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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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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側側輕寒]簪中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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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6:54:49 |只看該作者
第100章 十六 夜紋晝錦(二)

    張行英回家給滴翠拿被子和衣服,黃梓瑕和周子秦一起走出大理寺,正在討論著同昌公主當時是否被挾持,為什麼不出聲呼叫時,忽見崔純湛騎著馬回來,跳下馬就興沖沖地朝他們喊:“子秦!崇古!你們也在啊?真是太好了!”

    大理寺門口的燈籠通明,崔純湛身邊侍從手中的火把也正在熊熊燃燒,他們在明亮的光線中看見崔純湛臉上的喜色,頓時兩人都感覺到詫異,互相對望了一眼——還以為崔少卿今天肯定是一臉痛不欲生的模樣呢!

    等到崔純湛身後一個肥胖的身影被拖出來時,黃梓瑕和周子秦更是愕然了——這位矮矮胖胖,被麻繩一捆就跟粽子一樣圓滾滾的中年人,不就是那位錢老闆錢關索嗎?

    錢關索一看見他們,立即哀叫出來:“周少爺!楊公公!你們一定要替我作證啊!我真的沒有殺人啊!我更不可能殺公主啊!”

    周子秦瞪大眼,一臉不敢置信:“崔少卿,他是兇手?”

    崔純湛笑逐顏開,頗為得意:“是啊,我今日奉皇上之命,將公主府中又翻了一遍,剛好就遇見了他鬼鬼祟祟去找公主府廚娘。我們把他逮住一問,他居然說自己去找女兒的,真是騙鬼呢!”

    周子秦目送著被拖進去的錢關索,詫異問:“咦,他女兒不是公主府的侍女嗎?”

    “是啊,他口口聲聲說什麼自己女兒是公主身邊的侍女,還說自己見過女兒多次,最近女兒一直都沒有消息,所以他悄悄到府中打聽消息。”崔純湛一臉鄙夷,“說謊也不說個好圓上的,讓他去指自己要找的女兒,他卻怎麼都找不到,只說女兒的手腕上有個淺青色的胎記,結果我們問遍了府中上下人等,別說哪個侍女了,就連宦官都算上,也沒一個手腕上有胎記的。”

    周子秦詫異道:“咦,可是上次我們去他店裡查問的時候,他對我們說得有鼻子有眼睛的,他女兒還送了他一個金蟾,全身鑲滿珠寶,蹲在碧玉荷葉上,可精巧了!”

    “金蟾?”崔純湛一聽,頓時眼睛都亮了,“是不是那個翠玉荷葉上還有一顆水晶珠子的,每次金蟾一動,水晶珠就像露珠一樣會在荷葉上滾來滾去的那樣?”

    周子秦連連點頭:“崔少卿也見過?”

    “當然見過!兩年前西域某國進貢的!當時正是元日,我們殿上群臣都看見了,人人讚嘆不已!後來,它也是同昌公主的嫁妝之一。”崔純湛喜不自勝地撫掌道,“這下有了,連作案動機都有了!錢關索為了謀取異寶金蟾,相繼殺害公主府宦官、公主,還有一個住在周邊的孫癩子——雖然不知道這個孫癩子是怎麼牽扯進去的,但我相信只要一用大刑,那矮胖子不得不招!”

    崔純湛說著,邁著輕快的步伐往大理寺內堂快步走去,一邊吩咐身邊人:“掌燈!升堂!本官要夜審重犯! ”

    周子秦瞠目結舌,回頭看黃梓瑕。黃梓瑕趕緊往裡面走,一邊說:“還等什麼,快點去看看崔少卿準備怎麼審案啊!”

    大理寺正堂上燈火通明,三班衙役,執法官員,評事、寺正侍立左右,大理寺少卿親自審訊,場面十分浩大。

    因為是皇帝欽點的查案人員,大理寺眾人給黃梓瑕和周子秦設了兩把椅子,兩人坐在一旁,看著錢關索被帶上來,跪倒在地,瑟瑟發抖。

    黃梓瑕悄悄問周子秦:“對了,現在的大理寺卿是誰?怎麼從沒見他出現在大理寺過?”

    周子秦以不敢置信的眼神看著她:“你居然不知道?”

    “我哪兒知道啊,之前離開京城的時候,大理寺卿是徐公,但後來又聽說徐公去世了……”

    “可是你天天和大理寺卿在一起,居然不知道大理寺卿是誰!”周子秦低吼。

    黃梓瑕將手指壓在唇上,示意他安靜一點,然而一轉念之後,連自己也控制不住了:“大理寺卿是……夔王?”

    “就是啊!你不知道他身兼多少個職位嗎?”

    他這一聲吼得太響,身旁的人都對他們側目而視,兩人趕緊裝作若無其事,低頭翻開之前周子秦做的記錄本。

    崔純湛坐在堂上,頗有官威,一臉肅穆地問:“下跪何人?”

    “小人……小人錢關索,在、在京城開了一家錢記車馬店,多年來信譽良好,誠信守法……小人冤枉啊!小人絕對沒有……”

    “本官問一句,你答一句!”崔純湛拍拍驚堂木,拿過身邊寺正給他擬的條例,一條條問下去:“你的車馬店近年是否開設了通下水道的事務,並且與工部通水渠的工役有往來?”

    “是……”他茫然不知所措。

    “經大理寺查明,同昌公主出事之地,旁邊就有水渠口,你當時是否以此為藏身處,在殺人後躲開了官差的搜尋?”

    錢關索頓時大驚,語無倫次地大叫出來:“沒有!沒有沒有!小人絕對沒有殺人!小人……小人連公主死了都不知道啊!”

    “經查,你第一次進入公主府,是去年整修公主府水道時。你並不懂水道之事,又為何經常跑到公主府查看工序進展?”

    “小人……小人因聽說公主府豪奢華麗,有心想來開開眼界,又加上公主身份如此尊貴,怕自己手下人幹活出差池,所以,所以就常來監工,小人絕對沒有不軌之心啊!”錢關索嚇得癱在地上,跟塊肥豬油似的,軟塌塌一坨慘白色。

    “聽說公主府豪奢華麗?所以你就盯上了公主府的奇珍異寶,並且與宦官魏喜敏勾結,先後成功盜取了庫房中的金蟾和九鸞釵,是不是?”

    “這,這從何說起啊?小人和魏喜敏只見過一面,小人的金蟾是女兒送的,小人壓根兒沒見過九鸞釵……”

    “既然你和魏喜敏只見過一面,卻為什麼要送他那麼貴重的零陵香?後來,魏喜敏曾去你店內找你繼續索要香料,然後他當晚就失蹤了,第二日死在薦福寺,你說,是不是他助你盜取了金蟾之後,你為了殺人滅口,將他燒死在薦福寺?”

    錢關索這下涕淚橫流,喉口呵呵作響,只忙亂地辯解:“不是,沒有……我那個香,那個香是送給廚娘的……”

    “那又為什麼許多人都說是魏喜敏在用?廚娘是不是你在公主府的眼線之一?”

    “不是!不是不是!廚娘菖蒲是好人,她幫我找到了女兒啊……”

    “你口口聲聲說你在公主府有個女兒,然則府內上下所有人,沒有一個人手腕上有你所說的胎記,你又如何證明?”

    錢關索呆呆地跪在那裡,臉上的肉一抖一抖的,就跟抽搐似的。黃梓瑕覺得他這模樣,覺得又可憐又悲苦,不由得在心裡暗暗嘆了口氣,將臉轉開不忍心再看了。

    “可是……可是我真的見到了我的女兒哪!她隔著屏風把手伸給我看了,真的!粉青色的胎記,跟隻小兔子似的,她不是杏兒她還能是誰啊?我真的見到我女兒了啊……”

    他又像追問,又像辯解的話語,被崔純湛的驚堂木拍斷:“錢關索!本官問你,你夥同魏喜敏盜取了公主府的珍寶之後,為何又要殺害公主?當時公主在人群中看見你手中的九鸞釵之後,你如何將她殺害?趕快給本官從實招來!”

    錢關索已經被嚇得魂都丟了,翻來覆去只是搖頭:“沒有!真的沒有,我沒殺人,我女兒在公主府中的……”

    大理寺評事輕咳一聲,說道:“犯人證據確鑿,抵死不招,崔少卿,看來不動大刑,他是不肯招認了!”

    “嗯,拖下去先杖責二十!”崔純湛說著,抽出一支令簽,向著堂下丟去。

    周子秦跳起來,撲過去就要抓那支簽子。可惜終究還是遲了一步,令簽落地,身後衙役抓住錢關索,將他拖了下去。

    周子秦撲得太快,腳跟絆到身後的椅子,他撲通一聲跌倒在地,椅子也應聲倒地,周圍排立的衙役們頓時驚散開,堂上一片混亂。

    崔純湛皺眉問:“子秦,你幹什麼?”

    “崔少卿。”黃梓瑕站起來,對他拱手行禮,“此案少卿雖已在審理,但皇上曾讓我與子秦也參與此事,所以,有些許事情想與少卿商量一二,您看是否可以藉一步說話?”

    崔純湛聽了聽旁邊傳來的錢關索的哀嚎,又看看堂上隊形散亂的衙役們,便說:“行,我們到後堂來說,讓他們先休整一下。”

    三人到後堂坐下,僕從奉茶完畢,崔純湛趕緊問:“是有什麼事?”

    黃梓瑕問:“崔少卿真的覺得,錢關索是此案真兇嗎?”

    崔純湛皺眉道:“以目前來看,他嫌疑很大,不是麼?他送了魏喜敏那麼貴重的香料,魏喜敏去找他的當晚失蹤,第二日便被燒死了;那個孫癩子必定是同夥或者發現了他罪行,被他殺了,又找個時間說自己湊巧酒後發現了屍體;還有,他既然能偷取公主府庫房內的金蟾,必定就能偷取同在庫房的九鸞釵,而那個九鸞釵,就是殺害公主的凶器,再加上旁邊還有可供他逃遁的水道,據說前幾日他還去那個水道口親自看人疏通……”

    黃梓瑕問:“然而,若說魏喜敏的死是因為和錢關索一起盜取金蟾,然後被錢關索殺人滅口,但九鸞釵被盜,又是在魏喜敏死後,那時他沒有了內應,又如何再度竊取呢?”

    崔純湛皺眉,露出思索的神情,許久,才說:“或許是他提過的那個廚娘?”

    黃梓瑕無奈搖頭:“崔少卿,魏喜敏是公主身邊人,說他竊取或許還能有機會,但廚娘日日在膳房之中,連上棲雲閣的機會都沒有,哪有辦法竊取九鸞釵?”

    “但楊公公不能否認,那個錢關索與此案關係重大,尤其是三個案件都關聯甚深——哦,還有!駙馬出事的那匹馬,就是他轉手給京城防衛司的!你說一個人身上有這麼多疑點,還有可能是清白的嗎?”崔純湛嘆了口氣,又湊近他們,低聲說,“何況,你也知道皇上對同昌公主最為疼愛,簡直是如珠似玉的寵溺。如今公主死了,別說大理寺、刑部、御史台等三法司,就連京城諸衛、兩衙、十軍,誰能脫得了干系?太醫已經被當場杖斃了數人,聽說皇上要連他們的數百家人都連坐,你說,公主是兇手一擊即死的,太醫們可不冤枉麼?如今再不給皇上從速抓住犯人,哪個衙門能頂得住這場雷霆震怒?”

    黃梓瑕微微皺眉,周子秦趕緊問:“那麼,以崔少卿看來,呂滴翠和錢關索,誰的嫌疑大一些?”

    “子秦,你說笑呢,跟錢關索一比,呂滴翠那點嫌疑簡直就是不值一提。要不是她自己來投案自首時簽了案宗,現在立馬釋放都可以!”

    周子秦略感欣慰,又說:“崔少卿,其實我感覺啊,這個錢老闆的案子,還是得慎重一點,你覺得呢?畢竟,這可是人命關天啊……”

    崔純湛一臉為難,但還是勉強點了點頭,說:“你放心吧,好歹我身為大理寺少卿,該慎重的時候,我還是會……”

    話音未落,後面有人跑進來,叫道:“少卿,崔少卿!”

    崔純湛皺眉,看著喜形於色奔進來的大理寺正,問:“怎麼回事?”

    “剛剛接到的消息,孫癩子家下面,正有一條水道通過!”

    “哦?真的?”崔純湛頓時驚喜地站了起來,“錢關索知道這條水道麼?”

    “知道!就在案發前幾日,京城清理水道,錢關索手下的那幾個工役去清理了那邊,而且,當時錢關索也去現場觀看了!”

    “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證據又多一條!”崔純湛得意地回頭看黃梓瑕和周子秦,“你們看,這錢關索果然就是殺人兇手沒錯!他借助那條水道,爬到孫癩子那個密不透風的房子中殺了人,又悄悄從水道下去。等到聚集了眾人,他再帶著人進屋內去,製造了自己不在場的證據!”

    周子秦皺眉道:“崔大人,孫癩子剛死的時候,我曾去看過現場,他家的地十分平整,看來並沒有人從下水道上下的痕跡……”

    崔純湛聞言皺眉,但很快便釋然道:“哎,所以他才要在時候糾集那麼多人前去跟自己一起目擊孫癩子的死啊!因為人一多,孫癩子家被翻過的泥地,不就可以被踩平了,湮沒證據嗎?這人心思如此縝密,真是狡猾之至!”

    “可是……還是說不通啊……”周子秦還想說什麼,崔純湛已經抬手止住他的話,向著前堂走去:“子秦,楊公公,此事我已大致有數,你們二位大可不必再操心了,交給我就是,明日我便能將此案審查個水落石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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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6:55:01 |只看該作者
第101章 十六 夜紋晝錦(三)

    回到夔王府,夜色已深,但黃梓瑕還是先去見了李舒白,將大理寺今日的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李舒白聽了,不由得失笑:“我明日去問問崔純湛,這個犯人既然這麼縝密狡猾,又怎麼會竊取了公主府的金蟾之後,在官府前去問話時喜孜孜地拿出來炫耀?”

