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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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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8-18 23:55:30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回  空花

  邵萱萱猶豫地往下看了一眼,隔得太遠,秦晅的面目有些模糊。

      她倒不是傻到要在這個時候死撐,而是學藝不精,不敢往下跳——秦晅教她的功夫都是些花巧功夫,真正逃命可用的輕功之類是不教的。

      他不教,方硯當然也不敢教。

      她現在能隔著幾丈遠扔個飛蝗石傷人,卻沒辦法瀟灑痛快地一躍而下。

      方硯當然知道她的尷尬處境,當著秦晅的面,他是不能夠上來抱她下去的。

      秦晅自然也明白,就那麼好整以暇地仰頭看了她一會兒,向方硯道:「你還認我這個殿下,就自己去找劉簡,等他來處置你吧。」

      劉簡這個名字邵萱萱也是聽到過的,似乎是暗衛統領,人卻從來不曾見過。秦晅培養勢力自有他的一套手段,明的暗的都跟雨後的春筍似的,一些冒尖從土裡鑽了出來,一些卻潛行在泥土之下,與那些已經拔節而出的竹子根鬚相連,綿延千里。

      邵萱萱算是同他靠的近的,對他的事情仍然知之甚少。

      秦晅都這樣說了,方硯只得推門出去。

      邵萱萱很想叫住他,想告訴他直接跑了算了,話卡在喉嚨那,一句也擠不出來。

      秦晅等人走徹底了,才哼了一聲,轉身將房門落鎖,抱著花盆往裡走去,竟似把樑上的邵萱萱直接忽略了。

      邵萱萱鵪鶉似的蹲在那裡,一時間都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恐懼了。

      暫時不用面對他,當然是好的,但是這樣一直困在上面,也不是個事啊!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這裡沒有手錶、沒有時鐘……方硯給邵萱萱找的地方有那麼點兒靠近桌案,秦晅進了後面,又被屏風擋著,她就看不大到他在幹什麼了。

      她聞到了一股淡得幾乎聞不到的草藥香氣,還有輕的像是輕風吹動枯葉一樣細微的窸窣聲。

      這讓邵萱萱想起她小學時代班級生物角裡養著的幾條蠶,白胖綿軟,吃起桑葉來就是這樣悉悉索索,不知停歇。

      小變態在養蠶?

      邵萱萱覺得不可思議,先不要說他有沒有這個閒心,光這個天氣就不合適。都說春蠶到死絲方盡,她還真沒聽說過有隆冬臘月孵化的蠶的。

      邵萱萱突然就想起他剛才抱回來的那盆東西——那好像並不是桑葉,倒像是……一根什麼籐。

      邵萱萱心頭一跳,難道是空花籐?!

      性命關天,她立時就緊張起來,伸著脖子半天也沒能看到什麼,焦急地喚道:「殿下,太子殿下——」

      秦晅不耐煩地轉出來,仰頭看她:「做什麼?」

      他這話問的十分惡意,眼神又毒又尖銳,分明寫著你那點小心思我全知道,卻偏偏還要問出口。

      邵萱萱跟他後面久了,察言觀色水平長進不少,明知他是故意的,還是順著他的意思老實認輸了:「我、我下不來,你能不能大人有大量……放我下來?」

      沒說出口的那句話是,裡面那盆東西,是不是就是空花籐,能不能讓我也看一眼?

      空花籐是劇毒的,跟它毗鄰而生的陽焰草卻能解她身上的毒——邵萱萱還是覺得秦晅那句「毒藥就是解藥」有點誇大其詞。

      細胞壁還能給一層層剝出來呢,就算是寄生,難道就沒辦法分離出來?

      她的眼睛又黑又亮,從秦晅這個角度看去,簡直像懸在屋頂上的兩顆星辰。

      秦晅很沒肚量地扯了扯嘴角:「想下來就下來,我又沒有攔著你。」

      邵萱萱無奈,她的姿態已經很低了,從屋樑到地面,其實也沒有高得很離譜,運氣好的話,可能也就是受點驚嚇而已。

      邵萱萱閉了下眼睛,往外挪了挪腳,抱著細鐵鏈和鐵環,看準了鋪了地毯的地方,跳了下來。

      秦晅連眼皮都沒掀一下,淡淡地看著邵萱萱跟塊秤砣似的落到距離自己大約三步開外的地方。

      也是她運氣好,腳和屁股先落地,齜牙咧嘴了半天,就一瘸一拐地爬了起來。

      秦晅瞅著她手上的鐵鏈和鐵環,輕輕「嘖」了一聲。

      邵萱萱這種弱雞顯然是沒有這種能力的,這筆賬自然要記到方硯頭上。

      邵萱萱雖然擔心方硯,但這種還處在萌芽狀態的感情顯然還沒有自由的吸引力大,她甚至都敢在秦晅這樣不友善的眼神下,躍躍欲試地一次又一次向屏風後面看去。

      那個悉悉索索的聲音當然已經停止了,但草藥香氣仍然在。

     「剛才那個,就是陽焰草?」

      她記得陽焰草是解藥,是以一開口就先問這個。

      秦晅盯著她看了片刻,點頭道:「不錯。」

      邵萱萱眼睛裡的亮光更甚,看他的眼神也熱切了很多,「我、我能看看麼?」

     「自然是不能的。」秦晅拒絕得一點兒迴旋餘地都沒有,又向外面道:「張舜,去查查今天是哪幾個人當值。」

      邵萱萱噎住,手扶著椅子,忐忑地看著他。

      秦晅交代完張舜,回頭看向她,沉吟了片刻,道:「你真想來看看,也不是不行。」他停頓了一下,「你得拿出點誠意來讓我瞧瞧。」

      說著,往她的方向走了一步。

      邵萱萱有些茫然,她是真不知道他想要什麼樣的「誠意」。

      她這樣茫然的神情讓秦晅有點不耐煩起來,挽起袖子,讓她看到自己衣袖下面的一點兒燙傷:「我受傷了,你去弄點藥來。」

      邵萱萱的嘴角抽動了一下,那傷也真是小傷,就是紅了點皮,連水泡都沒燙出來。

      但太子殿下說了,她便熟門熟路地去翻了燙傷的藥膏出來——倒是不是她在這裡管的事情多,而是以前「侍寢」的時候,經常被踢出來剪燈花、點蠟燭、加炭火什麼的,經常要用到而已。

      秦晅見她真拿了藥出來,十分擺譜地在椅子上坐下來,把手臂橫放在桌上。邵萱萱越看越覺得那一點點燙傷像是給蚊子咬的,垂著眼瞼沒說話,挑了厚厚的一大坨膏藥給他抹上去。

      秦晅哼了一聲,不滿地看著她低垂著的側臉。

      他見過她給方硯包紮的樣子,那副全身心投入,生怕把人碰壞了的模樣像根利刺一樣扎得他難受。

      他給人比下去了,給方硯這種小人物比下去了!

      秦晅越想越火,連帶著覺得邵萱萱笨手笨腳的模樣都是種滿是嘲諷的挑釁。

      都說愛情是和咳嗽一樣難以掩藏的,秦晅沒有聽過這類說法,卻對邵萱萱發自內心的區別對待敏感異常。

      處理完了傷口,秦晅又示意邵萱萱主動來親他。

      他把這話說出口的時候,邵萱萱忍不住睜大了眼睛。上一次聽到秦晅這樣的要求,還是中了春藥的情況,說實話,她其實很多細節都記得不是很清楚了。

      秦晅看起來,不像缺少女人主動投懷送抱的人,即便幾次試圖強迫她,也都是事出有因。開始是為了恐嚇,後來是為了對付齊王,再後來……大約單純就是為了噁心她和方硯吧。

      邵萱萱瞅了瞅他淡得有些發白的嘴唇,拿不準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秦晅等了半天沒等到吻,抬腳就踹了一下她扶著的椅子。邵萱萱咬牙,踮起腳閉上眼睛狠狠地親了上去。

      那麼吻落在他下巴上,只一下就迅速撤開了。

      秦晅冷笑:「你哄孩子呢?」

      邵萱萱只得再踮一次腳,秦晅緊閉的嘴唇涼得跟冰塊一樣,表情也很難看。但是等邵萱萱撤離之後,又提了再來一次的要求。

      邵萱萱一連親了三次,終於抓著椅背不動了:不是她不肯虛與委蛇,而是他壓根不配合。

      人可以親一親漂亮的石頭,可是跟要這塊石頭舌吻,除非它小到足夠含進嘴巴裡。

      秦晅比她高大得多,並且始終拿嫌惡的眼神看著她。

      這種人要怎麼含進嘴裡去疼?

      如果有可能,她連他的一根手指、不,連遠遠的一眼都不願意看到。

      邵萱萱不肯再主動之後,他才終於說出了對這次名為「獻吻」實為「索吻」的活動評價:「你親他的時候,也這樣?」

      要不是他戰鬥力實在太強,屏風後面又有個疑似空花陽焰的東西,邵萱萱真想扛起椅子往他腦袋上砸。

      秦晅不是突然慈悲大發看上她了,不過看不得人好,揣測了下她跟方硯私底下的關係進展,跟獨佔欲強大的壞脾氣孩子一樣,要把沒顆草莓都舔上點口水用於噁心和驅趕人而已。

      邵萱萱畢竟是談過幾次戀愛的人,他對自己的不屑和嫌惡又表現得那麼明顯,自然就猜到了。

     「沒有,」邵萱萱真不想他誤會了,太子一旦誤會了別人生了氣,那是一定要找補的,「你不信我也應該信他吧。」

      秦晅皺眉,看了她半晌,終於答應帶她去看一看那個東西。

      邵萱萱跟在他後面,一面警惕,一面卻有點控制不住雀躍的心跳。如果真的是,如果真的是……她沒有膽小到打算一輩子過這種被人當玩物一樣的生活,只要有機會,魚死網破也要試一試。

      當然了,前提是那網撕開後真能通入大海,而不是另一張漁網。

      轉過屏風,邵萱萱看清了那盆東西的模樣,立刻就尖叫了起來。

      那哪裡是一盆栽培土,裡面密密麻麻的全是螞蟻,正上方臥著的那根白色籐條一樣的東西,居然不是什麼花籐,而是條長長的蟲子,慢騰騰地吃著螞蟻。

      那些悉悉索索的聲音,便是它捕食螞蟻時的聲響。

      那些螞蟻也奇怪,明明花盆很矮,要爬出來輕而易舉,為什麼要給那條「巨嬰」白白吃掉而不逃跑呢?

