子手裡接了喜帕蓋在珊娘的頭上,又囑咐了她幾句,這才命三和五福開門,放袁長卿進來。

  拜別了爹娘,珊娘被她哥哥背上了花轎,原以為花轎在家門口轉一圈便會被抬上船去的,卻不想袁長卿竟領著花轎又繞著鎮子轉了一大圈,直到天近中午時,花轎才上了船。

  等開了船,珊娘被三和五福扶下花轎,進了船艙休息時,看著身後漸漸遠去的小繡樓,她不禁一陣悵然——她,這就嫁了,且還是嫁給前世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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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四章 合巹禮

  迎親的船隊到得京郊碼頭時,正是臘月初八。因挑的是初九的吉時拜堂,袁長卿便安排了珊娘等人在船上又多住了一日。嫁妝則按著習俗,由侯瑞和送嫁的大奶奶趙氏先行發送到袁家。

  說到嫁妝,侯家姑娘們之所以一個個削尖了腦袋想要往西園裡鑽,正是因為西園的姑娘們都會由老太太備下一份豐厚的嫁妝。前世時,珊娘的嫁妝便全是老太太備的,因老爺不滿意這樁婚事,他那裡只給了珊娘三千兩銀子的壓箱錢,然後就再沒別的東西了。

  這一世,珊娘原以為,沖著她和老太太這麼僵的關係,怕是老太太那裡再不可能有她什麼了,且老爺看著又沒什麼來錢的營生,怕是她這一世的嫁妝也就那樣了——不過想來袁長卿也不會跟她計較這個——卻再想不到,許是老太太怕在袁家人面前丟了臉面,竟把答應的嫁妝減了兩等後又給了她。叫她更想不到的是,明明沒個正經營生的五老爺竟一下子拿出近萬兩的銀子替她置辦嫁妝。往船上抬嫁妝時,光那一整套精工細作的蘇式家具,就叫梅山鎮的人看呆了眼,紛紛猜測著五老爺這是發了什麼橫財……於是乎,這一世,珊娘的嫁妝竟比前世生生又多出兩船來。

  此行袁長卿一共雇了六艘船,他和侯瑞乘了一艘,珊娘和送嫁的大奶奶趙氏等人一艘,剩下的四艘竟全都裝著珊娘的陪嫁。

  走水路自然要比走陸路輕鬆許多,這一路過去,除了不能出艙房,珊娘倒也自在。不過因入了臘月,江上風大,珊娘原就怕冷,這會兒叫她出去吹風她也不樂意的。便是五福捺不住性子想要開個窗透個氣(其實是想要看個江景),她那裡都堅決不許,生怕走了一點熱氣。因此,自離了梅山鎮後,她竟就再沒跟袁長卿碰過面。

  珊娘猜著,便是她守著規矩不出艙門,袁長卿怕也要找著理由來看她的。只是,她猜著了前因,竟沒猜著結果。

  話說五老爺府上的七爺侯瑞,一向給人的印象都有點不靠譜,偏這一回得了老爺之命護送妹妹遠嫁,他竟頭一次把這差事當個差事在認真辦著。從頭到尾,他都像隻護食的小狗般牢牢守著珊娘的船,再不許袁長卿靠近半步。偏他和袁長卿住在一條船上,袁長卿那裡的任何動靜都逃不開他的眼……

  閒話少敘,只說第二天,珊娘又被喜婆婆把她的臉刷成一面白灰牆,然後被三和五福扶上了花轎。接下來,不過是把前世走過的流程再走一遍而已。

  和幾天前從家裡出來時的忐忑彷徨全然不同,這時珊娘已經鎮定了下來,她甚至還頗有點自娛自樂地想著,她這也算是輕車熟路了。

  就是不知道,這一回,會不會還有人像前世那樣,在洞房裡給她來個下馬威。

  前世時,袁長卿揭了喜帕出去敬酒後,袁家四姑娘袁詠梅便陪著幾個京城高門大戶家的女孩子們過來了。其中一個姑娘曾很不客氣地當著珊娘的面嘲著她:「還當袁大哥哥娶了個什麼天仙呢,長得竟還不如我身邊的丫鬟,聽說還是個庶出?真替袁大哥哥不值當!」

  後來珊娘才知道,說話之人是南陽郡王的獨生女兒周秀元。大周律法規矩,所有的皇室宗親需成年後才會被賜予封號,雖那時候周秀元年紀不過才十四五歲,尚未夠年紀封號,大家仍是尊稱她一聲「大郡主」。這位大郡主因是家裡的獨苗,行事為人很是跋扈,偏因著袁長卿的關係,她獨跟袁長卿的堂妹,袁昶興的同胞姐姐袁詠梅交好……於是,其中有些什麼貓膩,自是一目了然。只可惜當時的珊娘並不知情,見這位「二妹妹」主動站出來把那位「大郡主」給勸了出去,還當她真是個好孩子,很是對她心懷感激了一陣子……

  所以,當她在新房裡坐了,袁長卿上來掀開她的喜帕後,她都沒顧得上看一眼袁長卿,就忙著偷眼瞄向四周那些來觀禮的人。

  叫她意外的是,她第一眼看到的竟不是袁家人,而是七娘。

  七娘站在一個眉目有點嚴肅的老婦人身後,見她看過來,便沖著她跳脫地一挑眉。這小動作恰正好落進那個面容嚴肅的老婦眼中。老婦人頓時睇了七娘一眼——那一眼,雖有怪七娘不夠穩重之意,卻也能看得出來,其中不失親昵之態。

  珊娘自是認得,這老婦人正是七娘的婆婆。前世時七娘跟她婆婆關係並不怎麼好,所以前世的婚禮那天,她雖然也來了,卻一直被她婆婆拘在身邊,並沒有像現在這樣進來看她——而且,雖說侯家姑娘裡只她和七娘嫁在京裡,其實那時候她們二人都不怎麼願意跟對方來往的。還是又過了十來年後,直到珊娘臨終前兩年,二人才因著各自的境遇而漸漸珍惜起小時候的姐妹情意來。

  此時看著七娘和她婆婆的互動,珊娘不禁一陣暗感歎世事無常。七娘是春天裡嫁到京城來的,那時候她的婚事險些因朝中的動盪而生出波瀾。也虧得她堅持嫁了,她嫁過來沒幾個月,次輔大人便又重新起復了。許正是因為她當初的不離不棄,叫她婆婆對她竟沒像前世那般挑釁了,至少從七娘的信裡,珊娘能看得出來,她如今過得不錯。

  她和七娘對了個眼後,便扭頭看向其他人。

  此時在洞房裡觀禮的人,比前世多了幾個陌生的面孔,那袁家人除了四夫人,現任的國公夫人余氏外,便是袁家幾個遠房親戚,珊娘都還能認得。而叫她又暗暗吃了一驚的,是由袁四夫人陪著的那個高瘦婦人——那是袁長卿的大舅母劉氏。前世時,外面情況如何她不知道,但她記得清清楚楚,方家人和七娘一樣,只在外面坐了席,並沒有進洞房來。

  如迷信之人占卜一樣,連著兩個和前世不同的情況,叫珊娘覺得這是個好兆頭,應該預示著她這一世的婚姻會有個不一樣的未來……

  她正這麼想著,忽然就聽到外面傳來一陣女孩子的嬉戲說笑聲,其中最為尖利的那個聲音,正是那個周秀元的聲音。

  珊娘的眼兒微微一眯,心裡暗道一聲:來了。

  她正想著這一世她要怎麼回話,是乾脆放棄裝個賢慧人當場惡言相向呢,還是跟前世一樣裝著沒聽到,那眼前卻忽地閃過一道人影。

  她一抬頭,這才驚訝地發現,前世揭了她的蓋頭後就馬不停蹄地出去應酬賓客的袁長卿,這會兒竟仍站在她的身旁,且手裡還拿著那塊喜帕。

  袁長卿借著彎腰將手裡的喜帕放到床上之際,不滿地看了她一眼。

  珊娘被他看得一陣迷茫,不明白自己哪裡惹他不高興了。

  這時,只聽袁四夫人笑道:「長卿,你該出去了,外面客人等著呢。」

  袁長卿又垂眸看了珊娘一眼,這才從床邊退了開來。

  見他退開了,珊娘也沒在意,便又轉開眼去看向新房門口。剛才她明明聽到周秀元和袁詠梅等人的聲音,可都這麼一會兒了,那些人竟還都沒進來。

  袁長卿卻是不知道她在看什麼。他只知道,自他掀了喜帕後,珊娘就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竟是連個正眼都不曾給過他。這不禁叫他一陣失望。

  四夫人那裡見袁長卿沒動,便起身過來拉了他一下,然後又催了他一聲。

  袁長卿回頭看看他四嬸,然後又回頭看了一眼珊娘。

  旁邊袁家的一個遠房嬸子看到了,便打趣著他道:「你且放心去吧,新娘子我們會替你照顧好的,管保少不了一根頭髮。」說得眾賓客一陣笑。

  那袁長卿再怎麼裝著成熟老練,到底仍是個少年人,臉皮仍薄著,被那嬸子說得一下子就紅了臉,便不好再往珊娘那裡看了,在眾人的笑聲中轉身匆匆走了。

  而直到外面都已經開了席了,珊娘仍是沒能等到袁詠梅和周秀元一行人。四夫人問著來通知開席的丫鬟:「看到四姑娘了嗎?」

  丫鬟笑道,「四姑娘被大郡主和白家姑娘們拖著,已經先入了席了。」

  四夫人聽了,便回頭招呼著賓客,笑道:「我們也去安席吧,正好也叫新娘子鬆散鬆散,這都坐了一天了。」

  看著客人們漸漸散盡了,珊娘忍不住長出了一口氣。直到這時她才意識到,原來她一直在擔心著那些人會真如前世那般過來找她的麻煩——她倒不是怕再被人羞辱,而是怕換了一世,換了時間,換了來賓,前世該發生的事仍會像宿命那樣再次發生……

