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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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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 嫡女成長實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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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3 10:14:4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六十章:和親

  當然,在現今天下,要去泰西也不是那麼簡單的事兒,就是如今預備南下的這一批船隊,其實要去的也不是泰西,頂多能走到傳說中的身毒、大食,再要往前,那就是往前朝三寶太監曾經到過的朱步、麻林諸國而已,善桐這一向因為船隊生意,多少也瞭解了一番前朝遠航的事,據說就到了這地兒,距離泰西也還有一大段路呢。

  榆哥卻不大聽得進去,只和善桐辯道,「那西洋巧器也好,那些西洋傳教士也罷,又都是怎麼過來的?他們能過的來,咱們自然也就可以過去了。」

  「那都是幾十年才來一個的,而且還是從陸上過來,走了西域那麼一大長條路。誰知道在路上能出什麼事兒?」含沁也說,「西域再往前那些小國,自己也亂得厲害,這都是一陣一陣的,這幾十年沒有人過來,應該就是他們正亂著。」

  總之,去泰西這件事,榆哥在家庭裡是肯定找不到任何同盟的。善桐見他還有些不甘心,雖不和小夫妻辯了,但轉著眼珠逕自沉思,似乎還是在琢磨著去泰西的辦法,她不禁好一陣頭痛,只得又道,「好啦,告訴你了,回頭你就派人把嫂子接來。男子漢大丈夫,答應我的事,可不許不作數。」

  榆哥嗯嗯啊啊的,也不知聽進去了沒有,只若有所思地撫著書面不語,善桐和含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擔心,只他也是這麼大的人了,話不好說得太過分,免得榆哥生氣起來,那倒不美了。

  等吃過飯,大家分頭安歇時,善桐才和含沁後悔道,「早知道我就不說那一句話了。誰能想得到,連泰西那樣遠都未能攔得住他!」

  「你也的確是不應該,」含沁這回倒是沒幫善桐開脫,反而輕責道,「這本書又是寫的他有興趣鑽研的東西,他又看得半懂不懂的,你不能因為這學問似乎無用,就覺得他也該和你一樣擱到一邊去。若是你,看了這書,知道泰西那一地也有這些飽學之士,對學問的鑽研竟絲毫不落人後。你難道就不想去?」

  善桐也是大為後悔,連今天聽到的兩個好消息,她簡直都沒心思說了,她怏怏地垂下頭去,也不要人服侍,自己跪在床上鋪被子,一邊鋪一邊忍不住就道,「他就是不為我們想,也該為娘想想,娘一輩子就算對不起過多少人,也唯獨沒有對不起他。這一去,就能平安回來,路上也要有幾年了……這幾年娘的日子要怎麼過?總是這樣不消停,折騰的全是這些費心的事,火藥也就算了,這一次,我願他就只是想想罷了!」

  含沁卻淡淡地道,「要我說,他就是被你娘給寵得不舒服,這才跑出來的……」

  但這話他卻不往下說了,善桐也不問,歎了口氣,終究是提振起精神來,給含沁道喜。「就昨兒,寧嬪奉詔出去,同皇上彈琴下棋解悶兒,皇上一邊聽琴一邊看摺子,又順口和連公公談天,就說起來你了……」

  便一加一減,將王大老爺將獲得提拔,以及皇上對含沁的考語說給他聽了,含沁聽得雙目閃閃,卻並不說話,雖然得了皇上的誇獎,可卻沒有一點驕矜之色。善桐說完了,想到福壽長公主怯生生的樣子,又不出聲地歎了口氣,卻不提這件事了:有些事願意不願意都要去做,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加重含沁心裡的負擔?——雖說,她也不能完全肯定,含沁究竟會不會在乎一個素未謀面的金枝玉葉到底是怎麼走完自己這一生的……

  只她不說,含沁卻還是看得出來的,他一邊燙腳,一邊就尋思著和善桐說,「從前沒有動作,主要還是因為那畢竟是火藥,這種事善榆自己折騰不要緊,我們要還從中攪和促進,要是出事,被岳母知道了是要落下大埋怨的。但現在看來,要把他的心從泰西之事上分出去,還非得祭出火藥這一招了。工部現在正焦頭爛額,因爆炸一案,似乎整張新配方都要作廢,白雲觀那邊,快半年了也沒個結果,李先生他們心裡也一樣著急。這時候誰出面撮合一下,那就是兩好合一好,現成的登徒子遇狐媚子,兩邊一合上卯,他對那兩本書也就沒那麼熱心了。只是將來岳母問起來時候,你要多費唇舌解釋解釋,別讓老人家誤會了我有意勾搭他在這條路上越走越深呢。」

  這也是沒辦法中的辦法,不然,善桐還真怕榆哥找個藉口南下去了廣州——他又不是囚徒,她也不可能把哥哥關起來。而要令榆哥混上船了,天南海北,恐怕這一輩子能不能見面,那還真是難說的事。

  一輩子就這一個親哥哥,很多話都埋怨不出口,就連對著含沁也說不出來,也就是自己想想罷了。善桐心裡對榆哥也不是沒有不滿的:不求他上進,母親給他鋪好路了,這一輩子就是不上進也沒人能給他氣受。不求他老實本分,家裡錢不少,只要不嫖不賭,平時奢靡一點也沒什麼。求的無非就是平安兩個字,可榆哥倒好了,在家搞不了火藥,就跑到京裡來搞,只要是他喜歡的,就沒有不令人提心吊膽的。姐妹兄弟們終究還說不了什麼,可母親值嗎?付出這麼多,榆哥給過一點回報沒有?

  她就有些怏怏不樂,上了床也很久都沒睡著,又怕翻來覆去吵了含沁,只好直挺挺地躺在那裡,數著床帳上的水波紋。含沁一開始也沒說話,過了一會,在黑暗中摸索著握緊了她的手,放到自己胸前捂著,又輕輕地道,「我看你心事不止這點,下車進院子的時候,臉上就有些不對了。」

  如此觀察入微,讓善桐說什麼好?她猶豫再三,心知要搪塞丈夫,自己還沒那麼本事,便也索性直說了。

  「這一次進宮,恰好又遇到福壽公主來著……」

  含沁便不說話了,小夫妻肩頭碰著肩頭,在黑暗中並肩躺著,善桐覺得為含沁握住的那只手出了點汗,黏黏的,過了一會又變作了濕冷。她再歎了口氣,低聲道,「叔叔那邊的摺子,應該也快到京城了吧。」

  「嗯。」含沁輕聲說。「來信裡還提到你,對你出的這個主意,爹是很喜歡的,也誇你心思很靈巧,最難得,是手法很正。並且專挑晉商下手,這一招是連他都沒有想到的。」

  不論帝王如何想,他一個人獨木難支,怎麼可能統領天下。朝事還是要朝官來辦,福壽公主的命運,其實也不能說就掌握在了皇帝手裡。明擺著,現在東南要開海,主要是為了歷練海兵剿滅海匪,南洋水匪凶,連善桐都知道,這塊骨頭多硬那是不用說的了。西南一帶,雖然安南等國已經被揍老實了,但土著鬧事還是此起彼伏,雲貴總督根本就做不久,朝廷歷年來是持續往雲貴增兵。東北女真人,從前一度壯大得幾乎威脅前朝邊境,後來式微了近百年,現在又強盛起來……幾十年來朝廷能拿的出手的勝仗其實也就只有對北戎的這一場。現在說要繼續四面開戰地去打,就是皇帝也沒有這個底氣,羅春又一直強調這份婚約——地丁合一的事還在鬧騰呢,邊境不寧靜,對內怎麼推新政?這時候推和親,推招安,推『分頭示好、挑撥離間、分而治之』,簡直是正當其時,皇帝是不動心都難。

  善桐出的這個主意,其實也是堂堂正正的陽謀,天下局勢就是如此,她沒有說謊,也沒有誤導,桂家頂在第一線上的武將,也最有發言權。他們和北戎都打了多少年交道了?這十二個字,絕對是切中北戎命脈,而且『以和為貴』,以後朝廷戰略重心如果從北線移開,桂家兵肯定不能和從前一樣要什麼有什麼,這幾策還算是體現了桂家的公心,幾乎還能在皇上那為桂家討著些好兒。而要實行這計策,桂家也是不二人選——這邊許親給羅春,那邊和小達延汗眉來眼去,給這家一點好處,送那家幾份禮物。最好是年年都讓他們自己拼上幾場,喂上幾顆包了毒的飴糖,十幾二十年後,北戎也許就這麼逐漸衰弱下去,縱不衰弱,只要不更加強大,等朝廷騰出手來,等著他們的就不是羈縻,而是約束了。

  這計策幾乎無可非議,對桂家來說卻提供了一個千載難逢的藉口:十幾二十年之後,二十年三十年之後,甚至是換了個皇帝之後,還有誰能如此精確地分辨出這種策略的起始時間?桂家等於是奉旨和北戎眉來眼去,即使是和裡朝廷翻臉,從此不再同他們往來,裡朝廷要對付桂家,總是要多費一番手腳。不是說有了此策那就能高枕無憂,起碼桂家是多了些騰挪的餘地,比現在的情況,那是要好得多了。

  「糊塗賬囫圇吞,」善桐便喃喃地道,她似乎在說服自己,「這一策,起碼是保證邊境戰火,再不會像現在這樣頻繁了。」

  她這還是在介意福壽公主——含沁也聽出來了,他輕輕地哼了一聲,語調反而要比平時更冷硬。

  「你當年是見過羅春,也聽過他們談判的。」他低聲說。「封子繡在許嫁福安的時候,可沒有一點不忍。他是代皇上來的,許嫁公主這麼大的事,不可能是他一個人的主意,肯定是得了上頭的預先許可。先帝賣女兒賣得挺歡實的嗎,他們都沒不好意思呢,你就不用忙著羞愧了。」

  「我也不是羞愧……」善桐又歎了口氣,「我是也明白這種被賣掉的滋味……只無非我是為了我哥哥,她是為了她家的天下罷了。我就奇怪,都說保家衛國是男人的事,執掌天下是男人的事,凡是好事那都全是兒郎占了去,怎麼到了要算賬的時候,就又老把女兒家給推出去呢?」

  含沁倒不禁失笑,他一把將善桐摟在懷裡,親昵地道,「你怎麼就想到這裡了?成天閑著沒事,就會瞎想!」

  說著,便一邊揉搓著善桐的肩胛,一邊道,「這世道就是這樣,你多想也是無用。你當福壽要不嫁去草原,日子就很好過?我看也未必,歷來公主那是短命的多,就說這一朝,有多少公主是享過福的?這就是她們的命!世上不公道的事可多了去了,咱們啊,先保住自己,再來談別的吧。」

  這想法是要務實得多了,善桐點了點頭,也就收斂了不切實際的一點感傷,笑道,「我就這麼一說,好啦,時辰也不早了,不做別的事,那就睡吧。」

  含沁推了善桐一把,佯怒,「你天癸上身,竟還來撩我?」

  善桐也笑了,「誰知道你這麼心細,連這個都留神到了。」

  「每個月還不就是這麼幾天嘛?」含沁又將她摟得緊了些,在她耳邊低聲道,「要不然,你……」

  「去你的!」善桐咯咯笑了,「這麼晚了,誰耐煩伺候你,睡覺!」

  兩夫妻笑鬧了一會,也就各自入眠,只是當晚夢裡,善桐到底還是夢見了福壽公主,和她那一張瘦削羞怯的小臉。

  因含沁說起,「此事早晚都要下來,寧嬪說的對,消息出來了這才能當真,我們事前傳遞消息,徒亂了舅舅的心神。」因此善桐雖然知道了好消息,但並未同舅舅說起,等過了七八天調令下來了,這才上門去恭喜舅母,卻是人還沒進巷口呢,就被那一溜馬車給嚇得打道回府了。——王家地方小,這麼多官太太已經夠折騰米氏的了,她也就不跟著添亂。

  等避開了這波風頭,她這才上門去幫米氏打理行裝——安徽距離福建這就近了,王時這兩年也在黃山一帶盤桓,在安徽辦婚事,倒是比在京城辦婚事要合適得多。有些在京城置辦的細軟箱籠,就要快點運到安徽去了。又恭喜舅母,「如今您也算是衣錦還鄉啦!」

  今日難得大老爺也休沐在家,正袖著手在廊下看丫頭們忙忙碌碌地裝箱塞稻草預備運瓷器。隔著窗戶聽見這麼一句,他轉過頭笑著指了指善桐,道,「你也來逗你舅母!」

  的確,和淡定從容,只把喜意在眉梢透出少許的大老爺相比,米氏的喜悅就要真切得多了。她的打扮儘管還樸素,可看著竟要比幾年前在西安時還年輕了幾分,就對善桐的打趣,她也只是抿著嘴笑,竟是來了個全盤默認。這喜氣洋洋的,倒是招得善桐也跟她一般喜歡,兩人裡裡外外忙了一會,大老爺又把善桐叫到一邊,問道,「今日含沁怎麼沒來?」

  得知含沁入值御苑,今晚都要在宮中過夜,他點了點頭,沉吟了片刻,就又道,「你同我來書房說話。」

  善桐知道這是長輩離京前將對自己做的指點,忙收斂玩笑神色,正正經經地隨著大老爺進了書房,在舅舅下首正襟危坐。

  大老爺卻並不著急,他慢慢地喝過了一杯茶,時不時巡梭善桐一眼,見善桐神色寧靜,也不禁暗自點頭,又尋思了一會,才慢慢地道,「孩子,你往宮中這潭水裡,淌得太深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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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3 23:31:3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六十一章:感激

  只聽這句話,便能曉得王大老爺——又或者是晉商,的確是消息靈通,非但朝中事瞭若指掌,連宮中事也都不落人後:或多或少,皇后的那件斗篷,也是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善桐輕輕地歎了口氣,還等著大老爺的長篇大論呢,可沒成想大舅舅又不說話了,只是注視著善桐,顯然是在等她開口,她只好低聲道,「和宮中的娘娘們打交道,憑我身份,的確是可能動輒得咎。舅舅的顧慮,我心底明白的,只是……這也是不得已的事。」

  「你也是妄自菲薄了。」王大老爺反而說。「現在天下掌著實權的將領,十個指頭都數得出來,其中就以你們桂家兵力最多,權力最大。含沁的確年小德薄,比不上那些巨鱷,可你們身為桂家在京唯一的近支族人,這些奶奶太太們對你特別客氣,也是應該的。就是在宮中,除了兩宮太后、太妃之外,恐怕也沒有誰會給你太多臉色看。」

  他頓了頓,見善桐不接話,便又續道,「我也猜出來了,以你的性子,如沒有特別的原因,是不會往宮裡湊合的。只怕……是你們家要對牛家動手了吧?」

  他在書案上翻找了片刻,尋出一封信遞給善桐,「你看看。」

  其實善桐畢竟是出嫁的閨女,雖然親戚情分在,但兩家政治立場可謂是涇渭分明,晉商和桂家交惡,這是王大老爺又或者善桐都改變不了的事實,王大老爺這樣辦,多少是有點犯忌,善桐把信捏在手上,一時還有些猶豫,王大老爺見了,便喝道,「讓你看,你就看!和舅舅你還有什麼好客氣的?」

  善桐只得拆開信來看了,見卻是西北方面寫來的信——未見落款,只說了在那群商隊屍體中翻檢出了一封信,信裡落款處只蓋了陝甘總督肖氏常用的一方私印云云。

  即使對桂家用計幾乎是瞭若指掌,看了這封信,她也不禁暗自咋舌:桂家這幾年在西北,可謂是容忍牛家一步步蠶食自己的地盤,都沒有做出任何應招,沒想到一旦回擊,竟會如此狠辣挑釁,這幾乎是在掌摑肖總督的臉了:查走私查到自己頭上,他不做個掛印請辭的姿態,以後怎麼在官場混下去?

