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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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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 嫡女成長實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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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3 23:33:2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七十章:記仇

  京城年景又和別處不同,大年初一,所有京城官員帶家眷必須進宮參拜,這和冊封太子時誥命朝賀又不一樣,品級限制更寬得多了。善桐逃得過冊封太子,卻逃不過新年大朝,和含沁守歲過了子時,便一起忙忙睡了兩個多時辰,已經必須起身換衣,侵晨就進了紫禁城,在一片寒風之中同一班命婦一道起起跪跪的,連皇后的影子都沒見到,便又退出宮來。到家才休息了一日,第二天起,含沁出外拜年,她在家接待各色來客。有含沁同僚一家子上門來的,也有些老親戚上門走動的,還有平日裡就存了巴結之意的小官多少也要上門走動走動。這麼忙了幾天,好容易將親友們對付過去,兩夫妻又開始跋涉在吃春酒的漫漫長路上。

  雖然元宵之前,衙門封印,沒有什麼大事,連閣老們都不進宮。可羽林軍卻不能這麼放肆,逢年過節自然要輪班當值,善桐本來都和含沁是分頭赴春酒了,現在只能能者多勞,多去幾家,從初六到十五,天天在外頭吃酒,見的還都是那一幫子人,只隨著各家親疏遠近,有時少這個,有時少了那個人罷了。因主人家也忙,卻是沒能和主人家多親近親近,往往還聽了一肚子的是非故事。什麼他家和他家又因為什麼事鬧了彆扭了,誰家和誰家又怎麼怎麼了,就連王家和鄭家和好,都被拿來當一件事說,「本來前十年還鬧得水火不容的,這回他去安徽赴任,鄭家老頭子還親自去送……」

  善桐混在人堆裡,聽得津津有味的,還是那說話的太太一眼看見她,不禁尷尬一笑,收住了口。善桐卻也不得清靜,一群人圍著她問,「宮裡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都半年多了,進宮請安時還不見咸福宮的牛娘娘。」

  對於這些權力週邊的貴婦們來說,不要說東宮腎虧的消息,恐怕就連牛淑妃這一胎都看得雲裡霧裡的,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像善桐這樣能夠時常進出宮闈,又得到皇后寵愛的少年貴婦,對她們而言已經算是消息靈通人士了。真正消息更靈通的人士如林三少夫人,她們又反而不大樂於搭理,嫌她態度倨傲,對這種話,從來都是愛搭不理的。

  善桐沒有三少夫人鐵打的出身,對這種話題只能打太極拳,「這就不清楚了……我這也一兩個月沒進宮,就進了宮,往娘娘那裡坐坐,也就去探寧嬪,很少去咸福宮請安。」

  眾人都歎息道,「娘娘又疼你,寧嬪又是你娘家姐妹,小桂太太真有福氣。」從前說她妒忌的言語,自然是再不提起。善桐好容易得了空,鑽到三少夫人身邊坐下,這才長長地歎了口氣,林三少夫人笑道,「把你給累得。可惜許家世子夫人不在,不然,他們家和宮裡走動也密切,也一樣被圍著問,倒能為你分擔一點。」

  提到七娘子,善桐也納罕道,「怎麼他們家自己請過春酒,就再不出來應酬了,連前回到孫家去都沒見人?我還想著能和她說說話兒呢,結果就光顧著四處撞見你了,連閣老家的四少奶奶也都沒見。」

  「大過年的,他們家也是忙得焦頭爛額,」三少夫人眉頭一皺。「怕是沒心思出來。」

  她又壓低了聲音,「不過,我看也是因為有避避風頭的意思。現在是多事之秋,他們家身份又特殊,宮裡你來我往鬥得好看是好看,可要是拉扯進了太妃,那就不好玩了,所以也就趁勢就不出來了……我們最近沒事,也都不進宮去。」

  消息畢竟是瞞不住的,尤其是林三少成天幾乎就是住在宮裡,什麼事情他不知道?善桐現在還要靠三少夫人來揣摩宮中人換的招數:皇后順水推舟,肯定把東宮遭人引誘一事是推到了牛家身上。現在牛家殺將回來,直說自己胎不大穩。

  就是她為皇上想想,也覺得皇上挺難的在簡直就像是念順口溜:究竟是牛淑妃發覺有了身孕,立刻就在東宮身上下功夫呢。還是坤寧宮發覺了東宮的不對,便開始在牛淑妃的胎上下起了工夫。這一筆車軲轆的爛賬,那是怎麼說怎麼有理,怎麼信都行,卻恐怕也是怎麼都很難找到憑據了。

  不過,這也實在是說明咸福宮瞞得好,連皇上都瞞過去了。善桐在鄭家春酒上見到孫夫人的時候,就和她竊竊私語說小話,「看起來是真的不知道揣著崽子的是誰,都說洞明燭照呢,這麼大的事,居然是一點都不知道?」

  孫夫人現在已經不介意牛淑妃的孕事了,更主要還是恨鐵不成鋼。「那一次進坤寧宮來請大安,什麼都有了,就是推一把的事。她愣是沒敢動……我真恨不得換作是我進宮去,也強過這樣!」

  她無奈地歎了一口氣,還是要反過來開解自己。「算了……也是顧忌著再生事端,又惹得皇上不快……單單只是東宮的事,皇上便大發雷霆,別說小如意了,連東宮大伴都沒了。娘娘小心一些兒,也不是什麼壞事。」

  又道,「怎麼說,皇上還是顧念著父子情分,東宮這事捂得密密實實的,對外只說是底下人不聽話,偷著賣值錢的東西。似乎連寧嬪和太妃那一派都一無所知,還以為真就是這麼回事了。」

  善桐陪著她說了幾句話,因到底是在別人家,也不往深了說。孫夫人還叮囑她,「春月裡大家都忙,進了二月,你也進宮去陪娘娘說說話,現在娘娘脾性是越來越古怪了。我看東宮的事,對她……」

  她蹙起眉頭,輕輕地搖了搖頭,善桐想到皇后神色,也不禁是心中暗凜,因有意道,「也就是二、三月裡能多進宮了,進了四月,還得送小嫂子回西安去。免得一路上沒個夫家女眷照應,裡外沒法傳話。」

  孫夫人也沒話好說,只得歎了口氣,「偏巧三月裡就是產期了……」

  見到兩位女眷笑著迎面走來,兩人便都住口不說了。石太太同孫夫人打了個招呼,又親親熱熱地問善桐,「你們家什麼時候辦親事?」

  大家略談了幾句話,善桐眼尖,見鄭姑娘身影隱約站在花園廊角,便告了個罪,自己笑眯眯地過去同她打招呼,「剛才吃春酒,都沒見著你。」

  鄭姑娘見到是她,臉兒先就飛紅了,垂下頭拿腳尖跐著地,輕聲道。「我現在也不大出來見外人了。今兒是見著嫂子來了……」

  「還叫我嫂子呀?」這畢竟是她為桂含春相中的姑娘,善桐看她是越看越可愛的,禁不住笑眯眯地調侃了她一句,鄭姑娘臉色越紅,不依道,「這不是還沒過門嗎——過門了,那……那你也比我大。」

  待嫁的小姑娘,總是有幾分羞澀的,鄭姑娘敢和她抬杠,已經算是有些膽量了。善桐笑道,「好哇,膽子這麼大?到時候鬧洞房,我可就不為你擔心啦。」

  說著作勢要走,鄭姑娘忙道,「好姐姐,別走,我有話要問你呢。」

  她握住善桐的手,一下就又甩開了羞澀,「家裡人也不和我說這親事到底該怎麼辦,誰來迎親,路上又怎麼走。只說這都是夫家安排的,我想,這要是全走旱路,不能下花轎,那多愁人。吃喝拉撒全在裡面,一個多月呢……」

  這倒是很務實的擔憂,善桐忙道,「別擔心,我們族裡來人接你呢,二哥雖然不能親自來,但路上一切都打點好了。你出了京就換馬車,就抬個空轎子。」

  又問,「你們家有人送嫁嗎?」

  得知雖有人送嫁,但卻也是族中遠親,且鄭姑娘自己兩個嫂子,一個有了身孕,一個娘家老人隨時不好,不適合送親,她便道,「那到時你要是害怕,我就陪你住。」

  鄭姑娘方才露出笑容,也有些不好意思,「看你出入那些高官太太中間,揮灑自如進退有度的,走到哪裡都吃得開。想來平時操的也都是大心,我還拿這樣的小事來煩你——」

  「快別這樣說。」善桐連聲道,「自家人的事,再小也是大事。」

  鄭姑娘的笑就更靦腆了,兩人站在一塊,透過玻璃廊面望著窗外幾株紅梅花,一時誰都沒有說話,還是鄭姑娘先輕聲道,「那時侯在許家,我們倆都聽見的那一番話,姐姐參悟出來了沒有?」

  善桐這才想起:還有個鄭家,肯定也是瞧出了牛家的不對,只一直按捺著不曾揭穿罷了。她點了點頭,也道,「就是覺得疑慮了,這日子對不上啊……」

  「按理,這話也不該我說。」鄭姑娘放輕了聲音,「就是看著姐姐和孫夫人那樣好,皇后娘娘又那樣疼你,亦不得不提醒姐姐一句,牛家人是最記仇的。此事如何走漏消息,他們固然是百思不得其解,但只看姐姐得寵的時機,便可知道這背後多少有你的一份力量。現在咸福宮正在蟄伏,自然不會動你,可要是宮中出了個小皇子。此消彼長之下,恐怕即使咸福宮不出手,慈壽宮那邊,也會有所表示的。」

  善桐也是早想到了這事,皇后賞她披風,一面是示好,一面也是給桂家插上一面旗幟,以此激化桂、牛兩家矛盾,不過話說回來,她和含沁都是為桂家本家做事,含沁很得皇上喜愛,自己娘家遠在西北,又有閣老照拂。太后能拿她如何,善桐一時還真想不出來,她按著鄭姑娘的手,俏皮地道,「不要緊,要生得晚些,孩子落地過了三朝,我都要回西北去了。她們還是先想著怎麼把孩子帶大是真的。」

  鄭姑娘解頤一笑,「我也是這樣想,不過是白提醒提醒你。」

  這哪裡是白提醒呢?就是白提醒也要提醒,人還沒過門,已經懂得和十八房打關係……

  善桐對鄭姑娘就更滿意了:桂含春和鄭姑娘見不上面,兩個人到底投契不投契,她還真說不上來,但不論如何,她還是為桂二哥選了一個合適的宗婦的。想來將來過門之後,上服侍公婆,下安撫妯娌,桂家這幾年來因為兒女婚事帶來的亂象,再過不了多久,也就成了過眼的雲煙了。

  一整個正月,她除了四處吃春酒就幾乎也忙不了別的事了,有心要和七娘子、林三少夫人聚一聚,可七娘子忙得一步都出不了府。善桐自然也不好前去打擾,進了二月,她抽空往閣老太太府裡走了走,四少奶奶也忙得不行:婆婆不耐煩理事,人情往來全落到她頭上,連喝水的工夫都沒有。倒是閣老太太安安耽耽的,和善桐不緊不慢說了半天的話,還要嫌四少奶奶,「也不進來看看你。」

  善桐很是無語,只好岔開話題,說起自己幾個堂兄,「三年磨一劍,從我到京城來,就見了一面,還都是撥冗過來的。苦讀到了今天,也不知能不能中榜呢。」

  閣老太太也道,「今年春月裡,他們兄弟一道來給我拜年,全是坐一坐就走了,連善榆都是匆匆忙忙的,據說全京城就來這一家,連你們那裡都不去。有這樣的心志,什麼事情辦不成?今年是一定能中榜的。」

  榆哥還曉得來閣老府拜年,可見人情世故上還不至於無可救藥,善桐鬆了口氣,也露出笑來,道,「您也不用怕寂寞啦,榆哥媳婦出了春月就動身過來,家裡讓我在京城為榆哥物色一套小院子呢。到時候,她就能時常上門給您請安,陪您說話了。」

  「那感情好。」閣老太太誰的面子不給,善桐面子是一定要給的,當下便欣然道,「置辦產業,你們小夫妻說話不算數,我這裡現放著管家呢。包保選得又便宜又合適,到時候你送嫁回去,也有人能陪我解解悶兒。」