  珊娘卻是不知道,這件事險些就再次發生了。那袁詠梅已經忽悠著周秀元到了袁長卿所住的院子(所以珊娘才會聽到她們的說話聲),不想周崇正好也帶著他的狐朋狗友要過來鬧洞房。兩方人馬一前一後相遇,周崇只一眼就看穿了袁詠梅的詭計,且以輩分論,周秀元怎麼都得叫他一聲「叔」,他豈能眼看著自家人被人當槍使,便拿話激著周秀元等人隨他一同出去耍酒令拼酒了。

  袁詠梅原還想要拖住周秀元的,偏這時候袁長卿被四夫人從新房裡轟了出來。而比起找新娘子的麻煩,周秀元更願意圍著袁長卿轉,於是便一轉身,屁顛顛地跟著袁長卿出去了。袁長卿只掃了一眼在場的眾人,便把事情始末猜了個大概,他清冷的眼往袁詠梅身上一掃,叫四姑娘下意識打了個寒戰,再多的小動作也不敢去做了。所以,珊娘那裡才怎麼等都沒能等到人來。

  最後一個客人離開後,一直挺直著肩背坐在床邊上的珊娘不由長出了一口氣,一邊捶著腰一邊吩咐五福關門,抱怨道:「冷死了。一直有人進進出出的,屋子裡才剛聚了點熱氣就又散盡了。」

  五福一邊關門一邊笑道:「姑娘真是的,哪有那麼冷啊,聽說屋裡燒著地龍呢。」又道,「我倒好奇地龍是什麼樣的,我們南方再沒這東西的。」

  三和則一邊幫珊娘拆著頭上那些首飾一邊道:「聽說今年是個暖冬,京城都沒下過幾場雪,往年這時候,據說外面的雪能堆到膝蓋高呢。」

  兩個南方丫頭頭一次來北方,自是比前一世在北方做了小半輩子的珊娘更為興奮。

  珊娘笑道:「奶娘呢?」

  兩個丫鬟對了個眼,笑道:「奶娘在自己屋子裡呢。」

  珊娘便知道,怕是因為她還沒圓房,奶娘仍擔心她會衝撞了她的好事,所以才仍是避著。

  想著「圓房」二字,珊娘垂著眼悄悄紅了臉。前世時的這一晚,她和袁長卿兩個都是又慌又亂,以至於除了尷尬和難受之外,她對那一夜就再無別的印象了……許是那一夜給他們二人都沒有留下什麼好印象,加上袁長卿又是個擅長自我克制的,他對她的「要求」從來都不多。偏便是那不多的「要求」,也總叫珊娘感覺難受加彆扭,於是漸漸的,她甚至都有點害怕他的「要求」了……許袁長卿自己也不怎麼喜歡吧,總之,自有了兩個孩子後,他就徹底沒了「要求」了。對此,珊娘只感覺長舒了一口氣……

  而想著這一世還得再來一回那種尷尬,珊娘忍不住又開始後悔嫁給袁長卿了……

  她這裡卸了厚重的大衣裳和那恐怖的白粉面具妝容,重新換了小襖紅裙,又薄施了脂粉,那裡喜婆便領著新郎倌重又進到了新房裡。這是要行合巹禮了。

  吃過子孫餃、長壽麵,喜婆婆捧上合巹杯,並以杯上繫著的紅線在珊娘和袁長卿的小指上各纏繞了一圈。另一個喜婆婆則在門外唱起了悠揚的祝辭。祝辭聲中,珊娘和袁長卿雙雙捧起酒杯。因兩隻酒杯間系的紅線並不長,所以這會兒他二人靠得極近。當珊娘的唇碰到杯壁時,耳旁忽然響起袁長卿的低語:「願我們白頭偕老。」

  珊娘一怔,抬頭看向袁長卿。便只見他也正低頭凝視著她,那烏黑的眼眸,她的倒影清晰可辯。那一刻,珊娘就覺得——白頭偕老,這一世,他們應該能夠做得到。

  合巹禮畢,喜婆婆將人全都攆了下去,然後一手抓著一扇門,探頭沖在床邊上坐著的小夫妻二人道了聲:「良辰吉時,春宵夜長,新人們歇息了。」說完,便笑嘻嘻地合了門扇。

  門合上後,新房內一時寂靜無聲。珊娘垂著眼,默默看著自己的手,心裡一陣暗自鄙夷——再想不到,兩世為人的她,不過是跟同一個人再次重複上一世曾做過的事,偏她竟還是這麼緊張……

  「你那時候為什麼都不看我?」忽然,她的耳旁響起袁長卿的聲音。

  「啊?」珊娘一陣茫然,抬頭問道:「什麼時候?」

  「掀蓋頭的時候!」袁長卿微皺了眉,抱怨道:「我盯著你看了半天,你竟連個眼尾都沒看向我,盡只顧跟你七姐姐眉來眼去的!」

  珊娘眨了一下眼才反應過來,不禁抬手遮在鼻尖前,笑道:「剛才你那麼不滿地瞪著我,就是因為這個啊?」

  叫她這麼一說,袁長卿才感覺到自己那樣似乎是有點小題大做了……且還有點幼稚。

  他不好意思地扭回頭,坐在那裡默默垂了一會兒眼,忽然又叫了聲,「十三兒……」叫到一半,他忽地一頓,回頭看著她,又叫了一聲:「珊兒。」

  雖然平常只有老爺太太會這麼叫她,可他那卷著舌的兒化音,再一次叫他把她的名字叫出一種不一樣的味道來……

  明明知道他在看著她,她卻不敢抬頭去看他,直到他的手覆上她的手。

  「珊兒……」他原只想要握一下她的手而已的,可等握到了她的手之後,他忽然就是一陣不滿意,於是手臂一用力,便順勢又將她帶進了懷裡,再以另一隻手按著她的肩,直到感覺到她並沒有反抗他,他這才漸漸放鬆下來,然後側頭吻了吻她的耳朵,柔聲道:「終於可以抱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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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五章 會親

  珊娘醒來時,帳外的紅燭正爆出一個燭花。她原以為是那點聲響驚醒了她,可緊接著她就意識到,不是……

  繡著百子千孫的大紅錦被下,一副炙熱的身軀正緊緊貼著她;一隻肆無忌憚的大手,在她身上慢條斯理地巡遊著;那灼熱的唇舌,則在她的脊溝處留下一道濕熱的印記,令她無法自抑地輕顫了一下……

  ——這,是她的新婚之夜呢。

  「醒了?」

  感覺到她的輕顫,袁長卿抬起頭,半壓著她的背,低頭在她光裸的肩上輕咬了一口。

  「嗯,」珊娘帶著睡意應了一聲,又抬手推著他擱在她肩上的下巴,喃喃抱怨道:「別鬧,讓我再睡會兒……」

  只是,若是會聽人勸,那就不是袁長卿了。他輕笑一聲,順勢捉住她的手,咬著她的指尖一陣廝磨,又有一下沒一下地舔著她的掌心……於是,才剛合攏的睡意,就這麼被某人撕開了一條難以彌補的縫隙。

  「討厭!」

  有著下床氣的某人憤然轉身,恰正對上一雙烏黑發亮的眼眸。

  「珊兒……」

  袁長卿叫著她的名字,那帶著魅惑的低啞聲調,一如羽毛般柔軟,頓時令珊娘想起她入睡前,某人那令人臉紅的顛狂……

  再想不到,竟是連這種事情也跟前世是那麼顯著的不同。雖然她這裡仍一如前世那般彆扭放不開,卻不知道為什麼,袁長卿那裡竟跟變了個人似的,雖仍是青澀著,卻又是那麼的熱情,那麼地……熱力十足……

  而,更叫珊娘沒想到的是,當他緊緊擁著她,在她耳旁一聲又一聲地低喚著她的名字時,什麼尷尬、什麼彆扭,什麼不自在,竟統統被他的熱情擠出了腦海……於是,莫名的,便是身體上仍不適應著他的存在,於心裡,他那忘情的模樣卻是勾起她一種前世不曾有過的、奇怪的滿足感……

  而於袁長卿來說,珊娘也是個奇怪的存在。明明看著那麼乾脆透明的一個人,有時候又叫人感覺那麼地捉摸不定。他能感覺得到,她似乎總想跟他保持著安全的距離,可每一回他勾得她動了情時,她又很難堅持住那種距離……一如他的熱情點燃她之後,他明明能感覺到她的不適,她卻仍順從著他,甚至是寵溺著他,令他不自覺地沉淪於她的溫柔……偏她清醒後,便又會像現在這樣,想要推開他。

  「珊兒……」

  他再次低喃著她的名字,指尖輕描過她的眉眼,然後以唇代替了指尖,一點一點地親吻著她……

  她累極而眠後,他卻一直無法入眠。他一向認為自己是個理智的人,便是再怎麼去喜歡一個人、一件物,也從來不會說是放不下的。小時候便是被人搶了再怎麼心愛的東西,他說放手就能放手,偏珊娘於他,竟是那麼地不同。不過看著她丟開他先一步睡著了而已,他心裡竟會一下子生出那麼多的不平之氣,氣她不如他那般在乎他,氣她用完了他,竟轉眼就丟開了他……

  於是,他只容忍她睡了半個時辰,便不甘心地又把她鬧醒了——夫妻本該同甘共苦,便是受了喜婆婆的教導,知道這一夜他再不能做什麼,至少他可以鬧得她陪著他一起睡不著……

  於是乎,第二天,奶娘和三和五福進來侍候時,便看到了自家姑娘前所未有的一張黑臉……

  而直到被珊娘當著人嗆了他好幾聲,袁長卿才頭一次知道,原來他媳婦兒竟有著如此嚇人的下床氣……當然,吃了半夜豆腐的他自是無怨無悔。

  一般來說,只要餵飽了珊娘(喂,想哪兒去啦?!正經的餵飽啦!)——總之,在珊娘吃了早飯後,一般來說,她的下床氣至少就能消掉大半的,偏她昨晚被袁長卿騷擾著,前前後後不過才睡了一個半時辰,眼下沒出來青影,已經是她天生麗質的緣故了,因此,當袁老太太那裡的媽媽來收元帕時,珊娘的臉色很有些臭。

