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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海飄雪 -【木槿花西月錦繡】《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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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14 16:58:0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五十二章 月冷霜華墜(二)

  馮偉叢踮起腳看了一眼落湯雞的二人,目光在小玉面上快速地流連一番,擰著眉毛想了一分鐘,便對那兩個婦卒一招手,“這是怎麼說的?”

  那兩個婦卒渾身發著抖,顫聲回道:“大人恕罪,只是上頭、上頭吩咐了,奴婢們也是為了保命。”

  馮偉叢聲音陰冷地說道:“聖上可是馬上要提審欽犯,且給她們換兩身幹衣服,不得再虐待,聖上若怪罪下來,你們一樣掉腦袋,咱家可不管。”

  那二人諾諾稱是。我立刻被那兩個高大的內衛架起。

  我扭頭,小玉和薇薇都凍得抖著身子,她們的視線緊緊跟著我。小玉澄若秋水的眼睛驚恐地看著我,而薇薇哭得梨花帶雨,我心中一痛。

  我被人裝入一台青布大轎,只覺搖搖晃晃中我幾欲昏厥。

  也不知過了多久,又有人將我架出了大轎。

  我透過大雪抬頭,只見巍峨的宮殿在大雪中如瓊樓玉宇,正殿內有錯黃的燭光透出來,雪花落在殿匾上蒼勁有力的三個字:崇元殿。

  大殿門口站著的是兩個內衛,面生得很,連正眼也不瞧我,只是面色凝重地看著門外,萬分警惕。馮偉叢躬身遞上一粒藥丸,“還請王妃服用,這是雪芝丸,是聖上的恩典。”

  我接過來,只覺一陣撲鼻的芬芳,果然是原家獨門秘藥靈芝丸,便接過咽下。

  這時出來個中年太監,看服色應該比馮偉叢位置更高些,馮偉叢點頭哈腰道:“程公公。”

  這應該是新任內侍監總管程中和,亦是太祖心腹。馮偉叢對他附耳一番,那人微有異色,快速地進了內殿,然後又出來正要喚我進殿,看了看我幾個月沒換的衣裳,捂著鼻子皺了皺眉,帶著我到西偏殿玉著殿快速地沐浴。

  宮人為我換上一件湖色夾襖,系上月白綾裙兒,因烏髮落得太多,只好略略梳了一個雲苞髻,餘發又在腦後編了個大辮子,用一條藍緞帶束了。

  那為我梳頭的宮女,年略長,長得甚是清秀,梳頭的手勢極靈巧熟練,可能是動了惻隱之心,也有可能同非白有舊,左右瞧了瞧我,見我一身實在太素色,因我是詔獄的罪婦,又不敢為我戴簪釵,看殿中一角羊脂玉淨瓶中正插著數枝紅梅,鮮紅似火,想是當日鮮采的,便不動聲色地折了一朵,輕j□j髻邊。我向她感激地福了一福,她的眼神閃過一絲慌亂和悲傷,微還一禮,然後恭敬地退到角落。

  程中和看了她一眼,開口欲言,又壓了下來,只是冷著臉催那宮女扶我跨進內殿。

  撲鼻而來是一股溫暖芳香,兒臂粗的燭火放著溫暖的光澤,柔和地映照著殿內古董器物,半夢半真,時光仿佛一下子凝緩了下來。

  眼前是巨幅雪白彈墨的梅花楓葉帷簾,隔開了內外,紫金雙螭大熏爐中嫋嫋浮著蘇合香的淡淡白煙,略帶著苦辣的芬芳,不緊不慢地悄悄鑽進我的鼻間。那蘇合香有鎮靜止痛的左右,微微緩和了我的傷痛,同時掩住了殿內濃重的藥味,卻掩不住一股詭異而令人畏懼的氣息——那是我很熟悉的一種氣息,死亡的氣息。

  耳邊傳來嘀滴答嗒的悅耳聲音,我的心也靜了下來,循聲望去,殿內放著一架巨大西洋琉璃鐘,那可能是這個時代最大也是最昂貴華麗的自鳴鐘了,比于飛燕還要高過一個頭。整座鐘象牙為面,瑪瑙作字,碧玉為托,金做指針,珍珠鑲軸,鏤雕嵌鑽,無所不用其極。

  聽說舊庭朝早期的五帝軒轅中宗特別喜歡擺弄西洋琉璃鐘,他在位極短,不過五個年頭,平生罕有什麼政績,最出名的是喜歡收集華美的西洋自鳴鐘,在史官那裡留下一條最長的紀錄便是用了一整船精美的瓷器、綾羅綢緞,從西洋換來了兩座巨大的琉璃自鳴鐘,

  中宗揚揚得意地給大的那只取了一個非常響亮的名號:千秋,也就是眼前正在靜默地看著我的這只,另一隻理論上應該叫“萬代”,可是皇帝取名叫“天香”。

  天香的個子雖小,可是一生令人感歎,作為賜物流落到原氏,又作為禮物送予明家,在原青江的魔掌中,嬌小精緻的天香變成了一個史上最不動聲色的殺手,明甯夫婦在一個冬夜死在它變調的呼吸中,然後又在抄家途中不知所終。我上次有幸再見天香時,它和它的主人明風卿都差點讓我的心臟停跳。

  而千秋因為個子實在太大,靜靜地擺在京都昭明宮的毓寧殿中已近五百年了吧,默默見證了軒轅家族從輝煌到沒落,最後被竇英華羞辱篡位的歷史。傳說做了一輩子傀儡皇帝的軒轅熹宗在臨死前,怒喝竇英華,曾用一盞玉杯砸向竇英華,結果誤傷了千秋的琉璃罩面,也許這便是天意。

  後來竇英華果然篡位成功,顧及這鐘名之意,仍著人修復,放在昭明宮。

  元昌二年,千秋迎來了新主人,經過軒轅氏的同意,作為戰利品同竇英華一起被原非白運到長安送給皇帝。

  據說剛到長安城的時候,鐘面又碎得不成樣子,鐘擺也已經不動了,金制的擺針、銀鐘字珍寶等都在混亂中也不知給哪位宮人或是哪方士兵盜走,流落民間,不知所終,而今上原青江也是一個喜歡擺弄自鳴鐘的高手,專門乘朝假,親自花了兩天兩夜給修好了,如今這座龐然大物,仍然徐徐走著。

  暈黃的燭光柔和地透過千秋,折射著彩色琉璃外罩面,絢麗的光斑映在正前方雪白彈墨的墨梅帷簾上,一片魅惑的流金幻紫,好似帷簾上那些沉默的梅花忽然開出彩紋斑斕的容顏來。

  穿過帷簾望去,隱有一榻,臥著一個著明黃皇袍的人,應是皇帝,身後站著頭戴鳳冠的婦人,旁邊正站著一個人,皇帝似在寫什麼東西給那人看。

  那人正好掀簾子出來,面色凝重,原來是沈昌宗。

  他看到了我鎮靜如常,對我彎腰行禮。

  我向他回了禮,然後慢慢地走近,在帷幕前慢慢跪倒在地。

  我跪了一會兒,快要昏睡過去時,一個溫柔的聲音從簾子裡傳來,我抬起頭,有一雙柔荑伸來,將我攙扶起來,“木槿來了,快進來吧,主公等候你多時了。”

  我抬頭,卻是沒戴面具的瑤姬,她的眼窩青黑,想是幾天沒有好好睡了。不過我的模樣估計更差,她看到我這樣子,美麗的眼睛藏著一絲不忍,慢慢將我扶了進來。

  一個鬚髮微白的黃袍老者,從容優雅地靜臥在紫檀木雕雲龍紋寶座,一手伸出緙金織錦的袍袖微撐左額,似在靜思,龍座邊上站著一個倩影,卻是軒轅皇后。

  此時傳來宮人的打更之聲,一聲又一聲,我細細聽來,已是二更。

  “陛下,北晉王妃到了。”瑤姬扶我站定,緊張地望著皇帝。

  皇帝緩緩地睜開了眼,漂亮的丹鳳眼看向我,淡定而笑,“木槿來啦,朕等你很久了。”

  其實我也等你很久了。我在心裡這樣說著。

  皇帝微擺手,軒轅皇后喚賜座,便摒退左右,只余瑤姬和她二人侍候。

  “如今是哪一年了?”皇帝問道。

  “回陛下,今年乃是元昌三年,壬戌年,今日乃是臘月初八。”我靜靜答道。

  “哦,時光真快啊,轉眼已是新朝三年了。”可能是剛剛睡醒,皇帝有些迷離,“朕還記得,十年以前,朕曾經問過你,你想要什麼。”

  我慘然歎道:“元昌元年,陛下賜下富君街,了卻臣的第三個願望……富君街之火,臣難辭其咎。”

  皇帝笑著微微搖頭,“卿能坦然認錯,實屬難得,不過朕當初賜你富君街,並非為了卻你的第三個願望,只是想試試卿之實力罷了……富君街之火,卿雖瀆職,但有奸人背後栽贓陷害,並不損卿之能力及德行。”

  我微詫地看著皇帝。皇帝卻又道:“卿心裡一定在想,既然朕知道有人栽贓陷害,為何要逐晉王,將你下了大理寺的詔獄?”我慢慢地點了點頭,靜待他的下文。

  “為什麼要回來?”皇帝卻話鋒一轉,輕歎道:“朕其實一直想問卿,為什麼要忍受天下所有的駡名和鄙唾,回到晉王身邊?朕記得當年在紫棲山莊,朕問你心中所願,不過泛舟碧波,自由縱橫於天下。既然你的所願與當初無異,為何又要捨棄大理皇室的庇護,拋夫棄女地回來?”

  一直以為皇帝會繼續講講富君街慘案,不想他卻只是同我聊起舊事,我微微定了定神,恭敬地開口道:“臣婦斗膽,敢問陛下,若當初陛下有一絲一毫的機會,陛下可是會竭盡所能救出孝賢皇后?”

  聖上微怔,旋而慢慢地點頭,目光漸漸溢滿悲傷,凝重道:“當初,朕抱著梅香的屍首在那紫瞳修羅前坐了整整三日,便是希望能讓她再睜開眼睛看看朕,可是……即便今日,如有機會我仍然會想盡辦法救回梅香,”他堅定道:“即便這是原氏的詛咒。”

  基本上我接觸過的所有暗宮的司馬氏都說原氏是受過詛咒的魔鬼。瑤姬美麗的身姿果然微微顫抖了一下。

  究竟是什麼樣的詛咒?沒有想到連九五之尊的聖上都會相信。也許是謝夫人的死深深地烙在他的心中,使他也不得不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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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14 16:58:2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五十三章 月冷霜華墜(三)

  究竟是什麼樣的詛咒?沒有想到連九五之尊的聖上都會相信。也許是謝夫人的死深深地烙在他的心中,使他也不得不信了。

  “怎麼非白沒有同你提過嗎?”皇帝見我面有疑色,傲然笑道:“軒轅氏總自詡什麼神族,我們原氏才是上古神族中最高貴的天帝轉世,神族中的神族,我們不過是看在軒轅族曾對我族有恩的分兒上,曲意侍奉,故而先祖留下族訓,只奉九世,九世之後,原氏終將取代軒轅而一統天下,可是我們的敵人紫瞳魔族卻詛咒我們,永遠也得不到自己心愛的人。”

  那夢中天人對我冷冷的呵斥聲在我耳邊響起,“詛咒永無解除。”

  “如果原氏真得不到所愛,那便報應在臣婦身上吧,反正臣婦的名聲和身子骨都不怎麼樣,”我垂目恭敬道,“臣婦一直都這麼以為,愛一個人無非便是所愛之人幸福一生。而臣婦所想,也只是希望晉王幸福罷了,他此生失去的東西太多了。帝后早年不睦,孝賢皇后早逝,聖上後來為天下而奔忙無暇顧及年幼的晉王……晉王的身體,聖上比誰都清楚吧,也當理解臣婦千辛萬苦地回來,只是想陪著晉王……平靜快樂地過完我們短短的下半生。”說到後來,也是心意沉沉。

  不想皇帝卻冷冷一笑,“既知他來日無多,何不讓他試試坐擁天下的感覺?情愛再美妙,不過是一把摧人心志、毀人進步的鈍刀。吾家男兒本當縱橫天下,睥睨眾生。”他又似想起什麼來,帶著淡淡的迷惑,和一絲幾不可見的殘酷,笑道:“所以我有時也感懷命運,也許是梅香的早逝,成就了我放棄一切情愛,去站到天下的最高處。”

  我心中一涼,不由冷冷笑道:“敢問陛下,權欲當真如此誘人?使人迷亂至此,甚至看淡了曾以為最重要的愛……”

  “婦人之見!”他收回迷離的眼,冷厲地打斷我道:“雙生子誕,龍主九天,這一切皆是天意。當梅香為朕生下非白和非黛的時候,朕就認定非白是朕的繼承人,朕毫不猶豫地把非黛過繼給青山和阿瑤,連他本名都改了,總算平息了司馬蓮的叛變。朕沒有想到司馬蓮會毀掉原非白的雙腿,那時也一度想把阿遽換回來。可是朕沒有想到非白以驚人的毅力活了下來,並且比以往更加冷靜睿智,朕那時真的非常欣喜有這麼一個剛強的繼承人。”

  我心中陡然一驚,他既把家族秘辛坦然相告,我果然是沒有活著出去的道理。

  皇帝卻繼續說道:“他漸漸長大,同錦繡有了交往,朕那時就想看看他能愛一個女人到什麼地步,所以朕故意納錦繡,是為了錘煉他的心性,”皇帝冷冷一笑,“他不也是垂頭喪氣了好一陣子?那時做得不錯,不但忍下了這口氣,不為美色所迷,反而擔心因為錦繡會離間我們父子之情,便移禍江東,轉而讓天下人知道他恩寵於你。”

  我的心底涼透,可憐的錦繡,一生費盡心機,為了獲得這個男人最大的信任,變成了眾矢之的,可是原來……原來這個男人一開始娶她就把她當作一件錘煉兒子心性的工具,皇帝,這是一個多麼可怕的男人。

  他的鳳目清亮逼人,咄咄地看了我一陣,“朕一直在想,你明明沒有錦繡的貌美,非煙的慧黠,更沒有軒轅氏的權術,朕怎麼也料想不到那個孽子,真會對你犯了瘋魔。七年拒婚,朕便故意讓賢王有機可乘,滅了他一半力量,對你下了格殺令。”

  “陛下為何要這樣折磨自己的兒子呢?”