      邵萱萱看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抱著手臂往外退了退。

      秦晅餘光瞄到她的動作,並不引以為意,幸災樂禍地說:「這便是空花籐了,陽焰草長在它背上,如今這籐蟲快死了,陽焰草便全都枯掉了。」

      他說的這樣自然,邵萱萱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去看花盆。那條蟲子還在吃,只是速度越來越慢。

      邵萱萱猛然想起秦晅在瓷安寺裡掘螞蟻窩的事情——他那時說自己帶她去「尋找空花陽焰」,居然並不是完全撒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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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8-18 23:55:47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一回  陽焰

      邵萱萱想像力再豐富,也完全沒想到空花籐居然是動物而不是植物——那就難怪會被叫成空花籐了,它除了身上一處處因為寄生陽焰草而出現的細碎紋路,還真不像能萌芽開花的。

      空花籐,那花是假的,籐蔓也是假的。

      邵萱萱圍著盆看了一圈,也沒能找到一根活著的陽焰草,只瞄到幾片乾枯得看不出原本模樣的葉子。

      深陷在螞蟻堆裡,隨著籐蟲吞嚥螞蟻的動作而微微顫動。

      秦晅道:「這東西嬌貴的很,最是喜陰厭陽,大火一燒,直接就送掉了半條命。」前殿的火勢已然控制住了,居然造成這樣嚴重的後果,卻是邵萱萱所不知道的。

      邵萱萱見他不怎麼著急的模樣,料得他身上應當是備了不少解藥的,但……邵萱萱想問問這蟲子到底是從哪裡捉來的,又覺得不管怎麼問,應當都拿不到答案的。

      秦晅只一句話,便徹底打消了她追問的念頭:「籐蟲身上劇毒無比,我也是千辛萬苦才弄到這樣一條,若是死了,也只能說命該如此了。」

      邵萱萱瞅著好像「消化不良」的蟲子,心也懸乎了起來。

      秦晅接著道:「這些寒蟻原本是我從瓷安寺帶回來的,如今看來也不濟大用,得再往北邊去尋一尋,找找能驅散籐蟲身上暑氣的法子。」

      這麼冷的冬天還要驅散暑氣,邵萱萱瞪著那條蟲子,心想這可是她聽過的最嬌生慣養的蟲子了。

      她忍不住就伸手想去摸一摸它懶洋洋的身體,秦晅一把攔住:「便是這些螞蟻,也都染上了劇毒,你不要命了?」

      邵萱萱悚然一驚,想起他剛才隨意捧著東西進出的樣子,汗毛都豎起來了。

      那你養著這個祖宗幹嘛!還專門養在前殿附近,那得有多少人進出,生怕出不了意外呀!

      秦晅懶得解釋他是把籐蟲養在前殿附近背陰的一棵古樹樹洞深處的蟻窩裡的——中了毒的螞蟻其實也跟他們一樣,先被籐蟲身上的劇毒困住,然後毒性再被不斷生長的陽焰草弱化,如此一日捱過一日,也是生不如死的。

      可現在蟲子衰弱了,身上的陽焰草卻都枯萎了,那毒性就有些抑制不住了。螞蟻已經死了一片,要是再不想想辦法,下一步喪命的可就是他們了。

      秦晅肯大大方方讓邵萱萱知道根底,也是迫於無奈——這樁事情,還真的只能跟她訴說,連蕭謹容都是不知道的。

      他尋了錦盒將那些螞蟻和籐蟲都弄進去,歎了口氣,才同邵萱萱道:「我明日一早便向陛下請旨北巡,你得同我一道去。」

      邵萱萱抿嘴,北巡啊——

      這地方的氣候規律跟她家鄉還是很像的,越往北越冷,去北方的話……她轉了一圈心思,覺得那邊雖然氣候惡劣,不時有戰爭紛爭,卻也不失一個好機會。

      等到找到了讓籐蟲活命的方法,她就趁機帶著蟲子溜走,天大地大,難道還真的逃不掉?

      這時,她驀然瞧見一直埋頭苦吃的籐蟲扭了扭身體,露出腹下僅存的一點兒紅艷——這也是邵萱萱第一次見到活的陽焰草,紅似楓火,菌菇一樣緊貼在蟲子身上。

      秦晅見邵萱萱眼中流露出渴望,冷笑道:「陽焰草是長在籐蟲身上的,硬拔只會讓毒蟲瘋狂反噬你,你不相信盡可以試試——況且,你就是拿到了陽焰草,知道煉製解藥的法子嗎?」

      原來是在這裡等著她,完完全全的有恃無恐啊!

      邵萱萱確實被他的話打擊了,扁了下嘴唇,將一直拿在手裡的鐵環和鏈子換了一隻手。

      秦晅蓋上盒蓋子,瞅了邵萱萱幾眼,道:「跟著我有什麼不好,我也沒有當真虧待了你吧?」

      邵萱萱在心裡冷哼了一聲,他這人喜怒無常,前一秒還笑意盈盈的,後一秒就能凶神惡煞地撲上來欺負人,比錦盒裡那條空花籐蟲還可怕!

      似乎是為了表現誠意,秦晅沒再將她鎖起來,讓張舜好酒好菜伺候著,方硯卻完全沒了蹤影。

      邵萱萱悄悄在晚膳的時候和張舜打聽,唬得張總管一臉慘白,輕聲道:「你莫要多管閒事,他的處境自然能好一些,千萬不可再在殿下面前提起了。」

      邵萱萱噤口,她卻不知,張舜隨後去了書房,直接就被秦晅拿紙鎮摔破了鼻子。

      張舜知道自己失言了,如今的太子殿下不比往常,荒唐事兒不做了,暴戾的脾氣全用來折騰他們了。

      太子請求北巡的奏折上去,很快就被皇帝召去了御書房。

      北地確實紛爭不斷,卻也並沒有到需要當朝儲君出馬鼓舞軍心的程度——而且,現在那麼冷,士兵們都開始停戰休養生息了。

      皇帝盯著自己的兒子,把奏折扔到桌上:「晅兒,你是當真想要你小皇叔的命?」

      秦晅理所當然否認了:「兒臣聽聞北地匪亂不斷,商道無人敢走,百姓夜不敢寐,只盼著此次北上,能替父皇分憂,社稷出力。」

     「你可知那些流匪一半都是夷蠻假扮的,他們選在這樣的天氣來殺人越貨,也是因了北地草場被大雪覆蓋,為了活命想出來的法子,亡命之徒,可不怕什麼皇家禁軍。」

      秦晅當然是知道的,答出來的話卻大義凜然到皇帝都有點發怔:「父皇,您不止兒臣一個兒子,您的江山社稷,卻只有一個——兒臣若是連這些為了糟蹋百姓的蠻夷野人都制不住,怕也擔不起您對我寄予的厚望。」

      皇帝的目光清凌凌的,看了他半晌,終於點頭道:「好,朕交給你五千精兵,等你凱旋的好消息。」

      秦晅欣喜謝恩,回到儲宮後卻氣得砸了好幾樣東西。

      這隻老狐狸,前幾日一直敲打他,說什麼為儲君者當擔大任,他現在主動一提了,果然便順水推舟要他出京。

      太子儲宮走水,連問都不問一聲!

      卻不知他到底屬意那個兒子,這樣冷的天氣也要趕他出去。

      他暗暗發了一通火,很快又讓張舜收拾了,找了蕭謹容等人來,鑽到書房商議對策去了。

      邵萱萱直到這時才隱約猜到,之前的種種禍端,這時才開始真正顯露目的。秦晅去往北地,一來確實是籐蟲衰弱的原因,二來竟是被半逼迫的。

      怪不得跟她半坦白了解藥的真相,她要是在這樁事情了不跟他站在同一條戰線,也是個隱患。

      邵萱萱沒什麼好收拾的,她最放不下的就是自己這條命,抱著手爐窩在椅子裡看著外面的鵝毛大雪發呆。

      這麼冷的天,還要北上,她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

      到了傍晚,皇后帶著大群人送了東西過來,從內外衣衫到伺候的人、便於保存的食材、鋒利的兵器一樣不缺,拉著兒子的手垂淚掉個不停。

      秦晅只把人退了回去,安慰道:「兒臣不是小孩子了,雛鷹總需離巢,母后不必太過憂心。」

      皇后歎氣,拭了拭眼淚,主動提出讓邵萱萱再去椒房宮住,秦晅笑道:「她雖是女子,卻也是從小在軍營裡待慣了,此次北上,她隨我一道去。」

      皇后愣了一下,眼淚掉得更凶,臨走前又拉著邵萱萱哭了一場。

      邵萱萱對她的印象還是很好的,安慰了幾句,想到自己這個倒霉催的運氣,也跟著掉了幾滴眼淚。

      隔日一早,皇家旌旗飄搖,百官隨駕,皇帝親自送大兒子上路。

      邵萱萱穿了一身軍士的衣服,混在行伍裡,看著翻身上馬的貴族少年多少有些感慨——艷陽、大雪、黑氅、銀甲,確確實實看得人眼熱鼻酸。

      劉獻嶼與太子太傅王傳雲隨軍,另外還有統領五千精兵的將軍——到了當地,自然有當地的駐軍配合他們行動。

      慈湖的冰面結得厚實,往北的支流自然也凍住了,車馬行在凍得咯吱響的土地上,肅殺而寂寥。

      出了城,行軍速度便快了不少,邵萱萱沒多久便走出一腳水泡來,待到夜裡休息時,悄悄摸出營帳,按著秦晅事先叮囑的那樣,到了約定的亭子裡。

      那裡蹲了個灰影,見她來了,一言不發地起身便走。

      邵萱萱不敢怠慢,緊跟在他身後,小心翼翼地問:「咱們去哪兒。」

      灰影不答,只往偏僻的樹林裡走,最後竟然到了一處天然洞穴,也不打火折子,摸著黑就往裡走。

      邵萱萱猶豫了,抬頭望了一眼灰濛濛的月亮,才往裡行去,一直走了七八米,才瞧見火光,然後便聽得秦晅道:「怎麼這麼晚才到,這般慢手慢腳的。」

      火堆邊坐了秦晅、蕭謹容和好幾個生面孔,看這模樣,竟然似要離開隊伍獨自行動。

      邵萱萱張口結舌,秦晅便向蕭謹容邊上的人道:「劉簡,你出去瞧一瞧,這丫頭迷糊得緊,怕有什麼尾巴跟來。」

      領邵萱萱來的那人垂著頭,甕聲甕氣道:「我都留意了,沒人。」

      秦晅笑道:「小心些總是好的。」

      火光中,那人忽然抬眼看了邵萱萱一下,搖頭道:「殿下,帶著她實在是不方便的。」

      蕭謹容低下頭不說話,只把柴禾往火堆裡再添了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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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回  奸細