  若是換作前世,她便是再怎麼有著下床氣,心裡再怎麼煩躁,也要硬撐著一張笑臉迎人的,偏換了一世,她很有點破罐子破摔的味道,總不願意逆著心願做好人,所以她才會放任著自己,何況昨晚袁長卿跟她嘀嘀咕咕聊了半宿,所有的意思,不過是為了叫她安心,叫她知道,她盡可以靠著他任性胡鬧,便是她把天捅出個漏洞來,他也能替她補上……

  而不管是前世還是這一世,袁家人對於袁長卿都有一種很奇怪的忌憚,既不想他好,又怕別人說他被家裡怠慢了;不願意看到他,可又怕他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茁壯成長,所以,前世袁長卿提出要搬出去時曾很是折騰了一回,老太太和他四叔那裡堅決不同意,最後還是袁長卿借著袁昶興施了個苦肉計,才叫老太太那裡不得不鬆了口。至於這一世,昨晚袁長卿也跟她交待了,他大概還會那麼做的。

  心裡有了底,珊娘也就知道自己的底線在哪裡了。所以,當那兩個婆子和前世一樣,仗著是老太太院子裡的人,又欺著珊娘是臉薄的新媳婦,依老賣老地打趣著她時,她立時就冷了臉,甩手就出了臥室,直把那兩個婆子丟在那裡好一陣下不來台。

  兩個婆子打趣珊娘時,袁長卿並不在屋內,他正在廊下問著炎風祭祖的安排。見珊娘出來,他便轉身迎了上去,扶著她的手道:「祠堂那裡已經準備好了,我們先去祭祖,然後再去前院認親。」

  珊娘抿了抿唇角,沒有吱聲。

  袁長卿看看她的臉色,又道:「你且放心,萬事有我。」

  對於那個時代的人來說,祭祖是件大事,故而倒沒人敢在祖宗面前鬧事。順利的祭完祖,袁長卿親筆將珊娘的名字記上族譜之後,二人便相攜著來到了前院。

  雖說袁家直系死得光剩下了袁四老爺和袁長卿這兩房,那旁系的親戚卻是很多,再加上為國捐軀的袁家二郎三郎留下的遺孀和女兒女婿,以及袁長卿外祖家的親戚,那偌大的前廳竟被擠了個滿滿當當。

  袁老太太和侯家老太太果然是系出同門,都好講究個闔家和美的,便是人後藏著種種算計,當著人前都愛粉飾個太平。因此,珊娘和袁長卿敬茶時,老太太很是和藹可親地受了他們的禮,還又給了珊娘一份很重的見面禮。

  按照輩份,拜完老太太後,下一個該輪到袁家遠房的一個叔婆了。前世時那個叔婆曾有意把自己娘家的一個什麼人塞給袁長卿的,卻叫袁長卿拒絕了,偏他後來娶的珊娘身份地位明顯不如她娘家的那個侄孫女,因此老太太心裡頗有些不忿。當年珊娘敬茶時,她故意裝著耳朵背沒聽到的,很是怠慢了她一把。誰知這一世她依舊如此,裝著沒看到珊娘過來,在那裡跟她的兒媳一陣嘀嘀咕咕。

  珊娘屈膝蹲在老太太的面前,心裡正想著,數到十,老太太那裡不叫起她就自己站起來時,袁長卿忽然彎腰過來,一隻手從她的手上接過那隻茶盞,另一隻手托著她的手肘將她扶起來,然後他端著茶盞親自過去,將那茶盞遞到老太太跟前,恭恭敬敬地彎腰道了聲:「叔婆請用茶。」

  他那麼大一個塊頭堵在眼前,便是老太太還想裝著看不見也不行了,只得接了茶,又橫了袁長卿一眼,嘲著他道:「沒想到大郎倒是個多情的。」

  袁長卿一如既往地沉靜不語,於是,堂上便有點冷場了。

  叔婆的兒媳婦見了,忙解著圍笑道:「娘,人家新婚燕爾,這是自然的了。」又扭頭打趣著珊娘道:「大郎媳婦好福氣,這才剛進門,就叫大郎這麼護著了。」說著,她拿袖子遮了嘴,一陣公鴨似的亂笑。

  新媳婦臉面薄,一般最怕人說夫妻恩愛之類的話。她那裡算准了珊娘聽她一說,定然會露出新娘子的窘態來,偏珊娘竟一點兒都不配合著她,被她以那樣曖昧的眼打量著,她只正而八經地一垂頭,沖著那婆媳二人行了個福禮——竟直接把她的揶揄當恭維聽了。

  叔婆婆媳兩對了個眼,頓時覺得這小媳婦沒有她們想像的那般簡單了。

  袁長卿這裡坦然做著維護媳婦的舉動,加上珊娘一臉的淡定從容,看著一點都不像新嫁娘,於是乎,原打算借著「新婚三日無大小」鬧一鬧他們的那些人,精明點的,便收斂了主意,笨一點的,在他們夫妻默契地不肯配合下,也只得草草收了場。

  拜見完了老祖宗一輩的,下面就該輪到袁四老爺這一輩了。那袁四老爺是在官面上混的人物,比誰都愛個臉面,偏還喜歡裝個大尾巴狼,讓珊娘和袁長卿兩個垂手站了半天,只聽他在那裡說教著什麼「夫妻之道,夫唱婦隨」,直說得珊娘心頭一陣火起,便從眼尾處掃了一眼袁長卿,趁著四老爺喝茶之際,只當他是說完了,轉身從三和托著的茶盤裡拿過茶盞,直接捧到四夫人的面前。

  那四老爺原只是喝口茶潤潤嗓子的,卻再沒想到珊娘竟「以為」他的訓話已經結束了,又開始往下一個那裡奉茶。四老爺頓時噎在那裡,一口茶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好在四夫人看出來他的尷尬,忙不迭地接了珊娘的茶,又說了一通喜慶的話,才叫眾人轉移了視線。

  袁長卿的二叔三叔五叔戰死後,留下一門的寡婦。除了五嬸因不曾生育後來改了嫁之外,二嬸三嬸全都帶著年幼的女兒依附著四老爺度日。因此,便是出於私心,她們也不肯怎麼跟袁長卿親近的,不過,也不會故意去刁難於他,所以小倆口平平安安地向那二位敬了茶,收了紅包,也就過去了。

  再接下來,便是平輩了。

  袁長卿雖然是他這一輩中的長男,卻並不是最大的一個。在他的前面,除了他早夭的親姐姐外,還有兩個堂姐。因她們是女兒家,和袁四老爺一家沒什麼利益衝突,所以比起袁長卿來,她們在娘家的日子過得倒還算是滋潤。只是,在袁長卿和袁四老爺之間,二堂姐袁詠蘭明顯是向著四老爺的,三堂姐袁詠竹則悄悄向著袁長卿。

  二堂姐袁詠蘭是袁長卿二叔的女兒,她出生時,袁四老爺才剛剛新婚,偏她父親在前線,母親又體弱,因此,她可算是由四老爺和四夫人看著長大的,所以她對四老爺一家感情非同一般。認了親,改了稱呼後,她便不客氣地教訓著珊娘道:「四叔四嬸拉扯長卿長大不容易,你以後要多孝敬著他們。」

  珊娘抬眼看看她,忽地扯著嘴角一笑,道:「叫二姐姐操心了。」

  她這句話說得明明一點毛病都沒有,偏那看過來的眼神,怎麼看怎麼叫二姑娘覺得一陣不舒服。

  袁二姑娘,如今的陳大奶奶張了張嘴,有心想要挑刺,卻發現她竟找不著什麼能明顯指責珊娘的話。

  她那裡瞪著眼的時候,袁長卿已經領著珊娘去介紹袁三姑娘了。

  袁三姑娘袁詠竹是袁長卿三叔家的孤女。袁詠竹比袁長卿不過大了幾個月而已,許是二人年紀相仿,感情自是比別的兄弟姐妹都要更深厚一些。

  這位三姑娘自小便耿直跳脫,如今雖然已經嫁了人了,說話行事仍像未出嫁前那般不愛拐彎。袁老太太和袁四老爺為什麼給袁長卿結下這樣一門親,外人不知究竟,到底瞞不住自家人,所以袁詠竹心裡很是替袁長卿打抱不平了一回,她甚至曾寫信勸袁長卿退了這門親,偏他沒聽她的。袁長卿這裡介紹了她,珊娘那裡才剛叫了聲「三姐姐」,她就不客氣地扭頭對袁長卿道:「我看她還像個孩子呢,別照顧不到你,還要你反過來照顧她吧!」

  其實要說起來,這一年裡,珊娘比之前長高了足有一掌有餘,如今她跟袁長卿站在一處,已經能夠及到他的下巴了。

  袁長卿微一皺眉,看著他三姐姐道:「照顧家人原是我的本分。」

  三姑娘一愣,看看袁長卿,又用心把珊娘上下一陣打量,不吱聲了。

  比起三姑娘袁詠竹來,四姑娘袁詠梅承了她祖母的衣缽,是個再刁滑不過的人了。這種場合,她自然不會叫自己惹上什麼閒話,便只親親熱熱地拉著珊娘的手,連聲叫著「大嫂子」,竟真跟個天真無邪的小姑娘一般——雖然其實論起來,她還要比珊娘大了半歲。