  “就因為朕這些孩子裡面,最最喜歡他,連先德宗陛下也總說非白像我年輕時候,”他低頭輕撫了一下右手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輕嗤一聲,“還真有幾分像,為了你這個女人,開始對付他老頭子,費盡了心機,犧牲了子嗣,讓阿遽幫襯著他,又成全了錦繡,所以換得了錦繡的盟友,助他早日脫得暗宮。更有趣的是你……竟然亦會躲過朕的追殺令,躲過這亂世,好好地活了下來。更想不到你還會回來,還敢回來?!”

  原來,非白等我這幾年當真沒有娶妻,甚至犧牲子嗣,所以贏得了司馬遽的信任,我不由心中熱浪湧動。

  皇帝卻重重地哼了幾聲,聖容略略扭曲起來,燭火劇烈地爆了一下,閃了一下他深深注視我的鋒利目光,迫我低下頭。

  撫著傷口,我儘量淡淡道:“回聖上,臣婦亦料不到會再與晉王團聚。”

  “朕知道你在想什麼!不管你是一個口蜜腹劍的亂世能臣,抑或是一個一心殉情的貞潔烈婦,”他喘了一下,“可是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讓他愛上你,朕是絕對不會讓一個情種登上皇位,即便他僥倖得手,你這個禍胎也絕不能活著與他舉案齊眉。”

  我脫口而出道:“為什麼?”他冷冷道:“為什麼?若不是對梅香存有愛意,便不會讓宣薑這個賤人有機可乘。”

  他的陰狠憤怒讓我感到害怕,頓然語塞,竭力道:“這只是一個意外,陛下。”

  他斷然喝道:“若要雄霸天下,豈容什麼意外?朕的下場便是最好的例子。同樣的,今日朕能抓你逼他,自然日後會有比朕殘酷百倍的敵人來利用你殘害他,你活著,便是他身上最大最明顯的弱點。

  “朕的繼承者應該是一個真正完美的君主,一個皇帝若做不到至親可殺、至愛可拋,他如何能成為一個無堅不摧的君主,他如果做不到,朕便幫他做到,”他對我睥睨地一笑,映了風霜的鳳目變得陰狠而偏執,“當年朕為了他,已經殺了古麗雅和朕的一個兒子,還怕殺不了你嗎?”

  怒火從我心中騰起,“午夜夢回之際,陛下可曾夢到女太皇對您哭泣?她最後被親生子所弒的悲劇,其實是您一手種下的。”

  他一怔,眼中閃過一種狼狽,喃喃道:“古麗雅,可憐的皇女啊。可是朕不後悔,如果往事重來一次,朕還是會這麼做。今日裡朕既去日無多,便要快一些下手,為大原朝做好準備。”他的鳳目冷若冰霜,冷然道:“朕心意已決。”

  皇帝的鳳目覷向我,“如果晉王就乖乖待在封地,朕送他一份大禮;若是不然,長安城共十一處城門,你可相信,只要他敢出現在任何一個城門前,朕即刻下令將你處死。”

  他輕瞟了一眼軒轅皇后,滿意地看著她美麗的身子顫抖了一下,“因為你死得越淒慘,他的心就會越痛,就會越內疚,就像當初的朕抱著梅香的屍首一樣,多麼後悔自己沒有再強大一些、再縝密一些,卻讓對手有機可乘,犯下永遠不可彌補的錯誤。唯有帶著這些永遠無法癒合的創痛,成為一個無情的皇者,才能做到真正的強大。”

  更鼓重重地響了起來,敲得人無端地胸悶發疼,我心急如焚。

  “木槿不求朕對你手下留情嗎?”皇帝平靜了下來,眼神充滿著玩味。

  軒轅皇后為皇帝披上那件大紅猩猩氈大氅,微覷我一眼,高深難測。

  “不必。”我微欠身。

  皇帝睨著我,邪魅地笑道:“莫非是絕望了嗎?這可不像是花西夫人。”

  我直視著皇帝,不顧傷痛挺起脊樑,維持著最完美的儀容和微笑仰頭答道:“聖上乃是真龍降世,文治武功,世所仰止,所謂虎父無犬子,晉王必不負君父所望。”

  皇帝口中滿是揶揄,“說得倒是好聽,卿倒是讓朕也好奇起來。一個情根禍胎,難道亦能為女人奪得天下,成就霸業?”

  “聖上當聞‘秦中踏雪,美而謙潤,敏而博聞,智者千里,舉世無雙’的稱號吧!”我輕輕地念了一遍非白的傳說。所有人都不由快速地看了我一眼,軒轅皇后微微一怔,面上一紅,又低下頭去。

  皇帝看了我一眼,鳳目微凝,我便繼續笑道:“正如聖上所想,早年喪母,已然經歷失去至親之人的痛苦,少年時代又經得住被聖上奪去初戀的錘煉。恕臣婦鬥膽,臣婦以為晉王不是一般的情種,他身上流著的乃是聖上的熱血,同聖上一樣,並非那種為愛欲沉淪喪志、烽火失天下的俗流男子。他擁有像先孝賢皇后一樣善良無私的心,真心垂憐無數像臣婦一樣,在亂世中顛沛流離、無辜受辱的百姓,因而立下鴻鵠之志,拯救天下蒼生。臣婦相信晉王既然能花七年的時間令臣婦歸來,如今定能再創奇跡。”

  皇帝仰頭大笑了一陣,直到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他,眾侍一陣手忙腳亂。

  等他平復下來,他對我淡笑道:“花西夫人的口才真是無懈可擊,難怪卿能在這亂世裡,千辛萬苦地活了下來,果非尋常人家女子,卻也堪屬我兒。朕許你三個願望,尚欠一個,朕今日便許你,若他今日裡真能創造奇跡,他便是大原的第二個天子,即便是情根深種,朕也認了。”

  他微叩桌幾,沈昌宗走了進來,身後跟著臉色蒼白的錢宜進,強壓滿面狂喜的朱迎九。我心中暗驚:錢宜進乃是東賢王與南嘉郡王門下,朱迎九是錦繡心腹,如此一來,豈非大亂。

  他淡笑著不再看我,抬首高聲道:“宣太僕寺卿常狄、右副督察禦史原赫德、工部尚書裴溪沛即刻進宮。”

  不一會兒,三人匆忙進了宮,一起跪倒在地上,山呼萬歲。這時,程中和面目肅然地捧著一副金簋跨進大殿,走向皇帝。那金簋周身鎦金鏤雕,九龍猙獰盤旋,鎖頭乃是其中一條惡龍憤怒的雙眼。

  皇帝輕輕撫了撫金簋,親自打開,從裡面取出一幅黃綾絹軸,“在座諸位聽旨。”眾人俯身,凝神細聽,一片寂靜,只有千秋的鐘擺聲嘀滴答嗒地走著,一片悅耳。

  “朕意已決,立第六子漢中王非流為太子。太子年幼,母壯子弱,朕身故後,即刻賜錦皇貴妃代皇后殉葬,晉王妃花氏代瑤姬夫人殉葬,北晉王非白為攝政王,立召回京主持發喪,甯康郡王為輔政王。又及,東賢王仁孝寬和,立遣秦陵為朕永世守孝祈福,安年公主及駙馬南嘉郡王遣回封地嘉州,永世不得入京。”

  他的話有如晴天霹靂,劈得我無法招架。我完全怔在那裡。瑤姬明顯松了一口氣,無限憐憫地看向我,軒轅皇后眼中的恐懼轉瞬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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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14 16:58:3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五十四章 月冷霜華墜(四)

  “朕意已決,立第六子漢中王非流為太子。太子年幼,母壯子弱,朕身故後,即刻賜錦皇貴妃代皇后殉葬,晉王妃花氏代瑤姬夫人殉葬,北晉王非白為攝政王,立召回京主持發喪,甯康郡王為輔政王。又及,東賢王仁孝寬和,立遣秦陵為朕永世守孝祈福,安年公主及駙馬南嘉郡王遣回封地嘉州,永世不得入京。”

  他的話有如晴天霹靂,劈得我無法招架。我完全怔在那裡。瑤姬明顯松了一口氣,無限憐憫地看向我,軒轅皇后眼中的恐懼轉瞬而逝。

  “朕之遺詔,置於這第二百七十六號金簋之中,黑梅內衛沈昌宗、太僕寺卿常狄、右副督察禦史原赫德、左督察禦史錢宜進、大理寺卿朱迎九,共為輔政五大臣,輔佐新帝,”他扶著沈昌宗慢慢站了起來,聲音不大,可是鳳目掃處,眾人皆惶然下拜,暗中等待皇帝宣其中一人去接金簋中的遺詔。

  不想皇帝又加重語氣道:“為吾原氏,為大原國祚,千秋萬代,朕身下之龍座只為原氏最強者所有,不管其生母為何人,不管用何手段,”他嘲笑地看了我一眼,“哪怕讓最忠心于朕的兵士反戈一擊,哪怕膽敢發動兵變,闖入內幃,謀逆於朕,但凡能拿到玉璽者,才是最狠的真正的原氏家主。”

  皇帝的鳳目如鷹目犀利,冰冷地盯著我介面道:“亦是這新朝的天子,此乃吾原氏十世家訓!”

  眾人聽得又是一愣,略帶疑惑地看向皇帝。為何這遺詔前後相悖?明似立漢中王,言下之意卻又似盼望有人來篡位?眾人漸漸有些轉過彎來,明白這金簋大有文章。而我則了悟,聖上所提及的是剛剛同我打的賭。

  沈昌宗面色毫無異常,他雖為輔政大臣,其實不過是一個秩序維護者,是這一局競賽的武力裁判。

  皇帝恢復了平靜,緩聲道:“在座諸位皆是朝中權臣,也是朕認可輔助新君的能臣,朕知道你們每個人心中各有主子,如果你們的主子無能,你們再操心亦是無用,故朕希望爾等三思,這亦是朕為爾等所創的第二次機會。

  “誰也不用苛求阻擋,亦不用擔心所謂的兄弟相殘,若是連自己的兄弟都爭不過,何談在這天下初定、強鄰窺視的時局下坐穩江山?”他輕嗤一聲,轉過身來輕拍沈昌宗的手,笑道:“昌宗且放心,只要天德軍的虎符在我手中,便不用擔心朕生的這群小兔崽子。先去替朕將漢中王請過來,即日起漢中王就在崇元殿親自侍朕,以免多生枝節。”

  沈昌宗淚流滿面,跪地敬諾,走出去佈置。

  卻聽外面有輕微的火炮和喊殺之聲,皇帝連眼都不抬一下。

  沈昌宗卻凝著臉折了回來,“稟陛下,東賢王與南嘉郡王夥同龍禁衛裡應外合,攻破了長樂門。”

  錢宜進目光一亮。皇帝看在眼中,只是冷笑不已,他令馮偉叢將一幫大臣帶到偏殿一避。這五人自然爭表忠心,要留下來護駕,與聖上共存亡。

  皇帝瞟了一眼錢宜進,淡笑不已,“卿等多慮了。”錢宜進訕訕地低下了頭。

  等左右摒退,皇帝疑惑地想了一會兒,慢慢道:“可打探清楚了?確不是晉王的軍隊嗎?”

  沈昌宗道:“確不是,乃是郡王和賢王往崇元殿而來。”

  “許是晉王這回開竅了。”皇帝對我挑眉,對沈昌宗道:“昌宗留下,還是中和去把漢中王請過來。”

  程中和躬身稱是,轉身出去,行到門口,沈昌宗又叫住他:“記得不要驚動皇貴妃,此時永定公應該正在宮中護駕。”程中和點頭稱是,消失在茫茫雪夜中。

  “若聖上現在下旨……”沈昌宗看著原青江,冷冷地做了一個殺的手勢。皇帝輕輕搖了搖頭,淡淡笑道:“殺雞焉用宰牛刀,再說了,光潛這個孩子倒沒有讓我失望。”

  這時,程中和氣喘吁吁地跑回來道:“臣沒出印日軒便被龍禁衛的叛軍堵回來了,南嘉郡王正用戾偶圍攻雙輝東貴樓,欲擒拿皇貴妃母子。現下甯康郡王護送皇貴妃和漢中王出皇城了,只餘永定公正奮勇突圍,前來救駕。”

  皇帝冷冷一笑,“皇貴妃可真聰明。”鳳目瞟向瑤姬,“輔政王實在對皇貴妃太忠心了,好像也不是什麼好事,你說對嗎?阿瑤!”

  瑤姬身軀微顫,目光隱憂地低下頭去。他一揚袖袍,龍袍上的金龍立時猙獰地舞動起來,“傳旨下去,宣郡王和賢王即刻卸甲覲見,其餘人等靜候長樂門,違者論謀逆罪,誅九族。”

  話音剛落,卻聽一人嘲諷道:“太遲了,陛下。”

  第十二章清泉悲孽鱗

  一個鎧甲上全是鮮血的俊美青年站在崇元殿的大門口,眾人驚異萬分,卻見是東賢王原非清。原非清趾高氣揚地走進來,傲慢地單腿略施一禮,“兒臣見過父皇。”

  皇帝皺了皺眉,“怎麼是你,你妹妹和嘉王呢?”

  “他們許是在為您做棺槨,畢竟,您纏綿病榻許久了,應該沖一沖才好。”

  皇帝哦了一聲,“嘉王和安年果然孝順。”

  “本王自然孝順,”原非清哈哈一笑,語氣一轉道,“可是本王從小就知道您不喜歡我。我和非煙都知道,我們自懂事起,就從不見您到母親那裡去。您好歹抱過非煙,可是您從來就沒有抱過我,我終日裡看著您的臉色戰戰兢兢地過日子。”

  他的俊臉因仇恨而扭曲起來,“父皇,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嗎?你在母親難產的時候,沒有叫大夫,甚至沒有產婆,你是活活看著她痛死的。你為什麼這麼恨她,連帶恨著我和妹妹,可卻是這樣愛那個賤奴謝梅香和那個賤兒子?”