  正說著,七姨娘又出來了,善桐不等她問,自己談起寧嬪來。「又是陪著皇上去這裡,又是陪著皇上去那裡,得寵得很呢!」

  七姨娘和閣老太太都很高興,閣老太太歎道,「現在她什麼都有了,就少個孩子傍身……」

  說著就歎了口氣,顯得很是惆悵。七姨娘倒是眼神一閃,笑眯眯吃茶不語,氣定神閑,一點都不著急。

  善桐看在眼裡,心中不禁若有所悟,也代寧嬪高興,在心頭一想,又有些迷迷糊糊說不出的憂心。只並不露在面上——又進宮安慰了幾次皇后,很快就進了三月,那邊幾兄弟下場,這邊善桐自己忙著操辦含春的婚事,等三月底,咸福宮傳來好消息:牛淑妃一舉得男時。善桐已經在送鄭姑娘出嫁的路上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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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3 23:33:3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七十一章:奇遇

  這一番回鄉,就又和進京時大不一樣。不是離開家鄉一次,真是感覺不出西北的好來,雖說是以婆家人身份,同過來接親的桂含芳裡外一道,每天忙裡忙外地伺候新娘子,但這忙也忙得簡單,鄭姑娘為人又好,再不挑剔的,善桐也有心和她結交,妯娌兩個很有話說。

  因鄭家的嫁妝奢靡豐厚,足足裝了有十幾輛車,又有幾百親兵護送,這一行送嫁的隊伍也走得浩浩蕩蕩的,速度自然不快,要不是鄭姑娘不好出馬車,善桐還真想同進京時一樣,一路走一路玩過去。——這一次在山西境內,他們一樣受到渠家的悉心招待,只沒見渠姑娘,據管事說,因為安徽路遠,渠姑娘嫁妝也多,離婚期還三個多月呢,這已經是發嫁過去了。

  有桂含芳在,外頭的事就不用善桐操心了。自然有他去安頓處理,且又是自家人,比不得上回進京,榆哥還半是親戚,半是客人的。善桐使喚起含芳來那是理直氣壯,含芳也不介意,倒是他進京一次,見識了京城的繁華,念念不忘得很,聽六醜說,最近是逮著了機會就問十八房的下人京城裡的事。

  一路逶迤,從三月底走到四月底,路才堪堪走了一半,終於出了山西地界,算是進入了桂家自己的地盤。不過這沿路風光漸漸也就荒涼起來,雖然四月裡正是初夏,天氣和暖、草木蔭庇,但顯然能感覺到空氣越發乾燥了不說,就連官道兩邊,也多半都是瘋長的野草,要走上好久一段路,才能見到農田。一行人進到這裡,也少不得要就地紮營:一般的村莊規模太小,根本就接待不了這一百來人。

  這其實也還好,最討厭是缺水,喝的水倒是有,就連新娘一行人都得省著洗頭洗臉的水。鄭姑娘雖沒說話,可底下幾個陪嫁丫鬟就有點不高興了,嘀嘀咕咕,話傳到善桐耳朵裡:「姑娘在家的時候,就是隆冬臘月,那還幾乎每天沐浴呢。」

  抬頭嫁女,低頭娶婦。陪嫁丫鬟挑幾句也不算什麼,善桐不許手底下的丫頭們回嘴,倒是鄭姑娘知道了,很不好意思,向善桐賠罪道,「她們不懂事,弟妹你別和她們一般計較。」

  到底是京裡養大的嬌慣女兒,這一陣子臉上皮都幹得暴了一點,平時沒事巴著車窗望出去,神色是越看越凝重。善桐看著也有點忍不得,便安慰她,「很快就到了縣裡,過了這一段路那就好了。這裡因靠著黃河,年年氾濫,有田也被沖走了,千溝萬壑的,日子過得苦。聽三弟說,這一兩年間商道通了,越發是都去做生意、當學徒,沒誰留下來種地的,因此也就荒涼一點。再往裡走一段,進了關中,人煙就又稠密起來啦。」

  鄭姑娘和聽天書一樣,聽得都出神了,過了老半天,才慢慢地道,「雖然知道遠,但真是出來了才明白路有多長……」

  她望著隨車輪顛簸的窗外一眼,輕輕地歎了口氣,旋又振作起來,興奮中略帶了些擔憂,「都說現在西北不太平,那個羅春不是一直作亂嗎?咱們會不會也遇見這樣的事——」

  善桐不禁捧腹道,「這麼二百多人的隊伍,還能被誰劫道了?其實就是一個兵不帶,也不至於有人敢打咱們的主意。肯定都是一路打過招呼過來的,來來往往商隊那麼多,動誰不好,敢動桂家的人呢?」

  想到羅春和桂家之間若有若無的聯繫,她不禁歎了口氣,「就是羅春,那也要在更西一些的地方了。這裡倒是也不太平,山頂上聽說是有些不成氣候的蟊賊,半農半匪的。不過,他們也吃不下這麼一整支車隊的。」

  鄭姑娘從小在京裡長大,這些山野間的事,哪裡聽說得有這樣真切?當晚就不敢一個人睡,善桐索性同她擠在一頂帳篷裡,兩個人都望著油燈發呆,善桐記掛著大妞妞:這一次回來她沒帶女兒,雖說大妞妞有養娘帶著,但做娘的哪能放心?還有宮中局勢,雖有自己和孫夫人一再獻策,但奈何皇后的確也是時運不濟,手段也不太高明。眼下和牛家擺成了長局,將來如何,還真是難說。現在桂家、牛家結怨已深,自己亦沒有任何選擇,只能站在皇后這邊和牛淑妃作對。偏偏現在牛淑妃產子,自己雖然避開了一時鋒芒,但一旦回京,牛淑妃給點氣受還好,要立心對付她本人,那也確實是傷腦筋的——就不知道她們究竟能尋得何處破綻了。含沁雖然品級低些,但勝在受寵,可以隨時面聖,要給委屈,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鄭姑娘自然也有她的心事,她翻了一個身,又翻了一個身,過了一會,肩頭忽然輕輕抽動起來,倒把善桐給哭得回了神。她輕輕地拍了拍鄭姑娘的肩膀,給她遞過了手絹,卻並不說話。過了一會,鄭姑娘坐起身來,紅著眼道,「讓你見笑了……就是忽然有點想家。」

  善桐自己出嫁的時候,是巴不得能快點到夫家去,把這煩人的親事做個瞭解的。對女兒家的忐忑心情並不瞭解——她實在也是太熟悉含沁了,因此對鄭姑娘的心事,她也說不出什麼安慰的話來,只能說,「二哥人是極好的,西安雖然遠了一點,但要比京城輕鬆多了,你就只管安心吧。」

  如此泛泛地安慰了幾句,鄭姑娘又倒在被上,低聲問,「聽說他臉上有疤……」

  這門親事,桂家直接和鄭家接洽,也沒誰問過鄭姑娘的意思。善桐心頭一個咯噔,忙說了些桂含春的好處,鄭姑娘聽得臉上慢慢帶了笑,卻始終還是有些幽怨的,「面都沒見過一次,就要巴巴地跑到這麼老遠……弟妹別笑話我,我心裡有點說不出的生氣呢……」

  「這要換作是我,我也生氣。」善桐也理解鄭姑娘,「就是我和含沁都成親了,我去京城時候也有點生氣呢,給他生孩子,他還不在家裡——」

  兩個人對視一眼,鄭姑娘噗嗤一聲,反而破涕為笑,又有點害羞地問,「聽說西安那邊,男女大防也沒那麼嚴格,你們都是成親前就認識的——連大嫂、三弟妹也是這樣嗎?」

  「倒都是這樣。」善桐才要繼續誇誇桂含春時,忽然聽見外頭風聲裡似乎混了些響動,她一下住了嘴,也打手勢讓鄭姑娘噤聲,側耳細聽了一番,只覺得斷斷續續,似乎有金鐵相擊之聲順著風被吹了過來。鄭姑娘也聽出來了,滿腔幽怨估計都被嚇沒了,她一下抱住了善桐的胳膊。「這、這是……」

  善桐擺手道,「不要緊,讓三哥帶人過去看看就知道了,我們人多馬壯,又有火銃,還能出什麼事兒?」

  一邊說,一邊掀簾子出了帳篷,揚聲把六醜叫來,不多時六醜也回來了,「堂少爺已經派人去瞧了,說是這一帶不怎麼太平,這批人走在咱們前面,可能是白日裡就被盯上了。」

  鄭姑娘顯然生平第一次親歷大劫,雖然同她無關,也興奮得坐不住,在帳篷裡轉來轉去的,旅途的疲憊簡直一掃而空。善桐看了直笑,本想說:「這你就這樣了,若是打到你頭上來呢?」

  此時估計人已經到了前頭,兵器相觸聲有之,呵斥聲有之。風吹來滿滿都是熱鬧,過了一會,只聽得兵士們說笑著就近了營地。桂含芳使人過來道,「就是十幾個小蟊賊,已經被攆跑了。那群人死了幾個,也有些傷的。別的都還好,我們能幫,唯獨有個堂客受了驚嚇,我們不便照料。」

  善桐忙道,「還不快領過來喝杯熱水緩緩。」

  就令六醜過去安頓,鄭姑娘也披衣出來,顯然想湊熱鬧,善桐索性令她們將人領進來問話,一邊準備了些細碎銀子,同鄭姑娘道,「也不知她的盤纏被搶去了沒有。」

  正說著,外頭便領進了一個少婦,她頭上還戴了帷帽,乍一進帳篷,燭光掩映間有些怕人,鄭姑娘一縮肩膀,那邊六醜知趣,便搭訕著道,「嫂子,您別怕,我們都是良善人,且摘了帽子坐著喝口水。」

  一面說,一面將帷帽去了,竟沒問過主人,善桐一眼看去,還沒怎地,只覺得那人有些古怪,含著臉望著地面,只不作聲。鄭姑娘卻啊了一聲,驚訝之色,溢於言表。她心中一動,仔細端詳了片刻,也不禁輕輕驚呼。

  ——雖然風塵滿面,但輪廓是錯不了的。再結合鄭姑娘的表現來看,誤認的可能幾乎沒有,這……這不是許家那位二姑娘嗎?

  帳內兩妯娌頓時面面相覷,一時間確實是誰都說不出話來了。

  許二姑娘估計肯定也知道自己是被認出來了,她依然死死地低著頭望著地面,雙唇抿得都快青了,卻是一眼都不肯看向兩妯娌。鄭姑娘顯然也處在極度的震驚中,雙唇開合幾次,都沒話出來。還是善桐畢竟經過事情更多,整理了一下,依然開口道,「還是先喝杯水……你們人少,帶的東西肯定不多,一路都沒怎麼喝過茶吧?」

  或許是因為她語氣真誠,沒有絲毫鄙視,許二姑娘的肩膀稍微鬆弛了一點,她還是低著頭,卻慢慢地一步步挨到了桌邊,接過了善桐遞來的茶水。

  善桐沖六醜使了個眼色,令她把下人們都帶出去,自己和鄭姑娘交換了幾個眼色,這才徐徐問。「不是才聽說二姑娘大喜……」

  這句話倒是把二姑娘給炸醒了似的,她一甩頭,乾脆俐落地道,「就因為我不想嫁給范家,我才跑的。」

  於是不但承認了自己的身份,還把私奔的事給一併認了下來。善桐忙道,「這……是和誰一塊——」

  「那人還不在這。」許二姑娘臉上有一絲黯然,答得卻也依然爽快。「他令把兄弟把我送到西安老家小住,待過一段日子再來找我……不想路上遇到這事,同行幾個人倒都講義氣,把我護在後頭,他們自己……」