  等輪到袁昶興時,珊娘不禁暗暗吃了一驚。她再想不到,那年他不僅叫馬踩斷了一條腿,臉上竟也落了一道疤。

  偏破了相的袁昶興似乎仍是不改風流本性,若不是袁長卿在一旁擋著,他就要學著他姐姐的模樣往珊娘身上貼了。

  袁長卿不著痕跡地往旁挪了一下,便把珊娘隔在了他的身後,然後他那雙清冷的眼,便那麼刻意地看向袁昶興下巴上的那道疤。

  袁昶興一驚,閃著眼默默退開,略一低頭後,再抬起頭來時,他又是那個吃喝玩樂的二世祖了。

  認完了袁家人後,便是袁長卿的外家,方家人了。

  如今忠肅伯方志帶著他的三個兒子駐守北疆,在京城的只有袁長卿的大舅母劉氏,以及劉氏兩個在書院讀書的兒子方經方緯。

  珊娘過來見禮時,劉氏很是熱情地一把將她扶了起來,又回頭對袁長卿笑道:「照規矩,初二是要回娘家的,偏你媳婦的娘家不在京裡,我看那天你乾脆帶著你媳婦來聯勝橋吧。」又拍著珊娘的手道,「儘管把我家當作你家便好。」

  認完了親,眾人聚在一處閒話說笑,等著酒宴開席時,珊娘便找著藉口回了院子裡更衣。

  她這裡才剛解了大紅斗篷,那袁長卿便從外面進來了。命人退下後,他從後面抱住珊娘,將下巴擱在她的頭上,抱著她一陣沉默不語。

  珊娘抬頭看向他,他這才低語道:「辛苦你了。」說著,竟是不顧外面還守著丫鬟,在她的唇上啄了一下,又道:「原說過,不會叫我身邊的人麻煩到你的,偏……」

  珊娘歎了口氣,伸出一根手指貼在他的唇上,道:「再別這麼說了,你我現在哪還能分得清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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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六章 嫁妝

  珊娘換好了衣裳,才剛要從屋裡出去,忽然就聽到院子裡傳來一陣說笑聲,緊接著,六安就進來稟報道:「四姑娘和本家的幾位太太姑娘們過來了。」

  珊娘一陣詫異,此時離開席已經沒多久了,卻不知道這些人為什麼巴巴地趕過來。

  說話間,六安打起簾子,四姑娘袁詠梅陪著幾個本家的太太姑娘們進來了。那為首的,是一個約五旬左右的老婦;後面跟著一高一矮兩個年紀在三旬四旬左右的婦人。三個婦人後面還跟著三個年紀從十三四歲到十七八歲不等的女孩。

  除了那幾個孩子打扮得還像個出門做客的鮮亮模樣外,三個婦人全都是衣著素雅,且頭上也不見什麼首飾。

  才剛認過人,加上還有一點前世殘留的記憶,珊娘自是識得,那為首的老婦是袁長卿一個隔房嬸娘,另外兩個婦人跟袁長卿同輩。這三人之所以如此打扮,卻是因為她們都是寡婦。她們的亡夫當年和袁長卿的父親祖父一同捐軀於漠洛河一役。

  雙方見禮畢,那嬸子先是和珊娘客套了一番,也不好明說她們是受身份限制沒能來觀禮,只說是家裡有事才沒能來,又道:「可惜了前兒沒能來。聽人說,大郎媳婦從南方帶過來一套新款的蘇式家具?在哪裡?今兒我們可得開開眼了。」

  珊娘笑道:「這屋裡有一些,還有些放在別的屋裡了。」這是她嫁過來的頭一天,她的嫁妝她都還沒來得及收拾,具體那些東西放在哪裡,她自己都不知道。於是她回頭叫了李媽媽過來,領著嬸娘和幾個嫂子姑娘們過去了。

  珊娘相讓著幾位客人出了門,她走在最後,那袁詠梅也走在最後。

  袁詠梅靠過來,挽住珊娘的手臂,對她笑道:「嫂子不要怪我,這都要開席了,偏不知道哪個多嘴,跟九嬸娘說嫂子的嫁妝好,九嬸娘就說非要來看看不可,我是被纏得沒法子了,才來給嫂子添麻煩的。」

  珊娘不由側目看了袁詠梅一眼。若不是她前世就知道,這九嬸娘不是那種不知禮的人,不定就真以為九嬸娘像袁詠梅言下暗示的那樣,這是來查她嫁妝的。

  於是她微笑著「哦」了一聲。

  她這不鹹不淡的一聲「哦」,顯然叫袁詠梅很是不滿意。她狀似無心地又抱怨道:「九嬸娘也真是的,過嫁妝那天她不來看,偏這前面都要開席了,又巴巴地跑來給人添麻煩……」

  若不是早知道九嬸娘是寡婦身份,不定珊娘這會兒心裡又得添了疙瘩了。

  珊娘斜眼看看她,微一抿唇,眯縫著一雙媚絲眼兒笑道:「看四妹妹說的,才剛九嬸娘不是說了嗎?她是有事走不開。再說了,不過是看一眼家具,怎麼倒叫妹妹說得跟嬸娘要查我嫁妝一樣?」

  她說這話時故意控制著音量,正好能叫走在她前面的那三個姑娘聽到,卻又叫再前面正在說著話的九嬸娘等聽不到。於是,三個姑娘中的一個忽地回頭沖著珊娘笑了一下。

  那袁詠梅則再想不到珊娘會這樣當面把話說透,不由呆了一呆,忙裝著癡憨,搖著珊娘的手臂道:「什麼呀,我哪裡是那個意思,大嫂子誤會了!」

  她這裡一著急,聲音倒比珊娘的聲音還要大了,便叫九嬸娘幾人聽到了。九嬸娘回頭問道:「你們說什麼呢?」

  袁詠梅怕珊娘再說出什麼不好的來,忙放開珊娘,跑到前面,攬著九嬸娘的胳膊道:「嬸娘你知道嗎?人都說那『玉繡』有價無市,偏嫂子竟一共陪嫁過來三幅『玉繡』,最小的一幅都有三尺來寬,最大的一幅竟是一具一丈開外的大屏風……」

  說起嫁妝,其實珊娘自己都沒有全部查看過她的那些陪嫁——要知道,從訂下婚期到他們完婚,前後不過才二十天的時間。除了春深苑裡她慣用的東西,還有老爺太太特別交待的貴重之物外,嫁妝單上大多數的物件她都沒有來得及一一過目。

  於是在婚後的第三天,原該回門的珊娘才終於得出空來收拾她的嫁妝——雖說「三朝回門」,可珊娘的娘家遠著呢,所以兩家早已商量定,等來年早春二月時,再由袁長卿帶著珊娘對月回門。

  要說珊娘原是畏寒之人,如今嫁來北方,屋子裡被地龍燒得熱熱的,感覺起來竟比娘家要舒適。因此她只穿著件薄薄的大紅小襖,斜靠在那窗邊的熱炕上,一邊拿手撐著額頭,一邊翻看著她的嫁妝冊子。

  袁長卿進屋時,看到的便是她這樣一副慵懶模樣。他湊過去看了一眼她手裡的冊子,抬頭笑道:「盤點你的家私呢?」

  珊娘印象裡,袁長卿可不是個愛跟人說笑的。因此她不禁詫異地一挑眉,看著他道:「你居然也會跟人開玩笑?」

  袁長卿回頭看看那門上掛著的門簾,見外面丫鬟小廝們全都很謹慎地沒有跟進來,便笑眯著眼兒靠著珊娘坐了,又撐著胳膊向著她探過頭去,俯在她的耳側低聲道:「我只跟你說笑。」

  那氣息噴在耳朵上的感覺,令珊娘心頭一顫,頓時便紅了臉。她伸手蓋住他的臉,一邊推開他,一邊也飛快地看了一眼低垂的門簾,壓低聲音道:「說話就說話,靠過來做什麼。」

  「你不知道嗎?」袁長卿順勢捉住她的手,在她的掌緣處輕咬了一口,「你身上有股香氣,可好聞了。」

  「是嗎?」珊娘一邊抽著手一邊道:「應該沒有吧,我不愛熏香的。」

  袁長卿哪肯放開她,翻過她的手,咬著她的指節道:「有的,一股奶香味兒。」

  珊娘一怔,這才意識到他又在打趣她了,便抽著手惱道:「你才乳臭未乾呢!」偏她抵不過他的力道,便又惱道:「你是屬狗的嗎?幹嘛老咬我!」——這會兒她肩上還有他昨晚留下的牙印呢!

  袁長卿忽然抬眉看她一眼,低頭在她的指節上重重咬了一口,又看著她道:「你竟不知道我屬狗?」

  他那受傷的小眼神,莫名叫她一陣心虛。珊娘忙辯解道:「我知道啊!不過是順口那麼一說嘛……平常大家不都這麼說嘛,『你屬狗的嗎?竟咬人!』都這麼說的……」

  她這急著解釋的模樣,頓時取悅了袁長卿。他又看她一眼,然後放開她的手,伸手便要去解她衣領上的扣子。

  珊娘嚇了一跳,忙護著衣領,推著他的手道:「你……做什麼?!」

  「我看看,」他捉住她的手,硬是去解著她領口的盤扣,一邊低聲道:「我看看是不是還青著。」

  昨晚他一時大意,在她肩上留下好幾個青青紫紫的印子。早晨起來看到自己的「傑作」時,他嚇了一跳。

  「你!」珊娘紅著臉拍開他的手,惱道:「那你不能輕點……」

  「我……」袁長卿也紅了臉,將額抵在她的額上,低聲道:「我那時候早不是我了……」

  小倆口額頭抵著額頭地溫存了一會兒,直到外面響起一陣腳步聲,然後那腳步聲似被人警告了一般忽然又變得躡手躡腳,這新婚燕爾的小倆口才意識到,他們獨處的時間有點長了。

  袁長卿坐直身子,清了清嗓子,拿手指一彈那本被他扔到一邊的嫁妝冊子,道:「這些東西,你只撿著眼下要用的收拾出來便好,其他的且先放著吧,不定過兩個月還得再搬呢。」又道,「這事不急,倒是我們這院子裡的人,你也該見一見才是。」

  京城寸土寸金,袁府雖說是公爵府邸,那占地卻還不如珊娘娘家老太君的一個西園。袁府中最大的一進院落「萱宜堂」,自然是老太太住著的。萱宜堂後面的兩進院落則分別住了寡居的二嬸錢氏和三嬸孫氏。袁禮袁四老爺住了前面的正房上院;四姑娘袁詠梅住在正房的西跨院裡,她給自己的院子起了個名兒叫「秋水閣」;二爺袁昶興住在東跨院裡,四老爺給提的院名叫「伏麟居」——可想而知四老爺的望子成龍。