  原非清大笑道:“我們小時候只要在沒人的地方就盤算著,怎麼弄死你,只要你死了,原家和這天下一併都是我們的,再不用看你臉色,總算讓我們等到了這一天。”

  “梅香啊梅香,你總對朕說什麼以心換心,寬容為大,朕總笑你東郭先生,不想,”皇帝歎道,“今日一見,果然如此。非清啊,以往朕只覺你有些孬,雖喜好些男風優伶,敗德喪志的,尚還對原家有用,不想今日裡卻只覺是個愚蠢的膿包。

  “你可知道孝賢皇后不計前嫌地想辦法尋來了產婆,讓你們見了你母親最後一面。”皇帝冷冷道,“孝賢皇后一直照顧你和你妹妹,視同親生,可是你們卻同你們那個娘親一樣永遠高高在上,忘恩負義,寡廉鮮恥。”

  原非清臉上所有的血色都褪了下去,雙手顫抖地握著刀沖上去拼命,沈昌宗輕輕一擋,原非清便跌坐在地上。沈昌宗輕蔑地看著地上的原非清,冷冷道:“賢王放肆。”

  原非清冷哼一聲,爬起來時卻也改了口,冷冷道:“我們的母親是秦相爺的獨生女,從小知書達理,賢良淑德,貌美無雙,有哪一點比不上那個謝梅香?您給母后的封號不過孝恭,卻給三瘸子他娘大加讚美之詞彰顯恩寵,什麼孝賢純儀端敏,天下人皆議聖上太失公允。”

  “你說你母親知書達理?賢良淑德?”皇帝忽然放聲大笑,在場中人皆嚇了一大跳,“那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讓朕來告訴你,你們的母親是什麼樣的人吧,”皇帝的鳳目迸出一絲強烈的鄙夷,“你們的母親同你想的,恰恰相反,既不知書,也不達理,更不懂何謂賢良淑德,她就是一個j□j的賤人。”

  “住口。”原非清大吼一聲。

  皇帝的臉龐充滿了銳利的殺氣,對著原非清眯起了鳳目,“當年的秦相爺位高權重,聖祖不過是一方刺史,朕更是一個小小的五品校尉,如何能入得了秦相爺的青眼?朕同聖祖都很驚訝,相府千金竟肯下嫁地方官之子。過門之後才發現,她進門時就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那個野種便是你!是那個賤人同府中一個長工的私生之子。”皇帝輕蔑地笑了,成功地看到對面的原非清開始崩潰。

  “當年相府千金所謂下嫁不過是為了遮遮醜。好歹其時朕也算高攀了,只要能平安度日倒也無妨。可是她太不知足,就同你一樣,自嫁過來後,處處囂張跋扈,對公婆無禮,且好妒成性。我那些從小一起隨身長大的丫頭,一個個被她找藉口賣到煙花之所,或配小廝,或殘害致死。當年初畫的娘親方生下初畫,還沒有來得及看初畫一眼就被她杖殺了,可憐的初畫連一口親娘的奶水都沒喝過。

  “你同你那無恥的娘一樣,荒淫好色,縱欲無度,好歹你畢竟為原家尚了兩位軒轅公主,朕留下你,也算是原家對你的感謝。可是朕不能忍受你的懦弱和愚蠢,你真以為你的好妹子放了永春坊那一場大火,嫁禍給君氏,朕毫不知情嗎?”

  原非清面露駭色,馮偉叢早已遞上一個託盤,裡面放著一支晶瑩玉潤的紅玉西番蓮扇墜子,扇墜子的一角似被燒焦,一片烏焦。原非清面色煞白。

  “南嘉郡王向來喜歡紅色西番蓮,安年為他所有的內衣袖口都用金線鉤了朵重瓣西番蓮,對吧。”皇帝微微笑道,“你喜歡上那個名旦東哥兒,可又覺得對不起宋明磊,這支扇墜不過是一件你討心上人喜歡的小玩意兒,卻是永春坊陳員外家的傳家寶。你逼死人家上下十餘口,只剩下一個被打瘸腿的兒子陳貴,就因為郡王說了一句漂亮。”

  “我沒有,”原非清臉一陣紅,然後又一陣白,駭然脫口而出,“我是讓西營把陳家囤積鳳翔的證據給大理寺,可我只是想讓大理寺嚇唬他們一下,誰知他們這麼不禁打呢。”

  皇帝不理他,繼續說道:“可是宋明磊卻嫌沾了人血不吉利,隨手扔給別人,你知道給誰了?”

  “不是賞給初仁了嗎?”

  “說你蠢,你卻還不知。他扔給了你的新相好東哥兒了。那東哥兒到處炫耀你們兩個兔相公拜倒在他的裙下,你妹妹故意把這事兒傳到陳貴耳中,那陳貴便到如意戲班尋仇,連夜一把火燒了如意戲班。可是那把大火倒也奇了,戲班不過在富君街尾,卻能借著風勢,結果燒了整整一條富君街。”

  “這、這……想是非煙、非煙她氣糊塗了,”原非清結結巴巴道,“可那日正好大風,跟、跟非煙沒有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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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14 16:58:4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五十五章 清泉悲孽鱗 (一)

  “說你蠢,你卻還不知。他扔給了你的新相好東哥兒了。那東哥兒到處炫耀你們兩個兔相公拜倒在他的裙下,你妹妹故意把這事兒傳到陳貴耳中,那陳貴便到如意戲班尋仇,連夜一把火燒了如意戲班。可是那把大火倒也奇了,戲班不過在富君街尾,卻能借著風勢,結果燒了整整一條富君街。”

  “這、這……想是非煙、非煙她氣糊塗了,”原非清結結巴巴道,“可那日正好大風,跟、跟非煙沒有關係。”

  皇帝冷哼一聲,“你知道那富君街上是些什麼人?”

  “不就是皇商君氏的商鋪嗎?”原非清茫然道,“誰叫那天起了大風呢,也不能全怪非煙哪。”

  “那些產業裡,朕已秘密投了一半的內衛,用來秘密研製武器和調查幽冥教,”皇帝大喝道,“君莫問倒是勤勤懇懇地為百姓和國家謀福利,可是幽冥教卻早就下了毒手,害死了這些內衛,偷偷搶走了大半財產,不過是借大火掩蓋殺人劫財罷了。”

  皇帝微歎:“你的那個好妹子啊,真是……果然女生外向啊。”

  “這、這,”原非清喃喃道,“全是非煙同光潛兩個密定的嗎?”

  “這樣既秘密處決了我的武士,又把監管不力的罪名推到君氏身上,皇貴妃又是晉王妃之姐,去年還秘密在君氏投了些私房錢,自然又連了罪,於是朕不得不把君莫問,也就是晉王妃給關了起來,還驅逐了晉王。他做得太隱蔽了,反正追查起來是大理寺所造的冤案,大理寺卿是皇貴妃門下,最後一切還會如了他的意,所謂一箭三雕。

  “可笑的是你一點也不知道你的枕邊人到底在想什麼。你知道宋明磊是誰嗎?你知道那東哥兒是誰嗎?宋明磊的真名是明煦日,是前明餘孽,他到咱們原家是來報仇的,那東哥兒的真名叫明秀,他是明煦日奶娘的兒子。就是因為你盯嘉王盯得太緊了,他只好派明秀來勾引你,引開注意力,這樣他就能有機會躲開你,來佈置最後的復仇。”皇帝對原非清搖頭嗤笑道,“所以我給你取名叫非清,因為你的一生永遠是這樣糊塗,這樣可笑複可憐。”

  如果我是原非清,可能會最後再問一個問題:“您老人家既然這麼清楚,姓宋的是這麼一號冤孽,怎麼不把丫的抓起來?”

  可是原非清什麼也沒有問,只是痛苦地大叫一聲,沖出門去。殿前人影一閃,穿著鮮血淋漓的黑甲,帶著雪夜的森森氣息,站在殿前,一把擋住了原非清,“平時在床上這麼蠻橫,如今卻被幾句話嚇成這樣。真沒出息,還真像長工的兒子。”

  那人正是南嘉郡王宋明磊,他一把把原非清甩在地上,大踏步走進殿來,略施一禮,朗聲道:“我再狡詐兇殘,卻如何能及得上聖上的萬分之一?”

  皇帝歎道:“光潛過謙了,你苦苦經營這十多年,只是確定能扶植這樣的阿斗做皇帝嗎?又或者你取而代之?”

  宋明磊昂藏的身影在燭火下更顯頎長,笑道:“聖上請放心,等聖上歸天,臣自然會好好安排。”

  “你身上有一種氣質,是我所有的兒子裡都沒有的,那就是一種異于常人的陰狠。可奇怪的是人們卻只能被你臉上的笑容所魅惑,而絲毫感覺不到你的殺氣,那是青舞才有的魅惑。”皇帝笑了,“你果然是青舞的兒子。”

  宋明磊歎聲道:“聖上果然猜到我的身份了。敢問聖上是何時發現我是明家後人的?”

  “從你第一天到紫棲山莊起我就起了懷疑。”皇帝笑道,“自從非煙生了重陽後就更確定了,那時朕非常高興。”

  什麼意思?我奇道:生了個傻兒子,有什麼可慶賀的嗎?

  宋明磊倒也奇道:“什麼意思,以後非煙總是小產,莫非是你偷偷給她下藥?”

  皇帝笑了笑,淡淡反問道:“你既明知非煙是仇人之女,倒也願意她為你生兒育女?”

  宋明磊冷哼一聲,“非煙是非煙,她是我明家媳婦,早不是你們原家人了。我的身份,我所做的一切,她都知道,亦無條件地站在我的身邊。我倒是很好奇,你既然一直知道,為何不殺了我?還看著你的一雙兒女被我玩弄於股掌之上?”

  皇帝那雙明亮的鳳目閃過一絲奇異的光彩,他沒有回答他,反而繼續問道:“朕也很好奇,你既是明家後人,這十餘年來,多的是機會殺朕,為何卻不見你動手?”

  我一愣,眾人一愣。宋明磊也一愣,似乎想不到他會這麼說,沉聲道:“天下未定,如何動手,自是皇位歸一,明氏才出手,這樣便水到渠成,我明氏成就偉業。”

  “朕認為這不是理由,”皇帝好整以暇地淡笑道,“你遲遲不反,是因為你心中對朕欽佩有加,視朕如父。”

  不想那宋明磊也沒有反對,俊容掛著冷笑,思考了一會兒,緩聲嘲諷道:“聖上雖害得我家破人亡,確然,文治武功,亙古未有,是百年難得的奇才,確實可攬天下宗器。”

  是我的錯覺嗎?這時的空氣裡竟然洋溢著一種奇異的融合氣氛,好像兩個惺惺相惜的對手在互剖心思,甚至有點像父子倆或是師徒倆在嘮家常。說實話,就連非白同聖上在一起都沒有這麼融洽的感覺。

  我偷看原非清,他也是一臉茫然。

  皇帝仰天大笑一番,“能得郡王肺腑之言,朕心中甚是欣喜。讓朕來告訴郡王一個秘密吧,其實,你確實是朕的親骨肉。”

  宋明磊睜大了朗目,噎在那裡半日,半晌大聲喝道:“胡說,我乃前朝一等世襲忠靖公、驃騎將軍明甯之孫,明煦日,同你又有什麼關係?”

  “我原家之子皆有異能,我們可以喚人入夢。這十餘年來,光潛經常召我入夢長談,”皇帝笑道,“你昨天不是還召我入夢對弈嗎?”

  宋明磊皺眉道:“想是聖上病糊塗了,要麼就是死到臨頭,可是說胡話呢。”

  “傻孩子,明氏、司馬氏、軒轅氏同我原氏皆為上古神族,我們四大家族皆因在凡間通婚過久,所以神族異稟皆盡消退,但並不意味著就完全消失了。”原青江倒沒有生氣,只是冷冷道:“軒轅氏可探知世間所有的資訊,因為他們能懂獸語,可同禽j□j流;司馬氏傳說中是天宮的創建人,最擅建築、奇門遁甲;明氏原來是天界的戰神,九天箭神,例無虛發,最擅打破結界,是以他們的血可以打破任何一扇大門;我原氏是天帝一族,乃萬神之首,最擅神通,我們可以預知未來。那所謂的三十二字真言,便是原氏天神先祖一代的預言,至今我們無法預知未來,但仍可以進入夢中,亦可以呼喚靈魂。”

  “甚荒唐,”宋明磊微退一步,面色微白,快速瞪向原非清,“昨兒個的夢,是你告訴他了吧。”

  原非清茫然地搖了搖頭。

  宋明磊怒極反笑,“真是笑話,那我豈不是你同你親妹亂倫之子,然後你還會看著我同你的女兒,也就是我的妹子生兒育女?”

  我的腦中一下子閃現出重陽癡傻的笑容。宋明磊似乎也想到了,他的笑容瞬間凍結,我們所有人的膽開始寒起來。

  “說實話,”皇帝長歎一聲,“朕確實不知非煙是不是我親生女兒,誰叫她有個j□j的娘。可她是個好孩子,我把她視若親生,”皇帝鄙視地看著坐在地上的原非清,“這孩子無論容工謀略,都比她哥哥強上百倍。”

  皇帝不無冷酷地淡淡道:“自從你同非煙生了重陽,後來又有過兩個孩子,可是都未滿月便夭折了,我便讓初仁在非煙的補藥中下了紅花,所以非煙才會一直流產,後來也便沒法再懷孩子了。”

  “住口!”宋明磊用盡全身力氣大喝一聲,“老賊信口雌黃,你若知道我同非煙……我同非煙……你為什麼那時不殺了我,或是把我們分開?”

  皇帝傲然一笑,“世俗之見。也許我同青舞不能在一起,既然我能愛青舞,憑什麼你不能愛非煙?即便青舞是我親妹,可是我倆真心相愛,即便血緣相通又如何,我原氏世代信奉女媧,先祖天帝亦是女媧與其兄長所生的神子,也是這人間萬俗之始,可見真愛本身,如何有錯!”

  原來如此。難怪宋明磊明明犯了這麼多過錯,聖上卻一心留他在身邊,其實他心中早已知道這是他同親妹的孽子。可是為什麼要這樣折磨宋明磊,如果明風卿已經發現了原青江兄妹的j□j,難道沒有想過宋明磊可能是原氏血脈?不知道也便罷了,如果知道了,那宋明磊豈不是明風卿報仇的一顆棋子?

  “你很出乎我的意料,”皇帝看著宋明磊,毫不理會宋明磊的眼神已經開始有些散亂,“你的才智倒是同非白不相上下,在外吃了這許多苦,卻能爬到今天這個地位,同我年輕時候一樣勇敢無敵。

  “其實你才是最合適的繼承人,只可惜……”皇帝滿是垂憐道,“你無法生出正常的孩子,這便是為什麼我沒有辦法讓你成為我的繼承人。誰叫你畢竟是我同青舞的孽子。”

  “你他媽的是個瘋子!”宋明磊發瘋似的大喊起來,舉起雙戟,向皇帝砍去。

  皇帝只是萬分憐憫地看著他,微帶一絲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因為他知道身側的沈昌宗早就抽出了那把長劍。

  我也不知道從哪裡得來的力氣,拼著命地跑過來,緊緊抱住了宋明磊的腰,大聲道:“二哥,不要啊!”