  「這件事當然瞞不過燕雲衛。」王大老爺慢悠悠地道,「最近這幾個月,皇上發作他們很狠,他們也是鉚足了勁兒要找回場子。不過密奏報回去,皇上是不置可否、留中不發,看來還是相信肖總督的人品,更傾向於是別人暗地裡使壞了。」

  當著舅舅的面,善桐還有什麼好客氣的?她一撇嘴,「他們自己不暗地裡沖別人使壞就行了,還怕別人沖他們使壞?」

  王大老爺眼睛一亮,他的聲調更緩慢了,「你算是說對了,這支商隊實在是滿布疑團,從出發地到運送的貨物,甚至是被劫殺的地點,羅春所用的手法,都可說和往常不同,重重疑竇,惹人深思。皇上也很看重,尤其因為它運的有……」

  他壓低了聲音,「火銃,更是招惹了皇上的忌諱。如真是牛家在背後指使,他們家遲早都要陷入一場大麻煩裡,這時候你再往宮裡摻和,就沒什麼用處了。所以我說,你往宮裡這趟渾水,淌得有點深了。」

  真是成也軍火,敗也敗在軍火上。牛家栽贓軍火這點子也不算不天才了,可就是因為如此,反而促成桂家、孫家聯盟,現在宮中女眷承受的壓力之大就不用說了,琦玉一旦被皇后挖出來,她本人如何還不好說,以皇后手段,牛淑妃眼見著就要失寵,那是十拿九穩的。宮外又被桂家這迎頭一棒,還是以軍火之道回擊,招招都是誅心劍,兩線開戰,他們家勢必要忙亂上一陣子了。按王大老爺來看,桂家此時沒必要繼續跟宮裡摻和,這也是很合理的結論,善桐輕輕地歎了口氣,低聲道,「舅舅,摻和進去容易,抽身出來難啊。要不是我在宮裡多少也給娘娘幫了點忙,沒有孫家的幫助,對付牛家,哪有這麼容易……」

  半含半露之間,她透露的資訊其實不少,王大老爺眼神一閃,沒有往下問了,自己尋思了一會,也不禁失笑道,「好,牛家狠,你們更狠。我看這一次,宮裡宮外,他們就是不吃虧,也占不到多少便宜了。」

  一邊說,一邊又歎了口氣,「只是羅春最近在西北反常活躍,已經是吃掉了好些黑商隊,這對他們自己也是個限制。今天皇上和我商議了你叔叔上的摺子……他還是比較心動的,只怕養虎為患,羈縻久了,他們的爪子就更利了。我還沒給回話呢,想來明天進宮面聖時,又要談起此事了,三妞說,我該怎麼講好?」

  這是把善桐當作了可以在政治層面上代桂家做主的成人來對待,要不是含沁在宮中分身無術,想來大舅舅也不會和她談的。善桐心知肚明:大老爺這是為晉商討價還價來了。黑吃黑是一回事,專挑晉商的黑商隊吃又是另一回事,老這樣下去,晉商肯定受不了。現在他們不敢走私軍火了的確不錯,可茶鹽布匹,乃至往回運的馬匹香料,一來一回獲利也都豐厚。為了逐利,這些人什麼事幹不出來?這不就請動了王大老爺來探桂家的口氣了?

  「這種事……」她咬著下唇,為難了片刻,才一咬牙道,「按說,那都是男人們的事——」

  「你從小聰慧。」王大老爺打斷了她,「含沁又不是什麼古板人,男主外女主內這種話,我看他是不大當真的。你就別和舅舅裝了,我知道家裡的事,你能做主。」

  善桐也就勉為其難地讓了步,「就這麼和您說吧,舅舅,羅春專吃晉商,那是柿子撿軟的捏。他明知我們是不會為晉商出頭的,若我們改了態度,他也就不必專挑晉商下口了。可要把這態度傳遞過去,那也難呢……」

  「嗯,那也得等皇上立心要行這羈縻三策了,私底下有音信往來了,才好開得了口。」王大老爺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低聲道,「就只看能不能成事了。」

  有了山西黨大力遊說鼓吹,成事可能又大了幾分,善桐安安定定,只是微笑。大老爺看了她幾眼,忽然也笑了,一邊搖頭道。「該說桂家走寶,還是含沁這小子有福氣?都說妻賢夫禍少,我看娶了你,他何止禍少,簡直是一路有福青雲直上,這麼幾個關節裡,你幫他多少?只可惜他不是桂家宗子,不然……」

  善桐忙道,「快別說了,您這不是偏心自家人嗎,我哪有那樣好,還是他自己有本事。我……」

  她有點不好意思,紅了臉低頭道,「我不懂事,還時常要他教我呢。」

  對著自己舅舅這樣誇夫君,那是真的挑不出一點毛病來,才能對著娘家人也沒他一句不好。王大老爺看著善桐,眼底全是暖意,過了一會兒,他低聲道,「我們囡囡畢竟聰明,世上似含沁這樣的夫婿,豈非是萬里挑一?現在連你娘談起他來,都挑不出什麼不是了。和你二堂姐夫相比,兩人將來成就,孰高孰低,我看那是不用說的。」

  對往事,他也就只點了這一句,便又轉移話題問善桐,「榆哥怎麼忽然間又想進工部做事了?阮員外郎和我提起來時候,我還以為聽錯了。他不是一向無意功名?再說,想進工部,他也應該找我。含沁畢竟是武將,哪比得上舅舅人頭熟。——你們也是胡鬧,竟會為了他玩火藥牽線搭橋。」

  善桐忙告了榆哥的刁狀,「您不知道!」

  說著,就一五一十將自己無意間說錯一句話的前因後果告訴出來,王大老爺還有些將信將疑。「去泰西?那地方千年來就沒有人去過,只有他們過來,沒有我們過去的道理。就那樣的蠻荒之地,能有什麼學問?」

  又道,「真是胡鬧,實在不行,我給你娘寫信,讓人把他押送回去算了!火藥這東西也能亂玩的?再說就是玩出花頭了,那也就是個工匠罷了,還能光宗耀祖不成?他這結巴病治好了,倒比從前更能鬧騰。」

  親舅舅從來都當外甥是半個兒子,善榆也算是大老爺看大的,數落起他來就很不客氣。可大老爺話說完了,到底還是歎了口氣,「這件事你們不要管了,含沁乍然當紅,朝廷裡看不慣他們的人很多。你們往來的又都全是勳戚軍門,文官的那些道道兒你們不懂……不就是要進工部嗎,他們又不支餉,找對人,那就是一句話的事。」

  王大老爺把這事包攬過去,那是名正言順,善桐也沒二話。代榆哥謝過了舅舅,她舅舅又問,「姑爺待你好沒得說,桂家現在對你應當也沒什麼不妥了吧?你爹這幾年在陝西越發是紅火起來,我看這一次要能把肖氏推下臺,我們幾家聯合用力,再往上扶一扶,他一個甘陝總督位,倒十有八九,說不定能成。」

  娘家有力,婆家看得就重,這也是人情常理。善桐想到如今供在家祠偏廂裡的姨娘牌位,不禁微微一笑,道,「都是一家人,我們隔得又遠,反而比從前熱乎,你好我也好的事嘛。」

  「鄭家那邊關係你要處好。」王大老爺又叮囑她,「婚期定了是明年四月?我聽你舅母說了幾句,桂家內部情況似乎也複雜,幾個堂妯娌,你誰都別得罪,也別和誰太親密了。」

  他是個大忙人,平時很少有空和外甥女相聚,此時絮叨起來竟有幾分囉嗦,善桐一一聽了,王大老爺還道。「日後王時也許會上京來,到時候你們還要多來往,含沁懂事,要教教王時為人處事……」

  朝廷中很多事幾乎都不會放到臺面上,過了幾天,含沁回來時說起,「皇上已經露出口風,等福壽公主再大一點,便把她許配給羅春。給叔叔的密旨也已經送到西北……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天下要操心的地方太多了,楊閣老這裡就等著要辦地丁合一的事呢,西北這一塊,只有先放一放。」

  正因為切中了皇上的脈門,這件事才辦得這麼順。恐怕裡朝廷就是有心干涉,倉促間也尋找不到手段。再說,他們如果一心只是販賣軍火牟利,那麼西北究竟誰和誰在打,恐怕亦不在考慮範圍之內。善桐只覺得自從知道真相起就繃緊了的那根筋終於漸漸鬆弛下來,她抱住含沁長長地歎了口氣,含沁也握住了她的肩膀,把頭擱到善桐頸側。

  「我在想。」過了一會,他又悶悶地道,「從前祖父下這個決定的時候,是否也和我們眼下這樣,自以為是沒辦法裡最好的辦法了呢?」

  人畢竟不能前知,眼下看來是沒辦法裡的好辦法,沒准十幾年後再看,又是個愚蠢到家的決定。善桐只覺得自己就像是在一艘小船上,手裡抱著大妞妞,和含沁一道隨波逐流,縱使含沁有千般聰明,即使她自己也不是愚鈍之輩,甚至還能冒險把手伸到宮中去攪一攪,火中取栗般撈出了好處。但同這時代的驚濤駭浪相比,個人的力量又是何其渺小?縱有萬般的能耐,恐怕也終究不過是這水花中被沖得亂轉的一葉小舟,只能隨機應變,飄到哪裡就算哪裡罷了。

  下回進宮時,她特地去看福壽公主,小姑娘果然已經得到風聲,看著比往常都更瘦了幾分。見到善桐,她雖有幾分矜持,但還是難掩焦慮。「小桂太太是見過世面的人,我聽人說,你連前線都去過……」

  善桐心中暗歎,忽然間,她覺得自己實在有幾分傻:她被人賣過,現在轉頭又間接促成別人被賣。她曾經覺得賣她的人很沒有良心,她覺得自己和她們不一樣,其實現在看來,她和他們比,也許並沒有多少不同。也許她這一切不合時宜的多愁善感,只因為她尚且沒有放棄她早就應該要放棄的東西。

  雖然剛為困擾桂家已久的死結挑開一線生機,但她從沒有像現在這樣覺得自己如此無力,如此窒息,就像是一池水,她看著自己走進去,她明知道自己這麼做不對,但她沒有別的路可以選了。

  「這話可不能亂傳。」她就笑盈盈地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不過,那時候西北很亂,北戎入侵甚至困住了楊家村,我倒是躲在村牆後頭,見了哈布日萬戶一面的。」

  說來好笑,雖然不服管,但羅春是老達延汗的兒子,在朝廷還是有封號的——兀良哈萬戶。福壽公主眼神一亮,她迫不及待地追問,「他——他——他老嗎?」

  到底還是個孩子,千萬個問題裡,居然最在乎的還是這個,眾人都笑了,善桐也道,「是要比公主大了幾歲……」

  羅春是比福壽公主大了接近二十歲。

  「但生得極英俊,氣宇軒昂,不愧為一方豪傑。」她繼續往下說,見福壽公主眼底漸漸透出光彩,便又續道,「其實草原就和西北接壤,日子也並沒有多難過。我就是從西北過來的,公主看我不也還是白白嫩嫩的?」

  一頭說,她一頭卻調開眼神,避開了福壽公主眼中的感激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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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二章:結姻

  進了十一月,京城的年味就濃起來了。除了德勝門、朝陽門內外集市一下翻倍熱鬧,就連達官貴人們也都多了走動的腳步,趕在年節前夕,有互相打發人送山珍海味的,有命人回老家送年禮的,有緊著辦喜事的,也有一幫得閒的太太、奶奶們乘沒進臘月抓緊賞雪的。雖然天氣冷了,但眾人出門的次數還比秋收後更多,倒是含沁這時候有了閑——到了年尾,天氣寒冷,侍衛們當值完了也只想回家鑽沙,就沒有多少遊樂的興致了。桂家如今也正是安然看熱鬧的時候,沒有多少事要他出面打點關係,平時下了值他就直接回家,和善桐一道吃了晚飯,再鑽進東廂房裡逗逗大妞妞,孩子漸漸懂事,也就更依戀父親了。

  倒是善桐要比平時更加忙碌:如今不同往日,有了皇后那件桂花披風加持,人人都爭著和小桂太太結交。除了往常幾位親友之外,多的是一面之緣的人家給下帖子的,有些她可以不必應酬,但有些聚會那是必須親身過去的。好比閣老府閣老太太叫她,那除非是進宮,不然真是再忙都要過去應酬一番。

  朝廷裡鬧得厲害,兩黨相持不下已經有段日子了,兩邊人馬四處拉幫結派,互相攻訐,什麼話都說的出來。把如今的朝廷鬧得亂哄哄的人人自危,可身處颶風中心,閣老太太倒是悠閒得很。這一次是年前姑奶奶回娘家省親,又趕上閣老太太小生日,人倒是齊全的,善桐進來,一屋子都是熟人不熟人都露了笑臉,招呼聲此起彼伏,「小桂太太來了!」風頭差一點還要壓過和她一同進來的許世子夫人。

  就算再疲倦,善桐自然也不能怠慢了這些貴婦人,她露出笑容,在人群裡周旋了片刻,又自然要祝閣老太太安康福壽。閣老太太望著她,一把握住她的手,眼神又有幾分迷離了。就是孫夫人都有幾分感慨,「你這一走進來,春風得意的樣子……和五妹是有幾分像。」

  其實硬說她像個未曾謀面的逝者,善桐是次次都不知道該怎麼接話才好,好在孫夫人也就是這麼一說,就又壓低了聲音問她,「前回進宮去,你瞧著娘娘心緒如何?」

  同封子繡聯手,這一招棋其實不能說走錯,封子繡也的確是把牛琦玉進宮一條線都挖出來了。這個錯非借助燕雲衛力量,是不容易做到的。可在宮中找不到牛琦玉,這就怪不得誰,只能怪皇后比不過太后的本事了。因此孫夫人就不像皇后那樣嫉恨封子繡『他是皇后還是我是皇后』,只關心皇后情緒別走了岔子。她也儘量和善桐錯開日子進宮,兩人分別寬慰貴人,會比一起進宮效用更大些。

  善桐歎了口氣,「這都已經是第六個月了……再幾個月,孩子都要落地啦。那位把咸福宮護得風雨不透的,什麼事都是影影綽綽,娘娘也就漸漸死心了。上回進去見她,她說的已經是孩子落地後的事情了。」

  孫夫人沉吟著點了點頭,還沒說什麼,四少奶奶已經過來笑道,「就是你們好,一見面就拉著手說話。二姐看著比疼七妹還疼她呢。」

  孫夫人也笑了,「我瞧著她就想到五妹,也和娘一樣,都格外疼她一點兒。」

  這也就是現成的藉口,善桐沒當真,四少奶奶卻有點吃醋,私底下來擰善桐,兩個人站在角落嘻哈了一會,見閣老太太從里間出來,四少奶奶一下就站正了也不敢再鬧騰,大家各自入席。秦太太問七娘子道,「你婆婆怎麼沒來?」

  七娘子笑道,「她還在小湯山呢,怕是要進了臘月才回來。那邊有溫泉,冬天住得更舒服。」

  正說著,善桐也想起來要買莊子的事,便道,「上回我們借了鄭家的莊子過中秋,真是舒服,這幾個月留心著,市面上卻不見小湯山那一帶的小莊子賣。」秦太太便道,「就是這麼說,現在小湯山一帶土地還是比較荒涼,要麼買地自己建吧,又覺得煩瑣,花費也大。所以那一帶莊子都是零零落落的,人也不多,我看孫家也沒有莊子在那邊。」

  眾人便說起小湯山、玉泉山等京郊一帶別墅的好壞來,閣老太太道,「依我說,香山也不壞的,上回九哥過去玩,還進權家莊園裡玩了一圈,讚不絕口呢。」

  「那是御賜。」敏大奶奶歐陽氏說,「自然是踵事增華,漂亮得不得了了。權神醫隨常都不在京裡住,寧可住在香山,據說就是為了侍弄那裡頭的草藥。」

  一時又有人道,「他最近還是在城裡的,皇上身上不好,離不得他。」

  從含沁的消息來看,皇上『身上不好』,心情也不好,已經是有幾個月的時間了。自從封錦和孫家合作告一段落——弄明白牛琦玉是真的進了宮,恐怕也真的在六月侍了寢之後,含沁就沒見他進過御苑。善桐得閒自己想想,也覺得個中聯繫,真是奧妙不可言傳。

  只是這種事,當著大傢伙的面,肯定都是表現得懵然無知的,尤其七娘子又是封錦血緣上的表妹,善桐面上只繃得緊,可她左右看了看,秦太太、閣老太太、孫夫人,臉上都是似笑非笑的,好像全都心中有數,就是七娘子,眼神一閃一閃,唇邊笑意帶了幾分神秘,似乎也不像是一無所知的樣子。善桐心裡倒好笑起來:大家各有門路,對皇家的事,全都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倒是敏大奶奶似乎沒明白裡頭的玄機,左看看右看看,咧嘴一笑也不多問,又問七娘子,「最近家裡人都還好?」

  善桐雖然和七娘子沒見幾面,但卻已經很熟悉她的作風了。這個清秀溫婉的少年貴婦,從來對著人,唇角都帶了微微的笑,雖明知是客氣,但笑得就是情真意切,令人生不出惡感來。倒不比那一等人,雖然也笑著,可卻明明白白叫人知道,她是在敷衍你。她的笑也是帶了情緒的,見到不熟悉的、彼此關係冷漠的,便淡,若是見到親友,就微微加深,同自己這樣帶了善意,卻並還不大熟悉的,卻要笑得更甜一點。就像是剛才那大家心知肚明卻不說穿時,她的笑就帶了幾分神秘,情緒傳遞出來了,卻又乾乾淨淨,不懂的人看去,不露絲毫痕跡。