      劉簡的眼睛裡明明白白的都是嫌棄,邵萱萱迅速就把視線轉開了。

      秦晅卻替她說起話來:「她就是再廢物,那也是聶如壁的女兒。齊王找她,聶如壁的舊部找她,咱們為什麼不要她?」

      好吧,被他這樣一形容,邵萱萱覺得自己更像待價而沽的商品了。

      劉簡不再說話,盯著火堆似乎瞳孔都散開了。

      蕭謹容往邊上讓了讓,給邵萱萱在秦晅身邊空了個位子出來。

      邵萱萱:「……」

      雖然很冷,可她真的一點兒都不想往他身邊坐。

      秦晅見她沒動靜,抬眼瞪她,她這才乖乖坐下。

     「天色不早,大家都早些休息吧,這一路艱難險阻,就全拜託各位了。」

      蕭謹容等人就要起身行禮,也被秦晅阻止了。

      這山洞雖然簡陋,地方倒是大的,這些人很快分散開來睡到。就連蕭謹容和秦晅,也都只合衣靠在石壁上。

      邵萱萱裹緊身上的衣服,想往火堆不遠處的平整岩石走去,秦晅不悅道:「你去哪兒?」

      邵萱萱歎氣,走到他身邊坐下。

      秦晅一把將人拽過來,抖開披風,按進懷裡。邵萱萱正在心裡腹誹「臭流氓」,然後就聽他用極輕的聲音道:「不想死就好好躺著。」

      邵萱萱心裡咯噔一聲,猛地抬頭看他。

      他的半張臉叫火光照亮,另外半張臉卻隱遁在黑暗之中,只緊箍著她的手臂洩露了一絲緊張。

      邵萱萱不再說話,乖乖伏在他懷裡,手指卻按在了藏著匕首的腰帶。

      秦晅把下巴擱在她腦袋上,慢慢閉上了眼睛。

      柴火燒得辟啪作響,寒意卻仍舊從石壁、從地面,從四面八方侵襲入骨。不知過了多久,篝火熄滅,只餘一點兒火星在黑暗裡輕輕躍動。

      邵萱萱靠在秦晅身上,一隻眼睛被披風擋住,另一隻眼卻望著那點猩紅色的火星發呆。

      周圍有人打起了鼾聲,就連秦晅的身體也逐漸放鬆下來,呼吸平緩,像是已經熟睡了。

      實在太冷了,邵萱萱猶豫著想要起身去添點柴火,才剛動了動手指,胳膊就被秦晅抓住了。

      她正想開口解釋,黑暗裡只見寒光一閃即逝,有什麼東西砰的落到了地上。

      那東西落地之後還滾動了一下,似乎想要逃離,火光陡然亮起,劉簡的聲音濕漉漉的像是剛從水裡撈起來:「季蟾,原來是你。」

      那東西原來是個人,一隻手臂已經被砍斷,落在邵萱萱身側不遠處,他緊閉著嘴巴,腦袋上都是汗,一言不發地蜷縮著身體,顯然疼痛已極。

      邵萱萱認得,那是坐在劉簡身側的一個中年男子。

      秦晅鬆開她站起身,手裡的那柄暗色薄刃刀上還沾著血,架到季蟾脖子上,笑道:「讓孤猜猜,你是齊王的人,老太后的人,還是王貴妃的人?」

      季蟾「哼」了一聲,不屑道:「那些人也配差遣我!」

      秦晅把刀刃微微挪開了點,點頭道:「那你便是二皇子的人了。」季蟾身體一僵,大笑道:「你樹敵這麼多,一個個猜過去,到天亮恐怕也猜不到!」

      秦晅再不看他,篤定地拿刀刃切入他頸項之中,霎時鮮血噴湧,只片刻就沒了呼吸。

      邵萱萱偏頭不敢再看,劉簡淡定地將屍體拖了出去,很快又找了不少泥沙來遮掩血跡,順便將一塊腰牌送到秦晅手裡。

     「殿下猜的不錯,我在他身上搜到湘王府的腰牌,他果然是二皇子的人。」

      秦晅盯著牌子看了片刻,皺眉搖頭道:「恐怕不對,帶這麼個東西在身上……」他看向蕭謹容,「難道真是老三的人?」

      蕭謹容接過腰牌查看了一番,思忖道:「三殿下雖然久居宮中,也不像這般短視之人,或許……只是想要我們無端多生些猜忌罷了。殿下,此地恐怕不能久留了。」

      秦晅「唔」了一聲,笑道:「那便將這個送往西南,問問湘王的意思。」

      蕭謹容眼睛一亮,隨即又有些憂慮道:「此計妙是妙,只是……若真是湘王的人,那也是個敲打;倘若不是,他無端叫人栽贓……若是藉著尋找幕後主使的機會北上……」

     「他的勢力都在南湘,願意上京,我還巴不得。」秦晅道,「只怕他不來。」

      蕭謹容點頭稱是,太子不在宮中,作為第二順位繼承人的二皇子要是敢趁著這個時辰進京的話,確實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壓根不用等太子動手,光是朝臣進諫就夠他吃一壺的。

      天色將明,劉簡取來了預先準備好的喬裝用衣衫,邵萱萱也分到一套粗布短打。

      她往裡走了走,快手快腳地換了,再出來,一行人已經喚作商賈、腳夫的打扮,甚至連運貨的驢子和草藥都預備上了。

      秦晅跳上驢車,順手將邵萱萱也拉了上來,夜風夾雜著細碎的雪花,打在臉上冰涼徹骨。

      夜雪容易積存,車子還沒行進多久,道旁的草木都已經染上厚厚的白色。那點灰濛濛的月光早已經不知消失到了哪裡。

      秦晅一行人並未完全按著軍隊行進的方向前進,不幾日就已經跟那五千精兵拉開距離。

      這一路風餐露宿,蕭謹容跟邵萱萱整個人都瘦了一圈,秦晅的精神氣卻不錯,偶爾在集鎮上停留,還要到當地的酒家飯館瞧一瞧風土人情。

      愈是往北就愈寒冷,河道結冰,湖面平整如鏡面,飛鳥幾乎絕跡,偶爾還有狼群出沒。

      地面上已經很難見到蟲蟻了,劉簡尋來的那些螞蟻幾乎都是從地下巢穴裡挖出來的——他只知「聶襄寧」身中劇毒,需要大量的螞蟻來救命,卻不知這些螞蟻只是用來餵養空花籐蟲的。

      至於秦晅中毒的事情,那就更不知道了。

       劉簡十分不待見這位花瓶一樣的廢物姑娘,心裡只暗罵傳言不可靠,要是這麼幾招花拳繡腿都能稱得上「善武事」的話,那這世上的絕頂高手不知要多多少了。

      再想到被遠遠支開的方硯,更覺得她討厭——紅顏禍水,說的就是這樣的人!

      邵萱萱當然也知道自己有點拖後腿,盡量避得劉簡遠遠的。

      錦盒裡的籐蟲在這樣的嚴寒裡開始重新長出一些嬌嫩的紅色葉子,邵萱萱每次瞧見,都覺得自己血管裡的血又溫熱了幾分。

      她不想死,哪怕就這樣一直仰人鼻息地苟活,也不願意死去。

      秦晅照舊有暗衛陪伴。邵萱萱一次深夜醒來,瞧見一個人影落到窗欞下,心跳砰砰砰直響,聽到他同秦晅說話,才知是陌生人。

      那五千精兵一路走的官道,不時便有邸報傳來,劉獻嶼好歹也是將門之後,單純的行軍任務交給他還是沒有問題的。

      邵萱萱很好奇那位一連扛住三四次刺殺,還要每天在將士面前露臉的假秦晅是哪一位,親眼看到蕭謹容手下做出的易容面具之後,就老老實實閉上了嘴巴。

      過了隼郡,就到了齊王封地,天氣好的時候甚至能看到長城上一座連一座的烽火台。

      邵萱萱嚥下嘴裡的乾糧,閉著眼睛讓蕭謹容幫她易容,貼在嘴唇上的鬍子有點扎,戴到頭上的氈帽也太大了點。

      秦晅的造型比她還要誇張,整張臉都塗黑了,只那雙眼睛還又冷清又尖銳。

      對於北地的齊王,他們還是很慎重的。

      南北交戰數月,如今正是停戰修養的時節。漁民卻不能因為戰爭而放棄養家的營生,經常利用雪橇在結冰的青水上滑行,過境捕魚,購買雪山山珍。

      到了祭祀季節,甚至沿江深入北地深處,攀上雪山拜祭雪山神。北地的山民也需要用山蔘和靈芝、雪蓮同漁民交換青水上的凍魚和食鹽等物。

      無論是哪一方的駐軍,對此都管轄得不是特別嚴厲。

      秦晅等人此次喬裝假扮的,便是上雪山拜祭的青水漁民。

      劉簡熟悉北地,連找來的雪橇都完全是北地漁民慣用的樣式,拉雪橇的狗初看之下跟城市裡常見的哈士奇十分相似,叫起來卻完全是狼的動靜。

      第一夜初上冰面,劉簡還真的靠著火把和鐵釬,在冰面上砸洞捕到不少鮮魚。

      銀色的冷水魚離水之後迅速凍住,維持著凍僵前掙扎的模樣,彎彎曲曲,像是一把把刀刃過鈍的鐮刀。

      邵萱萱好奇撿了一條拿在手裡,寒意從皮手套那滲進來,手指微一用力,就能聽到魚身上被凍成冰的水份發出輕微的「咯咯」聲。

      魚眼睛睜得大大的,折射著火把的光芒,也倒映著屬於聶襄寧的那張臉。

      劉簡把凍魚裝進魚皮袋裡,專門騰空了一隻雪橇來載魚,一行人往雪山方向行去。

      邵萱萱緊靠在秦晅身旁,偶然仰頭看天,只見星子明亮,圓月如洗,照得冰原潔白素雅,彷彿連時間都已經凝固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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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回  雪蟻

      寒冬臘月,大雪封山,他們走了沒多久就被徹底攔住了去路。黑夜裡火光照耀處全是一色的白,連上下左右都難以分清。

      邵萱萱看到劉簡從水壺裡倒水出來,按著水流下落的方向判斷位置——那些水也很快結成了冰。

     「殿下,不能往前走了。」劉簡搖頭道,「再往前,恐怕連鳥都飛不過去了。」

      秦晅沒應聲,只是四下逡巡似的看了一圈,突然把眼睛閉上,慢慢地往高出又走出去幾米。

      他走得這樣穩妥,一點兒也不受視力的影響——在這樣的純色世界裡,看得見與看不見,也確實沒什麼區別。

      眼看雪都已經沒到她齊腰深的地方了,連一向謹慎的蕭謹容的語氣也有了一絲慌亂:「殿下——」

      秦晅睜開眼,回眸看了他們一眼。

      那一瞬間,邵萱萱有種他轉眼就要蒸發消失在這雪原之上的錯覺。

      秦晅笑了一下,慢騰騰地走了回來。

      蕭謹容等人迎了上去,因為怕弄出雪崩,說話聲音都輕輕的。劉簡利索地挖了雪洞,設了通氣孔,又生了火,融了雪水澆築在外層,很快就凍得結結實實的。

      邵萱萱驚訝於古人的先進知識,跟著他們一起圍坐在雪洞裡小小的炭火爐邊烤火取暖。那幾頭長毛的雪橇犬也鑽了進來,紛紛擠成一團,柔軟的皮毛在火光下看來像是上好的墊子。

      睡到半夜,邵萱萱被秦晅搖醒。他已經把臉上的假鬍子取掉了,黑色的眼睛在雪白洞壁的映襯下尤其的突兀。

     「幹什麼……」

      邵萱萱的嘴巴被摀住,秦晅指了指外面,示意她跟上。

      邵萱萱還有些恍惚,被他拿冰涼的手指在臉上狠掐了幾下之後,終於徹底醒來。她不甘不願地爬坐起來,跟著秦晅一起出了雪洞。

      才一踏出洞口,就被一陣夾雜著雪子的塑風吹得幾乎跌倒。

      邵萱萱拉緊衣服,手縮在手套裡,用力按住腦袋上的帽子,臉也深埋在毛毛的領子裡,一句話說不出來。

      秦晅抱著她跳到雪地裡,雪沫子一直淹到胸口。

      邵萱萱嚇得尖叫了一聲,叫完想起來可能會雪崩,趕緊閉上了嘴。

      落雪聲「簌簌」作響,在黑夜裡猶如滿頭灑下的棉絮。邵萱萱警惕地四下查看了一番,沒有發現雪崩,卻看到劉簡的腦袋在洞口探了一下,很快又縮了回去。

      她跟秦晅抱得這樣緊,姿勢曖昧,怎麼看都像是年輕人耐不住情熱在那私會。

      秦晅連頭都沒抬一下,帶著邵萱萱突然就橫倒進柔軟的雪地裡——這附近的雪都是新積的,鬆軟透氣,除了臉凍得有些冷,竟也不覺得窒息。

      邵萱萱咬緊了牙關,緊緊抱住秦晅脖子,小聲道:「你幹什麼!」

      秦晅不答,只往她手裡塞了件事物,接著便如在視野開闊的平地上一樣耐心地靠著手裡匕首的幫助在雪中行進。

      邵萱萱摸了摸手裡的東西,遲鈍地在摸到鎖頭上的花紋時驀然怔住,他竟把裝籐蟲的錦盒給了自己!

