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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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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竹西]麻煩(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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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8 00:53:1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九章 五老爺進京

  也虧得方老太太臨走之前給袁長卿和珊娘留下一些人手,不然,僅憑著花叔毛大這幾個身上多少都帶有一些殘疾的老兵,和李媽媽等內宅的婦人,便是福壽坊的新宅子面積不大,想要在一天之內收拾妥當,也還是有點難度的。

  晚間,袁長卿帶著一身灰塵回到上房,才剛一進門,他就呆愣了一下。有那麼一瞬,他還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

  雖說因為擔心著珊娘,這一天裡他時不時就會回內院來看她一眼,卻是始終不曾進過主屋。如今進來,他才發現,裡面早叫珊娘收拾成了另一番模樣。帳幔簾籠、精緻擺玩等物就不說了,只那正面牆壁上掛著的大幅中堂,那潑墨淋漓的畫風,一看便知道是五老爺的親筆。

  他正眯眼看著那幅中堂,聽到他腳步聲的珊娘從臥室裡迎出來,見他這一身的灰,便笑道:「怎麼弄得這麼一身的狼狽?你去鑽了老鼠洞了?」說著,上前來替他解著腰帶,又頭也不回地吩咐李媽媽去備洗澡水。

  袁長卿跟著大爺似地伸著手臂,一邊任由珊娘服侍著他脫掉身上的髒衣裳,一邊低頭沖她笑道:「有東西給你。」

  「什麼好東西?」珊娘抬頭笑問。

  袁長卿的眼往左右飛快一瞅,見這會兒屋裡沒人,便彎腰在她唇上啄了一下,不等珊娘反應過來,又揚聲叫了聲「炎風」。

  炎風在門外答應一聲,便抱著一疊厚厚的帳冊進來了。他向著珊娘和袁長卿躬身一禮,將懷裡的帳冊往一旁的茶几上一放,轉身又退了下去。

  珊娘不禁不解地一揚眉。家裡的帳冊不是早交給她了嗎?

  袁長卿道:「這是我的私帳,你且收著。」又解釋道:「這些都是當年四叔承襲爵位時,我姥爺替我爭取來的東西。許多都是袁家祖上傳下來的東西,所以那邊才一直算計著想要拿回去。之前因為我年紀小,且又在那府裡住著,姥爺怕他們使手段把東西弄回去,便替我收了。如今我們既然搬了出來,姥姥就讓人把東西給送了過來。那些箱子都有十幾年沒人動過了,所以才弄得一身的灰。」又道,「其中還有一部分是我娘的嫁妝。」

  珊娘一愕,「你娘的嫁妝怎麼也讓我收著?」

  袁長卿忽地一轉身,彎腰湊到她的鼻尖前笑道:「你不是說,如今我們早已經分不清你我了嗎?」

  如今珊娘也算是知道了,人背後的袁長卿可以要多不要臉就有多不要臉。所以她只睇了他一眼,連臉都沒有紅一下,便回身進臥室去替他拿換洗的衣裳了。

  袁長卿的眼追著她,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臥室門前掛著的門簾後,他才微笑著收回目光。可頓了一頓,他的視線又再次移到了那掛門簾之上。

  雖然他和珊娘新婚早已經滿月了,搬家過來時,花叔還是命人把他們的屋子佈置得跟個新房似的裡外一片通紅,連這臥室門上掛著的門簾原也是大紅色的,如今珊娘則是將這門簾也換了,換成了一掛淺灰色底紋上繡著粉色桃花的門簾。那桃花在門楣處熱烈地開著,然後瀟灑地自枝頭飄落,那花瓣一路飄飄灑灑蕩向簾底……不說這如水墨畫一般的構圖,只那靈動的繡功,便叫袁長卿疑心著這門簾該是出自五太太之手。

  想著千金難求的「玉繡」竟奢侈地做了他家臥室的門簾,袁長卿一陣不知該如何作想。

  珊娘抱著衣裳出來時,見袁長卿背著個手,正站在那幅中堂面前欣賞著五老爺的畫,便撇著嘴抱怨道:「真是不明白,你所有的衣裳竟都是同一款的,且還就這幾種顏色。你竟都穿不膩嗎?」

  袁長卿忽閃了一下眼,湊到她耳旁道:「這說明,我這人長情。」

  珊娘:「……」

  ——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

  「這是岳父大人的墨寶吧?」袁長卿忽然指著那中堂問道。

  「是啊。」珊娘答著,卻忽地從他眼中捕捉到一道異樣的閃光,便揚眉問道:「你又想打什麼壞主意?」

  她的話,頓時令袁長卿驚訝了一下。一般來說,他若不主動跟人說他的想法,很少有人能夠猜到他的打算的。

  「你為什麼這麼想?」他反問道。

  「因為你看起來就像是在打什麼壞主意的模樣。」珊娘道。

  「那你可冤枉我了。」袁長卿一本正經道——他可沒說謊,至少這會兒他還沒開始打壞主意呢,只是有那麼個一閃而過的念頭而已……

  聽著李媽媽在外面稟報已經備好了洗澡水,袁長卿的大手一伸,抓住珊娘的肩道:「來,替我擦背。」不等珊娘抗議拒絕,他接著又道:「我準備明兒請外祖母還有舅母大姐姐他們過來吃頓便飯,順便也算是替咱們暖宅了。你要不要給你七姐姐也下張帖子?」

  「要。」珊娘立時被分了神,想著那暖宅的事,便忘了這擦背的事,追著袁長卿道:「可家裡什麼都還沒有準備呢,明天怕是來不及吧。」

  「沒關係,」袁長卿說著,伸手支住耳室的門,放珊娘進來後,又隨手拴了門,回身對一時沒能搞清狀況的珊娘笑道:「明兒我叫花叔去福滿樓訂幾桌的酒菜送過來就成。」又道,「等一下你給你七姐姐寫帖子的時候得注意了,可別說我們是搬出來了,要說我們只是臨時搬出來住一陣子。」

  他攬住珊娘的腰,將她拉進懷裡。

  如今珊娘早已經習慣了他背著人的動手動腳,且她的注意力也被他那古怪的說法給吸引了過去,倒沒注意到他手底下的小動作,只歪頭問著他道:「怎麼了?有什麼區別嗎?」

  「區別大了。」袁長卿的手不規矩地悄悄解著她的腰帶,那聲音聽上去卻是再正經不過了,「你該也知道,他們其實一直忌諱著我的,若不是我兩歲那年,姥爺逼著他們把袁家許多東西都劃歸到我的名下,我怕早就被他們逼著分出去了。如今則是因為他們舍不下我名下的那些財物,這些年才死也不肯讓我分出去的。現在我們搬出來了,用腳跟頭也能猜到,老太太會怎麼跟人說這件事,怕得說是我不孝,明裡暗裡鬧著要跟家裡分家了。」

  「所以,得讓人知道,我們是被逼著搬出來的,我們想搬回去,是他們不許我們搬回去。」也不管那鬆了的腰帶,珊娘伸手環住他的脖子,笑道:「你還能更壞一些嗎?」

  「能。」袁長卿抱起她,忽地將她抵在牆上,低頭吻了下去。

  第二天,接到帖子的七姑娘二話沒說,便準時來赴宴了。

  而珊娘他們若是早個幾天請客,七娘家裡的長輩都未必肯放她出門。

  卻原來,開年後朝廷因江陰前知府「被自殺」一事而引起的一番動盪,如今又因那位知府的妻子突然拿出一套行賄受賄的帳冊,重又將那眼看著就要翻盤的四皇子一系打壓了下去。甚至,一向以小心謹慎著稱的次輔大人還因此撿了個漏,頂替那再次被彈劾下臺的首輔做上了內閣第一人的位置。

  一進門,七姑娘就扯住珊娘的手臂,將她上下一陣打量,道:「不是說你病了嗎?看著氣色倒還好。」

  珊娘笑道:「不過是感了風寒,吃了藥,發了一身汗也就好了。」頓了頓,又好奇道:「你怎麼知道我病了?」

  七姑娘撇著嘴,一邊隨著珊娘往內院過去,一邊道:「如今京城不知道你病了的人,怕還真沒幾個。」

  珊娘一怔,「什麼意思?」

  她卻是不知道,袁家的這點事,早叫大公主當個大熱鬧,給宣得滿京城都知道了。

  「正想問你呢!」七姑娘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拿手戳著珊娘的腦門道:「原來在家時多厲害的一個人,怎麼嫁了人後就變成紙糊的了?!竟還被人欺負病了!她還不是你正經的太婆婆呢,你又是奉著太后之命抄的經,她那般搓磨著你,便是你不好去太后那裡說什麼,好歹可以跟我說一聲兒啊!我們都是一家子的姐妹,難道我還能看著你被人欺負不成?!」

  卻原來,大公主也是個妙人兒,最是懂得八卦的精髓所在。她在向人敘述袁家的八卦時,只刪繁就簡地說出幾個要點,卻是絕不加一星半點有偏向的評論。偏這幾個要點,又叫人浮想聯翩……

  其一:袁大媳婦借老太太的佛堂替太后抄經。

  其二:袁大媳婦被凍病了。

  其三:袁二被人打了。

  其四:袁家老太太在家裡盤問眾人,到底是誰打了袁二。

  其五:袁二被人打了的時候,袁大夫婦跟前竟連個侍候的人都沒有,所以沒人能證明他們夫婦的清白。

  其六:袁大帶著他發著高燒的新媳婦從袁家搬出去了……

  雖然大公主的說法極是中立,可架不住聽眾們的腦洞是無窮的,各自在心裡演繹出一個什麼樣的故事,那就不是大公主所能控制的了……

  恰正如袁長卿所猜測的那樣,袁老太太和袁禮那裡都聲稱袁長卿這是想要分家,找著藉口跟長輩嘔氣,才從袁府裡搬出去的。偏袁長卿這裡便是搬了家,也沒有怎麼大宴賓客,只請了至親的兩家人來認了認門,完全不是那種要分家另起灶的模樣。這袁家的爵位傳承原就曾在京城引起過一番風波的,加上人心險惡,比起善意的猜測,一個個都更願意把人往黑化處想,因此,京裡勳貴中,信袁家人說法的倒不多,那暗地裡加了想像,認為袁長卿夫婦受了大委屈的人倒比比皆是。

  而至於這些八卦,珊娘和袁長卿只聽了一耳朵便都不再關注了。如今袁長卿只靜心備考,珊娘則默默打理歸整著她的新家。

  連日來,先是算計著袁二,後又跟袁家人鬧了那麼一場,再來又是搬家又是安宅的,珊娘忙個不亦樂乎,竟一時都沒注意到,家裡少了一個人。

  此時已是二月中旬了,便是北方的春天來得比南方晚,也已經能夠看到枝頭蒙著一層茸茸的新綠。收拾裝扮妥當屋內的佈置後,珊娘便看著那光禿禿的庭院一陣不滿意起來。她是南方人,總習慣了身邊有花草相伴,便想著遣人去買些花草樹木,可如今才剛搬過來,家裡可謂是「萬事待興」,花叔和花媽媽都忙得快要分身無術了,袁長卿那裡又要備考,整天跟一些學子論文論道的,她不願意打擾於他。於是忽然間,珊娘就想起一個好像已經有日子沒看到的人——桂叔。

  在她算計袁昶興的那一天,袁長卿原是跟桂叔約好了要去什麼地方看莊子的,可後來他聽到幾個小廝的閒談,突然猜到珊娘的動作後,就於半途中折了回來,桂叔卻並沒有跟著回來,似乎是依舊去了那個什麼地方。如今算算,她都已經有七八天沒看到過桂叔了。

  見她問著桂叔,李媽媽臉上忽地一陣不自在,道:「是我忘告訴姑娘了。我們搬過來的第二天,桂爺那裡就來過一封信的,說是已經看好了莊子,要在那裡逗留一陣子,怕是要看著春耕結束後才會回來。」

  其實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是否有特別的好感,外人只要稍加注意就能看出來的。何況珊娘心裡待李媽媽就和親生母親一樣,當初桂叔才把李媽媽接回來時,她怕李媽媽想不開,故而極是注意著她的一舉一動。那時候她就注意到,似乎桂叔對李媽媽抱有不同一般的好感。偏桂叔那裡總找著理由來找李媽媽,李媽媽卻總是對他避而不見。曾有好幾次,珊娘都想問一問李媽媽對桂叔有什麼看法,可她也知道李媽媽那守舊的性子,倒不好冒失了。

  與此同時,其實她也注意到了,李媽媽怕是多少也知道桂叔對她的心思的。

  所以,如今見李媽媽提到桂叔時神色有點古怪,珊娘也沒往別處想,只當她是因為桂叔對她的好感才感到彆扭放不開的。

  所以,當又過了幾天,正拿著花鋤指揮著三和五福種花的珊娘,看到桂叔在前面笑盈盈地引著路,後面跟著意氣風發的五老爺五太太時,整個人都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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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翁婿合謀

  見珊娘瞪大著眼,手裡的花鋤掉了都不知道,五老爺不禁一陣得意大笑,指著珊娘對五太太道:「看吧,我猜得一點都沒錯,果然呆住了!」

  五太太抿著唇對珊娘笑道:「老爺非說要給你個驚喜。」

  卻原來,他們還在梅山鎮省親時,五老爺和袁長卿就已經在悄悄計劃著這件事了。

  珊娘回過神來,忙不迭地迎上去見禮,一邊問著「什麼時候到的」,又責怪著五老爺沒提前說一聲,「也好去碼頭接你們」,再回頭吩咐著李媽媽去準備客房,竟歡喜得一時都亂了手腳。

  那被五老爺逼著走在後面的袁長卿,這才帶著侯瑞侯玦還有全哥兒兄弟三個進了院門。

  全哥兒一見珊娘就直著嗓子喊了聲「姐姐」,一邊從奶娘懷裡要往地上蹦。袁長卿見奶娘差點沒吃住勁兒,忙伸手將全哥兒接了過去,回頭見珊娘迎了過來,轉手又把全哥遞給了珊娘。

  全哥兒記得珊娘,倒是不太記得袁長卿了,便安靜下來,在珊娘的懷裡瞪著雙烏黑的眼,一個勁地瞅著袁長卿。

  五老爺則笑眯眯地對珊娘道:「客房就不用備了,如今我們可是要在京裡常住的。」

  才把全哥兒抱在手裡的珊娘一愣,忙回頭看向五老爺。

  五太太笑著解釋道:「其實我們前天就到了,昨天休息了一天,今天才來看你們的。」又道,「我們那宅子離你這裡也不算遠,過了橋往東,再過去兩個街口就是了。」

  珊娘這才知道,原來五老爺叫袁長卿帶給桂叔的信裡說的並不是什麼買莊子的事,而是叫桂叔在京城買個宅子。後來袁長卿常跟桂叔往外跑,也不是去鄉下看莊子,而是去幫著給五老爺挑宅子的。那天袁長卿半中間折回來時,也不是從鄉下回來的,而是在五老爺的新宅子裡突然想通了珊娘的古怪,這才急忙忙趕回去的。至於說桂叔好幾天不見人,那是在新宅子那邊忙著收拾佈置,等老爺太太一進京就能入住的。

  珊娘不好責怪五老爺淘氣,便拿袁長卿開刀,在那裡拿話刺著袁長卿。袁長卿只一臉憨厚地笑著,倒惹得五太太一陣心軟,幫著他說了一回話。

  幾人這裡說話時,五老爺則背著個手,把他們的院子裡裡外外打量了一通,又進得房內,不滿意地搖著頭道:「你們這院子也忒小了,還不如我們那宅院敞亮。」

  雖說京裡寸土寸金,可五老爺不愁錢,便在離福壽坊僅兩條街區外的如意坊裡置辦了個跟家裡差不多大小的五進大宅院。

  侯瑞自恃他之前送妹妹出嫁時曾來過京城,便裝著是個京城老熟人的腔調,對五老爺賣弄道:「這裡可是福壽坊,離皇城最近的地界。這裡的宅院可不是有錢就能買得到的。」

  五老爺立時沖他一瞪眼,「就你能耐,什麼都知道!」

  侯瑞早被五老爺教訓疲了,只沖著珊娘不在乎地一咧嘴。

  珊娘便問著五老爺,「哥哥弟弟他們上學怎麼辦?」

  五老爺養孩子一向都是放羊吃草式的,便笑道:「他們有本事就考那個什麼杏林書院去,沒本事請個先生在家裡教著也一樣。」又挑剔地看看侯瑞侯玦,「反正我看他們兩個都不是讀書的材料。」

  說到這裡,老爺又想起一件事,扭頭問著袁長卿,「可去看過你師母了?」

  「什麼?」正逗著全哥哥兒的珊娘忙抬頭看向五老爺。

  五老爺這才想起來,為了給珊娘一個驚喜,連林家人的消息他們也一同瞞了她,便笑道:「你女婿信裡說,他老師又要回杏林書院去做掌院了,叫我順路把他師母和阿如一同帶上京城來。」

  珊娘一陣驚喜,「阿如也進京了?」又道,「那我得遞個帖子過去問候一聲……」

  袁長卿微笑道:「其實昨兒我就以我倆的名義往師母那裡遞過帖子了,已經約好了明兒過去看望她們。」

  珊娘聽了,便責怪地斜睨了他一眼。

  五老爺笑眯眯地看著兩人的眉來眼去,又回頭問著袁長卿,「你老師他們大概什麼時候能到京城?」

  袁長卿道:「已經往回趕了,三月初的時候應該能到。」

  如同亞馬遜的蝴蝶扇了一下翅膀,這裡的一點小小變化,誰也不知道最後會對什麼地方的什麼事情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前世時,林二先生的書要到明年才能完成初期的勘輿工作,如今卻因為袁長卿怕夜長夢多,想要儘快迎娶珊娘,而給太子出了個主意。於是太子殿下號召天下書院的學子們走出教室,教學相長。這不僅替太子贏得天下學子的讚譽,也節省下林二先生大筆的時間。如今勘輿工作早已提前完成,剩下的便是些案牘編撰的工作了。所以林二先生也就帶著林家子侄們回了京城。

  「林家小子們也要參加今年的科舉嗎?」五老爺又問。

  袁長卿道:「是有這個意思的。」又道,「前幾年時局不好,便是下場也很難得個公正的好成績。今年的主考官洪大人是兩朝元老,且一向以剛正著稱,所以老師的意思,叫我們全都下場一試。」

  他這裡多解釋了幾句,便叫五太太多看了他幾眼,回頭對珊娘悄聲笑道:「以前長生在人前都不愛開口的,如今看起來倒似比以前開朗了許多。」

  珊娘順著五太太的眼也看了看袁長卿,撇著嘴道:「他也就在人前裝個高冷模樣罷了,人後那張嘴可能說了。」

  五太太便知道,這小倆口相處得不錯。她抿著唇看著珊娘一陣笑,直笑得珊娘紅了臉,又扭頭過去逗弄著全哥兒。

  五老爺跟袁長卿說了一會兒林仲海的事,回頭間,忽然看到那中堂上掛著的是他畫的雪景圖,便站起來湊近看了一會兒,又挑剔地搖搖頭,對袁長卿道:「當初看著還行,如今看著倒覺得不夠好了。趕明兒重給你們畫一幅好的。」