  所有人都沒有想到我會這樣做,我也沒有想到。我也已經很久沒有叫宋明磊二哥了。宋明磊快速地低頭看向我,他的眼睛裡全是血絲,理智漸漸地在他的眼神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狂亂和恐懼,如同被逼到死角的野獸一般。

  這種眼神,很久以前我見過,原青舞就是帶著這種歇斯底里的眼神回到了原家,可是接下去我根本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該做些什麼。

  他欲再向前沖去,我更加緊地抱緊了他,淚水一下子湧了出來,大聲對他說道:“二哥,不要這樣,不要背上弒父的罪名,永沉地獄。不要這樣折磨自己,沒有人可以選擇自己的父母,這根本不是你的錯,可是你可以選擇自己以後的路。”

  宋明磊看著我停了一秒鐘,就這一秒鐘,瑤姬忽然左手一揮,射出一支銀針,宋明磊一側頭,沒射中,擊落了頭盔,他滿頭長髮一下子散了下來。他仿佛是一隻受傷的獸,大吼一聲,一下子甩開了我,將左手的畫戟使勁向皇帝扔去,咄的一聲釘在皇帝的耳邊,那九龍御座被劈掉一角。

  皇帝的鬍鬚微微被風帶過,人卻紋絲不動,慢慢地睜開鳳目,帶著無限的悲辛看著宋明磊。

  瑤姬冷冷一笑,“這個弒父的孽子,果然是那個賤人的兒子。”

  這時,殿外殺聲震天。有一隊軍官跑了進來,領頭那個,我見過,是宋明磊的心腹——龍禁衛二等將軍王四秀。

  那人跪下道:“稟主公,大軍現被阻在長樂門外,請主公示下。”

  宋明磊從嘴裡狠狠地迸出一個字:“殺!”

  那個王四秀,立刻吹起進攻號角,遠遠地傳來廝殺之聲。原非清弓著背挪過來,滿面汗水混著淚水,膽寒地依到宋明磊身邊,倉皇地東看西看,怯生生道:“磊,我們現在該怎麼辦?該怎麼辦呀?”

  宋明磊一下轉過頭來,臉上漾起一種奇怪的笑容,輕輕撫上他的臉,邪魅地說道:“當然是殺了原青江,然後扶你登上帝位呀。”

  他好像忽然醒過來一樣,眼神狂亂地快步走向我,一下子拎起我,對我猙獰道:“然後我要把原氏中人一個一個殺光。四妹,我會踩著原非白的屍首讓你成為我的女人,對,就這樣,這樣就能報大仇了。”

  他瘋狂的大笑聲回蕩在崇元殿中,令人無端地感到毛骨悚然。

  真正的仇恨如何能夠輕易得解啊?

  難道,仇恨終將以仇恨來終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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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14 16:58:5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五十六章 清泉悲孽鱗 (二)

  他好像忽然醒過來一樣,眼神狂亂地快步走向我,一下子拎起我,對我猙獰道:“然後我要把原氏中人一個一個殺光。四妹,我會踩著原非白的屍首讓你成為我的女人,對,就這樣,這樣就能報大仇了。”

  他瘋狂的大笑聲回蕩在崇元殿中,令人無端地感到毛骨悚然。

  真正的仇恨如何能夠輕易得解啊?

  難道,仇恨終將以仇恨來終結嗎?

  “來人,放箭!”宋明磊收了笑聲,一指皇帝,立時從殿外闖入一隊弓箭手,他厲聲喝道:“誰殺了原青江,封侯拜將,黃金萬兩,一生榮華。”

  貪婪的目光從那些士兵的眼中閃起,他們架起長箭,一撥兒一撥兒起射,內衛中早就躍出數十名好手,擋住利箭。眼看宋明磊的士兵一個一個摔了下去,宋明磊從袖中取出一支小笛,輕輕吹起,立時,那些倒下的士兵一個一個再站起來,然後不要命地向內衛高手們撲去。

  殿外不停湧進士兵來護駕,可是卻被那些活死人偶一個一個活活撕裂,慘叫聲不絕於耳。皇帝凝著臉,巋然不動地坐得筆直,無懼而肅然地看著宋明磊,仿佛那御座扶手上巍然屹立的金龍。

  宋明磊的軍隊聯合一部分龍禁衛,衝破了長樂門,闖進大殿。而沈昌宗也不停地吹起號角,呼喚側殿的軍隊。不停有死士沖過來刺殺皇帝,可是未到近前就被內衛一一殺死。沈昌宗和瑤姬出手狠辣,根本無人可近皇帝十步之內。

  軒轅皇后本就是一介弱質,如何見識過這等陣仗,嚇得花容失色,滑跌在皇帝腳邊,幾欲昏死,馮偉叢的小細胳膊勉強地雙手舉劍,身體不停地抖著,紅著眼滿含恐懼地瞪著大殿中央,瘋狂大叫著。

  可是越來越多的士兵紅著眼沖進內殿,有天德軍的,也有麟德軍和龍禁衛的,死屍也越來越多,殘肢斷臂堆滿了華貴的金磚

  崇元殿漸漸血流成河,鮮血潑濺在四壁,那墨梅帷簾上,最後被無情地撕破了,香爐被亂箭射倒,滾到染血金磚上,那早已燃盡的蘇合香,在空氣中殘存著,混合著血腥氣彌漫在大殿中,令人幾欲作嘔。一切美好和奢華的表像全被暴力所毀滅,只剩下野蠻的殺戮。

  宋明磊不時地看殿外,似乎在等什麼人過來。

  皇帝從寶座上站了起來,對宋明磊冷笑道:“光潛是在等明風卿的接應吧。”

  宋明磊立刻轉過臉來。

  皇帝輕輕搖了搖頭,歎道:“傻孩子,她就是想看我原氏父子相殘啊,她根本不像你還想著為明氏問鼎天下,她只不過想要復仇,可是真正的仇恨如何輕易得解呀。”

  皇帝哀傷地歎道,流瀉著悲傷,“你在明家長大,難道不知道明風卿是什麼樣的一個瘋子?她把花木槿的眼睛變成紫色,就是想讓非白殺了自己心愛的人。她想讓你殺了我之後,她才會過來告訴你真相,你非死即瘋,傻孩子啊。”

  宋明磊雙目赤紅,從喉中發出一種我從未聽過的憤怒而絕望的吼聲,他從死屍堆中取出一把弓箭,使上功力射向皇帝。那支箭躲過了所有防衛,眼看要射到聖上身上,程中和大叫著護駕,捨身撲上,替聖上硬生生地擋了這一箭,死不瞑目。

  皇帝冷著臉把程中和的屍體推開。就在這時,忽然有一陣巨大的炮響傳來,殿外殺聲震天,外面有武士大叫:“主公,有一支人馬殺進來,沒掛旗號。”

  沒有人知道那個武士是哪一方的,也沒有人再有精力去與他詳證。宋明磊卻精神一振,叫道:“老賊,是姑姑來接應我了。你說的全是一派胡言,我是明家後人,不是你卑鄙無恥的原家人。”

  這時有一人大叫:“晉王護駕,降者不死。”

  這個聲音很奇怪,不是從殿外,也不是從天上,卻好像是從地底下傳來的。就在這時,那只巨大的琉璃鐘後忽然躍出數人,身穿麻制緊身衣,皆戴著面具。殿中一片混亂,那些戴面具的人奔向宋明磊的人偶士兵,數人合力將那些人偶砍成數斷,徹底消滅。

  有個白面具欺近我,一下子從宋明磊手上奪下我。宋明磊發瘋似的砍向那白面具,那人輕鬆躲開,冷冷道:“孽子投降,可賞你全屍。”

  我聽出來是司馬遽。宋明磊厲聲喝道:“暗宮中人一向有古訓,只管地下守陵,不管上面原氏之事,你們來作甚?”

  這時殺聲更近了,有一人聲如洪鐘,如雷貫耳,“晉王護駕,降者不死。”是大哥的聲音,他不停地喊著。同暗宮所宣完全一致,只此八字,可見是事先商定裡應外合。我精神一振。

  而皇帝的臉上終於出現了變化,他充滿詫異地站了起來,看了一眼瑤姬.

  瑤姬也不說話,只對著聖上傲然一笑。皇帝伸長了脖子看向快要被屍首淹沒的殿門口,“非白?”

  這時,外面慘叫聲不絕於耳,只聽轟的一聲巨響,崇元殿的一溜大門被炸得粉碎,整個大殿都震了幾震,所有人被震倒了。頭頂數片瓦片墜落,皇帝也跌倒在龍座上。軒轅皇后大聲尖叫著。沈昌宗和瑤姬都飛身撲到皇帝身邊保護他,更多瓦塵碎粒落到眾人頭上,那句滿含警告的聲音卻伴著火炮聲更近了,“晉王護駕,降者不死。”

  不久,大殿外出現了一隊鐵騎,我們的目光穿過煙塵,落到殿門外的廣場上。卻見扛旗手高高揚起一杆黑色緄金邊的大旗,筆劃遒勁地勾勒著一個金邊黑底的“晉”字,為首二人端坐馬上,無論人或馬皆滿身浴血。一人鬚髮如剛針,強壯如戰神;另一人如天人下凡,光芒耀眼,正是于飛燕和原非白。我精神一振,非白來救我了。

  非白與于飛燕殺到近前,崇元殿門早已被炸得空空如也,輕易地看到殿內境況。似乎他們都看到了我,于飛燕繼續大叫:“降者不死,晉王護駕。”

  可是這一次,他的秩序略微顛倒。司馬遽立刻抱緊我,滾到千秋琉璃鐘後,對著瑤姬喊一聲:“銅牆陣護駕。”

  瑤姬和沈昌宗立刻回過神來,把皇帝架到龍座後。瑤姬快速扭動龍頭,龍座立刻陷入一尺,瑤姬同沈昌宗撿起死去內衛的高大盾牌,擋住皇帝,高呼:“銅牆陣護駕。”

  暗宮中人和那些內衛非常有默契地撿起死去同伴手中的銅盾拼成一個牢固安全的半圓狀的銅牆鐵壁。幾乎在同時,窗外的流矢如密集的蜂群一般射了進來。

  千秋還是難逃宮變的命運,琉璃鐘面再一次破碎殆盡,可是靠牆背後那塊精鋼卻救了我和司馬遽的命。耳邊慘叫聲不絕於耳,無數血腥的液體在空中四濺。任司馬遽保護得我再周全,亦有幾滴濺到我的臉上,我只感覺到發自內心的冷。

  我從司馬遽的手臂縫隙中看到,原非清本能地撲向宋明磊,想替他擋一箭。他可能沒有想到射進來的是如此密集的流矢群,他看向宋明磊的眼神中流露著濃重的哀淒和絕望。

  宋明磊動容地顫聲道:“清。”

  可是僅僅一瞬間,宋明磊的眼神已經轉為一片空白和冷酷,他貓下腰,反手抓緊原非清擋在身前做擋箭牌,不再看他的表情,不再關心他的死活,任由他變成了一隻渾身插滿箭矢的刺蝟。原非清眥目張裂,痛苦地吐著血沫,長長地滴在宋明磊的頭上身上。

  此時此刻沒有人知道他的心情是怎麼樣的。漸漸地,流矢把他的腦袋也射爛,最後掉下去,連他的表情也看不到了。再後來,一堆中箭的屍體壓倒在他們身上,有天德軍的,也有麟德軍的。

  不知過了多久,流矢漸息,我的耳邊傳來于飛燕翻來覆去喊的那句:“降者不死,晉王護駕。”

  他的聲音已經沙啞,在風嘯鶴唳的大雪夜中難聽而刺耳地回蕩著。

  司馬遽的面具掉下來,露出痛苦的刀疤臉,左肩汩汩地流著血,正中了一箭。

  我飛快地拔出箭羽,撕下衣服下擺,快速地將他左肩包紮了一下。當然,我的手藝一直不怎麼樣,包得極其難看,難得他也不見怪,只是對我微微一笑,那笑中竟滿是溫暖。他往我手中塞入一把耀眼的匕首,是我那久違的酬情。他低聲說道:“躲在這裡,先別出來。”

  他緊握長劍,走到插滿箭羽的屍堆場中,再三確定沒有人活下來,才向殿外大叫道:“天下太平、天下太平、天下太平。”

  他連呼三聲天下太平,想是暗號。立刻有人破門而入,頭前走著兩個英雄,正是血濺滿身的原非白和于飛燕,身後跟著姚雪狼、程東子、青媚、金燦子、銀奔,還有久違的齊放。我心頭大振。

  眾人踩在遍地厚厚的屍堆中,警惕地檢視四周,姚雪狼指著元德軍快速地把屍體抬出大殿外,不久清出正中的一條道來。原非白跪在血腥的中道,對著半圓的銅牆陣大聲叫道:“北晉王護駕來遲,請聖上恕罪。”

  進屋的眾人立時跟著非白,俯首安靜地跪在屍堆中,無人敢抬起頭來。

  無人應聲,原非白同眾人跪啟:“北晉王護駕來遲,請聖上恕罪。”

  直到第三次高呼後,終於,銅牆撤去,瑤姬和沈昌宗維持著保護的姿勢,慢慢退了開去,二人皆渾身是血。軒轅皇后早已昏倒在原青江的腳邊,人事不省。

  皇帝仍是安坐的樣子,灰白的頭髮微有一絲毛糙,他慢慢睜開了眼睛,眼神悲淒。他看了看眼前的景色,喃喃道:“青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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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七章 清泉悲孽鱗 (三)

  直到第三次高呼後,終於,銅牆撤去,瑤姬和沈昌宗維持著保護的姿勢,慢慢退了開去,二人皆渾身是血。軒轅皇后早已昏倒在原青江的腳邊,人事不省。

  皇帝仍是安坐的樣子,灰白的頭髮微有一絲毛糙,他慢慢睜開了眼睛,眼神悲淒。他看了看眼前的景色,喃喃道:“青舞。”

  原非白再次大聲叫道:“北晉王護駕來遲,請聖上恕罪。”

  皇帝的目光終於有了聚焦,他看了非白半晌,嘴邊綻開了一絲飄忽的笑意,“十年前,你親手用流矢陣殺了你姑母,真想不到啊,如今還是用這流矢陣,殺了你姑母唯一的骨肉。”

  原非白抬起臉來,肅然大聲道:“南嘉郡王本是前明餘孽,潛伏朝中二十餘載,夥同皇兄、皇姐聯合龍禁衛叛黨進攻紫棲宮謀逆不軌,刺殺聖上,又暗通幽冥邪教,火攻東貴樓,欲弒殺皇貴妃及漢中王,罪當淩遲,斷不可恕。”

  皇帝卻在那裡一個勁地冷笑,慢慢靠著沈昌宗和瑤姬走下寶座,來到原非白麵前,忽然揚起手,狠狠扇了非白一個耳光。皇帝體力不支,倒也沒打重,幾個淡淡的印子留在非白臉上,自己卻靠在沈昌宗身上喘息不已。

  沈昌宗和瑤姬都叫著:“聖上息怒。”

  “兒臣理解父皇思念姑母之心,”非白淡淡笑道,那鳳目淩厲地看向皇帝,放聲喝道:“可是父皇難道忘記了姑母和幽冥教是怎麼樣殘害母后、殘害兒臣、殘害四弟,火燒富君街、殘害天下百姓的嗎?”