  現在,對著敏大奶奶,她又露出了這神神秘秘的笑來,輕聲細語地道,「都好,太夫人身子好,夫人身子好,幾個嫂子也都好。我們大嫂還惦記著要拉我去上香呢,就是最近我忙,她只好自己去了。」

  善桐心中不由驀地一動,她一下就想到了在國公府內的見聞……像七娘子這樣心細如發的人,也許能瞞得過她的事情,本來就並不多,當時和敏大奶奶聚會的究竟是哪一位,說不定她心裡也很有數,只是還為她們保守了這個秘密。

  都是有夫君的人了!還做這樣的事,不覺得心虧嗎?她倒有幾分不解了,只一時自然不便詢問。便又和孫夫人等談笑了起來,等一時院子裡上了戲,各太太奶奶嗑瓜子看戲了,四少奶奶又把她拉過去道,「幾時沒見你,婆婆讓我問問你,寧嬪在宮中好不好呢。二姐進宮雖然也看她,但心力肯定還要放在娘娘那裡,倒比不得你,只是她的自家人。」

  「現在寧嬪多當紅,你還不知道?」善桐不禁就笑了。「皇上三不五時把她叫出去解悶兒,宮裡還有誰有這樣得寵過?這麼當紅,她又會做人,自然是好啦……」

  正說著,便向四少奶奶身邊一位風韻猶存的中年婦人點了點頭,那婦人見她客氣,也含笑沖她微微點了點頭。又沖四少奶奶使了個眼色,便回身走遠了,四少奶奶悄聲笑道,「這是寧嬪生母……我們家七姨娘。前幾回你過來,都沒怎麼見到我們家的姨娘……我們家規矩大,姨娘不讓隨便出來見客的。」

  天下做母親的,不論身份高低貴賤,掛念子女的心真是再沒有任何不同。七姨娘這個身份,其實沒資格出來應酬,她就硬是要過來,不過是為了多從一個宮中也算當紅的人口中聽到寧嬪安好幾個字。善桐點頭道,「可惜你們平時也不大進宮,不然,她也不必問人了。」

  「我們身份不尷不尬的,終究不算正經親戚,寧嬪從前不得寵的時候,娘也不愛進去。」四少奶奶道,「現在得寵了,也許進去得會勤快一點兒……」

  正說著,敏大奶奶也過來和善桐打招呼說話,她還是那樣明快俐落,「知道你現在有了體面,巴結你的人是只會多不會少,我也就沒上門。你要是家居得了空,想要出門坐坐走走,就別忘了我。」

  善桐忙笑道,「哪裡是我有體面,那是家裡有體面,我們沾家裡的光罷了。」

  又道,「現在也的確是忙,過了年,還要忙堂兄的婚事。」

  大家正說著閒話,閣老太太又叫善桐過去,握著她的手問,「大妞妞怎麼沒來?這也一歲了,起了大名沒有?」

  不管是不是移情作用,在京城結識的這色色朋友之中,孫夫人更多是利益交換攜手同盟,皇后是看重她人脈特殊,能為自己所用;四少奶奶、敏大奶奶這樣的,一來是親戚,二來也是家居無聊少人說話,七娘子又實在還不熟,唯獨只有三少夫人、閣老太太,是看重善桐這個人,比看重她身份更多。善桐對她倒是存了幾分好感,因笑道,「天氣冷,就沒讓過來——起了大名呢,叫桂壽安。」

  閣老太太嘴角微微抽搐,正要說話時,善桐忙補了一句,「是她叔祖父幫著起的,我們也不好說什麼。」

  桂元帥親自賜名,小夫妻也的確是沒辦法,閣老太太不多說什麼了。只道,「很該也一塊帶來的,今天延平和四郎、五郎三個外孫都來了,大妞妞喜歡誰啊,我親自做媒,給你們定個娃娃親。」

  眾人有聽見的都笑了,直呼,「這也是一段佳話。」善桐沒當真——開玩笑,這過門就是宗婦,哪是閣老太太隨便一句話就能做主的,只笑道,「才一歲,您就看得這樣遠了,我們不如您老人家站得高,高瞻遠矚。」

  四少奶奶介面笑道,「就是,再說,這大妞妞就一個,外孫卻有三個,是給誰好呢?孩子們怕不要打起來了。」

  大家都笑了,外頭又有人進來傳話:幾個少爺要進來給閣老太太敬酒。

  沒出閣的外姓女眷們紛紛回避,善桐等人算是同姓,又出閣了,便在原地坐著不動。等四個堂兄弟進來了,善桐只看最小那個——這才是閣老府的獨苗苗善久,前頭三個,其實都是他們家二房的男丁了。

  善久和七娘子是雙生姐弟,長得的確也像。只是七娘子是秀麗溫婉,四少爺就是俊美矜貴。和姐姐一樣,他也是一臉的機靈相,但又和姐姐不同,這機靈相裡沒透了安詳,反倒有幾分少年青澀,非要比方來說,七娘子有時候一言一行,比中年人還老道,幾乎有些老年人的滄桑,令人捉摸不透深淺,有時竟能忘了她的年紀。可四少爺就顯得很青蔥,縱有森嚴家教培養出的好品味,也蓋不住那勃勃的青春氣息……談不上誰好誰不好,但是要比七娘子顯得淺了點了。

  四人分別敬過酒了,又來敬親眷們。孫夫人把四少爺叫到身邊,笑著握住他的手,也不知說了些什麼,四少爺也和姐姐很親近,兩姐弟低聲談笑間,深厚情誼展露無遺。倒是和七娘子,只是彼此一望,再微微一笑,七娘子就把酒給喝了,兩人連話都沒有多說。

  善桐若有所悟,再去看閣老太太時,見她雖然和大少爺說話,眼神卻盯准了四少爺不放,她心裡就更明白了:什麼嫡母親厚……多半那還是看在四少爺的面子上,從堂伯母以往的隻言片語來看,閣老太太和七娘子之間的心病,恐怕其實不少。

  礙於堂伯母在,她還是全心應酬閣老太太,不敢多搭理七娘子,等眾人散席時,善桐就想著和七娘子一道走,埋怨她,「你這兩本書,真是給壞了。我們家那個呆子哥哥竟著了迷,看得半懂不懂的,還異想天開,願到泰西去求學!倒鬧得我們人仰馬翻的,光勸他打消念頭,都費了不少工夫。」

  七娘子眼神一閃一閃的,唇邊又躍上了神秘的笑意,她顯得很無辜,「這我也沒想到不是……你今兒也不早說,等什麼時候有空來看我了,我再聽你仔細說吧。」

  便當真要和善桐訂約會,態度一下似乎又熱絡了起來。善桐不禁又是一頭霧水——榆哥去泰西,對她又不可能有什麼好處,可要不是因為這個,七娘子這麼熱情做什麼?她道,「和福壽公主約好了,過幾天要進宮去,嗣後應當就無事了,到時候給你送信兒。」

  兩邊定了准話,便各自分手,善桐回去又給宗人府遞了話,過了幾天,她進宮去給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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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3 23:31:5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六十三章:驚覺

  自從福壽公主知道了自己也許將要嫁到西北的消息,善桐就成了她最歡迎的客人。善桐也不知道她明白不明白,桂家其實就是促成和親的聲音之一,就算公主知道,她也未曾表現出來。就連皇后都不提這個,只感慨,「你為人好!」也就成全公主,次次善桐進宮,總要把公主請來和她說說話。

  分明是金枝玉葉,幾年後卻要到大漠苦寒之地度日。雖然身為達延汗的哈屯,她自然也是錦衣玉食,不會受多少罪,但小女兒家的,只怕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善桐平時聽公主身邊人說起來,當年福安公主,「聽說自己要被嫁過去,嚇得飯都吃不下了,第二年大病一場,反而高興起來,直說死也要死在宮裡。可不就是……病勢漸漸沉重,沒幾年就沒了。」

  相形之下,雖然福壽公主平素還更孱弱一點,聽到消息也嚇得不輕,但她到底是要比姐姐更要強,可能自己也就是哭了幾天,便開始多方打聽西北資訊,為自己日後的生活做起準備。聽善桐說起北疆天氣冷,現在她已經開始自己學著裁棉襖,做皮衣了。和善桐她很少說心裡話,只一次私底下提起來,「就實在過不下去了,那也要死在帳篷裡。不能和姐姐一樣落笑話,千古多少公主嫁過去,為什麼我就不行。」

  其實要說起來,和親嫁出去的還多半都是宗室女,像這樣金枝玉葉真正過去結親的,還是少見。要怪也只能怪當時先帝許得起點太高,直接把福安公主許出去了,現在要再討價還價,也沒這麼空間。善桐望著她微微笑了笑,低聲道,「放心吧,到了那一步,沒有人的日子是過不下去的,說不定你還覺得比宮裡的日子更舒坦自在,也是難說的事。」

  不過,見福壽公主經過洗禮,反而更堅強起來,她也漸漸說些羅春身邊的真事給她聽。不想福壽公主是早就知道了羅春身邊早有妻室在,「早在姐姐要嫁出去那時候,就聽說他有兩房正妻,還有數也數不清的美人妾室,看中哪個就搶哪個,不喜歡了就隨便賞賜給人。那時候我還小,也不知道賞賜給人是做什麼去,聽了宮人們這樣傳說,便問姐姐,姐姐嚇得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連自己這樣一面之緣,羅春有機會了都要索要,說他不風流,那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善桐也不和福壽公主客氣,只道,「您是大秦公主,金枝玉葉,就是比不過兩位原來的哈屯,按哈布日可汗的性格,待您也決不會差的。這一點大可放心,其實同京中駙馬比,也就差個可汗可以隨意納美……這個,倒是天下烏鴉一般黑,就是駙馬們,偷偷摸摸納小星的,也不是沒有。」

  福壽公主也笑了,「小桂嫂子是說義寧祖姑家的那一位吧——」

  她和善桐漸漸熟慣,人也健談多了,拉著善桐的手又說了幾句閒話,見天色晚了,這才依依不捨地道,「這次進宮你先來見我,真是領了你的情了。知道你還要到別地兒應酬的,臘月、年節又忙,二月裡好歹來看看我……我同嫂子們還不一樣,手頭沒多少東西賞你……」

  福壽公主的母親當年也就是個嬪位,現在依附太后太妃居住,長公主本人似乎也不大受哥哥寵愛,要拿出多少鎮得住善桐的賞賜來,那也為難她了。善桐忙道,「我也不為這個來呀,要這樣說你就見外了。」

  福壽公主便望著她笑了笑,低聲說,「我知道,你是心好……我心裡很感激你的……」

  可她不知道,善桐最怕聽見她說這個,她忙搖了搖手,「快別說了,折煞我啦。再這樣說,我以後不來了。」

  福壽公主嚇得忙閉口不說,捂住嘴眼巴巴地看著善桐,竟似乎是怕善桐當真不來了。善桐越發覺得她可憐可愛,又露出笑來哄了她幾句,一併拜見太嬪——因今次進宮,正巧撞見太子進後宮探視母親,善桐便沒進坤寧宮,一徑先入福壽公主這裡,此時料著太子該走了,便同福壽長公主母女告辭,又過坤寧宮去。

  她時點掐得巧,果然太子正從坤寧宮出來,兩邊倒是撞了個正著,善桐忙要行禮,太子諭免,還和和氣氣地同善桐搭話,「天氣這樣冷,難為桂統領還在外受凍值宿。可謂是戰戰兢兢、恪盡職守了。」

  小小年紀,就知道體恤臣下,這個太子的身份是在這裡的。善桐含笑道,「這都是他應當做的,殿下言重了。」

  正說著,她腳邊忽然落下一物,發出啪地一聲,眾人都垂頭看去——卻是個荷包,恐怕因天氣冷,凍斷了穗兒,這才掉在地上。善桐身邊中人宮人還沒說話呢,太子身邊一個小中人就彎下身來,拾起了荷包恭恭敬敬交到善桐手上,善桐伸手拿過,笑著道了一聲謝,自然而然,便和他雙目相對。

  這一眼過去,她猛地就是一怔,回想片刻,又不禁大驚。只這些年來風風雨雨,也歷練出了喜怒不形於色的本領,面上卻是絲毫不露,不過頓了頓,便強忍心中驚濤駭浪,轉身同太子笑道,「讓您見笑了。」

  「尋常事。」太子也沖那小中人滿意地一點頭,又和善桐寒暄幾句,兩邊就客客氣氣地分了手。善桐一路走一路出神,進了坤寧宮,都還是身邊大宮人輕輕咳嗽了一聲,她這才回過魂來給皇后行禮。

  這大半年來,善桐進宮次數幾乎比孫夫人還多,皇后自然也不會介意這一點點失禮,反而還笑道,「在福壽那裡受氣了?臉色這樣沉重。」

  要在往常,善桐必定心中暗凜——這算是在給皇后臉子看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心裡有多不舒暢呢,竟然敢冒犯上位者。但此時她心裡實在是亂得慌,又晃了晃神,這才一咬牙關,勉強擠出一個笑來,輕聲道,「是剛才在東宮跟前失禮了——」

  便隨口將方才那件小事道出,又說,「還虧得他身邊一個清秀的小中人圓場,也不知他姓名,不然,回頭倒要讓含沁去謝謝他。」

  含沁畢竟是皇上寵臣,肯討好東宮,皇后自然受用,她微微一笑,「你也客氣了,中人們幹的難道不就是這事兒?」

  一邊說,一邊卻又回想了片刻,才問身邊人道,「小桂太太說的是他隨常帶在身邊的那個小機靈?叫什麼來著?」

  看起來,皇后對太子身邊的從人也不大熟悉——太子分宮居住已有幾年,皇后能把手插到他宮裡,那是肯定的事,但東宮畢竟位居前廷,詳細人事,也不是她在後宮能完全掌控的。

  善桐的心直往下沉去,她再四回想,都肯定自己絕沒有看錯、記錯,再一想到太子那虛弱神色,一併那位小中人清秀的眉宇,就有一陣陣眩暈感襲來。皇后身邊一個大宮女笑著回了話,她幾乎未能聽清,還是皇后指著她笑道,「茶花,我記得他是認你做了姑姑吧?」

  那大宮人茶花便微笑道,「娘娘心細如發,小如意和我是同鄉嘛。」

  善桐倒是認得茶花的——這是皇后心腹宮人之一,幾次密談,都是她在身邊服侍茶水。她心頭一縮,頓時將所有情緒全都壓到心底,面上若無其事,又笑道,「等他何時能出宮去,讓含沁請他吃飯。」

  「你這就太客氣了,一個閹人,能受得住桂統領的請?又不是連公公……」皇后不免也笑了,她的語氣更加和緩。「就是連公公,平時謹言慎行,也從來都不和大臣們來往的。」

  她一面說,一面輕輕地揮了揮手,眾人便都退了下去。善桐知道這是要談琦玉了,不過距離她上次入宮到現在,似乎琦玉一事也根本沒有新線索,果然皇后帶來的也不是什麼好消息:天寒地凍,太后藉口子嗣要緊,令牛淑妃在宮中休養,今年年節各種祭祖、開春的大典,就不要出來露面了。

  隨著時日過去,皇后再提到這事,就沒有從前那樣氣急敗壞了。就像是善桐和孫夫人多番規勸的一樣,輸一招並不要緊,大把機會扳回來,要是贏得太難看,反而失去意義。

  「我也不讓她們安生,三不五時噓寒問暖,總是要找點事出來的。」皇后就微微翹起唇角,「我想她還是在太后那裡藏著居多,咸福宮不是我去的地方,可給母后請安,那是名正言順,打發人往咸福宮送東西,也是我應當做的……這樣東躲西藏驚弓之鳥一樣的日子,她要還能坐得穩胎,生個男孩,我也就服了她了。」

  善桐又勸慰皇后幾句,便相機為寧嬪說話,「就生了也不打緊,和東宮差了快十歲,都要隔了一輩兒了。倒是寧嬪要能給淑妃娘娘那位添個弟弟妹妹的,那就更熱鬧了。」

  皇后會意地一笑,「你說得對,孩子還是越多越熱鬧……」

  她和氣地拍了拍善桐的手,一時又問,「這一回過來這麼晚,還去看寧嬪嗎?」

  儘管和皇后已經越來越熟悉,可每次和她說話,善桐總是要打點了十二萬分精神,卻每每還要為皇后的多疑給鬧得戰戰兢兢的,她搖了搖頭,肯定是要和寧嬪撇清關係。「寧嬪現在紅得很,幾回過去都撲了空,想著她現在也未必有空應酬我,這一次就不過去了。」