  他們這邊說著字畫時,五太太那裡正問珊娘,「家裡怎麼許你們搬出來的?」

  五老爺他們是前天才剛到京城的,所以還沒聽人說起過如今滿京城流傳的「袁大搬家記」,只當袁長卿他們是以和平的方式搬出來的。

  珊娘扭頭看看袁長卿。她原就是活潑俏皮的性情,見五老爺五太太都還不知究竟的模樣,便故意苦著臉,學著大公主的手法,把那天發生的事挑挑撿撿地跟五太太說了一遍。

  珊娘這裡話音剛落,五老爺那裡已暴跳如雷,反手一把揪住袁長卿的衣領,喝道:「當初你是怎麼答應我的?!偏如今你竟沒能護住珊兒……」

  珊娘再想不到,她一句玩笑話,竟叫五老爺炸開了。她忙撲過去把五老爺拉開,又將袁長卿護在身後。她看著五老爺張開嘴,才剛要解釋,忽地又聽得旁邊傳來一聲椅子倒地的巨響。扭頭看去,卻原來是侯瑞慢了一拍也跳將起來,且還暴躁地一腳踢翻了椅子,一邊還嚷嚷著,「敢欺負我妹妹妹夫,我去揍死他們!」一邊擼著衣袖就要往外走。

  「站住!」珊娘趕緊喝了一聲,這才把小倆口那一肚子的算計跟家裡人說了一遍,又慚愧道:「我原是逗著你們玩的。」說著,歉意地回頭看看袁長卿。

  袁長卿沖她安撫一笑,將一隻手放在她的肩上,抬頭對五老爺道:「就是珊兒不說,我也要告訴一聲岳父岳母的,省得到時候你們在別人那裡聽到,倒真以為是我們吃了虧。」

  「哼!」五老爺憤憤地一拍桌子,「聽你這口氣,你還當你們是占了便宜怎的?!你是那袁家的長房長孫,那又是你們袁家的老宅,原就該是長房的東西,要搬也該是他們搬才是!如今你倆被人擠到這都轉不開身的小宅子裡來,叫他們占了大宅子,竟還當你倆討了什麼大便宜不成?!」

  珊娘忍不住抬起頭,和袁長卿對了個眼。那邊的大宅是袁家的老宅不錯,袁長卿是長房長孫也不錯,可如今襲了爵的是袁四老爺,那大宅該歸袁長卿還是該歸袁四老爺,這原就是兩可之事……

  可,誰叫不講理的五老爺護短成性呢……

  五老爺和侯瑞這父子二人,一人一聲兒地憤憤罵著袁家老太太和袁禮,倒好像真是袁長卿他們吃了多大的虧沒能找補回來一樣。這會兒侯瑞再怎麼喊打喊殺,五老爺也不攔著了,甚至還慫恿著他,「對,就該這麼護著你妹妹!」

  珊娘:「……」

  她只得過去拖住那被五老爺鼓舞著,真想往袁家去闖門的侯瑞,回頭對五老爺喊了聲:「老爺!」又道,「長生他四月份可就要下場科舉了,若不是為了這個,我們也不會想著法子搬出來。您這時候這麼一鬧,不是叫長生難做嗎?」

  五老爺才剛一時激動,就給忘了這個茬了,此時只得忍耐下來,到底意難平地冷哼道:「我臨來京城時,收到京裡一個老友的托請,說是那袁禮想要求我的一幅字畫。我原想著,看在親戚的份上給也就給了,如今,哼,屁!」

  袁長卿的眼裡驀地閃過一道精光。他對五老爺笑道:「這事兒我也聽說了。我四叔如今正在求著兵部的一個職位,那新上任的吏部尚書據說極愛您的字畫,偏您的字畫市面上極少見,想來我四叔這是要投其所好。」

  五老爺聽了,忽地一眯那細長的柳葉眼兒,捏著下巴道:「哦?是要討好上司的?」

  珊娘心頭一動,抬頭看向袁長卿。

  便只見袁長卿似隨口問著話一般,問著五老爺:「老爺是想……」

  五老爺眯著眼想了一會兒,抬頭笑道:「別人都只當我擅畫,其實我更擅長制假畫。我想著,我若給他一幅假畫,到時候再找人戳穿他送給他上司的是幅假畫……你覺得如何?」他抬頭問著袁長卿。

  袁長卿想了想,道:「便是戳穿了,也不過是他眼力不濟。」

  五老爺又想了想,到底沒想到一個能解氣的法子,便暴躁了,又是一拍桌子,沖袁長卿吼道:「你不是一向鬼主意挺多的嗎?就不能替我想個解氣的法子?!」

  珊娘頓時一陣豁然。她抬頭看向袁長卿。便只見袁長卿那修長的睫羽忽地一閃,飛快地掩去眸中的笑意,裝模作樣地扶著珊娘的肩垂眸想了想,對五老爺道:「我倒想到一個主意,就是有點兒……」

  「什麼?快說!」五老爺忙催促道。

  「可,這個法子……」袁長卿故意推脫著,惹得五老爺又拍了一下桌子,他這才道:「老爺給珊兒的陪嫁裡有好幾幅新作的畫作,想來從來沒人見過。不如我們就拿了其中一幅過去,我找人想法子把那畫賣給四叔,然後再想法子叫人置疑那幅畫的真假。如今老爺在京裡,若要辨別疏儀先生畫作的真偽,還有誰比疏儀先生自己更有說服力?到時候老爺只要問著四叔,您給珊兒的嫁妝怎麼會到得他的手裡,想來這黑鍋他不背也不成了……」

  「好!」袁長卿的話還沒說完,五老爺就先拍著桌子叫起好來。

  袁長卿那裡卻一臉為難地道:「就是這主意有點不夠……磊落。」

  頓時,珊娘又抬頭看了他一眼。

  五老爺則揮著手道:「這有什麼,難道只許他們算計人?!」又催著珊娘,「快快快,去把我給你的畫拿一幅來。」頓了頓,又一揮手,指著那幅中堂道:「別拿了,就它了。反正畫得也不怎麼樣,以後不要也就不要了。」

  送走了五老爺,珊娘回過頭來,沖著袁長卿盈盈一笑,招著手道:「我有話問你。」

  袁長卿知道,珊娘這是要跟他算總帳了,便摸摸鼻子,把人全都遣了下去,他獨自跟著珊娘進了屋。

  才剛一進屋,珊娘就一回身,掂著腳尖去擰他的耳朵,笑駡道:「好你個袁大,都算計到我爹頭上來了!」

  袁長卿乖順地彎下腰,將耳朵湊過去任由珊娘擰著,一邊沖她討好笑道:「你爹心裡積著氣,不讓他撒出來,最後倒黴的還是我。」又抓住她擰在他耳朵上的手,貼著她的掌心道:「你也知道我原就是這樣一個睚眥必報的人。虧得你沒事。只要一想到老太太打的那些齷齪主意,我就恨得不行。」

  珊娘丟他一對白眼,「可你也沒必要暗地裡這麼算計老爺啊!跟他明說,難道他還會不幫你?」

  袁長卿卻微笑道:「只你一個知道我的壞就好,別人就沒必要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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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家有考生

  第二天,珊娘和袁長卿去林家看望師母時,五太太和五老爺也來了——兩家原是通家之好,如今林二先生還在路上,五老爺夫婦自然是要過來幫襯一把的。

  他們過來時,林師母才剛接到林二先生的信,說是三月初的時候能到京城。

  長輩們說著話,林如稚便把珊娘拉到一旁,一個勁地上下打量著她,直把珊娘看得一頭霧水,笑著問她:「幹嘛這麼看著我?」

  林如稚撇著嘴道:「滿京城的人都把你傳得跟個受氣小媳婦兒似的,我只不信。我認識的那個十三姐姐可厲害著呢,怎麼可能這麼被人欺負著!如今見你氣色不錯,便知道,定又是那些傳言瞎說了。」

  珊娘看看她,歎了口氣,道:「這是我的,換作別人,怕真就成了受氣小媳婦了。」

  京裡人多事多八卦也多,前兩天一個個還在熱熱鬧鬧地議論著袁家的八卦,這兩天卻因新出了個小媳婦一根繩兒把自己吊死在惡婆婆的床前的新聞,頓時叫大家的注意力從袁家身上轉移開了——當然,也有人因著那個惡婆婆,而把一向名聲很好的袁家老太太也給標上了個「惡婆婆」的標簽。

  林如稚也想到了那條新聞,便跟著一歎,道:「女人家真是可憐,在家裡養得如珍似寶一般,一旦嫁了人,做了人家的媳婦,竟就變得連根草都不如了。這嫁人竟跟重新投胎一般,遇到個慈善的長輩是你運氣好,若是遇到個刁蠻不講理的,連死了都要被人說不孝。」又問著珊娘,「你可還記得柳眉柳學長?」

  珊娘哪能忘了這個給她編排緋聞的始作俑者,便道:「記得的。怎麼了?」

  林如稚搖頭歎道:「柳學長也是沒投個好胎。以前她是多活脫的一個人啊,偏她婆婆是個守舊的。她笑,她婆婆說她不懂得莊重;她不笑,她婆婆又說她是故意擺臉色給她看。這才嫁過去半年,生生被搓磨得跟變了個人似的,人前都呆呆的,不戳不動,看得人心裡真難受。」

  珊娘一陣沉默。其實直到這一世她才明白,前一世時雖然袁長卿不問她,可該替她遮風避雨的時候,他也從來沒有往後縮過。所以前一世時,袁老太太他們的手竟少有能伸到她身邊的時候,至少她從來沒有體會過被長輩壓制的苦惱……倒是曾經以長輩的身份壓制過別人……

  珊娘歎了口氣,「大概婆媳天生就是冤家吧。你嫁到別人家裡覺得不習慣,婆婆也還不習慣她和她兒子中間多了你這麼個陌生人呢。且不說,便是你是個天仙,在婆婆眼裡,總也不可能比得上她精心栽培了十幾年的親兒子。她看你,大概就跟看一頭拱了她一地好白菜的豬一樣,心裡不說帶著厭惡,多少總帶著挑剔和嫌棄的。」

  因林如亭也要參加今年的科舉,陳麗娟也帶著已經快三歲的兒子,跟著婆婆小姑一同進了京。此時她正看著下人們在上茶水點心,聽到珊娘的感慨,便回頭調侃著她道:「聽著倒像你給人做過婆婆似的。」

  珊娘默默一眨眼。其實到她死之前,她兒子仍還是不肯娶親的,但那種做婆婆的心情,她卻早已經以一條人命的代價,深深體會了一把……

  陳麗娟走過來,扶著林如稚的椅背對二人笑道:「人都是將心比心的。我在沒做母親之前,也不明白那些做婆婆的想法,如今雖然我兒子還小著,可一想到將來他要娶妻生子,以後我在他的心裡就再也不是那個最重要的人了,我這心裡也彆扭著的。想來全天下的母親都是一樣的想法吧。只是,我倒不覺得婆媳就必定是冤家,關鍵只在於你怎麼看待你的媳婦。比如母親和祖母,她們始終待我如家人一般,我也自是待她們如家人一般。若是你心裡先把媳婦當了外人,媳婦又豈會當你是家人?這原就是相互的。」

  林二夫人在一旁聽到了,便對五太太笑話著她們幾個道:「聽聽聽聽,現在的丫頭們,一個個都沒羞沒臊的。這三個,一個兒子還小著,一個兒子還不知道在哪裡,另一個更好,都還沒嫁人呢,如今竟湊在一處討論起該怎麼給人做婆婆來了。」又對那三人笑道:「要討論也該是我和五太太討論,我們可是一個已經做了婆婆,一個快要做婆婆的人。」說著,又問起侯瑞的親事來。

  五太太笑道:「這就要請你幫忙了,你京裡人頭熟,幫我們瑞哥兒看著些。」

  林二夫人答應著,又道:「怎麼沒見你家三個哥兒?」

  老爺太太並沒有帶著侯瑞侯玦和全哥兒一同來。太太解釋道:「自從上次瑞哥兒上過一回海船後,回家就整天跟他兩個弟弟念叨著海船上的事,勾得兩個小的都是心癢癢的。這不,聽說碼頭那邊今兒有海船靠岸,瑞哥兒就帶著兩個弟弟去看熱鬧了。」又道,「瑞哥兒是真喜歡船,都說了好幾回要跟船出海的事了,氣得老爺狠罰了他兩回,他這才不說了。」

  珊娘在一旁聽了也沒怎麼把這件事往心裡放,只悄悄問著林如稚,「你家梅歡歌今年也要下場嗎?」

  林如稚臉一紅,拉著珊娘到得窗邊,悄聲道:「他連個舉人都還不是呢,哪裡能下場。」又道,「我爹說,讓他今年先回去考個舉人,然後再把他的學籍弄來京裡,以後他怕是也要來京裡讀書的。」

  珊娘笑問:「你爹是要收他做弟子嗎?」

  「什麼弟子不弟子的,不就是那樣嘛。」林如稚紅著臉道。

  珊娘便調侃著她道:「也是,一個女婿半個兒,原也不差的。」羞得林如稚擰著她的胳膊就是一陣洩憤。珊娘又道:「你娘如今的意思呢?」

  林仲海是同意這門親事的,林二夫人卻不看好梅歡歌一個孤兒出身,怕林如稚嫁過去吃苦。

  林如稚斜眼瞅瞅她娘,湊到珊娘耳旁低聲笑道:「再沒想到,你的事倒叫我娘想通了。昨兒我娘還背著我跟我嫂子說,至少將來我上面沒婆婆,不會受人轄制。」說著,咬著唇一陣偷樂。

  許是順風順水的緣故,林二先生踩著二月的尾巴進了京城,竟比大家預計的要早了好幾日。

  老師回來了,袁長卿便一下子被林仲海給管制了起來,以前那些卻不過情面的文會,如今也都由林二先生出面給擋了回去。且林二先生還不客氣地給他和林如軒、林如亭幾個佈置了許多的功課。看著終於擺脫那些應酬,像個考生般埋頭書堆裡的袁長卿,珊娘也悄悄鬆了口氣。

  對於一個即將踏入仕途的人來說,名聲極其重要,何況袁長卿原就是才名在外的。那些所謂的文會,許多都是別人為了攀附他的名氣而起的,其中更有一些,原就是袁家人為了分散他的精力而在暗地裡使的壞。只要袁長卿有一個不肯去,便會被人灌以「恃才傲物」的名聲。而他若全都去,必定會影響到他的備考。如今由老師林二先生出面替他拒了,至少可以叫那些有心人的算計全都落了空。

  袁長卿這裡終於可以安心備考了,珊娘便默默做了那後勤支援總指揮,連大公主那裡下了帖子給她,她都給婉拒了,只說家有考生,萬事不便。大公主倒也不曾怪罪於她,和方家、五老爺一樣,也給珊娘送來了許多提神醒腦的補品。珊娘便跟著她的那些藥一起,將那些補品全都燉給了袁長卿進補。

  話說,被五老爺一路帶回京來的,除了林家女眷們之外,還有一個德慧大和尚。袁長卿老覺得珊娘身子虛,便拉著老和尚過來給珊娘診了一回脈,竟是除了一般女子多少都會有的氣血不足之症外,珊娘的身體果然挺好的。診完了脈,珊娘不禁一陣得意洋洋。袁長卿則睨著她道:「你睡覺輕,容易驚醒。」這是氣血不足之症狀。珊娘頓時不吱聲兒了。

  進入三月後,天氣漸漸暖和了起來。珊娘見袁長卿很是懷念她原先的那座小樓,便把後院裡的小木樓按照她那春深苑的格局重新佈置了一番,又把樓下辟作了袁長卿的讀書之處。

  袁長卿對此表示甚是滿意。

  只是,叫袁長卿有點哭笑不得的是,他對自己的學習進度極有把握,偏珊娘總不放心他,總時不時過來查看著他是不是有什麼需要,倒叫他看著她進進出出地分了神。

  見珊娘進來親自給他添了一回茶,袁長卿大手一伸,捉住珊娘的腰將她帶過來,又按著她在腿上坐了,偏兩隻眼睛只自顧自地看著書。

  珊娘掰著他的手掙扎了一回,只掙扎不脫,便無奈道:「你倒是好好看書啊。」

  袁長卿一本正經地皺著眉道:「我倒想好好看書來著,偏你這麼進進出出老引著我去看你,我哪還有心思看書。你且老實坐著,我倒還能安靜看一會兒書。」

  珊娘:「……」

  ——好吧,是她理虧。

  於是她把該小廝做的活計還給炎風後,便避開小樓,只安靜地在前院折騰著原該她做的那些事。

  之前珊娘就有些嫌棄他們的院子裡沒個綠色,如今趁著三月春光,又想著這裡離後面小樓挺遠,應該不會影響到袁長卿,她便叫花叔買來許多花木,在前院裡折騰了起來。

  前院的地上原是以青磚配著鵝卵石鋪了一地精緻花紋的,珊娘捨不得破壞掉,便叫人把新買來的垂絲海棠種在花缸裡,放在那廊下的臺階旁。又叫人燒了些大大小小高矮不一的花盆,再計算著開花的季節,沿著那抄手遊廊種了一圈的各色花草,務必保證哪個時節院子裡都有花開。

  袁長卿拿著書從角門處進來時,珊娘正跟花叔討論著,是再買幾隻大花缸種上幾株蠟梅,還是乾脆狠狠心,把東南角的地磚給撬了,直接種在地上。兩人都背對著角門,誰也沒看到袁長卿進來,直到袁長卿的聲音忽然在他們背後響起。

  「這不是那隻撿回來的筆洗嗎?」

  珊娘一回頭,便只見袁長卿手裡拿著那隻青釉裂紋筆洗,正低頭看著她才剛種進筆洗裡的一叢銅錢草。

  「竟還可以這樣玩兒?」袁長卿抬頭看向她。這隻筆洗是他們在收拾小木樓時從角落裡找出來的,許是前一個主人遺落在那裡的,看著灰撲撲的很不好看。如今種上一叢碧綠的銅錢草,倒襯得那灰青色一下子亮眼起來了。

  珊娘看著他眨了眨眼,回頭問著正好從屋裡出來的六安:「什麼時辰了?」

  六安挑著簾子往那條案上看了看,回頭笑道:「巳初三刻。」如今她不用在心裡把鐘上的西洋時間和大周通用的時辰來回倒算著,也能一口報出時辰了。

  珊娘頓時沖著袁長卿一陣挑眉,「你怎麼回來了?」算算他進書房前後都還不到兩刻鐘呢!

  袁長卿也不答話,拿著那隻種著銅錢草的筆洗,轉身又從角門出去了。

  看著他的背影,珊娘忍不住搖了搖頭。如今她是不去後面打擾袁長卿了,偏袁長卿倒跟坐不住似的,隔三岔五便要往前院跑一回。

  撿起被袁長卿打斷的話題,珊娘跟花叔才剛商量定,一回身,便看到袁長卿握著那卷書又踱了過來。

  「這回又怎麼了?」珊娘迎過去問道。

  「哦,我想跟你說,比起蠟梅,我倒更想要個花架子。」袁長卿一指院子中央那隻從花園裡移過來的石圓桌,「就搭在這上面,正好配這張石桌。」

  珊娘歎氣道:「你好好看你的書行不?這些哪用得著你操心!」

  「可我想要一個花架子,然後種一架子的紫藤……」

  「行行行,我替你弄個花架子,再種上紫藤!」珊娘推著他,「我在你那裡,你說我擾得你不能安靜看書,如今我不去打擾你,你怎麼倒老往外跑了!」

  袁長卿故意拖著腳,扭頭湊到她耳旁小聲道:「我才發現,你不在我那裡,我反而更不容易專心。要不,你還是過來吧。」

  珊娘:「……」

  袁長卿原就有博聞強記的本事,且他老師給他打下的基礎也極是扎實,如今不過是按照林二先生的佈置把那些功課再加強一遍而已。他心裡對自己極有把握,加上想要在珊娘面前顯擺他的舉重若輕,便故意裝出一副淡定從容的模樣,看一遍書,倒要出去溜上兩圈……

  若說別人家的考生就差要頭懸樑錐刺骨了,珊娘看自家的這個考生,卻是怎麼看怎麼覺得他是在三天打漁兩天曬網。偏她所知道的那個「未來」如今又早已經變得面目全非,作為一個負責任的考生家……屬,珊娘心裡好一陣為難,她既怕催著他去看書,是給了他太多的壓力,又怕他自信心過了頭,倒自己把自己給絆一跤……

  如此這般的糾結中,下場的日子漸漸臨近了。

  終於,轉眼便是四月初八了。一早,五老爺就帶著五太太侯瑞侯玦小全哥兒全都殺了過來。一家人忙忙碌碌地替袁長卿收拾著考箱等物。五老爺生怕出什麼紕漏,早早就找林二先生打聽了,且還特特列了一張長長的備物清單,叫侯瑞念著,他則一樣樣地仔細核對著。五太太和珊娘擠不過去,便替袁長卿收拾著各種吃食。

  聖元革新後,大周的科舉制度也革新了。原本前後共要考九天的春闈,如今只需要考三天時間。但這三天裡,人仍是要被關在貢院裡苦熬的。珊娘做了許多新鮮的吃食,正在仔細囑咐著袁長卿注意飲食起居時,毛大忽然跑進來稟報,說是來了個客人,是來給大爺送考的。

  珊娘一陣皺眉,她以為是袁家人假惺惺地過來作態的,毛大卻說不是。

  袁長卿迎出去時,珊娘不放心,便匿在二門後悄悄往前廳看了看。就只見前廳門前站著好幾個帶刀的侍衛。廊下一個年約二十七八歲的青年,正側頭跟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說著話。

  那青年珊娘不認識,那少年倒是老熟人——五皇子周崇。

  珊娘頓時一眨眼,悄悄退了回去。她若沒猜錯,來人應該就是當今的太子,後來的昭文皇帝周峻了!