      她拽緊了他身上的衣服:「你給我這個,我們是要……是要去找……」

     「噓——」秦晅的呼吸幾乎就噴在她臉頰上,腳步卻不停歇,似乎十分篤定。這周圍這麼黑,真的不會走錯?

      再走了大約半刻終功夫,邵萱萱都凍得快僵掉了,秦晅卻拎著她和錦盒一起躍出雪層,落在一塊堅硬的冰巖上。

      不知不覺,他們竟然已經走得這麼遠了。

      天際層雲漸染,深深淺淺的金紅色把周圍的雪地都映得輝煌了不少。

      秦晅瞧了瞧這塊巨大的冰塊,蹲下來在附近挖了一會兒,到最後整個人都陷了進去。

      邵萱萱坐在冰巖上等待,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朝陽終於徹底升起,還是沒有看到秦晅的人影。

      難道在雪地裡凍死了?

      窒息了?

      迷路了徹底走不出來?

      她胡亂地猜想著,忍不住打開錦盒看了看。

      那籐蟲在這裡明顯活躍多了,還會在盒子裡翻來覆去、扭來扭去展示身材。白皙的腹部也長出了大量的緋紅色陽焰草幼芽。

      秦晅和方硯在瓷安寺捉的那些螞蟻早已經被吃完了,籐蟲餓了好幾天,見了什麼都想黏上來看一看、嚐一嚐。

      邵萱萱記得秦晅說過空花籐蟲身上有劇毒,卻不敢直接拿手去觸碰它,只拿錦盒晃了幾下,直接就把它重新關好。

      那蟲子這時候卻極度不安穩,掙扎著要往外爬,邵萱萱幾乎拿不住它。

      秦晅卻始終沒有冒頭出來——邵萱萱又等了一會兒,輕輕喚道:「秦晅,秦晅?」

      自從知道太子是假冒的之後,邵萱萱就不大樂意喊他的職務代稱了(太子也算是職業的話)。

      雪小了不少,太陽也整個跳出了地平線。

      邵萱萱雖然沒什麼野外求生經驗,但上地理課時候也聽老師說過,陽光底下的雪峰是十分可怕的。

      太陽會讓部分積雪融化,而鬆軟的新積雪則成為了危機四伏的天然陷阱,一旦有人活著動物掉落,幸運點的幾年後被發現,運氣不好的凍成殭屍也始終長埋地下。

      不管怎麼說,秦晅也是跟自己一樣穿越過來的人。

      邵萱萱歎了口氣,四下裡看看,最終把手腕上的手串給褪了下來,擱在岩石上,想了想又對著秦晅剛才消失的地方合手行了一禮。

      行完禮,邵萱萱乾脆把那手串也往那深陷下去一大塊的地方扔去,嘴裡還念叨道:「你也真是可憐,都死過一次了,結果偏偏穿到這樣的地方和人身上——下輩子找個好人家,安安穩穩過日子,別再折騰了。」

      預料中的「噗嗤」聲並沒有傳來,反倒是一個黑色的影子從那地方探了出來——手串砸到他額頭,跌落到肩膀上,再落入雪洞深處。

     「你以為我死了,扔了什麼東西,是祭奠我用的?」

      邵萱萱心虛地抿緊了嘴巴,秦晅已經把那東西撿了起來,把玩了兩下,嘴角彎了彎,扯出個不大明顯的笑意。

      邵萱萱這才留意到他另一隻手上拿著的東西,竟然是一隻完整的螞蟻巢穴,甚至還有一些不肯放棄工作的的工蟻。

      邵萱萱這回變機靈了,不等秦晅開口就把錦盒打開,方便秦晅把凍得半死的螞蟻倒進去。

      秦晅突然道:「我本名裡有個祁字,若是真死了,你就替我在碑上個刻個祁字。只一個字便夠了。」

      他說得這樣輕鬆,倒是讓邵萱萱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坦白說,他剛才要是真死了,她也不可能創造條件埋葬他給他立碑的。但他那突然歡快起來的神色,邵萱萱總覺得他似乎是在高興的。

      因為死了可能有人祭奠高興?

      還是單純的從雪裡出來看到她還老實待著高興?

      邵萱萱揣測不出,她只看到貴族少年把這些雪山螞蟻收集起來,用魚皮袋裹好,伸手來牽她:「走吧,他們也該醒了。」

      那眼神這般溫柔,邵萱萱不由自主就把手伸了出去。

      十指相握,兩人卻各懷心思,唯一的共同點,大約就是求生本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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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回  意外

      邵萱萱原本以為回去是比較簡單的,等到一起離開光滑的冰面,才發現來路已經消失不見了。

      雪實在太大了,新積的雪加上肆虐的大風,早已經掩蓋了他們的足跡。

      秦晅十分自然地轉到背風的那面,挽起手腕露出點胳膊,抬手就是一道,鮮紅的血液滴滴答答落下來,甚至來不及滲入雪中就凝固了。

      上下的方位倒是分清了,這裡的人雖然不知什麼地球引力,水往低處流的道理還是懂的。

      邵萱萱瞅著他若無其事地隨便裹了裹傷口——天氣太冷了,就是不包紮也流不了多久——迎著風雪往前走去,很想吐槽為什麼寧可流血也不吐個唾沫定個位。

      唾沫也是液體,總不至於是因為愛面子吧?

      她沒敢問出口,秦晅的背影看起來實在是有點肅殺。

      讓這樣的少年吐唾沫……實在是太煞風景了!

      積雪依舊深得可以埋住他們整個人,秦晅也仍舊走得一點兒猶豫也沒有。邵萱萱甚至懷疑那些雪裡是不是有什麼她分辨不出來的標誌。

      早在雪沒到脖子上的時候,秦晅就把披風後的兜帽戴了起來,他的身體幾乎阻擋了全部最前面的積雪。

      邵萱萱不得不承認,自己其實算是借了光的,沒有他在前面開道,光是在這麼深的雪地裡行走就已經是不可能的任務了。

      即使現在,雙腳也經常因為積雪太厚、太冷而差點被凍住。

      秦晅一腳踏空往下墜落的時候,邵萱萱還習慣性地抬腿往前走了半步。她惜命的謹慎救了她,半個身體掉進秦晅砸出來的窟窿時,胡亂地抓住了一把乾枯的籐蔓。

      那些籐蔓只稍微阻止了她下落的趨勢,在發出「辟啪」斷裂聲的同時,乾乾脆脆地碎成數段。

      她也跟著掉了下去。

      眼前的白色突然就消失了,隨即就被暴風雪刮得在凍滿堅冰的石壁上撞了好幾下——冰凌紛紛斷裂,邵萱萱也撞了一臉的血出來,整個人都暈乎乎的往下倒去。

      風很大,雪很厚……落地的瞬間像是深陷進了柔軟的海綿底部,她是被埋在身上的積雪壓得暈厥過去的。

      再來到這個世界之前,邵萱萱從不知道寒冷和飢餓是這樣的可怕。

      她在原來的社會並不算很富裕,但也絕對沒到要為吃喝發愁的地步。到了這裡之後,才真正嘗到了忍饑挨餓的痛苦,也在這樣寒冷的天氣裡,被活活凍醒了過來。

      她睜開眼睛時,最先看到的是大片的紅色。那種紅並不規律,深深淺淺,甚至還帶著奇怪的紋路。

      那些紋路並不規則,卻遵循著某種規律,絲絲縷縷、人體的經脈一樣蔓延在白色的雪壁上。

      邵萱萱盯著看了半天,才終於明白這個規律——這是滲入雪中的血跡吧!

      她努力動了動僵硬的脖子和手腳,只有臉的附近還有空隙,是可以自由動一動的。至於其他的地方,完完全全都被凍住了。

      她的腦袋附近不知什麼意外,行程了一個中空的小型空間,看著就跟劉簡造的那個雪洞的微型版。

      只不過,劉簡是將雪水融化了用於澆築雪洞,而這個雪洞,卻不知什麼原因被血液澆灌然後凝固了。

      邵萱萱又呼了好幾口氣,努力掙扎了半天,才終於解放出一隻胳膊。有一自然就會有二,邵萱萱幾乎是用左邊的手掌抓著右邊的胳膊拔蘿蔔一樣扯下來的。

      那隻手已經冷的完全沒知覺了!

      邵萱萱用還能動的左手把自己的兩條胳膊都解放了出來,然後掏出打火石,猶豫了片刻,撕了褻衣的下擺,打火星來之後就把布片點燃了。

      這點微弱的光芒和溫暖對她其實不過是杯水車薪,但是起碼給邵萱萱自己增加了點勇氣。

      看,沒什麼大不了的,大活人總是有辦法的!

      火焰越來越小,氧氣也有點不夠的樣子。

      邵萱萱卻飲鴆止渴一樣乾脆把整件褻衣都弄碎從下擺、衣領、袖子處扯出來,充當燃料。

      這是她穿在最裡面的衣服,一直被體溫熨帖著,保持著乾燥,十分容易點燃。

      她不是秦晅,對著這些純色的雪壁,和白色牆壁上絲絲縷縷的血絲,真是不聯想都不行。

      火光像是種安慰,只要沒有熄滅就還存留著希望一樣。

      雖然這些火焰現在正在和他一起消耗氧氣。

      邵萱萱還是捨不得撲滅火焰,要死……也希望在有溫度有光亮的情況下死去啊。

      但是老天爺一點兒也不憐憫她——這個「雪洞」比劉簡弄的那個可狹窄逼仄多了,火一燒,四面八方的洞壁就開始融化。

      那些血水也就和雪水混合,滴滴答答的落到了她的臉上身上衣服上。

      這真是……邵萱萱還未來得及把火熄滅呢,洞頂突然就塌陷了。

      有什麼東西砸到了她背上,她抬著胳膊想要遮擋一下頭臉,更多的積雪混淆著半融化的血液,一下子土崩瓦解。

      寒風終於刮到的臉上,她大口呼吸著,順便側頭打量那個還半壓在她身上的東西。

      據她的猜測,那很可能是具比較新鮮的屍體。
  
      然後她就看到了往常都十分高傲冷淡的秦晅滿臉鮮血地閉著眼睛的模樣。

      呵!

      居然是他的血!

      摔成這樣一路是用臉擦著崖壁滑下來的?

      她喚了一聲,推了他好幾把都沒有得到反應,先伸手將他腰上的錦盒和匕首,還有裝多餘螞蟻的魚皮袋子給「偷」了過來。

      然後,她才小心翼翼地探了探秦晅的鼻息和脈搏。

      剛開始把手指伸到他鼻子底下的時候,呼吸輕得幾乎可以忽略,跟死人也沒什麼區別了。

      可是他的脈搏卻很有力,邵萱萱這樣經常找不到脈門的人也摸到了他一下一下結結實實的心跳震動處。

      還活著。

      邵萱萱把自己從雪裡拖出來,仰頭去看自己落下來的地方。

      那原來是靠近山崖的一小片樹叢,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枯死了,在積雪的掩蓋下,看起來平整而無害。

      對自己認路能力超級自信的秦晅其實是很謹慎的,只是再謹慎也沒能避開這一摔。

      邵萱萱檢查了半天,終於可以確定,自己剛才待的地方,應該是被秦晅折騰過的。

      那些血倒不是他故意澆築上去的,單純就是力竭昏倒,然後昏倒時候被凍住的傷口再次崩裂血灑雪地而已。

      甚至都來不及把自己也塞進「雪洞」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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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8-18 23:56:37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五回  苔蘚

      邵萱萱覺得憑聶襄寧的資本,還是可以稍微自戀一下的。

      畢竟,這姑娘長得還是挺不錯的。

      盤靚條順,小變態要是對這個身體動心了,也不是沒可能吧……不過,他這人,有心可以動嗎?