  她瞥了善桐一眼,卻依然不看鄭姑娘。鄭姑娘自己忍不住了。「於翹!你,你,你怎麼……」

  她你不下去了,顯然,這兩人從小認識,再沒有交情,在這種地方也算是朋友了。

  許於翹瞥了她一眼,冷冷地道。「家裡是商戶就不說了,肥得似豬,連舉人都是買的,換作是你,你嫁?」

  鄭姑娘頓時啞口無言,善桐咳嗽了一聲,禁不住說,「可你這樣跑了也不是辦法……這要不是遇著了我們,你旅伴都沒了,孤身一人,身上肯定也還帶了錢的,這麼年輕貌美的——」

  許於翹一抿唇,又垂下頭去,不說話了。

  善桐和鄭姑娘再對視了一眼,鄭姑娘一扯善桐袖子,兩人便都起身進了里間。

  「我知道你想什麼。」居然是鄭姑娘搶著說話。「咱們可不能送回去……她自己回去還好,要是被咱們送回去的,本來不死的,這下怕也……」

  私奔這種事,當然在西北也絕不在小。但善桐也沒想過在京城這是會鬧出人命的,她嚇了一跳,「這不至於吧。」

  鄭姑娘面色肅然,搖頭道,「換做是我們家,那也一樣是一個死字。她還是庶女……就嫡母疼她,幾個嫂子都是有女兒的人,這件事要沒捂住,以後族裡女兒怎麼說親?就為了一族人著想,肯定也是——」

  她輕輕地在脖子上拉了一下,斬釘截鐵地道,「咱們非但不能給送回去,這件事還得爛在肚子裡,當著許家的誰也都不能提起。」

  只看她人還沒過門,片刻前還在想家、害怕,現在就這樣果斷地做了善桐的主,便知道這是個當主母的好料子。善桐忍住微笑衝動,也肯定了鄭姑娘的意思,「你說得對,咱們不能把人往死路上逼。可現在這個樣子……難道還帶回家去?這也不大妥當吧?」

  鄭姑娘嚼著唇,一時也犯難了:同行的人都沒了,一個女兒家,私奔的情郎還在京裡,就算知道情郎老家何處,就這麼過去,能行嗎?可要不送過去,難道還送回京裡?那可是許家的大本營,萬一這被許家察覺出蛛絲馬跡了,追查到桂家身上,那真是跳進黃浦江都洗不清了……

  善桐和鄭姑娘面面相覷,兩人誰都沒有說話,過了一會,鄭姑娘把眼神調到帳篷布上,望著許於翹的身影,低沉地感慨。「從前不知道,她膽子居然這樣大……」

  罕見地,她的語調裡沒有鄙視,沒有驚訝,倒有——

  善桐吃驚地眨了眨眼睛。

  她竟是聽出了一股深沉的羨慕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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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二章:衝撞

  要是沒認出來,善桐也就是周濟些盤纏,頂多再將這堂客帶到附近的鎮子上,遠一點帶到西安,其餘的事她也不至於再管了。可現在分辨出了於翹的身份,鄭姑娘和她肯定不能不管——都不是這樣的人,但該怎麼管,兩個人又都沒有主意。低聲商量了一番,因夜已經深了,善桐便道,「還是先睡一晚上再說吧。」

  她又有點猶豫了:今晚她和鄭姑娘睡一個帳篷,這是沒床位了,下人們自然也有自己的地方,挪個空位給於翹是不難,但那又不符合她的身份。要另支一頂帳篷嘛,折騰費事不說了,誰去睡呢?她是不放心把於翹和鄭姑娘留在一塊的。對於翹的行為,她不便評價,其實也有幾分理解。可理解歸理解,她要把鄭姑娘也拐帶出走了,那就是善桐所不能容忍的了。

  還是許於翹自己也懂事,見兩人出來了,她站起身道,「你們也不用特別待我,現在還談什麼身份呢?我早都已經不在乎這些了。夜深該睡了,能得個容身之處,就感你們的大恩大德啦。」

  鄭姑娘簡直都有點眼淚汪汪的,卻未能否認許於翹的話。善桐也鬆了口氣,就勢便令六醜將她領下去,「怎麼說都是客人,還要小心招待。」

  六醜影影綽綽,多少也猜出了一點,眨巴著眼睛,對許於翹就客氣了許多。善桐和鄭姑娘一道又睡了下去,可兩個人誰都沒有睡意,過了許久,鄭姑娘才夢囈一樣地說,「她雖稱不上是個絕世美人,但從前也清秀漂亮、姿色上佳,現在真是風塵僕僕,連臉都粗了……」

  言下的惋惜驚詫依然相當濃厚,善桐也不禁跟著歎了口氣,「她走了這條路,從前的榮華富貴那是都得全放下了。也算是她有膽量……我就是奇了,她那位心上人究竟是誰,竟能和她私底下見面勾搭出這麼多事來。我看你們京城人避諱得多嚴啊,除非成了親,不然,就是表親都不能隨意見面。她這年紀了,肯定有幾年見不著外人,究竟會是和誰私奔的呢?」

  鄭姑娘也想不通,「的確是難以見到外人,這幾年來我也就是在屏風後頭見過些——」

  她有點害羞,住了嘴不說,善桐笑道,「噢,是見了些來相女婿的公子們。」

  不過,現在去問於翹,肯定是問不清的,善桐實在也不敢問。第二天早上,她又將於翹請進來一道用早飯,飯桌上便問她,「可定了日後如何行止沒有,是繼續往西走呢,還是回去京城?」

  經過一個晚上的休息,於翹看起來又有些大家小姐的樣子了。只是那細嫩的肌膚、矜持的神色,便不是一般人家能養出來的——可在千金小姐之中,她又不算特別特出。善桐也不知道究竟是誰那樣喜歡她,又能和她有接觸的機會,以至於培養了這麼深沉的感情,可以將她從平國公府裡偷出來,再撮弄到了西北。

  「如是方便。」於翹顯然是拿定了主意,「還是跟著您們走一段路,我知道扶風縣有他一個親戚,到了扶風便去投奔,便再不麻煩了。」

  這樣倒是彼此兩便,善桐也鬆了口氣,倒是鄭姑娘有幾分憂慮,切切道,「可要小心些,那親戚人可靠不可靠?」

  這關懷之情,顯然是發自真心,於翹臉上也現出一絲笑意,「這一幫子親戚呀,把兄弟呀,都聽他的話,在京城就是這樣……他本事不小,你別為我擔心了。」

  能讓一個大家小姐說出『他本事不小』,可見本事的確是不小。善桐見鄭姑娘還欲再往下問,便以眼神止住,又令人出去傳話,清出自己的馬車來給於翹用,自己便同鄭姑娘一車,因見於翹帶的衣服不多,又問她細軟可曾喪失。於翹回說沒有,她就只安排著給了些衣物,大家梳洗一番,便預備著上路了。

  這天下了雨,一地泥濘,車很難走,到了近晚時分,總算尋到一處高地打尖。善桐今晚便安排帳篷,自己和於翹一起住,令六醜去陪鄭姑娘睡。於翹先是謙讓,道自己和下人睡就行了,見善桐堅持,便望著她笑道,「其實你不必擔心,這荒郊野地的,我能跑到哪去,我也不會和鄭姐姐亂說的。她和我不一樣……她的夫婿好。」

  「你也放心吧,我不會亂問的。」善桐借機也道,「這件事,出了扶風我就當不記得了,小嫂子也是一樣。我們不會把你送回去的。」

  於翹頓時鬆了一口氣,因時間還早,兩人對坐著也是無聊,善桐終於忍不住問她,「你們家怎麼說也是名門大戶,我雖不記得你說了是哪戶人家,但怎麼也不至於有你說得那樣不堪吧——」

  「你們是嫡女。」於翹臉上頓時就像是又刷了一層寒霜,但她的態度卻也還依舊坦然,或許,在這荒山野嶺裡,她也需要通過傾訴來穩定她的情緒。「家裡就壞極了也有限的。我就不一樣了,一個姨娘養的親哥哥親嫂子給促成的婚事。就因為他們族裡鹽商出身,有錢,又剛出了個狀元。」

  她這麼一說,善桐自然想到醜狀元范智虹,含沁也是給她學過的:這麼個且胖且黑且醜的狀元,在大秦一百多年裡也實在罕見。她一下沒話說了,見於翹神色冷淡,便不禁道,「那換作是我,我也……」

  於翹神色稍霽,垂下頭輕聲道,「你們心都好,沒把我綁回去……這要是綁回去了,我肯定活不成。就父親捨不得,親嫂子也一定要把我給封了口,那個女人,心毒得很!什麼事都敢做,我……我其實挺怕她的,要不然,我也不跑了,我肯定和她鬧,鬧了不成,再說!」

  她的親嫂子,那就是許家的五少夫人了,這個善桐還是記得的。她和許家幾個少夫人都沒什麼接觸,聽於翹這樣說起來,她也不好接話,只說,「是不太好,再好的親事,也得問了你願意不願意是不是?」

  兩邊把話說開了,也就漸漸熟稔了起來。善桐還是有些好奇——也是放不下心來,正要問問於翹她那位的能耐究竟有多大,怎麼人在京城還能及時把消息給送到扶風縣去:按她和鄭姑娘推算,三月裡好像還聽說她和妹妹去別家做客。估計也就是堪堪剛逃出來,沒有一定的本事,是沒法這麼迅速地把消息一路傳達下去的。

  可還沒開口呢,外頭僕婦便進來道,「三少爺問堂少奶奶,這位奶奶是到了前頭就同我們分手不是?如不是,又是如何?」

  善桐才剛要回話呢,帳篷外頭就響起桂含芳的聲音,「算了,你們說不清。我直接問她。」

  說著,便問善桐,「四弟妹,我能進來不能?」

  自從含沁去了京城,一家子有意無意都在模糊兩房界限,平時叔叔爹爹隨便叫,連含沁都是有的:名為兩房,其實說到底,仍舊還是一房。進了西北,一家子也沒這麼多忌諱,善桐便掀簾子出了外間,道,「什麼事啊三哥,白天也不問。」

  「你白天一整天和新娘子一車,我不好過來!」桂含芳有點冤,便進了帳篷同善桐商量,「現在這幾天多雨,裝嫁妝的那十多輛車真是走不動,連人也要等著他們一道,麻煩得很,且又受苦。我想著,前頭就是延安了,我今天派人過去報信了,那裡就有我們的人,索性這樣,你帶上小嫂子,還有一些丫頭婆子的陪嫁,喜娘,一路先過去西安,我們在後頭押著嫁妝慢慢走。可要是這樣,你得問准了小嫂子,你也知道這山路難走,要翻下去一車兩車的,她見到了知道是翻下去的,要先走了,還以為我貪她的呢。」

  這顧慮很現實也很老成,善桐抿唇笑道,「你說得對,是該問問。」

  桂含芳又道,「是了,還有就是你們那個堂客,你待她倒是挺好的,我意思,別令她和你一道起居,誰知道什麼地方來的呢?到前頭延安,男客我就全放下了,堂客你看著怎麼說?」

  「三哥倒還管得挺多的。」善桐有點好笑,壓低了聲音。「人家就在裡頭呢……這事我有分寸。她跟著我們一路到西安,你再派個人送她到扶風縣去投靠一下。一個人孤身上路,同行人都不在了,也難為她,能幫幫一把吧。」

  桂含芳滿不在乎地道。「含沁不在,那我當然得兜著事啦,免得日後見了他不好交代。這人什麼身份弟妹你問了沒有?可別是下三濫的——」

  帳篷就這麼薄薄一層,他一個男人嗓音又大,善桐知道底細的,不禁大感尷尬:桂含芳人是好人,就是有時候還是年輕了點,仗著自己身份,在一般人跟前有點大家公子的味道。說起話來就不太忌諱了,幫了人還不落好。

  她正要打岔時,只聽得簾子呼的一聲,於翹已經沉著臉出了里間,俏面含霜,連聲音都像是帶了刺。「三公子,我清清白白一個女兒家,當不起你的猜疑。你只看著我像那樣的人麼?人在路上,誰沒有個難處,惡語傷人六月寒,試問三公子聽過這話沒有?」

  這一番話把桂含芳說得都沒話答了,他眨著眼睛,詫異地望著許於翹,半天才磕磕絆絆地道,「我——我——」

  一邊說,一邊上下打量於翹,於翹回身就摔簾子進去了,一句話也未曾多說。善桐大傷腦筋,索性令桂含芳,「出去說吧。」

  又命僕婦們,「好生服侍,無事不許多話。」

  其實含芳的顧慮也有道理,兩人出了帳篷,善桐便解釋道,「說起來也算是鄭家的遠親……」

  「口齒那麼伶俐,又是京裡的口音,看起來和個千金小姐一樣,耳墜子雖然小,但玉質看了就不凡。」桂含芳打斷了她的話,壓低了聲音道,「一般人家的閨女,可沒有這樣的,要不是一般人家的閨女,怎麼出門連個車都沒有,就只是騎馬?」