  想著太子竟親自來給袁長卿送考,珊娘怎麼想怎麼覺得這事兒很是奇妙。前世時,便是袁長卿後來得了重用,一開始時他也並沒有入太子的眼。這一世卻不知道又是哪裡起了變化,倒叫袁長卿這麼早就得了太子的青眼……

  她自是不知道,前世時袁長卿一直把自己偽裝得好好的,這一世卻是因為替她報復那些算計她家的人,而提前叫太子注意到了他的精於謀算。

  太子在前廳並沒有待多久,只一會兒就走了。五老爺才剛問著珊娘「誰來了」,袁長卿便帶著五皇子周崇進來了。

  周崇是個不拘小節的,五老爺也是個不講規矩的,二人早在梅山鎮時就成了忘年之交。這會兒五老爺一時也忘了五皇子給珊娘惹的那些麻煩,只對周崇笑道:「原來五殿下也來替長生送考了。」

  周崇嘿嘿一笑,閃著眼道:「今兒趕考的人多,我怕路上人擠人不太平,就想著好歹憑我的車駕,什麼魑魅魍魎都不敢靠前,所以就自告奮勇來給袁大做車夫了。」

  五老爺當周崇是在說笑,珊娘聽了心裡卻是「咯噔」了一下,驀地扭頭看向袁長卿。

  見她臉上微微變色,袁長卿過去輕輕一握她的手,帶著她進了裡屋,又對她道:「沒事的,你放心,殿下都安排好了,不會有事。」又道,「等一下你們誰都不要去送我,有小五送我過去就好。還有,等貢院那裡鎖了門之後,你再跟老爺太太回去住著,等我考完了再去接你。」

  因袁長卿要連考三天,他們原就說好了,這三天珊娘回五老爺那裡住著,等袁長卿考完出來後再去接她。

  珊娘一陣沉默,抬頭看著袁長卿道:「他們竟這麼大的膽子?」

  袁長卿唇角一扯,道:「不過是路上製造一點事端,叫我趕不上進考場而已。我早猜到了。」又道,「我只擔心他們會借著你們生事。不過沒關係,只要我進了考場,他們也就沒理由算計你們了。而且我也跟太子殿下要了些人手,會有人在暗處護著你們的,你不用擔心。」

  珊娘默默看著他,忽地伸手用力環住他的腰,將臉貼在他的胸前道:「我不在乎你考成什麼樣,但為了氣死他們,你也要考好一些!」

  「這是自然。」袁長卿微笑著,低頭在她的髮心裡輕吻了一下。想了想,忽地抬手拔了她一根頭髮。

  「嘶,」珊娘倒抽著氣,抬頭看向他,「你這是做什麼?」

  袁長卿將她的那根頭髮卷在手指上,笑道:「有三天看不到你,這個就當是你在陪著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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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8 00:53:5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二章 闖門

  今兒是趕考的日子,往貢院的路上人一定很多,所以五老爺原也沒打算讓珊娘和五太太去送考,只計劃著由他和侯瑞兩個人去送袁長卿的。如今有五皇子的車駕替袁長卿保駕護航,袁長卿便勸著五老爺也不要去了,老爺想想也就應了,只叫侯瑞跟著一同去送他。

  一家人送著袁長卿出了門,老爺一回頭,突然發現門房裡坐著幾個帶刀侍衛,不禁一陣好奇。

  珊娘趕緊沖五老爺打著馬虎眼兒道:「應該是跟著五皇子的人。」又道,「才剛不是說,等五殿下回來後還要送我們去如意坊的嗎?怕是他嫌人多帶著不方便,才把人留下的吧。」

  老爺也沒多想,便點著頭,被珊娘忽悠進了二門,一邊還道:「我們又不要趕考,還怕被人衝撞了怎的……」說到這裡,老爺忽地一頓。直到這時他才想起來,他還有一筆舊帳沒跟五皇子清算呢!

  於是他閉了嘴,心裡默默籌劃著等五皇子回來,要怎麼教訓這險些帶累了珊娘的小王八犢子!

  珊娘卻是不知道他心裡所想,只牢記著袁長卿的吩咐,拉著老爺太太去看她新種下的那一院子花花草草。

  以那後世的話來說,五老爺夫婦就是一對文藝夫妻。而藝術都是相通的,在梅山鎮時,便是家裡只有那麼一個小小的花園,都沒能擋住老爺一顆熱愛造園佈景之心,如今看著珊娘那幾乎是胡亂堆砌在一起的花花草草,老爺立時技癢起來,指點著那些花草,一會兒說這裡太密了,一會兒又說那裡太疏了,一會說這裡可以借著地勢造個小景,一會兒又說那裡種叢山石菖蒲更有風韻。

  老爺原就是說風便是雨的性子,說到興致起處,乾脆越過珊娘,指揮著丫鬟婆子們就要去撬珊娘一直沒捨得破壞掉的那一地鵝卵石拼花。

  珊娘心裡藏了事,可以說原只是心不在焉地聽著五老爺說話,直到這時她才反應過來,忙不迭阻止了五老爺。

  父女二人正說著話,花叔忽然親自從外院進來了,對珊娘稟道:「袁家派人來了。」

  說到那個「人」字時,花叔略頓了一頓。等珊娘出去,看到來的竟是十來個健僕壯婦時,才明白花叔為什麼會那麼微妙地停頓了一下。

  珊娘好歹也在那府裡住了一段時日,因此倒也認識,那為首之人是老太太跟前很是得用的一個鄭姓婆子。

  見她出來,鄭媽媽上前向她請了安,又帶著絲高傲對珊娘道:「之前的事其實都是一場誤會,老太太是心疼二爺,才一時急躁,誤會了大爺。偏大爺氣性大,竟這麼不管不顧地從家裡搬了出去,倒惹得老太太氣上加氣。不過到底老太太心慈,只記恨了大爺幾天就後悔了,原想著立時叫大爺大奶奶搬回來的,偏又想起來大爺今年是要下場的,怕這時候搬家倒鬧得大爺不能靜心讀書,所以老太太那裡才忍耐了下來,想著等大爺考完了再說。不過老太太心裡始終記掛著大爺的,知道今兒是大爺下場的日子,老太太早早就打發了我們過來給大爺送考,只是誰也沒想到,路上竟堵成了那樣,倒耽擱了時間,叫我們沒能碰上大爺。臨來時老太太還說,這三天怕是就大奶奶一個在家裡,擔心大奶奶害怕,叫我們務必把大奶奶請回去呢。」

  又擠著笑道,「天下無不是的父母,老太太這裡都已經擺明瞭態度了,大奶奶和大爺也不好老是這麼跟長輩倔著。且怕是大爺這會兒心裡也悔著呢,怎麼說這時候鬧出跟家裡長輩不和的傳聞,對大爺的名聲也不好。倒不如大奶奶今兒就趁勢跟我搬回去吧,等大爺考完了出來,見奶奶都已經搬回去了,也算是給大爺一個臺階了不是?」說著殷勤地上來要攙扶珊娘,嘴裡又笑道:「奶奶這就跟我走吧。」

  珊娘頓時細眯起眼,飛快看了五福一眼。

  五福立時橫出一步,「啪」地一巴掌拍開鄭媽媽那快要碰到珊娘衣袖的手,豎著眉喝道:「放肆!奶奶也是你能碰得的?!」

  鄭媽媽一怔。要說之前袁長卿鬧著要搬家時,在前面打頭陣的一直是袁長卿自己,珊娘一直隱在人後,倒少有人知道她算計袁二的手段。且袁二醒後,也沒好意思告訴人他挨珊娘打的事,所以袁家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小瞧了珊娘,只當她是個身嬌體弱好推倒、臉皮還薄的新媳婦,只要稍微騙上一騙,再嚇唬兩句就能乖順了。鄭媽媽便是這麼想的。

  於是她默默冷笑一聲,揉著手背看著珊娘道:「大奶奶這是不肯搬回去嗎?大奶奶就不怕這時候鬧出大爺頂撞家裡長輩的事,對大爺的名聲有什麼不妥?」

  珊娘懶得跟她說,便又扭頭看向三和。

  三和上前一步,沖鄭媽媽微笑道:「瞧這位媽媽說的,天下人的眼睛可都睜著呢,要不媽媽去街頭上打聽打聽,看看大家都是怎麼說的?」

  鄭媽媽一滯。這正是老太太氣得要死的地方。老太太活了七十多歲,還是頭一次在輿論上吃這樣一個大虧。活成人精的老太太一向比誰都知道,比起真善美,人心反而更願意相信假惡醜。之前她就沒少利用人的這種陰暗心理來興風作浪,偏這一回竟輪到她自己攤上了這樣的事。傳言裡說的許多事,她明明都沒有做過,偏不管她怎麼聲嘶力竭地替自己辯駁,都架不住人心更願意往陰暗處想,連她之前積累下的好名聲,都被人說成是「沽名釣譽」,直把老太太氣得險些吐了血。

  想著臨來之前老太太的交待,想著她在老太太面前拍著胸脯表的態,鄭媽媽不禁冷笑了一下,看著珊娘又道:「老太太請大奶奶搬回去,原也是為大奶奶著想。大奶奶是新媳婦,家裡大爺不在,一個人住在外面難免會被人說三道四,對大奶奶的名聲也不好,我勸大奶奶……」

  她的話音未落,就只見眼前黑影一閃,緊接著,耳旁響起「啪」的一聲脆響,竟是被人當面甩了一耳光。鄭媽媽還沒能反應得過來,肚子上又挨了一腳,頓時人往後一倒,竟就這麼坐在了地上。

  她愕然抬頭,便只見從後面上來一個中年文士。那文士穿著打扮都甚是文質彬彬,偏那細長的眉眼間帶著股戾氣。

  見她抬頭看著自己,五老爺又是一陣氣不打一處來。他原是不屑於打女人的,剛才那一巴掌帶一腳,是聽著這婆子污言穢語竟暗地裡別有所指,他一時氣狠了才動的手,如今醒過神來,倒不好再對個女人動手了。他一回頭,恰正好看到五福的衣袖正擼到一半,顯見著也是想要過來揍那個婆子的,不過是叫他搶了個先手,便沖著五福一揮手,「打!」

  五福答應一聲,提著裙擺上去就踹了那婆子好幾腳,罵道:「狗仗人勢!我們奶奶不言語,不過是不屑於跟你們這些混帳東西說話,偏一個個還蹬鼻子上臉了,竟敢指著奶奶說話!打死你個沒有上下尊卑的東西!」

  老太太之所以叫鄭媽媽帶著好些健僕壯婦來,原是打量著袁長卿這裡沒什麼人手,若是能誑得珊娘搬回去更好,若是不行,來硬的也未免不可以。如今那些人見鄭媽媽被人打翻在地,頓時呼喝一聲便要上前。

  五老爺豎著個眉才剛要發威,眼前忽地又是人影閃動,被袁長卿留在家裡的四個小廝如一排屏風般,將五老爺和珊娘等人全都護在了身後。在他們的前方,原本站在廊下的花叔手裡跟變戲法一般,不知從哪裡變出一把兩尺長的短劍來。

  「誰敢上前?!」花叔沉聲大喝。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和那四個風一前一後,竟形成一個包圍之勢,將鄭媽媽和她帶來的人全都圍了起來。

  雖說花叔是在漠洛河之前就因傷退伍了,並沒有經過那屍山血海的一役,可他到底曾是一名斥候,在戰場上真正見過血的,舉起短劍時,那一身抑不住的血腥氣,頓時鎮得鄭媽媽等人不敢有任何輕舉妄動了。

  此時,守著大門的毛大聽到影壁後花叔的呼喝,知道事情不對,便拿了門後那碗口粗的門杠就沖了進來。在他的身後,他的兒子,今年八歲,看著卻像個十二三歲小小少年的毛頭見狀,忙也拎著根哨棒跟了上來。

  再說那幾個在門房裡喝著茶的帶刀侍衛。當初太子命他們留下時,原早說過是防著有人來鬧事的。且這幾個也曾跟著袁長卿出門辦過差,都知道袁長卿的能耐,所以一個個心裡設想會來鬧事的人,應該都是些被收買的打手殺手之類的人物,卻再想不到,竟會是袁府那邊過來送考的下人們在裡面喊打喊殺了起來……幾人趕緊也提著刀衝了過去。

  要說袁府派來的人,雖看著一個個五大三粗的甚是強壯,其實早已經不是老令公在世時,那種拉上戰場就是兵的家丁了。且如今袁府當家的主人袁禮袁四老爺,因老令公慣著小兒子,從小對他就沒個學業要求,以至於把他養成個文不能提筆武不能動刀的廢材。偏世事無常,最後竟叫這廢材承了爵。而一般沒本事的人坐上高位,若那心胸再狹隘一點,通常都是武大郎開店——看不得比自己高的。

  袁禮自己從來沒上過戰場,便也不喜歡家裡那些上過戰場的老人們,總覺得他們的強悍是在時時碾壓著自己,所以,經過他和老太太這十幾年來的清洗梳理,如今袁府裡早已經沒有一個曾真正曾見識過沙場血腥的老家人了。而便是沒有了那些老人,那些殺人的故事仍在府裡流傳著。如今面對真正的戰士——且不說其中還有幾個真是穿著御林軍的制服的——這些家丁們早嚇軟了腿。

  正僵持著,門外又進來了一個人。

  「喲,這是怎麼了?」五皇子周崇背著手從門外進來,他自然不會認識袁家的這些下人,倒是早就認識花叔的,就問著花叔,「這是怎麼了?」

  花叔冷哼一聲,道:「這幾個下人真是膽子肥得沒邊了,見我們爺不在家,竟想來劫持我們奶奶!」

  ——呃,好吧,刪刪減減,差不多也可以說鄭媽媽他們是想劫持珊娘回袁府的……

  鄭媽媽常跟著老太太出門,所以可以不認識五老爺,卻不會不認識五皇子。加上世人對皇族原就懷有一種不可遏制的畏懼之心,如今見花叔告黑狀,鄭媽媽立時跪倒在周崇的面前一陣喊冤,道:「我們是老太太派來請大奶奶回府的。」

  五老爺氣得險些又想上去踢人了,怒道:「都快上手綁人了,這叫『請』?!」又道,「我還有事兒沒找你家老爺老太太算帳呢,我給我女兒的嫁妝,怎麼就成了你們老爺隨手送人的東西了?!」

  卻原來,雖然袁長卿那裡忙著科舉下場應試,可該安排的事他仍是安排了下去(反正又不用他自己親自動手去做)。經過一個月的時間,他的佈局如今已經慢慢開始發酵了,五老爺前幾天才從老友那裡得知,吏部尚書得了他近年新畫的一幅雪景圖,且還想請他去做個鑒定。因為老爺記掛著袁長卿要下場的事,便暫時把那件事擱置到了一邊,卻是再沒想到,今兒偏遇到袁家人又來算計珊娘,他一時氣憤加嘴快,竟給說了出來。

  袁長卿原就沒瞞著珊娘,珊娘也知道她爹和袁長卿的那些算計,且也知道事情的進展到了哪一步,此時見五老爺差點說漏了嘴,忙上前一拉五老爺的衣袖,道:「老爺別急,那件事還要再求證一下,省得到時候說我們冤枉了好人。倒是今天的事很有些可疑之處。」她扭頭對五皇子道:「雖然這些人口口聲聲說是老太太派來的,可我卻懷疑他們根本就是冒用老太太的名義,想要來我家趁火打劫的。也虧得殿下應著大爺所請,留了幾位兵爺在我家裡,不然還不知道我們家會遭遇什麼樣的災禍呢!」又喊著花叔去找巡捕過來。

  鄭媽媽等人頓時一陣喊冤。五皇子偷偷看看珊娘,然後一轉身,對鄭媽媽等人皺眉道:「冤不冤的,到堂上跟大人們說去,在這裡吵吵什麼?!」說著,叫花叔拿著他的名帖去報官,又命那些侍衛們把人全都押了下去。

  珊娘這才回頭對五皇子笑道:「今兒多虧你了。」又問著袁長卿進場的情況。

  五皇子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最後,他頓了頓,不自在地看看仍在一旁默默運著氣的五老爺,拿手指摳著臉頰,尷尬道:「那個,十三……不對,我都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你了……那個,總之,對不住了,我也不知道怎麼就傳起那樣的流言的……」

  他不提這個話茬,五老爺一時都還沒想到,如今他這裡一提起來,老爺那憋了一肚子的無名火頓時就找著了出口,跟對侯瑞似的,上來就在五皇子的腦勺後面拍了一巴掌,罵道:「你個小王……」

  他有心想罵他「小王八犢子」的,可等周崇一回頭,忽地看到他那一身裝扮——為了減少路上的麻煩,周崇特意按照規制,把皇子的服飾和車駕全都搬了出來。

  而……若是五皇子是小王八犢子,那當今上面坐著的那一位,又該是什麼了?!