  至於袁長卿。袁家人在吃穿用度上從來不會克扣於他,他住的仍是他父母生前所住的那個院子,竟比四老爺的院子還要大些。因院子有棵大青松,所以這院子名叫「含翠軒」。

  含翠軒共五間上房,兩邊兩間耳室,左右各一排三間廂房,前有倒廈後有罩院,竟是再齊整不過的一個北方式樣的四合院。這偌大的庭院,自然不可能少配了人手,便是袁長卿常年不在家,當家的四夫人仍然照例給含翠軒配足了人手。

  新婚頭一晚起,珊娘就一直是她自己的丫鬟侍候著,而且進進出出時,她只看到了前世時常跟著袁長卿的那幾個小廝和婆子,多餘的人竟一個都沒看到。如今從袁長卿手裡接過花名冊她才知道,除了她知道的那些人外,這院子裡還有七八個丫鬟。

  「我怎麼沒見過這些人?」珊娘抬頭問著袁長卿。前世時袁長卿可沒給她看過這花名冊,所以她一直以為他是不用丫鬟的呢……

  「哦,」和她並肩坐著的袁長卿正側頭看著她的耳朵,帶著三分心不在焉道:「那是老太太和四嬸撥過來的人。不過我不愛那些人在眼前轉悠,就讓花媽媽把人管束了起來。」又道,「你耳朵上有顆小痣,你知道嗎?」

  「我哪知道,我又看不到。」珊娘揉揉耳朵,假裝不知道那個花媽媽是誰,又問道:「那個花媽媽,是你這院子裡的管事媽媽嗎?」

  「我們的院子。」袁長卿糾正著她,又拿指甲好奇地摳了一下她耳廓上的那顆小黑痣,道:「一開始我老以為這是你寫字時不小心蹭上去的墨點……」

  「嘖!」珊娘猛地一合花名冊,扭頭瞪著一直在搗亂的袁長卿,「能不能先做正事?!」

  袁長卿看著她,那眼眸微微一沉。夜幕降臨時,他總能在她最熱情時感覺到她的回應,偏天一亮,她便又變回那個跟他保持著距離的侯十三了。

  他很不喜歡這種感覺。

  只是,他也知道,這事急不來。十三兒從一開始就對他抱著戒心,他若急躁了,只會把她趕得越來越遠……

  於是他坐直身體,拿過那花名冊道:「等一會兒吧,我叫花叔出去辦了點事,等花叔回來後,再全部把人叫過來讓你認識。現在我要告訴你的是,這裡面哪些人可靠,哪些人不可靠。」他把幾個可靠之人點出來給珊娘看了,又道:「除了這幾個外,這幾個是我外祖和我舅舅那邊給的。有些事,能不告訴他們的儘量別告訴他們。」

  珊娘一驚,「他們……」——她再想不到,他連他舅舅和外祖也不是像她所想像的那般信任的!

  「不是你想的那樣。」袁長卿一眼就明白了她的想法,搖著頭笑道:「不過是因為我外祖和我舅舅總拿我當孩子,什麼事都愛替我做主……所以端午的時候他們才會派人去你那裡。所以,一般來說,我的事情能不讓他們知道的,我會儘量瞞著他們。」頓了頓,他又道,「大舅母是個隨和的,我舅舅和我外祖父外祖母就不是那樣的了。他們都有點固執,等他們回京時,我怕他們大概會為難你一陣子。」

  珊娘一陣沉默,心裡則暗道,大不了像上一世一樣,老死不相往來而已……

  於是,等晚間時,袁長卿把人全都召集了過來。珊娘原想去院子裡把所有人都見過一遍的,袁長卿卻不肯放她出去受凍,只把他點過名的那幾個要緊管事叫了進來,其他人則跟走馬觀花似的,叫人一個個地在玻璃窗外站了站,讓珊娘粗粗認了個臉熟,就把人全都攆了出去。

  其實袁長卿點出的這些人,前世時珊娘就認識的。

  比如那個花叔,看著一副未老先衰體弱無力的模樣,其實骨子裡極是精明。珊娘甚至覺得,袁長卿小小年紀就一肚子壞水兒,不定就是那個花叔教的——後來珊娘才從袁長卿那裡得知,這花叔還真是個人物,以前是他父親手下的斥候,因傷退伍後就一直跟著他了……當然,這些隱情前世時那人可從沒告訴過她。

  再比如花媽媽。花媽媽原不姓花,嫁給花叔後才姓的花,她娘家姓范。花媽媽原是袁長卿外祖母的貼身丫鬟,年青時跟著他外祖母遭遇圍城,突圍時被箭射瞎了一隻眼,之後就一直沒有出嫁。直到袁長卿的父母雙亡,奶娘也去世後,她才被袁長卿的外祖母許氏送到袁長卿的身邊,然後才跟花叔看對了眼。然後倆人便一同跟著袁長卿做事了,可算得是袁長卿的心腹。

  花叔夫婦沒孩子,便一直把袁長卿當他們的孩子般照應著。花叔管著袁長卿母親的嫁妝以及一切外部的事,花媽媽則替袁長卿管著內宅。前世時,花媽媽很有些瞧不上珊娘,覺得她配不上袁長卿,因此,雖然珊娘是主母,其實她最多只能當她那個院子裡的主,內宅裡的大事,袁長卿仍是更願意交給花媽媽去管。而花媽媽也確實有兩把刷子,之所以這麼多年,袁老夫人和袁四夫人的手沒能伸到袁長卿的身上,那功勞大半都得歸於花媽媽。不說別的,只那些受著指使而來的鶯鶯燕燕們,單被花媽媽那傷痕累累的一隻獨眼瞪著,便先嚇軟了腿。

  和前世一樣,花媽媽來見珊娘時,也故意沒有戴平常的眼罩。和前世不一樣的是,這一回珊娘可沒有被她臉上的傷痕嚇著,她甚至還故意好奇地問著花媽媽,眼睛上的傷是怎麼來的——重活一世的她自然知道,花媽媽雖然因為那突圍之戰丟了一隻眼,可她也曾親手殺過好幾個辮子軍的。這是花媽媽一輩子最為驕傲自豪的事。

  花媽媽那裡難掩亢奮地描述一番她受傷的經過,又暗含著一點小心思,給珊娘詳細講述了她如何殺敵的過程,直到袁長卿那裡實在看不下去輕咳了一聲,她這才住了嘴,然後吃驚地看了聽得意猶未盡的珊娘一眼,便默默退了下去。

  花媽媽拿她的傷眼「試練」珊娘的小心思,又豈能瞞得過袁長卿,見花媽媽退出去,他也掀著簾子跟了出去,把花媽媽小聲責備了一通。

  花媽媽翻著一隻獨眼道:「大爺叫我以後聽大奶奶的吩咐,那我總得先試試,看大奶奶能不能配得上大爺啊!」

  花叔在一旁探著頭笑道,「你眼裡可有誰是能配得上我們大爺的?」

  花媽媽沉默了一下,不太情願地道:「雖然沒有,不過大奶奶倒是個有膽氣的。」

  隔著窗戶,聽著花媽媽那一聲「大奶奶」,珊娘抿唇一笑。前世時她很是惱火於花媽媽的專權,如今她則巴不得花媽媽能把家事全都管了,好由著她做個甩手大掌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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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七章 飛燕船

  第二天,當花媽媽抱來一摞賬冊時,珊娘忍不住又拿手去扶額了——前世時她為了顯示自己的能幹,明裡暗地跟花媽媽要賬冊而不得,偏這一世她有心想要做個甩手大掌櫃,這位竟主動把賬冊給搬來了……

  見她一臉的犯難,花媽媽以為她是以前在家時沒接觸過這些,便安慰著她道:「大奶奶別急,一回生兩回熟,慢慢學也就會了。」

  珊娘抬眸看看她,心道,我可以不學嗎?

  她心裡正嘀咕著,袁長卿進來了,看著桌上的帳冊一皺眉,道:「媽媽怎麼把賬冊都搬過來了?」

  珊娘頓時詫異地看向花媽媽。她還以為花媽媽是遵了袁長卿的指示呢。

  花媽媽則正色道:「都說男主外女主內,以前大爺只一個人也就罷了,如今有了大奶奶,這些自該由大奶奶管起來才是。」又看著珊娘道:「奶奶不會也沒什麼,慢慢學便是。」

  於是珊娘也就明白了。比起上一世,這一世的花媽媽顯然覺得她便是「還配不上大爺」,至少也是「孺子可教」的。

  她忍不住又是一揉額,可憐巴巴地看著袁長卿道:「我連家裡誰是誰還都沒認得清呢。」

  之前五老爺也曾跟袁長卿吹噓過珊娘幫著太太管家的事,可老爺心裡藏了鬼,只說是家裡凡事都是太太管著,珊娘不過在一旁打個醬油。他那裡抬高著太太,袁長卿這裡卻是不知道,還真當珊娘就那個「打醬油」的水平,且他比誰都知道,他家十三兒就是個能坐著絕不站著、能躺著絕不坐著的懶主兒,於是他看著珊娘微笑道:「媽媽說得對,這些你遲早是要學起來的。不過……」到底新婚燕爾,他也心疼媳婦的,於是他又轉向花媽媽,替珊娘求情道:「眼看就要過年了,這些帳冊還是先由媽媽管著吧,一切等年後再說。」

  花媽媽那裡收拾著賬冊,袁長卿則走到珊娘身旁,從袖袋裡掏出一紮禮單遞給她,又道:「那些都不急,倒是給你家的年禮,你且看看,可還要再添些什麼。明天你哥哥就要回去了,正好給他順路帶回去。」

  這年禮原該是內宅裡管著的事——也就是說,該歸花媽媽管才是。偏從剛才到現在,花媽媽都沒有提及。珊娘看了一眼花媽媽,花媽媽忙道:「大爺說,這是大奶奶嫁過來後頭一次往娘家送年禮,需得隆重些,大爺就自己拿過去辦了。」

  於是珊娘又看了袁長卿一眼,見他雖然沒說話,那晶亮的眼神卻跟隻討表揚的小狗似的,她忍不住抿唇一笑,故意學著京片子道了聲「您費心了」,然後才翻開那禮單。

  只見禮單上面林林總總列了許多的物品,不僅有給老爺太太、老太太的年禮,甚至還有給她不滿周歲的弟弟全哥兒準備的小玩具。她抬頭道:「這麼多?是不是太隆重了些?」

  袁長卿靠著她的椅背,俯身湊到她耳旁低聲笑道:「你人都被我拐回來了,多孝敬點東西給岳父岳母又算得什麼。」

  珊娘臉一紅,睇了一眼花媽媽,右手悄悄背到後面去在袁長卿的腿上擰了一把。如今她越來越覺得,袁長卿其實就是個悶騷,外人面前一副清冷如冰的模樣,背著人時,竟跟她什麼大膽的話都敢講!