  他粗起來真粗,細起來也真細,善桐大為頭疼,只能強詞奪理地道,「咱們嬸嬸出門不也騎馬嗎,反正,這人身世我們是知道的,也頂可憐,去扶風縣投親,能幫幫一把,別的事你也別多管了,我有分寸的。」

  桂含芳眼神連閃,顯然是起了疑心,他不住回頭顧盼帳篷,沉默了一會,又嘿嘿一笑,道,「京城姑娘,嘴皮子真利索。行,那我不問了。」

  說著,就從身上摸了一封信出來給善桐。「同她一道走那幾個人,身上帶著的銀兩也都還在,就是沉甸甸的,我看她一個人還拎不動,就沒給捧過來。先放我這裡,等到了西安我令人兌出銀票來給她也是一樣的,還有這封信也還在,你交給她吧。」

  善桐鬆了一口氣,接過信來隨手捏在手裡,又問含芳,「你來京城這幾天,我也忙著,總沒問你,善喜怎麼樣?這一向還好吧?你陪著她回娘家沒有?要回去了,可有見到我祖母她們一家子?」

  含芳默然片刻,才低聲道,「她去天水了,家裡辦喜事,天水也要開席的,娘就令她過去,我這上京打個來回……算起來,也有小半年沒見到她。」

  提到善喜,他的語調就很平靜。善桐聽在耳朵裡總覺得有些不對味,卻也不好再細問了:把善喜打發到天水去,恐怕辦喜事是藉口,令她和鄭姑娘彼此別打照臉是真的,看來,善喜這半年沒少折騰,是抱了有要和二嫂一較短長的念頭。

  「過門了就是你的媳婦了。」她還是為善喜說了幾句不鹹不淡的公道話。「可要好好待人家,要老成年成年見不到面,她當時何必嫁你呢?」

  桂含芳也歎了口氣。

  「你不知道!」他沮喪地說。「我經過村子裡,上門見丈母娘,她哥哥……」

  他似乎一下醒覺過來,想起了善楠的身份,便收口不再說了。善桐也不問,又叮囑他,「送我們的人手可以不必太多,嫁妝呢,值錢的金銀首飾可說得上是價值連城了。你們護送時候千萬小心,不但要防人打劫,也絕不能令細軟出了事。」

  含芳也道,「所以令你問問新娘子,新娘子要不放心,首飾由她抱走也好的。」

  兩人商議一番,含芳便回身出去,善桐低下頭心不在焉地打量著手裡的信——要說她不好奇許於翹的心上人是何方神聖,那也是假的。不過,帳篷外黑,她也看不出所以然來,等掀簾子進了帳篷,就著燈光這才看清楚了:於翹倒沒騙人,這信封薄,透過燈光,隱約還能看見「母親大人親啟」幾個字,外頭卻沒寫收信人地址姓名,只寫了竹報平安四個字,一併一個花得看不清筆劃的落款而已。善桐將信遞給於翹,略略說了說原委,於翹便收進懷裡,還有一絲歉意,「剛才衝撞了三爺……」

  善桐影影綽綽,只覺得那落款很是熟悉,真挖空了腦袋想呢,因忙笑道,「沒什麼,沒什麼,他就那個性子,說話不看場合,所以我們有時候有些事也不和他說——」

  她本意是令於翹放心,明白自己不至於把她的身世告訴出去,可話才出口,腦中靈機一動,電光火石之間,竟是現出了一個一色一樣的落款來,竟是嚇得善桐啊地一聲,驚呼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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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三章:藏頭

  於翹可能自己都不知道有這麼一封信在,她也沒躲著善桐,自己已經展開了在燈下看起來:唇邊已是漸漸地噙上了一朵笑花,很顯然,這封信裡是交待了她同心上人的關係的。也正因為是由別人帶著,這才側面也襯托出了她心上人的誠心。善桐斜著眼打量了她一番,不禁輕笑道,「你有眼光,就是一般人家,私奔後,有的遇上負心漢了,直接轉手就賣到窯子裡去……更別說你這樣的大家小姐了。」

  於翹頭也不抬,「就是因為大家小姐才不值錢呢,一般人拐帶走了,沒准還能勒索些贖金。現在家裡恐怕都要籌備我的喪事了,要勒索錢財也是無用,說不定,反而還會引來殺身之禍呢。」

  她對家裡這樣沒有信心,是遠出善桐意料的,不過想想,連親嫂子都只得了個『心腸毒辣』的評語,於翹和家人感情的疏離也就不用說了。她終於是忍不住問道,「我就是奇怪,按說你們家的家教這麼嚴格,除了一家子同姓的之外,上了十歲不是都不許見外姓人了?你這是怎麼和他說上話的,我真是猜不透……你們是一眼就定了終生?」

  善桐和慕容氏坐在一起說閒話,說的最多的就是大哥如何疼你,含沁又如何愛你。和京城以夫妻感情良好為恥不同,西北的少婦們倒有些互相攀比這個的意思——但凡是女兒家,也沒有不喜歡和人念情郎的。也是因為善桐除了好奇之外,全沒什麼看不起人的意思,於翹掩了信紙,看了她一眼,倒是難得地紅了臉,露出了忸怩之態來,低聲道。「還是能見上面的,只不是次次都能說上話……我從第一面便知道我中意他,他的心思麼,我瞧不太出來,可我知道他也是中意我的。」

  能見面,那想必就是許家的近親了。善桐捧著腦袋把許家的親戚關係梳理了一遍,還是沒個頭緒,要再問時,見於翹已經收起信,仔仔細細地掖在懷裡,又若無其事地起身準備就寢了,便知道她終究還是不想說得太多。也許是怕走漏了消息,終究不免被家裡人逮回去。

  她也就並不心急,次日上路,慢慢地和於翹談起天來,又將自己和含沁的故事說給她聽,「家裡人都不願意,要不是最後祖母做主,還是許了,今天我也是有娘家不能回。」

  於翹顯然對她的出身還是很瞭解的,小姑娘一點都不吃驚,「會願意就假了……」

  她歎了口氣,還是露出了少許惆悵,「其實能上門提親,也不算是太門不當戶不對,要是能走提親的路子,我也一樣……」

  善桐就更想不通了:這一般能時常見到面,又不是次次都能說話的男丁,除了親戚之外,那也就只有小廝了。可一個小廝能有這麼大能耐,把於翹這麼個千金小姐拐出來了不說,還安排了三四個聽話忠誠的把兄弟一路走了這樣遠?就算是遇了匪,拼著自己性命不要,也得把她給護得毫髮無傷?

  再不然,那就是戲班子裡唱戲的了——可這就更說不通了,一個唱戲的,憑他唱到天上去了,只怕也沒有這樣的能耐吧。再說,此人字跡,同十八房收到的那封裡朝廷來信幾乎如出一轍,顯然是裡朝廷的高層人物,一個高層人物是個戲子——這笑話也實在是太有意思了。

  不過,於翹防心始終還是很重,善桐刺探了幾次,見她態度都很堅決,為怕激起她的防備來,反而不敢多問。只和她天南海北地說些西北風俗,於翹倒也聽得用心,往往連鄭姑娘一起都聽住了。

  另一面,鄭姑娘果然對於離開嫁妝隻身上路有一定顧慮,倒還不是不放心含芳,只是顧忌著喜娘說,「嫁妝還沒到呢,人已經先進城了,這可不大體面。」

  據說就是送嫁的鄭家二少爺也覺得,「這不大合規矩,倒顯得我們多麼心急似的。」

  善桐沒辦法了,只好私底下給女眷們做工作。「連人都殺了,這夥人不是什麼善類呢。一般的村匪也沒有敢動這麼一大隊人的,我們帶的金銀細軟又多。是先走一步不體面,還是留下來這萬一遇上了綠林好漢,血淋淋的嚇死人了,這才體面?」

  喜娘在一邊猶道,「不是說了是一夥小蟊賊……」

  善桐和鄭姑娘同時掃了她一眼,鄭姑娘頓時就下了決心,「三少爺不說,是怕我們擔心。還是我們先走一步,男人們才能放開手腳做事。」

  她壓根就不理嘀嘀咕咕的喜娘,喜娘倒不樂意了,和鄭二少爺嘀咕了半天,最終還是死活改了方案:一群人先行走到涇陽便安頓下來,等嫁妝到齊了,再一道進城去。

  善桐倒是求之不得,便同於翹道,「你一個人去投親靠友的,說實話我和小嫂子也都不大放心,不如索性在涇陽也住一段日子,我請族裡兄弟親自把你送去。他們是主子身份,遇事更能做主,也放心一些。」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她要這麼安排,於翹難道還能說不?客氣了幾句也就應承下來,善桐又尋了個機會,悄悄地叮囑含芳,「你們也走快點,大哥不回來,二哥要成親,說不定到了西安,還有事情要給你做。」

  桂含芳眨著眼睛,有點鬧不明白了,善桐也不敢細說。一路留神和於翹結交,把她當自己妹妹來疼,於翹臉上笑容都被她哄得多了。連六醜都覺得稀罕,私底下提醒善桐,「畢竟是來路不明,鄭家姑娘還好,幾個下人看在眼裡,倒覺得您行事不妥當,交友不謹慎了。」

  「沒過門就那麼多事。」善桐淡淡地道,「難道下人還能管了我不成?小嫂子不覺得不妥當,那也就好了。」

  她依舊同於翹親親熱熱的,還拉著鄭姑娘,三個人有時坐在一車裡說話,都笑得前仰後合的,這後十多天的旅程,倒是走得有意思多了。因漸漸靠近西安,進了關中,四周也顯出繁華來,鄭姑娘的眉頭也漸漸舒展。幾人在涇陽安頓下來時,她早就轉了心思,開始擔心自己,「這幾天吃得多了,腰線粗了呢!」

  鄭姑娘是要比一般京城閨秀更豐腴一點,自從出了山西,一路上吃的都不算太豐盛,直到過了延安,這才又吃上了熱飯熱菜,鄭姑娘難免貪吃幾口,小臉蛋看來就更圓得喜氣了,善桐和六醜都笑道,「不要緊,就是要吃得壯一點才好。」

  善桐兼且還說,「二哥說不定要教你騎馬呢,那就要你更康健些才好。京城姑娘一個個竹竿一樣的胳膊腿,西北漢子可消瘦不來。」

  鄭姑娘摸著自己的手臂,還有些半信半疑地,「真還能騎馬?我還當你同我說的都是你小時候的事了。」

  善桐身邊人都笑了。「就是宗房叔太太的年紀了,又何嘗不是想上馬就上馬?」

  鄭姑娘不說話了,唇邊浮出甜甜的笑來,又有些擔心,低聲叮囑善桐,「這話可別傳到外頭去了,二哥人最古板了,要知道這事,指不定私底下怎麼訓我呢。」

  和鄭姑娘越熟悉,善桐就越覺得她適合西北,她笑著說,「你放心吧,當著京城人的面,咱們什麼都不說。」

  她到涇陽也有一天多了,因鄭姑娘心情一直不好,便不敢先回西安去,現在三言兩語把鄭姑娘哄高興了,便借機道,「家裡人都還忙著親事呢,我本來改在這陪著你的。可嫁妝走來還要好幾天,府裡事情也多……」

  鄭姑娘還是很善解人意的,忙道,「你就只管先回去,這一路真是承蒙照顧了,其實按說你都不必陪著回來了,還是我太嬌氣……」

  她懂得給桂家做面子,善桐自然也不落後,兩人好來好去,客套了一大篇,善桐第二日便把於翹也一道帶進了城裡,先進了元帥府,自己去見桂太太。

  桂太太還是老樣子,這大半年不見,也就是鬢邊白髮多了幾星而已。因為含欣夫妻不回來,善喜又去天水了,雖然府裡也有幾個天水過來的親戚幫忙,可畢竟做不了主,桂太太一見面就拉著她的手,「你來得正好!新娘子就讓她在涇陽住著,這幾天你也別回去了,索性就在我們家裡落腳,多幫著我些吧。」