  何況,五老爺剛才一時激憤,竟還沒輕沒重地拍了一顆皇族的頭顱……

  老爺的手抖了抖,忽地沒了底氣,悄悄往珊娘身後匿了匿。

  珊娘豈有不知道老爺這是色厲內荏了,只偷偷一笑,又借著花叔說事,把五老爺支開,然後掉過頭來,一臉正色地看著周崇道:「我記得我之前就警告過你,可能會出現這種情況的,你卻沒當一回事。你許是覺得你那樣是瀟灑,是不羈,是豪放,可你心裡應該有數的,你能那麼做,是因為你這身份。以你的身份,你自是做什麼都可以,你卻從來沒有想一想,你的舉止會對別人造成什麼樣的影響。之前就常聽人說你花心,說你見一個愛一個,可每回撩撥得別人動了心之後,你自己又躲開了……」

  「沒有,」周崇趕緊搖手道,「我沒有撩撥她們,就是……就是,就是……她們不是我想要的……」

  「那你在想清楚你到底要什麼之前,可以先忍著不動手啊!」珊娘嚴厲道,「便是別人撩撥於你,你不接招,難道牛不喝水還強摁頭?!明明是你自己根本沒把別人放在眼裡,在你眼裡,一切都以你的喜好為先,你喜歡,或你不喜歡,才是你唯一考慮的事情,你從來就沒有想過,你的行為會給別人帶來什麼樣的後果。世人原就愛把錯處推往容易責怪的那一方,沒人敢惹你五皇子殿下,便只有那些撩撥過你,或者被你撩撥過的女孩子們倒黴了。虧得袁長卿是知道我的,若換了別人,你以為我會是什麼樣的下場?!」

  周崇看看她,漸漸垂下頭去。從小到大,太后、大公主,包括太子殿下,他們一個個都憐惜他自幼喪母,只要他不是太過分,一個個都多是放縱於他,卻是少有人會說教於他,更少有人跟他提到別人的感受……

  「你……」他從睫毛下方偷偷瞄了一眼珊娘,又不自在避開眼,道:「你跟袁大,可還好?」

  「挺好。怎麼?」

  「那個……」周崇又是一陣不自在,「那個,當初我跟你說那些話,是因為袁大跟你都說,你們那個婚約只是個權宜之計的……所以我才……」

  珊娘一皺眉,「權宜不權宜的,那是我跟袁大之間的事,怎樣都和你無關。所謂朋友妻不可戲,不管我們怎麼看待我們的婚約,這是我們的事,對於你來說,我當時就是袁長卿的未婚妻,你若心裡真敬重袁長卿,就不會幹出那樣的事!知道我當時為什麼那麼生你的氣?我就是氣這個!袁長卿拿你當朋友,你心裡卻拿他當笑話!」

  「不是的!」周崇趕緊搖頭,「之前也有過的,喜歡他的人,他不喜歡,我就去……」

  他頓了頓,忽然感覺自己簡直渣得不行,不禁一陣自慚形穢,蔫蔫地垂下頭去,訥訥又道了一句:「對不起……」

  他這模樣,頓叫珊娘有種錯覺,以為眼前站著的是是犯了錯的侯玦了。那一刻,她不禁有些心軟。可想著前世時他那不佳的名聲,想著他身邊全都是些慣著他的人,她那好管閒事的毛病又發作起來,對周崇道:「我原都不想跟你講話的,不過是見你還知道道歉,可見你本性不壞。既這樣,那我乾脆逾越再多說兩句好了。之前我跟袁大確實是有些問題,可如今我卻是心甘情願嫁給他的。和你相比,他或許不是那種善解人意的人,但他絕對是個有擔當的人。他從不輕易做決定,可一旦做了決定,他輕易不會改變自己的決定,絕不會說今天喜歡了,明天感覺不喜歡了就隨意丟開手。和他比起來,你其實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

  珊娘知道她這話說得有點重。但響鼓用重錘,以袁長卿的性情,他既然願意照顧周崇,那周崇在他心裡一定有不一樣的地位——她甚至覺得,或許周崇是袁長卿那寂寞的童年裡唯一曾有過的玩伴——總之,既然袁長卿願意照顧他,珊娘也願意去照顧他,哪怕稍稍刺激著他一二,只要能把這長歪了的孩子撥正過來……

  當然,珊娘原也沒指望她這一句話就能叫周崇改了那紈絝稟性,但後來她卻發現,至少在對待女孩子的態度上,周崇簡直有著天差地別的變化——好吧,看來她的話果然是起了點作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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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我家的美少年

  三天的時間,說慢也慢,該發生的事情都在一件件按部就班地發生著;說快也快,轉眼便到了會試結束的那一天。

  這天一早,侯瑞仗著自己人高馬大,和炎風等四個小廝在人群中一陣劈風斬浪,終於護著珊娘主僕擠到人群的最前方時,貢院大門貼著的封條上,那顆鮮紅的玉璽印章仍是完好無損著,去宮裡領旨的欽差大人也還未到。

  隔著由衙役和御林軍們組成的人牆,珊娘和其他的考生家長家屬們一樣,全都踮著個腳尖,一副恨不能變成蒼蠅,從緊閉著的門縫間飛進去看個究竟的模樣。

  如今她的個頭已經竄了起來,竟是比五福都要高出兩指了,偏這會兒她的周圍全都是些北方老爺們,生生壓得她和三和五福三人比旁人全都矮了一截。

  侯瑞一邊穩紮著下盤,不讓後面的人推擠上來,一邊喋喋不休地抱怨著:「都說了,叫你跟老爺太太一同在茶樓上等著,偏不肯,偏要過來。老爺竟也慣著你,都不說你一聲兒!這人擠人,萬一有什麼事,回頭老爺不會罵你,肯定還是我倒黴!」

  珊娘懶得聽他嘮叨,只一個勁地踮著腳尖,往那貢院的臺階上張望著。

  不一會兒,由遠及近,人群裡響起一陣喧嘩。珊娘還沒能聽得真大家都在說些什麼,便已經看到遠遠過來了一騎人馬。只看那儀仗便叫人知道,這是宣旨的欽差大人到了。

  叫珊娘感到意外的是,來宣旨的「欽差大人」,竟是太子殿下。

  一陣鼓樂過後,太子由司儀官領著,上了貢院門前的臺階,又揚聲向著眾人宣讀了旨意,無非是說些什麼天降英才保佑大周之類的官話套話,然後,太子殿下從容一揮手,那司儀官便走到門前,揚聲唱了句:「揭封!」

  有小太監上前來鄭重揭下門上的封條,放在託盤裡,呈給太子驗看過後,司儀官又唱了聲「開門」,那緊閉了三日的貢院大門,這才被人緩緩推開。

  門裡最先出來的,自然是那各路的考官。太子上前和眾考官一陣應答,珊娘遠遠的也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只抓心撓肺地踮了踮腳。她心裡正默默腹誹著太子話多,就聽到不遠處也不知是誰家的楞頭小子,竟沒壓著個音量,在那裡抱怨道:「有話不能回頭說嗎?先放我哥哥出來啊!」

  這會兒正好是鼓樂奏鳴的間隙裡,這突兀的一聲便叫許多人都聽到了。太子殿下許也聽到了,便回頭看著聲音的方向哈哈一笑,向主考官洪大人拱手道:「眾位連日辛苦,倒是孤不通人情世故了。」又邀請著洪大人一同回宮交旨。

  直等到主考官和太子殿下以及司儀鼓樂全都走了,貢院的衙役們才從門前撤開。那門前略安靜了片刻,便忽地如水流瀉閘一般,從那門裡瀉出一眾舉子們來。

  見舉子們出來了,貢院門前等候的人群頓時一陣騷動。有看到親人的,叫嚷著親人的名字,一邊回身往外擠著;那些還沒有接到親人的,則又心急地想要往裡擠……一片混亂中,也虧得侯瑞打小就愛打架,身體素質比一般人要強,袁長卿的四個小廝又是受過方老爵爺親手打磨的,五個人護住珊娘主僕三個倒也不算吃力。

  被哥哥和小廝們護著的珊娘也在人牆後面拼命地踮著腳尖。她以為她不會那麼快就看到袁長卿的,偏只一眼掃過去,袁長卿就這麼明晃晃地撞進了她的眼裡。

  雖說如今的會試前後一共只考三天,那應試的舉子們從門裡出來時,一個個看起來仍是一副備受摧殘的模樣,不是青著眼,便是黑著臉,就是那些自覺考得不錯的,看著也不過是精神略佳,臉色仍是不好,可見這會試的壓力。

  偏袁長卿從門裡出來時,那一直隱在雲層後的朝陽正巧破雲而出,突然灑下的陽光一時晃了他的眼,他抬手略遮了遮陽光,等他放下手來時,眾人便只見,那高高的臺階上,竟站著個唇紅齒白的美少年……

  袁長卿的眉眼髮色原就生得黑濃,如今被陽光一照,竟更顯得他目如點漆,髮似烏木一般。偏這黑眸烏髮,又將他更加反襯得肌膚白淨,薄唇紅潤……和四周那些眼青唇白的舉子們站在一處,此時的袁長卿想不醒目都不可能……

  且,和旁邊那些三三兩兩湊在一處議論著考題的舉子們不同,此時的他並沒有跟任何人說話,只單手提著考籃,那麼孤單單地一個人步下臺階。那踽踽獨行的頎長身姿,那優雅從容的輕緩步態,一下子叫人想起他的渾名來——那開放在高山之巔,清冷而孤獨的花……可遠觀,卻無法靠近……

  珊娘默默看了他好一會兒,耳邊才又漸漸聽到了四周的聲響。等她注意到「高嶺之花」四個字時,才知道,原來袁長卿並不是只引起了她一個人的注意。她扭頭往左右看了看,發現那些發出讚歎之聲的人裡,竟有許多是眼冒星光的大姑娘小媳婦們……

  於是,看著那如踏月歸來般從容走來的袁長卿,珊娘止不住心頭一陣砰砰亂跳的同時,也止不住一陣自豪:我家的美少年!

  當然,隱隱的,她還有些醋意。特別是當她聽到旁邊某個花癡大姐說著,「嫁郎要嫁袁大郎」時,她突然又很想找個什麼東西把袁長卿給蓋上……她家的!

  而,更叫她覺得驚訝的是,她以為袁長卿不可能像她一眼就看到他那樣地看到她,偏那傢伙從臺階上下來後,便一直牢牢盯著她的這個方向,直到他真的走到她的面前,她才意識到,他果然是早就看到了她……

  所以說,人長得漂亮,有時候極是討巧。根據貢院裡的規矩,便是舉子們在貢院門前就已經看到了人群裡的親人,也是不被允許越過御林軍和衙役們所組成的人牆的,他們必須沿著人牆繞過貢院正門,從那邊的牌坊下面出去才能與親人匯合。

  偏袁長卿走過來後,只沖著那兩個堵在珊娘前方的衙役略一點頭,兩個衙役竟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放開了拉在手裡的水火棍,竟讓袁長卿走了捷徑,直接從這裡出去了……

  偏這麼不合規矩的事,叫四周的人看到,竟都沒一個提抗議的。周圍的人全都好奇地看著袁長卿,想要看看這京城有名的「高嶺之花」,到底是因為什麼,竟連繞過人牆的時間都不願意耽擱,就這麼直接越過了人牆。

  於是,眾人便看到,袁長卿站在一個身材窈窕的女郎面前,那唇邊露出一抹淺淺的微笑。

  頓時,看到這抹微笑的人群裡又發出一陣讚歎。

  便有人猜到,能叫人前一向清冷的「高嶺之花」露出這樣的微笑,那女郎一定就是他新娶的妻子了。更有那知道袁長卿身世的,再聯想著這幾天的新聞,立時連自家趕考的親人都不去注意了,只單單拿眼追尋著這對小夫妻。

  因此,當袁長卿夫婦二人對視了一會兒,雙雙沉默轉身,想要從人群裡擠出去時,便發現,他們早成了四周百姓們圍觀的對象。便是侯瑞和四個風的戰鬥力再強,夫妻倆仍是叫人擠得一陣東倒西歪。

  自二人匯合後,袁長卿和珊娘就沒有開口說過一個字。這會兒,借著被人擠得幾乎疊了羅漢的機會,袁長卿伸手過去握住珊娘的手。珊娘默默張開五指,和他十指交扣著。袁長卿護著她,費了一番功夫二人才從人群裡擠了出去。等他們回頭再去尋找侯瑞和四個小廝兩個丫鬟時,這才發現,他們早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人給沖散了。

  袁長卿無聲一笑,利用珊娘那略長的衣袖遮住二人仍握在一起的手,和她並肩緩緩而行。

  「倒沒想到你竟會真來。」他道。

  珊娘沒吱聲,只和他一樣抿唇微笑著。

  二人又靜默著走了一會兒,袁長卿問道:「單你們來的?」

  珊娘搖搖頭,這才道:「老爺太太也來了。」又道,「林二先生一家也在。」她指了指街尾處的一座茶坊,又歪頭看看袁長卿,道:「大概不用我問你考得如何吧?」

  「還行。」袁長卿微笑道,「中榜不是問題,不過是名次的問題。」又道,「如今上面爭得厲害,想把我刷下榜去不太可能,許就是名次不太好。」

  「無所謂,」珊娘握著他的手搖了搖,「反正你還年輕。」

  袁長卿心裡很想讓自己變得更加強大一些,聽她這麼說,便微微一笑,道:「只爭朝夕。」

  珊娘看看他,沉默著沒有言語。前世時,她一心希望他能往上爬,偏袁長卿從來不肯跟她分說朝廷裡的利害,以至於好幾回她都是自作主張,險些壞了他的事……偏這一世,她看開了,他倒變得熱心仕途起來……果然是風水輪流轉。

  這會兒貢院門前的街上早已經是人滿為患,袁長卿護著珊娘避著人流,互握在一起的手一直不曾鬆開。等走到人少一些的地方,珊娘才問著袁長卿,「你怎麼沒跟林家兄弟倆一同出來?」

  林如亭和林如軒今年也一同下了場了。

  「我們不在一個考棚裡。」袁長卿說著,忽地看她一眼,問道:「這幾天,家裡可還好?」

  「啊……」

  珊娘平著聲音應了一聲,袁長卿便知道,大概是有什麼事了。

  「怎麼?」他問。

  「也……沒什麼……」就是他們袁家又上頭條了。

  卻原來,那天五老爺說漏了嘴後,乾脆便趁熱打鐵,在袁長卿進貢院的當天下午,他就拉著他的老友去了吏部尚書的家裡。從尚書家裡出來後,他又帶著一幫也不知道從哪裡找來的閑幫們衝了袁家的大門。第二天,整個京城的人就都知道了,那袁禮袁四老爺竟為了自己的前途,盜取侄兒媳婦的嫁妝充當敲門磚……至於說被當作搶劫犯送到官府去的鄭媽媽等人,袁家老太君在這種形勢下,是打死也不敢認他們是自己派去的,所以如今那些下人們,仍作為搶劫嫌犯被關押在大牢裡……

  二人悠閒地在來來往往的人流中緩慢走著,袁長卿那裡細細問著珊娘他不在家時,家裡的大事小情,珊娘猜到他是不願意錯失家裡的點點滴滴,便也細細地答著他。二人肩並著肩地細語著,便沒有注意到,五老爺和林二先生訂的茶樓就在眼前了。若不是林如稚在樓上看到他們叫了一聲,兩人差點就要走過頭了。

  袁長卿和珊娘上得茶樓的二樓時,只見他倆的丫鬟小廝竟都已經先一步回來了。侯瑞沒在雅間裡待著,倒氣呼呼地坐在一張茶桌邊牛飲著一壺茶。見他倆上來,侯瑞立時竄了過去,沖袁長卿一瞪眼,壓著聲音吼道:「你倆跑哪去了?害我被老爺教訓一通!」

  正說著,那雅間的門被人拉開了,林如軒的腦袋忽地伸出來,對袁長卿笑道:「你那個考棚不是頭一個被放出來的嗎?怎麼倒走在我們後面了?」

  說話間,林如亭也迎了出來。三個考生相互略問了一遍考得如何,便一同進了雅間。

  珊娘去接人時,雅間裡只有五老爺一家和林二先生一家,如今則多了幾位白鬍子的老先生。珊娘不認得人,顯然袁長卿是認得的,便趕緊上前給眾人見了禮。珊娘這才知道,原來這些人都是杏林書院的教授,且還都是才名在外的大儒。

  幾個老頭兒不客氣地拉著他一陣詢問,林二先生更是指著一旁早備好的筆墨對袁長卿三人道:「把你們的答題默出來吧。」

  袁長卿等人去那邊窗下默寫著考卷時,林如稚早過來將珊娘拉到了一邊,又悄聲笑話著她道:「接個人接到哪裡去了?」

  珊娘的臉微紅了紅。還是林二夫人厚道,知道她和袁長卿還在新婚燕爾,便拉開珊娘,問著太子充當欽差過來宣旨的事。

  二夫人關心的不過是些普通百姓會關心的那種皇家八卦,旁邊幾位老先生聽到二夫人提及太子,想到的則是朝政。

  一位老先生道:「自江陰一案後,那位就極力想要打壓下太子去,凡是重要的事情都不肯再叫東宮沾邊,今兒怎麼忽然轉了風向,倒指了太子做欽差?還是說,朝上又生了什麼變故?」

  想著袁長卿進考場前,太子曾親自過來的那一趟,珊娘心裡忽地一動。照理說,那位昭文帝也是個城府極深之人,便是再怎麼看中袁長卿,也不會這麼給他面子,竟親自來給他送考……何況,拔苗助長未必是件好事。所以珊娘覺得,不定裡面還有其他什麼事……

  其實上一世時,珊娘對時政就不感興趣,但「為了袁長卿好」,她仍是逼著自己關注過一陣子,直到袁長卿幾乎是明著告訴她,他的世界不歡迎她,她才沒再繼續做那些白費蠟的功夫。

  如今,那在珊娘心頭積壓了一世的怨氣終於散盡之後,平靜下來的她重新回頭去客觀地審視那個前世的自己,珊娘才突然發現,其實她那些所謂的「付出」,那些所謂「為了袁長卿好」,更多的時候其實還是為了她自己。那時候她一直豔羨著勳貴圈子裡的女眷們,總盼著有朝一日她也能成為那樣的人上人。所以她關心這些事,與其說是希望能夠幫助袁長卿更進一步,倒不如說,是希望袁長卿的更進一步,能給她帶來一個更好的前程。只有袁長卿有個好前程,她才能靠著夫榮妻貴,成為她一直希望自己能夠成為的,那勳貴圈中的一員……

  珊娘默默聽了一會兒老先生們的議論,又和二夫人五太太說了一回閒話,袁長卿他們才默完三天的考卷。林二先生看了一回考卷,又和幾個老頭兒評點了一會,回頭笑眯眯地對袁長卿等人道:「你們三個應該沒什麼問題,只看最後的殿試了。」又道,「累了三天了,都回去好好歇息幾日,鬆快鬆快。可也不能太過鬆懈,下面還有殿試的。」又道,「特別是長卿,我看很有機會。」

  言下之意,竟是一個傳臚唱名沒跑了……

  太子為什麼來找袁長卿,珊娘覺得,那應該是個不該她知道的秘密,所以她一點兒都不好奇。袁長卿見她不好奇,倒有些抓心撓肺地不自在起來。

  此時他們正在自己的家中——袁長卿都考完了,珊娘自然也就回家了。然後……

  地點,臥室。

  具體一點……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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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8 00:54:2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四章 探花郎

  老師說了,考完了,要鬆快鬆快,要好好放鬆一下……

  師母也說了,新婚燕爾的小倆口……

  所以,袁長卿便理所當然地認為,他怎麼荒唐都在情理之中。加上之前珊娘怕他分了神,總節制著他,叫他都沒個盡興的時候,如今她是沒了理由,他則多的是藉口。於是,還尚未做成那金榜題名的文狀元,這位考生便先提槍上馬,做了回勇猛的武魁首。

  荒唐了大半宿,小倆口靠在一處溫存著,互握在一起的手指相互把玩著對方的指尖。

  叫珊娘有些嫉妒的是,雖然她的手生得也算是不錯的,可袁長卿一個大男人的手,竟生得比她的手還要好看。袁長卿的手瘦而修長,指尖不像珊娘的指尖那般似個小鏟子,指甲圓而飽滿。且摸上去極硬,不像珊娘的指甲,軟軟的,很容易折斷。所以珊娘從不留長指甲。

  「人都說,指甲軟的人心也軟,指甲硬的人,心也硬。」珊娘摸著他的指尖嘀咕著,「你這人狠起來,一定心腸極硬。」

  不知怎的,她的話忽地叫他想到她的那個「夢」來。在她的那個「夢」裡,他便是那樣的一個人……

  雖說早已經習慣了自己那寡淡涼薄的天性,袁長卿卻並不願意叫珊娘真認為他是那樣的人。可他的指甲硬是事實,他心腸硬更是事實……一陣不適意中,他趕緊轉移了話題,問著珊娘,「太子殿下親自來給我送考,你就沒覺得這有些奇怪嗎?」

  「覺得啊。」珊娘懶懶應著。

  「那你怎麼不問我?」袁長卿道。

  「我為什麼要問你?」珊娘奇道,「這又不關我的事……」許是覺得這話聽上去有點冷漠,她又補充道:「該我知道的你自會告訴我。再說,我又不入朝為官,要知道那麼多做什麼?!」

  袁長卿:「……」

  雖說就算她問了,他也只會挑挑撿撿告訴她那些能告訴她的,可……

  為什麼她越是明理大度,他倒反而越是不舒服了?!