    “但皇上對此事極為關切,此時若能火速結案,各衙門都能鬆一口氣,由此來說,能迅速推出一個替死鬼,而且還是各方面疑點都匯聚一身的替死鬼,也不失為官場中一個慣常的選擇。”黃梓瑕皺眉道。

    李舒白沉吟不語,許久,才說:“而且,早日結案的話,你也能早日與我一起踏上回蜀之路,對於你自己來說,也是一個較好的選擇——畢竟,有些證據會隨著時間的湮滅而消亡,你要洗雪自己的冤屈,還是越快越好。”

    “難道王爺也認為,此案讓錢關索作為替死鬼,是目前最好的結局?”

    “當然不是。”李舒白用手指輕彈著小紅魚的琉璃瓶,說道,“依我看來,最好的結局,應該是找一個無父無母又無子女的惡人——天底下這樣的人很多,可惜皇上卻不會相信,不是嗎?”

    黃梓瑕輕聲說道:“錢關索……雖然貪財又怯懦,卻並不算壞人。”

    “可那又怎麼樣?你總得找個人向皇上交代。這一次的案件,你和我都心知肚明,先後死去的三個人,魏喜敏,孫癩子,同昌公主,有男有女,貴賤不同,但全都與呂滴翠受辱一事有關——所以這個案件能圈定的嫌疑人,目前來看,嫌疑最大的三個,就是呂滴翠,張行英,呂至元。”李舒白毫不留情說道,“不管你自欺欺人也好,感情上有成見也好,你都不得不承認,最大的嫌疑人,是張行英。”

    黃梓瑕被他一口說中始終壓在心上的這一樁事,一時無法反映。許久,她才默然點頭,說:“是,我知道。”

    李舒白將目光從小魚的身上收回,落在她的面容上,那雙銳利的眼也微微瞇了起來:“若兇手真的是他,我倒很欣賞。畢竟無論誰站在他的立場上,都不能無動於衷。只是有些人敢想而不敢做,有些人能去做卻不能做得這麼好。而這三樁案件若是張行英做的,我可真對他刮目相看。”

    黃梓瑕看著他不加掩飾的讚賞,低聲問:“那麼,若真的是他犯案,王爺能保得他的性命麼?”

    李舒白微微皺眉,說:“同昌公主死之前,可以。但如今這樣的局面,難說。”

    黃梓瑕默然點頭,說:“是,殺人償命,自古皆然。”

    李舒白又說道:“如果本案真的是按照那幅畫而設局的話,如今三個死者都已對上,你先將本案的千頭萬緒,全部整理一遍給我看看。”

    黃梓瑕點頭,在旁邊小幾後盤腿坐下,略一思索,展卷提筆慢慢寫著。她的字學的是衛夫人,一筆筆寫來如簪花仕女,清秀雅麗,速度也快,不一會兒便謄寫出來,交到他手中。

    第一,魏喜敏之死:天降霹靂,如何不偏不倚劈中蠟燭,又如何正好將人群中一個矮小的宦官燒死?若真係人為,兇手又如何控制雷電?魚塘內鐵絲與水銀從何而來,是否與本案有關?

    第二,擊鞠場駙馬墜馬:是否人為?若是,是否專門針對駙馬?如何能讓駙馬選中那匹馬,又如何對馬匹下手?

    第三,孫癩子之死:如何破結密室困局?那般陋室之中為何殘存零陵香的氣息?兇手自何處進入,又自何處逃遁?

    第四,公主之死:九鸞釵如何在嚴密監守之中被盜?公主被拖出人群之後,應當知道自己離熱鬧街市不遠,為何不大聲呼喊侍從?

    附註:公主府荳蔻之死,張家及鄂王府的畫,必與此案關聯重大。

    李舒白看完,點頭說:“寫得匆忙了,‘破解’寫成‘破結’了。”

    黃梓瑕大窘,趕緊在那張紙上尋找那個字。

    他看也不看,說:“第十一行第七字。”

    黃梓瑕不由得肅然起敬:“王爺記性真好,大約所有東西您過一下眼就會永遠深刻銘記吧。”

    “還好。”他隨口說道,“或者也可以說,你一共寫了二百六十六字,‘結’字在第一百四十三字。”

    她不敢置信,抓起案上筒中半把算籌,丟在桌上,問:“王爺覺得里面有幾根?”

    他掃了一眼,毫不遲疑:“四十七。”

    黃梓瑕一根一根數過,四十七根。

    她抬頭看著他:“王爺,我想請教您一件事。”

    他沒說話,只抬眼看著她。

    “那日在薦福寺,一共有多少人?”

    “沒數過。”他給她一個“無聊”的眼神。

    “但是,您當時在場,以您的眼光,應該是能對在您面前出現過的人都有印象的,對嗎?”

    “嗯。”

    “但是在魏喜敏死後,您說,您之前並沒有在人群中看見過他。”

    李舒白稍作回憶,點頭道:“或許是身材矮小,他被旁邊的人嚴實地擋住了。”

    “而張行英和呂滴翠,這兩個在場的目擊者也說,他們在起火之前,未曾見過魏喜敏。”黃梓瑕若有所思,眼睛漸漸地明亮起來,“按理說,魏喜敏是他們的仇人,而且還穿著那麼顯眼的紅色宦官服,又近在咫尺,他們應該會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他的。”

    李舒白見她眼睛變得那麼亮,便反問:“這麼說,你已經發現端倪了?”

    “嗯,我應該我已經找到了薦福寺那樁起火案的最大關鍵點了。”她一笑,又將自己的手點在第二件,駙馬墜馬的案件上,“而由此,對於此案,我也好像隱約感覺到了緣由。”

    李舒白看著她的指尖,問:“兇手動手的時機,你也知道了?”

    “我覺得這是一個,只要有了動機,便不再需要下手方法的案件。”她望著他,神情鄭重,“王爺可記得,我和您提過的,荳蔻梢頭二月初。”

    李舒白自然知道她指的是什麼,沉吟片刻,便微微皺眉,說:“皇家對他不薄,他剛剛二十出頭,如今已經是同平章事,放眼朝中無人能有他這般榮寵了。”

    “然而,就算站在了高位,始終意難平,不是嗎?”她低聲問。

    李舒白思索片刻,站了起來。

    “明日我陪你去一趟公主府……”

    “明天請王爺帶我去一趟公主府……”

    兩人同時開口,說的是同一件事。

    黃梓瑕愣了一下,不由得微微笑了出來。而李舒白的目光在她微笑的面容上停了剎那,默然移開,一言不發。

    第二天一早,他們過去時,公主府已是一片哀戚肅穆。

    下人們正撤掉重重羅帳,懸掛起白色帳幔;韋保衡也已脫下錦繡華服,換上了白麻衣。公主所停的閣內,擺滿了大大小小的冰塊,以保住容顏,可如今終究是夏天,恐怕無法長久停放。

    韋保衡親到大門迎接夔王,含淚對李舒白說道:“秦國夫人說,她早年備了一具金絲楠木的棺槨,願先讓公主成殮。如今府中人已經去取了,不然,這天氣,恐怕……”

    黃梓瑕的目光落在靜靜躺在那裡的同昌公主身上。她已經換了一身絳紫色密織翬鳥的錦緞衣裳,髮髻上勻壓著已經修復好的九鸞釵,妝容整齊,胭脂紅暈,絳唇酥潤,顯得那原本鋒利單薄的五官倒比往日更鮮活美麗些。

    黃梓瑕低聲問:“屍身可有人驗過嗎?”

    “沒有,皇上如此神傷,誰敢提此事?”韋保衡說著,望著同昌公主的屍身,眼淚終於還是掉了下來。

    黃梓瑕問:“奴婢是否可查看一下?”

    “公公是皇上親自指定查案的,必定要看的。”韋保衡點頭道。

    黃梓瑕向他告罪,走到同昌公主身邊,李舒白與韋保衡一起避到外面去。她將公主的衣襟解開。仔細查看胸前那個傷口。

    已經被仔細清洗過的傷口,肌肉微微收縮,傷口顯得更加窄小。十分乾淨利落的一個血洞,對方一擊即中,直接刺傷心臟,公主在很短的時間內便死去。

    他們趕到的時候,應該就是公主剛剛被刺中、兇手逃逸之時。然而在那之前,公主被劫持已經足有半炷香時間,那麼多人,她為什麼不大聲疾呼呢?那時她與兇手在幹什麼?

    她又仔細查看了公主身上其他地方,確定再沒有其餘傷痕,才將她衣服重新穿戴整齊,步出房門。

    韋保衡問:“怎麼樣?”

    “沒有其他異常,確是被人刺中心臟而死,傷口是小血洞,與九鸞釵相符。”她說著,又轉而看向李舒白。

    李舒白會意,對韋保衡說道:“阿韋,我另有事情想要問你。”

    韋保衡點頭,帶著他們往宿薇園而去。

    就在經過知錦園時,黃梓瑕停了下來,問:“請問駙馬,可以讓我們進內去看一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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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十七 玉碎香消(一)

    韋保衡望著知錦園緊閉的大門,臉上浮過一抹驚詫與悲慟糅合的複雜神情,隨即搖頭道:“這院子,公主讓人封閉了,說是裡面遊魂作祟,要十年後餘孽才清……”

    “然而現在公主已經去世了,不是嗎?”黃梓瑕看著大門封條上同昌公主的印章,問。

    “然而……只是個廢棄多日的園子,又有傳言,我看……”韋保衡看向李舒白,而李舒白卻說道:“裡面芭蕉出牆,水聲潺湲,我想必定是動人景緻,也想看一看。 ”

    韋保衡也不再說什麼,讓身後人去找鑰匙。不一會兒就開了園門。

    果然是適合夏日的園子,一開門便感覺到撲面而來的陰涼。裡面是遍植的芭蕉,流水蜿蜒地繞著園中小榭流過,淺淺的水中長滿睡蓮菖蒲。此時幽閉太久,岸邊青草勃發,水上全是浮萍,一片寂靜凝固的綠色。

    “這麼好的園子,空著太可惜了。”李舒白說著,先走了進去。韋保衡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跟著他踏了進去。

    李舒白走到水池邊,轉頭問韋保衡:“同昌為什麼要將這個園子封閉?”

    “因為……前月有個人,在園中落水而死。”

    “園中侍女嗎?”

    “是……”他呆呆望著水面,說道。

    “宮裡的?”李舒白又問。

    韋保衡見他始終在詢問這個話題,知道自己繞不開去,只能說道:“不,是我從家中帶來的侍女,自小就在我身邊伺候。她名叫……荳蔻。”

    “我聽其他人說,駙馬的荳蔻,畫得特別好。”

    “是,荳蔻自小陪我長大,她之於我……如母如姊。”

    李舒白看著風吹開池面浮萍,露出下面清淺的水。他沉吟著,問:“她一向在你身邊服侍,又怎麼忽然在這裡落水身亡呢?”

    韋保衡咬住下唇,許久,才說:“府中人說,她是被園中鬼魂所迷,才走到這邊來……”

    “你明知道,不是這樣的。”李舒白搖頭道,“公主已經去世,你想為死者避諱,我亦可以理解。但如今事已至此,皇上又讓楊崇古徹查此事,有個問題,我們不得不問,還望駙馬不要介意。”

    韋保衡頓時臉色一變,說道:“可……可我至今還不知道荳蔻為什麼會死。”

    “但你卻知道兇手是誰,不是嗎?”黃梓瑕問。

    韋保衡被她一下子戳破心底的秘密,頓時倒退了一步,怔怔看著她,說不出話來。

    “韋駙馬,為了替荳蔻復仇,您自編自演了這一場戲,將大家的視線引到公主府來,目前看來,您成功了。”黃梓瑕看著他臉上震驚的神情,低嘆了一口氣,說:“原本,我也想不到會是這樣,但是很湊巧,如今死了三個人,而這三個案件彷彿是'天譴',以先皇一幅畫作為依憑展開,三幅塗鴉,三個死者,彷彿是十年前已經註定的局面。”

    “天譴……”韋保衡喃喃地念著。

    “對,三個案件,目前都讓人找不到殺人的手法,最好的解釋,便是藉助先皇遺筆,說那是天譴或是詛咒。而那幅畫之中,並沒有駙馬您墜馬這件事的存在。所以,雖然是您這個案件讓同昌公主心虛害怕,讓皇上命我們關注公主府,調查與公主府有關的案件,但我經過查找與比對之後,覺得您的案件,應當是與其他案件分離的,並無任何關聯。”

    韋保衡默然看著她,沒有辯解,也沒有承認。

    “第一,您這樁案件並未出現在那幅畫上,說明那個兇手一開始就沒有將您考慮在內;第二,從馬上墜落,雖然危險,但受傷的概率更大,而您只受了輕傷,與兇手那種極其穩準狠的手法,截然不同,明顯不是同一個人下的手。至於第三……”

    黃梓瑕凝視著他,輕聲嘆了口氣,說:“您與呂滴翠的悲劇沒有直接關係,從這一點上來說,您是無辜的,不應該被波及。”

    韋保衡抿唇看著她,許久才問:“你為什麼認為,那場擊鞠的意外是我自編自演的?”

    “從表面上來看,那場擊鞠發生意外,很難有人為的因素。畢竟,您的馬是自己隨便牽的,就算出了意外,也應該只是巧合,或者是有人無差別地進行破壞,您碰到只是因為運氣不好而已——然而有一個人,卻可以讓您無論選擇哪匹馬,都能出一點不大不小的意外,而且您還可以隨時控制,及早防備,不是嗎?”黃梓瑕凝視著他,一字一頓地說道,“而那個人,就是您自己。”

    韋保衡垂眼避開她的目光,轉頭看向水面上零星開放的睡蓮,問:“證據呢?”

    “證據便是那個馬掌。那上面的鋼釘是剛剛被撬掉的,如果是在比賽之前動的手腳,釘子劃過的地方必定已經生鏽或者蒙塵,但那場擊鞠賽中,駙馬的馬在跑動時別人自然無法下手,而唯一有機會的那一段休息時間,因為夔王那匹滌惡,所有的馬都龜縮在一邊,連添水草料的人都無法靠近,以致使您無法渾水摸魚,反倒將其他人的嫌疑都洗清了。”

    韋保衡十分難看地抽動嘴角,勉強一笑,反問:“你這麼說,難道是看到我對自己的馬蹄做過什麼了?”