  就沖桂太太把牌位給了十八房,善桐待她肯定也不像從前那樣不冷不熱的了,她笑了,「本來就沒打算往別的地方住去,家裡那個院子,多久沒收拾了,也不能住人。」

  一時又問,「叔叔呢?還在衙門裡沒回來?」

  「家裡事情多,他也不能閑著。」桂太太道,「老頭子又犯懶,躲著藏著不肯出來幫忙。估計還在小書房裡呆著呢,我也懶得管他!」

  善桐忍不住抿唇笑了起來,「這個叔叔!」因見桂太太精神爽朗、神色喜悅,便知道含春親事終於成就,現在老人家一心一意,肯定就是想著次子的婚事了。她也不忍拿裡朝廷的事來分她的心,因便道,「許久沒見了,也先給叔叔問個好再說。」

  又略微交待於翹的事,只說是,「路上看著可憐,便收留了下來,也是好人家的女兒,好歹當個客人待。」

  桂太太哪裡在乎這個,粗粗應了,道,「那就歇在客院裡吧,也是她的緣分,吃過喜酒再送走好了。」

  說著,又命人將善桐引去小書房見桂元帥,正好桂含春也在桂元帥那裡,兩人倒是打了個照面。善桐忙給叔叔、大伯子問了好。桂元帥迫不及待已經問了,「壽安跟著回來沒有?」

  得知大妞妞沒跟回來,不禁大為失望,抿著唇不做聲,還有點鬧脾氣的樣子。桂含春便笑向善桐道,「含沁可喜歡爹給起的這個名字?」

  善桐扮了個鬼臉,桂含春心知肚明,兩人都笑起來,桂元帥更不高興了,「桂家這一代走的是壽字輩,我們一向是男起女名,女起男名,壽安不好,難道壽康就好了?你再這樣笑,以後你和你媳婦第一個女兒,就叫壽康。」

  桂含春嚇得忙繃住臉不說話,善桐笑得更厲害了,還逗桂含春,「現在二嫂就在涇陽呢,二哥多求求叔叔,沒准就能去涇陽公幹了。」

  即使是武將人家,桂含春也算是親事蹉跎,今年雖然才二十三四歲,卻已經整整談了十年親事。現在終於瓜熟蒂落到了成親的時候,他自己可能都覺得折騰,擺手道,「弟妹快別說這話,這一個多月,我不知被多少人笑話了。」

  說著,兩人不禁也相視一笑,過往那些事,真正是沒留下任何痕跡。桂元帥看在眼裡,也不禁微微一笑,便問善桐,「怎麼忽然過來。」

  善桐便收斂了神色,看了桂含春一眼,桂含春便要起身退下,卻為桂元帥止住了。「家裡的事,你也該學著挑起來了。」

  老人家唇邊還帶了一線笑意,「是關於牛家的事有話要說?有些事,信上的確是說不清楚。」

  善桐深吸一口氣,她輕聲道,「是軍火的事情……」

  便將自己一行人巧遇於翹的事交待了一番,「雖說駭人聽聞,但始終是許家自己的私事。我也沒想著多管,只無意間見了許姑娘手上的那封信。她情郎的筆跡,和我們在大妞妞周歲那天寫來的那封信幾乎是一色一樣。尤其落款更是極為相似,都是平安兩字,寫得很草。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以桂元帥城府之深,亦不由得要傾過身子,他幾乎是一把攥住了手邊的鎮紙,雙眼神光閃爍,只沉吟不語。就是桂含春,眼中也放出了奇光來,盤著手逕自沉吟,善桐自己是已經盤算過的了,見他們都不說話,便自己道,「依我看呢,我們手上那封信已經燒了,許姑娘手上那封,她看得緊,要來看是不大行得通的,也就是得了空,偷來給您們看一看……要真認出來是一個人,也不必打草驚蛇,只派人送許姑娘過去了。再悄悄尾隨著,順藤摸瓜,走個長線,一兩個月可能還沒什麼,一兩年間,沒准線索就出來了。」

  桂元帥又思索了片刻,才問桂含春,「你怎麼看?」

  桂含春想也不想,「弟妹說得很對,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機。多少年來,這群人一直讓我心底犯著嘀咕,幾乎睡不安寢,現在終於有線索能往回摸了,就是付出再大的代價,也一定要把這事給辦好了。」

  「你們說得都對。」桂元帥點了點頭,他低聲說。「但卻還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到底依舊是少了幾分火候,沒聽出來這事背後更重要的一條線索。」

  善桐和桂含春交換了一個眼色,都有些吃驚,又再望向桂元帥,等他揭盅。

  桂元帥又沉思了片刻,他忽然間歎了口氣,不無惆悵地道,「還是離京城太遠了,含沁一個人,獨力難支啊……」

  看了善桐一眼,便又續道,「你平時在各大戶人家中行走時,一定要留心了,我看,這個寫信的人,肯定就是一個戲子,恐怕還是京城中最為當紅的那幾個戲班其中的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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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3 23:34:0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七十四章:任務

  「戲子勾引大小姐,這也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吧。」善桐禁不住道,「這一般女眷們看的也都是女班,見不著男戲子的,我本來還當是哪個京城名票……」

  「票友都是一群起哄幫閒的,拼的其實都是家世,撒錢求個面子罷了。真要說唱,還能唱的過一般戲子去?」桂元帥淡淡地道,「一般的票友,能在幾戶人家的宴席上私下一唱,已經算是難得了。還能唱遍各府,唱到宮裡去不成?你不說不知道,這一說我倒是恍然大悟了。這麼一個走街串巷的人物,豈不是最適合各處收送消息?他一定人也要當紅,各府的下人都想著上前攀個近乎,也沒人會往心裡去……他們真是好手段,要我就沒想到這一招。」

  被桂元帥這麼一說,善桐忽然也覺得當紅伶人實在是最好也不過的內線。雖說身份低微,但上到王公富豪,下至販夫走卒,任何人同他打交道都不至於惹人疑竇,且又時常有機會可以出入內宅,甚至連皇宮都進得去,遞送消息實在是再方便不過了——她被桂元帥這麼一說,忽然脫口而出道,「難道是崔子秀不成?」

  又忙向桂元帥和桂含春解釋了一番,「……全京城都知道他的名氣。一般說來,總是旦角紅過生角,但他不一樣,實在是生得好,連宮裡都經常叫進去,太后、太妃都愛看他的戲。許家有什麼喜事,也都是叫他們進來唱的。」

  桂元帥不置可否,「這種事還是要多管齊下,再三求證。日後等你們在京城從容用些水磨工夫,幾年間一點點搜集出線索來,這才能下定論。」

  他顯然也有幾分興奮,或許是因為如此,反而把情緒還壓抑得更沉、更穩,字字句句都像是從齒縫間迸出來的,「你們回京後的事,我這裡自然會安排。含沁平時要當差,比較辛苦,這個我也知道……」

  他望了桂含春一眼,又道,「以後幾年,看看能不能多打發一些人進京吧。現在這樣,不往京裡安排人手,那也不行了。」

  善桐想到寧嬪所說的那幾句話,又見桂元帥似乎心不在焉的,便知道即使沒在京裡,以他的見識城府,想必也能從京城送回來的消息中咂摸出味道來:含沁日益當紅,若皇上有培植他入主西北的意思,對含春來說自然不利。老頭子對兒子們雖然好,但這好也分了三六九等,為了維護宗子正統地位,說不定還會主動把含春送進京裡,讓親家使使勁,也在皇上跟前露露臉。

  她對功名本來就並不執著,桂元帥要怎麼安排,那都是他自己的事。善桐斷斷不會在這事上露出小氣來,只若無其事微笑以對,桂含春看了她一眼,不禁也微微一笑,主動開口道。「千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回京後的事,回京後再說了。現在許家姑娘這條線一定要牢牢捉住,可惜大哥遠在邊境,這幾天也趕不回來……」

  「他要敷衍上面,帶兵掃蕩那群路匪,一旦暴露,倒讓肖家拿了話柄。」桂元帥看來對善桐的大度表現挺滿意,又問她,「按你說,倒是誰送去最好?」

  善桐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三哥是主子身份,不至於配不上許姑娘的出身。由他去送,我們不顯得失禮。再說,又是自己人,行事也妥當,再派個縝密些的心腹跟著,這件事應當還是能辦下來的。」

  實際上人選也實在是不多了,如果含欣在,這件事含欣來辦那是最好:連含沁都知道的秘密,桂家宗房這三個兒子心底肯定也都有數。只是含芳年紀終究還是輕了一點,母親又寵著,雖然人也機靈,但和含沁比起來,是要少了幾分城府了。再說,善桐想到他看於翹的眼神,心裡就有幾分不得勁兒:不是她不信任含芳,他只見了善喜一面,就是一見鍾情。這要是對於翹也一見鍾情了呢?就不說一見鍾情吧,一路送到扶風縣去,本來的一點好感要是發展起來,對誰都是麻煩……

  但這只是她一點直覺般的擔心,沒有任何真憑實據,善桐也不好拿出來當個事情說。桂元帥不疑有他,和桂含春一道,都說,「是該令他去,那這事就這麼定了。」

  幾人又商議了一番,連細節都反復商議過了,善桐這才回去內院找桂太太說話,又幫著桂太太料理婚禮諸事,還要和各地趕來吃喜酒的眾位親戚問好應酬,到了晚上才想起來打發人給娘家請安,又把榆哥的信帶過去,第二天一大早,楊家就來人給善桐請安,見善桐忙成這樣,猶道。「太太想問問姑奶奶何時有空回家坐坐。」

  王氏令她回去,十有八九是要查問榆哥近況。善桐也不是不想回去——的確也該回去,但出嫁的人了,現在桂家有喜事,桂太太忙得分身無術不說,還有個許姑娘在那裡等她無事招待一番。娘家人一時只得往後靠了,她便說,「等婚事完了,忙過三朝禮,一定回家,還要回村裡看祖母呢。現在真是沒空閒啊。」

  和來人說了幾句話,才知道諸燕生往江南辦事去了,善榴人在西安等他。連善櫻都回娘家來探大姐,一時倒歡喜起來,「雖說男丁們都不在,但女眷們倒是湊了個齊全。」

  說著,把她打發走了,又自己去忙,沒想到近晚時分,善榴又打發人過來,「我們家少奶奶說,三姑娘還是回家一趟來得好,為著您沒回去,憲太太老大不痛快,嘀咕了半天呢……」

  大姐是一片好意,善桐也沒有辦法,只好和桂太太打了招呼,撐著疲倦的身子,又過楊家去。果然王氏當頭第一句話就是,「怎麼沒把榆哥一道帶回來,還讓他去玩什麼火藥了!」

  善桐給她行了禮,見善榴和善櫻都在母親身後笑盈盈地看著自己,心裡不禁一暖,用眼神和她們打了個招呼,才回母親道。「您都管不住他,我哪裡管得住,那麼大的人了,又是哥哥,還不是由著他的性子來?」

  母女倆久未見面,第一句話就說得有點火藥味,善榴忙打圓場,「能進工部做事,也是好事。家裡第三代到現在,也就是榆哥能和官字沾邊了。這就叫傻人有傻福嘛……您不就是擔心他一個人在京城沒人照顧嗎?這不是已經把弟妹給打發過去了?」

  王氏歎了口氣,估計也是自覺過分,便不再追問、指責善桐,自己慢慢地坐了,指著頭給善桐看。「也不知道你們在倒騰什麼。自從去了京城,他到底在做什麼我也都不敢問,一問就揪心。他寫信回來都說好,只說是在遊山玩水的也就罷了。怎麼你寫信也是一句話都不說的!要不是你舅舅一封信過來,我竟不知道他還在折騰火藥!現在還好,進了工部,得了個金字招牌傍身了似的,越發是攔不住了!你不把他帶回來也就算了,還令他把媳婦接過去,那不是越發要十年八年才著家了?自從收了你舅舅的信,我頭髮是都愁得白了。」