  如當頭棒喝,皇帝的眼中一片震怒,大聲喝道:“你這忤逆的豎子,你住口。”

  除了非白,眾人再一次惶然伏倒。

  就在這時,屍體中有一人忽然躍起,那人如從血池中撈出一般,沾血的長髮如瀑迎風逆飛,一雙墨瞳如惡鬼狠戾,手持一把方天畫戟,高高劈向皇帝。原非白離皇帝最近,立時撲倒皇帝。同時沈昌宗向那人躍起攻去,整個動作一氣呵成,沒有半點拖遝。

  可是那人的速度卻快得不可思議。忽地改了方向,閃電般地落到我的面前。

  “二弟。”我聽到于飛燕淒厲的喊聲,非白和司馬遽向我奔來,可是那人已經一把拉起我,滾入暗宮中人出來的入口。

  我的臉貼在冰冷的岩壁上,胸腹受到撞擊疼痛欲裂,我爬將起來,發現對面坐著一人。那人滿身滿臉都是血,已經分不出五官了,只露出那雙天狼星般的墨瞳,仍然明亮,此時卻有些絕望的散亂。

  他在對面略顯呆滯地瞪著我。

  宋明磊竟然沒有死?!

  我暗中握緊懷中的酬情,剛剛坐穩,宋明磊卻忽然伏低身體,將那張血臉湊過來,對我咧開一絲奇怪的弧度,露出潔白的牙,像鬼一樣恐怖。我嚇得輕叫一聲,向後一退。

  可是,他的語氣有些歡快道:“四妹,二哥送你的木槿花銀簪呢?”

  忽地,他又皺眉道:“四妹真小氣,二哥那麼餓,怎麼只給二哥烙兩張餅呢,還不如碧瑩好呢。”

  我一怔,不及我回復,他又自顧自說下去:“二哥明白了,你這丫頭古怪得很,不喜歡釵啊簪的,不如讓二哥帶你去摘胭脂梅好嗎?氣死那個原非白。”

  然後他便在那裡左右微微搖晃著,神經質地笑了半天,“還是你的主意好,氣死那原非白。”

  命運似乎總在無情地輪回。十年前,他瘋狂的母親把我打傷拖入地宮時,也是這樣的情狀。我心中一片難受,儘量柔聲道:“二哥帶我上去吧,木槿給你多烙幾張餅,多放些雪花洋糖和牛乳好嗎?木槿知道二哥喜歡吃甜食。”

  他忽然停止了瘋笑,閃電般地向我揮手。我以為他要殺我,一貓腰,可是他的手卻停在我的髮際,只是把我發上的那朵紅梅摘了下來。他死命地盯著那朵紅梅,眼神漸漸聚焦了起來。他似是想起了所發生的事情,那朵紅梅在他手中被揉碎了。

  他看著那朵撚爛的紅梅花自語道:“他雖被逐出了長安,雖被收繳了元德軍的虎符,可是以他的謀略,也應該算到所有的一切,可是為什麼不早動手呢?為什麼一定要等我逼宮之日才殺回長安呢?”他慢慢抬起頭,用一種非常乖戾的語氣說道:“因為他要讓我親手殺死原非流,坐收漁翁之利,這樣便幫他除去了最大的敵手,然後便可以勤王的名義殺回長安,再以謀逆之罪殺了我還有賢王兄妹。這樣名正言順,多麼完美,多麼無懈可擊,四妹,你果然選了一個親親好丈夫啊。”

  我鼓起勇氣道:“二哥,一切都結束了,跟我走出這個暗道吧,然後自由自在地活著。”

  宋明磊卻仰天哈哈一笑,“你真天真。其實我很久以前就想過,我究竟是不是明家後人,哪裡有人會把自家的獨苗放在虎穴狼窩中受苦?現在想來,想必明家人其實早就知道我的身世了,不然他們不會這樣絕情地拋下我。如果沒有猜錯的話,也許明家後人另有其人。”

  他的冷笑慢慢化為一種無奈的悲淒,“原青江說得沒錯。明風卿也是個瘋子,她就是要我親手殺了原青江,弒殺自己的親生父親。這樣即使我得手了,他們再告訴我真相,想必我也非死即瘋。”

  他頹然地倒在地上,眼睛又散亂起來,抱著畫戟盤腿坐在地上,又開始無意識地搖晃起來,時不時地低頭看看自己滿手的鮮血,用一種很奇怪的疑惑的語氣道:“咦?!為什麼我手上全是血?我究竟殺了多少人?四妹,我究竟是誰呢?如果我真是亂倫的孽障,為什麼老天爺沒用天雷把我劈死呢?”

  我只覺萬分悲慟,正要開口,卻聽有人用洪鐘一般的聲音說道:“讓大哥來告訴你,你是小五義中排行老二的宋明磊。”

  于飛燕出現在甬道邊上,旁邊站著仗劍的司馬遽。宋明磊又緊張起來,緊握畫戟,警惕地瞪著二人。

  “二弟莫驚,我是結拜小五義的老大,你還記得嗎?你看,我把武器全卸下了,不會傷你的。”于飛燕當著宋明磊的面,真的把手上的武器全部解下,又脫了鎧甲,大冬天的只著單衣,這才大步上前,走近宋明磊,肅然道:“老二,每個人都有選擇命運的權利,過往種種皆已煙消雲散。就聽四妹的,遠走高飛,再不要回這傷心之地,從頭為自個兒好好活一回吧。”

  宋明磊怔住了,手中的畫戟略略放低。

  “二哥可還記得,當年陪我沖下山去的話嗎?”我握著宋明磊的手,誠摯道:“忘掉所謂的國仇家恨,離開長安,離開這萬惡的原家,離開一切的一切,去過那自由自在的生活,你一直嚮往的生活。當初你說過的,這一路走來,沒有人給過你任何機會來選擇,如今,二哥,就讓四妹帶你離開這個亂世,去過那世外桃源的生活。”

  宋明磊的眼中升起一陣深深的疑惑。

  我握緊他的雙手,對他笑道:“不記得啦,你那時還對我說過,無論怎麼樣,都不要遵守結拜時的誓言,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要勇敢地活下去。今天,四妹再把這句話回贈給二哥,可好?”

  “二哥放心,”我一指司馬遽,“司馬宮主是我的朋友,他會幫我們的。”

  司馬遽沒有想到我會這麼說,看看這情形,古怪地對我張了張嘴,最後卻只是撇了撇嘴,哼了一聲,表示同意,然後生氣地別過腦袋不看我們。

  于飛燕給跟隨而來的姚雪狼使了一個眼色,立時姚雪狼命人在甬道深處把關。

  于飛燕上前一步,抓住宋明磊的雙肩道:“老二,全妥了,我現在便以追捕你為名,且請這位司馬兄弟帶我們遁出暗宮,然後直接出長安。你不用擔心弟妹和重陽,我們到時再想辦法把他們接應出來便是,你可去桃花源神穀,亦可前往黔中教書。”

  宋明磊渾身血腥,他就站在那裡,有些傻氣地懷抱著畫戟,怔怔地看著我,眼神充滿了震驚和感動。

  我趁熱打鐵,拿手卷了卷方才戰鬥中撕破的袖子,輕輕地為他抹了一把臉,露出他清俊的五官來。我握住他的手,鼓勁道:“大哥說得對,昨日種種皆已死去,一切皆是過眼雲煙,現在放下屠刀還來得及的。咱們先去黔中,君家寨中尚缺幾個先生,二哥一定是個好先生的。”

  當的一聲,宋明磊丟下了手中血腥的畫戟,他的眼中柔和了下來,竟閃出一絲光芒來,“四妹,我……”

  然而就在這時,卻聽到一陣重陽的哭聲,宋明磊那天狼星一般的雙目立時失去了所有的神采。

  只聽非白在外面冷冷高叫道:“還請郡王放了晉王妃,不然世子性命難保。”

  暗宮的空氣永遠是這樣悶濁,混合著血腥氣,總是帶著這樣一股子腐爛的味道,無論多少年以後,只要一想起我那可憐的二哥,我的鼻間永遠是這股味道。

  我對著甬道大聲喊道:“非白莫要衝動啊!千萬不要傷了重陽,二哥同意交換,他不會傷我的!”

  我取出酬情,交到宋明磊面前,對他鼓勵地柔笑道:“二哥勿驚,你用這把酬情假意劫持,然後用我同非白交換重陽,再逃出生天,一會兒便有人接……”

  我話音未落,宋明磊已冷著臉向我伸出手來。我以為他會用酬情來假意挾持我,所以我也沒有用力。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他只是緊緊地握著我的手,然後直直地把酬情送進了他的胸膛。

  我的酬情果然是驚世利器,穿過宋明磊的光明寶甲之時,只聽到刺耳的金屬切割之聲。鮮血湧出他的胸膛,如胭脂梅一般火紅燦爛地盛開,一片觸目的悲壯,迅速噴濺到我的裙上,還有我的臉上。

  我的腦子一片空白,只覺有人在我的心上重重地鈍擊。宋明磊另一隻手顫抖地伸過來,將呆若木雞的我摟進懷中,他慢慢傾倒在我的身上,溫暖的呼吸拂在我的耳邊。那時,他的聲音真的非常非常輕柔,“四妹……”于飛燕大吼著過來接住宋明磊慢慢下滑的身體。

  宋明磊卻對著我們笑了起來。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他笑得這樣輕鬆、這樣快活、這樣無拘無束了,好像人世間所有的煩惱都離他而去。

  我來到他身邊,放聲痛哭的時候,宋明磊彎起食指做了一個九字。

  我們都明白他是擔心重陽,我使勁地點著頭,“二哥放心。”

  于飛燕虎目含淚,顫聲道:“老二,你……糊塗啊。”

  “多謝大哥……四妹,”宋明磊虛弱地笑道,“不用難過……這樣很……好,請恕、請恕……我先走一步了。”

  他長長地噓了一口氣,瞳孔開始放大。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我聽不清楚,便抽泣著低下頭,貼近他的口,才聽到他艱難地說道:“不是……我……你真傻,總分不清……”

  我抽泣著暗想,什麼分不清?

  他又輕輕地說了幾個字,可是整句還未說全,等我明白過來的時候,他的氣息已經消失在我的耳邊。

  我抬起臉,他的嘴邊正帶著一朵微笑,微睜著那雙天狼星一般的墨瞳,極溫柔地看著我,平靜地離開了這個殘酷的人世。

  于飛燕緊緊抱著我們,虎軀微震,來來去去地哀聲喚著同一句話:“二弟,你糊塗啊!”

  這一夜的雪很大,就像永業三年的除夕夜那晚,我們在德馨居一起包餃子過年。那天料不到會有這麼多貴客,我同碧瑩準備的蘿蔔餡不夠了,我正愁著,不想宋明磊伸出一隻修長的手,用昆劇腔說道:“諸位兄弟姐妹勿憂,待我變將出來。”

  于飛燕用秦腔問道:“賢弟咋弄?”

  我們都搞笑地用陝西話和著,“咋弄嘛。”

  宋明磊就昂頭挺胸出去了。

  我們一幫子人擠到小破窗戶口使勁看著,卻見他大大方方地走到我和碧瑩堆的那個大雪人面前,把那充當眼睛的兩隻大青蘿蔔和裝鼻子的大紅蘿蔔都拔了下來,笑呵呵地往回走。我們一大幫子人看著他帶著一身風雪走進來,大聲地哦了起來。

  後來我們一起品評著各人包的餃子,于飛燕的山東餃子個兒最大,將來必位極人臣;碧瑩的餃子最端正規矩,將來必定嫁個好人家;錦繡的餃子很大氣,將來前途無量了。大家看著我那歪歪扭扭、奇形怪狀的餃子,光呆看不樂。最後我們反復圍觀著幾隻從未見過的極精緻的蓮花餃子,嘖嘖讚歎不已。

  那時的我還沒機會見識這一世驚心動魄的西番蓮,只是蹲下來,湊近了平視著那只絕美的餃子,唏噓道:“二哥,你包的餃子可太漂亮了,怎麼就跟佛祖跟前的蓮花似的?”

  他很少同我們開玩笑,我記得很清楚,那天他難得地挑了挑眉,極優雅地先向我們欠了欠身,看著我的眼神也是這樣的溫柔,口中極嚴肅地抱拳道:“照四妹的說法,不捧場不行。”

  那年的雪可真大,早上才掃的雪,一會兒就沒到了門檻,那沒鼻子沒眼睛的大雪人的枯丫手上也堆滿了雪,可我們在暖融融的德馨居裡都笑得東倒西歪的。

  元昌三年,那場百年難遇的大風雪,就數臘月初八這一夜的最大,凍死了京郊很多不及安置的流亡百姓。

  北風淒厲地怒嘯著,卷滾著風雪揚至半天,崇元殿幾被雪霧淹沒。

  等到非白帶著重陽沖進來時,我和于飛燕緊緊抱著宋明磊的屍首,哭得幾欲斷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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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八章 白虎赤騰霞

  白虎赤騰霞

  元昌三年,大原朝太祖秘密立儲。這一舉措,本意是為了抑制那些皇室人員的爭位,避免歷史上屢屢出現的外戚干政、大臣擅權的重演,避免父子兄弟之間骨肉相殘,進而招致國家動亂的悲劇,以期最高權力的順利過渡。可是沒有人想到,聖祖皇帝的秘密建儲,其實恰恰為了鼓勵骨肉相殘,只為了找到一個所謂心智權謀皆最為強大的繼承者,如同民間殘忍的養獒一般,十狗唯有殘酷競爭後,唯一生存下來的才是最厲害的獒犬。這不得不說是一個最變態、最殘酷的家族,而我很不幸地正是嫁給了這個家族中的一員。

  幸運的是我的丈夫是這最後的勝者,唯一存活的獒犬。

  不明底細的史官卻飽含同情,把元昌四年臘月初八這天發生的政變記錄下來,充滿了浪漫主義色彩地,把大原朝這場最著名的政變稱作“崇元殿之變”。

  當然包括我在內,誰也沒有想到,那個曾處於最弱地位的北晉王呼啦啦地來了個回馬槍,成為了這最後一隻魔鬼獒。

  原非白帶著傷心過度的我回到崇元殿時,殿內已清掃一空,都換上了最新的擺設。原來那個紫金雙螭大熏爐被射得面目全非,換上了一個銀托碧玉麒麟大熏爐,重又放上蘇合香,原來彈墨帷簾的位置被換成了一幅黃水晶簾子。

  被關在印日軒的那五位輔政大臣也送回崇元殿內,一路之上,所經之處,皆是血濺宮殿,滿階死屍。五人都是文官,不免膽戰心驚,腿腳發軟,進崇元殿時五人皆面如土色。

  皇帝看了看縮在我懷中嚇傻的重陽,不覺鳳目隱痛,“安年怎麼樣了?”