  袁長卿沉默垂眼,看著她的目光裡,帶著無聲的不滿。

  珊娘抬眼看看他,暗暗歎了口氣,好吧。「那,太子殿下跟你說什麼了?」她問。

  袁長卿張了張嘴。珊娘這像敷衍小孩一般將就著他的神情,他豈能看不懂?於是忽然間,他才意識到,似乎只有在她的面前,他的情緒才會特別的多,還特別的……幼稚。

  「那個,」他不自在地一摸鼻尖,「其實也沒什麼,殿下有其他事要辦,不過是借我掩人耳目而已。」又道,「之前我私下裡幫殿下做的那些事,好像被人捅了出去。如今上面很是忌憚著殿下,所以他擔心,我可能會受他拖累。老師那裡大概覺得我很有希望金殿傳臚的,我倒是不指望。也虧得今年是洪大人做主考,便是我真進了前十,便是皇上真要拿下我,以洪大人的稟性,大概也會爭一爭的。不過,為了顧及皇上的臉面,我的名次應該不會很高。但不管怎麼說,一個前程還是有的。」

  至於說,太子殿下悄悄跟他商議他的前程,希望他能入東宮替他主管起來的那些事,就沒必要告訴珊娘了。

  不過,他高估了珊娘對他前程的關心度。珊娘只不鹹不淡地「哦」了一聲,便又玩著他的手指,思緒早不知道開小差跑到哪裡去了。

  袁長卿不禁微皺了眉,撥過她的臉,看著她道:「你竟都不擔心嗎?我若真沒了前程。」

  珊娘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前世她早擔心過了,如今她才不高興替他白出那個工呢!自個兒煩累不說,還不一定能得到他的一聲兒好!

  「便是沒考上又如何?又不是人人都做官的。且家裡的賬冊我也在看,就算你什麼都不做,難道還能餓著你我?」頓了頓,她又道,「再不濟,我如今正跟太太學著玉繡,等學成了,總能養活你的。」

  袁長卿看看她,忽地一咬牙,翻身將她壓在身下,恨恨道:「在你眼裡,我就那麼沒用,竟要你來養著?」又道,「你且放心,養你我總還是能做得到的。」

  珊娘卻笑道:「便是你能養我,我也不會叫你養著。所謂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萬事靠自己才最牢靠。」

  妻子依靠丈夫,這原是世間常理,偏她竟這麼說……

  袁長卿默了默,看著她道:「你心裡是不是一直都沒信過我?」

  珊娘一眨眼。若說之前,她確實是不信他的,可如今……她仔細審視了一遍自己的內心,發現她對袁長卿,應該還是挺信任的。只是,再怎麼信任他,她也不可能像前一世那樣,將自己的一切全都寄託在別人身上了。

  於是她看著他搖了搖頭,「我不是不信你,只是覺得,靠人終究不如靠自己。你有能力養我是你的事,但我不會也不想依附於你。是你的妻子之外,我還應該先是我自己。」

  前一世時,她滿心滿眼想要成為別人眼裡的優秀,卻不是因為她自己想要做到最優秀,而是她從小受到的教育叫她覺得,她若不夠優秀,便不會有人愛她,也不會有人關心她。她那般努力爭取著,以自己的想法去揣摩著別人的需求,甚至不用對方開口,她就主動去給予對方她以為對方需要的,她以為,這樣她就能得到她想要的,結果卻只是將她想要的一切推得離她更遠而已……重活一世,她才發現,雖然前一世活得那麼辛苦,她卻從來沒有真正做過一回自己。

  人,總希望別人都能愛自己。可一個連自己都不愛的人,又怎麼能讓別人也來愛她?若連怎麼愛自己都不知道,又怎麼會知道如何正確地去愛別人?

  所以,這一世,比起去爭取別人的愛,她更寧願先學會怎麼愛自己,怎麼做自己。

  放榜這一天,天才剛濛濛亮,五老爺就帶著妻兒殺了過來。

  五老爺原就是不羈的性情,且在這府裡也是常來常往的,見毛大一條假腿不利索,他便沖毛大隨意一擺手,都沒等五太太帶著全哥兒跟上,就這麼極不見外地先一步闖了進去。

  進得正院時,五老爺一抬頭,就只見庭院中央新搭起的花架子下,袁長卿站在那張石桌旁,左手端著隻小茶盅,右手拿著支毛筆,正拿毛筆沾著茶盅裡的水,極認真地刷著石桌上一盆月季花的葉片。

  老爺一陣驚奇,湊過來問道:「你在做什麼?」

  袁長卿這才看到闖進來的五老爺,忙放下手裡的茶盅毛筆,對老爺行了一禮。他一個揖還尚未揖下去,就叫五老爺一把拉了起來,又指著那盆月季問著袁長卿,「你這是在做什麼?」

  袁長卿笑道:「珊兒養的月季,生了蚜蟲。她怕這東西,不敢碰,只好我幫她了。」

  此時五太太也進來了,便問著袁長卿,「珊兒呢?」

  正說著,珊娘從一旁的角門裡過來了。五福托著個託盤跟在她的身後。

  看到五老爺,珊娘忍不住抬頭看了看天邊剛剛升起的太陽,對老爺太太笑道:「老爺太太怎麼這麼早就來了?」

  全哥兒一看到他最喜歡的姐姐,立時掙脫奶娘的手,一下子撲到珊娘的身上。

  珊娘拉了他的手,一邊問著他話,一邊將他帶到花架子下面,又對袁長卿笑道:「等一下再弄吧,我煮了湯圓。」——這是南方的風俗,求個圓圓滿滿的吉利。

  五老爺一聽就亮了兩眼,道:「這個好。」說著,便在桌邊坐了下來,叫珊娘也給他來一碗。

  五太太忍不住睨著五老爺道:「在家裡不是吃過早飯來的嗎?」

  「這個意頭好啊。」五老爺笑道,又扭頭對袁長卿道:「你們北方人不愛吃這甜的,不過今兒不同,今兒你怎麼都得吃一口。」

  其實五老爺這話是白囑咐了,便是袁長卿不愛吃甜食,只沖著這些湯圓是珊娘親手包的,他就再沒有不吃的道理。

  全哥兒卻是純南方人的口味,最是嗜個甜食,一聽說有湯圓,立時嚷嚷著也要吃。侯玦原就是個吃貨,不然也不會長那麼胖了,便是如今因為抽條瘦了下來,聽說有湯圓,忍不住也跟著吞咽了一下,抬頭眼巴巴地望著珊娘。

  最近侯玦心裡不太好過。他姨娘因為那年險些害珊娘身敗名裂,把五老爺氣狠了,將她送去山上的一個尼姑庵裡。原想著看在侯玦的份上,關她個一兩年再放回莊子上養著的,偏馬姨娘不知怎麼的,跟個常進山收貨的行商好上了,最後醜事敗露,叫庵主抓了個正著,直把馬媽媽氣得當時就中了風,都沒能熬到五老爺上山,馬媽媽就這麼沒了。見五老爺過來,馬姨娘以為自己小命休矣,卻不想五老爺問了問那個行商,見他是真喜歡上了馬姨娘,竟做主放了馬姨娘的自由……

  雖說五老爺被戴了綠帽子,其實他心裡多少也鬆了口氣的。當初他以為他跟五太太再不可能近一步了,才收下五太太塞來的那些丫鬟。如今他跟太太好了,中間再容不下別人,偏他又不是個真無情的,便難免對馬姨娘抱了愧疚。如今馬姨娘自己找了條出路,雖然氣死了馬媽媽,於五老爺來說,倒不失為一種解決之道……只可憐了小侯玦,因這個親生母親而很不好受了一陣子。

  也虧得太太是個心善的。當初把馬姨娘給五老爺時,五太太是一種想法,如今她跟五老爺好了,自然又是另一種想法,因此,不僅五老爺,其實五太太心裡對馬姨娘也是覺得有愧的。如今馬姨娘有了著落,太太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不禁對侯玦又抱了一份虧欠,因此,太太待他比以前更用心了。

  侯玦是個明理的,見老爺太太這樣,他倒不好把心裡的那些難受表現出來了。好在珊娘比較懂他,知道這件事後,便拉著他避了人,讓他痛快地哭了一場。因此,雖然如今他已經十一歲,卻仍像珊娘才剛從西園回來時那樣,特別愛黏著她。

  珊娘見這倆兄弟跟兩隻饞嘴貓似地看著她,便笑道:「都有。」又特特吩咐著侯玦,「去跟三和說一聲,再拿幾個碗過來。」

  太太哪裡知道侯玦這時候那種微妙的心理,立時替他抗議道:「不是有旁人嘛,幹嘛專指使你兄弟。」

  珊娘斜眼看著侯玦笑道:「太太問問他,可是最愛被我指使?」

  侯玦用力一點頭,連聲道「我去我去」,便一溜煙地從角門奔去了廚房。

  見他這樣,太太倒愣了愣,然後忽地一陣似有所悟。

  珊娘看看老爺太太,笑道:「怎麼少了一個?大哥呢?」

  老爺那裡正跟袁長卿說著月季花的蟲害問題,故而沒聽到珊娘的問話,太太便答道:「去看榜了。」

  「這時候?」珊娘抬頭看看天色,「那大哥不得在貢院那邊等上一個時辰了?」

  「一早老爺就支使人去看榜,你哥哥說他去,就搶了這差事。」太太斜睨老爺一眼,笑話著他道:「虧得不是半夜出榜,不然老爺就該派人連夜守在那裡了。」說得珊娘跟著一陣笑。

  珊娘道:「不急,長生說了,京裡有專門的閑幫就靠著報榜發財呢,便是家裡不派人去,也有人能早早地把消息報過來的。」

  這是京裡的風俗,每回放榜前,都有那閑幫早早看好了今年那些熱門舉子們的住處,圖的就是頭一個來報喜,好得主家一個大大的封賞。

  太太也聽林二夫人提起過的,便問道:「我正要問你,紅封可準備好了?我聽說,京裡今年的賭榜,長生可是在榜單的頭幾名呢,來報喜的人定然多。」

  珊娘笑道:「多也不礙,圖個喜慶嘛。」

  太太卻道:「知道你們兩個不差錢,可也不能這麼不懂當家。我特特跟你師母打聽過了,說是頭三個報喜的需得給個大紅封,後面來的,只需要打發個腳錢就好。所謂男主外女主內,長生他管不到這些小事,你就得替他撐起來,可不能再像在家時那般懶散了。」

  珊娘:「……」

  ——您還好意思說人?!明明不管事的人是太太您自個兒好吧……

  珊娘和太太這裡閒聊著,袁長卿卻是一邊跟老爺說著花上的蚜蟲,一邊支著半個耳朵聽著珊娘和太太的話。聽太太在那裡教導著珊娘,袁長卿便回頭笑道:「太太放心,珊兒做得好著呢。再說,她是嫁給我的,又不是來替我管家的,這些小事有花叔花媽媽會管著的,不用她操心。」

  一旁被點了名的花媽媽聽了不禁一陣和淚暗吞——遇上一個懶主婦也就罷了,偏自家大爺還寵著縱著,看來她是別想要什麼榮養退休了……

  別說,袁長卿和珊娘這兩口子,還真是心大,從頭到尾就沒安排過人去看榜,還是花叔早早就派了四個小廝裡身手最好的巨風去貢院外的牆邊上守著。只是,雖然巨風功夫不錯,可到底不夠專業,他看了榜急急往回趕時,早有那專業看榜人往袁長卿家裡報了喜報。

  當然,袁長卿毫無意外地中了。

  被袁長卿打過那麼多的預防針,珊娘以為袁長卿的名次不會很高,卻不想,報喜人遠遠地就放著鞭炮過來,嘴裡喊的是「頭名會元」。吃驚之下,大喜過望的珊娘竟忘了五太太才交待過的規矩,連著給七八個報喜的全都塞了那上等的紅封,直到袁長卿含笑將她拉進門去,她仍有些迷迷糊糊。

  「不是說你名次不會好嗎?」她問著袁長卿。

  袁長卿微笑道:「我說的是殿試。」

  珊娘這才想起來,三日後還有殿試。

  珊娘兩口子進去了,五老爺則依舊站在大門口,樂吱吱地等著報喜人過來。五太太擔心袁長卿小倆口年輕,不懂理財,五老爺卻仗著自己來錢快,隨手幾筆就是錢,他不怕花錢,故而來一個,他給個大紅封,來一個,他給個大紅封,那嘴都快笑得裂到耳朵根後面回不來了。最後還是珊娘實在看不下去了,叫趕回來的侯瑞把五老爺拉了進來 ,老爺這才消停下來,回頭拍著袁長卿的肩道:「爭取考個狀元回來!」

  這是老爺的說法,當晚,新出爐的袁會元趁著喜氣,抱著還沒怎麼舊的新娘子求了一回歡後,新娘子揉著會元的耳朵道:「一個會元足以證明你的實力了,殿試上面你盡心就好,狀元不狀元的,無所謂。」

  感動之下,會元郎又向新娘子證明了一回他的實力……

  雖然大周改了科舉制度,但殿試的日期還是沿用了前朝的慣例。

  四月二十一日,正是春光最明媚的時節。黎明時分,宮門依次打開,一列新晉的貢士們,帶著平生夙願,在今科主考洪大人的帶領下,緩緩入了宮門。

  宮門外,送考的人們遠遠看著未來進士們的背影消失在雄壯的宮牆後,新一輪賭局便又開盤了。

  這一回,賭袁長卿會中狀元之人極多。林如稚開玩笑地對珊娘道:「我們也該去下一注的。」珊娘卻搖頭拒絕了。這方面,她還是很信服袁長卿的判斷的。因此,和會試那會兒一樣,她並沒有對此事有什麼過高的期望——當然,受了意料之外的那個「會元」的衝擊,其實她心裡多少還是有那麼一點點小小的期盼的……

  殿試只一日便結束了。三日後,殿試結果填榜,皇帝於太和殿宣佈殿試結果。

  結果是……

  袁長卿得了個第三,探花!

  這一回,又叫珊娘意外了……

  後來她才知道,袁長卿的這個探花得來極是不易。

  按照慣例,讀卷官呈上今科貢士的前十名以供御覽,再由老皇帝定奪前三名。

  歷來所謂點狀元,其實不過是從皇帝手裡過一過程序而已,偏老皇帝展開奏摺,頭一眼就看到了排在前面的袁長卿的名字。老皇帝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想都沒想,便將奏摺往地上一扔,只說袁長卿這等不孝不悌之人竟也在榜,竟果然如袁長卿所料的那樣,預備將他一擼到底,甚至革去功名——卻原來,袁家老太太在袁長卿夫婦那裡吃了那麼多的悶虧後,便進宮去找宮裡的貴妃娘娘哭訴了一番。貴妃娘娘正好也才剛剛知道,她在江陰的人馬幾乎全是折在這不聲不響的袁大手裡的。於是兩恨並一恨,貴妃娘娘便在老皇帝耳旁狠吹了一陣枕邊軟風。

  若是換作別的主考官,不定袁長卿的功名真就不保了,偏這一任主考官是個有名的「強項令」,直著脖子和老皇帝一陣爭辯,從袁長卿的「不孝不悌之罪」扯到最近坊間的傳聞,又從坊間傳聞扯到袁家孟氏的不慈,再從孟氏的不慈扯到孟家的教女無方,就差直指後宮的貴妃娘娘也一樣品性不良了……若是別人,不定老皇帝就要下令砍人了,偏洪大人除了是兩朝元老外,還曾做過老皇帝的帝師。老皇帝打小就怕這老師,且他原就不是個有魄力的,於是詞窮之下,竟拂袖而去。

  皇帝這一任性,頓時驚動了宮裡的老太后。太后沉著臉把任性的皇帝押回殿上重新理事後,順勢就在一旁坐了下來。

  皇帝沒辦法了,只說要將袁長卿的名字從前十裡抹去,倒沒再提除去功名的話了。

  洪大人聽了,頓時又跟皇帝理論起來——怎麼說袁長卿都是今科的會元,堂堂一個會元竟沒能被點進前十,且不說他的殿試文章還寫得一片花團錦簇,說出去,只怕要被人說他們這些考官眼神兒不濟了!

  兩邊正吵著,太后發了話。

  一般來說,太后都很顧著自己這個沒出息兒子的臉面的,可如今見他越來越不像話,太后怕他把大周的江山給折騰沒了,便笑眯眯地道:「你們說的是袁老令公家的那個孩子嗎?那孩子倒生得實是俊俏,看著就是個探花郎的胚子。」

  正因著太后的這句話,袁長卿的排名才得以叫珊娘意外了一下。

  只是,明明可以靠才學的,偏因顏值才得了個探花郎,珊娘想想都替袁長卿委屈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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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瓊林宴

  皇帝之所以要打壓袁長卿,不僅僅是因為聽了後宮裡吹來的耳邊風,也因為皇帝知道,袁長卿如今正為太子所用。昌元帝自己無能,卻很是忌憚著他那個受先帝看重的能幹兒子,因此,便是沒有後宮,他也不會去扶植袁長卿的。

  只是,皇帝沒想到的是,那洪大人竟梗著脖子跟他倔了起來。他一時氣極任性退朝,不想又把太后給引了來……雖然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昌元帝不待見太子,但他卻不敢當著他親娘的面表露出自己的半點心思,只好就著太后的坡下了驢,違心地點了袁長卿做探花。

  至於狀元,因為被袁長卿的事鬧得頭痛,皇帝就有點破罐子破摔地隨手點了那個名字排在袁長卿後面的人。

  皇帝的想法有點小幼稚,覺得點了排在袁長卿之後的人做狀元,對於袁長卿來說也是一種羞辱。他卻是不知道,他這無心一點,竟點了個比袁長卿這多少帶著點自我功利的「太子黨」,更加純粹、更加鐵杆的「太子黨」——林如亭。

  林如亭是林二先生的長子,幼年時一直隨父親在京城讀書。袁長卿拜在林二先生門下後,他因著袁長卿的關係而認識了太子。比起袁長卿和周崇,林如亭和太子的年紀更為接近,因此二人相交也更為契合。便是後來家裡安排林如亭回梅山書院讀書,他和太子之間的書信往來也從不曾斷過。而也正是因為他常年不在京城,京裡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更少有人知道他和太子之間的交情。

  雖然珊娘覺得他只得個探花有點委屈,袁長卿自個兒倒是挺滿意這個名次的。之前他就算計著,皇帝把他一擼到底的可能性不大,最壞的結果便是被刷到三甲去,如今能得個探花,對於他來說已經是個意外之喜了。

  而且,比起萬眾矚目的狀元郎,袁長卿倒覺得這第三名的探花正正好,不高不低,可以給他帶來他想要的仕途名聲,卻也不至於叫他在人前太過於顯眼——袁長卿對自己一向有著很清醒的認識,他知道自己精於謀算,擅長背後策劃,卻並不擅長面對人群,而林如亭則正好跟他相反,溫文儒雅的他八面玲瓏,幾乎沒有他搞不定的人。甚至是昌元帝。

  金殿傳臚的第二天,便是萬眾矚目的瓊林宴了,所有的新科進士們都去了宮裡領宴——當然,這「瓊林宴」只是民間俗稱,於官府的說法,則叫「恩榮宴」。

  那袁長卿是探花,第三名,按規矩自然是要坐在上首第三席的,離昌元帝和陪宴的太子、四皇子五皇子都很近。

  昌元帝在袁長卿的身上吃了個悶虧,對他自是沒個好臉色,可今兒這是「恩榮宴」,體現著皇家的恩寵,他再怎麼是個糊塗皇帝,這點分寸還是有的,倒不好當眾給袁長卿難看,便扭過頭去,一味只和他欽點的狀元郎林如亭說著話。說話間,問及到狀元郎林如亭的身世來歷時,皇帝忽地不吱聲兒了。