  善桐定睛看去,果然見得母親頭上星星點點的,居然已經有了白髮——說起來,母親也就是才望五十的年紀,京裡貴婦保養得好一點的,看起來才三十出頭的,有的是呢……

  她心底有幾分酸楚,因此雖然不平,卻也不去爭辯了,只是默然以對。反而是善榴開了口,「算啦,您都管不動榆哥,三妞一個做妹妹的,怎麼管得了他?把媳婦接過去,一個是看顧他衣食起居,還有一個,不是儘快生兒育女嗎?有了孩子,他性情就更沉穩了不是?」

  先為善桐說了幾句話,又回來問她,「不過這工部究竟是怎麼回事,可有個正經的職位沒有,要是沒有,和官家打交道,可不是什麼好事,有了功勞,工部老爺們就領了。要出了什麼岔子,現成的就是靶子——舅舅也是的,為什麼就安排進去了呢?」

  那還不是因為不往裡安排,榆哥連泰西都要去了?善桐無奈得很,又不敢當著母親的面直說,只好含混道。「現在皇上很看重這個……京裡又出了事情,十多個工匠都沒了。舅舅也是想到這裡,才把他安排進去的,要是能有幾分建樹,功名是肯定有的。也算是了卻了您的擔心吧。」

  王氏一瞪眼,「我擔心,我擔心什麼?」

  善桐就囁嚅著道,「今年殿試晚,可春闈眼看也就要放榜了……」

  楊家小五房幾個兄弟,這一科都有應試。檀哥、榕哥、梧哥,會試都得了彩頭,殿試結果是定名次,不論如何,中進士那是肯定的事,就看是一甲、二甲還是三甲了。

  王氏被善桐說中了心事,半天都不做聲。善榴和善櫻對視了一眼,善櫻便向善桐微笑道,「說起來,楠哥定親了。姐姐可知道不知道?就是爹說的媒——說的是慕容家的姑娘。家裡雖然沒有功名,但也是他們族裡宗房的麼女,平時是看得很寶貝的。」

  海鵬嬸費盡心機,終於令閨女風光大嫁,得意是得意了一時。可惹怒了二老爺和老太太,轉過年來楠哥這麼一說親,將來她在這個家裡就更沒立足地了:慕容氏好說是善喜的大嫂,這要是和族妹聯合起來,一個娘家嫂子,一個夫家嫂子,湊在一塊裡外一傳話一擠兌,善喜日後幾十年做人都難。楠哥要還不幫她,等海鵬嬸一過世,這有娘家還不如沒娘家……

  善桐在京中歷練了一番,此時再回來看這些事,除了感慨父親手段的確高明之外,對善喜已無多餘同情。她也為楠哥高興,「也是地方望族,這樣一來,只要他自己肯經營,這一輩子平平順順的,也沒人能欺負他。盡可以從容攢下一份大家業呢。」

  善櫻有幾分不好意思,見王氏逕自沉思,似乎未能留意到姐妹間的說話,便壓低了聲音,低聲道,「三姐,你別和他一般計較。前幾次見面,我已經狠狠說過楠哥了。這回回去,他要來看你,你……你也別給他壞臉,兄弟姐妹的,過去的事就過去了。他腦子不好使,你就別理他了。」

  到底是一母同胞,沒出門子的時候,善櫻口中從來都聽不到一個不字,沒想到一出門反而幹練起來。善桐忙低聲笑道,「急什麼,沒怪他,我還怕他始終生我的氣呢。」

  兩人相視一笑,善桐又問她姑爺好,善櫻抿唇道,「還好,爹說,年後他任期就滿了,要能往上走走,幹一任知縣,沒准就體現出才幹來了。」

  縣令不過七品,但勝在善櫻一臉知足,看來和姑爺感情不錯。善桐也為她高興,免不得打趣道,「什麼時候能有喜訊了,那就是雙喜臨門,你可要抓緊啦。」

  姐妹倆這邊才說了幾句話,那邊王氏也出完了神,掃了幾姐妹一眼,善櫻頓時就不說話了。善榴笑道,「櫻娘回去好生歇著吧,你今兒才到家的,也該多陪陪你姨娘。」

  善桐這才明白戲肉到了:王氏著急上火地把自己找回來,肯定是有急事要她參謀,榆哥雖然是王氏的命根子,但他現在好好在京城呢,媳婦也跟過去了。母親就是順口埋怨幾句而已,斷斷是不會為了他特地令自己漏夜過來的。她和善榴一道微笑著目送善櫻出了屋子,自己又同母親一起進了裡屋,門才一關,王氏的臉就沉了下來。

  「你說稀奇不稀奇,」她幾乎有幾分咬牙切齒,「好消息一傳到村子裡,二姨娘的瘋病居然就好了!這幾天漸漸地也能認得出人了,口齒也清楚,知道自己梳洗了……請了大夫來瞧過,都說漸漸可以見好,再服幾貼藥調理調理,便能和常人沒什麼兩樣了。」

  善桐頓時啞然,她望了善榴一眼,見善榴神色也有幾分沉重,便知道王氏並未誇大其詞。一時不禁歎道,「還是少了幾分底蘊,梧哥都還沒到家呢……」

  「哪裡是少了底蘊。」善榴輕聲道。「她是成精了。要是還這麼瘋著,梧哥回來時肯定也見不到她,大喜的日子,哪容得個瘋婆子衝撞了。老太太肯定做主把她送走。就是要現在,聽了會試得中的喜訊,才漸漸地好起來呢。現在一村人都知道,二姨娘被這麼一沖喜,人漸漸地就好起來了。老太太肯定不會把她送走……」

  善桐大鬧那一場之後,老太太對王氏自此也就是眼見著冷淡了下來,二老爺為了保住妻子的面子,從此對二姨娘也是分外冷淡。二姨娘那一瘋,善桐一直以為必定是父母其中一人的手筆,眼下看母親神色,那多半不是她的所為了:真要是她做的,那她也早就做了。她低低地歎了口氣,道,「爹怎麼看呢?」

  「爹很吃驚,也有幾分惱怒。」善榴唇邊露出一絲冷笑,似乎是在嘲諷二老爺辦事的粗疏。「不過,這件事當時是望江辦的,她還不知道是爹尋來的藥呢。」

  王氏輕輕地哼了一聲,也道,「老頭子心慈手軟,對付起人來瞻前顧後的。只尋了一貼來……這麼些年過去了,多大的藥也都過勁兒了。她也算機靈,緊跟著裝瘋賣傻的,到了這節骨眼上,她倒想要出來摘桃子了!」

  要說從前,挨了王氏的坑,那也就是挨了王氏的坑。二姨娘還有什麼辦法?連個話柄都沒法和兒子說。可前些年,榆哥的病才有了治癒的希望,王氏就有意無意封住了梧哥考科舉的路不說。現在連藥都灌上了,落了話柄在人家口中,梧哥真是不和嫡系翻臉,都要和嫡系翻臉了。善桐也不禁大皺其眉,半晌才道,「那你們的意思是……」

  「不能留她活口了!」反而是善榴斬釘截鐵地開了口,她皺著眉看了母親一眼,見王氏凝眉不語,便扭臉向著善桐道,「做了九九,不差這最後一步。現在也無謂婦人之仁,留了她,一大家子肯定又要鬧得難堪。我和娘說過了,這個孽,我來造。爹沒說什麼,我明白他的,他不說話,就等於是默許了。」

  善桐欲言又止,見善榴一臉煞氣,知道她已經下定決心,便也不亂她的意思了——她這時候也意會到了母親和姐姐的用意,「尋我過來,是想從京裡找些藥來?我倒是的確和小四房少奶奶相熟……」

  「藥我倒有。」善榴低聲說。「去江南時私下買的,極是效驗。」

  在極是效驗這四個字上,她蜻蜓點水般一點,便不再解釋了,只續道。「但現在人就在村子裡住著,那是在老太太眼皮底下——」

  善桐頓時明白了:怪不得母親和姐姐這樣著急找自己過來,原來還是有任務等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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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五章:終身

  出嫁的姑奶奶,一般不是正經歸寧,是不在娘家過夜的。雖然談完已經深夜,但善桐還是回了桂家,第二天起來去給桂太太請安——這一回,她主動承擔了兒媳婦的位置,站著伺候桂元帥、桂太太吃早飯。

  她識做,桂太太更識做,善桐才盛了飯,她就令善桐,「坐下來一起吃,和我你還客氣什麼。」

  善桐也就不和她裝樣子,在下首陪坐著撿飯粒,桂太太也念著大妞妞,「現在都不用怎麼抱著,已經可以走很久了吧?」

  昨天一晚上,娘家人都沒問起一句外孫女,反而王氏對她沒有再度懷孕,還報以不以為然的態度。反而是婆家人更溺愛大妞妞,善桐心底不是不感慨的,她笑著說,「已經和個小姑娘一樣,不但能自己走,平時也愛自己做主,我要管著她,她還凶我呢。」

  說到大妞妞,桂元帥簡直聽起來沒夠,又埋怨善桐,「就該帶回來的,我這也一年多沒見她了,以後長大了,她都不認我!」

  他不愧是西北掌門人般人物,儘管善桐帶來了這麼一個震撼消息,桂家得到了這麼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也許可以扭轉局勢,將裡朝廷的底細摸清。但桂元帥看著依然若無其事,連桂太太都沒看出一點端倪,打發他到前院小書房去了,自己這裡猶自歎息,「可惜,慕容氏還沒傳出消息,不然,我們也有孫子、孫女常年在膝前了。」

  善桐笑道,「大嫂他們在邊境,恐怕也是難得見面……」

  話才說了一半,桂太太就搖了搖頭,「不放心讓他們養!落了地就全抱過來。含芳那邊也是一樣,就是二媳婦,也先看看她為人再說。」

  這也是常事,各房長孫送回來跟著祖父母,在西北根本屢見不鮮。不過按慕容氏和桂太太的關係來說,桂太太要把她所有的兒女都放到身邊,不但對慕容氏殘酷,她自己也勞累,更有甚者,對將來的鄭氏來說,她心裡也容易有疙瘩。善桐一挑眉,不以為然之意就露在了臉上,桂太太看了看她,不禁就歎了口氣。「你當我願意?我也不想多操心,可就她們那個行事,孩子帶出一身小家子氣,以後我們宗房還不就漸漸地衰敗下去了?」

  她又低聲道。「這一次把老三媳婦打發到天水,就是無奈之舉。沒想到她初看著還好,畢竟出身還是低了,行事多有不到的地方。也不知心裡在想什麼,竟想和她二嫂爭風吃醋,人家還沒過門呢,自己在府裡就先收攏人心。借著我不在家那幾個月,還真鬧出了一點聲勢。一家子三兄弟,老大因為媳婦沒說好,現在已經和家裡鬧得尷尷尬尬的了,難道老二、老三也要因為媳婦鬧得面和心不和?我一到家就氣得不成樣子……嗐,裡頭那些事,都沒法和你細說。」

  這也是很正常的事,善喜要以為自己玩得過楠哥,甚至能擺佈含芳,就可以以一己之力鬥倒娘家、婆家兩族的長輩,那簡直是癡人說夢。現在受到兩邊聯手限制,若不學乖,要從天水回來只怕就難了。善桐點頭道,「是,她也該懂事了。二嫂雖然年紀小,可我看著,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娘家又好,嫁妝又好,沒幾個月,下人們自然也就知道怎麼做人了。」

  桂太太問了幾句鄭姑娘行事的細節,也頗為滿意,便問起她,「昨晚上娘家請你過去,是有什麼急事?」

  「就是我娘想我了。」善桐隨口推託了一句,便扯開話題,同桂太太道。「說起來,楠哥也說親了……」

  楠哥畢竟遠在楊家村,桂太太還真不知道他說了個慕容氏的族妹為妻,且還是宗房幼女。一時沉吟不語,也是嘿然點頭,「倒好,這親事說了,以後老三媳婦就更得夾著尾巴做人了。」