    “並不需要刻意動手。因為當時駙馬手中,還拿著馬球桿。駙馬對球桿操縱自如,控馬極佳,京中無人不知,所以,只需要在馬揚蹄起步、全場內外熱烈呼喊的那一瞬,趁著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那顆球上,歡呼的聲音壓住了一切,您趁著自己的馬人立長嘶之時,以馬球桿斜擊揚起的右前蹄,馬掌前頭自然便會被擊打而掀起,上面的鐵釘鬆脫,馬掌立即掀起,等它一奔跑,便會絆倒折腿,造成別人對您下手的假象。”

    韋保衡依然盯著水面那些無精打采的睡蓮,聲音虛浮而恍惚:“楊公公,你說,我故意在球場上讓自己受傷,是為了什麼?”

    “因為荳蔻,不是嗎?”黃梓瑕站在他的身後,聲音平靜一如方才:“我在廚娘菖蒲那裡,聽說了荳蔻的事情之後,注意到一件事——一個住在駙馬您居住的宿薇園的侍女,卻死在離宿薇園頗遠的知錦園,而且死後,府中其他人都沒有反應,卻是一直居住在另一頭棲雲閣的公主,說這邊有人半夜啼哭,命人封了知錦園——”

    她的目光,與韋保衡一起投向清淺的水中,低聲說:“而且,這園子的水池子,這麼淺,淺得連荷花都種不下,只能栽種著睡蓮,一個人要淹死在這裡,恐怕也很難吧。”

    “所以,大家都說是被鬼魂所迷,拖下去的。”韋保衡終於開了口,語氣中掩不去的疲倦與悲苦,“我知道不是這樣的。可是我沒有辦法,我……是一個連自己喜歡的人都保護不了的廢物……”

    黃梓瑕垂下眼,默然無聲,再不說話。

    “我從小就胸無大志,直到長大了也沒有什麼才華,除了打馬球之外,也沒有任何長處。荳蔻比我大十歲,常勸我說,好歹字寫得還行,在這方面練一練也好。於是我發憤了三個月,只寫她的名字,那兩個字,確實練得不錯……”他說著,臉上露出模糊的笑意,他的目光盯著空中虛無的一點,彷彿看著那時年少無知的自己一般,珍惜惋惜,“我八歲的時候,我爹曾說將荳蔻許人,我在地上打滾哭泣,絕食了三天,我爹娘終於屈服了。我就這樣霸占了荳蔻二十多個年華,現在想來,要是那時荳蔻嫁人了,她這輩子一定……比在我身邊好多了……”

    李舒白皺眉打斷他的話,說道:“然則你娶了同昌公主,又多誤了一個人。”

    “我有什麼辦法?我只不過打了一場馬球,見場邊一個女子一直看著我,便揮著球杖沖她笑了一下,誰知道過了幾日宮中傳來旨意,說皇上要將同昌公主下嫁於我——那時候我甚至連翰林院都進不去,可才過了短短一年,我如今已經是兵部侍郎,同平章事!”韋保衡急切地反問,彷彿替自己辯解,“夔王爺,或許您一出身就擁有這些,根本不在乎,可對於一個普通男人來說,娶一個妻子,擁有錦繡前途,甚至一兩年就能官拜宰相,您能想像這樣的事情有誰會拒絕嗎?”

    “可你要的太多了,韋駙馬。”李舒白緩緩搖頭,說,“你將荳蔻帶到公主府來,置公主於何地?而你明知公主和別人分享丈夫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卻還要讓荳蔻涉險,又置荳蔻於何地?”

    “是……我爹娘也這樣說。但我……我真的捨不下她。公主發現荳蔻時,我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她,請她容忍荳蔻,她答應了我,但一轉頭荳蔻就死在了這裡……在這麼淺的池子裡,她就算失足落水,又怎麼會死?唯一的可能,是被人將頭按在池子中的淤泥里活活窒息死的……”

    他說到這裡,怔怔地看著水池邊的離離青草,喉口哽住,呼吸沉重,再也說不下去。

    黃梓瑕只覺得自己心緒複雜,也不知該同情他對荳蔻的情意,還是厭棄他對同昌公主的卑怯。

    耳邊聽得李舒白的聲音,一向平靜的聲音也帶上冰冷的意味:“韋駙馬,你明知道公主有先天隱疾,在魏喜敏慘死、她夢見潘淑妃討要九鸞釵之時已經發作,卻還要雪上加霜,在她身邊再度製造危機重重的假象。本王倒是懷疑,所謂荳蔻魂魄不安、半夜知錦園鬼泣之時,就是你裝神弄鬼,企圖擊潰公主,為荳蔻復仇吧?”

    “我只是想嚇嚇她,並沒有想殺她……我真的只是要嚇嚇她而已……”韋保衡茫然搖頭,“只要我是同昌公主駙馬,我就有無比廣大的前途,公主死了,對我有什麼好處?你們說,對我有什麼好處?”

    “駙馬所做的一切,不僅僅是為了嚇公主吧。”黃梓瑕忍不住說道,“您在馬球場上一番手腳,讓本就寢食難安的公主請皇上派人入府調查,而在我們調查此事時,您又故意將一切矛頭與線索指向荳蔻的死,您是想藉題發揮吧?”

    韋保衡聽著她毫不留情的話,望著知錦園內深深淺淺的綠色,許久,終於深吸一口氣,說:“公主……她是皇上的掌上明珠,天之驕女,個性自然激烈。她剛發現我與荳蔻的關係時,曾經十分憤恨,但我苦苦哀求,她見荳蔻年紀已大,又知道是一直照顧我長大的,才悻悻放過了。後來,在荳蔻死後,我曾看過府中賬目,發現她正派人給荳蔻找外面的小宅,只待那邊佈置好,便要將荳蔻送過去。”韋保衡說到此時,終於怔怔地流下淚來,低聲說, “公主……實則不是壞人,她性子雖不好,但她已經著手準備將荳蔻送出府,又何必在這裡弄死她呢?”

    李舒白與黃梓瑕默然對望,李舒白問:“所以,殺死荳蔻的人,不是公主?”

    “我想不是她……但卻是一個,能夠讓公主將此事承攬上身的人。”

    他沒有再說什麼,但李舒白與黃梓瑕都在一瞬間知曉了他指的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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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6:55:23 |只看該作者
第103章 十七 玉碎香消(二)

    知錦園內一片寂靜,水風徐來,芭蕉菖蒲綠意襲人。

    韋保衡的目光緩緩落在黃梓瑕的身上,說:“楊公公,你奉命到府中調查之後,不知是否已經發現了,這個精美華麗舉世無雙的公主府,原來還隱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可怕的秘密?”

    黃梓瑕微皺眉頭,將自己多日來在公主府的見聞在腦中迅速閃了一遍。

    “我原本拼卻自己受傷,只想鬧大這件事情,讓官府介入調查,讓我能知道荳蔻為什麼死,能將那個即將登上大明宮最頂端的人扯下來……但是我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公主……也會離我而去。”

    黃梓瑕忍不住問:“你知道滴翠與荳蔻的關係嗎?”

    “原本不知道,在聽說公主看見她就不舒服之後,我去平息那件事時,見過她幾面。後來才知道,原來她是荳蔻的外甥女。其實她們只是眉眼略有三四分相似,可一看見她卻總讓我想起荳蔻。”韋保衡垂下眼,艱澀地說道,“我也知道她想殺孫癩子,所以曾經私底下跟著她,想在必要時幫她一把……只是沒想到會被你們發現。其實我也想過,如果可以的話,我可以幫她殺了孫癩子,就當是為了她是荳蔻的外甥女,就當是為了……她長得有三分像荳蔻… …”

    黃梓瑕在心裡微微嘆了口氣,便不再說話。

    韋保衡茫然向李舒白行禮,說道:“如今,公主與荳蔻都死了,好像連真相也不重要了……若夔王與楊公公有疑問,儘管在府中查看吧。現在,我得去替公主守靈了,否則,皇上若知道我沒有盡心盡力,定會龍顏大怒。”

    李舒白點了一下頭,示意他可以離開了。

    他直起身子時,又低若不聞地,輕聲說了一句:“公主要封閉園門時,我……在小軒之中,不小心將一個東西踢到了廊柱下。”

    黃梓瑕與李舒白都聽到了他的聲音,但他卻如同自己只是自言自語,轉身便離開了。

    公主府的秘密。

    不為人知的、可怕的秘密。

    韋保衡走後,李舒白與黃梓瑕沿著知錦園臨水的迴廊,慢慢地走到正中的軒榭。

    在芭蕉掩映之中,小窗幽綠。被公主倉促封閉的小園內,一切物事都落了薄薄一層灰。

    李舒白負手看著軒外池塘青草,黃梓瑕跪伏在地上,仔細地檢查每一個廊柱。一直查看到門和廊柱後形成夾角的一根廊柱之下,陰暗的角落之中,她才發現了一個小灰團。

    在灰塵覆蓋之下,若不是她這樣仔細地搜尋,幾乎無人會覺察。

    她伸手去拿,入手微軟,灰塵覆蓋下是一個紙團。她慢慢地展開,看見小小一幅箋紙上,寫著未完的兩句詩。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似”字的最後一筆還未寫完,寫字的人便已停下了手。揉過的素白雪浪箋,亂飛的灰塵,令這一行字顯得有些模糊,看不真切。

    黃梓瑕的眼前,忽然有東西一閃而過——那是在周子秦的幫助下,已經燒成灰燼的那一片紙灰上迅速呈現又迅速消失的那幾個字。

    或許是因為那種虛幻模糊的感覺,眼前這行字與被燒掉的那行字,在她看來,覺得幾乎一模一樣的感覺。

    “不是同昌的字跡。”李舒白看著那兩行字,肯定地說,“每年皇帝降誕日,同昌給皇上備禮時,都會親自寫賀壽詞,我見過。”

    黃梓瑕輕提起紙張一角,吹去上面的灰塵。

    明顯出自女子之手的娟秀字跡,有一種久不下筆的艱澀感,顯見當時動筆的人那種遲緩徘徊的心情。

    李舒白轉身往外走去:“走吧,你還有什麼想要知道的,現在就得去找府中人詢問了。”

    身為公主的貼身侍女之一,垂珠自出事之後,就一直跪在公主靈前,幾次哭得暈過去,醒來後又繼續哭泣。黃梓瑕過去時,她的眼睛已經腫爛得流不出眼淚來了,只呆滯地跪著。

    黃梓瑕在垂珠的身邊跪下,給同昌公主焚香行禮之後,看向她的手腕。

    她身披麻衣,衣袖下露出左手腕,一片凹凸不平的燙傷傷疤,從手腕到手肘,顯見當時傷勢的嚴重。

    黃梓瑕低聲問:“垂珠姑娘,你手上這個傷痕,是怎麼回事?”

    垂珠默然扯過衣袖,藏起自己的傷疤,垂首不言。

    旁邊一起跪著的落珮含淚說道:“這是幾年前,公主因為好奇而玩火,結果差點被火舌撩到。垂珠當時為了救公主,所以被燒傷了。”

    落珮與墜玉、傾碧等人雖然也是滿臉淚痕,但和眼睛紅腫的垂珠相比,卻還是精神頭強多了。旁邊幾個侍女隨聲附和道:“是呀,垂珠對公主真是忠心耿耿,連皇上都誇讚過的。”

    黃梓瑕以隨意的口吻問:“說到這個我忽然想起來了,前日有個姓錢的男人,號稱自己的女兒手腕上有個胎記,就在公主府中,不知各位可有看見麼?”

    垂珠默然搖頭,眾人也都說道:“我也聽說了,但手腕上有胎記的,府中好像還真沒見到。”

    傾碧撇嘴說道:“肯定又是來攀親的嘛,京城誰不想和咱們公主府沾點親,帶點故?有家人在這裡做事,也夠他們出去炫耀一陣子了。”

    “傾碧。”垂珠低聲喚道。傾碧悻悻閉上嘴,說:“我也沒說什麼呀,哦對了……夔王府當然也不錯。”

    看來垂珠在公主身邊侍女中儼然居首,難怪公主也說身邊人唯有她最為得力。

    垂珠默然不語,用袖子遮住自己的手臂,依然靜靜跪在那裡,她的頭埋得那麼深,以姿態明示自己不願開口。

    但黃梓瑕還是問:“垂珠姑娘,我想問問,你素日與魏喜敏的關係如何?”

    垂珠輕聲說道:“我們一起在公主身邊服侍,十分熟悉,但若說進一步關係就沒有了,畢竟侍女與宦官交往過多,也會……惹人閒話。”

    她說到這個,倒讓黃梓瑕又想起一事,問:“聽說公主將你許配了他人,不日就要出閣?”

    垂珠默然點頭,但又搖了搖頭:“原本定好下半年,對方雖不是什麼名門大族,但也在鴻臚寺任職,是官宦之家。若沒有公主,我是不可能嫁到這樣的好人家的。只是如今……看來希望渺茫了。”

    黃梓瑕也知道,對方原本就是看公主的權勢,所以才願意娶一個侍女,畢竟宰相門前七品官,同昌公主身邊的侍女,只要消了奴籍,有舊主幫襯,那也是算是不錯的一條裙帶。而如今公主已死,一個侍女又怎麼能妄想對方信守承諾,前來迎娶她呢?如今垂珠前路何在,恐怕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黃梓瑕安慰她道:“我想官宦之家畢竟信守承諾,斷然不會因此而毀約的。”

    “多謝公公良言。”她說著,卻依舊是愁眉不展。

    傾碧在旁嘆道:“若不是公公幫我們說話,恐怕如今我們都已隨公主而去了,能活命已是上天恩德,至於其他的,誰知道是否還有那福分呢……”

    傾碧畢竟年少無知,一句話說出來,黃梓瑕便看到垂珠和墜玉的臉色都越發暗淡,想必心頭壓著的大石上又多加了許多重量。

    落珮望著香爐中裊裊上升的青煙,茫然地說:“可是……可是我們有什麼辦法呢?公主做了那個夢之後,一直說潘淑妃要來取走她的九鸞釵,而九鸞釵……就那樣在嚴密守衛的庫房內不翼而飛了,你們說這不是咄咄怪事嗎?明明是公主親手鎖進去,又是我們幾個人親手將盒子放到箱子裡去,親手取出來的,怎麼就不翼而飛……最後,出現在平康坊,將公主刺死了呢?”