      她縮在雪洞裡,面前放著那只錦盒,利用雪底下枯枝架起來的那點篝火可憐兮兮地燒著,秦晅就在不遠處躺著。

      他的臉已經被她拿雪水擦乾淨了,那些傷看著恐怖,其實一點兒也不嚴重——凍倒是凍的挺慘的。

      精緻漂亮的帥臉跟在搓衣板上搓過了似的,青青紫紫,又淒慘又搞笑。

      她托著下巴瞅著他,這種可能性到底有多大呢?

      百分之五十?

      百分之五?

      她長長地歎了口氣,有些認命地窩到他身側,挨著他閉上眼睛開始休息。

      男女有別算什麼,凍死了之後,誰還關心你到底是具男屍還是女屍哦。

      她沒看到的是,被她的身體往邊上擠了又擠的秦晅眼角抽搐似的抖了好幾下。他其實很早就醒了,見邵萱萱沒有逃跑的意思,也就繼續裝睡了。

      他這人疑心病重,能夠有私下觀察一下別人的機會,那是一點兒也不樂意放棄的。

      姑娘投懷送抱固然是好的,可是像邵萱萱這樣,睡相這麼差,一個勁把人往雪地裡逼的他就沒見過了。

      邵萱萱第三次往他胳膊、腰眼那使力的時候,他終於還是睜開了眼睛。邵萱萱的眼睛是閉著的,因為身體在擠人,眉頭還緊蹙著。

      秦晅重重地回推了一下,就把被邵萱萱霸佔的地盤給搶了回來。

      邵萱萱半張臉都糊在冰上了,一邊胡亂地爬起來一邊尖叫著:「好冷啊!」

      對上秦晅的視線之後,她的聲音就小了下去。秦晅「哼」了一聲,邵萱萱瞅著他那張臉悲催的臉,訕訕道:「你醒了?」

      秦晅沒搭理她,四下打量了下雪洞,出聲指點她把右側加固了點,又在上方加了個通氣孔。

      這些動作要是在往常做來,那是十分睿智瀟灑的,可他現在頂著這張臉……邵萱萱是一個看臉的人,一邊忙碌著,一邊就忍不住拿眼睛偷覷他。

      秦晅皺眉:「看什麼?」

      邵萱萱猶豫了片刻,從腰帶裡掏吧掏吧弄出面小銅鏡,遞到他面前。

      秦晅在看到她掏出來的東西時就有點鄙視了,見她遞給自己,更加的不高興——當然,在他隨手把鏡子翻了個面,看到自己的臉之後,徹徹底底地沉默了。

      他果然也沒發現自己的臉居然摔成這樣了。

      這處斷崖高度也不是十分恐怖,底下又都是鬆軟的積雪,他醒的還是比較早的,甚至來得及在邵萱萱砸下來時往旁邊讓了一讓。

      他的本意是挖個夠兩人待的雪洞暫時藏身,挖到一半發現體力不濟,便想先把邵萱萱弄出來,自己躺進去再說。沒想到邵萱萱那麼沉,扯了好幾下都沒脫出來,反倒弄得自己渾身脫力,短暫地暈了過去。

      邵萱萱乾咳了兩聲,小心翼翼地把醞釀了很久的話問了出口:「那個……那個啊,謝謝你剛才救了我。」

      秦晅有點不耐煩,他救她又不是第一次,有什麼大不了的。

      他盯著小銅鏡裡臉頰上的那些傷痕,眼神陰冷而尖銳,手指也不由自主摳入雪地中。

      他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在黑暗中拿手指描摹別人面孔時的震驚和惶恐。怪不得他要被親生父母困住,原來他們真的是不一樣的,原來他能活下來,真的是靠得他們僅存的那些慈悲和憐憫……

     「你是不是……喜歡我呀?」

      鏡子裡的那些擦傷和浮腫扭曲了一下,刀刃一樣的視線也從鏡面上挪開——秦晅看向邵萱萱,薄薄的嘴唇掀了掀,沒發出聲。

      邵萱萱問完之後就後悔了,就算目標物處在半毀容狀態,邵萱萱還是在他那眼神裡看到了譏諷和嘲笑。

    「我隨便問問啦,」邵萱萱給自己解圍,「劉統領他們應該很快能找到這裡來了吧,我在外面插了很長的一根樹枝。」還綁了一小截秦晅的腰帶在上面。

      秦晅嘲諷完她的自戀,靠著休息了會兒,打開錦盒觀察籐蟲。

      在這樣寒冷的天氣裡,它活得明顯很不錯,小身子肥嘟嘟的,佈滿了陽焰草的小小的赤色嫩芽。

     「你去弄些吃的來,收拾乾淨了再拿回來。」

      邵萱萱瞪眼:「現在?外面都是雪,能有什麼吃的啊!」

      秦晅把身上的匕首解了拋給她,「往雪地底下挖。」

      邵萱萱其實也餓的,但是被他這麼強硬地要求出去幹活,就多少有些不樂意了。她磨磨蹭蹭地爬出來,探頭探腦看了半天,雪洞附近挑了個地方挖起來,積雪鬆軟而厚實,饒是她挑的地方平整,才沒造成雪崩或者滑坡。

      雪下面還是雪,然後是冰,最後才是褐色的土地和苔蘚。

      邵萱萱也不知這些東西能不能吃,揪了一大把出來,隨便拿雪搓了搓,就給秦晅送了過去。

      秦晅還真給吃了,邵萱萱見他嚥下去之後一點兒反應都沒有,主動問道:「怎麼樣?好吃嗎?」

      秦晅擠了點難看的笑容出來:「算得上鮮美了。」

      邵萱萱茫然了,這東西真有這麼好吃?她掂起一小塊想要嘗一下,秦晅一把把剩下的全搶了過去。

      邵萱萱:「……」

     「我受傷了。」秦晅的回答十分淡定。

      邵萱萱確定他果然,不、喜、歡、自、己!

      等她蹲篝火邊貓似的抖了好一會兒,咬牙再次鑽了出去,秦晅才將手舉起來,對著火光一寸一寸地查看著這種褐色苔蘚的模樣。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寒冷,熟悉的植物。

      他閉了下眼睛,把它塞進嘴裡,慢慢地咀嚼起來,滑溜而帶著土腥味的口感瞬間包圍了他的味蕾。

      邵萱萱怕他再搶,挖到新的在外面就直接擦乾淨塞進嘴巴裡了,才咀了一口就全吐了出來。

      這什麼鬼東西啊!

      自己果然又被整了!

      她憤憤地返回洞中,才剛把頭探進去,就見秦晅心不在焉地靠在篝火邊,一口一口地吃著這些難吃的苔蘚。

      邵萱萱愣住,原來他不是存心騙人,而是真的不會分辨好吃還是不好吃?

      然後,她就看到秦晅把剩餘的部分毫不留戀地扔進了火堆裡。那些苔蘚還是濕潤的,火苗一下子小了不少,灰白色的濃煙滾滾升起。

      邵萱萱囧然,不好吃就不要吃,吃了再燒掉剩下的,那也不能改變你已經吃了那麼多的事實啊!

      她只看到眼前,看不到他悠長而晦暗的過往,自然要不解他的自討苦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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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回  相依

      白煙夾雜著詭異的氣味,久久不曾散去。

      邵萱萱在周圍找了一圈,勉強挖到另一種看起來更加難吃的地衣。

      秦晅只伸手摸了一下就飛快地鬆開了,臉上明白寫著「更難吃」的判斷。邵萱萱不死心,那匕首挑著放到火上烤,「沒準烤熟了味道就好很多了呢。」

      地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蜷曲萎縮,最後變成了漆黑的一團。

      秦晅懶洋洋地靠在那,手腳攤開,任由火光映照上去——衛延當日留下來的舊傷雖然好了,在這樣濕冷的氣候下,卻仍舊要酸痛。

      太醫給他配了祛疤的膏藥,他用的卻不是很積極,偶爾還要好奇地打量那幾條小肉蟲一樣的傷口。

      這樣觸感的傷口,在皮膚上原來是這個模樣的——確實醜陋,確實不堪。

      邵萱萱最終還是放棄了那些地衣,老老實實吃了些用雪搓乾淨的苔蘚。秦晅打量著她的一舉一動,越看就越覺得有趣。

      邵萱萱不擅長的事情實在太多了,腦子也不夠聰明,最大的優點大約就是求生意志夠強。

      無論是在宮裡被他奴役,還是出來後在冰天雪地裡挨餓受凍,她偏就能一臉不甘不願地把活幹了,把難以下嚥的東西吞了。

      秦晅覺得自己兩輩子加起來都沒她這樣怕死,實在不懂她為什麼那麼留戀。

      據她的說法,她所在的那個家鄉,洗衣服不需人來動手,出門就可以坐各種各樣不需牲畜拉動的車子,坐在家中可以靠著一種名為「網絡」的東西得知天下事……

      可這裡並不是她家鄉,她的求生熱情還是這樣高漲。

      甚至因為害怕死去,連嘗試著「自殺」回家都不敢。

      秦晅有時懷疑她其實在撒謊,或者只是得了什麼絕症,給自己編織了這樣美好的過去。

      他偶爾還會夢到過去的一些事情,醒來汗濕被褥,有時甚至連枕頭都濕了。幸而昨日種種,全部都留在了夢境之中。

      這樣靠著雪水和苔蘚堅持了兩日,兩人都瘦得了一圈,中間邵萱萱又毒發一次,跪著求了半天秦晅才把解藥給她。

      邵萱萱心裡憤恨,臉上也沒能完全掩藏住。

      秦晅更覺得有趣,逗小動物一樣說:「這是最後的解藥了,再走不出去,咱們都得死在這裡。」

      邵萱萱果然被唬得白了臉,眼神一個勁往那錦盒上瞥。

      秦晅並不怕她逃跑,但仍防著她反悔,睡覺時匕首便在衣袖裡攏著。

      他不知為什麼想到了「白首相知猶按劍」,心裡便對這樣的相處模式覺得安心,有時看到她看著雪地發呆的側臉,又忍不住羨慕起方硯來。

      他對他們那有限的幾次單獨相處印象深刻,一個屋外一個屋內,或者一個站著一個坐著,想挨近又怕被燙傷似的。

      他沒從誰身上得到過溫暖,自然不懂這種渴望,但他看到了,雖然只遠遠的看到了一點兒昏黃的光亮,忍不住就要聯想那光亮裡是不是真藏著叫人不能抗拒的灼人火焰。

      第三天,外面的風雪似乎小了一些,秦晅臉上的浮腫也終於消退了一些。邵萱萱出去找吃的時候,他也跟著爬了出來。

      雪山上的太陽光柔軟而清淡,呼出一口氣都夾雜著金色的絨光。邵萱萱的髮髻早睡亂了,她又梳不好繁複的髮型,只拿布條簡單紮了根馬尾,在積雪鬆軟處摔了一跤之後,那根布條也不見了。

      沾了雪的烏黑長髮隨著朔風揚起又落下,掛到臉頰上時像鞭子一樣的疼。邵萱萱七手八腳地用手把頭髮攏住,在地上摸索了半天也沒找到布條。

      秦晅瞅著她笑了笑,隨手解下腰上玉珮的絡子,遞了過去。

      那絡子是松香色的,難得在外這麼多天,居然還殘留著點熏香味道,邵萱萱扎上之後,總錯覺頭髮上也染上了他身上的味道。

      秦晅篤定地說往前會有被冰封住的河床,邵萱萱被他說動,兩人跌跌撞撞行了大半天,冰河沒找到,卻都隱約有了雪盲的症狀,流淚不止。

      邵萱萱心裡恐懼,站在原地不敢再走,刺痛的眼睛也牢牢閉上了。

      秦晅比她還驚訝,語氣裡難得有些焦慮:「這是怎麼了?」

     「是雪盲症!」邵萱沮喪極了,沒有了視力,真的要走不出不去了。

      秦晅聽她解釋完雪盲症的概念,卻又鎮定了下來,撕了幅衣袖將眼睛蒙住,打算繼續尋找冰河。

      邵萱萱有心想回去等著,可一不敢再亂用眼睛,二來也怕劉簡他們真來找不到秦晅會衝自己發難,只好深一腳淺一腳的跟在他後面。

      她習慣了光明的世界,走兩步便要睜開一線眼睛打量前路,不知不覺就被落下很遠。

      秦晅似有所覺,轉身大步朝著她走來——邵萱萱驚訝,他明明還蒙著眼睛呢!居然能走這麼快,甚至連方向都不曾出錯。

      那蒙眼的布料肯定透光吧!