  卻原來,在皇帝心裡,林如亭的父親林二先生可一點兒都不比袁長卿更討人歡喜。林二先生雖然從未入過仕,卻因他才學出眾而被世人公認為是大儒。這位大儒和大周其他的大儒一樣,都有個愛「指點江山激昂」文字的毛病。偏當今這位又不是個賢明的君主,可以讓人置喙之處簡直不勝枚舉。皇帝那裡每做一件錯事,林二先生就和其他大儒們一唱一和地撰寫文章抨擊時政,屢屢叫皇帝失了顏面,偏又拿他無可奈何——那杏林書院雖是皇家書院,當年世祖皇帝卻有遺命,禁止皇家插手書院事務,且還特特在書院門前勒石為記。叫他想找著藉口把林二先生踢出京城都不成。

  所以說,這位昌元帝真是個無能之人,他惱林二先生多年都一直無計可施,誰知那才剛剛成年的四皇子只用了三年的時間,就替他辦到了幾十年沒能辦到的事。四皇子用滲透的方式,漸漸掌控了近百年來一直保持著獨立姿態的杏林書院後,便揣摩著聖意,將林二先生排擠出了杏林書院。

  只是,杏林書院能以獨立姿態在京城屹立百年,卻也不是誰說拿下就能拿下的。都說「文人氣節」,文人雖然提不動刀,拿不穩槍,卻是全天上下最不容易低頭服軟之人。四皇子可以得勢一時,終究難以囂張一世,不過才兩年時間,書院裡的先生和學子們便在太子暗地裡的相助下,把四皇子的勢力驅逐了出去。於是,兩年後,林二先生帶著他那本尚未完成的《地輿志》,重又入了杏林書院執教……

  雖說皇帝還不知道眼前這位談吐文雅的青年是他所忌憚的太子的鐵杆黨徒,但只沖著他是林二先生的兒子,皇帝就後悔得恨不能立時收回他的金口玉言。

  而林如亭看著和袁長卿似是截然相反的兩種人,其實就心眼兒來說,他一點兒都不比袁長卿差。且他打小就幫著祖父伯父管著書院裡那些調皮搗蛋的小子們,最是擅於揣摩人心,見昌元帝突然改了態度,他便知道,十有八九是為了他的父親。他只作不知情的模樣,處處順著昌元帝的意思說著模棱兩可的話,偏那話又叫人聽了極舒服,等瓊林宴上酒過三巡時,昌元帝早忘了林如亭是林仲海之子了,直覺得自己那神來一筆,果然給大周挑了個棟樑之材。於是,當場下令,叫林如亭入內書房行走。

  而,和得了皇帝青眼的狀元郎相比,袁長卿這個探花郎則立時就成了一道背影——也是,雖然皇帝受他親娘的挾制,不得不違心給了袁大一個他不想給的出身,可怎麼說人家都是頂級大boss,便是明著不好把袁長卿怎樣,暗地底給他穿個小鞋什麼的,簡直不要太容易喲!

  於是,雖然袁大探花和狀元榜眼一樣,依慣例被皇帝賜予進士及第的出身,且也被授予了翰林編修之職,可同樣是入翰林院,林如亭一入仕途就能出入皇帝的書房,袁長卿卻得了個修書的差事——不是修史書的那種修書,而是修補藏書的那種真正的修書!

  以後世的話來說,其實他就是個圖書管理員……當然,這是瓊林宴過後,袁長卿要面臨的現實。此時則還在瓊林宴上。

  袁長卿的座位靠著皇帝,叫昌元帝一抬眼就能看到他。一看到他,就叫昌元帝想起前兩天的憋屈來,於是越看他心裡火越大,偏還當眾發作不得,便想著主意刁難起袁長卿來。對他皮笑肉不笑道:「難怪連太后都說愛卿天生是個探花郎的胚子。這相貌,便是在唐朝,也妥妥的是個『探花使』。如今正是春光最好之時,加上卿這等人品相貌,倒叫朕來了興致,索性就委你做個『探花使』,去御花園裡挑一朵天下最美的花來。你若找到了,朕自然有賞,若找不到,或者找來的花不是天下最美的花,可別怪朕罰你。」

  昌元帝點狀元那天發生的事,外人自是不知內情,宴上新晉的進士們聽皇帝這麼說,都只當皇帝是突然來了興致,便紛紛起身拍著馬屁,附和說這個點子雅致,倒逗得昌元帝一陣開心——他們哪裡知道昌元帝這是在給袁長卿挖坑,只當便是罰,也不過是罰酒罰詩罰文章而已,哪裡知道袁長卿所面臨的危險。

  他們不知道,太子、四皇子,還有五皇子卻是早知道袁長卿這探花郎是怎麼來的。於是,三雙或擔憂或幸災樂禍的眼,全都看向袁長卿。

  只見袁長卿從容起身,也不找藉口推辭,只向著皇帝道了聲「領旨」,轉身便出了大殿。

  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殿門外,四皇子回頭對皇帝笑道:「父皇休要說我挑剔,所謂眾口難調,他覺得美的,我可未必就覺得美。」

  那些原正笑著的新晉進士們聽了,頓時愣了愣,心頭忽地有種不好的感覺,便悄悄看向上首的昌元帝。

  昌元帝笑道:「找不到也沒什麼,不過是受罰而已。」

  ——果然,純粹就是想找理由罰一罰袁長卿的。那些機靈的人立時聽明白了昌元帝的話外音,心裡頓時調整了對袁長卿的態度。

  而在昌元帝和眾人都沒注意到的地方,林如亭則和太子飛快地交換了個眼色,二人臉色不禁一陣凝重。

  五皇子原就和袁長卿交好,此時更是湊到太子耳旁低聲道:「要不要我偷偷去趟慈寧宮?」上一次皇帝鬧脾氣時,就是太子暗地裡派人去通知太后的。

  太子搖搖頭。皇帝打的什麼主意,他大概也能猜得到。這樣的場合裡,且袁長卿不曾有任何的過錯,便是他找來的花不合昌元帝的要求,皇帝也不可能因此就傷及他的性命,或者罷了他的前程——若真那樣,此時列席兩邊陪宴的各部大臣們也會上來勸阻。這樣一來,袁長卿倒很容易就能脫身了——太子擔心的倒是,皇帝只是想要借此由頭來羞辱袁長卿一通。

  上一次他之所以能請動太后,是因為那是國事。這一次,若皇帝只是想要羞辱一個才剛剛踏上仕途的臣子,別說太后,便是列席兩邊的大臣們,大概都不會站出來替袁長卿說一句話。最多在事後給皇帝上兩道摺子,指責一下皇帝的荒唐,也就算是給新科探花一個交待了。

  袁長卿在宮裡面臨困境時,珊娘則正和她的父母一同在林二先生家裡作著客。

  這一科,竟是再沒有人比林二先生更為風光得意了。他的至親子侄,包括親傳弟子,三人下場,三人全都高中,且不說其中還有一個狀元一個探花郎,便是因為毛躁而於殿試時略有失手的林如軒,也是會試第六殿試第十三的好成績。一時間,林二先生高興得幾乎無可無不可了。

  也因此,便是林如亭袁長卿等人仍在宮裡領著宴,林二先生依舊命家人擺起了酒宴,請著書院同僚和京城裡常與他詩文應對的那些文壇巨匠、名師大儒們,一同過來吃酒慶賀。

  而作為探花郎的岳父,五老爺也想請客來著,一來他才到京裡,就那麼幾個老友,還全叫林仲海給請了去;二則,是他打賭輸於林仲海了,只得把這頭一天的宴客讓於了林二先生——他和林二先生賭著袁長卿的名次,林二先生心裡多少知道一點朝局的,故而猜著袁長卿定然不可能是狀元,五老爺卻並不關心政治,對朝局更可謂一無所知,只盲目地信任著袁長卿的才學,非說他是狀元之才……

  男人們在外院談古論今,一個個於酒酣耳熱之際恨不能立時一展自己那「治國平天下」的手段;女眷們於內宅,則更樂意探討些「修身齊家」的本事。

  二夫人便問著珊娘:「大郎得中,袁家那邊可有什麼消息?」

  珊娘搖搖頭,笑道:「昨兒花叔也往那邊府裡報了信的,那邊只說老太太和四夫人染了時症病倒了,都沒見花叔。」

  「那你呢?」五太太擔心道,「四夫人那裡倒罷了,老太太那裡,怕是你要去侍疾吧?」

  珊娘倒想裝個樣子的,袁長卿卻直接把她攔了回來,只叫花媽媽過去看了一趟,且還告訴那邊府裡的人說,珊娘身子也有不適,怕把病氣過給那兩個已經病倒的人,只好遣了花媽媽來代為看望……

  這裡正說著話,外面傳來一陣喧嘩。二夫人抬頭看看天色,站起來笑道:「定然是他們回來了!」

  二夫人還真說對了,還真是袁長卿他們回來了。三人只進來內院行了個禮,便叫外面的那些名師大儒們給拉走了。那林如稚原就是個活潑的,此時更是對那瓊林宴好奇得不行,便硬是拉了珊娘背著人跑到前廳的後窗下,聽著林如軒像說書般,繪聲繪色地說著瓊林宴上的事。

  她們到時,林如軒正說著袁長卿這個探花郎的來歷。

  雖說他這探花來得如同兒戲一般,可宮裡放出的消息卻是另一個模樣的。宮裡只說,那前三名的文章都一樣好,叫皇帝一時犯了難,跟太后說起此事時,太后只認得三人裡的袁長卿,便說他長得最好,是探花郎的胚子……不管事實真相如何,市井百姓倒是挺喜歡這個說法的,甚至一時傳為佳話。

  眾人正議論著,林如軒那裡又繪聲繪色地說起昌元帝委袁長卿為「探花使」,叫他去御花園裡挑選一朵天下最美的花的事來。

  「你們再猜不著,袁大,不,探花郎他找來的是什麼花……」

  話說,當年世祖皇帝曾效仿唐太宗,在御花園的一角也建了個淩煙閣,裡面掛著當初為創立大周基業立下汗馬功勞的一批文臣武將的畫像。那閣前有一株世祖皇帝親手栽種的木棉。當年世祖皇帝曾說過,那紅紅的木棉花裡藏著先人為後人所流的血,所以是這世間最美的花……

  所以,袁長卿帶回去的,便是這株木棉樹上的花。

  回家的馬車上,見珊娘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袁長卿便逗著她道:「其實我認為,天下最美的花在我家裡。」

  珊娘怔了怔,忽地拿手指頭捅了他一下,睇著他道:「人前你倒也這樣油嘴滑舌一次啊!」

  袁長卿笑著抓住她的手指,道:「真的,我真覺得我們家那株月季花是天下最美的花。你種的,我給除的蟲,開的花豈能不美?」

  珊娘這才意識到,他又在捉弄她了,於是撲過去又動起手來。

  袁長卿悶聲一笑,對她道:「這樣多好,不愁眉苦臉了。」又道,「你別替我擔心,我好著呢,他們最好是能把我選官選到外地去,我就帶著你,還有老爺太太,我們一路遊山玩水地過去,正好也看看這美好的春色。」

  可惜的是,天不從人願,袁長卿並沒有能夠如他所希望的那樣被人踢出京城,而是被人塞進了翰林院,做了個一個月裡都沒一本書可修的修書匠……

  不過對於袁長卿來說,這樣的安排倒正好便利了他。之前他就答應了太子,要替他擔下一攤子事的,若是他如林如亭那樣受著重用,就只能一個人當兩個人使著了。如今他得的是個閑差,且上司還是太子那一系的,他簡直可以說是愛去不去,工作之餘,竟叫他得了許多的空閒,整天帶著珊娘城裡城外的溜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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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光宗耀祖

  自古以來大周這片土地上便有那「光宗耀祖」一說,袁長卿中了探花,自是要把這個喜訊告訴祖先一聲兒的,偏他們兩口子只是從袁府裡搬出來住而已,名義上跟四老爺一家並未分家,所以,他們還需得回袁府去祭祖。

  而金殿傳臚後,袁老太太得知袁長卿高中探花,險些沒把自己憋出個好歹來。偏珊娘這時候派人來報喜,她一時氣惱,便對外稱了病,乾脆連人都沒見。第二天,老太太想著他們倆口子如今已是不同往夕,應該更要珍惜名聲才是,便是惺惺作態,怕也要來探病的。卻不想那二位,一個說要去宮裡赴瓊林宴,一個乾脆也學著她稱起了病,只派了個花媽媽過來探病,把老太太氣得也沒見人就把人打發了。第三天,她原還想著若是今兒再看不到人,她要怎麼把探花郎夫婦這不孝名聲傳出去,不想袁氏族裡幾個德高望重的老頭老太太們先登了門。

  幾人一遞一聲兒地奉承著老太太,直說袁長卿這個探花,有一半該歸功於老太太的教養,又誇她待袁長卿如己出,還說她深明大義,知道家裡人多事亂會影響到袁長卿的科舉,竟不顧別人的閒言碎語,同意叫他們倆口子搬出去清靜讀書,這才有了袁長卿如此好的成績……如此這般,不要錢的好話說了一籮筐。最後,幾人才吭吭哧哧說了今日的來意。

  卻原來,如之前所有的朝代一樣,大周建國初期,是武貴文賤,隨著世間承平日久,朝廷上漸漸又變成了文貴武賤。加上漠洛河一役,叫袁家軍精銳盡喪,如今袁家各房雖說都有子侄在朝為官,卻是除了四老爺算得是個高官外,其他或在基層,或在地方,且還都是任著武職,家裡子侄中少有從文的。因此,當得知袁長卿高中後,平常總當他是個隱形人的族人們才仿佛突然看到了他的存在一般,開始拐著彎地勸說老太太趕緊把他接回來。

  「……如今他已經考完了,自是再沒那個必要住在外頭。再說,他們小倆口年紀輕輕的,又懂得什麼生活,不過是被下人們糊弄著罷了,總要老太君幫著坐鎮才行。」

  老太太跟這些人打了一輩子的交道,豈能不知道這些人心裡的小算盤。說起來,人都有趨利之心,之前袁長卿在家族裡跟個隱形人一般,除了因他自己的沉悶個性使然外,其實也因為這些親戚們看著他不過是個孤兒,遠沒有四老爺有利用價值而已。如今他這一登科,才叫族人發現,原來袁長卿身上還有他們所不知道的利用價值,所以才跑來暗示著老太太和袁長卿和解。

  至於說老太太和四老爺所擔心的,袁長卿翅膀長硬後會不會把爵位奪回去,族人才不關心呢,反正這爵位又落不到他們的頭上。

  而就老太太來說,其實她也巴不得把袁長卿倆口子給弄回來的——放在眼前總比不知道他們在外面做什麼強。於是老太太長歎一聲,道:「我們做長輩的,有哪個不盼著兒孫都在身邊?偏那孩子是個悶的,心裡有什麼想法都不愛跟人說,我就只怕他搬出去這些日子,在外面自由慣了,再懶得回來被人管束。你們說接他們回來,我們自然是肯的,就只怕他們不肯呢。」

  眾人立時笑道:「這有何難,到時候我們一同勸著他便是。怎麼說他都是袁家的兒郎,還能不聽長輩的話?」

  於是,等袁長卿從瓊林宴上領了聖旨回來後,早有族人在家裡等著,問他何時回袁府祭祖。

  袁長卿又是何等人?人家是聽鑼聽音,他是還沒開鑼就能推測出鑼音的人,此時豈能不知道族裡眾人打的什麼算盤,便微笑著回了族裡,「明兒一早便回府去。」回頭他就交待了珊娘,「明兒回府後,你就裝個啞巴,若有人跟你說什麼,萬事只往我身上推就好。」

  聽他那麼說,珊娘便知道,他心裡是有了對策的。偏她不問,他也不主動說,直把珊娘氣得一陣咬牙。如今她真是有點恨袁長卿這啞巴似的性情,除了想要哄著她做些什麼「不合時宜」的事時,他才會變得那麼嘴甜,且什麼能說不能說的話都敢往外說之外,平常盡裝著個高冷範兒!於是她乾脆也賭氣不問了。

  等次日一早,二人回到袁府時,袁府裡一改那日珊娘派人來報信時的冷冷清清,竟是門前張燈,庭內結彩,族長早領著族裡一眾老少爺們在門前迎候著他們了。

  如今四老爺身上還擔著個「偷盜侄兒媳婦嫁妝」的嫌疑呢,哪裡肯見他們兩口子,便只說部裡公務繁忙而避了出去。要說當初袁氏一族的族長之位,原是老令公擔著的,後來雖說四老爺走了宮裡的後門得了他父親的爵位,這族長之位卻不是外人能夠左右的,所以叫他的一個堂叔得了去。而雖說族長之位不在四老爺手上了,那袁氏祠堂卻仍在袁府裡的,今兒袁府裡張燈結綵,可以說,不過是族人借用著袁府的地方而已,甚至於,四老爺在不在,族裡都沒個真關心的人。

  袁長卿扶著珊娘下了馬車,二人立時便被族人給圍了。將二人送到正廳上時,老太太正端坐在上首等著受禮呢。見他們進來,兩個丫鬟上前,在老太太的面前擺了拜墊。珊娘從眼角看看袁長卿,見他唇角微微翹出一個譏誚的弧度,便也翹了翹唇角。袁長卿那裡毫不猶豫地向著老太太作了一揖,她則跟著行了個屈膝禮——竟不是老太太那裡正等著的磕頭大禮。

  頓時,老太太的臉色就不好看了,連族長的臉色都變得微妙了起來。

  袁長卿仍維持著他一貫的高冷沉默,珊娘卻扭頭看看四周,回頭問著四夫人:「四叔沒在家?」

  立時,四周為之一靜,直靜得老太太的臉色又變了變。正好外面有司儀進來提醒著吉時快到了,老太太便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招手將珊娘叫過去,又拉了珊娘的手,一邊笑眯眯地說著「你四叔有公務在身」,一邊回頭催著眾人不要誤了吉時,竟是一副長慈幼孝其樂融融的「合家歡」模樣。

  雖然她對珊娘裝著個親切的模樣,珊娘那裡也裝著個柔順的姿態,卻是一點兒也沒能阻止旁觀的袁家眾人,以及受邀請前來觀禮的親朋至友們,那帶了別樣意味的眼。

  如今京裡誰不知道五老爺打上門來,追問著袁禮將他給女兒備的嫁妝送人一事?這可算得是今年的頭條醜聞了。便是四老爺那裡辯駁著他並不知情,又暗示著這是袁長卿的栽贓陷害——當然,這確實是事實——可架不住爆脾氣的五老爺嗓門大,質問著袁家,為什麼他健健康康的女兒嫁過來沒兩個月就得了重病?為什麼他女兒帶著一身重病被袁家掃地出門?為什麼小倆口才剛一搬出去,他女兒的病就又好了……

  早說過,群眾的腦洞是無窮的,原本眾人都沒注意到的細節,叫五老爺那麼誇張地一嚷嚷,頓時又演繹出無數版本的新故事來。再被茶樓裡的說書先生們借鑒著深入一發揮,最後叫那故事走樣得連「原作者」五老爺都沒能認得出來,甚至還跟著其他聽眾一起激動地呼喚著包公包青天,請包大人快點請出狗頭鍘來,鍘了那個靠著侵佔孤兒侄子家產才變得有錢有勢,卻給懷著身孕的侄兒媳婦下毒,又把生著重病的侄兒趕出家門的、喪盡天良的叔叔——好吧,五老爺能認出來才有鬼!