    傾碧又悲又怕,哭道:“落珮你別說了……別說了呀……”

    她們的聲音淹沒在周圍的誦經聲與哭泣聲之中,就像無聲無息消失在重鎖之中的九鸞釵般。

    黃梓瑕只能在心裡默然嘆了口氣,再朝著她們行禮辭別,站起來走了出去。

    公主一死,公主府中一片大亂。

    相比之下,駙馬家中帶來的人,相對比較淡定。畢竟,他們是有地方可回去的人。

    所以,黃梓瑕到膳房時,廚娘菖蒲依然坐在那裡,制定著明日的膳食,只是臉上蒙了一層憂愁。

    “楊公公,”她看見黃梓瑕到來,自嘲地拍了拍手中的冊子,說,“無論如何,府裡這麼多人,總是要吃飯的,對不對?”

    黃梓瑕示意她繼續,然後在她對面坐下,說:“只是想請教您幾句話而已。”

    “公公請問。”她算盤打得劈啪響,俯頭一項項對照著冊子上的條目,緊抿著唇。

    “錢關索被大理寺關押起來了,姑姑知道嗎?”

    菖蒲的手停了一停,然後低聲說:“是,我知道。昨天晚上,他來找我打聽他女兒的事情,剛好被大理寺的人發現了,我是眼看著他被帶走的。”

    “聽說,他口口聲聲號稱自己的女兒在公主府,甚至還拿出了一個金蟾,但府中卻找不到他女兒的蹤跡。”黃梓瑕凝視著她,菖蒲臉上最細微的表情也逃不過她的目光,“我曾記得姑姑對我說過,錢老闆的女兒,是垂珠。”

    菖蒲卻十分從容,甚至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依舊不緊不慢地打著自己的算盤:“是啊,昨晚我知道的時候,也嚇了一大跳呢。原來垂珠並不是他的女兒,他女兒的手腕上,不是傷疤而是胎記,我一直都弄錯了。”

    黃梓瑕望著她,微微皺眉問:“原來是您弄錯了嗎?”

    “是啊,一開始因為錢老闆說女兒手腕上有個印記。我發現垂珠的手上有個痕跡,以為就是她了,就提了一下這件事,至於後來垂珠有沒有約他見面,我卻不知道了——你也知道,我整日呆在膳房這邊,事情又忙,哪有時間過問這個。後來錢老闆拿了零陵香來感謝我,我還在心裡想,果然是垂珠呢。”菖蒲說到這兒,終於嘆了一口氣,將手按在算盤上,怔怔地說,“可他被大理寺抓住盤問的時候,卻說女兒的手上是一塊粉青色的胎記,結果查遍了整個公主府也沒查到,我後來悄悄問了垂珠,垂珠發誓說絕不是自己,公主身邊幾個侍女也都說垂珠絕沒有私下去見錢老闆……你說這不是怪事嗎?到底錢老闆有沒有找到女兒?他偷偷見的人是誰?難道真像大理寺說的,他根本就是假借尋找女兒,其實是與魏喜敏勾結,盜取公主府財物? ”

    黃梓瑕細細觀察著她的表情,問:“所以,姑姑對與此事,毫不知情,毫無關係,對嗎?”

    “當然了!不然……難道楊公公懷疑我麼?”菖蒲按住自己的胸口,驚詫地看著她,有點惶急,“楊公公!公主住的地方我可從來沒去過!那什麼九鸞釵和金蟾我也從未見過啊!就連公主,我雖然是王府的,可畢竟是膳房的人,我難得見公主一面……”

    “是,我相信。我相信姑姑和此案毫無關係,我絕對相信姑姑您的清白。”黃梓瑕凝望著她,目光灼灼,彷彿能洞穿她的心口,“然而,我不相信的是,您說您不知道錢關索見的女兒是誰。”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菖蒲慌亂地叫了出來。

    黃梓瑕不言不語,只玩味地看著她的反應。

    菖蒲在她這樣的神情面前,終於受不了,她跌坐在矮凳上,以手扶額,喃喃道:“我不能說……我真的不能說……”

    她臉上的表情不但有驚恐惶惑,還有那般堅定決絕,彷彿就算自己死了,就算粉身碎骨,她也要將這個秘密吞到肚子裡去。

    黃梓瑕知道自己大約無法撬開她的口,便輕嘆一口氣,說道:“無所謂,我已經知道那個女兒是誰。”

    菖蒲看見她站起身,毫不遲疑地走出門口。她反倒忍不住了,站起來踉蹌地追到門口,扶著門框問:“你……你知道是誰?”

    “你說呢?”黃梓瑕回頭朝菖蒲笑一笑,夏日的陽光在她周身投下熾烈的光影,讓她的面容看起來略顯恍惚。

    而她的聲音平靜而堅定,帶著不容質疑的力量——

    “在這個公主府中,還能有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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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6:55:34 |只看該作者
第104章 十七 玉碎香消(三)

    黃梓瑕走出公主府,向著夔王府的馬車走去。

    她看見站在馬車前的兩個人,一個是皎然如玉樹臨風的夔王李舒白,而另一個,是粲然若明珠生暈的岐樂郡主。

    她的腳步不由得緩了一緩,在心裡揣測著,自己是不是應該走過去。

    走過去,打擾這兩個人之間這種氣氛,好不好呢?

    含笑仰望李舒白的岐樂郡主,雙頰淡淡暈紅,樹蔭下輕風徐來,掠起她的一絲兩絲鬢髮,在凝望的雙眸邊如霧般縈繞,看起來,再動人不過。

    這個注定無法在世上活太久的郡主,再怎麼姣好的顏色,也很快就要褪卻了——所以,在她面前的李舒白,用了格外憐惜的目光望著她,那一直沉鬱的面容,此時也顯露出一絲溫柔來。

    黃梓瑕默然退後了兩步,在公主府照壁之後的陰涼中坐下。頭頂的石榴樹已經結出嬰兒拳頭大的果實,枝條被壓得太低,竟有一個掛到了她的面前,她抬起手輕輕握住一個,看著發了一會兒呆。

    岐樂郡主,還有同昌公主,這些身份高貴的女子,生長在世間最繁華錦繡的地方,就像一樹灼灼的花,開了落了,卻終究無法結出果實來。

    不幸的三個女子,華年早逝的同昌公主,幼年被生父賣掉的杏兒,還有承受了世間最大屈辱的滴翠。

    三個女子,有三個不同的父親。

    從小將天下最美好的一切捧到同昌公主面前的皇帝,就算遷怒殺了太醫,連坐數百人,終究救不回被九鸞釵刺死的女兒。

    在最艱難時將杏兒賣掉,並藉此發家的錢關索,多年後終於尋得女兒蹤跡,卻沒聽到她叫自己一聲父親,就已身陷囹圄。

    做夢都想有個兒子,並且在女兒滴翠最淒慘時將她趕出家門的呂至元,寧可孤獨終老,也要守著賣女兒的錢過下去。

    死者也有三個人,身份各不相同。若說唯一的關聯,那就是——全都是加害呂滴翠的人。

    最令人費解的一個死者,是同昌公主。她雖然下令責罰滴翠,但並未成心讓滴翠遭此橫禍,更不是直接加害人。然而兇手卻一反前兩次嚴密的佈局,在大庭廣眾之下直接致公主於死地,看起來,倒像公主才是他最恨的人似的……

    她想著,不知不覺已經拔下那支玉簪,在自己坐的青石板上畫了起來。

    三個父親,三個女兒,駙馬,張行英,孫癩子,魏喜敏,荳蔻……

    有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問:“在畫什麼?”

    她抬頭看見在她面前微微俯身的李舒白。熾烈日光下,樹蔭微綠,籠罩在他們身上,他的面容在她面前不過咫尺,深潭般的目光讓她在瞬間覺得自己要淹沒在那種幽黑之中。

    她將簪子插回銀簪之中,勉強避開他的目光,低聲說:“剛剛看見你和岐樂郡主在說話,不敢過去打擾,所以就在這裡理一理案子的頭緒。”

    他看了她一眼,在她身旁坐下,說:“岐樂是來拜祭同昌的,我們湊巧遇到。”

    “郡主看來……氣色不錯,最近她身體應該還可以吧?”

    “不知道,或許同昌的死會讓她思及自身,更加難過吧。 ”他說著,漫不經心地抬手拈起一枚小小的石榴在眼前端詳,轉移了話題問,“你剛剛理出什麼頭緒了? ”

    黃梓瑕頓了頓,才說:“我記得,公主的九鸞釵被盜的時候,王爺帶我去探病,在她的床前櫃子上,王爺曾經饒有興致地看著一個小瓷狗。 ”

    “是有這麼回事。”他鬆開手,任憑那顆石榴在他們面前緩緩搖動,“因為,我記得同昌六七歲時,曾經被一個打碎的瓷盤割破了手指。皇上因此下令說,同昌宮中不許再出現陶瓷的東西。直到她下嫁了韋保衡,入住公主府,她身邊也多是金銀器,可她身邊居然有個小瓷狗,而且那模樣似乎就是市場上隨處可見的東西——這種東西出現在富麗華美的公主府中,你不覺得奇怪嗎?”

    黃梓瑕默然點頭,又問:“我們是否可以拿過來看看?”

    他毫不遲疑地站起身:“走吧。”

    棲雲閣中空無一人,公主所有的東西都已經被封存,閣內只剩下空著的床與緊鎖的櫃子。

    同昌公主的近身宦官鄧春敏領著他們進去,李舒白走到床頭的小櫃邊,讓鄧春敏把抽屜打開。

    裡面放著許多零七碎八的小玩意,薔薇水、香薰球、檀木盒等等,因日常侍女們經常打理,雖然東西多,卻紋絲不亂,一件件在抽屜內擺放得整整齊齊的,只在右邊多了一個拳頭大的空當。

    剛好足以容納一隻小瓷狗。

    鄧春敏見他們沒找到要找的東西,便說:“也有東西被打包送到旁邊庫房了,我帶王爺去看看。”

    九鸞釵離奇消失的那個庫房中,依然是門窗緊閉,一種外界全部被屏蔽的陰涼與蒙塵感。

    一排排架子上放著盒子和小箱子,也有被布蒙好的東西,遠遠看去,影影綽綽,就彷佛一個個奇怪的黑影蹲在架子上一般。

    “這兩箱子,是公主日常用的東西,都放在這裡了。”鄧春敏又拿出鑰匙開了兩個箱子,說。

    黃梓瑕掀起箱蓋,若有所思地停了一下。

    李舒白問:“怎麼?”

    她輕拍了一下箱蓋,抬頭望著他,問:“王爺可想到什麼了?”

    李舒白看著她搭在箱蓋上的手,微皺雙眉,問:“你是指,九鸞釵莫名消失那件事情?”

    黃梓瑕點頭,又立即查看箱子周圍,發現四周所有最下一層的箱子,都是放置在青磚地上,唯有旁邊放九鸞釵的那隻空箱子,下面鋪設著些許布條,似乎是怕受到震盪。

    李舒白掃了一眼,便點頭道:“先看看裡面,若沒有那隻小瓷狗的話,大約就可以肯定了。”

    他們相處日久,不需要說其餘的話,便已經知道彼此的意思。黃梓瑕將那兩口箱子內的東西翻了一遍,確實沒有找到那隻小瓷狗。

    兩人站起走到庫房外,又回到棲雲閣內,看著床頭抽屜內那個少了一塊東西的地方。

    “剛好容得下那隻小瓷狗,不是嗎?”黃梓瑕比了一下大小。

    李舒白點頭,環顧四周,說:“而要讓它消失,也很簡單……”

    兩人不約而同地向窗邊走去,看向下面。

    高台之下,合歡花依然在下面怒放,一團團如同絲絨鋪地。

    “走吧。”

    順著台階走下高台,在棲雲閣窗口的正下面,他們沿著台基查看過去,很快便發現了小小一堆合歡樹的落花與落葉,彷彿不注意看的話,還以為是湊巧被風聚攏在了一處。

    黃梓瑕拿起一根樹枝,撥開那堆花葉,看見下面是被人踩進草地的一堆碎瓷片。

    素有潔癖的夔王李舒白站在旁邊袖手旁觀。

    黃梓瑕小心翼翼地將碎瓷片挖出來,大大小小,二十八片。她一一裝在手絹內,放入袖中。

    眼看天色已經到了午時,回程的車上李舒白發話:“去把子秦叫來,一起去綴錦樓吃飯。”

    黃梓瑕趕緊對車夫阿遠伯說了一聲:“去周侍郎府。”

    李舒白指指下面的櫃子,問:“裡面那兩個頭骨,還放著?”

    黃梓瑕默然點頭,說:“不能還給子秦,他要是把頭骨全部復原了,可能會發現死者和王皇后長得很像。可是如果不還給王皇后,又到底該放到哪兒去呢… …”

    李舒白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自尋麻煩。”

    她縮著頭不敢看他,點頭認錯:“是,奴婢知錯,奴婢愛管閒事,奴婢無事生非。那麼以王爺看來,應該怎麼辦才好呢?”

    “去郊外隨便找塊荒地,挖個坑埋了。”

    “……”黃梓瑕默默地把臉轉向窗外,準備假裝自己沒聽到他說的話。

    馬車的簾子隨著行走緩緩地飄動,她看到外面已經到了周子秦家,便跳下馬車,跑到門口呼喚門房:“俞叔,你家小少爺今天在嗎?”

    “楊公公啊!真是巧了,我家小少爺今天都走到門口了,想了想又說怕你來了找不到他,於是轉頭又回自己院子去了。”

    黃梓瑕趕緊說:“那就麻煩俞叔了,幫我叫一聲你們家小少爺,就說王爺等他一起去吃飯呢。”

    “哦?好的,馬上!”俞叔立即一溜煙就往裡面去了。

    黃梓瑕站在他家門口的女貞子樹下,等了一會兒。

    頭頂的花朵開得馥郁濃密,成千上萬的細小花朵壓得枝條低低的。黃梓瑕忍不住抬手想要碰一碰,卻發現最低的花朵自己也夠不著,只能站在樹下,默然凝視著。

    她的身後有人伸手過來,將她想碰而碰不到的那枝花折下,遞到她的面前。

    她愕然回頭,看見王蘊手持著那枝開得正好的花朵,微笑著站在她的身後。他凝視著她,低聲說:“剛剛在街上看到夔王的車過來了,又見你下來,就過來打聲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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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6:55:47 |只看該作者
第105章 十八 呼之欲出(一)

    她愕然回頭,看見王蘊手持著那枝開得正好的花朵,微笑著站在她的身後。他凝視著她,低聲說:“剛剛在街上看到夔王的車過來了,又見你下來,就過來打聲招呼。”

    那枝花一直在她的面前,散發著濃郁得幾乎令人眩暈的香氣。她不知不覺地抬手接過,問:“你已經到御林軍了?”