      秦晅越走越近,卻在距離她大約三米遠的地方停住了,側著耳朵聽了半晌,才說:「邵萱萱,跟我說句話。」

      邵萱萱張大嘴巴,抑著嗓子「咦」了一聲,竟然真是靠聽力找過來的!

      秦晅聽到動靜,不滿意地皺了皺眉,循著自己走過的足跡過來,牽住她凍得冰涼的手掌,大步往前走去。

      大約是斜坡的緣故,這地方的積雪沒山崖的厚,邵萱萱甚至覺得自己有些跟不上秦晅的步子。

      那麼篤定,那麼理所當然,彷彿生活在這世界本來就不需要有視力的。

      本來就不需要?

      邵萱萱悚然一驚,心道,難道他以前是個瞎子?

      隨即又覺得自己想多了,他功夫那麼好呢,一個瞎子,哪兒來這麼大能耐?

      又行了近一個時辰,秦晅終於停了下來。

      邵萱萱已經累得快癱倒了,一屁股坐下來,捂著眼睛抱怨:「現在知道後悔了吧,哪兒有河,搞得跟自己來過似的,我早說了回去吧?沒準劉簡他們都找到那兒了!」

      秦晅不答,只是開始清理腳下的積雪。

      邵萱萱半天沒得到回應,還以為他愛面子不肯承認自己失策,等了半天卻只聽到連綿不絕的沙沙聲,這時就有點坐不住了,忍著刺痛睜開一隻眼,赫然發現秦晅已經清理出不小的一塊空地來。

      地表白濛濛地折射著太陽光,明顯是大片的冰面。

      眼睛又開始掉眼淚了,她連忙閉上,心裡卻驚疑不定:難道,下面真的有河?

      很快,她就聽到了冰面被鑿動的聲音。

      一聲一聲,有力而規律。

      她藏在袖子裡的手指頭抓緊了衣料,風把馬尾辮吹得拍到臉頰上,也忘了撥開。

      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終於,她聽到了冰面碎裂落入水中的聲音。

      她不由自主地睜開眼睛,正看到秦晅將撕開的衣擺搓成長繩浸入水中。

     「你做什麼?」

     「做個現成的魚叉——難得找到地方,不捉些魚,你還想回去吃那些苔菜?」

      邵萱萱急了,又怕真的成了瞎子,隔幾分鐘便睜開一隻眼睛瞄上幾秒。

      秦晅的辦法說來其實也不難,就是把繩子凍成棍子,靠著超高的直覺和手勁把水下的魚叉住。

      至於為什麼不用劉簡的辦法,想是因為洞開的太大了。

      一大活人都能橫躺著掉下去了,也不知他剛才是怎麼砸出來的。一條接一條的活魚混著淡淡的血腥味被摔入積雪中,沒多久就被徹底凍住了。

      一條魚,兩條魚,三條魚……自始至終,秦晅都沒把蒙住眼睛的布條拿開。

      邵萱萱一邊摸索著把凍魚扒拉到一起,一邊忍不住問:「你以前,是不是捕魚呀?」

      秦晅的手頓了一下,「呵呵」乾笑了兩聲。

      據說每一個「呵呵」後面,都隱藏著一句「傻逼」。

      邵萱萱不甘心被「罵」,十分自然地也回了他一聲「呵呵」。

      秦晅乾脆把手裡的活魚直接朝著她身上扔了過來。

      邵萱萱聽聲辯位的本事弱多了,好在飛蝗石已經練得不錯了,應激反應似的就把手裡的凍魚給甩了出去。

      兩魚相撞,凍僵的那條依舊僵硬著,活潑扭動的那條不動了。

      邵萱萱睜開眼睛,看到的就是受害魚橫屍冰面的慘狀。

      魚眼睛都被凍魚的尖嘴給捅出來了!

      不知不覺,她也學了不少血腥技能了。

      秦晅光聽動靜就知道發生了什麼,挑刺地評價道:「出手太早了,位置也太高了,若是暗器,你必然就攔不住了。」

      誰會拿魚當暗器啦!

      邵萱萱捂著又開始流眼淚的眼睛滿腹牢騷,正想要開口抱怨,猛聽得又是一聲重物破空聲。

      還來!

      她手裡只剩下魚鱗了,太輕扔不出去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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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回  山民

      邵萱萱惶然地睜開眼睛,正看到一支黑色長箭直衝著秦晅射去。

     「小心!」

     邵萱萱的話還沒出口,秦晅已經抬起冰魚叉,輕輕一撥,便把黑箭撥了下來。他解開蒙眼的布條,看下箭矢射來的方向。

      邵萱萱跟著扭頭,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眼睛幾乎完全睜不開了,只隱約看到一個褐色的人影。

      那人嘰裡咕嚕地說了句什麼,沒得到回應,又用漢話重複了一遍:「你們是什麼人,到呈岐雪上來做什麼?」

      那聲音隔著紛紛揚揚的落雪,雖然沙啞,卻非常年輕。

      邵萱萱待要回答,秦晅先開口了,「我們是過路的客商,與同伴走散了,困在這裡。」

      邵萱萱閉了會眼睛,忍不住又要睜開,想看清楚來人的樣貌。秦晅斥責道:「你是真想當瞎子吧?」

      邵萱萱凜然,閉著眼睛不敢再動。

      她感覺到他走近了,濕潤的手握住了自己的。

      那個沙啞的聲音靠近了些,要求他們把身上的武器都卸下來。
  
      邵萱萱囧然,武器,他們身上唯一的武器就是那把匕首,最多再加上秦晅自製的冰魚叉。

      那人顯然對這點非常滿意,又問:「你們怎麼知道這裡有河?」

      秦晅答了句「運氣」,又把蒙眼的布條紮了回去,同他詢問:「你知道出雪山的路嗎?你要是能帶我們出去,我們的同伴一定會重金酬謝你的。」

      邵萱萱到底還是沉不住氣,聽到他這樣說,迅速地又把眼睛睜開了一點兒。

      那人穿著一身獸皮,巨大的熊皮帽子幾乎把整張臉都遮住了,背上背著箭筒和木弓,腰上紮著粗繩:「大雪封山,連豹子都逃不出去,你們要等到岐河解凍了,順著水流走,就能下山了。」

      秦晅「哦」了一聲,邵萱萱也失望極了。

      獸皮人倒是很好客:「你們沒有地方去,不如去我家住。」

      世界上還是好人多啊,邵萱萱感慨。

     「謝謝「兩個字都還沒出口呢,就聽他又補充道:「南邊的銀珠和金葉子,北邊的金蹄錢、銀刀子,我都收的,不會算你們貴。」

      邵萱萱:「……」

      秦晅搖頭道:「我們的錢都在同伴身上,身上連銅板都沒有,你幫我們找到同伴,我們才能付給你報酬。」

      熊皮人沉默了,半晌之後才說:「那把刀子給我吧,還有那些魚。」他指了指邵萱萱手裡裝滿凍魚的魚皮袋子。

      說好的淳樸善良呢!

      邵萱萱驚訝得又想睜開眼睛了,被秦晅一把摀住,乾脆撕了布條將他和自己一樣蒙住了眼睛。

      熊皮人點頭,稱讚秦晅道:「你懂得不少,白雪底下住著山神,眼睛總是盯著最白的地方瞧,那是對山神的褻瀆。」

      饒是看不到,邵萱萱有了翻白眼的衝動,她不過是想看看這個貪得無厭的人臉皮到底有多厚而已!

      心腸那麼黑的人,難道皮膚會很白嗎?

      山神藏哪兒也不可能藏你臉上!

     「我是鄢流於,客人怎麼稱呼?哪裡人,要到哪裡去?」

      邵萱萱當然不敢亂答的,秦晅突然問:「你姓鄢?」

      鄢流於笑了起來:「我不是漢人,也不是北人,我姓鄢流——我們世代都生活在雪山上,是雪山神鄢流的子民。」

      秦晅也跟著笑了起來,將魚皮袋子拎起來交給鄢流於:「那就有勞鄢流兄了。」

      鄢流於是坐著雪橇來的,拉雪橇的狗正是他們上山時候看到過的會狼嚎的「哈士奇」,上雪橇前,他又和秦晅打起了商量:「你的袍子很好看,換給我,我用雪橇帶你們回去,好不好?」

      言下之意,要是不肯換,那雪橇就他自己一個人坐了。

      邵萱萱聽得心驚膽戰,生怕秦晅火起來一巴掌把他拍死。

      雪山裡雖然可怕,搶到一副雪橇,再把那幾隻「哈士奇」給燉了……總是足夠等到劉簡他們了吧?

      秦晅卻很識時務,老老實實地同意了他的交易,還把自己的玉珮也送了出去,說是要同他購買治雪盲症的辦法。

      鄢流於將他們扶上雪橇,笑嘻嘻道:「你放心,我一定把你們都治好——這位妹妹,你喜歡吃羊奶嗎?你要是想吃羊奶,就把頭髮上的繩子換給我吧,我可以用它綁這塊玉牌。」

      財迷果然是財迷,看到玉珮立刻就開始找絡子。

      邵萱萱在雪橇上坐穩了,才含含糊糊道:「可以換給你啊,可總要等到了地方吧,我們都沒看到你說的羊奶,你也還沒給我們治傷。」

      鄢流於憤然:「我們雪山民,從來是不撒謊的。」

      邵萱萱仍舊一臉不信任,鄢流於焦急起來,拔了他們的匕首出來,在手掌上割了一道,握著滿手的鮮血道:「雪山神在上,我要是欺騙了兩位客人,叫我家的羊群一輩子都產不了奶。」

      說完,又想起來秦晅和邵萱萱的眼睛都蒙住了,伸著血淋淋的手就要來解他們的布條。

      秦晅偏頭避開,不耐煩道:「我們知道了。」

      邵萱萱卻沒躲開,睜眼就看到滴滴答答留著血的手指,嚇得眼淚流得更兇猛了。

      鄢流於也終於意識到了不妥,從腰帶裡掏了布條出來包紮。

      上了雪橇,他又想起來秦晅他們剛才沒通報姓名,一邊招呼著「哈士奇」們準備趕路,一邊扭頭問:「客人們貴姓尊名?」

      秦晅動了動嘴唇:「我是邵雲,這是我妹妹邵雨。」

     「天上的雲,天上的雨,真是好名字。」

      雪橇終於行進起來,雪橇犬們顯然跑慣了這塊土地,拐彎都不帶需要指揮的,雪沫飛揚,白色的大陸在身側飛速後退。

      河床往北再行數十公里,是大片大片的雪松林。鄢流於的家就在雪松林的深處。

      邵萱萱下了雪橇就吐了,無奈腹中空空,只吐出來幾片沒來得被胃酸融化的苔蘚。

      鄢流於把他們倆安排在了一個房間,木屋裡沒有地龍,爐火倒是燒得很旺。

     「哥哥和妹妹,雲和雨,住在一起是上天的安排。」

      邵萱萱揉著胃暗罵他葛朗台!