  袁長卿小聲倒抽著氣,握緊她擰著他的手,又道:「外面天寒地凍的,你又怕冷,明天你就別去了,我去送行就好。」

  珊娘搖頭道:「這怎麼行?不僅僅是我哥哥,還有我大堂嫂呢。而且……」她又看了袁長卿一眼。

  袁長卿便知道,她這是悶在家裡難受了。

  也是,新嫁娘,原有著諸多忌諱,不好往別處跑。她每天也就早晚去老太太那裡裝一回孝子賢孫,其他時間便全都悶在屋裡了。

  他和珊娘靠在一起低聲說著話,那花媽媽看了,心裡不禁一陣五味雜陳。

  花媽媽被方老夫人派來時,袁長卿已經五六歲了。從那個年紀起,他就不是個愛跟人親近的。雖然他對誰都是禮貌周到,卻也明顯叫人感覺到他對人的疏離,像這樣笑眯眯地主動逗著人說話,竟還是花媽媽頭一次見到。

  算起來,袁長卿也可說是由花媽媽一手帶大的。而從小他就是個沉默內斂的孩子,心裡有什麼事都不肯讓人知道,甚至連喜怒哀樂都很少表現在臉上,所以花媽媽總擔心他那樣會憋悶壞自己。如今見他竟能主動逗著新大奶奶說笑,花媽媽是既像那些做婆婆的一樣有點吃味,又打心底裡替她家大爺感到高興。

  只是,對於這個新大奶奶,花媽媽心裡還存著疑。從好的一方面說,新嫁進來的大奶奶是有點膽氣的;可不太好的是,新大奶奶好像不怎麼會當家理事,連個賬本都看不懂的模樣……大爺整天在外奔波,若是大奶奶撐不起內宅,最後苦的還是大爺……

  偷偷從眼角瞅著那卿卿我我的小倆口,花媽媽暗自一握拳——她決定了,年後起就給大奶奶「上課」,一定要把大奶奶調教得配得上她家聰明能幹的大爺!

  ——可憐前世享譽京城的侯家十三娘,竟就這麼,因一時的惰性而被花媽媽貼了個不夠能幹的標簽。且花媽媽那裡還躊躇滿志地計劃著,要怎麼給她來個全面的「崗位技能再教育」……

  所謂「新人送進房,媒人撂過牆」。被撂過牆的,又豈只是媒人,作為送嫁的大舅哥,自珊娘小倆口拜完天地後,就再沒侯瑞什麼事了。於是他整天由袁長卿的小廝領著在京城內外一陣晃蕩。若不是轉眼就該過年了,他甚至都不想回梅山鎮去。只是,事不由他。便是他不想回,送嫁太太趙大奶奶還急著要回家過年呢!於是乎,這天一早,侯瑞就和趙大奶奶由珊娘陪著,來給袁老太太辭行了。

  袁老太太很是情真意切地挽留著趙氏和侯瑞一番,直到趙氏說著年關將至,家裡走不開,老太太才頗為遺憾地感歎了一番年底的忙碌,又囑咐著趙氏和侯瑞,「往後就是親戚了,得閒來玩。」聽說珊娘也要跟著一同把他們送到碼頭上去,老太太忙又囑咐著珊娘,「小心受了凍。」再叫人拿了一件新做的大毛斗篷給了珊娘,又再三交待著趙氏和侯瑞路上小心,這才殷切地將人送出了萱宜堂。

  回頭上馬車時,趙氏便對珊娘感慨道:「你是個有福的,家裡老太君是個和善人,對你竟比對她親孫女都要好。」

  珊娘只笑而不語。

  大概是顧忌著珊娘怕冷,袁長卿叫人備了一輛大馬車,卻不是那種如今京城正時興的西洋式樣大馬車,而是老式的、板壁很厚的那種廂式馬車。

  袁長卿拉開車門時,車內一股白茫茫的熱氣溢了出來。他笑道:「我命人在車座下面裝了兩個炭盆,這一路過去應該不會冷了。」

  珊娘又有點臉紅了,嗔著他道:「哪裡就能冷死我了。」

  袁長卿看她一眼,扶著她的手臂將她送上馬車,然後自己也一貓腰,鑽了進去。跟著珊娘出門的三和則上了後面的馬車。

  見珊娘坐好了,袁長卿從座位旁的暗格裡拿出一條毛毯蓋在她的腿上,垂著眼道:「我知道你是覺得害羞,可我那麼做,其實也是想要聽你誇我一句好的。」他蓋好毛毯,手壓在她的腿上,抬眼看著她又道:「可你每次都不肯給我一句好話。」

  珊娘默默看著他,忽然發現自己又犯了前世時的毛病。前世時便是如此,哪怕別人做得再好,她心裡認同,嘴上卻總挑著別人的毛病,最後竟是叫誰都害怕再跟她親近了……

  於是她柔柔一笑,從善如流地對著他道了聲,「你費心了。」

  袁長卿的印象裡,珊娘一向是個嘴硬得要命的,他再想不到他不過嘀咕了一句,她竟就改了。他愣了愣才反應過來,笑著應了一聲,「應該的。」

  馬車到達碼頭時,那碼頭邊正熱鬧非凡。

  珊娘扶著袁長卿的手才剛要下馬車,抬頭間,忽然看到那碼頭邊靠著一排三艘造型很是獨特的船,她頓時一陣興奮,搖著袁長卿的手道:「看,西洋的船!」

  袁長卿回頭看了一眼,笑道:「那是經過水師改良的西洋船,叫雙飛燕,是如今世上航速最快的船了。」又道,「想就近看看嗎?」

  珊娘正點著頭,就見她哥哥侯瑞一臉興奮地跑了過來,也指著那船對珊娘道:「珊兒,快看,跟畫上的一樣呢!」又看著那船,滿帶憧憬地道:「看著吧,總有一天我要上船去!」

  「好志向!」忽然,有個人在他們身後大聲說道。那人不僅很是冒昧地插話進來,還極不客氣地一巴掌拍在侯瑞的肩上。

  那侯瑞原是打架能手,身體壯實得跟頭小牛犢似的,誰知竟經不住那人的一巴掌。侯瑞被拍了個趔趄,頓時不高興地回頭瞪向來人。

  侯瑞和袁長卿都算是高的,偏來人竟比他倆還要高出半個頭去,且生得膀大腰圓。雖說今年是個暖冬,京城未見下過幾場雪,可到底是冬天,此人身上卻只穿了一件單薄的黑色短衫,下面的褲管還高挽著,露出兩截毛茸茸的粗腿。最叫珊娘驚訝的是,此人竟還光著腳!

  「怎麼,大郎終於決定要投筆從戎了?」那人看著袁長卿甕聲甕氣地嚷嚷道,「我就說你骨子裡流著老令公的血,不可能做個文弱書生……」

  「便是投筆從戎,大郎也不可能跟你去海上當海匪去!」忽然,那壯漢身後又冒出一個細瘦的漢子。那漢子約四旬左右的年紀,他倒是打扮得整整齊齊,身上穿著套正規的軍服號衣。自聖元革新後,軍隊裡各個級別的服飾各有不同,珊娘不懂,故而也不知道此人到底是什麼級別,但可以肯定的是,絕不是個小兵。

  那中年人看著袁長卿道:「聽說你要娶媳婦了?哪天?我們也好上門道賀去。」

  袁長卿抿唇一笑,將被侯瑞擋住的珊娘拉過來,對那二人道:「兩位叔叔消息滯後了,這是內人。」又對珊娘道:「這二位叔叔是我祖父生前的部下。朱三叔如今在海軍,劉叔在兵部任職。」

  說著,他又問著那壯漢道:「朱三叔怎麼回來了?」

  「述職。」朱三粗聲粗氣說著,又好奇地把珊娘打量了一番,然後拉著袁長卿道:「我才剛聽人說,說是你不跟你老師去編什麼書了,既這樣,不如跟我上船唄,我保你建功立業……」

  他話音未落,就叫那劉叔一巴掌拍了過來,道:「你個豬腦子!大郎才剛新婚,你拉他上船去做什麼?!」他扭頭對袁長卿道,「大郎有什麼打算?這些年你的武藝應該沒丟開吧?正好明年是大比年,不如你考武科吧,我保舉你來兵部任職,憑著老令公的威名,你定然……」

  沒容他把話說完,袁長卿便擺著手笑道:「二位叔叔誤會了,家裡沒有叫我棄文從武的意思,只是因為我要娶親,這才暫時跟老師分開而已。等年後,我還是要幫著老師去編書的。」見那二人似還想說什麼的模樣,袁長卿忙岔開話題,指著侯瑞向那二人介紹道:「這是我大舅哥,一直對海船很有興趣,不知道二位叔叔能不能領我們上船看看?」