  皇后唇邊的笑意這才有了幾分真誠,「她也是難做人……嫂子也和我說,現在她忙起來,連親二姐都招呼得不大周到了……倒是在我跟前,還是和從前一樣恭順。」

  不是寧嬪難做人,是孫夫人和善桐一樣,都切准了皇后的性子。善桐露出微笑,和皇后又應酬了幾句,便道,「臘月不進宮了,春月裡再得空進宮給娘娘請安吧。」

  皇后猶道,「大年初一你們不是都要進來嗎?」

  她一時又笑了,「倒是忘了,小桂統領品級不到,你還不用虛應故事,進來走這一遭兒。還能在家好好安生過年,好事。」

  善桐也覺得不必三四更就起來往宮裡趕,簡直是一份最好的年節大禮,只沒想到皇后還能體諒到這裡,她也笑了,「黑洞洞冷颼颼的,我懶,不用受這份罪,倒寧願含沁一輩子升不上去了。」

  把皇后逗得笑出聲了,「這話你和姑爺說去,看小桂統領不捶你。」兩人又說笑了幾句,皇后命人換了茶,自己低頭徐徐地吹了吹水面,又不經意地道,「聽說這幾個月,牛家私底下是焦頭爛額的。我模糊聽了幾句……說是西北一帶,又查出他們家往外走私了,可有這件事沒有?」

  「侯爺去了南邊。」善桐微笑道,「不然,這件事您們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了——說來也好笑,這還要從肖總督查走私的事說起了……」

  她隱去牛家栽贓一節,只說面上看得到的:羅春秋後劫掠商隊,許多黑商隊不走官道,死了都沒人知道。這一次因有活人逃出來,事情倒鬧大了,一查之下,反而牽連到了肖總督自己。燕雲衛再往下追查,枝枝蔓蔓的,這商隊許多證據都直指牛家。臺面上皇上是不動聲色,牛家人也若無其事,臺面下他們有多焦頭爛額,那就不用說了。

  皇后也不禁頻頻點頭,又歎道,「怪道還是要和親呢,這個羅春,實在是讓人不安心。就不打仗,這樣小打小鬧的,都嚇退了多少想往西北做生意的商家。」

  又瞥了善桐一眼,笑道,「也是巧,剛好就是牛家的商隊留了個活口兒,不然,他們家幹得齷齪事,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為人所知。」

  善桐心中一凜,知道這一疑也是理所應當,她半傾了身子,推心置腹地道,「娘娘明鑒,從前也有活口逃出來,可背後商家稍微一經打點,自然封口。但是牛家人……這個口,那就是封不住的了。」

  皇后恍然大悟,點頭道,「是,是我想左了。」

  又不禁歎道,「這主意確實好,牛家也合該受些教訓了……你們不愧是西北大族,做起事來雷厲風行,倒是狠狠給他們家一點厲害。也讓他們知道癡心妄想,總做些過分圖謀,縱能得意一時,將來總是要被踩下去的。」

  兩人又談了幾句,善桐便告辭出宮,她特地吩咐車夫,「從大護國寺繞回去吧。」

  等車行到了大護國寺時,她甚至還冒著忌諱開了窗子,久久地凝視著街景,陷入了沉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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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四章:疑惑

  進了冬,含沁要比從前輕省一些了。尤其今年天氣嚴寒,皇上心緒也不好,平時很少出宮,一併連底下人都見得少了,他就只是隨常入宮值守,按部就班地在宮中宿衛而已,不像春秋天時候,皇上隨時出宮,多半都要把他帶在身邊,有時候連著三四天都不能怎麼回家。等善桐從宮中出來時,含沁倒是先到了家,正牽著大妞妞的手,在東廂房裡教她走路。

  大妞妞生得壯實,這才一歲多一點的孩子,已經可以搖搖擺擺地走好長一段路了。她性子還強,自己會走了,去哪裡就喜歡自己走,也不要養娘抱。看到母親進來,還很有骨氣地扭過頭去,哼了一聲。含沁笑道,「早上你就不該自己吃酪,被她看到,這不是到現在都還記恨著你?」

  「這都一整天了。」善桐不禁也笑了,「又不是不給她吃,誰叫她自己克化不動,一吃就拉肚子。」

  一邊說,她一邊也故意不搭理大妞妞,只坐在炕上和含沁說話,手裡拿著榆哥給的撥浪鼓把玩,大妞妞看了,更加生氣,也不要爹爹牽,跌跌撞撞地走到善桐身邊,扶著她的膝蓋就要夠善桐手裡的小鼓,一邊嚷道,「娘——壞!壞!」

  善桐便笑道,「我壞嗎?你說我壞,我就更不給你了。」

  這撥浪鼓色澤鮮豔,並且繪畫趣致,一向是小姑娘的愛物,現在被她奪走,小孩子著急的很,看了看爹爹,見含沁一臉微笑,像是知道爹爹也靠不住,便又巴著善桐的膝蓋,費力巴哈地往上爬著,想要爬到善桐身上去奪回來,可她手短腳短,哪裡爬得上去?攀了幾下就急得要哭,善桐把她抱起來放到自己身上,又將撥浪鼓塞給大妞妞,大妞妞便不討厭她了,心滿意足地坐在母親懷裡,又晃悠著撥浪鼓,善桐再問她,「娘好不好?」她便道,「好!」

  小夫妻對視一眼,都不禁微笑起來,含沁道,「安安現在倒是長得越來越快了,每天抱著都像是沉一點,我看養娘抱她,也都有幾分吃力啦。」

  善桐也道,「得要留心了,別養出個胖妞妞來。上回到鄭家去,小嫂子那個庶妹就是,生得圓滾滾的,我看鄭太太都不愛讓她出來見客,她自己也陰沉。」

  高門大戶之間,女兒家講究一個穠纖合度,通常來說,是寧願瘦一點也不要太胖。尤其是京城這裡,是個沒出嫁的女兒家,都恨不得「楚腰纖細掌中輕」,含沁卻不以為然,「太瘦了,上馬都壓不住馬鞍,眼下還是多吃一點,壯實些好。」

  這個女兒教育問題,善桐自己還是首鼠兩端。一方面家學淵源,西北作風,不論男女都起碼要掌握基本的騎藝,桂家又是武將,騎射工夫是丟不下的。可另一面,自己一家人眼看要在京城生根發芽了——當然,沒過幾年,小湯山那裡別業置辦下來了,教女兒騎馬也不是什麼難事。就怕她見識的東西多了,心就野了,好比她自己,從小東奔西跑的,現在就覺得被束縛在四方天內很無趣。可那些從小在四方天內長大的女兒,就從不覺得不能出門有什麼可以痛苦的地方。因此對含沁的話,她也就是不置可否,道,「那也不能毫無節制,從小就是個胖墩也不好,榆哥上回來還說呢,權神醫講了,孩子胖點兒反倒還不如瘦點兒。」

  大妞妞才不管父母的顧慮呢,她現在幾乎已經完全斷奶,開始同大人們一起吃飯了,眼下估計是有些餓了,便握著母親的肩膀,指著炕桌笑道,「娘——糖——」

  「不准吃糖。」善桐只挑了一塊小發糕給她吃,大妞妞眉頭一皺,似乎要發發嗲,但看到母親虎著臉,便不敢發脾氣了,只是嘟著嘴悶悶不樂地嚼著發糕,又去玩撥浪鼓。

  一家人在一起,時間總是過得很快,吃過晚飯,養娘將大妞妞帶著去睡了,善桐才將今日撞見太子的事告訴含沁,「巧得很,我還遇見了一個半熟人。」

  含沁在皇上身邊,自然是有機會時常見到太子的,對這個八歲男孩,他的評價不大高,曾提起過,「覺得他可能不很機靈,就不知是不是把心思藏得比較深。」聽了善桐說話,他不禁笑了,「什麼,太子身邊還有你的熟人?他身邊也就是一些中人了,個個小心謹慎,從來不和王公大臣交接的,你上哪認識去?」

  「還真就有一個呢。」善桐慢慢地說,「你還記不記得大護國寺後頭後頭的那條胡同?開了個狗市的那條?上回我們經過的時候,我還和你說來著,那兒開了個春宮店,賣的各色東西都是難以對人提起的。更有意思的是,我還看著過一個小中人進了他家的門臉。」

  含沁神色一凝,他驚異地注視著善桐,半天才輕輕地說,「可東宮今年才八歲啊……」

  八歲的孩子,有的晚熟一些的,根本還都不懂得人事呢。善桐也說,「我就是這樣想的,也許他進去是進去了,可就是為自己買點物事也是難說的。不過,太子的精神一向也不好,看起來,是要比同齡人瘦弱很多,總是病懨懨的,沒什麼精神。」

  宮廷中的事,從來都是最難說的。就好比如今的皇帝,要不是趕著和魯王差不多的時候生了個兒子,遲遲沒有皇嗣,最後皇位落到誰手上還是難說的事。要是小小年紀就被人引誘著學了不該學的東西,淘空了身子,就不說長命短命了——人人都知道,從小淘空身子的人,恐怕在生育上就要更艱難了。

  「這是一條長線啊。」就是含沁都罕見地被鎮住了,他從齒縫裡吸著冷氣,輕聲道,「你肯定是他不會有錯?」

  「我這輩子能認識幾個中人?」善桐反問道,「不過,在宮裡我自然是什麼都沒說的,這種事沒個人贓並獲,我也沒法說。小如意認了茶花做姑姑,那是娘娘身邊最信重的心腹宮人,就是真有這事,拿不出憑據來,不了了之還算是好的了,最怕是把茶花給得罪了,那就後患無窮啦。」

  一邊自己都覺得費解,「到底也是東宮身邊的人,出宮亂鑽,難道就沒人看著他?」

  「宮裡大小中人幾乎上千,老實在宮裡起居的又有多少?」含沁皺著眉頭說,「有些私底下的齷齪事,都沒法說給你聽。就是連公公因不喜歡在外置辦房屋認乾兒子,好歹是煞住了這股歪風邪氣,可這群苦哈哈在宮裡伺候人,出來了愛幹什麼的都有……真的個個都去查?辦不了不說,也犯忌諱。你知道他往哪裡去做什麼,不是接了主子的吩咐?尤其是東宮的事,一般人就更不會去碰了……」

  善桐也道,「就是,沒准還是我想多了,他去那鋪子裡,就為的是自己的事,和東宮沒什麼干係。東宮畢竟還小了!這樣的事,恐怕他根本還不懂呢。」

  「這就不是我們說了算,也不是他說了算的了。」含沁的臉上好像刷了一層寒霜,他慢慢地說,「東宮身子,關乎國體。更關乎孫家、牛家日後的走向,這種事必須慎之又慎,如果真是有人仗著東宮年少無知,又離開母親居住,就乘虛而入,想要淘壞東宮的身體……」

  他低聲道,「你說那人叫做小如意?」

  善桐點了點頭,又描述了一下小如意的長相,含沁點頭道,「似乎是有這麼個人,只沒想到竟這樣藏得住,我看太子對他也還算寵愛,時常把他帶在身邊……」

  兩個人越說越覺得不祥,一時誰都沒有接話,含沁呆呆地坐了一會,才低聲道,「這件事就交給我辦吧,有了眉目,我再告訴你該怎麼做。」

  有含沁去操辦這事,善桐自然就不用再怎麼操心了。她回思了半日,真是越想越覺得渾身發涼,又忍不住說,「這要是真的——才八歲的孩子啊!」

  「宮中很多事,都不能以常理來論的。」含沁輕聲道。「為了三文錢都能釀出命案來了,東宮要承繼的是天下絕頂的富貴,想著這富貴的人,恐怕是管不著他今年究竟幾歲了。」

  雖然已經知道紫禁城內多半做了地暖,即使是隆冬臘月也溫暖異常,太子居住的東宮恐怕更是盡善盡美、華麗奢靡,但在善桐心底,那一處人間最富貴、最高貴的地方,竟好像就是一個冰窟一般,從四面八方吹來的,都是冷風。

  快進臘月,天氣越發冷了,接連下了幾場大雪,京城陸陸續續就有大戶自己在粥鋪裡舍粥贈衣,林三少夫人便派人來問善桐,要不要還和從前一樣往積善粥鋪裡舍點銀米,善桐自然是欣然從命。三少夫人還約她一道去進香呢,可兩頭時間又湊不上——臘月前善桐唯一有空的一天,已經早就約好了去許家做客,同七娘子茶敘。

  大家都是一個圈子裡的人,彼此間也還是親戚,善桐身上誥命雖然低,但架不住皇后喜歡,在這個豪門貴婦組成的小圈子裡是越來越有臉面,可七娘子也不差,她是國公府未來的主母,和宮裡妃嬪又多有親戚關係,這兩個人成天到晚接帖子都接得多,自然碰面的機會也不少,雖說善桐這還是第二次上門,但自覺與七娘子已經更熟稔了些,彼此見了面也都不覺得拘束,只善桐見院內來往回事的丫頭婆子不少,不免笑道,「年關近了,你肯定是忙的,倒是我不知趣,上門來擾你啦。」

  「怎麼這樣說。」七娘子忙道,「你是我親自邀上門的,就是不知趣,也是我不知趣,你難得有空,又不能在家呆著,要上門來做客。」

  因又逗隨母親一道過來的大妞妞,也命兩個小世子過來給善桐行禮,兩人果然長得都很機靈,舉動雖稚氣未脫,卻也知禮。倒是大妞妞怕生起來,抱著善桐的小腿,藏在母親身側,怯生生地只露出一雙眼睛看著兩個小哥哥。

  就是七娘子,見了都笑道,「說你和五姐像,是真有點像,安安和你一個模子裡脫出來的,四郎、五郎也像娘,看著倒像是親兄妹一樣。」

  或許正因為如此,兩個小世子對大妞妞也都很有興趣,五郎蹲下身,嘴裡發出咕咕的聲音,像是逗鳥一樣引大妞妞,大妞妞把母親的腿幾乎抱得生疼了,過了一會,見四郎、五郎都並不大吵大鬧的,只在當地看她,也就慢慢地鬆開手,試探性地朝兩個小哥哥那裡走了幾步。

  善桐和七娘子不禁相視一笑,七娘子便令養娘將他們帶下去玩,又道,「可別讓他們吵起來了。」

  善桐直到目送女兒出了屋子,這才收回眼神,見七娘子沖自己微微的笑,也有點不好意思,「倒不是擔心她被欺負了,是怕兩個小哥哥讓著她,被她欺負了去。」

  「四郎、五郎就不這樣粘我。」七娘子和她私底下談話,態度倒一向很坦然,從來也不虛客氣。提到自己的繼母身份,也是坦蕩蕩的,並不特地遮掩。「畢竟不是親生的,雖然還在繈褓裡我就過門了,差別還是有。」

  「我看著和親生的也差不了多少。」善桐道,「也是養娘不在,她才粘我。不然,都是粘養娘更多——她要粘我,那就糟了,成天這麼多事兒,我也沒這個工夫只帶著她。」

  七娘子也道,「可不是?我這裡事情一直是多的,按下葫蘆浮起瓢,就自己有心要做的幾件事,都沒能撿起來。」

  才說了一句,「說到那兩本算學書,其實我這一陣子私底下參悟——」

  正說著,那邊院子裡又聽見響動,善桐隔著窗子望去,見是兩個少女結伴進來,便知道是許家姑娘們來了。果然七娘子亦笑道,「是兩個妹妹來了。」

  便逐一給善桐介紹,因前次也都見過的,此時就不特別行禮了。七娘子道,「怎麼今兒出來了?」

  「去四嫂、五嫂那裡玩。」年長些的二姑娘就笑著說,「也到六嫂這裡來看看。」

  「一會也記得去大嫂那裡坐坐。」七娘子便叮囑她們,不想二姑娘道,「聽說大嫂今天出去上香了,便沒過去。」

  提到大少夫人,七娘子唇邊又有一朵笑意乍現,善桐看在眼裡,心頭不禁一動——這笑容中的神秘與會意,好像和十多天前她所看到的,很像。

  宅門密事,很多時候是不足為外人道的,就是揣著明白也要把糊塗裝好,可不知怎麼回事,在七娘子跟前,善桐總感到一種別樣的親近:雖然說話做事,七娘子都和一般的大家淑女沒什麼不同,甚至要比大多數人都顯得更有教養。同她這個來自西北,家教粗疏縱,和京城氛圍縱有些格格不入的野丫頭比,她更像是一個典型的宅門閨秀。可不知怎麼回事,從這些曇花一現的細節裡,她總覺得真正的七娘子——或許要比她想得還要更古怪的多。

  她喜歡算學,甚至會鑽研外國文字,世子爺從小就惦記著她,她是不是一點都不知道?還是按部就班,憑著命運的巧手撮合,這才嫁進了許家。如若她知道,她又為什麼不爭取爭取,令自己就乾脆做個元配呢?雖然多年沒見,但許鳳佳的性格,善桐還清楚得很,這樣一個人,真的看上了誰,真的鍾情於誰了,難道還會讓她就這麼飛了?要不是五堂姐忽然去世,七娘子恐怕就要嫁進桂家,做她的嫂子了。

  忽然間,她覺得七娘子身上的謎團其實一點都不少,即使哪個人沒有秘密,但她的秘密,似乎還是要比別人更多一些。

  送走了兩位嬌客,兩個人一時都沒有說話,七娘子似乎也察覺到了善桐散發出的疑惑,她啜了一口茶,靜靜地望著善桐,好像在等她開口——只是這股嫺靜,就令善桐心下歎息:自己也算是經過風雨的人物了,都尚且未能擁有這歷盡千帆、大浪淘沙後的淡然。

  躊躇再三,因著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衝動,又或者是難以遏制的好奇,善桐還是開了口。

  「上回我過來的時候,就沒見著你大嫂幾面。」她若無其事地道,「就是聽人說起過,她似乎和我們自己的敏大嫂是一個地方來的?」

  只看七娘子眉宇間的微妙變化,善桐就明白——不過隻言片語,雙方意神之間就似乎已經心領神會:七娘子不但知道,而且她也已經知道了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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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3 23:32:2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六十五章:答案

  雖說西北民風粗獷,但正因為民風粗獷,善桐幾乎從未聽說同性相戀這樣驚世駭俗的事。上京之後,她也模模糊糊聽說了些南邊的事,據說福建一帶,認契弟的人相當不少。善桐竟從未從母親同舅舅口中聽過——更不要說女子之間這樣的事體了。也因此,當時她在石後,起初竟是聽不懂究竟發生何事,還是從鄭姑娘的神色中揣摩出來的。

  只是這樣的閨房秘事,兩人自然是裝著從未聽過,鄭姑娘這小半年忙著繡嫁妝,也不曾出來應酬,就是想打聽都不知如何打聽。善桐只認出敏大奶奶,又知道餘下一人應當是許家媳婦,再要往細琢磨,她就沒這個閒工夫了。現在忽然從七娘子神色中意會出真相來,驚訝之餘,也不免有幾分好奇:她是不但好奇這事體該怎麼做,更覺得奇怪:難道就因為是從南邊來的,是以七娘子對這種事非但毫無反感,反而還能存著欣賞包容的心思,就中儘量給予方便?