      我謝謝你沒連著說「*」啊!

      鄢流於雖然小氣,為人還算守信用,收走秦晅的外袍,邵萱萱頭髮上的絡子之後,還真拿了溫好的羊奶過來。

      邵萱萱拿起來就要喝,他卻先倒了一些在小碟子上:「不要全喝了,留一些滴到眼睛裡,很快就能好了——以後到雪山上,要用灰布蒙著眼睛去看雪,我早同你們說了,山神是不能褻瀆的。」

      褻瀆你妹啊!那是強光造成的暫時失明,雪盲症好嗎?!

      封建迷信真是可怕!

      秦晅披著鄢流於的舊獸皮襖,坐在火堆旁烤火:「這裡只有你一個人嗎?」

      鄢流於也坐過來:「他們都下山去了,春天到了,就回來了。」

     「你在這裡守山?」

     「是的。」

     「你說這山叫做呈岐山,是不是還有一個斷頭崖?」

      鄢流於搖頭:「這裡只有雪蓮崖、麻衣崖和望子崖。」

     「望子崖?」

     「我們雪山民以前是不住在這裡的,天火奪走了我們的家園,我們渡海遷居到冰原上,冰原化了,我們又來到漠北,漠北的蠻族驅逐我們,我們到中原,中原的皇帝鞭笞我們……幸好有雪山神收留我們——我們的先祖就把家安在這裡。先祖把自己的孩子都獻給了山神,山神就更加保佑我們。孩子的父母思念孩子,就常常在山腳下徘徊,叩拜山崖上的山神。山神憐憫先民,將那些孩子變作雪鷹,每年大雪封山時從望子崖飛過。」

      秦晅臉上沒什麼表情:「那山崖一定很高吧,你們的先祖長了一雙鷹的眼睛?你們要是山神的子民,他怎麼會搶走你們的孩子?孩子既然住在山崖上,父母又怎麼能叩拜兒子呢?」

     「母親和父親渴望子女,眼睛當然能變得明亮;孩子的身體裡有山神的聖潔,母親當然應該敬畏。」

      秦晅只冷笑不答,鄢流於卻被他的反應激怒了,拔了匕首來要和他出去打架。

      秦晅坐著不動:「你沒有親眼看到先祖和他們的子女,我也沒有親眼看到他們,我們要為了他們打架?」

      鄢流於遲疑地看著他:「我的父親不會欺騙我,我的祖父不會欺騙的我父親,我的曾祖父……」

     「或許他們也被人欺騙了呢?要是先祖把孩子都交給了山神,你又從哪裡來,你的父親和祖父又從哪裡來?」

      鄢流於被他問住了,臉上變了又變,終於直接舉著匕首衝了過來。

     「你敢污蔑山神,我要殺了你!」

      秦晅掂了掂手裡還燃著火的木柴,正要動手,邵萱萱先抓起床頭的枕頭朝著鄢流於扔了過去:「你不是發過誓的嗎,拿了我們的東西再找借口來殺我們,你這個騙子!」

      鄢流於的動作頓住了,為難地看看秦晅,又看看邵萱萱。

      秦晅隨手把木柴又扔回到火堆裡,撿起地上的枕頭,拍了拍灰,拋回到床上。這一系列動作做得行雲流水,絲毫不像一個矇著眼睛的半瞎子。

      邵萱萱卻受不了火光的刺激,轉瞬又摀住眼睛把臉埋進了膝彎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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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8-18 23:57:21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八回  蛇類

      鄢流於畢竟不是真流氓,被邵萱萱這樣一吼,心虛地又坐了下來。

      看到對面一臉傲氣的秦晅時,鄢流於還是有點壓不住火。

      他壓低聲音:「我不欺負你,等你眼睛好了,我們堂堂正正地打一架。」秦晅「哼」了一聲,拿著木柴的手腕一抖,電光火石之間,一小塊燒紅的炭火,直朝鄢流於的方向飛去——他的動作太快了,鄢流於才剛意識到危險,要躲,那塊炭火已經擦著他的髮梢飛了過去。

      那幾根頭髮立刻就被燙得蜷曲起來,炭火落在泥地上,飛濺起些許火星。

      鄢流於遲鈍地往後一仰,連人帶矮凳摔倒在地上。

      邵萱萱眼睛看不到,只聽到這麼一聲重響,再拉開矇眼的布巾,即便睜開了眼睛,也只能看到隱約的火光了。

      過度用眼的後果終於顯露出來了,徹底看不見了。

      她呆呆地坐在那裡,一時連那聲音的來源都忘了去問,只擔心自己是不是能夠恢復視力。

      秦晅欺負完人,自顧自站起來往炕邊走,一副「老子要就寢了你趕緊滾」的態度。

      他畢竟還矇著布閉著眼睛,雖然能夠憑著聽力和本能摸索方位,判斷情況,但也沒辦法揣摩到邵萱萱臉上的細微表情。

      炕床很大,一看就是為一大家子人準備的。

      邵萱萱在這頭坐著,秦晅便徑直摸到另一邊,摸索著抖開被子,把自己裹了進去。

      鄢流於爬起來,嘴唇哆嗦了半天,也沒把約戰的話說出來——他還是很識時務的,眼前這個情況,分明是他自己被「恃強凌弱」了。

      他垂頭喪氣地拉開門,然後聽到一聲有些惶急的「鄢流先生」。

      鄢流於轉過頭,就看見邵萱萱半邊身體傾出炕邊,滿臉的焦慮:「鄢流先生,你還在嗎?」

      鄢流於這才想起來自己答應了給她治眼睛的。

      失信總是不行的,鄢流於瞥了秦晅一眼,小心翼翼地走到邵萱萱身邊,輕聲道:「我沒有忘記,你躺好了,我給你治眼睛。」

      邵萱萱臉上現出一些欣喜的神色,乖乖躺倒。

      鄢流於試了試裝碗的陶碗,羊奶已經涼了。他伸手解開邵萱萱眼睛上的布巾,用勺子沾了一點兒羊奶,輕輕掀開她的眼皮,將涼透的羊奶滴了進去。

      邵萱萱不適應地動了動身體,眼皮也眨個不停,倒是沒出聲。

      鄢流於便又對她的另一隻眼睛如法炮製,最後才把布條給她矇了回去。

      邵萱萱感激地說了聲謝謝,閉著眼睛沒敢亂動彈——她的精力都投注在自己的眼睛上了。

      鄢流於猶豫著要不要過去給秦晅治傷,秦晅自己解了布條,靠在枕頭上,朝著他伸出手:「拿過來吧。」

      鄢流於不禁有些佩服他的膽識,邁步走了過去,也給他的眼睛滴上了羊奶。

      雪山裡的伙食很是一般,除了魚湯就是魚肉,綠色是蔬菜是一概沒有,偶爾改善伙食弄到一條冬眠的肥蛇或者野兔子,就算大餐了。

      邵萱萱終於理解鄢流於那麼摳門的原因了,這裡真是……很窮啊。

      第三天一早,邵萱萱的眼睛終於隱約可以見物了。秦晅恢復得比她好,早她一天就已經能夠視物了。

      她正新奇地打量著四周圍的環境,鄢流於打獵回來,夾著一身的風雪推了進來。

      邵萱萱其實都沒仔細看過鄢流於到底長什麼樣,這猛地一抬眼,忍不住就有些驚艷。

      他較秦晅年長一些,五官並不是秦晅這種精緻華美掛的,甚至不是齊王那種儒雅的感覺——年輕人肌肉結實,蜜色的皮膚像是上了一層蠟,就是因為寒冷而微微泛紅的兩頰,都透著生機勃勃的可愛。

      要是用現代的詞彙來形容,這應該是比較「原生態」的好看。

      鄢流於用那雙鹿一樣的圓眼睛喜洋洋地看向他們,「你們的眼睛好了?」語氣的驚喜這樣誠摯,不但邵萱萱被感染了,連秦晅也一改往日的冷淡,抬眼看了他一眼。

      但也只是那麼一眼而已,頗有點當官的老子瞧不上賣燒餅的兒子的意思。

      邵萱萱興奮地點頭:「是呀!」熱情地跳下床,「多虧了你,你不但心腸好,長得也真帥!」

      鄢流於呆呆地重複了一句那個「帥」字,邵萱萱趕緊解釋:「就是誇你長得好看,有魅力,風流瀟灑的意思。」

      秦晅的眉毛挑了起來,斜眼盯著他們兩人。

      鄢流於被邵萱萱誇得面紅耳赤,差點沒拎住手裡的那兩隻兔子,半晌才想起來晃了晃,露齒笑道:「中午吃兔子肉!」

      只要不說有辱他們雪山民、雪山神、雪山先祖的話,鄢流於還是比較好相處的——尤其是在你付了大量的鈔票之後。

      邵萱萱還沒穿越前,人緣也一直挺不錯的,要說缺點,大約就是比較「好色」,喜歡看一些會被她爸爸稱之為「男色消費」的雜誌啊節目啊什麼的。

      甚至連當年初戀的小男生,都因為她追星而吃過醋。

      明星多帥氣呀,站在舞台上閃亮閃亮的,出個寫真還露腹肌露人魚線!

      到了這裡之後,先就被漂亮得不成樣子的秦晅給來了個下馬威,恐嚇、體罰一樣接一樣。

      然後遇到最好看的人就要數張舜了,可惜,那是個太監。

      再然後……齊王,跟秦晅一樣城府太深心太狠看不透,而且還是個有婦之夫。

      邵萱萱好色之餘還有些膽小,對這些可能威脅到自己生存狀況的帥哥們十分敬謝不敏,都有點絕緣體的感覺了。

      秦晅也沒少在她面前露個胸肌顯個身材的,邵萱萱開始還有飽眼福的想法,到後來就跟看毒蛇舞蹈沒兩樣了。

      比他長相差了一個檔次的方硯的吸引力都比他大。

      可惜……

      邵萱萱甩甩頭,瞅著高大健美的鄢流於露出太陽花似的笑容。眼前這個,雖然吝嗇,倒是挺「淳樸」的。

      邵萱萱覺得這種雪山上的「美景」,還是可以欣賞一下的。

      這就跟旅遊度假似的,見了美女帥哥,不能結婚過一輩子,搭搭訕,一起喝一杯總是好的嘛。

      秦晅冷冷地在一邊旁觀著,自從她視力恢復開始,他就留著神呢。鄢流於剛一進來,這丫頭片子的眼睛都亮了一圈。

      真是不知悔改!

      鄢流於畢竟也是年輕氣盛,被邵萱萱這麼一誇,走路都有些飄飄然。他帶著兔子去了隔壁屋子料理,一邊剝皮放血一邊還在那唱歌,歌詞嘰嘰咕咕的,旋律卻很好聽,像是陽光下抖動的青色鴿子羽毛。

      秦晅的怒氣驀然一頓,思緒不由自主地隨著這歌聲飄遠了。

      邵萱萱穿好了鞋,哆哆嗦嗦地出去找水洗漱,洗漱完,又湊窗台邊,對著那面小銅鏡使勁照自己的臉。

      秦晅不由自主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他的眼睛是鄢流於幫著治好的,臉頰卻一直被忽略著。

      他自己是不好意思提,鄢流於則是故意忽略。

      鄢流於覺得自己當初只答應給食物和治眼睛,可沒答應別的東西。

      要治臉,可以,給錢呀!