  非白跪地俯首道:“為引開追兵,錦皇貴妃同甯康郡王兵分兩路,安年公主隨東賢王、南嘉郡王謀反,專事擊殺錦皇貴妃,幸被臣所救,皇貴妃如今已平安回到東貴樓中。只是甯康郡王仍隨同漢中王在華山避禍中,只等皇上頒平安旨,便可召回。”

  皇帝怒喝道:“朕問你安年怎麼樣了。”非白沉默了下來。韓修竹在一旁介面道:“長公主拒不投降,聽說南嘉郡王事敗,方才已投井自盡了。”

  皇帝痛苦地閉上了眼睛。重陽忽然開始哇哇大哭,“皇外公。”

  皇帝一時不忍,便對重陽招手,我便抱重陽過去。

  皇帝抱重陽起來,細細哄道:“你母親和父王替朕建陵去了,想是一會兒便回,你且乖些,不然他們可生氣不回來了。”

  重陽奇異般地止住了哭,乖乖靠在皇帝懷中,一會兒便睡著了。皇帝讓馮偉叢帶下去好生照料,再將鳳目投向非白。

  皇帝看了一會兒非白,說道:“左秋同朕當年一起西征突厥,向來忠心於朕,你是怎麼說服他撤兵放你前來救駕的?”

  “父皇忘記了嗎?”非白微微一笑,“去歲的花嫁案,左將軍父子受了牽連,被永定公投入大理寺。”

  皇帝平靜地哦了一聲,“是有這麼回事,左秋父子後來無罪釋放,朕准其回晉陽屬地駐守。”

  非白淡淡道:“左秋將軍父子雖無罪釋放,可是左將軍之子左思品在大理

  寺內受了屈辱,從此精神便不太正常,就在十日前思品瘋笑著爬上樓臺,失足跌死了,故而左將軍是絕對不會看著東賢王等登上皇位的。”

  皇帝平靜地哦了一聲,冷笑道:“你這番作為,是為了皇位,還是這個女人?”

  非白毫無懼色,坦言道:“父皇容稟,在吾原氏,孩兒若不能登上皇位,便不能保住這個女人,是故……”

  他的鳳目直視著大原的開國天子,斷然喝道:“恕孩兒斗膽,兩者皆要。”

  此言一出,在場的輔政大臣皆大驚失色。

  非白慢慢轉向那些輔政大臣,眸光流彩,“在座諸位皆是朝中重臣,聖上眼中的輔國棟樑,亦是非白勤王的人證,懇請諸位誠實道來,非白何錯之有。”

  跪在地上的諸人皆面色怪異,還是原赫德第一個出列,大聲道:“聖上容稟,晉王救駕有功,理當承繼太子之位。”

  接下去是裴溪沛,接下去幾個都慢慢地附和著原赫德,最後連常栽道也歎了一口氣,擁護非白登位。

  皇帝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好、好!”皇帝慢慢止了笑,點了點頭,鳳目中閃耀著奇異的興奮光彩,甚至有了一絲感動和欣慰,“梅香,你果然給我生了個好兒子,大原朝第二個真龍天子出現了。”

  “朕今天殺不了晉王妃了。”皇帝滿意地笑了,對非白說道:“你果然沒有令我失望,雖然我不知道你用了什麼方法,但你不僅能說動我所有的舊臣向你臣服,還能讓暗宮中人對你俯首稱臣,果然是我的兒子,原家真正的主人。”

  “我……朕甚是欣喜。”他又向我微招手。我看了看非白,非白對我點了點頭,我便戰戰兢兢地走過來。

  他笑著看了我一陣,“看來你贏了,太子妃。”眾人全部抬起頭看著我。非白的鳳目一亮,皇帝卻若無其事地笑著說道:

  “木槿的第三個願望,朕是不得不成全了。”

  他扶著我的肩膀站了起來,笑道:“諸位皆是人證,爾等聽旨。”眾人急急忙忙地跪下來,我也跪了下來。原非白是最後一個跪下來的,瀲灩的鳳目不停地在我和聖上身上移動,暗藏洶湧。

  只聽他朗朗道:“朕病體纏身,宜退位靜養。皇三子非白,乃先孝賢純儀皇后所生,朕之嫡子,仁勇寬濟,器宇不凡,人品貴重,深肖朕意,堪承宗器,必能克成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

  稍後,皇帝喚了聲:“昌宗,拿虎符來。”聞言,沈昌宗立刻從懷中掏出一對金色虎符,跪呈于皇帝。皇帝摘下右手大拇指上那枚翡翠玉扳指,連天德軍的虎符一起放到原非白手心,輕輕拍拍他的肩。

  眾位太祖文武心腹皆淚流滿面,三呼萬歲,以示敬諾。

  他攙著我的手又坐回龍座上,輕輕一笑,“朕操勞這半生,總算為我原氏找到一個好主子了。”

  他的鳳眼中微微有淚盈眶,不可思議地喃喃道:“梅香,真沒想到,我總算沒有負你。”

  他又笑著對非白招招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好了,朕也著實累了,新帝,扶朕進去歇息一下吧。”

  非白抬起頭來,敬諾著起身,從我手上接過皇帝,扶著走了進去。

  我的腦中不停地盤旋著宋明磊死時的慘狀,還有他最後同我說的話。

  我舉目望去,眾臣皆戚戚焉,錢宜進、朱迎九等人則陷入思索中。我的目光終於看到了齊放,他正親手為青媚的手臂包紮傷口。青媚的臉上明顯多了數條疤痕,但仍不掩其美貌,表面上小嘴裡正嘟嘟囔囔地嫌齊放動作慢,好像非常不耐齊放的體貼,但那雙妙目再淩厲如炬,也悄然有了滄桑之感和不易察覺的纏綿之意。齊放的眼神也溫柔了很多。

  想是齊放手上用大了力些,青媚痛得齜牙咧嘴,美目怒瞪他,齊放充滿悔意地說了聲對不起,青媚卻一愣,略顯受傷地躲開了他的眼神,找了個藉口快速地離開了大殿。

  齊放悵然地看著青媚走出大殿,沉默地來到我身邊。我安慰他道:“心病還須心藥醫,時間會慢慢替你們療傷的。”

  “什麼都瞞不過主子。”齊放咬牙切齒道,“他們當著我的面欺辱青媚,我必殺之。”

  他又難受地道:“她現在覺得我對她好是可憐她,可我是真心……”

  齊放難得地大紅臉。我對他勾勾手指,“幫我辦一件事,然後我教你怎麼泡到青媚。”

  我知道就算我不這麼說,齊放也會幫我去辦,我只是故意逗他,他果然忍不住笑了,露出久違的酒窩,乖乖地附耳過來。

  我對他說道:“現在乘亂,替我到清水寺去一趟,不要讓任何人知道……”

  齊放走後,一身戎裝的姽嫿出現在殿門口,向我請安道:“王妃,您看誰來了。”兩個穿著囚衣、骨瘦如柴的小美女走了進來,正是小玉和薇薇。

  她們兩個正要向我行禮,我趕緊攔著,三人抱頭痛哭一陣。薇薇抽抽鼻子,恨恨說道:“王妃,姽嫿把那兩個虐待我們的婦卒給關起來了,就關在薇薇的牢房裡,讓臭蟲咬死她們。”

  這時,有個宮女進來,我定睛一看,正是為我梳頭的那個宮女。

  她翩然施禮道:“請娘娘和兩位姑娘跟奴婢來,讓奴婢為娘娘和姑娘更衣吧。”

  我欣然應允,問道:“不知姑姑怎麼樣稱呼,為何幫我?”

  她笑答道:“奴婢叫芷蘭,以前曾經侍候過孝賢純儀皇后,如今能侍奉孝賢皇后的皇媳,是奴婢之幸。”我明白了。我們三個換上了潔淨的新衣,待出來的時候,非白也正從大殿中走出。非白見我換了一身衣裳,笑著一手執起我的手,一手輕撫著我的臉,“你可好?”

  我輕輕點了點頭,問道:“你一切可好?”

  他並不答我,只是輕刮我的鼻子,綻開絕豔一笑。我也對他笑了,可是,他卻斂了笑容,握住我的雙手,心疼道:“一月不見,你竟瘦成這樣了。”

  話未說完,他一下子緊緊環抱住我,抱得是這樣的緊,我甚至覺得有些疼痛,也看不見他的面色,心中募然湧起萬分辛酸,輕輕地伸手也抱住他,只覺兩人的身體都顫抖地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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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14 17:00:4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五十九章 菩提煆鏡心(一)

  話未說完,他一下子緊緊環抱住我,抱得是這樣的緊,我甚至覺得有些疼痛,也看不見他的面色,心中募然湧起萬分辛酸,輕輕地伸手也抱住他,只覺兩人的身體都顫抖地厲害。

  這時,沈昌宗從先帝寢殿走了出來,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那個金簋,在非白麵前恭恭敬敬地呈上,“上皇陛下其實料到殿陛下能平安回京救駕,然關心則亂,反倒不敢肯定,便早擬好了平安旨,只是顧及有人危害殿下,又怕殿下不能服眾,便遲遲也不宣旨。今郡王及賢王已伏誅,還請新天子出殿,宣陛下平安旨,以安諸軍之心。”

  眾臣這才恍然大悟,錢宜進和朱迎九皆滿面汗水,跪倒在地。

  也許是松了一口氣,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搖搖欲墜間,有人一把抱起了我,眼前是非白。他對我微笑道:“木槿,陪我一起去宣平安旨吧。”

  眾人驚訝地看著新天子抱著一個女人向宮殿的外側走去。沈昌宗忽然追了過來,手捧一件龍袍,擋在非白麵前朗聲道:“上皇請新天子著龍袍宣旨,定天下萬民之心。”

  這樣一位老者,雙膝跪倒,以最大的弧度彎著腰,以最恭敬的姿態把手上的龍袍雙手高高舉過頭頂。

  素輝趕緊跪下,接了過來,同樣高舉著向非白遞上。那件龍袍乃是用赤金線盤織龍袞,通體綴以明珠,並嵌以鑽石,在燭火下光彩奪目,引人仰服。

  非白輕輕把我放下來,向我側目,微笑道:“勞煩皇后為我披上可好?”我一時心中如翻江倒海。馮偉叢早已端來一盆清水,按理應以龍紋金盆盛水,可能時間倉促,他只尋得一隻白玉盆來,盆底活靈活現地雕著一隻昂藏大虎,正立在梅花樹下張牙舞爪地戲著梅花,倒也頗應景。可惜眾人皆斂聲屏息,只關注新帝的一舉一動。

  我手伸進潔白的玉盆中,絞了黃絹子,又輕輕地為非白擦拭了臉上的血跡。此時此刻沒有人說出半句話來,人人都緊盯著我沾血的雙手一舉一動,空氣中洋溢著一種詭異的亢奮和激情。

  我在澄清的水中洗去我二人一手血腥,那芷蘭和馮偉叢便端來一隻白玉虎嘯香爐,裡面正微微燃著醉人的龍涎香,我快速地將傷痕累累的雙手熏香,然後踮起腳,為非白披上了那件尊貴的十二紋章的龍袍。

  我的手無法不抖,我的心無法不激烈地跳動,仿佛要活活跳出胸膛一樣。非白終於穿戴完畢,對我微笑道:“多謝皇后,我們走吧。”

  來到殿外,朝陽掙破了沉沉的暮靄,沖出第一縷血色曙光,正照見崇元殿門口那鮮血潑濺的琉璃世界。

  元德軍和天德軍正在刺死最後的幾個麟德叛軍,有的已經開始搜尋同伴的屍首。

  士兵們口中沉重而火熱的呼吸,幾乎融化了飄下來的鵝毛大雪,聖潔的白雪混合著觸目驚心的斑斑血跡,依舊靜默地覆蓋著剛剛經歷生死裂變的崇元殿。

  朝陽漸漸掙破雪霧的天空,向血腥的大地投下第一縷神的目光,氣溫蒸騰著巍峨的宮殿,好像是沉睡的神祇漸漸蘇醒的氣息。宮殿的簷角桀驁地指向天際,簷脊上那被大雪淹沒的神獸露出眼和爪來,在冷冽的晨曦中窺視著大雪覆蓋的整個紫棲宮,更顯猙獰。

  殿階下浴血而出的勇士們急忙呼啦啦地跪倒,仿佛一片帶血的黑色海浪疾速地向崇元殿的廣場中心集中翻湧過來,聲勢驚人。巨大的黑浪中唯有一面巨大的緄金邊帥旗躍然高擎,潑濺著血跡,獵獵飄揚於紛飛的大風雪中,上面赫然一個勾筆蒼勁的“晉”字。

  沈昌宗展開黃綾,莊嚴地宣讀著此次平定內亂的平安禦詔。非白的武士們還有天德軍諸將皆一眨不眨地瞪著赤紅的雙目,仿佛用盡了這一生最大的心力去聆聽沈昌宗所宣的聖旨,任由那割人的冷風刀子一般劃過仍然滴著血的傷口。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地落在人們的鬚髮上、睫毛上,凍得通紅的手似要同冰冷的兵器粘連上一輩子了。

  果然,原青江的平安旨中早已擬定原非白為繼承人,他唯一想看到的是朝中非白、錦繡,還有宋明磊這三方的勢力分佈和人事走向,他想為他的繼承人盡可能地鋪平道路。如果非白沒經過考驗,不敢接受皇帝的這局挑戰,縮在晉陽,便永遠沒有人來宣平安旨,非白便可能就此被宋明磊或是錦繡所滅。

  可是原青江也確實想殺了我。以非白的傲氣畢竟不會真的當一個縮頭烏龜,那時便以我為最後的考驗來錘煉非白的心志。沒有人可以忘記自己的心上人死在面前的悲痛,他會帶著對我的死的歉疚和無奈,成為史上最無情的帝王,就像原青江一樣。