  這要是妾室之間勾勾搭搭的,那也就算了,敏大奶奶和許家大少夫人可都是有夫君的人了!不管怎麼說,這總是不守婦道……就不說破,似乎也不該冒昧從中傳話才對。以七娘子為人,閣老太太小生日那天,她是為什麼會同敏大奶奶說那一番話呢?

  她雖然未曾說話,但疑惑之意並未刻意收斂,自然而然已從眉宇間釋出,七娘子也未曾就裝作不解,將這一頁紙就揭過去,而是沖善桐盈盈而笑,似乎在鼓勵她往下去問。——雖說兩人之間,還是她要比善桐小了一歲,但不論是談吐還是態度,都像是倒了個個兒似的,善桐在她跟前固然沒有姐姐自覺,七娘子待她也像待個晚輩,倒有了些循循善誘的意思,似乎在說,「想問什麼,就儘管問吧。」

  「這樣的事可長久不了。」善桐也不禁脫口而出——雖說相交不深,可在七娘子跟前,她很容易就說出了心底話。「往大了說,這要是鬧開來了,為門聲計較,那是要出人命的……你也就這樣看著,好說歹說,也該勸兩句呀?就不勸,也不該往裡摻和……」

  七娘子不禁莞爾,「這種事,要是勸了能聽,還怕沒有人勸嗎?就是因為勸不轉了,才會明知不該,也還是要繼續嘛。」

  「可那都是有家室的人了……」善桐眉尖不禁一蹙。「這樣做,畢竟是、是……」

  「你也是知道的。」七娘子徐徐道,「這世上無奈的事多得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是誰都能為自己的婚事做主……」

  話說到這裡,似乎已經不是在談論敏大奶奶和許大少夫人這一對情侶了,似乎牽扯到了更深的東西,善桐心潮湧動,想到進京來種種見聞,不禁又搖了搖頭,低聲道。

  「我就是不明白,為了功名富貴,再骯髒的事都有人做。這也許還是人之常情,可這種事就截然不同了,若是喜歡,當時為什麼不爭呢,若當時不爭,又為什麼還要喜歡?」

  這話像是也戳到了七娘子心裡,她面色微微低沉了下來,過了一會兒,才歎息道,「禮教森嚴,形格勢禁,有些事,真是不得不為。」

  她旋又振作了起來,輕輕地拍了拍善桐的手,道,「但人誰不貪心呢?就是在不得不為的時候,也還是有些人想要兩全的。在我看,這也算不上是什麼大罪,男人們自己都不能從一而終,又憑什麼去要求女人?什麼禮教、婦德,簡直就是屁話,會信的人,簡直別太傻了。」

  這話她說得很輕,可在善桐耳朵裡卻像是一段驚雷,她連肩膀都繃緊了,又驚又疑地望著七娘子,七娘子卻安之若素,只沖她微微一笑,好像根本就不以自己說的那幾句話為異。

  她怎麼說出那樣的話來——她怎麼敢,她怎麼能?善桐一時連聲音都發不出了,就像是有誰戳破了她身外的一個泡泡一樣,一應聲響忽然更加分明,許多從前朦朦朧朧的東西,現在要清晰得多了——她一向知道她不是什麼完人,她有許多事都做得不對。和桂二哥互訴衷腸,她是心虛的,和含沁私定終生,她其實還是心虛的。從前訂約的時候還小,後來懂事了,自己漸漸想起來,雖然她也覺得,「我自己的一輩子,我為什麼不能自己挑個可心的人,他們也是清清白白的兒郎,我們什麼事都沒做,我為什麼要心虛。」可她知道,她自己終究還是愧疚的,她所作的這些事,畢竟是不對的。

  沒想到在七娘子這裡,甚至連背著夫君同別人私通款曲,似乎都不算錯,就因為『男人們自己都不能從一而終,又憑什麼去要求女人?』,這話實在是太、太危險了……善桐覺得自己應該掩耳疾走,可她連手指都抬不起來。只聽七娘子若無其事地道,「當然,這也不是說背後偷人養私孩子還有理了,只是這錯,畢竟也是錯得無奈,錯得沒有辦法罷了。這城裡沒天理沒人倫的事情多了去了,別的更骯髒的事,我還管不著呢,這麼兩個相互喜歡,卻不能在一處的可憐人,究竟也沒礙著誰什麼,我為什麼別人不怪,反而要怪她們呢?偶然幫著帶一兩句好,在我是舉手之勞,可在她們,那就是了不得的消息,可以慰藉相思之苦,我又為什麼不做呢?」

  善桐長長地嗯了一聲,她似乎琢磨到了什麼,可又苦悶得不得了。雖然和含沁琴瑟和鳴,她的夫君更要比她聰明得多,可始終總有些困惑,是善桐所不能,也不願和含沁分享的。這種精神上的壓迫,雖然無形無影,甚至完全比不上追在屁股後的裡朝廷急迫,但對她的困擾竟似乎和「裡朝廷」不相上下,到如今對著七娘子,這迷惑和痛苦才漸漸地成了型,終於可以被言語訴說出來。可一時間,千言萬語竟似乎又都堵在了喉嚨口裡,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輕聲說,「你說得對,這書上寫的,同世上演的相比,究竟是遜色多了。書上故事再巧,也比不上這世情巧,書上奸角再壞,也比不上世人的壞水兒……我就是在想,為什麼我們這樣的人家,僅僅就退一步而已,大家又不是吃不上飯。又何必要為了錢、為了勢,甚至是為了一口氣爭鬥不休,做下那樣多……那樣多……」

  她想到祖母,想到母親,想到幾個伯母嬸嬸,想到父親、想到桂元帥,想到慕容氏、善喜,想到了二姨娘、善榆、善梧、善楠,甚至是想到了含沁,想到自己。想到自己年輕的生涯中所見過的這形形色色的人,這許許多多的事,善桐輕輕地歎了口氣。

  「可我又是誰呢,我憑什麼以為我能看不上她們?」她低聲說,「我做下的事,我……我葬送的人命,我傷過的心,其實也未必比他們少,只是他們心也許更狠些,能對著身邊人下手。而我呢,我……」

  滿面感激的福壽公主似乎忽然又在她腦中轉了個身,善桐一時竟有幾分想哭,她也不顧七娘子明白不明白,只是輕聲說,「我其實也一樣,我明知道她不情願的,當時換作是我,我多麼不情願,可我……我沒有辦法……我管不到這樣多……」

  在這片愧疚的、自艾的情緒中,七娘子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她冰涼的手心就像是一滴水,滴開了善桐亂麻一樣的情緒,落進了她的心裡。

  「誰都有不得已。」七娘子穩穩地說。「別以為咱們錦衣玉食,就真的是活在人間天堂了。高門大戶的富貴,也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你把這些門閥就當作是人來看待,其實每一個人所求的,也都還不是生活,而是生存。為了在這個舞臺上活下去,有什麼事情是做不出的?人都自私,人家都沖著命門來了,不算計活不下去的時候,為什麼不算計?」

  她似乎想起了什麼,眼神更黯淡了幾分,連聲調都低沉了下來。「不精於算計的人、不屑於算計的人,恐怕都沒心思埋怨自己會算計了。」

  可就算如此,善桐也還是有幾分意難平,她苦笑了一下,「可話雖如此,我卻始終不喜歡……我不喜歡算計。」

  她輕聲說,「難道終有一天,我連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都不能喜歡自己了?」

  「我就很會算計。」七娘子淡淡地道。「你會看不起我嗎?」

  善桐自然從未想過這一點,她搖了搖頭。

  「你……你和他們又不一樣。」她說,「以你的身份,不算計,怎麼在許家活下去呢?」

  「我也覺得我和她們不一樣。」七娘子說。「只要能活下去,我也不愛算計,可誰要是逼得我活不下去了,那我也只能算計……以後你就明白了,只要不是為了一己私欲,不是引火焚身,只要你還是對得起你的良心,就算手是髒的,你心裡也還是安穩。」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低聲道。「人生不得已的事,實在是太多了。不先保著自己,又該怎麼辦呢?」

  善桐只隱約覺得有了些頭緒,可這頭緒是什麼,卻又想不清楚,將七娘子這一番話越琢磨卻越是有味,她禁不住道,「你這才多大,怎麼將世事洞見得如此分明……就像是從未有什麼事能難得倒你一樣——」

  七娘子輕輕地笑了起來,這笑聲中罕見地竟有了一絲怨恨。

  「我命苦。」她低聲說。「我經過的苦比你多些。」

  善桐忽然想起了小四房祖屋——她從前並沒想過,在那破敗陰暗的小屋中,究竟七娘子過的是怎樣一種日子,她想必是早就知道了世子爺是中意她的,可她為什麼不和他在一塊呢?是啦,她不能搶了和姐姐更配的姐夫。做這個續弦,她心裡有沒有委屈呢?過門都這樣久了,她肚子還沒有消息,心中真的就沒有一點酸楚嗎?她生母似乎自她小時候起身子骨一直就不好,她的病是否和二姨娘的瘋一樣,在背後也有文章呢?

  在這一刻,七娘子忽然顯得很鮮活,似乎和她也很親近,她像是揭開了七娘子面紗的一角,看到了她真正的生活,和善桐一樣,她的生活中也有很多不得已,有很多難堪和遺憾,她也許也犯過錯,也許也有過後悔,有過迷茫與不安,就是現在,也許殺害她姐姐的兇手還沒查出來,也許她自己也正處在一樣的危險裡。她似乎看到了每個人的生活,滿是瑕疵,充溢著悔恨、不安、擔憂,甚至是恐懼,沒有誰能純白無暇,然而在這一切之外,總有些許亮色。所差只在於誰的亮色多一些,誰的亮色少一些。

  也許,對於宮中人來說,他們的靈魂更接近於漆黑如墨,善桐想,我亦不必為此吃驚,天下這樣大,什麼樣的人沒有呢?即便是要和一片漆黑的人打交道,到了逼不得已時,也是逼不得已的事。

  我要記得的只是,她想,我也好,含沁也好,安安也好,我們都應該盡可能令自己這一份生活中的亮色多一些,陰暗少一些。縱一定要退,也有底線不能退,也有初心不能忘,現時的浮沉,終究是為了來日能做個更好的人。

  其實就只是這簡單一件事,要做起來,亦都很難。

  有了這麼一席意外的談話,兩人沒再談幾句,就到了七娘子要去請安的時候了,大妞妞因為要吃奶,也得儘快回去,雖然都覺得意猶未盡,但也只能匆匆分手。道別時,善桐感覺和七娘子竟是又親近了幾分,她覺得自己和這位少夫人的關係很有幾分特殊,兩家政治上走得不近,兩人之間似乎也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親密好友,談論的也多半竟是些務虛的話題,可對善桐來說,也許很多時候,即使是多年好友,也不能如七娘子一樣如此互相理解,並對彼此都還懷抱了善意。

  不過,這善意也不是沒有別的好處——七娘子還給了她一份新抄本。

  「世子爺尋了個通譯,在廣州當地譯出來了一本,因不知內容有沒有錯亂,還沒敢往上送。」七娘子就笑著說,「既然堂兄看重,便先給他瞧瞧吧。」

  這麼無足輕重的事,也難得她一直上心,善桐笑了,「倒是要替榆哥謝謝你!」

  她隨手將抄本擱到一邊時,卻見七娘子的眼神也跟了過去,倒是不由得一怔——看來,七娘子對這一套書,是遠比她想得要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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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六章:事發

  兩個人談了這半日的天,倒是完全沒提起宮裡的事。七娘子雖然平時無事也要進宮請安的,但她府裡事情多,兼且太妃畢竟是老一輩的人了,現在有了安王,已經是有子萬事足,許家就不像是別人家,一定要在宮中爭個短長出來。像牛淑妃這一胎,私底下動靜其實不能說是不小,但七娘子談起來的口氣卻是茫然無知,善桐心中有數:她更多的心力,肯定還是要放在自己家的煩心事裡。不說別的,就說前頭她五姐的去世,個中文章不琢磨清楚,誰知道她什麼時候會不會也中招了呢?這就和桂家一樣,有些事是不想摻和也不得不摻和,不想查,也得查個水落石出。

  既然孫夫人都沒和親妹妹說了,善桐自然也不會多事透露消息。兩人站在門口又談了幾句寧嬪,七娘子道,「自從她得意了,我倒是還沒進宮看過她,最近家裡忙。聽你說起來她好,我心裡也舒坦多了。」

  善桐本來順口想提到封子繡的,但想到七娘子和他的親戚關係,便也不再開口:雖然性格算得上投合,但很多事牽扯到兩家政治立場,還牽扯到各自隱衷,亦不能口無遮攔,隨意褒貶。她只笑道,「是,寧嬪就覺得宮裡悶呢……等你得了空,我們喊上三少夫人,一道去城外莊子裡住一住——只要世子爺能捨得你出去幾天。」

  七娘子一下就紅了臉,至此方顯出了一點小女兒姿態,她嗔道,「這話怎麼也不該由你說呀……難道你們家姑爺就捨得了你不成?」

  兩個人都有點羞澀,也都有些竊喜:京城夫妻千萬,能這樣琴瑟和鳴的又有幾對?善桐打從心底笑出來,出門時卻又恰好撞見了許家大少夫人——她是從寺裡回來,身上還帶了香煙氣味,雖然在外折騰了一天,卻還顯得容光煥發、精神抖擻,見到善桐,在從人的指引下雙方見了禮。大少夫人笑道。「難為你來看六弟妹,她平時家居也實在無聊!我今日上香,約她,她又走不開的,只得為她求了個平安符——」

  從她神色,可見得兩妯娌關係也算得上融洽,想來對大少夫人來說,七娘子這一小善,卻是深恩了。善桐只覺得七娘子行事,真是處處無不妥帖,處處耐人尋味,處處透著回甘。她笑著應酬過了大少夫人,自己回去一路上都沉吟七娘子的一言一行:雖說她這些年歷練下來,也不至於不懂得看人眉眼,但和七娘子的處處周到比,善桐就又覺得自己的為人處事有點粗疏了,她自覺自己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

  回到家裡,天色已經見了黑,又不知不覺下起了小雪,善桐下了車,也沒費事換轎子,自己就從車馬廳一路走進二門。路上遇到幾個管家婆子,卻也都是面帶笑容,見到善桐,無不笑著行禮,還有一人道,「奶奶,今兒四紅祖姑備了大妞妞愛吃的江米糕呢。」