    “嗯,今天第一天。京城這麼大,居然第一天巡邏,就遇到你了,也是緣分。”他微笑著,舒緩從容,“我本來還以為,你晚上出來查案比較多。”

    “是啊,還是會經常晚上出來吧,現在你離開了,希望防衛司的兄弟們也能對我網開一面。”黃梓瑕說道。

    “別人不說,張行英肯定會親自護送你。”他笑道,轉頭又隔窗向李舒白打招呼,“王爺。”

    李舒白向他點頭致意,問:“在御林軍還好?”

    “很好,與防衛司一樣。”他笑道,雲淡風輕。

    黃梓瑕手中握著那枝女貞子花,覺得心口暗暗湧起一股愧疚的情緒。畢竟,原本在防衛司春風得意的王蘊,如今調到處處掣肘的御林軍,正是因為她一力揭發了王皇后的真實身份,才讓皇帝找到了制約王家的機會。

    她將那枝女貞子放入袖中,對王蘊說:“稍等”,然後便上車拿出了那個袋子,交到王蘊的手中,說:“這個……若有機會,你看是不是能送到小施手中。”

    王蘊一入手便感覺到是什麼東西,他匆匆對那兩個頭骨瞥了一眼,然後便放到了自己騎來的馬背上,問:“哪裡來的?”

    “別問了,總之……我想好歹得有個全屍。”她低聲說。

    “嗯,其實我也一直追悔。她的死,與我總脫不開關係。”王蘊說著,目光落在她低垂的面容上,停了許久,才輕聲說,“多謝你了… …”

    “謝什麼呀?”身後有人跳出來,笑問。

    這種神出鬼沒的出場,當然就是周子秦了。他今天穿著青蓮紫配鵝兒黃的衣服,一如既往鮮亮得刺眼。

    一手搭在王蘊臂上,一手搭在黃梓瑕肩上,周子秦眉飛色舞:“來來,讓我也知道一下,你們之間的恩怨~”

    黃梓瑕迅速甩開了他的手,王蘊也在瞬間將周子秦的那條胳膊拉了過去。兩人簡直是配合默契,讓隔窗看著他們的李舒白都微微挑眉,眼中蒙上了一層複雜意味。

    “王都尉送了我一枝花,我回贈了他一點東西。”黃梓瑕說。

    李舒白則說道:“蘊之,你也別回衙門了,一起去綴錦樓吧。”蘊之是王蘊的字。

    “就是嘛,御林軍那邊的飯簡直是難吃到令人髮指,京城倒數前五!”周子秦立即附和。

    於是王蘊騎馬隨行,周子秦上了馬車,幾個人往綴錦樓而去。

    “崇古,你跟我說說,回贈的什麼東西啊?投之以桃,報之以李,他送你的是花,那你一定也是回贈什麼很風雅的東西啦?”一路上周子秦簡直是聒噪極了,不停地打聽。

    黃梓瑕才不想告訴他,那風雅的回贈就是他那兩個頭骨呢。

    得不到黃梓瑕的回答就鬱悶地撅起嘴,靠在車壁上瞪著黃梓瑕手中那枝女貞子,“真是的,這花還是我家門口折的吧?這算什麼啊,借花獻佛!”

    李舒白目光看著外面流逝的街景,問:“你又怎知,楊崇古不是藉花獻佛呢?”

    渾然不知自己被人借了兩次花的周子秦一聽這話,反倒開心起來了:“難道說,崇古給王蘊的回禮是王爺這邊拿的?這兩人真是小氣啊,送來送去,送的都是別人的東西!”

    可惜他的挑撥毫無用處,早已熟知他性格的李舒白和黃梓瑕都把目光投向窗外,假裝沒聽到。

    一路上簡直憋壞的周子秦,到綴錦樓點了一堆菜還是沒恢復元氣,趴在桌上等菜時苦著一張臉,十足被遺棄的小狗模樣。

    黃梓瑕也不哄他,讓伙計打了一盆清水過來,然後討了些魚膠和糯米粉混合,弄成粘稠的半固體。

    周子秦趴在桌上看著她,有氣無力問:“崇古,你幹嘛啊?”

    黃梓瑕將袖中的碎瓷片拿出來,倒在水盆中,小心地一片片清洗起來。王蘊也站起來去幫忙,說:“小心割到手指。”

    李舒白在旁邊冷眼旁觀,並不動手,也不說話。

    周子秦則來了精神,抓了一片洗乾淨看著,問:“這是什麼?”

    “公主府中發現的一個碎瓷器,你猜是什麼?”黃梓瑕一片片洗淨,鋪在桌上。

    周子秦手中拿著的正是小狗的耳朵,他翻來覆去看著,說:“好像是一個瓷製的小玩意兒……小貓還是小狗之類的。”

    “應該是隻狗。”說著,她將洗淨的碎瓷片依次粘好,周子秦頓時忘記了沮喪,幫她拼湊尋找著瓷片。

    當一個完整的小瓷狗出現時,伙計剛好開始上菜。

    三人對著那隻小瓷狗吃完飯,魚膠已經乾了,整隻小狗粘得十分嚴密。周子秦拿在手中翻來覆去研究了一下,然後肯定地說:“這東西,要買還真有點難。”

    王蘊也拿去看了看,問:“不就是個普通的小瓷狗嗎?我小時候似乎也玩過,怎麼會難買。”

    “王爺在宮中長大,我就不問了,崇古,你小時候有沒有玩過這種小瓷狗?”周子秦又問。

    黃梓瑕點頭,說:“似乎也有印象,小時候應該見過。”

    “對,這種小瓷狗,十年前,在我們小時候簡直是風靡一時,但是近年來已經很少見了,別的不說,如今我幾個哥哥的孩子,都沒有這種東西。”周子秦很肯定地說,“而且這種瓷的東西動不動就被孩子磕壞碰壞,我敢保證,這種東西現在肯定已經很稀少了。”

    “這種小瓷狗?多得是!你要多少我有多少!”

    西市專營小玩意兒的小店舖內,老闆一開口就給了周子秦一個巨大打擊。

    不過周子秦的臉皮非比尋常,一下就把這事丟到了九霄雲外,興致勃勃地跟著老闆進庫房去,幫他搬出了一大箱這種小瓷狗出來。

    老闆打開箱子,裡面是碼得整整齊齊的小瓷狗,分上中下三層,足有七八十個。第一層已經缺少了幾個,並未放滿。

    黃梓瑕蹲下來,發現所有小狗幾乎都落了灰塵,唯有第二層一隻小狗頂上沒有灰塵。她抬手將它取了出來,放在手裡看著,一邊問:“老闆,這種十年前的陳貨,你還不扔掉,難道還有人買嗎?”

    “是啊,十年前江南那邊運來的,京城很流行啊!但後來不時興了,那家瓷窯也倒閉了,這東西就壓根兒沒人要了。不過說來也湊巧,上月還有人來問,我找了找居然還積壓著一箱,就又拿出來了。這東西啊,大約整個京城就我這邊還在賣了。這不,除了上月賣掉那一個之外,就只有你們來問了。”

    黃梓瑕手中掂著那個小狗,問:“上月來買的是誰啊?難道是像我們這個歲數的,要買一個小時候玩具的?”

    老闆笑哈哈地接過周子秦給他的錢,說道:“哪兒啊,就是車馬店的那個老闆錢關索嘛,四五十歲的人了,還來買這種東西,你說好笑不?”

    周子秦轉臉對著黃梓瑕,用口型說:“又是他。”

    黃梓瑕點了一下頭,也用口型說:“果然。”

    周子秦又鬱悶了:“你早就知道了?又不告訴我!”

    “這不是第一個告訴你了嗎?”黃梓瑕和他一起走出那家店時,安慰他說。

    周子秦頓時爬出了沮喪的谷底,他開心地捧著小瓷狗回到綴錦樓,放在他們面前:“猜猜誰在那家店裡買過小瓷狗?”

    李舒白眼都不抬,隨口說:“錢關索。”

    周子秦被這三個字又打落回谷底,他含淚回頭看黃梓瑕:“你不是說第一個告訴我嗎?”

    “他自己猜的。”黃梓瑕攤開手,表示無能為力。

    “可是,可是就算錢關索最近買了一個小瓷狗,也不能說公主府中碎掉的這只,就和他買的那隻有關啊!何況,小瓷狗和公主這個案件又有什麼關係呢?”

    “當然有極大關係,可以說,公主的死,就靠這隻小瓷狗了。”黃梓瑕說著,小心翼翼地包好兩個小瓷狗。

    王蘊在旁邊看著她忙碌,含笑開口問:“崇古,上次你們連夜去調查的那個孫癩子案件,現在又進展怎麼樣了?”

    “那案子……沒有進展啊。”周子秦趴在桌上,無精打采地說,“大理寺決定以錢關索借助修理管道便利、從下水道鑽出殺人來結案,但此案還有大堆疑點無法解釋。”

    王蘊問:“比如說,我當時聞到的零陵香嗎?”

    “嗯,當然。”周子秦認真地點頭。

    李舒白則在旁邊問:“什麼零陵香?”

    王蘊解釋道:“當晚我在街上巡邏時遇到了他們查案,便也一起進去看了看。現場其餘的我倒是不懂,但零陵香的氣味,我是能辨識的,王爺也知道我對於此道略知一二。”

    “你是京城香道第一人,若說略知一二,那誰敢說登門入室?”李舒白示意他不必自謙,又問,“孫癩子家中果然有零陵香的氣味?”

    “是啊,在那樣的地方聞到,我也十分詫異。不過混合了各種氣味的零陵香,十分之難聞,至今令我難忘就是了。”王蘊想到當時那種令人作嘔的氣味,苦笑道。

    周子秦問黃梓瑕:“你看我們是否應該再去一趟孫癩子家?”

    “嗯,目前這三樁案件中,我唯一還有疑問的,也便是這個了,只要揭開孫癩子為何能在這樣嚴實防備的家中被殺的原因,我相信,本案就可以結束了。 ”

    李舒白又想起一件事,說:“楊崇古,你拿夔王府的令信,去把呂滴翠保出來。”

    黃梓瑕訝異地看著他,感激地點頭,說:“是。”

    如今錢關索才是最大的嫌疑人,滴翠雖然與前兩案有涉,但大理寺的注意力早已不在她身上。如今有夔王為這樣一個平民女子出面作保——何況李舒白還身兼大理寺卿——先回家再等候審理時傳喚,自然沒有問題。

    周子秦唉聲嘆氣,說:“滴翠真是的,等此案完結的時候,她保准有個混淆案件的罪名,到時候杖責絕對免不了。”

    王蘊在旁笑道:“這怕什麼,到時候王爺對崔少卿說句話,他對管杖責的人使個眼色,不就過去了。”

    “我這麼正直的人,哪懂得你們這種手段啊!”周子秦拍著腦袋哀嘆。

    王蘊見黃梓瑕已經走到門口,便站起來說道:“我也正要回御林軍去了,與楊公公順路,便一起走吧。”

    “我也去我也去!”周子秦跳起來,“我得趕緊去討好著滴翠,她做的菜實在太好吃了!”

    三個人一起下樓去,只剩下李舒白一個人站起來,到窗邊朝下看了看。

    興奮的周子秦在黃梓瑕的左手邊跳來跳去,不斷指手畫腳說著什麼。

    王蘊在黃梓瑕的右手邊走著,偶爾側過臉看一看她,臉上帶著慣常的笑容。

    李舒白站在那裡,目送著他們出了西市。盛夏的日光下,整個長安都煥發出一種刺目的白光,令他的眼睛覺得不適。

    景毓和景祐站在他身後,兩人都不知他為什麼忽然轉過身來,再也不看外面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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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6:56:08 |只看該作者
第106章 十八 呼之欲出(二)

    在西市門口商量了一下之後,三人決定兵分兩路。周子秦跑去普寧坊告訴張行英這個好消息,王蘊與黃梓瑕先去大理寺。

    黃梓瑕對王蘊說了聲:“我先到旁邊看看”,便特地拐到呂氏香燭鋪看了一眼。

    呂老頭兒依舊在店後面,他又製作了一支巨燭,與被炸毀的那支一模一樣,只是還未繪好花紋與顏色。

    黃梓瑕在旁邊看著他,也不進去,也不說話,只冷靜地看著他。他年紀已經大了,六十來歲的老人,傴僂著腰,瞇起已經渾濁的眼睛,專心致志地繪製上面的龍鳳與花朵。

    這麼熱的天氣,他手上一個鐵盆,裡面分隔開數個格子,分別盛著各種顏色的蠟。因怕蠟凝固,他還時不時貼近旁邊的火爐,在火上將蠟液烤一烤。

    熱氣蒸騰而上,他滿身大汗,穿的一件褐色短衣全部濕透了,卻依然認真地貼著蠟燭畫著,一絲不苟,近乎虔誠。

    王蘊看看他,又看看黃梓瑕,低聲問:“怎麼了?”

    黃梓瑕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低聲說:“沒什麼。我在想,滴翠今日出獄,要不要告訴她父親一聲。”

    “父女相聚,天經地義,不是麼?”王蘊說。

    黃梓瑕便與他一起進了店中,對著呂至元說道:“呂老丈。”

    呂至元瞇起眼看了看她,也不知認出她了沒有,口中只含糊不清地說:“哦,是你。”

    “我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的女兒呂滴翠,今日要從大理寺出來了,你要過去看她嗎?”