  沈昌宗念完最後一個字,眾人大聲歡呼雀躍,響徹雲霄。于飛燕命程東子發了一炮信號,各城門外駐守的元德軍皆回應地歡呼起來。整個皇宮漸次地沸騰了起來,更多的將領帶著親衛一層層地跨過城門,往崇元殿前來拜見新天子。他們一個個瘋狂而崇拜地看著他們引以為傲的大原新主人,那眼神同地宮下那些紫瞳修羅一般虔誠而熱切地看著光明神甲的天人,有些兵士那沾滿血跡的臉上甚至淌滿了熱淚。

  朝陽完全掙脫了夜幕,金光照耀在非白的臉上。冷峻的容顏,卻是從未有過的莊嚴肅穆,絕美的臉上雖傷痕累累,甚至帶著絲絲血痕,金色流光折射著他堅定的鳳目,卻更顯他天人之顏的純潔神聖,仿佛是最無法褻瀆的神祇,如同地下那天人像一般。

  《舊原書太祖本紀》:

  元昌三年壬戌年,臘月初八,上病重,南嘉郡王並東賢王、安年公主欲謀逆弒上,火燒雙輝東貴樓,幸晉王千里勤王,事敗,東賢王及南嘉郡王死於亂箭,安年公主投井自盡,上震痛,病癒重,乃退位居上皇,傳位於晉王,乃稱崇元殿之變。

  上皇病重,陷入昏迷,非白至孝,只要忙完前朝,便來親自侍候。上皇陷入昏迷前,特地封了重陽世襲南嘉郡王,嚴禁任何人傷害重陽。比較匪夷所思的是他要我來照顧重陽長至弱冠後,親自護送回嘉州封地。可是經歷生死大劫的重陽似乎比以前更癡傻,不再說話,終日呆呆地看著西楓苑的梅花,好像得了自閉症一樣。我看這樣下去不行,安年公主府中的人馬全部收監,我便求非白特赦初仁,讓她在西楓苑中照顧重陽。當看到初仁時,人偶一般的重陽終於有了反應,一下子哇哇大哭起來。初仁也哭著安慰他,想同上皇一樣哄騙他說他的父母親前往修陵了,可是重陽卻抱著初仁哀哀說道:“父親和母親都不會回來了,我夢見父親渾身都是血地對我流著眼淚,我看見母親是被人推到井裡去的。”

  初仁立刻捂著他的嘴,流淚道:“郡王慎言,您千萬記住公主是自盡的。”

  我一下子明白了。後來我便讓小玉找到馮偉叢,悄悄問起安年公主的死因。

  已經升任內侍監的馮偉叢是這樣回答他的夢中情人,“投井尋死之人,撈出來時一定是頭在上,腳在下,若是被人投進去的,自然是相反的。”

  收拾原非煙的小太監們戰戰兢兢地回答我:安年公主被撈出來時是腳在上,頭在下。

  非白即位後,已下令因我身體還未完全恢復,由軒轅太后主事,錦繡便不得再攝六宮事。

  她被抓回來的第一日便要來見皇帝,但均被非白擋在門外。錦繡鬧了幾次,軒轅太后便以上皇需靜養為名,下令不准錦繡出雙輝東貴樓。

  臘月二十,非白還未下朝,正當我輪值在崇元殿內照顧上皇,我坐在榻上,眼前全是宋明磊的慘狀和他的心事,心中無限悲傷。

  這時,一直昏迷的上皇忽然悠悠醒來。我大喜,正要去使人喚非白,他卻一下子拉住了我,艱難地說道:“清水寺。”

  我心中一動,看看左右無人,便壓低聲音道:“請陛下放心,蘭生已不在清水寺,現在很安全。”

  上皇似是松了一口氣,旋即又悄悄問我:“安年真的是自己自盡的嗎?”

  我一時無法回答,只是中肯地說了一句:“安年公主同南嘉郡王伉儷情深,南嘉郡王去了……公主必然不會獨活。”

  上皇一陣惘然,眼中慢慢流出淚來,沾濕了霜染的鬍鬚,“安年,我可憐的孩子。”

  我默默地遞上黃絲絹,替上皇拭去淚痕,然後給上皇端上藥碗,先自己喝了一口,“請上皇用藥,上皇保重身體要緊。”

  上皇就著我的手,慢慢喝了一口,又問道:“怎麼不見非流?”

  我溫婉答道:“崇元殿之變後,甯康郡王帶著漢中王逃出紫棲宮,以躲避南嘉郡王,想是躲在秦嶺深處,至今還無法得到平安旨。上皇不用擔心,過幾日甯康郡王見無追兵,便會派人出來打探消息,看見平安旨,必定會回來的。”

  其實我和錦繡一點也不放心。自從我得到安年公主死的真相後,就更擔心了。

  我一直想同非白聊聊,可是現在的非白太忙了,忙到回到寢宮一頭倒在床上便睡了過去。

  我也明白,如今的非白有些變了。他的笑容依舊,可是他與我之間有了很深的秘密。比如說,他不會同我談是怎麼設計擊破宋明磊;他不會告訴我怎麼逼死安年公主的;他不會告訴我就在齊放前腳秘密接走蘭生,他就派青媚去清水寺拿人;他更不會告訴我到底他有沒有發現原奉定和非流的下落,我只能靠自己去猜,去派我的人加緊秘密查訪,平時去安慰哭成了個淚人兒的瑤姬。

  上皇的眉頭擰成了一個深深的川字。他看了看空曠的大殿,悶悶地叫了幾聲:“昌宗、昌宗。”

  一朝天子一朝臣,往日裡崇元殿車水馬龍,如今卻連宮女也不見幾個,唯有一個陌生的小太監,在簾外抖抖索索地跪曰:“回上皇,沈大人被聖上派往秦嶺查明漢中王及甯康郡王下落,至今未回。”

  上皇慢慢地哦了一聲,又叫道:“那慶陪呢,還有中和呢?”

  那小太監愣了一愣,伏地答道:“上皇不記得了嗎?史大人因妝粉一案,不幸病故在浣衣局,程大人在崇元殿之變中為陛下捐軀了。”

  上皇呆了幾秒鐘,似乎在努力回憶,他的後背深深地弓了起來,一下子顯得老態龍鍾。我心中一歎,再精明的梟雄也經不起歲月和病痛的折騰,智慧開始遠離這個曾經叱吒風雲的人物。

  上皇的目光慢慢清晰了起來,臉上看不到任何表情,讓那個小太監退了下去。

  過了一會兒,上皇又平靜問道:“他走得快嗎?新帝有沒有讓他吃很多苦?”

  我看了看上皇,搖了搖頭,“二哥是用我的酬情去的,他沒讓任何人欺辱他,他走時,已放下了心中的苦難,請上皇放心。”

  上皇一直平靜的臉上出現了一絲淒然,他的嘴唇微微地抖了,眼眶也濕潤起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強抑下悲泣。

  他扭頭對我淡淡道:“卿可知,朕在崇元殿,確想置卿於死地,讓非白痛苦一生,然後成為最偉大的帝王!”

  我給噎了半晌,方才點了點頭,感慨道:“陛下之謀略,縱聚天下智者難及也。”

  他微微一笑,“想來你必定非常恨朕?”

  我沒想到他問得這麼直接,只是對他微微一笑,搖了搖頭,長長地歎氣道:“陛下難道不覺得這裡的苦難和仇恨已然太多了嗎?臣婦一絲一毫的恨也裝不下去了。”

  他仔仔細細地盯著我的眼睛,仿佛在查探我的真實心意。我只是一徑溫笑,坦然地任他看著,最後他終是收起了犀利的目光,對我憂鬱地笑了,咕噥著:“你實在是個奇怪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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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14 17:00:5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六十章 菩提煆鏡心(二)

  我沒想到他問得這麼直接,只是對他微微一笑,搖了搖頭,長長地歎氣道:“陛下難道不覺得這裡的苦難和仇恨已然太多了嗎?臣婦一絲一毫的恨也裝不下去了。”

  他仔仔細細地盯著我的眼睛,仿佛在查探我的真實心意。我只是一徑溫笑,坦然地任他看著,最後他終是收起了犀利的目光,對我憂鬱地笑了,咕噥著:“你實在是個奇怪的孩子!”

  你們原家也實在是個變態的家族。我在心中暗想,可誰讓我愛上你們家族的新頭頭呢!

  “朕方才做了一個夢。”上皇恢復了平靜,對我輕笑道:“夢到有一年大雪,朕帶著梅香去摘梅花,非白才四歲吧,那麼小。我讓他坐在我脖子上,拉著梅香的手,我們很高興地往前走。走著走著,也不知道怎麼的就走出了西楓苑,然後走出了紫棲宮,然後便飛到了金陀道上了。忽然,那梅香就變成了青舞,非白變成了光潛,然後青舞便拉著我不放,光潛便用畫戟刺破了我的喉嚨,然後朕就醒了。”

  這夢真夠哥特現實主義的!

  我心中一動,金陀道是華山後山的偏道,那裡山勢險峻,只有少數年長的內衛把守,而且因為地勢過偏,剛調去的內衛往往會因不熟地形而摔下山去,故那裡內衛一般任期極長,加上數量極少,非白可能還沒有來得及換作他的人。

  上皇喝光了藥,我又端上燕窩,他喝了幾口說好喝,便從右手大拇指上脫下一隻瑩潤的羊脂玉扳指,遞給我,“這個賞給卿,算是留個念想吧。”

  他看著我的目光極清亮,完全不似方才神志不清的重病之人,我立刻雙手高舉過頂接了下來。夜明珠下,那白玉扳指的內側赫然刻著“睿霧”二字。我心中一喜,躬身退去,“多謝上皇。”

  我即刻轉身便走,快出帷簾時,他忽然喚住了我:“木槿。”

  我快速地回頭,他的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張口欲言,卻生生壓了下來,那雙鳳目極明亮溫和地望著我,“早去早回。”

  我的心頭一熱,對他笑著用力點了點頭,毫不猶豫地出了門。

  我來到正在重建的富君街,快速地同齊放佈置一番,然後同小玉在富君街繞了一個大圈,讓齊放幫我們甩開尾隨而來的侍從,偷偷來到將軍府。于飛燕正在上朝,珍珠知我來意,便將我們引到後院一個僻靜的院落,上有一匾:雅竹院。踏入院門,果見院中種滿瀟湘竹,雖是臘月,仍舊在大雪中根根蒼翠挺拔。

  想起那年竹居論天下,我心中又是一片哀淒。

  我輕輕打開門,卻見一個俊秀的小沙彌正閉著眼念經打坐,正是多日不見的蘭生,旁邊臥著一隻油亮的黑狗,見我進來了,搖著尾巴嗒嗒地走過來,舔了舔我的手。

  他是那樣專心致志地在打坐,那樣平靜,好像什麼都與他無關了。

  我仔細端詳著他,希望能從他無瑕的臉上看出些蛛絲馬跡來。是我的心理暗示嗎?我為什麼覺得他長得同我原來印象中的不一樣了呢,怎麼越來越像二哥了呢?

  我慢慢坐到他對面的蒲團上,靜靜看著他,小忠便乖乖地回到蘭生的腳邊臥下。

  好像感應到我的注視,他也極慢地睜開了眼睛。

  我細細看他清亮的目光。他只對我平靜一笑,我也回他一笑,“多日不見,一向可好?”

  他點點頭,“還好。”

  “你方才在念什麼經?”“《地藏菩薩本願經》,”他淡笑著,“超度陽兒的。”

  我喃喃道:“大哥告訴你的?”他搖搖頭,無有悲喜地笑道:“他走時很平靜吧。”

  “他笑得很開心,”熱淚湧出眼眶的同時,我對他笑著說道,“他臨走時對我說道:你真傻,總是分不清,我不是陪你沖下山的那一個。”

  蘭生的笑容終於扭曲了,“你果然知道了。”

  “你本名不叫蘭生,”我繼續流淚道,“你,同死去的宋二哥,所謂的明氏後人明煦日,是孿生兄弟,而你才是永業三年陪我沖下山去送死的宋明磊。孝賢純儀皇后為聖上生了一對雙生子,可是所有人都沒想到原青舞竟然也為聖上生下了雙生子。你們的母親也許是為了能讓孩子生下來,才嫁給明郎,又許是因為生下了雙生子,反而讓明氏懷疑。因為‘雙生子誕,龍主九天’是四大家族公開的秘密,所以他們把你們倆分開來,像原家一樣一明一暗地培養,可能就連你們的母親都不知道。”

  “不,她知道,她全知道,”蘭生慘然道,“這全是她的主意。她的確是一個貪婪的女人,既要原青江的骨肉,又想嫁給明風揚,享受新鮮刺激的愛情。”

  蘭生輕嘲一聲,“他叫明煦日,是我的孿生弟弟,因為他出生時身體較弱,所以一開始是他生活在父母的疼愛之下。他的小名叫陽兒,而我叫明煦蘭,從小在姑姑的道觀長大,我的小名叫蘭生,還真是司馬蓮給我取的。後來為了掩人耳目,我們的小名都變成了石郎。

  “我們的母親……自從偷偷練了《無笑經》,便有些不正常了,她把自己當作女媧,把原青江當作伏羲,女媧同伏羲生下了眾神之王,她也幻想我們有朝一日能主宰天下。後來明家蒙了大難,姑姑帶著我們投奔梅影山莊,司馬蓮成了我們的師父,培養我們成了殺人利器。我們出師以後,一個在紫棲山莊臥底,一個在幽冥教主事,每年都會乘出紫棲山莊的機會互相對調,這樣便都能互相知道彼此發生的事情。”

  我點了點頭,了悟道:“原來如此,這世間又有誰能想到幽冥教主同清泉公子竟然是同一個人。”

  蘭生苦笑了一下,看向我的目光迷惘而悲傷,“一切都很順利,直到元武十七年。你寫了一些戰策,後來,你同魯元一起研製了那錦繡百虎破陣箭,司馬蓮便對你產生了好奇,一定要我們把你抓回幽冥教。我們表面稱是,可是我和陽兒心裡都不願意,因為……”

  他沒有再說下去,艱難地住了口。我們都知道答案,可是我卻愧悔難當,泣不成聲,如果我早一點發現事實真相,也許這對可憐的兄弟就不會有後面的遭遇。

  “永業三年,南詔屠城,那一年是我和錦繡回到紫棲山莊,我便乘亂闖到了地宮,在那裡,竟然給我找到了那第二百七十七具金簋。可是時間緊迫,我只來得及看了上闋,我這才知道,老天爺同我和陽兒開了一個大玩笑,我們一輩子處心積慮要報仇的物件竟然不但是我們的大舅公,還是我們的親生父親。”蘭生仰天大笑了起來,可那笑聲竟然比哭還要難聽。