  大妞妞一聽,在母親身後扭動著身子就要下地,善桐恐怕路滑她摔倒,忙自己接過來抱著,一路哄道,「娘走得快點,不耽擱安安吃米糕。」

  又笑道,「在許家一天,也不知道吃了多少零嘴兒,這會聽到米糕,又不安份了,真是只小貪吃。」

  養娘卻道,「並沒有吃什麼,許家兩個小郎君把她當了個娃娃,圍著她轉呢。又是擰她的臉,又是要掰她的胳膊的,大妞妞怕生,一天都耷拉著臉兒,給什麼都不吃,後來才玩開了,就又要回家啦。兩個小郎君還依依不捨的,直說讓她還來玩。」

  「我們大妞妞孤孤單單的也就算了。」善桐不由道,「他們許家孩子還少了?上回他們家壽筵,我還看著五房有個閨女,和太夫人很親呢。也就是三四歲年紀,生得也是粉雕玉琢的,怎麼他們就稀罕了大妞妞?」

  「我們也這樣說呢。」養娘隨在善桐身邊,跟著她的腳步壓低了聲音,「他們說,各房看著親近,其實私底下幾乎不讓孩子們在一塊玩,尤其是六房這兩個小郎君,不但世子夫人管得嚴,不准隨便出明德堂。就是各房也都約束自己的孩子不准隨意上門玩,免得惹來閒言碎語……」

  都是一家子,還講究這個?小五房一家四兄弟,彼此不是沒有恩怨的,可就是四嬸當著善桐的面挑撥自己和母親的關係,善桐也沒有疏遠了善桂這個小哥哥。她搖了搖頭,道,「兄弟多也有兄弟多的不好,咱們家雖然人口少,有時候也難免寂寞,但我倒寧願人口少些。」

  正說著,隔著窗戶已經見到含沁盤膝在窗邊炕上坐著,低頭正看一本書,外頭冷,玻璃上慢慢凝起了一層白靄,神色是看不清了,只得一個輪廓隱隱約約的,還有他頭頂的半個小髻,同那青玉簪。大妞妞在院子裡就大叫起來,「爹!」

  善桐摟著沉甸甸的女兒,笑著掀簾子進了屋,含沁已從書裡抬起頭來,笑道,「今天回來得這麼晚?」

  他眉目含著的笑意其實也就是平平常常,可就是笑到了善桐心底,她也不禁沖丈夫一笑,才要說話時,含沁又拿起手邊一個碟子,沖大妞妞招手道,「安安,來吃江米糕。」

  大妞妞又是一番掙扎,終於成功令母親將她放下地來,連斗篷都來不及脫就沖到父親懷裡去,一邊大口大口地吃江米糕,一邊嘀嘀咕咕地和父親告狀,「兩個小哥哥……壞!」

  含沁一邊聽她說,一邊給她摘臉上粘著的糕點屑。又香女兒的小臉蛋,善桐令人將她抱走脫衣洗手時,大妞妞整個人都掛在父親懷裡捨不得走,還凶善桐,「娘也壞!」看來,是對她把自己帶出去受小哥哥擺弄感到相當不滿。

  「剛才我抱著你時你就不覺得我壞了。」善桐回了她一句,又沉下臉來,道,「再不鬆手,我生氣了。」

  大妞妞怕她是要比怕含沁多得多了,嘴巴慢慢地嘟起來,卻還是鬆開手,由丫頭們將她抱走了。含沁問善桐,「怎麼這樣晚?」

  「聊得投機嘛。」善桐道。「要不是她事情多,說不定還留下吃晚飯。反正世子爺出門去了,她屋裡也沒男丁。」

  正說著,見含沁此時眉宇間方漸漸端凝了,便知道他有心事,因道,「怎麼?」

  兩夫妻到這時,其實許多時候連一句話也不用說,只憑眉眼就能心意相通,含沁也知道她是看出來了,因就道,「今天小如意又出宮了呢。」

  桂家在城裡人手雖然不多,但臺面下的事要有人辦,就少不得臺面下的人。安排個把眼線綴住一個小太監,也不是什麼難事。善桐眉頭一抬,道,「是捉了個正著?」

  「我們肯定沒有打草驚蛇。」含沁說,「這件事也不適合我們來抓,底下人見他進了那家店,立刻就分了人手去孫家報信,孫家一個管家看著他從店裡出來的,當時連站都站不穩了。侯爺不是又去了南邊?他們孫家現在京裡竟沒有頂事的男人了,我想不是明天就是後天,孫夫人一定找你說話的。」

  含沁的做法自然是最妥當的了,又盡到了提醒的責任,又儘量還是把自己給撇清了點兒,至少是不至於一腳就踩進了河溝裡,還有點往後退的餘地。善桐點頭歎道,「只盼著是我們多慮了吧,這件事看著小,其實禍延深遠,說得大點,十幾年後要是亂起來,我看就是從今日起的。」

  「那也要看牛家這一胎是男是女,能不能養大了。」含沁的語調裡也多了幾分冷峻,他沉默了一會,忽然又歎道。「亂,實在是亂。從前宮廷間雖然也有鬥爭,但或者是隔得遠,從不覺得有這樣群魔亂舞。似乎人人都打了自己的算盤,要我說,皇上是有點貪多嚼不爛,對自己太有把握了……」

  這話到了最後,似乎已經不僅僅是在說宮廷了。善桐想到四邊禍亂,還有中原自己要推的地丁合一,又有下南洋,又聽說要開闢東北,一時也感到了一絲不安:同沉沉死水一般的昭明年間比,承平雖然號稱承平,但顯然是不會太太平了。皇上的雄心壯志是大家都能眼見的,但朝事亂、邊事亂,後宮還亂,甚至還有一個裡朝廷虎視眈眈,將來會怎樣,竟是誰都沒有把握,誰都不能看透了。再不像是昭明年間,雖然沉悶,但日子卻還能一眼看得到頭。

  「越是這樣,我們家在京裡就越不能缺了人。」她輕聲說,「西北距離京城實在是太遠了,消息不靈通,又沒有人為我們說話,只怕這些大人物翻手覆手之間,我們就要吃大虧呢。」

  她是聽出來含沁話裡的退意了,含沁沖她笑了笑,低聲道。「我也不是想回西北去,我不怕亂,在我這個位置,越亂我就越有機會往上走。我就是在想,這天下……」

  「天下有皇上操心。」善桐這話說出來,已經是乾淨俐落,透著篤定。「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咱們盡力做事,對得起自己夠了。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吧。」

  含沁有些吃驚,他看了善桐一眼,試探著道,「怎麼,今兒去了許家一趟,你倒是頓悟了?從前說起這樣的事,可沒見你是這樣子……」

  「七娘子是個明白人。」善桐低聲道,「和她說幾句話,我心裡就安穩多了——」

  正要將心裡話和含沁說說,那邊大妞妞換了衣服又沖進來,於是一家人吃晚飯,含沁和善桐說起來,「現在進了冬,大妞妞年紀小,還是吃點羊肉溫補。我和四紅姑姑交待了,小鍋別灶,你們午飯時吃一點,你也跟著吃。」

  因為含沁不吃羊肉,自從進了桂家門,善桐也就跟著忌口,她搖頭道,「女兒吃點也就算了,萬一我身上沾著味道,你一聞著又要嘔了。」

  「這裡不比西北,牛肉要難買一些。」含沁道。「野味也沒有西北難得,我看你還是跟著吃點吧,進了十一月,就算在炕上睡,你手心有時候也是冰冷的。倒還不如做姑娘的時候,那年冬天我偶然捏了你的手,手心熱烘烘的,和小火爐一樣。」

  兩夫妻絮絮叨叨,自然有說不完的家常話,吃過晚飯,兩夫妻安安穩穩地睡下,善桐並不像從前一段日子一樣,要不然翻來覆去難以入眠,要不然就是做些噩夢。這一次,儘管已經知道第二日起來必定要面對錯綜複雜的宮中鬥爭,但她卻依然還睡得很香甜。

  果然,第二天才起來,孫夫人的口信就送到了家裡,邀她明日一道進宮請安。因臘月裡宮中事多,按例誥命們是不進宮的,孫夫人這是正正地踩在了十一月的尾巴上。善桐自然回說必去,又命人去請榆哥來,道,「他要是不來,你就說我這裡的算學書不給他了。」

  今番不同往日,王大老爺打過招呼,榆哥和他那一夥人都已經進了工部下屬的揚威庫去,可以隨意查閱各色火藥配比,這才是興頭上,連算學書都不能把他勾出來,來人回來道,「舅爺說,他實在是分不開身,請奶奶把書給送過去,明日給奶奶來作揖呢。」

  善桐便沉了臉道,「你告訴他,書就押在我這裡了。什麼時候嫂子上京了,來我這裡贖,我才給他。」

  又叮囑那小廝,「記得提一提,就說我是沉著臉凶凶地說著的,叫他怕著些。」

  一屋子人都笑了,善桐自己也忍不住笑,「這不賴我,是榆哥自己不好,要是他有個做哥哥的樣子,我也就不和他小媽媽似的了。」

  說著,六醜又進屋去給小廝兒打了個包袱出來,「這都是我們隨常給舅爺做的鞋襪褻衣,舅爺一個人在外頭,梳洗不經心,外衫也罷了,內衫誰給他操心呢?你到了那裡冷眼看著,見舅爺要少了冬衣了,就回來說一聲。一併跟著舅爺的兩個小廝兒也多關照關照……總之放機靈些,別怪舅爺不給你賞錢。」

  那小廝兒忙道,「舅爺打賞呢!還賞得厚!就是一心撲在學問上,大冷天的還穿得單薄。我們這幾次傳話,他都只穿了袍子就出來。」

  善桐一聽,頓時就坐不住了,進去把含沁一件斗篷尋出來,「你也是的,非得人問了才說,快先帶過去,看著他穿上了再走。」

  這裡又安排人給榆哥做衣服,還一併想起來,令人去問檀哥幾兄弟,因來年就是春闈,現在幾兄弟都正在苦讀。善桐也不令人打擾,只讓見了下人,悄悄地問一問,在衣食上可有什麼缺少的地方等等。又忙著給王家預備了年禮先送過去——王家趕著赴任,竟是臘月裡就要往南邊去,因此年禮還要早送。

  雖然是小家庭,但年事也忙,第二天一大早,善桐又渾身武裝起了十足心眼,仔細打扮過了,才上了孫家來接她的車,孫夫人卻已經沒在侯府相候,竟已經在車上等她了,只看她通紅的雙眼,便知道這位貴婦人,起碼是熬了一夜沒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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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七章:崩潰

  東宮的身體,一直是滿朝文武的一樁心事,這同昔年昭明年間還不一樣。雖然如今的皇上,當年的東宮是有些體弱,但先皇子女多,說得難聽點,就是東宮不成了,那也還有大把藩王眼巴巴地等在後頭。可承平年間就不一樣了,皇上不好女色,後宮多年也就有一個東宮。牛淑妃沒身孕之前,要是這個孩子都夭折了,最後萬一落到個前朝皇弟入嗣,再來個大禮議,於國於民簡直都要大傷元氣。但奈何天生體弱,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孫家人就算再憂心,宮中內外有別,他們也不能怎樣。

  可現在忽然間天外飛來這麼一條線索,孫夫人可不都是要懵了?要是太子本來不體弱的,是被小如意這樣的狐媚太監給折騰得體弱了,那真是把小如意碎屍萬段都難辭其咎,更有甚者,要是太子本來體弱,被小如意給折騰得更體弱了,孫家一口血,都不知道要吐給誰看才好呢。

  就是這樣了,孫夫人還是維持了基本的風度,善桐一進車裡,她就握住了善桐的手,含淚道,「真多虧了你……」

  「大家都是同舟共濟罷了。」善桐忙道,又問,「是已經查清楚了?」

  「動用了一點人脈。」孫夫人牙關都咬緊了。「我們這裡在查,娘娘在宮裡也查,昨天傍晚送消息出來,說是小如意已經招了。娘娘現在急得坐都坐不住了,令我們快點進宮大家商議。」

  善桐禁不住默然歎息,她低聲道。「娘娘也是太大意了……」

  「這種事誰想得到!」孫夫人說,「連他身邊大伴都沒發覺,娘娘叫去一說,當時就要撞牆角,哭得眼裡都流出血來了,直說是他老糊塗了,沒能發覺出不對來。」

  比起皇后,太子大伴說不定還要對他更上心——凡是太子上位,就沒有不提拔大伴的,如今威風八面的連公公,不就是皇上的大伴出身?這件事要怪都不知該怪誰,善桐再歎了口氣,也不再計較是誰的責任了,只又問,「小如意背後……總該有一條線吧,他小小年紀,怎麼會懂得作這樣的事?必定是有人指使——」

  不知為什麼,她忽然想到了裡朝廷,只是這念頭一閃也就過去了:要是太子自己不受引誘,小如意就是再千嬌百媚,那也沒用。這樣不穩妥的計謀,似乎不是裡朝廷的作風。

  「這要往下查。」孫夫人也沒有否認善桐的觀點,只道。「就得費時間了,可現在已經沒時間了……」

  她通紅的眼裡閃過一絲焦慮,語氣第一次現了懼怕,善桐和她往來了這麼久,她有過種種情緒,可還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氣急敗壞,似乎對整個局面都失去了把握。「東宮的大事,很少有能瞞得過連公公的。這件事也根本沒法往小了說,第一個小如意人沒了,第二個太子嚇病了……遲則明日,早則今日,連公公是肯定要過問原委,上報給皇上知道的。」

  善桐頓時就明白了孫家的恐懼:本來在牛淑妃孕事上無法取得突破,對孫家來說就已經夠不利的了。現在又是雪上加霜,這件事要是遮掩不過去,牛淑妃那邊抱出來一個健康的男嬰……就是換作她是皇上,心裡的天平多少也要那麼一歪:身體孱弱也就算了,最要緊是性格輕浮放蕩,才多大就已經學壞了,任是誰恐怕都不禁有些疑問,以後,能放心把帝國交到他手上嗎?

  她無法往下接話了,孫夫人也不再說話,她閉上眼又輕又快地出著氣,顯然心緒起伏,已經被這突如其來的壞消息攪得亂了陣腳。就是善桐心底也不禁微微下沉:時至今日,已經不是把牛家攆出西北那麼簡單的問題了。甚至把桂家的地盤讓給牛家一半她也不那麼在乎,但牛家如上位太快,沒有給桂家留下太多時間來從容遮掩、消除從前的痕跡,那麼裡朝廷握有的把柄照舊還是管用,對桂家來說,也就無異於前門不能驅虎,後門還跟著進狼了。

  眼看著車進宮門,她輕輕地歎了口氣,還是扯了扯孫夫人的袖子,低聲道,「二堂姐,神色太緊張,恐怕容易被人看出端倪,現在您是最不能亂的了……」

  孫夫人連牙關都是咬緊的,只輕輕地擠出了一句,「我知道。」便不再說話,善桐也不好再說什麼,不多時,車在二重宮門前住了,孫夫人深吸了一口氣,睜開眼隨著善桐出了車子。

  ——腳一落地,她就已經又變出了一張寧靜而矜持的臉,同從前入宮一樣,在恭順外,還帶了名門世族所特有的高貴,即使善桐深知底細,除了那雙泛紅的眼外,竟也是絲毫破綻都看不出來。

  皇后就要比孫夫人再慌張一點了,畢竟她身在宮中,東宮是孫家的寶貝,卻是她的心肝,人沒寶貝還能活,沒了心肝,卻真是活不下去了。才只是幾天沒見,她看著簡直老了幾歲,連露出笑容和善桐客套的心思都沒了。只倚在炕上,連外袍尚且沒披,露出雪白的細布中衣來,善桐從沒覺得她人很消瘦,可這樣看起來,她露出被角的手腕簡直細得連鐲子都掛不住了:這幾個月對善桐和孫夫人來說,只是不斷的失望,次次進宮都希望聽說琦玉已經落網,次次進宮都未能如願。但對皇后來說卻是一次又一次絞盡腦汁的過招、尋找、期望、失望……現在又來了這一出,皇后就是鐵打的人,恐怕也都要露出裂縫來。

  可這可憐相兒,卻得不到任何一個人的同情。就是孫夫人也都沒噓寒問暖,幾個人把下人全摒出去了,善桐才合上了暖閣的玻璃門,孫夫人就跺著腳,字字帶血地埋怨了一句,「怎麼就這麼不上心——」

  皇后的眼淚唰地就下來了,曾經多麼從容、尊貴的人,現在哭得就和個孩子一樣,簡直就像是丟了魂兒。「我是真沒想著……他說孩子分宮了就別老派人過去,我想也是這樣,免得孩子一直賴著娘,他不喜歡。就連宮中的太監都是姓連的一手挑出來的,我也插不進手去,誰想得到……」