    呂至元手停了一下,又去畫自己的蠟燭去了:“出來了?出來就好了,差點以為她要連累我呢。”

    黃梓瑕知道這老頭兒脾氣,也不再說話,只站在店後那支巨蠟前看了看,說:“快完工了啊。”

    呂至元壓根兒沒理她,他對閹人不屑一顧。

    王蘊則看著店內另一對花燭,叫黃梓瑕道:“崇古,你來看看。”

    那對花燭有一尺來高,造型奇特,一支如龍,一支如鳳,每片鱗片和羽毛的顏色都各不相同,光紅色就有深紅淺紅丹紅玫紅胭脂紅等各式,老頭兒調出的各種顏色,簡直令人讚嘆。而他雕的蠟燭形狀更是絕妙,這對龍鳳栩栩如生,氣韻流動,龍鳳的頭上各頂著一根燭芯,在蠟燭上還裝飾著無數銅片製的花葉、鈴鐺,在這陰暗的店內簡直五光十色,流光溢彩,讓人想見這對花燭點燃後該如何光彩奪目。

    王蘊見這花燭這麼精巧,便回頭問:“老闆,你這蠟燭賣嗎?”

    “不賣。”他一口回絕。

    王蘊脾氣甚好,碰一鼻子灰也只能笑笑,說:“嗯,這東西往店裡一擺,就是最好的招牌。”

    他們往外面走去,清風吹過,那蠟燭上的鈴鐺輕晃,花葉銅片交相敲響,聲音清脆,如仙樂入耳。

    黃梓瑕不自覺地又回頭看了那對花燭一眼。

    王蘊站在她的身旁,忽然低聲說:“你若喜歡的話,以後我們成親時,也可以讓他做一對這樣的花燭。”

    黃梓瑕聞言,只覺得心口猛地騰起一股混雜著窘迫驚愕的熱潮,讓她的臉頓時通紅,那通紅中卻又夾雜著一種冰涼如針的尖銳刺痛,直刺入她的四肢,讓她身體連動都不能動。

    王蘊瞧著她身體僵硬的模樣,便笑了笑,那笑意是勉強而又包容的,他的聲音也是溫柔一如既往:“當然是開玩笑的,那還要等你家的案件真相大白呢,是不是?”

    她也不知自己該點頭還是搖頭。

    面前這個人,明知道她的名聲已經如此敗壞,有關於她的傳言中,總有一個禹宣的存在——可他卻刻意忽略了。

    許久許久,她才用乾澀的喉音應道:“是,等我家的冤案,真相大白的時候……”

    彷彿被自己的話提醒,她在這一刻,彷彿猛然清醒過來。

    黃梓瑕,在你父母親人去世的那一刻起,你不是就已經發過了誓,這塵世的一切,永遠不能再影響到你。你將拋棄所有的溫柔纏綿,斬斷全部牽絆掛念,只為了父母的血仇而活嗎?

    禹宣,王蘊,都不是她目前需要考慮的東西。

    所以她抬頭朝著王蘊笑了笑,聲音略帶沙啞,但語氣十分平靜:“王都尉開玩笑呢,我一個王府宦官,這輩子,能與誰成親?”

    王蘊怔愣了一下,然後也自嘲地笑了出來,說:“對……是我不該開這樣的玩笑。”

    他們離開了香燭鋪,又到不遠處的錢氏車馬店看了看。車馬店的掌櫃一看見王蘊,趕緊迎出來:“哎喲,王都尉!今天大駕光臨,實在有失遠迎了!”

    錢氏車馬店與京城防衛司做過幾樁大買賣,自然是熟悉的,幾個人將他們迎進店內,煮茶水弄果子一陣忙。

    王蘊止住他們,說:“只是路過看看而已,不用忙了。”

    “唉,王都尉,真是對不住啊,您看,我們錢老闆這一進去,我們店內真是不知怎麼辦才好……”掌櫃正說著,後面錢夫人和三個孩子也趕來了,哭天抹淚地跪倒在地求王蘊幫忙。

    王蘊一向溫和有度,見他們這樣鬧哄哄的,也不覺苦笑,說道:“這事我可說不上話,你們若要伸冤,去大理寺吧。”

    “這位……這位官差是上次來找過老爺的,據說是大理寺的!”僕從聞言,趕緊指著黃梓瑕對錢夫人和掌櫃說。

    於是一家老小又向著黃梓瑕求情,錢夫人哭得最兇:“我們老爺真是好人哪,日常最謹慎怕事不過的,怎麼可能會去殺人……”

    黃梓瑕趕緊扶起錢夫人,說:“其實我過來也是有事相詢,不知你們可知道當日給孫癩子修繕房屋的是哪位管事?”

    掌櫃的趕緊說:“修繕房屋的賬目在旁邊一家門面,我馬上去找,看看那天究竟是誰過去的。”

    “若方便的話,找到他後便立即去大寧坊孫癩子家,我有些許小事,辦完便過去等他。”黃梓瑕說著,想了想又說,“將那個通下水道的張六兒也喊上。”

    “是是,一定盡快就過去!”

    兩番折騰,等黃梓瑕與王蘊到了大理寺時,周子秦和張行英已經在等她了,張行英懷中抱著個小孩子,身後站著兩個陌生男女。

    “是我大哥大嫂,剛好帶著孩子在我家,聽說接阿荻回家,所以他們都一起來了。”張行英說道。

    張行英的哥哥叫張行偉,與弟弟一樣身材高大,他和妻子只拘謹地笑道:“阿荻是我們家人,今天接她出來是喜事,當然要來的。”

    周子秦也說道:“是啊,要不是張老爺子剛剛痊癒,被我們勸阻了,不然他也要過來呢。”

    黃梓瑕見張家人這樣誠心實意對滴翠,心中也覺得寬慰,含笑點頭道:“大家稍等,我進去接阿荻出來。”

    難得今天崔純湛居然還沒走,而且看起來心情很不錯,一看見她就笑著招呼道:“楊公公,又在為王爺奔走啊?”

    黃梓瑕趕緊行禮,又將夔王府的令信取出呈上,說:“王爺說,此案既然已經另有更重大的疑犯,而呂滴翠在公主薨逝時絕對沒有作案可能,是以讓我來與少卿商量,是否先讓呂姑娘回家候審,否則大理寺淨室中老是留著一個姑娘,似乎也不妥。”

    “哦,這事啊,簡單。”崔純湛讓身旁的知事取過一張單子,讓黃梓瑕填了,然後便親自帶著她前去提人。

    黃梓瑕一路走過空蕩蕩的其餘幾間淨室,問:“不知錢關索現在哪裡?”

    “他啊?已經轉到刑部大牢了。”崔純湛漫不經心道,“人證物證俱在,他今天上午招供了。”

    黃梓瑕頓時愣住了,急問:“招供了?”

    “是啊,招了。”崔純湛見她直盯著自己,那雙清湛的眼睛,彷彿能在片刻間洞悉一切。他不覺心虛地避開她的眼,壓低聲音說,“楊公公,這案子……已經結了。這麼快就破案,而且證據確鑿,皇上與郭淑妃也都深信不疑,大理寺立了大功,刑部也能交代,你說這不是最好的結局嗎?”

    黃梓瑕站在淨室陰暗的屋簷下,沉默許久,才問:“錢關索……怎麼招的?”

    “怎麼招的,公公你還不知道麼?”崔純湛眼瞧著簷下光禿禿的青磚地,無奈地嘆了口氣,說,“刑部派了個最有手段的令史過來,帶了一整套工具。據說他刑訊過一百二十多人,沒有一個不招的,錢關索也……逃不過。”

    黃梓瑕皺眉問:“公主的死,他也認了?”

    “認了。昨天下午認了孫癩子,晚上認了魏喜敏,到今日凌晨,畫押招認自己殺了公主。”

    黃梓瑕只覺得胸口微涼,只能木然說道:“果然好手段。”

    “案宗已經火速謄抄好上呈皇上,估計這會兒宮裡就會把皇上的旨意傳回來了。”崔純湛說。

    原來他今日用過午膳後還不回家,是為了等這個。

    黃梓瑕默然,身後鐵鍊聲響,滴翠已經被帶了出來。她在淨室中呆了幾天,頗為憔悴恍惚,抬眼看見黃梓瑕時,勉強朝她點了一下頭。

    “呂滴翠,今日由夔王府作保,你保釋至普寧坊。直到本案完結之前,你不得離開普寧坊,如大理寺與刑部有需要隨傳隨到,明白嗎?”

    “是,明白……”

    黃梓瑕幫她將張行英送來的鋪蓋卷好拿上,帶著她走出大理寺。

    她走出大理寺,一眼看見站在外面等候她的張行英,一直恍惚木然的臉上才終於呈現出悲哀與歡喜來,眼淚撲簌簌便滑了下來:“張二哥!”

    張行英將孩子放下,奔上台階,將滴翠的雙手緊緊包在自己掌心,捧在心口,望著她許久,才哽咽道:“阿荻,我們……回家。”

    站在旁邊的人看著他們,都露出會心的笑容。就連被張行英大嫂牽住的孩子也抬起手,衝著滴翠喊:“姨姨……姨姨……”

    喊了兩聲之後,他忽然轉過了臉去,拼命俯身朝著衙門前的路旁大喊:“哥哥,哥哥!”

    見孩子幾乎都要掙扎出自己母親的懷抱了,張大哥趕緊過來幫著抱住,一邊轉頭看向街上。

    正從街的那一邊經過的,是一個長身玉立的男子,他自街邊的榆樹下走過,聽到孩子叫他的聲音,便轉過頭,向著這邊看來。

    平淡無奇的街道,因他一回頭,似乎隱隱亮了起來。

    黃梓瑕的目光,在他的面容上停住,她的呼吸也停滯了。夏日的陽光,午後的熱風,讓她覺得窒息般的痛苦。

    在這樣炎熱的夏日中,那人卻一身不染凡俗氣息的澄澈氣質,略微纖瘦的身材直如洗淨塵埃的一枝新竹,尚帶著淡淡的光澤,清致之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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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十八 呼之欲出(三)

    他微笑著走來,抬起雙臂抱過一個勁兒向他撲來的孩子,將他擁在懷中,一邊笑道:“原來是阿寶,你還記得我呀?”

    黃梓瑕默然退了一步,將自己的身子藏在了大理寺門口的大樹之後,免得自己讓場面變得尷尬。

    張家人認出他是將孩子送回家的恩人,趕緊上來道謝。

    禹宣抬手幫孩子遮住頭頂的太陽,將他抱到樹蔭下。周子秦趕緊湊上去,一臉仰慕:“這位兄弟貴姓?上次聽張二哥一個勁說你是神仙一樣的人物,我還不相信,今天親眼見到,徹底信了!”

    他聞言只是微微而笑,說:“舉手之勞,不足掛齒。”

    他完全沒有通報姓名的意思,但周子秦毫不氣餒:“我叫周子秦,家住在崇仁坊董仲舒墓旁,不知兄台尊姓大名,住在哪兒?我在京中頗有些朋友,定然十分喜歡兄台這樣的人,以後我們可以相約一起吟詩作賦,曲水流觴,擊鞠踏春,遊山玩水……對了兄台你尊姓大名,我怎麼稱呼你才好?”

    遇到周子秦這樣的人,幾乎是不可能甩脫的,所以他也只能將孩子放下,對著他拱手行禮道:“在下禹宣,國子監學正。”

    “什麼?你是國子監學正?”周子秦聞言頓時跳了起來,“太不公平了!我當年在國子監的時候,全都是一群白鬍子老頭兒!要是當時有你這樣的學正,我至於天天逃學掏鳥窩去嗎? ”

    禹宣解釋道:“在下受薦入京,不過旬月。幸蒙國子監祭酒青眼,暫任周禮教學。”

    “真是太厲害了!你年紀這麼輕,怎麼就能當上國子監的學正了!我至今還背不全周禮呢。”說到這裡,周子秦才愣了一下,又問,“國子監學正……禹宣?”

    他點點頭,不再說話。

    黃梓瑕看周子秦那副又詫異又好奇的複雜神情,知道他定然是想到了京中傳言,說禹宣與同昌公主關係非同一般。

    心裡暗暗地湧起一種黯然的情感,讓她無法抑制地靠在了身後的樹上,默然無聲地聽著自己的呼吸。

    禹宣並未理會周子秦的異樣情緒,他依然微笑著,俯身摸了摸阿寶的頭髮,然後對張行英與張行偉說道:“國子監那邊還有點事,我得先走了。”

    張行英趕緊拉過滴翠,說:“這是我的……未婚妻,我們馬上要成親了,到時候請你過來喝喜酒,你可一定要來啊!”

    禹宣看了滴翠一眼,微笑著點頭,卻並不說什麼。

    阿寶卻拉著他的手不肯放開,只叫他:“哥哥,哥哥……”

    禹宣回過身,蹲下來與阿寶平視,微笑道:“乖啊,你之前不是喜歡吃蓮蓬嗎?哥哥幫你去看一看,要是找到了就買回來給你,好不好?”

    阿寶歪著頭想了想,然後放開他的袖子,點點頭說:“好吧,我要,兩個。”

    “三個都沒問題。”禹宣笑著,揉揉他的頭髮,站起來向著他們行禮,轉身向著前方的接道而去,拐了一個彎便不見了。

    周子秦崇敬地給出評語:“很會哄小孩的男人。”

    黃梓瑕倚靠在樹下,自言自語般低聲說道:“是啊……很懂得怎麼騙孩子的人,一直都是。”

    一瞬間,她的眼前閃過一抹夏日風荷,夕光璀璨。年少的她仰望著俯身看著她的禹宣,他幽深清杳的雙眸中,清楚地倒映出她的身影——但隨即,一閃即逝,再也不見。

    她深深呼吸,確定自己已經平靜下來,才從樹後走出來。

    周子秦一看見她,便炫耀道:“崇古!你剛剛哪兒去了?你有沒見到那個人啊,我在長安二十年,從未見過如此光華照人、風姿卓絕的人,你要是沒看到實在太遺憾了!”

    黃梓瑕正不知如何回答,大明宮方向有一騎絕塵而來,馬上人跳下來,直奔裡面而去:“聖上有口諭,大理寺少卿崔純湛何在?”

    崔純湛趕緊從裡面出來,見過宮使:“公公,不知聖上有何旨意?”