      當然,他是不會主動提的。

      他不提,秦晅當然更不樂意。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秦晅總覺得臉上的浮腫還沒有完全褪去,手摸上去,也還能摸到一些結痂的細小傷口。

      邵萱萱早上恢復視力之後,瞧都沒多瞧他一眼,看到鄢流於倒是很開心。

      難道自己現在……變得比他還難看了?

      邵萱萱照完了鏡子,就把它塞回到腰帶裡,探頭探腦地打算出去。

      秦晅重重地乾咳了一聲,邵萱萱這才想起他,有點不大情願地回過頭:「你也餓了?」

      秦晅瞪著她,「你除了吃,看男人,還知道幹什麼?」

      邵萱萱無奈了,要離開隊伍獨自行動的是他,先從山崖上掉下來的也是他,要跟著鄢流於到這裡來的還是他……怎麼現在全成他的責任。

     「我都是跟著你的指示行動的呀,現在實在沒事幹,我總得吃飯吧。」

      邵萱萱有意把「看男人」這一條「罪狀」給忽略了,她可還記得他趕方硯走之前做的那些事情。

      這種人,小時候肯定有很大的心理陰影,見不得別人好!

      再說,這地方除了雪還是雪,沒事瞧瞧帥哥怎麼了?

      鄢流於可不是皇宮裡那些人,就算他是蟒蛇吧,那也是無毒的,得纏到人身上才有危險。不像秦晅,眼鏡王蛇一樣,隔得老遠光看到蛇信子就讓人膽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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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8-18 23:57:36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九回  困獸

      鄢流於做好兔子肉端出來,就見邵萱萱眼睛發亮地坐那等著。

      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這姑娘眼睛能看到東西之後,整個人還真靈動了不少——反面教材就是她那個哥哥了,矇著眼睛的時候還能形容為沉默寡言、不討人喜歡,現在偶爾撞上那也幽冷的眼神,都跟被蛇信舔了臉似的。

      又冷又陰森。

      鄢流於把裝肉的盆端上桌,門又一次被推開,秦晅進來了。

      邵萱萱只抬頭瞄了一眼就避開了,鄢流於也沒歡迎一下客人的意思。

      秦晅的臉色更難看了,不由自主就想去摸一摸臉上的疤痕,手抬到一半,又放了下來。

      這兩人還看著呢!

      邵萱萱和鄢流於倒真沒看著他,兩人的眼睛都盯著桌子上的肉呢。

      秦晅頗有點著惱不是,不著惱也不是的感覺。

      他這邊還沒下定決心,邵萱萱和鄢流於的筷子已經動起來了。鄢流於看著高高大大的,使起筷子的戰鬥力卻沒有邵萱萱靈便,那麼小一隻兔子,切吧切吧做起來也就這麼一盆肉,三兩下就被他們瓜分完了。

      秦晅皺著眉頭盯著兩人碗裡滿滿的肉塊,猶豫片刻,伸筷子直接就伸到邵萱萱碗裡,夾了條兔子腿出來。

     「你……」邵萱萱震驚了,還真是不講究啊太子殿下!

      她回神想搶,秦晅已經在兔子腿上咬了一口了,萬般無奈之下只好朝鄢流於出手。

      鄢流於還在那圍觀呢,迅速就成為被殃及的池魚了。

      秦晅一共從邵萱萱這裡搶了三塊肉,鄢流於也被她洗劫了兩次——第三次秦晅才一動,鄢流於就直接抱著碗出去了。

      秦晅的手頓在看空,怔了怔,失笑出聲。

      邵萱萱也憋不住笑了,一邊笑一邊飛快地把碗裡最後一塊兔胸肉塞進嘴裡。

      吃得太急,差點噎過氣去。

      鄢流於的生活規律而枯燥,晚上睡覺,白天帶著狗到處轉悠。

      邵萱萱瞅著外面風大雪大的,很不願意出去,秦晅卻很主動地表示自己願意一起去幫忙。

      幫忙,幫什麼忙?

      鄢流於瞅著他很有些不耐煩,這個人,他打不過,他的狗雖然拉得動他……也不是很想拉他。

      邵萱萱見他們都要走,生怕自己一個人在這兒遇到個什麼雪崩啊野獸的,也巴巴地跟了出來,還把矇眼睛用的灰布條都帶上了。

      鄢流於看看秦晅又看看她,搖頭道:「我要走很遠吶,你們眼睛還沒全好,留在家裡好好休息嘛。」

      秦晅蹙緊了眉頭,倒是沒開口反駁,鄢流於獨自上了雪橇,犬吠聲陣陣,揚起大量的雪沫馳遠了。

      見秦晅沒走,邵萱萱便又安心地回到炕上,拿毯子蓋住雙腿——這天氣,這熱炕,要是能來點冰淇淋或者橘子就好了。

      秦晅轉回來在炕上略坐了坐,又大步走了出去。

      邵萱萱等了半天沒聽到動靜,扒開窗戶一看,就見秦晅蒙著眼睛,站在一棵松樹的大枝椏上,積雪撲簌著落下,楊花一般。

      他站在那一動也不動,要不仔細看,就跟林子融為一體似的。

      邵萱萱正要把窗子關好,那個黑色的影子倏忽一閃,幾個起落就消失在松林間。看方向,是往雪山那邊去了。

      邵萱萱心裡一驚,下意識就跳起來往屋後的雪地去。

      一是因為籐蟲喜寒,二是怕鄢流於發現,秦晅一直都把它連同那只錦盒一起藏在附近的雪地裡。

      邵萱萱找了一圈,又往地下挖了很深,都沒有找到一點蹤跡,明顯是被秦晅帶走了。

      她心裡慌亂起來,胡亂地拿布條矇了眼睛,在屋子裡搜羅了一圈,把能穿上的保暖衣物都套上了,又挑了根手臂粗的木棍當枴杖,再裝了一兜雞子大小的碎石頭充當暗器,這才往他們離去的方向走去。

      松林越往深處走就越寂靜,除了風聲和積雪壓斷樹枝的聲音,便只有腳下積雪被踩實時發出的「咯吱咯吱」聲。

      秦晅是踩著樹杈離開的,幾乎沒留下什麼痕跡,鄢流於的雪橇倒是留下了兩條明顯的痕跡,雪橇犬的腳印也還並沒有完全被大雪掩蓋。

      邵萱萱一沒秦晅那麼好的功夫,二沒雪橇,積雪很快就沒到腰際,完全沒辦法前進了。

      她努力回想著自己當年看過的各種求生節目和電影,深一腳淺一腳地回了鄢流於家裡,生火融雪。

      鄢流於這裡別的沒有,獸皮還是不少的,她挑了兩條形狀大小差不多的,澆水凍硬,再在自己的靴子外面裹了厚厚的兩層皮子,把靴子和凍住的獸皮綁住,澆水凍結實,勉強做了副簡陋的滑雪板。

      她也就在旅遊區安全措施齊全的滑雪場滑過幾次,這麼獨自出野外還是第一次,深吸了口氣,才朝著雪山方向滑去——

     「砰!」

      邵萱萱才滑出去四五米,就斜摔倒在地上,一時間覺得屋頂和樹梢都隨著灰濛濛的天空一起在搖晃。

      好在腳上的滑雪板凍得夠結實,臉因為裹了夠多的毛皮,也沒摔壞。

      邵萱萱吸了吸鼻子,掙扎著爬起來,就這麼滑一段摔一段地往前行去。

      她倒是不怕鄢流於不回來的,可是秦晅……秦晅帶走了解藥和空花籐蟲!按他的性子,一旦找到出去的路,怎麼可能再為了她這樣的小人物回來呢?

      邵萱萱停停走走,意外地發現,鄢流於走的這段路,竟然還挺有規律的。不像是去打獵,也不像是去挖什麼山珍,倒像是在巡邏。

      以望子崖為中心,非常完整的巡邏路線。

      邵萱萱甚至在一些諸如巖縫或者斷崖附近發現他留下的標記、少量的食物和一些日常用品——這樣的巡邏顯然並不是第一次,他所謂的留守,應當還有別的目的吧?

      這樣大的雪,這麼人跡罕至的地方,到底有什麼好的呢?

      一直沿著雪橇印走到一處懸崖邊,邵萱萱才終於看到了秦晅出沒過的痕跡——他沒在雪橇印附近停留,甚至沒留下腳印,那處崖壁上也積滿了雪,靠近邊沿的一棵小樹只剩下半截樹身,魏顫顫地在風中抖動。

      樹身上幾乎沒什麼積雪,在這一片純白的世界裡,突兀而刺眼。

      邵萱萱走近了瞧,又在樹身下方的一小塊突起的岩石上看到了腳印——那些腳印都是朝著巖壁方向的,竟似走進去了。

      樹身幾乎沒積雪,肯定斷了沒多久,腳印只在山崖中段的岩石上有,肯定是不想被人發現……邵萱萱篤定那腳印就是秦晅留下的。

      不過,那下面有什麼呢?

      藏滿武林秘籍的山洞?

      還是什麼寶藏入口?

      邵萱萱往下瞄了瞄,看得頭暈眼花,實在沒有膽量跳下去——那一小塊突起實在太小了,別說她不會功夫,就是真功夫了得,風那麼大,誰知能不能準確在那裡落腳。

      她從兜裡掏了碎石出來,又在袖子上撕了點布料下來,裹在石頭上,抓住樹身,小心翼翼地朝著那塊突起的岩石扔去。

      她的準頭倒是好的,可惜山崖上風實在太大了,一連試了三次,才終於把石頭扔到上面。

      很快的,一個人的腦袋從被石壁擋住的地方冒了出來,然後一把拉開裹著臉的不僅,露出半張臉,「邵萱萱!」

      邵萱萱呆住,艾瑪居然就在洞口待著,沒進去找寶藏哇!

     「你帶繩子了嗎?拉我上來。」

      秦晅喊出來的話十分讓她失望,敢情你不是去挖寶藏了,而是失足掉下去的啊。

      邵萱萱掏了掏懷裡,又摸了摸袖子,還真沒帶繩子。

      秦晅又問:「帶刀子了嗎?」

      邵萱萱搖頭,唯一的匕首都給鄢流於拿走了呀。

      秦晅顯然有些氣餒,又縮頭鑽了回去。

      邵萱萱抓著樹身把身體盡力探出,有些幸災樂禍地問:「你怎麼掉下去的,哪裡有山洞嗎?你爬不上來了?」

      秦晅沒吭聲,半晌才說:「錦盒在我這裡。」

      臥槽!差點把這件事情忘了!

      解藥都還在他身上呢!

      邵萱萱嚥下到了嘴邊的「好話」,諂笑著說:「你等著,我想辦法救你上來!」

      她所謂的辦法,也就是跟鄢流於求救而已——既然是他每天巡邏的必經之路,最晚明天就能等到人了吧。

      她怕的是秦晅帶著解藥直接走了,如今知道人被困住了,反倒不著急起來。

      大男人一個,凍一凍,餓一餓怎麼了嘛。

      人生就是這樣的出其不意,誰能猜得到呢。

      邵萱萱心情大好,一面裝作焦急的樣子嘰嘰呱呱說話,一面懶洋洋地坐下來,捶了捶酸脹的雙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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