  那二人大概也是知道袁長卿的性情的,看他態度堅決,便也不再多說什麼,只哈哈笑著應承了。

  珊娘悄悄拉了袁長卿一下。袁長卿看著她輕搖了一下頭。別人不知其意,他二人卻心中自有默契。

  跟著朱三上了海船,侯瑞早興奮得一陣奔前跑後,還硬拉著那朱三一陣問長問短。

  袁長卿則趁機和珊娘走在最後面,一邊悄悄跟她說道:「這兩個以前都是袁家軍。只是朱三叔從袁家軍裡脫離出來後就入了海軍,劉叔則進了兵部。他們都是被四叔從袁家軍裡排擠出來的,所以總想抬著我去跟四叔打擂臺。」

  珊娘抬頭看著他。

  他微微一笑,道:「我又不笨,我幾斤幾兩自己能不知道?就算被他們抬上去,怕我也只是個傀儡。」

  看得出來,那個朱三叔是個直爽的軍漢,上了船後就再沒跟袁長卿提及從軍的事。且他見侯瑞是真心喜歡船,頓時也來了興致,便帶著侯瑞在軍艦上上下下一陣轉悠。那劉叔則顯然是個政客,時不時地找著機會過來攛掇著袁長卿。便是袁長卿那裡沉默不語,他仍是喋喋不休地不肯放棄。

  珊娘抬頭看看袁長卿,心裡一陣難過。為他,也為自己。前世時,他從來沒有告訴過她這些,所以當那些人找到她時,珊娘以為這對於他來說是件好事,便幫著當了一回說客,結果自然是惹他厭棄了……而在外人眼裡,都說袁家軍的舊人如何顧念著他,誰又知道其中內情……

  她默默歎了口氣,不再像之前那樣和他保持著距離,而是故意緊走兩步貼在他身旁,且再不離他的左右半步了。

  那劉叔原還想湊過來再說些什麼的,卻沒有料到珊娘忽然貼了過來,叫他倒不好再湊過去,只得呵呵笑了兩聲,轉身走開了。

  袁長卿垂眸看著珊娘微微一翹唇角,借著衣袖的遮掩,悄悄抓住了珊娘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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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8 00:47:4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八章 合家歡

  原本袁長卿計劃在送走侯瑞他們之後,帶珊娘在城裡逛逛的,可因在船上耽擱了那麼一會兒,時間也就不夠了。

  回去的路上,他見珊娘隔著車窗看著街景,便道:「除夕晚上,我帶你去天寧寺聽祈願鐘去。」

  珊娘立時回過頭來,「可以嗎?」頓了頓,又道:「就我們嗎?」就她所知,袁家人過除夕似乎沒這個習慣的。

  「嗯。」袁長卿微笑著點頭。

  珊娘則一偏頭。老太太那麼講究個「合家歡」,大概不會同意放他們單獨出門吧。「老太太那裡大概不會同意吧?」她道。

  袁長卿斜她一眼,道:「我既然提出來了,自然有辦法做到。」

  他沉默了一下,忽地伸長手臂,將她縮在毛毯下的手拉出來,握住她的手又道:「你要學會信我。我知道你嫌我話少,你嫌我總不跟你說我的想法,可我正在改。倒是你,自我們訂親後,就再沒見你跟我說過你的想法。你甚至叫我覺得,你好像隨時準備著轉身走開一樣。我不喜歡這樣,我希望我們之間能開誠佈公,彼此有什麼想法都說出來。」

  珊娘一震。直到他這麼說時她才意識到,原來她心底深處一直在不安著,一直下意識地等著他再次露出那種她所痛恨的冷漠……

  「為什麼我感覺你在怕我?」袁長卿的手捧著她的臉,身體向著她微微傾斜過去,盯著她的眼眸道:「你在怕什麼?你怕我會傷害你嗎?」

  他盯著她的眼顯得烏黑而深邃。冬天的夜總是來得很早,窗外店鋪中閃爍而過的燈光,在他的眼中投下跳躍著的光芒,然後一閃而沒。

  看著他眼中跳動著的光芒,珊娘竟有種沉淪的感覺,以至於那一刻,連心神都漸漸迷失了,於是她喃喃說道:「我……我不知道,我就是害怕,怕你現在對我好,以後等你發現我其實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好後,你就不願意再對我好了。」

  「我不會的。」袁長卿道。

  「會的。」珊娘固執道。她盯著他的眼,緩緩道出她心底最深的恐懼。「我比你想像的更瞭解你。你其實是個絕情的人。你用情時會用情至深,可你無情時也是最冷酷無情。你喜歡的,你會捧在手心裡;你不喜歡了,你轉眼就能拋開。你問我怕什麼,我怕等哪一天你看不上我了,會連一個眼尾都不肯給我。我怕我掉進你的陷阱裡,你出去了,我卻陷在裡面動彈不得……」

  忽地,袁長卿伸手勾住她的脖子,一把將她的頭攬進他的懷裡,帶著小小的慌亂道:「你、你別哭,我向你保證不會那樣的,你要信我!別哭……」

  直到這時,珊娘才感覺到她鼻子正在發堵,眼睛裡也跟蒙了層水霧似的。她一眨眼,那眼淚便從眼眶中滾落下來,掉在袁長卿的衣襟上。

  而掉了第一滴淚後,那眼淚竟跟衝破了閘門一般,爭先恐後地從她那自前世起就被堵塞住的胸臆間奔騰而出。她先還努力壓抑著,可等她感覺到背上那人的手臂正用力箍緊著她,太陽穴旁那人的唇正安慰地親吻著她時,那前世的委屈頓時氾濫開來,於是她伸手揪住他的衣襟,把臉埋在他的懷裡無聲地哭了起來。

  袁長卿再想不到,看起來乾脆俐落得不帶一絲拖泥帶水的侯十三兒,內心竟是這樣的……多愁善感——他自是不可能知道她這是在感懷前世,只當她是杞人憂天,不禁一陣無奈。可除了緊抱著她安慰她,任由她將堵在心裡的情緒宣洩出來外,他一時也沒有更好的主意了,只能不斷地貼在她的耳旁小聲安撫著她、親吻著她的髮際。

  「十三兒、十三兒,」他搖著她感慨道,「你竟還感覺不出來嗎?我若真能對你無情,你我哪還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不想嫁我,可我卻想要你想得要命,甚至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我做了那麼多的事,只為了能夠如願娶到你。你竟還說我可能會有後悔的一天。是,我天性裡確實是有涼薄的那一面,可你是我苦苦求來的啊,我費了那麼多的心力,你覺得我還會放手嗎?」他沉沉歎了口氣,將唇貼在她的額上,無奈道:「我該怎麼做才能叫你信我呢?要我把心挖出來給你看嗎?」

  這麼一通大哭,終於叫珊娘疏解了心頭淤積了兩世的痛。她吸了吸鼻子,推開他,從袖袋裡掏出帕子擦著眼淚道:「我要看你的心做什麼?其實我早想通了,人之所以會不快樂,就是因要求太多。所謂無欲者無求,我不要求你任何東西,你給的任何東西都會是禮物,而是若有一天你不想再給了,我也不會因此感覺受到傷害。」

  她用了一世才明白,愛一個人,沒必要用盡全力。你愛得愈多,想要得到的就愈多。而如果對方的給予達不到你的期望,你便會感覺失落,感覺不甘,感覺受到了辜負。然後你會不停地去苛求對方,逼迫他回應你更多……於是,漸漸的,你的愛就變成了一種束縛。他想逃,你想綁。他若掙脫你的束縛,痛的是你;他若掙不脫,死的是他……

  與其如此,倒不如一開始就少愛一點,給對方留點空間,也給自己留下餘地……

  擁著珊娘,袁長卿一陣沉默。其實就他的本性來說,也是極怕被人緊纏著的,偏珊娘這樣放任著他,不來纏他,倒叫他滿身心的不痛快起來。而理智的那一部分又叫他贊同著珊娘的說法……只是,他也不過是個俗人,給予的,終究還是想要得到回報……一時間,他只覺得一陣左右為難,感覺懷裡的人兒竟是他此生最大的一個難題一般。

  不過,好在蛤蜊似的十三兒終於肯對他開口了。

  許是因為她的保留,叫他當晚又顛狂了一夜。珊娘原不想順著他的,可那人有著顆百變玲瓏心,竟是每一回都能挑動她的心弦。而每每被他逼到忘情處時,除了任他為所欲為外,她竟是什麼都做不了……而,也只有這個時候,袁長卿才能肯定著,自己在她心裡的位置,並不如她肯承認的那般「只一點點」。

  為了證明那種感覺不是自己的虛妄,袁長卿袁大爺不辭辛苦地耕耘了大半夜,直到外面珊娘陪嫁來的那口西洋鐘敲過淩晨三下,他這才不甘不願地任她墜入黑甜夢鄉。

  累極而眠的她,甚至在他因睡不著而輕撫著她的眉眼時,都沒能被驚醒。

  睡不著的袁大爺一邊描摩著她的眉眼一邊微笑著——「無欲無求」。她若真對他無欲無求,怕也不會把他的背撓成一幅地輿圖了……

  縱欲過度的下場,便是倆口子都起晚了。

  許是因為餵飽了(咳,這回,那啥,是真餵飽了),總之,珊娘雖然起晚了,卻難得的沒有下床氣。和袁長卿一同去老太太的院子裡給老太太請安時,四夫人、袁詠梅,還有袁昶興,都已經在老太太那裡奉承說笑了好一會兒了。

  見他們小倆口進來,老太太立時笑眯了眼,沖著珊娘招手道:「快過來,快過來!別站在簾子底下,那邊有穿堂風,小心別凍著。」

  話說袁老太君和侯老太君雖說是同族姐妹,二人的風格卻迥然不同。侯老太君待人偏於剛強,該狠戾時也肯叫人看到她狠戾的一面;袁老太君卻更喜歡裝個和善人,把所有的狠事狠話丟給別人去說去做。從珊娘進門那天起,她對珊娘就再沒有過一句不中聽的話。每每珊娘來請安,她更是一副慈祥長者的模樣,拉著珊娘的手一陣噓寒問暖。