    那公公正是皇帝身邊的近身宦官馮義全,他聲音洪亮,說話聲清清楚楚傳到衙門內外:“聖上旨意,殺害同昌公主的罪犯,千刀萬剮;全家上下,不論老幼,滿門抄斬。”

    黃梓瑕和周子秦對望一眼,兩人都是愕然。

    張行英與滴翠握緊了彼此的手,都感到對方的掌心,沁出冰冷的汗,交黏在一起。

    周子秦湊近黃梓瑕,低聲問:“我們還要查下去嗎?”

    黃梓瑕反問:“你說呢?”

    “廢話嘛,一個案子真相還沒出來,怎麼可以放棄?”周子秦熱血沸騰,握緊雙拳貼在胸前問。

    黃梓瑕點頭,說:“走吧。”

    “去哪兒?”周子秦趕緊問。

    “大寧坊,孫癩子家。”

    黃梓瑕與周子秦來到孫癩子家時,已有個敦厚粗壯的中年男人站在那裡,焦急地等待著。一看見他們過來,趕緊迎上來,問:“是楊公公嗎?小人是錢氏車馬店下面的褚強,上次幫孫癩子修繕房屋的,就是我帶著手下的兄弟們做的。 ”

    “哦,褚管事。”黃梓瑕和他打了個招呼,周子秦已經將門上的封條撕掉了。

    裡面還維持著上次的樣子,只是幾天不開門,裡面的氣流更加悶熱,帶著濃重的霉味。

    黃梓瑕和周子秦再次檢查了門窗和地面,對褚強說道:“你們的活確實做得不錯,門窗都非常嚴實。”

    “是啊,所以雖然錢記修繕房屋還不久,但在京城有口皆碑,大家都喜歡叫我們來做的!”褚強頗有點得意,抬手拍拍實木的窗板,說,“您看,這窗戶,只要栓好了,用鐵棍都砸不開啊!您看這門閂,四五個大漢都撞不開!”

    黃梓瑕點頭,表示贊同,一邊起身在屋內走了一遍。

    屋內依然是一片雜亂狼藉,牆上那些亂七八糟的符咒、佛像、木雕依然掛著。褚強指著那些東西說:“我們來的時候,這些東西都已經在牆上了。孫癩子做了虧心事,就到處弄這些東西,據說怕天譴呢!”

    黃梓瑕問:“你知道他沒錢,又知道他不是什麼好東西,為什麼還要答應幫他修繕房子,加固門窗?”

    “唉,還不是聽說,這孫癩子其實有錢得很,香燭舖的呂老闆說他陪了自己好多錢,所以他才放過了孫癩子。我想既然有錢的,這事幹嘛不接,於是就答應了。誰想這混蛋賠完錢後就身無分文了,我被錢老闆罵個狗血淋頭不說,如今人還死了,真是無頭債了!”褚強一臉懊悔,悻悻地說,“那個呂至元真混蛋,他本來跟著過來要裝燈盞托兒的,一看是孫癩子家,臉色大變,指著孫癩子咒罵了一通,燈盞也沒裝就走了,可偏就不告訴我們孫癩子已經沒錢了!”

    周子秦對於這些幾百幾千錢的糾紛毫無興趣,在他們說話時,他把牆上掛的慈航普度木牌子、床頭貼的送子觀音的畫,還有幾張亂七八糟的符咒都揭下來看了看,卻發現背後並無任何漏洞,牆壁還是完整的牆壁,不由得十分遺憾。

    黃梓瑕說道:“外面的牆是完整的,裡面怎麼可能有洞?”

    “萬一嘛。”他說著,又站在門檻上,要去拿釘在門頂上的那個目連救母的小鐵匾。

    誰知一拿之下,那看似掛著的小鐵匾居然紋絲不動。周子秦“咦”了一聲,使勁地敲了敲,發現居然是鑲嵌在牆壁裡面的,中空的一個狹長匣子。

    褚強趕緊說:“哎,這個可拿不下來的,是個砌在牆內的小鐵匣子,是門上的頂額。”

    “頂額?幹什麼用的?”周子秦問。

    褚強說道:“最早啊,還是我們錢老闆在西域商人那邊學的,據說那邊人家喜歡在門上裝飾一個與門同寬的空心狹長的鐵匣子,在木門與土牆之間起個緩衝,門框就不易變形,而且現在做成了有鏤空花紋的形狀,放在門上也十分美觀。後來京城就慢慢流行起來了,我們到鐵匠鋪定了上百個,如今一年不到就快用完了。這個就是我當時隨便拿的一個,上面的紋樣好像是……是目連救母是吧?”

    “好像是的。”周子秦拿了把凳子,站到與鐵匣子齊平處看了看,說,“還是鏤空的,可惜黑乎乎的,要是上點漆多好看。”

    鐵匣子是一個狹長的造型,與門一樣長,不過兩寸高。朝向門內的一面鏤空了,雕著目連救母,朝外一面是實心的,繪著吉祥花紋,只是圖案灰黑乾裂,十分難看。

    “漆是有的……咦,明明我當時給他拿的是全新的,這個怎麼好像用了多年似的,誰給弄成這黑不溜秋的樣子啊?”褚強仰頭看著黑乎乎的鐵匣子,皺起眉頭,“怎麼回事,這才幾天呢,怎麼就熏得黑乎乎的?之前是彩繪的!”

    周子秦隔著鏤空的圖案往裡面張了張,皺起眉頭:“好髒啊……全是黑灰。”

    黃梓瑕去旁邊搬了把凳子過來,站在他旁邊往鐵匣子裡面看。外面的漆呈現出一種火烤後的焦黑,而匣子裡面確實都是黑灰,在角落中還有幾條手指擦過的痕跡。

    “有人將手指伸入鏤空的地方,取走了裡面的什麼東西。”黃梓瑕說著,又回頭問褚強,“這匣子能打開嗎?”

    褚強說:“鐵皮很薄的,想打開的話拿剪刀剪開就行了。”

    周子秦在屋內找了把鏽跡斑斑的剪刀,把外面目連救母的花紋剪開了,裡面只剩一個鐵框,存了厚厚幾團黑灰,在黑灰之上,有幾條被刮出來的痕跡。

    周子秦指著那條大一點的痕跡,說:“這個,看起來是個圓形的東西被人拉出來了。”

    又指著細細一條的痕跡,說:“這個,是個小鐵絲之類的。”

    黃梓瑕皺起眉頭,比著那個較大的圓形痕跡問:“你發現沒有,按照這個拖拽出來的痕跡大小看,這個大的一個圓,絕對無法從那麼小的鏤空孔洞裡出來。”

    周子秦用手指比了比那個圓形,又在自己剪下的鏤空鐵皮上比了一下,臉露茫然:“真的……最大的鏤空縫隙,也沒有大的圓啊!你看,最長的鏤空是這幾條云煙,有兩三寸長吧,但這是扁平的……”

    “所以這東西,肯定不是圓形的,只是有這樣一個弧度。”她說著,又將匣中的黑灰刮下來,在掌心聞了聞,然後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零陵香。”

    陰暗的破屋內,灰塵瀰漫的氣流中,她窺破天機的笑意明淨通透。周子秦看著她面容上的笑意,不由得呆了呆。

    黃梓瑕抽出袖中手絹,將匣中的黑灰刮了幾團放在裡面包好,抬頭見周子秦一直看著自己,不由得問:“怎麼了?”

    “哦……”周子秦趕緊將自己的目光移向旁邊,手忙腳亂地去刮那個黑灰,說,“我,我也弄點回去檢查一下,看是不是零陵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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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十九 百年之嘆(一)

    出了大寧坊,周子秦向西南而去,黃梓瑕向東南而去,兩人分道揚鑣,各自回去。

    黃梓瑕走到興寧坊時,忽然看到許多人在路上飛奔,還有人大喊:“快去十六王宅啊!遲了就沒有了!”

    黃梓瑕不明就裡,還在詫異,旁邊一個跟在人群中跑的老婆子被人擠得摔倒在地上,哎喲哎喲連聲叫著。黃梓瑕趕緊去扶起她,問:“婆婆,你們這是要去哪兒啊?”

    “哎呀,聽說十六王宅公主府附近,皇上和郭淑妃正在遍地撒錢啊!我們可不都是去撿錢的麼!”

    黃梓瑕一頭霧水,便隨著人群往那邊快步走去。

    等到了那邊一看,許多人圍著府門口,個個彎腰在地上找什麼東西。她只好又找上一個手中攥著東西的人問:“大哥,聽說皇上和郭淑妃在撒錢,是真的嗎?”

    “什麼撒錢?俗!”那位大叔看來是個文士,把自己手攤開給她看。黃梓瑕看見他掌中是一枚鑲嵌珍珠的銀花鈿,式樣精美,應該是宮中飾物。

    “剛剛皇上和郭淑妃駕臨公主府中,觀看李可及新編排的隊舞《嘆百年》,宮中至公主府全部鋪下錦緞,數百人從大明宮到這裡,一路上且歌且舞,全都是花鈿掉落,這些人都是來撿的。”

    黃梓瑕恍然大悟,側耳靜聽,在周圍的鬧鬧穰穰中,隱約還能聽到歌舞的聲音自裡面傳來。

    她避開大門,走到人群稀落處,果然聽到裡面數百人齊聲歌唱。音調哀戚,宛轉悲苦,讓她站在此地遠遠聽來,覺得胸臆處湧著萬千愁緒,不覺黯然悲愴。

    她靠在牆上,靜靜地抬頭看天空。夏日午後,沒有風,遠遠的音調被風吹來,那種淒苦聲調千絲萬縷,將她心口某一處割痛,眼淚不自覺便滑落了下來。

    她感覺到自己滿臉淚痕,狼狽不堪,於是抬手想要摸出自己的手絹,卻發現裡面裝了剛剛拿來的香灰,已經無法用了。

    她手握著零陵香的餘燼,正在發呆,身後卻有人默不作聲地將一條純白的帕子遞給她。

    她轉過頭,睜大眼睛,透過淚光看向他。

    禹宣。

    他穿著天青色的衣服,站在青灰色的街巷之中,這麼平淡的顏色,這麼美好的容顏。

    她慢慢地抬手,接過那條手帕,按在自己的臉上。

    所有滾燙的灼熱的淚,都被那柔軟的細麻吸走,不留一點痕跡。

    彷彿脫了力,她不由自主地靠在牆上,在這條空寂的小巷中,將臉埋在他給的帕子上,許久沒有抬頭。

    那上面是他的氣息,清淡,虛幻,夏夜初開的荷花,冬日凋落的梅蕊,她夢中的火焰與冰雪。

    “在大理寺門口,我看到你了。”他的聲音,在她的耳邊輕聲響起,略帶恍惚,卻真真切切地傳入她的耳中。 “我看見你躲在那棵樹後面,避開我。我想也是,即使我們見了面,又能說什麼呢?”

    他的聲音這麼緩慢,黃梓瑕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他心情的遲疑與悲哀。

    他一定也和她一樣,想起了他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想起許多無法忘記也無法逝去的東西。

    “我看到那個姑娘了,她應該是你從大理寺裡救出來的吧。”他抬起頭,望著長空中白得刺眼的那些雲朵,語調緩慢而悠遠,“我在回去的路上,想了很多。我想起當年,你只為了卷宗上一句值得推敲的話,便能千里奔波,日夜兼程趕去替素不相識的人翻案。就算如今你身負惡名,也依然在自己的困境中竭力去幫助別人。相比之下,我本應是這個世上最親近你的人,卻固執地認定你是兇手,實在是……枉費了我們多年來的感情。”

    黃梓瑕咬緊下唇,一聲不出,只有劇烈顫抖的肩膀,出賣了她。

    禹宣長嘆了一口氣,輕輕地按住了她的肩膀。

    他們之前,曾經做過更親密的事。但這久別重逢以來的第一次接觸,卻讓黃梓瑕不自覺地偏過了身子,讓他的手虛懸在空中。

    許久,他才默然收回自己的手,輕聲說:“你不應該跟我說那些話,不應該做那些事,不然,我絕不會相信你會做下那樣的事,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

    黃梓瑕將手帕取下來,神情已經變得平靜,除了微紅的眼眶,再也沒有任何異樣。

    她問:“我和你……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他雙眼一瞬不瞬地盯著她,聲音很低,卻清晰無比:“就在你家人慘死的前一夜,你從龍州回來,我去找你時……看見你一直盯著手裡拿著那包砒霜,臉上掛著奇怪的表情。”

    黃梓瑕愕然睜大雙眼,怔怔望著他,喃喃問:“什麼?”

    “那一日,正是你從龍州回來的時候。我還記得你剛寫給我的那封信,信上說,龍州那個案件,是女兒因戀情受阻,便於飲食內投入斷腸草,全家俱死。你還在信上說,你我若到此種境地,是否亦會捨棄家人,踏上不歸之路。”禹宣望著她的目光中,全是痛楚,“那信上的話讓我十分擔憂,看到你一回來又取出砒霜看,便立即讓你將砒霜丟掉,然而你卻將它丟進了抽屜,重新鎖好,說,或許它是能幫我們在一起的東西。”

    黃梓瑕茫然看著他,就像看著自己完全不認識的人:“我記得龍州,記得那封信上的內容,可是我不記得我曾經拿出砒霜看過……我更不記得自己說過那句話!”

    禹宣盯著她,目光銳利如刀,可她的臉上卻全是哀痛與茫然,讓他看不出任何破綻。

    他臉色泛出微微蒼白,扶著自己的太陽穴,因為太過激動,就連喘息都顯得沉重起來。

    他艱難地說:“阿瑕,看來,真是我誤會你當時的舉動了……只是你拿著砒霜的那一刻,那種神情太過可怕,而那天晚上,你的家人全都死於砒霜之下……你叫我怎麼能再相信你?”

    “不可能!”黃梓瑕用顫抖的聲音打斷他的話,“那包砒霜買回來之後,我就去了龍州,一直到我回來之後,那砒霜都沒有動過!你怎麼可能看到我拿著那包砒霜?”