  一邊說,她一邊就捂著臉嚶嚶地哭了起來,孫夫人的眼淚幾乎也都要跟著下來了:孩子本來底子就不好,不管背後是誰搗的鬼,這一招也實在是太陰毒了,就識破了又有什麼用,要是虧了腎水,以後生育上有礙了。這東宮之位,他終究也還是坐不穩的。

  善桐雖然和太子也就見了幾面,但當此也不得不陪著擦眼睛,也是由得皇后哭一哭,把心底的不平之氣哭出來。過了一會,見皇后也漸漸地收了淚,她便也吸一口氣,做沉重狀。

  果然,皇后畢竟是六宮之主,即使事發如此突然,事態又如此沉重,她依然沒有完全亂了方寸,將這積鬱之氣哭出來了,她便又多少回復了理智,拉著善桐的手沉聲道,「你真是我的福星……要不是你,只怕孩子身體給淘空了,給淘死了……」

  她頓了頓,咬著牙刻骨怨毒地道。「我們都還蒙在鼓裡呢。」

  便又和孫夫人一道細問含沁是如何發現此事的,善桐便仔仔細細將經過說了一遍,又道,「第一回撞見時,還不知道那就是他,聽林三少夫人說,中人們私底下……也是常事,就並不在意……」

  皇后和孫夫人也都不禁歎道,「本來聽你們家姑爺這麼一說,我們也不怎麼當回事兒,只覺得是他自己不懂事。也許同太子的身體沒多大關係,就想著別讓他在身邊帶壞了太子,這才派人去搜他在宮中的房間。順帶著也查查太子的寢殿,沒想到這一查就查出不對了,因去得突然,正好就抓了個正著……」

  事情怎麼發覺的已經不要緊了,事情走到這個地步,善桐更關心的還是究竟誰在背後指使小如意。沒等她開口,就是孫夫人也都追問皇后,「究竟他受了誰人的命這樣做,背後又和誰家有什麼淵源……都查出來了沒有。」

  「人都要打碎了。」皇后疲憊地道,「我一晚上沒睡,親自看著審的,連他認的姑姑茶花一起打的,他咬死了沒有,只說是買了幾冊春宮回去,偶然間被小畜生看到,因小畜生看住了……」

  她掃了善桐一眼,面上現出難堪來,善桐要起身時,皇后卻又道,「不必了,臉還沒丟夠嗎,和你也不必客氣了——因小畜生看得出神,他起了歪心,便裝狐媚子勾引小畜生……」

  她的眼淚又掉了下來,「這孩子今年才八歲!他們好狠的心!就不怕折了自己的陽壽?」

  孫夫人顯然也是第一次知道這樣的細節,她聽得很仔細,並不理會皇后的眼淚,只追問道,「這多久了,可給人看見過沒有,孩子就不知道這是錯的?」

  「他說是八個月,孩子說是半年。」皇后只得一邊拭淚一邊說,「只怕前幾個月也不敢怎麼放肆,後來了才食髓知味,越發厲害。我說他這半年怎麼越多病了……說是知道不該,可忍不住——他開蒙兩年,平時課業沉,大伴管得也嚴……」

  她說得傷心,孫夫人卻是顯而易見地鬆了口氣,「半年總比一年來得好!偏巧這半年權神醫又老不在宮裡,要不然,只怕早就發覺了端倪……」

  善桐也跟著勸皇后,「快別哭了,現在當務之急,還是商議出一個對策來。聽二堂姐說,估計連公公就要來問了——」

  皇后雙肩微抖,哭聲反而更大了起來:很顯然,善桐是說中了她的隱憂。和天底下所有父母一樣,沒查之前,她怕是根本沒想到太子也有做這樣事的可能,查出來了要再回頭遮掩,恐怕已來不及。雖然都在紫禁城裡,但前朝後宮有別,要把東宮裡的事遮掩得水過無痕,連皇后恐怕都還沒這個本事。

  孫夫人和善桐交換了一個眼色,均從對方眼底看到了無奈。孫夫人不肯搭理皇后,自己沉吟了片刻,便以商量的口氣徵詢善桐的意見,「依你看,再求求封子繡,能令他說動連公公,把這事遮掩過去不能?」

  皇后哭聲一下又止住了,善桐看了她的頭頂心一眼,在心底也很能理解皇后現在的心情:貴為六宮之主,卻要屢次沖一個男寵佞幸低頭……

  「這麼大的事。」她就事論事地說。「封子繡只怕不會平白說情,可他現在可說是無所求於孫家……」

  孫夫人看了看皇后,銀牙一咬,她低沉地道,「本來打算說給衛家的十四姑,你也看到了。出身我們近支嫡系,哪一處都沒得挑,把她說給封子繡,大家可不從此就是一家人了?說起來,他也就算是東宮的——」

  她話還沒說完,嗆啷啷一聲,皇后已將炕邊一盞茶推到了地上,茶漬灑了孫夫人一裙子。她抬起頭來死死地盯著孫夫人,一字一句地道,「一個男寵,還配和我們家做親戚?我就是死了,我也——」

  孫夫人分毫不讓,揚眉也將一盞茶推到了地上,竟是一點都沒給皇后留面子。「要不是你沒把孩子帶好,你以為我願意?那也是我從小看大的,就和我的親妹妹一樣!」

  兩姑嫂關係從來都是最和諧的,善桐再沒想到自己能看見她們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對沖成這個樣子,她忙道,「都讓一步,都讓一步……就是願說親,那也是日後的事了,眼下這一鍋可還揭不開呢。要我說……這事想瞞過皇上,只怕是難了。」

  鬧出這麼大陣仗,東宮下人肯定聽說了風聲,那都是連公公一手安排進來的人,不主動報信已算是尊重皇后,連公公要問起來不可能不說實話。這麼大的事要還瞞著不往上報,連太監也就坐不到這個位置了。善桐畢竟置身事外,不像是孫夫人和皇后這樣和東宮息息相關,要把消息放給皇上,就和割肉一樣痛,她想的更多的還是如何扭轉局勢,至少不能讓牛淑妃隔岸觀火,就只顧著得意就行了。就是東宮陷入麻煩,那起碼也不能讓牛家好過。

  見孫夫人和皇后對視了一眼,神色都有所緩和,她便趁機又再進言道,「亡羊補牢為時未晚,東宮年紀還小,身子骨可以慢慢調養。他畢竟還是獨苗苗……」

  皇后便看了她一眼,神色一動,「你是說,在生產時動些手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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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八章:懷才

  真是慌得都沒有一點頭緒了。善桐禁不住歎笑:皇后要是有本事在生產前後不為人知地動些手腳,又何必如此著急?換了別的嬪妃,也許還有這個可能,但牛淑妃有太后護身,是生是死,那肯定是看她的時運,和坤寧宮是不會有一點關係的了。

  「娘娘您想,」她自然不曾指出皇后的謬誤,而是放低了聲音。「小如意膽大包天,竟然引逗東宮。這麼大的事,要是我和您說全是他一個人的主意,您肯信嗎?」

  東宮要是十八歲,那也就罷了,這才八歲的孩子,皇后如何肯信?其實就是善桐自己都不信:就哪有這樣巧,幾個月來誰都不曾留心到這一層,還由得小如意得了意了。但凡小如意要是有一點腦子,也該知道這事要鬧出來,他肯定得掉腦袋,即使要使狐媚子,怎麼也得等太子大了幾歲再說。

  不過,機會是不等人的,也難說小如意究竟是如何想的……善桐輕輕地晃了晃腦袋,見皇后和孫夫人都面露沉吟,便道,「按時日算來,小如意引逗太子,就恰好在六月前後……」

  她意味深長地停頓了片刻,皇后和孫夫人不禁就交換了兩個眼神,皇后自己都有些疑神疑鬼。「此事別真是她們在背後搞鬼,六月裡,大的那個肚子裡的孩子也已經有兩個月了。」

  孫夫人抿了抿唇,「茶花是怎麼說的?」

  當下就又把茶花提出來,三個人親自訊問。善桐只在一邊坐著,並不曾多說多問,倒是孫夫人仔仔細細的,將茶花問得眼含熱淚,幾乎要一頭撞死以證清白,她一口咬定,小如意是孤兒出身,從小父母雙亡,兩人都是京郊村落出身,也有些交情。等小如意進宮之後,他又會巴結,因就認了乾親。至於他和牛家有什麼聯繫,縱有,茶花自然也不可能知道。

  在善桐看來,就茶花知道,這時候也肯定是要說不知道的。只她看著茶花袖子底下縱橫交錯的鞭痕,心底未免還是有幾分不忍,只能轉過眼去不看,孫夫人和皇后卻都視若無睹,當著茶花的面還說了幾句,「就逼她也是無用,這丫頭的脾性你也清楚,該說不該說,她心裡有數呢。」

  若茶花並不知情,那此事對她來說真正是池魚之殃,善桐瞅了她一眼,見她幾天內,臉頰都瘦得脫了形,便輕聲道,「她家裡人……」

  茶花一家人倒是都務農為業,這個是孫夫人這幾天星夜查證過的。善桐倒覺得她應當不像是個內應,如不然,坤寧宮裡的消息早都走漏出去了,又何必到這時候才來為自己分辨?她輕輕地咳嗽了一聲,還是開了口。「這件事雖然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但現在卻不是最合適的時機。瞞肯定是瞞不過去的,若是依我的拙見,先把連公公和皇上那頭糊弄過去還好些。這時間也掐得巧,影影綽綽,說不定還能扯琦玉一把……六月裡出的事可多了,您說是不是?」

  她點了點茶花,「小如意既是孤兒出身,進宮後又認了這丫頭做姑姑,肯定同她親,他平時和誰好,和誰不好。肯定是她知道得最清楚……」

  話都說到這裡,皇后要還不知道善桐的意思,也就真的在坤寧宮住不久了。她瞅了茶花一眼,輕輕地歎了口氣,也直起身來,彎下腰摸了摸她的臉頰,「這孩子也是可憐,無事的人,被牽連成了這個樣子,連我看了都心疼……」

  茶花的眼淚頓時滾滾而下,她嗚咽著只不敢放聲兒,不住給皇后磕頭,一邊反反復複地道。「奴婢要能證明自己一片忠心,縱死了也是甘心情願的。」

  就連孫夫人也都一把抹去了方才那嚴厲的神色,溫存地道,「好啦,別光顧著哭,這事該怎麼辦還得參詳呢。你先回去,放心吧,就不能留在娘娘身邊,也虧待不了你的。」

  將茶花打發出去了,皇后也振作起精神,坐起身來同孫夫人低聲商量,善桐在一邊聽著,並不多說什麼。兩人卻都不曾忘了她,才商量出個結果來,孫夫人就一臉感激地握住了善桐的手,「這一次多虧有你,不然,大錯鑄成,真是悔之晚矣!」

  其實就是現在,把牛家拉下水來也不過是無奈之舉。東宮體虛,對坤寧宮的打擊還在更長遠處,善桐不信孫夫人品不出來——就是現在品不出來,想必將來也終究能體會到的。除非皇上沒有別的子嗣,不然……

  她搖了搖頭,自然要做得戰戰兢兢。「幾句話的事,一個餿主意而已!要不是您們關心則亂,也輪不到我跟這抖機靈。」

  皇后的眼淚又下來了。「說的好,關心則亂,我就一想到太子,就像是有人硬生生地在我心頭啃肉,我這疼得……」

  東宮放縱,皇后肯定有失察的責任,這一次孫夫人似乎是動了真怒,皇后這第三次落淚,竟沒換得她臉上一點動靜,善桐只得又陪著安慰了幾句,她更關心的其實還是太子的身子,「聽說嚇病了,可別再出個好歹,那就真太折騰了——」

  「已經請馬大夫來扶脈了。」皇后拭了拭眼淚,「我看馬大夫的意思,小畜生一是怕,一是裝,也沒有那樣嚴重。他倒疑惑得很,話裡話外一直在打聽小畜生平時的起居,看來這個腎精虧損,是沒有瞞得過他……連他都瞞不過,怎麼瞞得過權先生?唉,這件事是肯定要鬧到皇上那裡去的……」

  一面說,一面竟輕輕地戰慄了一會,善桐看在眼裡,心底亦不禁納罕:皇后其實是要比皇上大了幾歲的,按說姐弟夫妻,這做妻子的無論如何也不至於這樣懼怕丈夫,可看皇后這個樣子,她真怕的還不是太子落下了什麼病根,卻主要是皇上對此事的反應……

  就含沁平時說來,儘管皇上賢比堯舜、洞明燭照,但平時卻是最和氣的一個人,就不知他的雷霆盛怒能有多大的威力,竟然連皇后都預先要嚇成這個樣子呢?

  只要天不塌下來,日子就還是要過,對善桐來說,宮內的得失終究還是隔了一層。這一次進宮,孫夫人根本都沒心思去探寧嬪,善桐卻還是想著上回進來就沒見面,就為了掩人耳目,出了坤寧宮,她還是到景仁宮去坐了坐。寧嬪這回倒在的,見善桐來了,也很高興。「怎麼今天又進來了,是一個人進來的,還是同二姐一道進來的?」

  「二堂姐在坤寧宮陪娘娘說話。」善桐笑著說。「娘娘心緒不好,令我進來解悶兒。這會也不放二堂姐走,想必是正說私話呢。」

  寧嬪點了點頭,也有幾分若有所思,「我今早遛彎兒回來,恍惚聽說你們進了坤寧宮,我也就想著是娘娘鬧不舒坦了。這幾天都不讓我們過去請安,還老派人往東宮過去,想來,是太子這一病不大好,也激起了娘娘的心事。」

  這話說得,善桐只能微笑,寧嬪看了她一眼,也跟著笑了,她親昵地擰了擰善桐的臉頰。「你啊,就知道笑,我就是隨便問問,又沒想著向你打聽,你至於這麼小心嗎?」

  善桐得到皇后的特別青眼,這是明擺著的事,這一陣子進進出出,少不得有些人問她打聽坤寧宮裡的事。寧嬪偶然也問一問,善桐能說的自然露個口風,不能說的也只能守口如瓶:牛淑妃和皇后不卯,那是明擺著的事,但寧嬪和皇后的關係就比較微妙了。宮中就是這樣,哪有誰能永遠甘居人下?就是寧嬪願意,也得看皇后心裡怎麼想的,因此兩邊提起來對方,善桐也都是隨口敷衍,是絕不敢兩頭傳話的。

  「我不是小心。」她就捂著臉笑著為自己分辨,「我是不知怎麼說,反正您也知道,這時間一天一天的過,那一位的肚子一天天地大了,娘娘可不是心事就越來越沉?」

  說到這事,寧嬪也不禁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多少有些豔羨地道,「就是,哪怕要坐九個月的監牢,也都是值得的。」

  說著自己也是一笑,「不過,就為了這事,現在宮裡雖然近了臘月,可一片肅殺,一點過年的喜氣都沒有。慈壽宮、咸福宮成天到晚宮門緊閉,兩宮只和對方走動——這就看出親戚來了。本來坤寧宮還能去一去的,現在也不好常常過去了,人就這麼幾個,現在還鬧成這樣……皇上就和一點都不知道似的,一心一意,只記掛他的美人兒。」

  她口中的美人兒,肯定不是指自己了,善桐也不知道她說的是琦玉還是封子繡,好奇想問,又不敢多問。因只笑道,「你有緣時常出去伴駕,已經算是不很寂寞啦,還不知足?」

  又告訴她自己上回見了小四房七姨娘的事,「人看著很富態、很安詳,就連和太太說話,堂伯母都對她很客氣。」

  寧嬪頓時就聽入神了,一疊聲問了好些話,她臉上那點淡淡的寂寞,頓時為迷人的微笑取代。「也是,家裡人都聰明,現在也沒有誰敢給她氣受了!」

  卻終究也不是沒有遺憾的,「只是自我進宮,姨娘進不來也就算了,連娘都不來看我。要不是有你們在,娘家就在京裡,我倒和沒個娘家似的。」

  善桐想到閣老太太那一心念著亡女,萬事不管的勁頭,也有點不知怎麼答話,好在寧嬪自己也不在意,只抱怨了一句,又興致勃勃地道,「說起這娘家,你哥哥同你說了沒有?就是前幾天的事,皇上把他叫進來說話了呢!我正巧就在邊上……我看他結結巴巴的,說的東西我也都不懂,可皇上卻聽得很用神。」

  善桐嚇了一大跳,「有這事?我們可是一點都不知道!連含沁也一句話沒說,我昨天還給榆哥帶話呢,他不是正倒騰火藥嗎——」

  寧嬪頓時笑開了,拍著手道,「我就說嘛,皇上還不信!我想著他恐怕都不知道那是皇上!說話才會那樣不客氣,皇上就非得說他們名士都是那樣清高倨傲,他渾身這黑一塊那黑一塊的,還有什麼倨傲可言呢。恐怕見皇上穿著便服,是根本沒認出他來。」