  小忠緊張地站起來,嗚嗚哀鳴地看著蘭生。

  我哽咽道:“二哥。”

  “木槿,不要為我們哭。”蘭生的話音卻突地一變,冷冷道:“像我們這樣的人不值得,尤其是我,我並不如你所想像的那麼美好。”

  “因為謀略武藝我略勝一籌,他便全聽我的,這一切的悲劇都是我的主意。”蘭生慘然道:“可憐的碧瑩,是被我設計的。當年的錦繡不過八歲,是我讓陽兒眼睜睜地看著錦繡遭難,卻不准他施加援手。那時候的錦繡有多單純,陽兒假意好心地指點著錦繡,果然錦繡很聽話地把二小姐的玉佩放到碧瑩枕下,於是錦繡脫離了柳言生,便仰望陽兒,陽兒成為錦繡的主人,把她培養成我們的人,然後碧瑩便能順利離開紫園。可是我們必須給碧瑩不停下藥,只有這樣的苦肉計,才不會被原氏發現,所以碧瑩才受了這許多苦。”

  蘭生的眼神一片悲哀和絕望,完全沉浸在不堪的回憶中,他緊緊地抓著覆在膝上的僧衣,抓得是那樣緊,那手指的關節都泛了白,甚至在不停地打戰,他繼續冷笑道:“我知道你不是普通女子,我本來想讓你進入紫園,頂替錦繡,因為那時的錦繡漸漸愛上了原非白,又得了上房的寵,不願意聽我們的話了。可是陽兒卻不忍心,因為那年是他結拜的小五義,他比我先在紫園,便先喜歡上了你。

  “有一次,他偷偷地為你做了一支木槿花銀簪,我怒不可遏,立刻告訴了姑姑,於是姑姑故意用蠱蟲折騰了他三天三夜。不想,他解脫後第一件事,還是逼著我同他調換,因為他想親自送你那根銀簪做生辰禮物。我便故意抄你的文章,也可以慢慢疏遠你和陽兒,不想你卻毫不在意。我們漸漸長大了,我便設計勾引原非煙,可是陽兒卻不願意,於是只好由我代勞,”他冷笑著自嘲,“可等換到他時,他卻對原非煙敷衍了事,一肚子的計謀只拿來騙你為他團團轉,一會兒為他縫衣衫,一會兒為他烙烙餅,一會兒做文章,一會兒論兵法,不想這樣忽冷忽熱的,原非煙反倒喜歡上了我們。”

  一個高大的身影悄然站在門外,慢慢噙著淚走了進來——是于飛燕。他輕輕坐在我身側的蒲團,靜靜地和我一起聽蘭生說下去。

  他的目光忽然閃過一絲溫柔,笑道:“也許是雙生子的緣故,我同陽兒喜怒哀樂皆心有靈犀,我發現我好像也喜歡上了你,可是你那時候正迷戀著原非玨。我們都不願意你嫁到那麼遠的地方,而且這樣對碧瑩的未來也不好,於是我便設計果爾仁只帶走碧瑩,然後我故意讓原非白知道,你同原非玨交往的事情,因為我們都清楚,像原非白這樣驕傲的人,即便他不喜歡你,也會替我們拆散你們的。”

  心如淩遲,我唯有望著他不停流淚,卻根本不知道說些什麼。我在腦中竭力回憶著同兩個宋明磊生活的過往情節,想分辨明煦日和明煦蘭,心中更是難受。

  窗外傳來輕輕啜泣的聲音,是守在外間的小玉,傷心地哭出聲來。

  “可是你後來,還是愛上了原非白,”蘭生慢慢低下頭去,竟隱有恨意,“是故,永業三年,我決意陪你沖下山去,至少我可以戰死沙場,光榮地死去,也好過成為殺人工具,殺死孽父,或是死于孽父之手。我甚至幻想著,也許我可以帶你逍遙天下,逃避這可惡又可憐的命運。”

  蘭生哽咽著沉默了,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把臉轉向窗櫺外,淚流滿面。

  窗外的大雪紛紛揚揚地下得更大,似要覆蓋一切的悲傷和罪惡,還人間一個乾乾淨淨,而屋內三人早已肝腸寸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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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14 17:01:0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六十一章 菩提煆鏡心(三)

  “可是你後來,還是愛上了原非白,”蘭生慢慢低下頭去,竟隱有恨意,“是故,永業三年,我決意陪你沖下山去,至少我可以戰死沙場,光榮地死去,也好過成為殺人工具,殺死孽父,或是死于孽父之手。我甚至幻想著,也許我可以帶你逍遙天下,逃避這可惡又可憐的命運。”

  蘭生哽咽著沉默了,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把臉轉向窗櫺外,淚流滿面。

  窗外的大雪紛紛揚揚地下得更大,似要覆蓋一切的悲傷和罪惡,還人間一個乾乾淨淨,而屋內三人早已肝腸寸斷。

  “大哥,還記得四妹同我們講小美人魚的故事嗎?”他慢慢睜開眼來,轉過臉來,猶帶著淚痕,笑著對於飛燕說道。

  于飛燕點點頭,也笑了。

  蘭生滿面愧悔,無限艱難地出聲道:“像我和陽兒這樣的人,本不配有情愛,我們這一生註定是孽子,又淪為復仇工具,可是卻不自量力地貪戀上了俊美的王子,所以、所以……命裡註定是要化成泡沫。”

  我再也忍不住,撲上去緊緊抱住蘭生,深深哭泣,“求你,不要這樣說,二哥。”

  我想起來了,當年我講起美人魚的故事時,宋明磊聽得非常認真,也是這樣,他的俊面上帶著笑,那天狼星一般的目光是這樣清澈溫和。當說到小人魚最後犧牲自己,化作泡沫時,雖然他反問了一堆問題,可是他的眼神竟然閃過一絲驚痛。

  “我說過,等回到原家,你便一定要將我火焚了,因為我只是幽冥教的實驗品。那趙孟林給我下了一種奇怪的蠱蟲,連林大夫也找不到是哪種,我自己就更不知道將來會變成什麼樣子。再者,我同陽兒死了,也許、也許能平復明家後人的怨氣。明、原兩家相爭,應該有一個了斷了。如今新朝已至,更應該還天下苦難眾生一個太平,”他俊美的臉上淌滿淚水,目光卻有著袒露一切的釋然。他慢慢向我們伏地,磕了一個響頭,直磕得額頭滴血。我同于飛燕趕緊去拉他,可是他卻死也不肯起來。

  他的淚珠和著鮮血,一滴一滴落到地上,他堅定地說道:“我和陽兒一起罪孽地出生,一起不顧一切地殺人、復仇……一起設計了那麼多無辜的朋友,甚至是親人……害了他們一輩子,如今雙手沾滿血腥,不可原諒,還請大哥和四妹替我好好照顧重陽,那是陽兒唯一的骨血,請你們把陽兒也一起火化了吧,一半的骨灰隨同原非煙葬在一起,另一半骨灰就同我的骨灰混在一起,然後撒到大海裡,這樣也許乾淨些……兩個孽子還能做個伴,黃泉路上也不至於那麼冷清。”

  說畢,他猛地奪過我腰間的酬情,決然閉起眼睛,向自己胸膛刺去。

  宋明磊慘死的樣子又浮現在我眼前,我肝膽俱裂,驚呼一聲,于飛燕早已一個手刀,快如閃電地劈手奪過蘭生手裡的酬情。

  咄的一聲,酬情被于飛燕甩到圓柱高處。

  我趕緊死死抱住蘭生,撕心裂肺地大哭,“二哥,你要幹什麼呀。”

  “二弟,我對那個二弟也說過同樣的話,每個人都沒法選自己的爹媽出生,就像我也沒法改變,那個殘暴的潘正越是我生父,”于飛燕虎目含淚,使勁揪起蘭生的僧衣前襟,將他拉起來,面對面對他吼道。可蘭生的面目一片死灰,目中已了無生意。

  于飛燕狠狠搖了搖他,迫蘭生直視著他的銅鈴大眼,繼續說道:“我從來沒有同你們說過,當我第一次打退突厥,受了先朝的封賞之時,我一心想把我那娘親接到西安過好日子,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消息一傳到聊城,我那苦命的娘親卻因為擔心自己賤妓身份,影響了我的前程,竟然懸樑自盡了!她苦了一輩子……卻落得如此下場……”

  于飛燕淚流滿面,好不容易平復了下來。我和蘭生訝然地流著淚,從未曾想過一直看似快樂粗憨的于飛燕曾經忍受這樣的痛苦。

  “她只給我留了一封信,她希望我不要成為弒父的罪人,放下仇恨,為了自己好好活……”于飛燕哽咽地搖搖頭,慘然道:“可是機緣巧合,我後來還是殺了潘正越。”

  于飛燕坦然道:“可是我不後悔,因為我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這天下早日太平……所以哪怕擔上弒父的罪名,我也從來不覺得辜負了我娘親。”

  于飛燕緊緊抓著蘭生的肩膀,堅定地說道:“每個人都有選擇命運的權利,二弟,你當明白,這世上,最艱難的不是死去,而是好好活著!”

  于飛燕的話如當頭棒喝,蘭生怔在那裡。

  于飛燕繼續說道:“過往種種皆已煙消雲散,我們一起離開這裡,再不要回這傷心之地,不管怎麼樣,得為自個兒好好活一回,哪怕是為了贖罪,也要活下去。”

  “大哥說得對,”我也流淚笑道,“蘭生,最艱難的不是死去,而是好好活著。就像你當初對我說的,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那個二哥,明煦日,他也希望你和重陽能好好活下去,所以他才選擇去死。這枚玉扳指是上皇調動心腹內衛的信物,”我亮出那枚白玉扳指,“這是他作為父親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

  也許,一切的一切,老天爺都早已冥冥註定,就在我們攜著那枚白玉扳指,準備起程時,遠遠地傳來哀淒而廣遠的鐘聲齊鳴,像是整個長安城所有的寺院都敲起了鐘聲,不絕於耳。

  齊放從遠處氣喘吁吁地施輕功來報:“主子,上皇駕崩了。”

  上皇駕崩,皇城本應關閉,可是那守軍乃是天德軍驃騎將軍陸善水,一看我手中的玉扳指,便順利放行。我、齊放、于飛燕帶著蘭生,同隨後趕來的小玉和林畢延一行六人攜著一狗,小心翼翼地行在金陀道上。那裡皆是懸崖峭壁,寸草不生,唯有松柏能活,白雪覆壓之下,仍是蒼翠挺拔。偶有一兩個頭髮灰白的內衛出沒,但一見我手上的玉扳指,皆躬身相讓。

  眼看就要走出秦嶺,翻過去便可到達大理地界,到時原氏鞭長莫及,蘭生便安全了。

  忽然,卻見一人從天而降。華山的大風吹起,那人衣帶當風地站在前方,

  長須美髯,見之忘俗。我們暗暗叫苦,正是韓修竹。小忠立時齜著尖牙,對韓修竹低吼著。韓修竹對我行了一禮,然後冷冷道:“皇上下朝之後,到處尋不見皇后,甚是著急,卻不想皇后同大將軍帶著這活死人是要到哪裡去呀?”

  我笑道:“蘭生師父近日要雲遊,我同大哥正是要送送他。”

  韓修竹瞟了一眼蘭生,淡淡道:“皇后既為皇上心愛之人,便當為皇上分憂,私放明氏逆賊,是何居心?”

  我擋在明煦蘭面前,冷冷道:“蘭生是先帝的近侍,不是逆賊,若真要計較起身份來,”我清了清嗓子,高聲道,“他是先帝的海外遺孤,是故先帝在仙游之前將蘭生帶在身邊。更何況,明氏逆賊已死,同黨亦已于臘月初九午時淩遲,便同當年的明氏逆賊一般無二。”

  我恭敬地淡笑道:“太傅,您說是嗎?”

  韓修竹一怔,然後躬身對我施了一禮,歎道:“皇后重情重義,老臣亦由衷佩服,只是此人……就算是先帝遺孤……他亦不是一個完整的人了。皇后明明知道,他不過是幽冥教的實驗殘品。

  “想必先帝或是大爺曾對您提及過,從來沒有人會進行這樣喪心病狂的實驗,沒有人知道他日後會變成什麼樣的人或是魔?!皇后同他接觸甚多,有一陣子不見,難道沒有發現,他的面骨已經發生變化?這都是他體內的白優子在作怪,現在變化的只是面容,接下去會是哪一部分呢?”他看向蘭生,半是憐憫半是冷酷,“對他最好的歸宿,便是送他上路吧。而且皇后也當明白,真正的宋明磊其實早在永業三年的那場戰火中為救您墜崖而亡了。”

  韓修竹瞟向林畢延道:“皇后若不信我,可向林畢延求證修竹之言可有錯漏之處。”

  林畢延打了一下煙袋子,慢條斯理地站起來,“即便只是一片魂魄,只是一個殘品,只要到老朽的手中,便能讓他活下去。”

  韓修竹再好的涵養也爆發了,對他大聲吼道:“你從來不聽我的,以前都美兒那裡也是。連你都說,你不知道趙孟林用的是哪一種白優子讓他活了,若是有一天他成了魔,而且比你我活得長怎麼辦,你且說說到時誰才能制伏他?”

  他向蘭生走一步,毫不留情地說道:“這位公子可曾想過,你們兄弟倆以往害死了多少人?當初是令兄弟設計孝恭皇太后建祠移血樹一案,然後勾結宣薑行刺上皇,是以皇上被逐,大將軍成了階下囚。他又一把火燒了富君街,那是皇后在西京的全部心血,以致皇后舊疾發作,又被關入大理寺。今日她乃是忍痛送你出穀,若是有一天你變成了無法控制的惡魔,殺死了今日苦心救你的皇后和大將軍,你情何以堪?你們兄弟怎能如此自私?”

  蘭生渾身一怔,面色一片慘白,猛然掙脫我的手,縱身向山崖跳去。

  這世上,為什麼殺人永遠比救人要容易得多得多呢。蘭生好不容易活下去的意志便這樣被韓修竹輕易毀去了。

  這是我第二次看到我的親人在我面前自盡了。可憐的二哥,無論哪一個都逃脫不了命運的安排嗎?

  我肝膽欲裂,狂喊著二哥,飛奔到崖邊,雙膝一軟,跪倒在地,按著疼痛的胸腹,悲憤難當。小忠在崖邊來來回回地走著,嗚嗚哀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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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9-28 0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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