    禹宣死死地盯著她,這個一直清逸秀挺的人,此時面容上盡是驚懼,只喃喃地擠出幾個字:“不可能?不可能……”

    整個人世都停滯了,只有他們站在遙不可及的高空之下,看著彼此,咫尺之遙,萬世之隔。

    灼熱與冰涼,血腥與肅殺,不可窺知的命運與無法捉摸的天意,全都傾瀉在他們身上。

    “楊崇古。”

    後面傳來冰涼得略顯無情的聲音,打破了他們之間幾乎凝固的死一般的寂靜。

    黃梓瑕轉過頭,看見李舒白站在巷子口,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們。逆光自他身後照來,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看到他的輪廓,一種無法逃脫的壓迫感,無形地襲來。

    她看見他清湛幽深的眼,讓她一瞬間從那種恍惚迷離的情境中抽離出來,發現自己站在這條無人的冷寂巷陌中。遠遠的歌聲還在傳來,《嘆百年》的淒苦曲調,催人淚下,在天空之中隱隱迴盪,天空的流雲彷彿都為樂聲所遏,不再流動。

    而對面的禹宣,彷彿也回過神來,他額上還有著薄薄的冷汗,但神情已經平靜了下來。

    他低頭對著李舒白行禮,轉身要離開時,又停了下來,望向黃梓瑕。

    黃梓瑕默然望著他,蒼白的面容上,無數複雜的思量讓她欲言又止。

    他低聲問:“你上次對我說,你要回到蜀地,查明真相?”

    黃梓瑕點了一下頭,說:“我會回去的。”

    “那麼,我在益州等你。”

    他的目光深深地看向她的雙眼,就像多年前,還對愛情一無所知的她第一次遇見了他,看見他凝望著自己的雙眸中,自己深深的倒影。

    這個世上,無人知道,她在那一瞬間,由小女孩長成為少女。

    李舒白與黃梓瑕進入同昌公主府時,嘆百年舞隊已經散去。

    被日光照得白茫茫的石板地上,散落一地的珠翠顯得格外刺目。同昌公主的屍身,已經放入棺木之中,但室內依然陳設著大大小小的冰塊。

    旁邊還有一具較小的棺木,放的是公主乳母雲娘,她脖頸上的絞痕猶在,以一種扭曲的神情陪伴公主長眠。

    皇帝與郭淑妃坐在堂前,身後的宮女與宦官們都在拭淚。皇帝臉上,滿是陰狠暴怒,那是絕望心緒無法發洩,累積出來的狠絕。

    一看見李舒白帶著黃梓瑕進來,皇帝身邊的幾個宦官宮女明顯鬆了口氣。見李舒白看著乳母雲娘,皇帝便說:“公主一人在下面太冷清,朕讓雲娘下去繼續照顧著公主。”

    李舒白見人已死去,也只能默不作聲,在皇帝身邊坐了。

    郭淑妃掩面哽咽道:“還有那幾個侍女和宦官,其他人也罷了,近身的那幾個,公主出事,他們亦有責任!”

    皇帝思忖許久,才緩緩說道:“上次楊公公替他們求過情,朕想也有道理,先暫緩吧。”

    “皇上體憫他們,臣妾可念著靈徽在地下孤單!”郭淑妃氣息急促,哭得更是傷心,“靈徽自小最怕孤單,身邊老是要人陪著的,如今一個人孤零零去了,身邊少人服侍,我這個做娘親的,可怎麼安心啊……”

    她哭得悲哀,黃梓瑕卻只覺得一股冷氣自腳底浮起,沿著脊椎一路冰涼到頭頂。

    李舒白的目光也正轉向她,兩人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郭淑妃的用意。

    “淑妃,你先別說了,朕心裡難受。”皇帝長嘆一聲,卻並沒有反對,只向著李舒白又說,“朕剛剛,還叫了公主生前喜歡的,那個國子監的學正禹宣過來。”

    郭淑妃在旁邊神情不定,輕輕伸手覆在皇帝的手背上。皇帝彷彿沒感覺到,只說:“朕也聽說過京中傳言,靈徽曾邀禹宣為自己講學,卻多次遭他拒絕,後來她親自到國子監找祭酒發話,他才應允到公主府中講周禮——朕當時一笑置之,可如今想來,靈徽如此盛年,卻要一個人孤孤單單地永遠躺在地下了,她既喜歡聽禹宣說周禮,朕能不滿足他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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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2 16:58:22 |只看該作者
第109章 十九 百年之嘆(二)

    黃梓瑕只覺得心口猛地一跳,但隨即想到,剛剛看到禹宣出來了,看來,皇上是放過了他。

    “朕是真想殺了他啊。”皇帝說著,怔怔出了一會兒神,才仰頭長出了一口氣,說,“可見到人之後,卻不知怎麼的,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李舒白並不說話,只微微側頭,目光落在公主的棺木上。

    “或許是朕老了,已經沒辦法狠下心去摧折一棵玉樹了。”皇帝說著,轉頭看向李舒白,“你可曾見過那個禹宣?”

    “見過,清逸秀挺,舉世無雙。”李舒白淡淡地說。

    郭淑妃怔怔坐在那里許久,不知為何忽然站起來,快步走到同昌公主的棺木旁,扶著棺沿淚如雨下。

    李舒白平靜如常,說:“皇上不殺他是對的。否則,他若伴公主長眠地下,駙馬如何自處?”

    皇帝點一點頭,閉上眼,滿臉疲憊。

    黃梓瑕站在他們的身後,靜靜聽著他們的話。夏日午後,蟬鳴聲聲。她聽到皇帝的聲音,夾在在嘈雜的蟬聲中,微顯虛弱:“明日,大理寺公審此案。朕已經下令,只待庭審結束,就將那個犯人拉到刑場,凌遲處死。”

    李舒白略一沉吟,問:“此案已確鑿了?”

    “人證物證俱在。”

    “若是抓到了真兇,足可慰同昌在天之靈。”李舒白回頭看了黃梓瑕一眼,又說,“臣弟忝於大理寺掛職,明日自當前往。”

    “天氣炎熱,靈徽也不能久停,朕已經決定,待兇手伏法之後,便暫將她送往父皇的貞陵停放,待她的陵墓建好之後,再入土為安。”

    “如此甚好。”李舒白說著,卻見皇帝靠在椅背上,仰頭看天,再也沒有動彈,甚至連眼珠都沒有轉動,只有呼吸越發沉重。

    他停了許久,向皇帝告退,與黃梓瑕一起出了公主府。

    夏日午後,京城籠罩在一片熾熱的氣息之中,街上幾無行人。

    馬車內的冰桶之中,陳設著雕成仙山的冰塊,只是被熱氣侵蝕,融化的冰山已經看不出仙人和花樹的模樣,只留存了山體的輪廓。

    融化的冰水滴在桶中水上,輕微的聲響。

    即使坐在冰塊旁邊,黃梓瑕依然覺得炎熱,後背沁出微微的汗。她感覺到李舒白端詳她的目光,令她覺得緊張到極點。

    處在這種境地下,簡直是知己不知彼,毫無掌控場面的可能。於是為了避免一敗塗地的結局,她一咬牙,先開了口:“奴婢想請教王爺一個問題。”

    他端詳的目光中透出了一絲詫異:“什麼?”

    “是否,有什麼辦法讓人能產生幻覺,看到原本沒有發生的事情?”

    李舒白搖頭,說:“不可能。”

    “然而,我剛剛遇到禹宣,他說,我曾在父母去世那一日,手中拿著那包砒霜,神情古怪。”

    禹宣,這兩個字從她口中說出,心口似有波瀾,但隨即,便如漣漪蕩開,化為無形。

    李舒白略一思索,說:“或許,這可以解釋他為何始終堅持認為你是兇手——因為他眼中看到的你,在出事之時做出了一些不正常的舉動。”

    “但我確實沒有做過!”她堅持說。

    “是他記錯了,還是你忘記了?”李舒白又問。

    “他記錯了。”黃梓瑕毫不猶豫。

    “也許還有一個可能,他說錯了——這是一句謊言。”

    “然而……他當著我這樣一個當事人說謊,又有什麼意義呢?”黃梓瑕茫然地問。

    “你是當事人,你尚且不知道,我又何嘗知曉?”李舒白的聲音變得冷淡起來,“何況,你們不是已經約好要在益州會面嗎?到時候你們再行對質,不就明白了。”

    黃梓瑕聽出了他寒涼的語氣,默然無語,聽得冰水“滴答”一聲落下,馬車也緩緩駐足,夔王府已到。

    黃梓瑕下馬車時,只覺得一股熱氣湧來,如同有形的波浪般,讓她不小心趔趄了一下。

    李舒白就在她的身後,抬手扶住了她。

    她站穩身子,正要向他致謝,他卻已放開手,徑自越過她向著裡面走去了。

    她站在那兒,看著他的背影一會兒,轉身向馬廄走去。

    他沒有回頭,後腦勺卻像長了眼睛,冷冷的聲音傳來:“去哪兒?”

    “太極宮。”她回頭說,“我想試試看,能不能救下公主身邊的侍女和宦官們。”

    “楊公公別來無恙?”

    王皇后午睡醒來,尚帶著慵懶的意味。大殿幽深,王皇后冰肌玉骨,一身紗衣如輕雲般簇擁著她,竟像毫未受炎熱所侵。

    而自夔王府一路縱馬疾奔而來的黃梓瑕就糟糕多了,頭髮散了一兩綹在額前,鼻翼上尚有細小的汗珠,剛剛在殿外倉促整理的衣服也不夠齊整,看起來十分狼狽。

    王皇后抬手示意身邊所有人都先退下,然後將几上的一條錦帕拿起給她,問:“這麼急著來找我,是有什麼事麼?”

    黃梓瑕接過,按了按鼻上的汗,低聲說:“恭喜皇后,回到大明宮指日可待。”

    王皇后在她的面容上註目一瞬,見她神情如此認真,便微微一笑,說:“蓬萊殿近水,比這裡確實涼快多了,若能盡快回去自然好。”

    黃梓瑕點頭道:“奴婢知道皇后定然已經在準備回宮,但能幫助皇后早一日回去,也是奴婢的職責。”

    “你先說說,為何這麼急著來告知我此事。”王皇后靠在榻上,握著一柄繪天女散花的白團扇,似有若無地輕搧著。

    “郭淑妃有一個秘密,或許有可能被同昌公主身邊的近身宦官與侍女們察覺,如今公主已死,她要讓公主近身的那些宦官侍女,盡數殉葬。”

    王皇后以白團扇遮住自己的唇,卻掩不住微彎的雙眼:“看來,是個十分重要的秘密。”

    “其實……只是一句話而已。”她低聲說,“而我,還有一件事,要請皇后成全。”

    “什麼?”

    “此事涉及的另一個人,國子監學正禹宣,是我的……故人。我相信這個秘密只要皇后知道,便可用以訓誡郭淑妃了,無需讓這個秘密公之於天下。”

    王皇后笑道:“這個自然,本宮能容忍郭淑妃在宮中十幾年,今後自然也要繼續讓她在宮中作我的左膀右臂。”

    黃梓瑕默然垂首,低低地說:“是。”

    “那麼,郭淑妃的秘密,是哪一句話?”

    黃梓瑕的眼前,忽然如同夢幻般,閃過她與禹宣初見那日的風荷,她懷中散落的那些菡萏,靜靜漂浮在水上,圈圈漣漪擾亂了湖面,再也無法恢復平靜集齊九條狐尾可召喚神龍? 。

    第一次搬到外面的宅第居住時,因為失眠而在她家門外站立了半宿的禹宣,睫毛上的雪花融化成水,如同淚珠一般滴落。

    在她家慘案的那一天,他幫自己懷抱著梅花,灼灼欲燃的紅梅開在他的笑容旁,比她見過的所有鮮血都要艷麗。

    還有,被他拋灑在興唐寺的香爐中的,那些信紙的碎片,在火中褪盡了顏色,只剩下一片黑灰。

    她閉上眼,如同囈語般,輕聲說:“願逐月華流照君。”

    晚霞如錦,鋪設在長安城之上。黃梓瑕抬頭西望,天空低得彷彿觸手可及。

    最絢爛的霞光之後,又是一日即將過去了。

    黃梓瑕回到夔王府,在自己的房間裡坐下,將頭上的簪子取下,在床上無意識地畫著,將所有線索整合了一遍。

    確定一切都無誤之後,她將簪子插回銀簪之類,坐在床上想了一想,終於發現了自己那種不對勁的感覺從何而來了——

    李舒白,沒有召喚她。

    往常,她回府時,總是有人對她說,王爺讓你去一趟。

    然而現在,在她取得了這麼重大的進展時,卻不知道向誰稟報案件的情況了。

    她嘆了一口氣,躺倒在床上,怔怔地把公主府旁邊巷子中發生的事情又在腦中過了一遍。

    禹宣說,看到她手中拿著一包砒霜,帶著奇異的神情。

    絕不可能——在她的記憶中,自己買了砒霜回來後,還沒來得及與他進行那個賭注,便聽聞龍州發生滅門案件,於是她奔赴龍州前去調查,經過走訪後發現,是女兒因父母拆散她與情郎,於是在家中食物下了毒藥,連同她自己,全家共赴黃泉。她在感懷嘆息中寫下給他的信,並在兩日後回到益州。因疲憊奔波,回家已是黃昏,她吃了飯就睡下了,當夜睡得很死,連夢都沒有。第二日一早,禹宣過來時,她剛剛起床,他問了她那封信上所寫的事情,見她並無異樣,才如常地和她一起去後院看梅花,之後,便因她祖母與叔父到來,告辭離開了。

    當時,她連放著砒霜的櫃子都沒打開過,怎麼可能會拿著那包砒霜看呢?

    是他的記憶出錯了,還是自己的記憶出錯了。

    是他在說謊嗎?可他的表情,絕非作偽,而且,當著自己的面撒謊,又有什麼意義?

    黃梓瑕覺得疲憊至極,不由自主地向後仰躺在床上,怔怔地望著頭頂發呆。

    “一動不動,在想什麼?”有聲音在旁邊響起。

    她恍惚如身在幻境,下意識地喃喃說道:“禹宣……”

    這兩字出口,她忽然覺得頭皮發麻,背後立即有薄汗滲了出來。

    她迅速翻身坐起來,看向站在門口的李舒白。

    夕陽的斜暉已經暗淡,天色即將變黑,慘淡的霞光將他的輪廓微微渲染出來,卻並不分明,更照不出他此時面容上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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