  雖然五老爺沒能認得出來,袁家老太太和袁禮卻總疑心說書先生們嘴裡那個奪了孤侄家產的叔叔就是指他們,因此心裡深恨著五老爺。老太太和四老爺當初考慮給袁長卿訂下珊娘時,也是看著那侯家的五老爺是個混吃混喝沒出息的,卻再想不到,沒出息的五老爺在家鄉時默默無聞,到了京裡,竟忽然搖身一變,成了個名士……

  祭祖完畢,自然是要有一場家宴的。袁長卿被男人們拉去了外院,女人們則圍著珊娘在內院坐了席。便有好事的問著珊娘,五老爺是不是就是那神龍不見首尾的疏儀先生。珊娘大大方方地承認了。便又有人隱諱地問起那幅畫的事來。這一回,珊娘沉默了。

  她沉默了,袁詠梅卻不幹了,拍著桌子站起來,指著珊娘的鼻子怒道:「那畫明明是我父親花錢買來的,怎麼就成了你的嫁妝了?!之前怎麼從來沒見你拿出來過?!便真是你的嫁妝,誰又知道那畫是不是你偷著賣給別人,回頭栽贓我父親的?!今兒你得把話說清楚了!」

  珊娘的眼微眯了眯。要頂得袁詠梅下不了臺,她多的是話。可看看周圍那些人,她卻不想顯得多強勢的模樣。要知道,今天這裡不止只有袁家人,還有好些被炫耀的袁家人請來的外人——關起門了,她們怎麼鬧都可以,當著外人的面,她卻不能過分,不然不說那些客人會覺得她欺負未嫁的小姑,便是袁氏族人,怕也要說袁長卿才剛發達就目中無人了。

  於是,她看著鼻尖前的手指道:「妹妹這話問得我很是委屈,我什麼時候說過是四叔偷了我的東西了?那畫你們沒見過原也不稀奇,我父親送了我許多畫,我都不曾掛出來過。且因著我們住的地方小,我的嫁妝擺不開,所以有很多東西都一直按原樣鎖著,連大郎都不曾見過那些畫。不過是我們搬出去的時候才動了一回那個箱子而已,卻也沒打開看過……」

  得,袁府占地面積最大的含翠軒,在她嘴裡竟小得連她的嫁妝都擺不下。知道內情的袁家人還好說,那被邀來觀禮的,又不知道要腦補出什麼來了……

  「……若不是我父親在尚書大人的家裡看到,連我都不知道丟了東西的。」珊娘又道:「我父親的脾氣比較急,見了那畫,便想過府裡來問個清楚,偏府裡的家丁不講理,不問青紅皂白上來就推搡我父親。我父親惱了,這才當眾嚷嚷了出來,卻也從頭到尾不曾說過是四叔偷盜了我的東西,不過問著那東西怎麼到了四叔手上而已。」

  又「語重心長」地勸誡著袁詠梅,「妹妹氣惱,我還氣惱著呢!丟嫁妝原就是極丟臉面的事,如今還叫京城的人全都知道了。我只深恨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在哪裡弄丟了那幅畫的,也從來沒敢說什麼懷疑四叔的話,偏妹妹這麼嚷嚷著,叫人聽到,便是沒什麼事也要當作有什麼事了。不管怎麼說,我們都姓袁,為了家族的體面,為了四叔的名聲,妹妹也不該這麼口沒遮攔的。」

  珊娘這話說得要大義有大義,要親情有親情,直叫族裡的長輩們一陣點頭,倒拿不滿的眼看著袁詠梅,更有個依老賣老的教訓著袁詠梅道:「看你小時候倒是個通情達理的孩子,怎麼如今越長大倒越不知道個城府進退了?你嫂子說得對,外頭那些渾話,不說當作沒聽到的,竟還拿來怪你嫂子,實在是你太失禮了。」說著,立逼著袁詠梅向珊娘道歉。

  珊娘則裝著個大度,對那位奶奶輩的老太太笑道:「這倒不必,四妹妹這也是孝心使然。當初知道我父親被府裡家丁冒犯時,我也氣過一場的,後來想想,不過是誤會而已,也就沒放在心上了。」

  ——她這個大度裝得好!倒反襯出袁府的無禮來。要知道,直到這會兒,老太太和四夫人都對五老爺之事沒有表示過一句歉意呢。

  坐在上首的老太太,那豐潤的臉頰默默抖了抖。袁詠梅站起來時,她就猜到她大概要說什麼了。老太太原打著主意,是想借由袁詠梅的話替四老爺當眾洗白的,且她以為珊娘會咬住四老爺不放,卻再沒想到,珊娘竟替四老爺說著話,偏她那些話細究起來,又實在說不清四老爺在這件事裡到底是不是清白的,倒叫人覺得袁府無禮,珊娘是個深明大義的……

  老太太只好瞪起眼,也跟著喝令袁詠梅向珊娘道歉,然後親自就五老爺「被家丁推搡」一事,向珊娘鄭重道了歉。珊娘自是一陣惺惺作態,二人又當眾表演了一番長慈幼孝的戲碼。

  不管老太太怎麼樣,珊娘倒是跟著裝佯扮像扮出了樂趣。

  至於袁詠梅,深覺丟了臉面的她哪裡還坐得住,不一會兒就借著更衣離席再不回來了。

  酒過三巡後,許是前面開始跟袁長卿「討論」起他搬回來的事了,因四老爺不在,四夫人不好出面,前面便來人請了老太君出去。

  老夫人這裡才剛一走,那邊就又有個好事的湊到珊娘身邊,低聲問著她,「怎麼好好的,你們小倆口竟從府裡搬出去了?」

  珊娘「委屈」地扁扁嘴,也壓著聲音道:「我也不知個究竟呢!偏大郎還不許我問。」

  這話頓時引得周圍人全都豎起了耳朵。

  珊娘又道,「那天我抄完經,在老太太臨時借我歇腳的東閣裡歇著時,一不小心感了風寒,正頭昏腦脹著,大郎就找了過來。因大郎見東閣裡竟沒個侍候的人,就發了火,遣我的丫鬟去叫人。可我們在東閣裡等了半天也沒見有人來,偏我又發起燒來,大郎不放心,就先把我送了回去。後來我們才知道,說是二郎被人打了。老太太很是生氣,派人把大郎叫了過去,問了大郎什麼我也不知道,那時候我病得昏昏沉沉的,只知道大郎黑著一張臉回來後,就命人收拾行李,帶著我搬了出去。」

  雖說這個故事眾人早在外面聽過傳聞了,如今由當事人再敘述一回,頓時滿足了眾人的獵奇之心——至於真相,誰管!

  珊娘這裡盡情地表演著,直說得喉嚨都快啞了,才停下來喝了口酒潤潤嗓子。可等她潤完嗓子,一抬頭,忽然就看到不遠處幾個婦人正看著她小聲說著什麼。然後,其中一個婦人又走到別的桌旁,顯然是在傳著什麼話的樣子。珊娘一時也沒在意,只回頭繼續應酬著那些過來跟她套近乎的人。直到她發現,再過來的人,臉上明顯少了那種討好之意,倒多了一股八卦之情,她這才悄悄納悶起來。

  她心裡正疑惑著,九嬸帶著她的小孫女雨兒兩個過來了。九嬸擔憂地問著珊娘:「你和長卿都沒事吧?」

  珊娘被她問得一陣茫然。細問之下才知道,原來是前面傳來消息,說袁長卿直言不諱地把他新得的差事告訴了袁家人,且還毫不隱瞞地把昨兒瓊林宴上皇帝刁難他的事也給交待了。袁家怎麼說也算得是京城的世家,那政治嗅覺極是敏銳,只從蛛絲馬跡中眾人便都看出來了,雖然袁長卿被昌元帝點了探花,可顯然他並不得聖心,且甚至還被皇帝嫌棄著……於是,原本那股套熱乎的勁兒,立時就變成了對八卦故事裡的八卦主角的好奇。

  坐上回家的馬車,珊娘不用問也知道,他們大概是不用搬回去了。且不說老太太終於放了心,知道袁長卿是個沒什麼前途的,便是想要借著袁長卿取利的袁家族人們,也都覺得袁長卿大概也就這樣了,自然全都放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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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巧婦伴拙夫

  袁家之後,便是五老爺請客。

  事實上,原該是袁長卿請客答謝從親友的,五老爺卻說他們家的庭院窄小,騰挪不開,叫袁長卿只管請人,他管辦宴,只當是他們倆口子借五老爺的園子置酒的。

  方家聽說後很是不滿——五老爺家怎麼說才五進宅院,哪裡比得上方家寬敞,光那練武場就能跑馬耍槍的——於是方老夫人就親自殺去找五老爺理論了。

  話說那方老夫人為人嚴肅,五老爺卻為人跳脫。跳脫的五老爺見到他親娘都不怵的,偏看到方老太太有點腿軟。就在他將要投降之際,人前一向不言不語的五太太說話了。

  五太太柔聲道:「老夫人怕是還不知道,雖說我們家只五進宅院,那宅子卻叫老爺和他的朋友們收拾得極為雅致,如今在京裡也算是得了點名聲。前些日子,藤青社和擷英社的老先生們都跟老爺說,要借我家園子起社呢。長生他以後走的是文路,多跟這些老先生們接觸於他的將來也有好處。便只是這一點,我們家裡也要比貴府更合適一些。」

  太太這番不卑不亢的言語,直驚得五老爺看著太太半天合不上嘴。在五老爺看來,太太就是個害羞靦腆不肯露頭的,再想不到太太竟敢跟方老夫人頂上,且還說得方老夫人半天沒言語。

  方老夫人確實沒法子言語。五太太說得對,他們家是武將,跟文官來往向來不多,袁長卿卻是註定要走文官之路的。加上藤青社裡幾乎聚集了京城所有的文壇大儒(林二先生便是其中一員),青年學子們無不以加入此社為榮;那擷英社更是由先帝時期的幾位名臣所創,社員中光是入過內閣的,就有七八位之多。袁長卿若能借由五老爺的園子和這些人結下良緣,對他自有好處。

  至於五老爺家的園子。

  五老爺原就愛個園林造景,在梅山鎮時就沒少折騰自家那巴掌大的小花園,如今來了京城,自然不會放過折騰自己的新家——他原還想折騰珊娘家的,叫珊娘給婉拒了。

  雖然五老爺家裡只五進宅院,可老爺是南方人,南方造園最是講究個小處見大。於是,那曲徑通幽、移步換景的小巧雅致,立時在京城那些大氣闊朗的庭院裡顯得獨樹一幟起來,直叫老爺的北方畫友們看了連呼一個「妙」字。老爺便乾脆給這園子題了個「妙園」二字。後來林二先生又借著老爺的園子起了兩回社,於是「妙園」的名聲,便經由這幫文人墨客的口耳相傳而漸漸打了出去。

  老爺雖然跟袁長卿說,只當是借他的園子請客的,可除了袁長卿請的那些客人外,老爺出於炫耀的心理,把他的那幫朋友也請了來。加上林二先生有意替袁長卿造勢,也給自己的朋友們放了風,說五老爺在園子裡又折騰出什麼新鮮花式了,於是那些老先生們也都硬傍著林二先生,跟著上門做了那不速之客。

  一幫舞文弄墨的人聚在一處,自然不會像袁家請客時那樣,席間講的全都是些酒色財氣、市井八卦。酒酣之餘,便有那來了興致的老先生當場揮毫潑墨起來,寫詩的寫詩,作畫的作畫。五老爺的水平,那些老先生們都是見識過的,自然來不會刁難於他,於是作為今日主角的袁長卿,就被老先生們纏上了。

  要說袁長卿,早年間在京城裡便有「神童」之稱,但那也只是說他書讀得好,加上他沉默的性情,竟是少有人聽說他在詩文書畫上有何建樹。而所謂「文人相輕」,別說他是今科的探花,便是他中了狀元,若不能拿出真才實學,也難以叫這些老先生們買他的賬。

  五老爺也沒見過袁長卿在這方面有何能耐,不禁有點替他擔心。可他無意間一回頭,看到林二先生只渾不在意地跟今年的主考大人洪大人低聲說笑著,便知道,怕是袁長卿應該還是有兩把刷子的……

  袁長卿極難得地在人前賣弄著才情時,珊娘則和五太太一起,領著方老夫人等一眾女眷參觀著太太的繡房。

  其實對於太太的「玉繡」,自從得了太后的賜字後,一家人就再沒藏著掖著了。只是五太太在人前一向沒什麼存在感,且周崇和袁長卿那裡又故意控制著消息的渠道,倒叫京城裡的人全都不知道五太太跟玉繡的關係。今兒家裡請客,太太也沒當一回事,偏客人裡有眼尖的,看到五老爺府上連門上掛的簾子都用的玉繡,頓時一陣大驚小怪。太太原就是個沒什麼心計的,就傻乎乎地認了——那是她繡的。加上當初她學著珊娘裱起來的掛屏,更是一下子就叫人認出了她的身份。於是,這些太太小姐們就起著哄,一起跑去參觀太太的繡房了。

  別人倒也罷了,不過是當今天知道了一個日後的談資,唯一有一個人幾乎氣炸了肺腑。

  誰?

  袁府老太君!

  是的,袁老夫人也來了。

  所謂世家大族便是如此,哪怕背後恨得就差要相互捅刀子了,當著人前,卻是該裝著慈祥的裝著慈祥,該扮著孝順的扮著孝順。前一世時,珊娘便是這樣的一個偽裝高手。這一世,她原不想自己再變回那樣的,可世情如此,她若不那樣,最後吃虧的只會是她和袁長卿。所以,就算心裡再不願意,那請客的帖子,他們還是按規矩往袁府裡遞一份,不然就得被人說是目無尊長了……

  至於袁老夫人,其實說起來,接到帖子後,她也一點兒都不比珊娘好受。家裡別的人都能找著藉口不來,偏她不行!雖說她若不來,可以叫人說袁長卿的閒話,可她若真敢不來,不定袁長卿還沒有受害,袁家又得「上頭條」了……如今五老爺已經不再到處嚷嚷著說是袁四老爺偷了畫,反正這件事已經成了懸案,可五老爺被袁府的下人推搡失禮一事,卻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所以,便是沒有四老爺那件事,袁家也成了理虧的一方。老太太若是不來,又怎麼在人前裝著兩家已經冰釋前嫌的模樣?又怎麼替袁府挽回名聲?所以老太太咬碎了牙齒也得來。

  偏來了後,又叫她知道了這麼個令她大口大口默默吞血的消息——不務正業的五老爺是那鼎鼎大名的疏儀先生也就罷了,居然連那見到生人就手足無措的五太太也是這麼個不凡的人物……

  更叫她坐立難安的是,她原以為,便是五老爺夫婦出乎他們的意料竟都是名人,其實說白了,不過一個是畫匠一個是繡娘而已,於袁長卿來說,他們到底不能給予他什麼實質的幫助。便是袁長卿的老師林二先生,也不過是文壇上有些名氣,到底從不曾入朝為官過,在朝中也沒有什麼可供袁大借勢的力量。

  偏如今她來了才知道,五老爺雖然只是個「畫匠」,偏還造得一手好園子,且還勾得京裡文人墨客們一陣吹捧,竟是把幾位老內閣們都給吸引來了……別小看了這些已經致仕的閣老們,這些人雖然已經退了下來,各自身後的勢力,卻仍是不容小覷……

  袁老夫人坐在那裡心思不寧時,林如稚正由太太的繡活說到她們在梅山鎮時,五太太教著孤貧院的女孩子們學刺繡的事。

  方老夫人一陣驚訝,問著五太太,「你是教她們你的玉繡嗎?!」

  五太太憨憨一笑,道:「這是別人的叫法。其實我也不知道我那個是不是玉繡,不過是我閑著沒事,對照著前人留下的東西瞎琢磨出來的東西罷了。」又笑道,「我也只會那個,自然也只有教那個。」

  頓時,眾人一陣嗡嗡議論。且不說這「玉繡」的價值,只五太太肯親身去孤貧院這件事,對於這些貴婦們來說,就是不可想像之事。

  那主考官洪大人的夫人今兒也跟著洪大人一同來了。聽了五太太的話,她的眼一閃,湊到林二夫人耳旁問道:「你說的就是她嗎?」

  林二夫人點點頭,又小聲道:「我竟也不知道她那個就是玉繡呢。」

  二夫人是林二先生從杏林書院辭職出來後,才跟著林二先生回梅山鎮上的。那時候玉繡風波早就已經平息了。二夫人又不是南方人,一點兒都聽不懂鎮上人那綿軟的口音,且雖然她知道五太太擅繡,只看著她毫不在意地把她的繡法教人,便當她只是擅繡而已,再想不到,她會的竟是天下聞名的「玉繡」。而雖說老夫人和林如稚都知道五太太的「秘密」,可因著之前五老爺一家被折騰得不輕,二人也從來不跟人提那些事的,所以二夫人竟也是這會兒才知道。

  洪夫人點點頭,只拿眼尾掃了一眼那些仍低聲議論著的婦人,便又冷笑一聲,回頭問著五太太:「你竟不嫌他們髒嗎?」

  「髒?」五太太一愣。

  「那些孤貧院的人,有些身上還有殘疾,還有人身上帶著病,你就不怕?!」洪夫人又道。

  五太太又愣了愣,才搖著頭道:「也沒什麼……其實他們都把自己收拾得挺乾淨的,就是穿得破了些而已……」

  洪夫人又是一聲冷笑,忽地放大了聲音,斜睨著眾人道:「正是如此!那些人不過是窮了些,穿得破了一些而已,偏就被人當成瘟疫一般避著!」

  頓時,那議論聲小了下去。五太太不知其意,不禁一陣不安。連珊娘也是一陣不解。

  就只見洪夫人忽然彎腰過來拍了拍五太太的手,對她和藹一笑,道:「你是個好的。之前我就聽說過你的善舉,只是還不知道,你竟就是玉繡的傳人。」又道,「你許不知道,我在捐募會裡擔著理事之職。可說起來有愧,京裡的孤貧院竟都比不上你們那個鎮子上的。京裡人對他們都存了偏見,都覺得淪落到孤貧院裡的人,不是因為懶就是因為饞,要不就是些說不清來歷的孩子。叫他們捐錢捐物一個個倒還肯的,偏像你那樣,肯教他們一門能養活自己的手藝的,卻是少之又少。」

  五太太這才明白她的意思,便靦腆笑道:「我在家裡曾教過那些人,也該算是有點經驗的,您若不嫌棄,我願意去教她們。」

  洪夫人的眼一閃,笑道:「你可知道你那玉繡,如今已經被人哄抬成什麼價碼了?你竟肯說教就教?」

  五太太不以為然地笑道:「我真沒覺得我那繡活有什麼跟人不一樣的地方,若說不一樣,也不過是針法組合不同罷了,只要有心琢磨,我不教人也會的。」又笑道,「其實便是我去教,也不過是教著她們一些基本針法而已,誰都能教的。只是最後繡成什麼樣,就要看各人的領悟了。」

  「正是,」珊娘插嘴笑道,「我跟著太太學了那麼久,我感覺我繡的還是跟小時候一樣,也沒見有什麼長進。可見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各人。」