  又對善喜添了些不滿意,「慕容氏也就罷了,含欣畢竟常年在外,她呢,都過門一年多了,含芳也時常在家的,卻還是沒消息。」

  善桐少不得溫言勸慰一番,因管事們都來回事,兩人也就不再說她,善桐幫著桂太太一樣樣安排,賓客們該怎麼安排入座,每桌安排哪個族人陪客。男客們聽什麼戲,女客們在哪裡消閒。新娘子進門後喜娘由誰招待,哪個下人長得好,嘴也甜,能做知客。哪些人老實膽小,可管理金銀器皿……如此又忙了十多天,涇陽那裡送來消息:新娘子的嫁妝到了。此時正好距離吉日不過也就是三天,堪堪趕上新娘鋪房。

  善桐早知道鄭姑娘嫁妝多,但不到鋪房,也不曉得她的嫁妝竟然如此精緻。就單單是罩在各傢俱上的錦繡大袱,就已經是滿繡了金銀線花卉,不但手藝雅致,並且用料名貴,陽光一灑進來,明晃晃的幾乎晃人的眼睛。下頭罩的各色傢俱就更不用說了,全是紫檀木成套滿雕,桂太太和善桐在京中都是見識過的,尚且有幾分咋舌,就更別說其餘桂家族人了。還有瓦片土塊,密密麻麻地碼出了半個院子,連著滿滿當當的首飾箱子,雖只開了一絲小縫,但也看得出就中珠光寶氣,直刺人眼目。——善喜嫁妝,已經是盡力置辦,說得上是十裡八鄉有數的奢華了,可在鄭家嫁妝跟前,直是被比成了魚目,就更別說慕容氏的妝奩了。

  桂太太也有幾分遺憾,私底下和善桐提起來,「早知道,不把她打發到天水去了,也讓她看看她二嫂家底多厚實,叫她知道一番厲害。」

  善桐也覺得可惜,「他們家一定要先把嫁妝送來,人再進城,只怕就是為了先聲奪人,給妯娌們一個下馬威……可惜人全不在,好一番俏媚眼,拋給了瞎子看。」

  桂太太瞅她一眼,點了點她的額頭,不說話了,善桐忽然明白過來,自己也忍不住好笑,抱著桂太太的手臂撒嬌。「我不是宗房媳婦,算不得二嫂正經妯娌!」

  她雖然自己陪嫁也就是將近九萬兩,和鄭姑娘的嫁妝總額當不能比較。可含沁手裡有錢呀,章子平時都是攥在善桐手裡的,還比不得桂含春,只要父母在一日,他就一日做不得家裡的主。因此善桐看鄭姑娘的嫁妝,本能是把自己摘出來的,倒惹了桂太太的打趣,桂太太見她撒嬌,倒哈哈笑了,「我知道你們手裡錢不少,你還真未必羨慕她。」

  現在兩房關係這麼和睦,主要還是因為含沁眼看著要在京裡生根發芽,不再回西北來了。善桐也很珍惜這難得的和平時光,她也不去想以後的事,只道,「她不少我一個人羨慕,這份嫁妝,滿西安城還沒有誰家的媳婦能比得過的。」

  不過,想到王時媳婦,與她曾有一面之緣的渠姑娘,善桐又覺得,這世上還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別看鄭姑娘嫁妝豪奢,是善喜嫁妝的數倍以上,只怕渠姑娘的嫁妝,還更是鄭姑娘的數倍之上呢。

  可就僅僅是這陣勢,也已經足夠唬人了。善桃抱著兒子來湊熱鬧,見了這嫁妝,也不禁點頭歎道,「畢竟是京裡的姑娘……」

  善桐見了她,忽然就想到京裡的事:她雖然和孫夫人親密,但倒不曾問過她和衛家聯姻的事情進展如何了。在她離京之前,隨著局勢發展,孫姑娘可能又要被許給封錦——這還是建立在封錦願娶的基礎上。不然,妯娌和她是拐著彎的親戚,其實倒也挺不錯的。就算嫁妝肯定要壓善桃一頭,但至少衛太太不至於過分踩一個捧一個,同鄭姑娘一樣,人還沒進門呢,兩妯娌都得跟著讓道。

  兩姐妹見面,自然是歡喜的。善桃問知善桐打算等回門禮後再回娘家小住幾日,並去楊家村探望祖母,忙道,「到時候我和你一起回去,也看看娘。」

  又說,「希望到那時候,京裡好消息也出來了。」

  這好消息,說的自然是檀哥、榕哥、梧哥三人的前程,善桐也很盼望哥哥們金榜題名,高中狀元。不過被善桃這麼一說,想到回楊家村,必定要處理二姨娘的事,一時又有些頭疼。她便不提此事,反而問善桃,「你們都知道琦玉現在處境了吧?」

  不想善桃竟很是吃驚,「你有琦玉的消息了?快說說——畢竟是把她一手帶大的,現在婆婆還時常念叨她呢,若沒進宮,也是早兩年就能出嫁的年紀了……連她爹都不知道她的下落呢。就昨天還和婆婆說起來,言下之意,頗為耿耿於懷。」

  善桐貨真價實吃了一驚,忙道,「我記得世伯父不是一向在洛陽住嗎?怎麼——」

  「堂舅也就是琦玉一個閨女。」善桃歎了口氣,「一向是看得心肝寶貝一樣的,當時連榆哥都沒看得上……一心就是要給她物色個妥當的人家。結果閨女進京一趟就沒了,又是在侯府沒的,上何處說理去?原來續弦那一位太太又過世了。心緒煩悶,這不是出來散散心的?在西安住了也有幾個月了。」

  善桐仔細一想,也就釋然:能把琦玉交待過來,顯然牛夫子和衛太太親戚關係是比較近,兩人一向感情也不錯的。要出來散心,那肯定首選西安。她點了點頭,含含糊糊地道。「一直有聽說她也許是進了宮,但這一陣子,淑妃娘娘有孕,咸福宮很少見外人,我們也不清楚……」

  善桃和琦玉也相處過一段日子,聽說她進了宮,並不吃驚,卻有幾分感慨。「要是正經進宮,早都有名分了。這樣沒音沒信又是何苦來?她心底也不知道有多苦呢,可惜她畢竟姓牛,婆婆也不好說什麼……」

  兩人便不再談琦玉了,善桐轉而問善桃好,又抱過小少爺來逗,善桃望著兒子,滿臉是笑,「雖說姑爺忙,時常出門去,不過現在有了兒子,誰還管他呢……我妊娠時又給他提拔了兩個通房。婆婆沒口子誇我賢慧,他倒無可無不可的,也不偏寵誰,只是愛兒子。」

  衛麒山也算是較為模範的古代丈夫了,聽善桃這樣說,兩人倒有些舉案齊眉的意思。彼此好來好往的,日子過得起碼有個眉目,善桐也為她高興,和她約了屆時一道回村裡去。衛太太也從桂太太那裡出來看嫁妝,見到善桐,少不得又是一番應酬,她眉眼彎彎的,對善桐比從前還要親熱,還要客氣。「都說京裡人情淡,我看你過得順心,人更有神了。有親戚從那邊寫信回來,都誇你可人疼呢,連皇后娘娘都疼你——」

  名利場中人,自然又是另一番臉色,善桐亦不得不稍做應酬,送走來湊熱鬧幫著鋪房的親朋好友,忙到天擦黑,她才坐下來給京裡寫信,先給含沁寫了信——雖然剛才送出去一封報平安的信,才不過一兩天,就又有許多話要說,許多話要問。大妞妞想不想娘,是否又長高了,京城天氣漸熱,含沁出外上差前要多喝些綠豆湯,祛暑的藥丸也得隨身帶著……寫了一封厚厚的家書,這才給孫夫人帶一封小信,報報一家人的平安,並替善桃問孫夫人好,說起最近琦玉父親在衛家做客,善桃忙著招待,不然,她就親自寫信問候了……

  寫了這兩封信,時辰已經不早了,善桐本待歇息,但見於翹在院子裡翹首望天,只是出神,又免不得出去和她談幾句天——想也知道,今日鄭姑娘的嫁妝,對她肯定是個觸動。但許姑娘又是決不會把這觸動表露出來的,她畢竟也有她的驕傲。

  兩人說了幾句話,善桐見她不斷顧盼明月,便道,「你別著急,這邊一忙完了,人手空閒出來,我就派人送你過去。就是前頭的三少爺親自押車,那麼多嫁妝都安安穩穩地送來了,送你一個人,不至於出事的。」

  於翹點了點頭,並沒接善桐的話茬,依舊目注圓月,她清秀的臉龐上籠罩著一片霧一樣的茫然,過了許久許久,她才輕聲道。「你們都說我大膽,其實在我看,你們才大膽呢。一眼都沒有見過……三天後蓋頭掀起來,行不行,一輩子就是他了。要是換了我,現在肯定睡不好覺。」

  善桐有千種話可以回她,從飽含理解的「我便是如此,才嫁了個我最熟悉、最瞭解的夫君」,到略藏譏諷的,「就是你逃出來了,現在其實也一樣睡不好」,但在這一刻,她確實體會到了於翹那複雜的心情。她不是不羨慕的,不是不惋惜的,但她又決沒有後悔,在這茫然的前程中,她太需要一點東西支援自己繼續下去了,或許正因為如此,她才會這樣為鄭姑娘擔憂。

  而這擔憂又難道沒有道理嗎?

  三天後,桂家的婚禮自然是熱鬧非凡,許姑娘身份尷尬,也自然沒份參與。倒是善桐裡裡外外,幫著桂太太忙了一天,還要陪著鄭姑娘進新房,做婆家的親戚,見證桂含春給鄭姑娘揭蓋頭。當桂含春拿起秤桿的時候,她竟又想起了許姑娘的那句話。

  蓋頭掀起來,行不行,一輩子就是他了——對鄭姑娘來說是如此,其實對桂二哥來說,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回首前塵,十年來他見了她,見了七娘子,同兩邊都曾有過婚姻之約,又有誰能想到,到了末了,他的終生,也將繫於這一眼間?

  善桐憋住了那聲長長的歎息,她幾乎是屏著呼吸看向了這對新婚夫婦:又有誰能想到,桂二哥的媳婦,居然是她一手挑出來的?

  她到底挑得好不好,也許這一眼,就已經能看得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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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六章:回村

  兩人眼神相觸,新娘子自然是羞澀中帶了甜,桂含春卻顯得很淡然,善桐未看出他神色變化,倒覺得鄭姑娘的神色,在看清桂含春面上那塊疤痕後暗淡了幾分,她還要細看時,眾人起哄聲中,新婚夫婦已在喜娘安排下飲勝交杯酒,又剪髮相結,喜娘一邊唱名,一邊喂些吉祥物事給他們吃。還有人捉狹,直嚷著要鬧洞房,卻被衛麒山、衛麟山同桂含芳,一邊說喝酒,一邊將男丁們都拉了出去。幾個桂家媳婦也笑道,「新郎官待新娘仔細些。」

  說著,一行人便都退了出來,善桐隱約還看到牆根下伏了有人在,再回首望去,隔著窗子,只見桂含春唇邊含笑,正和鄭氏說話,鄭氏唇邊也露出笑來,剛才那一瞬間的黯淡,竟彷彿是她瞧錯了。她終於放下心來,大聲道,「是誰趴在牆根下啊,可小心些了,別又被酒澆了頭。」

  嗤嗤笑聲中,有幾個少年起身奔得遠了,同行人便笑道,「到底是一路送嫁來的,心疼嫂子呢,我們也看見了,可都不說。」

  善桐一邊笑,一邊回了屋子,又去看望於翹,見於翹正在燈下重看那封信,於窗外一切熱鬧幾乎充耳不聞,她便放軟了聲音,道,「明兒一大早就把你送過去,今兒包袱可都收拾好了?」

  要說不羨慕鄭姑娘,也許是假的。風光大嫁,畢竟是每個女兒家的心願,但在她的大喜之夜,於翹是一點都沒有露出心中的豔羨,然而顯得比前幾天更平靜。她微微一笑,和善桐客套,「其實,就一個小廝兒、一個管事,也就成了。又何必驚動三少爺的大駕呢,你們這裡辦親事,肯定還要再忙幾天的……」