  若不是有前世的經驗撐著,珊娘不定還真就被老太太的懷柔給搞定了。不過老太太那裡愛裝個賢慧人兒,她也不肯做那失禮之人,便也調動著她的戲劇細胞,配和著老太太一同演出著這上慈下孝的一幅五好家庭美好畫卷。

  袁詠梅在一旁看了一會兒珊娘和老太太的膩乎,便起身過去拉著她母親的衣袖,假意抱怨道:「母親你看,大嫂子嫁過來後,祖母眼裡就再沒我和二哥了。」

  老太太聽了一陣呵呵地笑,道:「你嫂子剛來家裡,我自然要偏疼她一些。」

  比起老太太,袁詠梅的手段心計都生嫩了許多。老太太那裡從不肯輕易露出獠牙,袁詠梅卻總想在珊娘面前立威,因此,如那天九嬸娘來看家具時一樣,她已經好幾次給珊娘挖坑了。如今珊娘也算是總結出對付袁詠梅的一套辦法了——這姑娘人前北後兩張臉,既這樣,當面揭出她不肯給人看的那張臉就是。

  就目前的效果來說,珊娘表示很滿意,至少她在袁詠梅手上還沒吃到虧,倒是袁詠梅在她手裡吃了幾回悶虧。

  而許是因為之前吃的那些悶虧,叫袁詠梅越來越想叫珊娘也吃個悶虧,便裝著一副天真的模樣,看著珊娘拍手道:「我知道大哥哥大嫂子今兒為什麼起晚了。聽說昨兒大嫂子回來時連眼睛都哭腫了,可是因為這個才晚了?」

  她那裡暗示眾人注意著珊娘的遲到,珊娘卻詫異於她竟會知道她昨晚哭腫了眼——要知道,昨晚他們回來時,天色已經黑透了。且她從頭到腳都籠在斗篷裡,直到她進了正屋才除了斗篷。也就是說,除非是他們近身侍候之人,不該有人會看到她哭紅了的眼才對。

  而顯然,在袁長卿給她的不可靠之人名單外,還有不可靠之人。

  她看了袁長卿一眼,回頭打趣著袁詠梅道:「四姑娘先別忙著笑話我,等明兒你出嫁離了娘家門的時候不哭,那我才服了你呢。」

  她一個已婚的,要打趣一個未婚的簡直太容易了。便是四姑娘再厚的臉皮,裝著清純也得紅一下臉,於是她跺著腳,拉著老太太又是一陣不依的亂扭。

  老太太那裡又一陣寬容的笑,對珊娘道:「叫什麼四姑娘,也忒生疏了,該叫四妹妹才是。還有你四叔四嬸,你也跟著長卿叫四叔四嬸就好,偏你叫得那麼生疏,竟叫什麼老爺太太。」

  珊娘回頭笑道:「老太太有所不知,這是我家鄉的習慣。便是我父親母親,我也是習慣了叫他們老爺太太的。再比如我大伯,我也習慣了叫大老爺的。要叫我改口叫大伯,我倒是不習慣呢。」——其實主要是她不樂意。便是她願意配合著他們演出天倫和諧的大戲,也不樂意叫得那麼親近!沒見袁長卿也很少主動開口叫聲「四叔四嬸」的嘛!

  她話音剛落,就聽得袁昶興在那裡笑道:「怪不得!那年在你家時我就覺得奇怪了,你們怎麼都稱呼自己的父母是『老爺太太』呢?原來這是鄉俗啊。」

  珊娘一回頭,就和袁昶興那黏膩的眼神撞在一處。她頓感一陣噁心。

  雖然袁長卿從來沒有跟她明說過,但從他的信裡,她隱約猜出來,他原是打算要叫袁昶興瘸一輩子腿的,偏天不從人願,竟叫袁家人找了個好大夫把他的腿接好了,最後只在他的臉上留下一道不疼不癢的疤痕而已。

  珊娘從來就不是個寬容的性情,當初他算計著她的仇還沒報,偏如今他還敢拿那樣不潔的眼神看她,她頓時就怒了,心裡籌劃著該怎麼給他個教訓,臉上卻裝著一副心無城府的模樣,看著他笑道:「原來你也注意到了。外鄉人都覺得我們那裡的風俗很奇怪呢。」

  ——她這裡默默算計著袁昶興,卻是忘了如今她早已經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了。而她的戰友袁長卿同學,在看到她竟沖著袁昶興笑臉相迎時,心裡早打翻了醋罎子。

  老太太那裡更是不可能知道這幾個看似笑談風聲的人心裡各有盤算,只笑道:「果然是十里不同音,各鄉各風俗呢。」說著,又扭頭問著袁長卿道:「你原說要幫著你老師完成什麼書,這才放下學業的。既然如今不打算再去外面奔波了,且正好明年又是大比之年,你是不是該下場一試了?」

  袁長卿十歲時正式師從林仲海,十三歲中秀才,第二年便考取了舉人的功名。十四歲的舉人老爺,在當時的京畿直隸曾轟動一時,只是他的老師林仲海不願意拔苗助長,才一直壓制著不許他下場。而至於說袁家人,當初都不樂意叫他讀書識字,哪裡能真心盼著他去科舉。老太太這麼問,不過是試探袁長卿接下來的動向罷了。

  袁長卿垂手道:「我已經給老師去信了,看老師的意見如何。如果老師認為我可以一試,我也想下場一試。」又道,「至於老師的書,老師的意思是,也該有個人在後面把我們收集來的資料彙編一下了,省得到最後再發現有什麼紕漏,那時候再想補全就難了。」

  著書之事,袁長卿早跟珊娘交待過的,可顯然袁家人是頭一次聽說。

  袁家人忌憚著袁長卿,原就是怕他的名聲太過響亮之後會阻了袁昶興的襲爵之路,偏他小小年紀就有了舉人的功名不說,如今竟還要借著林二先生的東風著書立傳——這對於讀書人來說,是天大的榮譽。袁家人豈能叫他攀上這東風?所以他們才左一封信又一封信地催著他趕緊回來完婚。他們卻是誰都沒有想到,這竟正中了袁長卿的下懷。而叫他們更想不到的是,他們以為把袁長卿拉回來後,這著書之事就該作罷了,不想林仲海竟這麼看中這個弟子,把最重要的彙編工作交給他來做……

  袁家人相互默默對著眼色時,珊娘則詫異著袁長卿要下場一事。她記得很清楚,袁長卿下場是在太子得勢之後,離著如今該還有個兩三年的時間才對。而若是他打算明年下場,卻是不知道,他還會不會是當年的那個「袁探花」了……

  她這裡正胡思亂想之際,忽然就聽得四夫人對袁長卿說道:「你一個人哪裡忙得過來,不如叫興哥兒也去幫你吧,反正他閑著淘氣也是白淘氣。」

  珊娘的眼頓時便是一眯,心裡一陣冷笑。這些人,看不得袁長卿的好,一心想要把他拉下來。如今眼看著拉不下他,便又想著借他的勢了。

  袁長卿那裡還尚未答話,就聽珊娘笑道:「就怕興哥兒吃不得那個苦。這書我也知道,每一個字都要核對了出處的,且核對之人還得在下面署了名,稍有疏忽,那可就是遺臭萬年的事。更別說為了查一個出處,有時候得把藏書閣的書統統翻上一遍呢。就這樣,都未必能找得到想找的。」

  她這裡嚇唬著袁昶興,卻是再想不到,她的話聽在別人的耳朵裡,竟是各有各的意思。

  袁長卿那裡是忽地就扶正了醋罎子,覺得他媳婦兒心裡到底還是向著他的。

  而袁昶興那裡,則是覺得珊娘這是在向著他——他斷腿前就一直注意著袁長卿的動向,斷腿後,便也開始注意起珊娘的動向來。因此,圍繞著珊娘的那些閒言碎語他竟是一個不落全都知道。且他還得出一個結論,認為珊娘也是個有著花花腸子的人……最妙的是,他發現袁長卿似乎是真喜歡上了這侯十三,偏十三娘看他只那麼淡淡的……剛才他故意接著珊娘的話向她示好。她不僅接了他的話,且還沖他微笑了……這讓一向自戀的袁昶興忍不住覺得:有門兒!

  且不說袁昶興那裡轉著什麼齷齪心思,只說袁詠梅,見袁昶興餳著眼看著珊娘,哪還能不知道她二哥這是又犯了風流病。於是她眼珠一轉,看著袁昶興笑道:「還是大嫂子懂得心疼人。」

  珊娘看她一眼,默默在心裡的小黑本上給四姑娘記了一筆。

  他們這裡小一輩各逞機鋒,四夫人那裡則和老夫人在討論著過年的事。老太太看著珊娘道:「這大過的年,家裡事多,雖說你才嫁過來,也不能偷懶,得幫著你四嬸才是。」

  珊娘看向四夫人。四夫人臉上雖然笑著,那笑容卻跟擺了半個月的饅頭似的僵硬。

  於是珊娘笑道:「我哪裡懂得這些,怕是連幫著太太打下手都不能。」

  這一回,四夫人臉上的笑頓時便如回鍋的饅頭般暄軟的起來。

  閒聊了一陣後,老太太那裡便找著藉口把袁長卿兄弟和袁詠梅打發了出去,然後拉著珊娘的手,一陣低聲問她和袁長卿如何,又道:「我的孫兒我豈能不知道他的稟性?自小就是個不懂得照顧人的。你們是新婚燕爾,他那裡又正新鮮著,偏你這裡還靦腆著,竟不敢跟他說一個『不』字。他如了願,卻苦了你。今兒你們起晚了,知道的說他的不是,不知道的,怕都要笑話你呢。下次你可再不能這樣順著他了。」

  這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便是隔了一世第二次聽到,珊娘仍免不了一陣感動——老太太演得真好,便是她知道真相,都差一點就覺得,老太太這才是真心在為她打算,偏那袁長卿不是個東西,只顧著自己快活,不懂得體恤她,竟帶累得她被人看了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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