  她這般一打岔,剛才那有些凝重的氣氛頓時就輕鬆了下來。

  比起五太太的善舉,方老夫人更想知道珊娘是個什麼樣的人,便問著她,「你也跟你太太去過孤貧院?」

  林如稚搶著笑道:「老夫人再想不到,我十三姐姐竟會修西洋鐘錶,倒叫她教出好幾個徒弟來了。」

  珊娘笑道:「那東西只是看著複雜,原也簡單的,不過是萬變不離其宗……」

  「得,」林二夫人截著她的話笑道,「聽聽這母女兩個,別人看著千難萬難的事,到了她們嘴裡,竟都這麼輕鬆。」說得眾人一陣笑。

  珊娘夫婦也給袁家九嬸子下了帖子的,所以九嬸也帶著她的兩個孫女,在家裡待嫁的雲兒,還有年紀還小的雨兒姐妹兩個一同來了。

  雨兒是個活潑的,且她也愛繡,便問著五太太,「我愛死太太這手繡活了,我也想學……」

  她話還沒說完,就叫她姐姐雲兒拉了她一把。

  太太笑眯眯地道:「你願意學我就願意教。」

  林如稚和林二夫人在京城時,也經常去捐募會幫忙的。只是如今二人才回來,加上今年林如亭和林如軒都要下場趕考,母女二人才一時沒怎麼去捐募會。但之前在梅山鎮時,珊娘就聽林如稚說過京城人對孤貧院的偏見。如今見洪夫人這般說,再看看那些帶著各種目的看向五太太的眼,她眼珠一轉,看了洪夫人一眼,扭頭對五太太笑道:「一個是教,一群也是教,太太既然答應去孤貧院教那些孩子學刺繡,倒不如我們也跟著一起去,順便也跟著一起學,省得太太費兩遍事。再者,若是孤貧院那邊有什麼我們能幫忙的事,正好我們也能順手幫上一幫,也算是替自己積德行善了。」

  所謂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洪大人是個耿直的性情,洪夫人其實也不比洪大人好得多少,因此,當她意識到珊娘這是以「玉繡」之利,引誘那些世家夫人小姐們去關注孤貧院時,眼前頓時一亮。

  晚間,當洪大人贊著袁長卿的內斂不外露時,洪夫人則想著珊娘的機靈,便笑著對洪大人說了句,「巧婦伴拙夫。」

  ——若是珊娘聽到這句評語,怕是得大喊冤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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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霓裳羽衣社

  照慣例,瓊林宴後,朝廷會給所有的新科進士們都放幾天探親假。外地的,自是回家探親去了,那些留在京城的,則趁著這個時機四處聯絡感情,拜恩師,會同年,竄得不亦樂乎。

  自古以來便有所謂人生三大鐵:同過窗,扛過槍,那過啥……同科的同年,於這些職場新人來說,可說是極重要的人脈。於是各種宴請團拜中,最是不會落下的,除了恩師外,便是那同榜的狀元榜眼探花三位魁首了。

  這三人中,狀元林如亭大概是唯一一個在京城沒什麼知名度的人。可他性情好,待人接物叫人有種如沐春風般的溫暖,於是,幾乎不費吹灰之力,這位狀元郎就贏得了一片的讚譽。

  而袁長卿恰正好跟林如亭相反。雖然他很早就出名了,卻是眾所周知的一個「冷美人兒」。曾有個笑話,說書院新來一個先生,直到學年結束,才知道袁長卿不是個啞巴。可等眾人跟袁長卿接觸多了之後,便發現,原來他並不是像傳說中的那般高冷難以親近,說起來,他只不過是不怎麼愛說話而已。不過,他一旦開口,卻往往能夠切中肯綮,顯然不是那浪得虛名之輩。

  至於榜眼,叫余洪,是個四旬左右的中年人。這位余榜眼和宮裡的貴妃娘娘是同鄉,在家鄉時也是個小有名氣的才子。之前宮裡那位也曾有心招攬於他,偏他自恃才情,以為沒有四皇子的關照他也是必中的。卻不想連考了三科都是名落孫山。於是,去年再次落榜後,他終於向現實低了頭,拜在了承恩侯府的門下。這一年來,他受著四皇子的資助,在京城各大文會中倒也混出了一些名頭,大小也算得是個名士的。只是,雖然他今年終於如願中了,且還是榜眼,可夾在林如亭和袁長卿這兩個烏髮結頂的小青年當中,一頭花白的他,難免就有點尷尬了。

  而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人一多,自然那趣味相投的便走到了一處,那些所求相同的,也漸漸結成了一夥。探花袁長卿雖然不入皇帝的眼,可他和太子交情非淺,顯然是個「太子黨」。那些看中太子,想要借由袁長卿跟太子搭上關係的,免不了就聚到了他的周圍。那些見皇帝不待見太子,覺得四皇子更有可能上位的,則都聚到了榜眼余洪的周圍。剩下那些或出於謹慎,或只想當個純臣,不願意站隊的,便都自然而然地和那未曾暴露過身份的林如亭站在了一處。

  就在袁長卿每天應酬於各種酒宴文會之上時,珊娘也沒閑著。

  大公主之前就說要請她到她的公主府去聚聚的,後來因為袁長卿要下場趕考,二人竟是一次都沒能聚得成。如今趕考的都已經考中探花了,探花娘子自然也就清閒了下來。袁長卿被同年們拉出去吃酒會文時,珊娘便被大公主的一張請柬給請進了公主府。

  大公主的公主府也在福壽坊,離珊娘家只隔了一條街。珊娘到時,公主府裡已經先到了好幾位客人。見她進來,大公主忙從水榭涼亭裡迎出來,又拉著珊娘的手,將她上上下下一陣打量,笑道:「果然是探花娘子,跟朵花兒似的。」

  珊娘嫁給袁長卿快有小半年了,自然也就不再像之前那樣,整天穿著一身耀眼的大紅了。四月底五月初,正是春夏交際的時節,她便換了一身輕薄的衣衫。只見她外面罩著一件深紫色的大袖衫,裡面是一條素白的高腰襦裙。襦衫上密密繡著一簇簇淡紫色的紫藤花,及至長裙處,則變成了層層疊疊的花瓣,然後飄然往下漸漸稀疏成淡淡的一抹花影——這套衣衫,看著就極費繡工。

  大公主拉起她的手,極不見外地扯開她的外衣,看著那身繡工繁雜的襦裙一陣嘖嘖,又抬頭問著珊娘:「這是你母親繡的?」

  珊娘一陣詫異。頓了頓,笑道:「京裡消息傳得真快。」

  大公主也笑道:「原一個個背後都說,袁家老太太好算計,給袁大娶了個四不靠的媳婦,卻再沒想到,原來你家裡竟是深藏不露。你家老太太這會兒怕是腸子都要悔青了。」

  說話間,原坐在涼亭裡的幾個貴婦們也都跟了出來。大公主乾脆推著珊娘的肩在她們面前轉了一圈,笑道:「看看,如何?」又道,「果然是天下聞名的玉繡,看著就不同凡響。」

  珊娘趕緊笑道:「這可不是。我母親才不願意繡這種東西呢,她只願意繡她想繡的東西。我這是梅山鎮孤貧院的孩子們繡的,是她們為謝我母親教她們刺繡,合夥送我們的禮物。」又道,「我這件還算好的,大公主該看看她們送給我母親的那件衣裳。知道我母親喜歡蓮花,她們在黑色絲緞上面繡了一池的蓮花,光是一瓣花瓣上面,就用了不下二十幾種的白色絲線。」——珊娘沒說的是,她的這套衣裳和五太太衣裳上的繡樣,其實是五老爺給畫的。

  大公主聽了又是一陣咋舌,回頭看著身後的什麼人問道:「白色就是白色,怎麼還有幾十種白色?」

  被她看著的那個少婦不禁紅了臉,害羞地抿了扭唇,這才細聲細氣道:「大姐姐不愛繡花,自然不知道,其實繡線裡面,每一種大色都分好多種小色的,有些能分到幾百種呢。」

  這人原站在人群後面,珊娘一時沒注意,直到她開口說話,珊娘才認出來,竟是個認得的——永寧侯世子夫人,沈氏。

  二人目光相對時,沈氏看著她笑了笑,珊娘也回她一個微笑,然後拿眼往人群裡一掃,卻並沒有看到永寧侯夫人,倒只見在場的都是二十至四十歲左右的女子,且都是婦人打扮,她心裡頓時便有數了。

  前世時,珊娘就知道,大公主學著外面的男人領頭也起了個社,名字叫作「霓裳羽衣」——卻是和袁長卿五老爺他們那些文會畫社不同,大公主就愛個鮮亮衣裳,還愛個新鮮熱鬧,所以這「霓裳羽衣」社,只從字面上的意思就能知道,不過是個研究精美衣裳首飾,再加上一些吃喝玩樂的「純玩社團」。

  這些人,應該就是那個社裡的成員了。

  她扭回頭,對大公主笑道,「我跟我們太太也學過一陣子刺繡的,光是看那各色絲線,就看得我快要瞎了眼了。拿我身上的這些顏色來說吧。」她指著裙子上繡的花瓣,「知道這是什麼顏色嗎?」

  大公主湊過去看了看,笑道:「紫色唄。」

  旁邊一個年紀和大公主相仿的婦人也笑道:「該叫淺紫吧。」

  於是大公主回頭又把沈氏拉了過來,推著她道:「你老縮在後面做什麼?人家十三兒也是新媳婦,怎麼就沒你這麼放不開?」

  沈氏無奈地看了珊娘一眼,紅著臉小聲道:「這是丁香紫。」

  「是。」珊娘沖她友善地一笑,指著那花瓣邊緣處的一抹顏色又道:「那個叫丁香紫,這個叫灰紫。你們看看,兩種顏色並在一處對比著看,好歹還能分出個淺淡來,可若單拿一根絲線給你認,誰又能認得出來?這兩種顏色也就一個略深一點一個略淺一點而已,反正我是認不出來的。」

  「她能認得出來。」大公主笑著一推沈氏,又給珊娘做著介紹道:「這是我侄兒媳婦,娘家排行第九的,你叫她九娘就好。」

  珊娘趕緊上前拉了沈氏的手,對大公主笑道:「我們認得的。」說著,沖著沈氏屈膝行了一禮,沈氏也趕緊還了她一禮。

  沈氏雖是京城人,卻是生得北人南相,眉目極是精緻小巧。要說起來,珊娘的模樣其實並不算出挑,偏她眉宇間有一股靈動之氣,和生得極是漂亮的沈氏站在一處,竟是一點兒都不曾被比下去。

  剛才跟珊娘搭話的那個婦人便笑道:「瞧瞧這兩個新媳婦兒,兩把水蔥似的,倒把我們一個個比得更是面目可憎了。」

  大公主笑道:「便是面目可憎,也是你,我可還年輕著呢。」說得眾人一陣笑,大公主則又拉過珊娘,給她做著介紹道:「這是懷遠伯夫人,你叫她一聲九斤就好。」

  顯然這是懷遠伯夫人的閨名。大公主跟人家是閨中好友,珊娘卻是初次見面,她不禁一陣犯難。沈氏忙過來替她解圍,笑道:「這是陸姐姐。」

  大公主又一一給她引薦了在場的諸人。

  前世時,加入這個社,曾經有一度還是珊娘的一個夢想。只是後來隨著她跟袁長卿的冷戰,叫她越來越封閉自己,越來越害怕被外人發現,她不過是表面的風光,所以漸漸的,她越來越不願意出去面對人群了。為了逃避那些她不想去面對的人和事,也為了逼著兒女和袁長卿對她讓步,她開始裝起病來……

  那是前世。

  這一世,珊娘大約猜到大公主大概是想把她引進這個社裡的,所以才特意把這身看著低調卻暗藏奢華的衣裳給穿了出來。

  果然,在水榭裡坐下後,不等大公主相問,「九斤姑娘」陸氏就先問著珊娘:「你這衣裳的花樣很是別致,看著竟像水墨畫一樣,這真的不是玉繡?」

  大公主突然想起什麼,便問著珊娘:「聽說是你母親教的那些孩子?那這應該就是玉繡了。」又咋舌道:「你們這母女倆個,別人要個手絹大小的玉繡都得花上一大筆銀子,你倆竟奢侈得拿來繡在衣裳上。」

  珊娘笑道:「我們太太說,這種程度還不能叫玉繡。真正的玉繡,該看著有種精氣神的,這個卻只具有形而已。」

  「就這樣已經很好了。」陸九斤道。又探頭問著她:「那些孩子如今還在梅山鎮上嗎?」

  「有些還在,有些已經被別的地方的繡莊給聘走了,還有幾個說要自己組個繡莊,我跟我們太太就入了股,連我們老爺都非要擠進來占了一股。聽說如今生意挺好的。」

  又有個人好奇問著珊娘:「就是說,你這些陪嫁的衣裳,也是她們給你繡的?你就不忌諱?」

  「我忌諱什麼?」珊娘一陣詫異。

  又有個貴婦道:「那些孩子,誰又知道她們是個什麼出身,聽說很多都是髒地方出來的孩子,因沒人肯養,才給拋到那地方去的。」

  珊娘聽了心頭有些微惱。可想想前世時自己也是那樣想的,便按下惱意,對著眾人歎了口氣,道:「不說其中很多不過是父母雙亡,家裡親戚不肯收養才淪落到那裡去的,便是那些不知道父母的,他們又何罪之有?他們的父母生他們的時候,誰也沒跟他們商量一聲,說是問一問他們,願意不願意被生下來。若有選擇,那些孩子怕也沒有一個是願意被生在這個世上的,可偏偏他們被人強逼著生了下來,這原該是做父母的罪過,卻因為他們逃避了責任,一個個把罪責都推到無辜的孩子身上。說起來,不過是因為和那些拋棄孩子的大人相比,他們是孩子,他們更弱小,更容易欺負罷了。」

  「便如女人一旦遇到什麼事,總是最先被指責的那一個一樣。」大公主忽然沉聲道。「其實我一直在想,就算是那個地方出來的孩子又怎樣?真的要怪那些女人嗎?沒那些男人,又哪來的這些孩子?!禍根罪源,都是那些臭男人!」

  於是,一時間,貴婦們都是一陣義憤填膺,紛紛說著各自曾遭遇過的不公平的事。大公主冷笑道:「我不過是死了丈夫,又愛穿兩件鮮亮的衣裳,那些男人便當我是什麼不正經的人,竟是什麼話都敢在我面前說,惱得我打了人,便又說我仗勢欺人。我若真仗勢欺人,直接命人砍了他!」

  珊娘今兒穿這一身過來,原不過是要引著人去關注孤貧院裡的那些可憐人的,卻再想不到,大公主從孤兒們的身上又聯想到自己遭遇的不公,一時帶歪了話題,倒叫社裡的其他女人們也跟著一陣憤慨歎息。

  陸九斤歎道:「做人莫做女兒身,喜怒哀樂由他們倒也罷了,我最恨的是,不僅男人欺負我們,女人欺負起女人來,竟比男人還狠。」

  大公主忙道:「怎麼?你婆婆又折騰你了?」

  陸九斤冷笑一聲,「她敢!」又道,「她唯一的本事,不過是叫她兒子來壓制我罷了。以前我總想著夫妻之情,看在他的面子上退一步也就退一步了,偏如今我才發現,我顧著他的面子,他卻從來不顧我的面子。我想通了,他不顧我的死活要做孝子,便由他做去,我只做我自己。」

  直到這時,珊娘才把懷遠伯的名字和眼前的陸氏聯繫在一起。要說前世時,這位陸氏也是個有名的惡婦,據說對婆婆丈夫非打既罵,偏丈夫婆婆性情寬厚,屢屢容忍於她——如今聽著眾人的言談,珊娘才知道,原來事情另有因由。

  卻說那懷遠伯自幼喪父,全由寡母帶大的,因此他極是孝順。一開始時,一家子還算得和美,一切都在陸氏生了孩子後變了模樣。因老夫人把孩子抱走撫養,且還在孩子面前挑撥他們的母子關係,陸氏便和婆婆衝突了起來。偏那懷遠伯明知道事情真相,卻不敢反抗他的母親,總要求陸氏忍讓。直到孩子再不跟陸氏親近,陸氏才變得心灰意冷。偏要求和離,不僅懷遠伯不肯,連她娘家也不肯,且還威脅她若和離就掐死她。如今這件事便這麼僵持著,她只一個人住在臨街的偏院裡,再不跟丈夫和娘家來往。

  大公主猛地一拍桌子,道:「早跟你說了……」

  陸氏搖著手道:「我的事,不想拖累你。何況你的處境也不比我好多少。」

  珊娘忽然一歎,道:「說那孤貧院裡無父無母的孤兒們可憐,可至少他們可以自己做自己的主。都說父母生養恩重,可我總覺得有些父母,其實並沒有把兒女當兒女,而是把他們當成一種他們所創造出來的物品。這件物品是他們做出來的,所以他們就可以對這件物品為所欲為,所以這物品就要全然聽他們的意思,全然不許有一點自己的主張。若稍有不從,便是做子女的不孝。他們要的,其實是個木偶,兒女幸福與否,是否開心,還是過得艱難,他們一概不聞不問……孝順孝順,孝以順為先,他們只會要求兒女像兒女,卻從來不要求自己像為人父母的……」

  她這般說著時,陸氏不禁歎了口氣。大公主頓了頓,忽地伸手一拍珊娘的肩,笑道:「難道疏儀先生也是那樣不講理的父母?」

  珊娘一愣,這才回過神來。她不過是因為從陸氏父母對陸氏說的那些話,想起她前世時對她那對兒女的態度而已。她的這番話,與其是說陸氏的父母,其實倒不如說是在自我批判……

  她忙生硬一笑,道:「我爹我娘是天下最明事理的爹娘了。我只是說,世上有些爹娘就不是那樣的……」

  「是呢,」陸氏歎道,「不是哪個做人父母的,都能像疏儀先生那樣,替受了委屈的女兒向人討公道的。更多的,不過當嫁出去的女兒是潑出去的水。」

  珊娘微笑著,抬手撐住了額角。

  晚間,當袁長卿又來纏她時,她忽地抖了抖,推開他,只說自己累了。

  袁長卿是何等敏銳的一個人,早發現她自大公主府回來後就有些悶悶不樂,忙壓著她一陣追問。

  如今珊娘夫妻間倒養成了一個好習慣,有問題都不瞞著對方,於是珊娘歎了口氣,把陸氏的事說了一遍,道:「我也是那種脾氣硬的,什麼事都要人順著我,我對我哥哥弟弟都動不動非打即罵,將來……我怕我不是個好母親……」

  她一翻身,尋求安慰般地將臉埋進他的懷裡。雖然她曾假託夢到的事,跟他說過前世的那些事,但她其實並不相信他會信她,所以她也只能含糊其詞了。

  而袁長卿立時就想到她曾講過的那個「夢」。

  不知為什麼,明明他不信她的那個「夢」,可偏偏每次他都會在不經意間想起她的那個「夢」。甚至無聊時,他還會根據她的說法,偷偷推測她的「夢」發生的可能性。而遺憾的是,不管他怎麼不願意相信,事實是,若真是那樣,他和她之間很有可能真的會變成她「夢」裡的模樣……甚至,對於子女,他大概也會如她的「夢」裡那樣,撿著她的漏,在孩子們面前扮演著完美的父親……

  每每想到這些,他總有種心慌的感覺,似乎眼前的一切才是夢,她「夢」裡的那一切,才是真實的存在……而,若是他沒有體會過現在的幸福,大概也不會覺得,那樣的生活,有什麼不好。更不會知道,他的人生有多可悲……

  他用力抱緊她,吻著她的髮心道:「你不會的。你會是個好母親,而且你還會是這世上最會寵孩子的母親。甚至我覺得,若是沒我管著,我們的孩子一定會被你寵壞。不過沒關係,還有我呢,你寵壞了,我來把他們管教好了。你教歪了,我來把他們扶正了。若是他們敢對你有一點不敬,咱們乾脆就把他們趕出去。不懂得感恩的小畜生,不要也罷,咱倆過咱倆的日子,不帶他們!」

  那最後一句話,不禁逗笑了珊娘。她抬頭看著他,笑道:「你怎麼知道我會寵壞孩子?」

  「其實,」袁長卿翻身將她壓在身下,以唇描繪著她的眼睫,輕聲道:「你沒發現嗎?其實你一直在寵著很多人,你哥哥,你兩個弟弟,我。甚至包括老爺太太。我們都沒有變壞,將來我們的孩子也不會變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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