  這肯定是要細問的,寧嬪顯然也覺得新鮮,一邊拍手,一邊就仔仔細細地和善桐交待,「有意思得很!就前幾天皇上帶我去南苑賞雪,因天氣冷,琴弦澀,聲音出不來。遠處又有接連不斷的轟隆聲,皇上便命人去看看怎麼回事,知道是揚威庫又在試炮了,一時興起,就令人把領頭的叫進來問話。你也知道,要是一般人進宮,還得先教禮儀換衣裳……皇上哪裡耐煩等?恐怕中人們也都知道皇上的性子,生拉硬拽就把他給弄進來了。好傢伙,大冷的天,只穿了棉袍,臉上還冒汗的,黑一道黃一道的,抱著算盤就只是打,別人令他行禮,他也是虛應故事。皇上看了都覺得好笑,便問他,『這是在算什麼?』」

  她頓了頓,釣足善桐胃口,才合掌大笑道,「他頭也不抬就說了一句,『說了你也不懂』!連皇上都懵在那兒,幾個中人嘴巴都長大了,我又是想笑,又覺得害怕,在屏風後頭都為他擔心。好在皇上也沒生氣,還道,『你怎麼知道我不懂?』兩人就這樣說起來了,你一言我一語,什麼硫精、什麼伏火、什麼鉛子,皇上越問越覺得有興致,可那人答得沒什麼好氣,到末了還甩袖子說,『你還是不懂,這些都試過了,並不對的。還是原來那個方子對,不懂一邊去,別瞎添亂!』一邊說,一邊左右看了看,好像回過神來了,忽然問,『我、我這是在哪兒——?你們把我拉到哪啦!快快,我得趕緊回去,下個方子不應該這樣配——』」

  善桐徹底說不出話來了,不過仔細一想,似乎也怪不得榆哥——他這一輩子可能也沒和太監打過交道,估計對他來說,暈暈乎乎上了一輛車,再下來進了一間大房子,就被人連珠炮一樣地逼問起來,對方就告訴他那是去見皇上的,對於沉浸在計算中的榆哥來說,只怕也是耳旁風,聽過嗯嗯兩聲就算了。

  寧嬪顯然也做如是想,她捂著嘴又笑了一陣,才道,「皇上也沒說什麼,就讓他回去了。轉頭令連公公去查了查才知道,那是我親堂兄,說來也好笑,親堂兄進來都不認識……」

  她見善桐神色,又反過來安慰她,「不要緊,皇上非但沒生氣,還高興得很,直說,『有這份心,說不定還真能把方子搞出來,就讓他去搞!』你就放心吧,皇上心胸寬大得很,能為他做事的人,脾氣越大,他越喜歡。」

  說著又不禁撇了撇嘴,酸溜溜地道,「你瞧,就那個誰誰誰不就是?什麼身份,還敢和皇上鬧彆扭……皇上也就由著他。要不是堂兄逗他高興了幾天,他這幾個月,都沒怎麼笑過。」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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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3 23:33:0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六十九章:得遇

  皇上和封錦之間你來我往耍的花槍,現在已經不是善桐關心的問題了。要不是顧忌問得過分仔細,可能會招惹寧嬪不快,她是巴不得令寧嬪把皇上每句話都說出來聽聽——榆哥這個漏子捅得不大不小,也可以說是不知者不罪,可皇上要真計較起來,他按律那起碼是要蹲幾年大牢的。當然,聽寧嬪的意思,蹲大牢是肯定不至於,但善桐也得為哥哥的前程考慮,在這上頭,她倒和一般婦人一樣,一聽見皇上、皇上笑了云云,心裡就想著加官進爵、光宗耀祖。

  寧嬪又豈能不知道善桐的心理?娘家人肯定是多出息一個是一個,她也說得很仔細,又一再安慰善桐,「你不知道,皇上心底是很看重這個火藥的。南洋海盜多,沒有個傍身的利器,人家一炮過來我們的船就要沉了,這和從前不一樣,不再是三寶太監下西洋時候了,只有我們打人,沒有別人打我們……可自從那場大火之後,這事兒就耽擱住了,倉促間也尋不到什麼能工巧匠來繼續做事。咱們哥哥能挑得住大樑,他是高興還來不及呢,可不會介意這麼幾句話,再說,那也是不知者不罪——」

  話雖如此,善桐出了宮,自己想想,也還是恨不得把榆哥叫到身邊來數落一頓:只看他出了宮並無隻言片語,就連自己送衣服過去,也沒聽他說起這事,一心只撲在了火藥上,便可知道榆哥恐怕到現在都還不曉得自己見了皇上,是真的轉頭就又忘了這個插曲,根本就沒把皇上當回事。

  回到家和含沁一說,含沁先吃驚,後也不得不欽佩榆哥:「奇人也不是沒見過,淡泊名利到這份上,連皇上都不當回事的,也就是大舅哥一個了。」

  又道,「這事恐怕知道的人也還不多呢,咱們且先不說什麼,靜觀其變吧。要是真能搗鼓出什麼明堂來,皇上也不會吝嗇功名的。」

  善桐也是這樣想:反正都這麼著了,也無謂去擾亂榆哥的思緒,就錯有錯著,讓他這麼繼續搗鼓下去也就是了。免得說穿了,一群人一旦患得患失起來,反而誤事。她就只是嘀咕,「就不知道那一群人究竟都怎麼想的,竟讓榆哥進去,但凡換作李先生,也不至於這樣……」

  「那是李先生愛他。」含沁道,「我們應當備重禮謝他才對。」

  善桐被含沁這麼一點,也就明白過來,點頭道,「是該謝的,回頭我給家裡寫信吧。」

  又將宮中事說給含沁聽,兩人感慨了一番,含沁有幾分慶幸,「雖說宮裡有人也好辦事,但實在煩心事也不少。你看孫、牛兩家,可不是泥足深陷。真是宮裡人也不舒服,他們外頭人更不舒服,雙方挖空心思,就只是鬥吧。」

  「我們在背後跟著架秧子起哄,也不是什麼好貨。」善桐輕輕地撇了撇嘴,因見四下無人,一半也是自我寬慰,一半也是和含沁商量,「現在看來,只要東宮身子能見好,不管終究好得了好不了,咸福宮有個皇子,也不是什麼壞事。要是個皇女,娘娘還未必惜得和她們鬥,要是皇子,東宮身子又不好,往後十幾年,估計牛家的心力也多半都放在後宮、孫家那塊,要和他們鬥,想的倒不是西北了。」

  不管怎麼說,眼下能做的都做了,就看咸福宮這一胎究竟爭氣不爭氣了。宮中水渾,牛家一時分不出身在西北經營,桂家就爭取到了寶貴的時間,在過去的事情上動動手腳。善桐自覺她和含沁一道,把局面運作到這一步,已經是使出渾身解數,算是對得起本家了。她經過和七娘子一番談話,也漸漸學會從小處著眼,不再為自己無法左右的事情操心。餘下一段日子,只是用心和含沁一道操辦年事。一面四處送年禮,一面自己家裡給全家人做新衣、預備年貨,準備分發賞錢,年終盤賬等等……反正到了年下,家家的主母忙的事情都大同小異,京城一年四季幾乎從不停歇的社交活動也罕見地全面停擺,整整半個月,善桐就收到定國侯府送來的一份新契書而已:孫夫人處事明快,有恩必報,就這件事裡的表現,已是給十八房在船隊生意裡多占了一成股份。

  「聽著沒什麼,進出就是幾萬兩銀子。」善桐就和含沁感慨,「到了這一步,來錢真是快,小湯山的院子不就出來了?只是二堂姐也太見外了一點,兩家親密,本也不是為了錢,她這樣弄,倒是顯得生疏了。」

  「就是再親密,那也要封你的口。」含沁倒有不一樣的看法,「這錢你不收她還不安心呢,人情是人情,好處是好處。孫夫人是把官場這一套給琢磨得透透的了,真是個女中豪傑,怪道侯爺能放心南下。」

  他的眉毛若有所思地蹙了起來。「只是侯爺幾個兄弟都領命在外,迄今也沒調回京裡……就不知道皇上是什麼心思了。」

  他們現在是隔岸觀火,自然是悠然自得,林三少奶奶來探她時,提起來宮裡,「真是看不懂了,我們家那位和後宮幾個太監相好,年年都要一起吃幾頓酒的,今年就沒吃成,據說後宮是一點年味兒都沒有,厲兵秣馬的,不知在鬧什麼。」

  眼下琦玉的胎還一兩個月就要滿了,東宮鬧了個春宮事,兩邊還不知怎麼互相使勁呢,善桐聽了就笑,「就是,真不知道鬧什麼勁兒。娘娘雖然寵我,可卻一句話都不多說。」

  其實,桂家和孫家多少是有裡應外合一道對付牛家的意思,這個明眼人都是看得出來的。陝甘肖總督遞表請辭鬧得是沸沸揚揚,有心人稍加咀嚼,不難聯想到皇后對善桐格外的喜愛。反正都是局中人,這些事也是題中應有之義,三少夫人不細問了,喜孜孜地和善桐說了幾句兒女的事,又低聲道,「真多虧你幫我,現在我時不時撒嬌放賴的,姑爺倒很受用,這幾個月,才新抬舉了一個通房……」

  善桐也為她高興——三少夫人是去上香路上順便進來坐坐,說幾句話也就走了,她就又高高興興地忙她的年事。抱著大妞妞在自己屋裡站著,遠遠地看著丫頭們進進出出地掃東廂房。

  大妞妞今天心情好,抓著她的肩膀,拿嫩嫩的臉蹭她的臉,一邊蹭一邊咯咯地笑,又要善桐親她——一歲四五個月,話說得很清楚了,也懂得賄賂了,讓母親親了她幾口,又親了母親幾口,她就清脆央求,「娘,我要吃江米糕。」

  她今天吃過兩塊了,善桐不給她吃,便唬她道,「江米糕都在小哥哥家裡,要把你送給小哥哥才吃得上。」

  這邊的小哥哥,特指的是許家那對雙胞兄弟,大妞妞果然嚇得一縮肩膀,窩在母親懷裡不敢則聲,過了一會,又笑著沖窗外道,「爹,爹。」

  善桐便抱著女兒候在簾子後頭,等含沁進來了笑道,「你今天回來得倒是早。」

  含沁換了衣裳,見女兒在妻子身上探過了半邊身子,切切地要她抱,便抱起她來溫存了一番,大妞妞還是老三刀,先蹭,再笑,又互相親,最後索要江米糕。奈何雖然爹爹的胡渣磨紅了她的臉,可善桐一搖頭,含沁也就只能乖乖地回絕了女兒,大妞妞便生氣起來,掙扎著下地跑出去尋養娘了。含沁和善桐笑著看她出了屋子,含沁方告訴善桐,「今天聽說,宮裡貴人身上不好,胎氣不穩,已經是傳喚了太醫進去了。小中人們私底下這傳那傳的,說是去坤寧宮請安,吃了塊點心,回去就鬧不舒服了。」

  善桐吃了一驚,用心想想,也不禁冷笑道,「幾個月都不出門,難得到坤寧宮坐坐,居然就動了胎氣?這也太巧了吧。要我說,娘娘很該把她拽一把,就看跌出來的是枕頭還是孩子了。」

  說是這麼說,但要真跌出來是孩子,坤寧宮地位就更不利了。既然沒聽到別的消息,想來皇后是沒這個膽子不敢節外生枝,終究還是認了慫。含沁道,「這兩邊你來我往的,真是熱鬧。你還好是臘月裡,不然,恐怕是又要進宮去陪她說話了。」

  其實皇后是否真是那樣依賴她,也是兩說的事,一面是有個福將的名聲在,就是自己喊出來的,多少也有些安慰作用,還有一面那也是做給人看。真正到了做事的時候,坤寧宮靠的還是孫家,善桐道,「你等著瞧吧,不出幾天,二堂姐是肯定又要進宮了。」

  她沒有猜錯,宮中這個春節,過得是一點都不平靜。就連王大老爺都聽說了一點端倪,含沁送了他們夫妻回來,便同善桐道,「舅舅讓你乾脆回西北算了,接下來幾個月,宮裡肯定不寧靜,要不想牽扯得太深,還是避開鋒銳好些。」

  「這也不是說避開就能避開的。」善桐歎了口氣,「人家又不傻,沒個由頭,我回去幹嘛?倒是三月咸福宮生產前後,我是不回去都要回去了。西北那邊寫信過來,令我陪著鄭姑娘一路送回去呢。」

  這多少也是借著善桐和王家的親戚關係,令鄭姑娘一路走得順點。畢竟桂家和晉商關係一向冷淡,現在雖然漸漸有回溫的跡象,可肯定也及不上王大老爺同他們同氣連枝。有善桐在,山西幾省那長長一段路走得就順了。這一點含沁也是知道的,他就逗善桐,「後悔了沒有?要是你跟了二哥,嬸嬸待你說不定比待鄭姑娘更好。」

  也就是兩年多而已,曾經看得天一樣重的往事,已經是比蟬翼還薄。這三個當事人誰都再沒把它當回事了,善桐這小半年來前前後後,沒少幫著桂含春張羅親事,現在想起來,也就是三年前,自己吃不下睡不著,心心念念都在焦慮著自己上不得臺面的心事。她也不禁一笑,「要是後悔了,我就把鄭姑娘藥暈了,自己鑽進花轎裡去。」

  含沁不由發一大笑,兩夫妻旋又商議如何過年,含沁道,「榆哥不肯過來,主要還是陪李先生——唯獨他在京城是沒親戚的。我看,我們不如索性拉了李先生一道,大家一起吃個年夜飯,倒也熱鬧。他七十多歲的人了,你也不必回避。」

  善桐從前對李先生沒什麼好感,主要是嫌他把榆哥帶得太野,現在漸漸也有所改觀,自然並無二話。沒想到榆哥還是不過來:據說是一群人都不過年了,只一心撲在揚威庫裡,他和李先生自然也不能例外。

  大家親戚,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善桐亦無法把他硬扯回家裡來過年。索性一家三口帶個四紅姑姑,高高興興地也就備起了年夜飯。小家庭還是第一次單獨團圓,也就不講繁文縟節,除了供祖宗的看菜,還有年年有餘的一道魚菜之外,餘下還都是可著自己的口味來。善桐放所有家室在京裡的底下人全回去過年,家不在京裡的,也在廚房裡給預備了年夜飯,身邊幾個親近的丫頭就開了小桌在邊上吃,只一邊吃,還一邊過來服侍著罷了。

  一說起過年,孩子們是最高興的,大妞妞拍著巴掌,坐在父母中間的小高凳子上,一道一道菜說過來,「紅燜對蝦、香酥藕丸子……江米糕、江米糕!」

  善桐無可奈何,拿起一塊江米糕放到大妞妞手上,讓她抓著去啃,一邊和含沁道,「怎麼搞的,忽然間就愛上了!原來還平平呢,好像是從許家回來,就鬧著要吃。」

  含沁笑道,「別是被那兩個小哥哥逗得了吧。」

  兩人正說著,養娘隔遠了從那頭小桌也道,「可不就是被逗著的?小哥哥們拿了江米糕來,湊到她嘴邊又挪開了,大妞妞直流口水,他們又不給她吃。」

  「真是淘!」善桐也有些半真半假的心疼,「以後不帶她過去了,儘是被哥哥們欺負。」

  含沁也啼笑皆非,「算了,還是儘早給她生個弟弟,以後姐姐被欺負了,弟弟也能出頭。」

  現在妞妞一歲半了,再生個弟弟,似乎正當其時,善桐紅了臉不吭聲,只白了含沁一眼。吃過年夜飯,大妞妞換新衣服,領了壓歲錢便去睡了。她、含沁、四紅姑姑便圍坐炕上,說些天水老家的往事。一時院內又有人叫道,「呀,皇城裡放焰火了!」

  眾人便又都出去看焰火,只見遠遠的天空裡流光溢彩,隨著一聲聲炮響,隔了這麼遠都能隱約看出些花形狀來。這熱鬧是在西安時從未見過的,連四紅姑姑都不禁豔羨道,「宮中人可不過著火樹銀花、神仙一般的日子了?大焰火這樣好看,小煙火更是巧奪天工了,也不知皇城裡現在是怎生熱鬧!只恨我們是見不著了。」

  善桐不禁笑著搖了搖頭,她扭頭去看含沁,含沁也正看向她,兩人眼神相觸,都明白了對方心意。相視一笑間,善桐慢慢地把頭放到了含沁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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