  「不驚動,他本來也要到前線辦事的,最好是能把大哥換回來也吃吃喜酒。」善桐忙道,「再說,底下人不知道你的身份,恐怕唐突了你,那就不好了。」

  「現在還有什麼身份可言?」許於翹輕聲道,「現在沒身份了,就是個孤魂兒,到哪裡都是隨遇而安……」

  「快別這麼說。」善桐忙道,她在席上也喝了幾杯酒的,此時借著酒意,說話要比從前坦承得多,也沒過腦子便道。「換作是我,也肯定是要跑的。只是沒那個本事而已,先當著二嫂的面,不好這樣說。能幫你,我肯定要幫,要是你扶風縣找不到親戚,你還回來,我送你回京城去找你的情郎。」

  這話她是說得情真意切,許於翹聽了,自然是感激的,「多謝您的好意了。」

  她垂下頭,也少見地透了一點底細。「在西安這裡,也就是住上一陣子,等京城風頭過了,肯定還是要回去的。他人在京城,幾年內是脫不開身的。只是家裡肯定要搜我的,他們太能耐了,不漏夜出京,只怕還是藏不住的。就連京郊,都住得不放心。」

  善桐點頭道。「你自己有主意就好,本來還想多留你幾天的,可還是把你送到扶風縣去,往京裡送信,也能令他放心。」

  她處處體貼,由不得於翹不感佩,她呼吸聲重了些,咬著唇道。「萍水相逢,從前不過是幾面之緣,你卻待我這樣好,還有鄭家妹妹也是……我卻還藏頭露尾的,不肯和你們實話實說。是我的不對——」

  她忽然露出了夢一樣的微笑,低聲說。「我們其實從小認識,那時候我才五六歲,還沒到要避諱的年紀,跟著養娘,跌跌撞撞地在園子裡逛著,眼錯不見就撞見了他。我還不知道他是誰呢,養娘就認出來了,問他『怎麼上這兒來走動?』又誇他『剛才那一出——』」

  她的話忽然不自然地斷在了口中,善桐卻是心知肚明:養娘肯定是在誇那一位。「剛才那出戲,你唱得很好。」

  她不動聲色,也不往下追問,只揉著眼說,「忙了一天了,都早些休息,第二天還得早起呢,快睡吧,傷心事別多想了,想些開心的事!」

  看得出來,許於翹是鬆了一口氣的。她又謝了善桐幾句,第二天早上,善桐特地早起,把她送出了二門,令下人們幫著她把包袱送上車——於翹自己在路上遇到劫匪,倉促間包袱散失了不少,善桐幫她收拾了一個色色都齊全的大包袱——自己和於翹又說了幾句話,便囑咐含芳,「三哥,路上可要小心些。」桂含芳已經先從父親處得到了消息,他看著還是漫不經心的,眼神卻很有內涵。「你就放心吧,事情辦得好的,可不止你們家含沁一個人。」

  他瞅了車邊一眼,有幾分好奇地盯著於翹上了車,便同善桐點點頭,自己翻身上馬,先往外騎。善桐和於翹點頭示意,目送著一行人出去了,心裡兀自在回味桂含芳那一眼,卻是越想越覺得有些不妥當,卻又覺得只是自己多心了。

  新娘子成親第一天,還要祭祀祖宗家廟,尤其鄭氏又是宗婦,待遇自然更比別人高出一層,善桐忙完了於翹的事,又要回去跟著站班,眾人都是一臉困倦,鄭氏眼皮底下兩團大大的青黑,粉都掩不住。等從家祠出來,善桐便悄悄地劃拉著臉笑話她,鄭氏面上一紅,上來挽著善桐的手臂,「想到哪裡去了,昨晚等他敬了酒回來,都已經快到三更了,五更就起,幾乎沒怎麼睡……」

  善桐笑道,「他是誰?誰是他?」又把鄭氏鬧了個大紅臉,桂太太回頭看見了,便責備善桐道,「只是欺負你嫂子是個新娘子。」

  眾族人都笑道,「她還不是仗著您疼她?」

  善桐便上去挽桂太太,「都說您疼我,可現在有了二嫂了,就當著面挑起我來,我可不依。」

  眾人一發哄笑起來,又有人細聲議論,「帥太太真是善心,瞧這一大家子,要不是過繼出去,現在可沒這麼和和樂樂……」

  就連含沁十八房本支那位堂嫂都私底下豔羨,「你們家含沁爭氣不說,和宗房關係還這樣好——沒來西安還不知道,聽說你進了京,宮裡娘娘還寵你呢!你說你這命,真是人比人,比死人。」

  善桐不禁微微一笑,才要說話,堂嫂又說,「聽說你爹又要高升啦?哦喲喲,這娘家真是了不得,出了個閣老不說,難道還要再出一個總督不成?天下官氣,倒是三分都出在你們楊家了!還有這次春闈,聽說你們家三兄弟都中了貢士?一個進士出身,那是跑不掉了!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放了榜,喜訊送回西安來呢。」

  她聲音大,善桐唯恐搶了鄭氏的風光,忙以別話岔開,可即使如此,族人看她的眼色也比從前要更不同了:人皆如此,現在含沁得意,她在老家也有面子。所謂富貴需還鄉,便是這個道理了。

  新婚頭三天,桂含春是不需要當值的,善桐無事也不過去新房找鄭氏說話,等行完了回門禮。鄭家二少爺要回去了,她也要動身回村子裡探老太太,順帶著回去過五月節。鄭氏還依依不捨的,「這才能和你說說話,你就又要走了。」

  善桐知道她是要管家了心裡有點發虛,忙寬慰了一番,又道,「有什麼不會的,就只管問嬸嬸,她心裡最疼的可就是你了。兩頭千萬別生分了!」

  見鄭氏若有所悟,她也就不多說了。出門上車到巡撫府去,因連王氏、善榴、善桃、善櫻都一道回去,一大家子浩浩蕩蕩的全在巡撫府集合,光是相連的車馬,都有一裡多長,路人看了都道,「這必定是楊家、桂家人出來了。」

  善桐許久沒回家裡,縱是酷暑天氣,在車內也待得興致盎然,時不時還把手伸出去撩撩風,又看看窗外一望無際的綠茵田野,同遠處那起伏不定黛色的青山。真覺得自從上京後,心底積蓄的陰沉、憂鬱,簡直為之一爽。連善榴說了她幾次,「多大的人了,還和個七八歲的閨女似的?」善桐都不以為意,要不是畢竟是回娘家,她簡直想尋一匹馬來,就騎著回村子裡了。

  兩姐妹難得相聚,不免說些別後情況。善榴還責怪善桐,「當時貼你一點嫁妝,倒好像是借出去高利貸,現在年年都拿利息。你姐夫收得都不好意思了,我心裡也覺得不安得很。要不拿,又覺得辜負了你的心意。」

  大家庭裡的小夫妻,遇到最大的困難就是自己難以攢下私房錢來。尤其善榴頂上婆婆是個繼室,兩邊又分離兩地,很多事情都要格外小心。倒不比善桐自由自在的,手裡活錢也豐厚,她滿不在乎地道。「一年也就是一兩千銀子,大姐和我瞎客氣什麼?善櫻出嫁,我私底下也貼了她些。難道大姐還比不過她?」

  「善櫻的這門親事,倒是結得好。」善榴若有所思。「妹夫和楠哥走得很近,楠哥在他們縣裡開了幾間新商號呢……妹夫也疼她,我聽爹的意思,覺得妹夫人也是有才華的,往上提一提,將來成就,應當是不止於七品。」

  「這就是悶聲發財,傻人有傻福了。」善桐也感慨,「梧哥從小聰明外露,現在看著前途遠大,其實心裡也是個苦瓤子。」

  二姨娘的事,的確是二房唯一的一根刺。走到這一步,是是非非幾乎已經無人在意了。善榴態度很明顯:以梧哥能耐,以後就不能一飛沖天,要壓住榆哥還是綽綽有餘的。越是這樣,心裡就越不能有埋怨。有些事情,僅僅是猜測,那也就罷了,一旦有了真憑實據,很多事那就不一樣了。最壞的可能還不是馬上翻臉,親人變仇人,而是隱忍數十年,等二老爺過世了,他再來從容收拾王氏和榆哥。「就為了梧哥好,也不能讓她胡說八道。」

  做過主母的人,不精也得精,心腸不硬也得硬。善桐對母親和姐姐的決定不置可否,卻不肯幫著下藥,「我去同祖母說,那可以。可要我親自去下藥,這個做不到。」

  也是因此,王氏和善榴才要跟著一道回村裡去。王氏還有些不大高興,今天見了女兒,眉眼間都還是淡淡的。現在善桐自己提起梧哥來,善榴就借機道。「你也別生娘的氣,娘也是無奈。她這一輩子,真是就毀在榆哥的病上了。當年走了這一步,現在要不能當斷則斷,以後下場就更難堪了。」

  這是在為王氏分辨,也是在為自己分辨。善桐歎了口氣,輕聲說,「我沒怪你,你說得對,這事該有個尾巴了。糾纏了十多年,家鬧得都不像個家了。榆哥常年在外,梧哥心裡滴著苦水,楠哥——現在都不算是家裡的人了。早知道,當時一帖藥下去,梧哥就抱在身邊養,大家都乾淨。又何必走到這一步,難看成什麼樣了,結局卻根本還是一帖藥。」

  善榴深以為然,卻不便多說什麼,她多少帶了些開玩笑的意思,「進了京,你長本事了。從前可不是這樣說的——這要是含沁身邊多了人,你也就一帖藥下去?」

  「我才不呢。」善桐想到於翹,不禁微微一笑,搖了搖頭,「到時候我也跑,抱著大妞妞跑到塞外去。找個男人再嫁了,桂含沁是誰,我才不認識。」

  善榴哈哈大笑,「這個三妞妞!當了娘的人了,行事還是這樣激烈!真是到了京裡都改不了!」

  正說著,一行人進了村子,因巷子狹小,走不得大車,到了巷子口,眾人都下車步行。善桐離家一年多,越走越高興,差些就要搶在母親頭裡——卻是才走了半條巷子,遠遠地就看見祖母竟親自站在門口,焦急地向彼方張望。她的眼圈一下濕了,幾步就搶在前頭,乳燕投林一般奔到老太太跟前,叫到,「祖母,我回來啦!」

  老太太一把扳住善桐肩頭,眼底也是亮晶晶的,仔仔細細將她看了幾看,這才欣慰地道,「——沒瘦!怎麼,大妞妞沒跟著回來?」

  一邊說,一邊眾人也都上來笑著行禮。大太太也推門出來,用眼神和善桃打了個招呼,才向善桐道,「知道你要回來,一大早就等著了。才進了村子,就出來候著。你這一上京,老太太的心都給你帶走了半個。」

  善桐靠在祖母身邊,甜甜地笑了,在這一年多以來,她說過無數次『娘娘疼我』『堂姐疼我』『堂伯母疼我』『嬸嬸疼我』,可只有現在,這句,「祖母疼我」說出來,心裡才真正是回著濃得化不開的暖意。

  只是說完這句話時,望見王氏眼中複雜神色,這暖意又不免褪色少許:想到來這裡的任務,久別重逢後的喜悅,便沒那麼濃厚了。

  老太太似乎一無所知,對善桐噓寒問暖一番,善榴因為也算遠嫁,也得了許多問候,卻肯定及不上她對善桐的關注了。得知含沁在皇上跟前很是當紅,她高興得滿面紅光,「好、好,最近真是喜事連連。孫女婿有喜事,孫子也有喜事——你從京裡過來,可知道殿試名次沒有?今年殿試拖得也晚!」

  正說著,又提起二姨娘的事,「這幾天和常人一樣,沒什麼不妥了。也是喜事,你們也有幾年沒見了吧?」

  便命張姑姑,「把她帶出來拜見主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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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七章:補償

  善桐上一次見二姨娘,還是她出嫁前夕,二姨娘來尋她說話時兩人照了一面。此後她傳出瘋病,終年不見人影,雖然她幾次回鄉省親,但竟如同活在兩層世界裡,不要說見面,連消息都很少聽說。這一次一打眼,她幾乎大吃一驚——要不是老太太明確指出,她幾乎都很難把眼前這個憔悴清瘦、頭髮花白的黃面婦人,和昔年那貌美如花、飛揚跋扈的紅姨娘聯繫起來了。眼下她一身青布衣裳,雖然上頭沒帶補丁,但洗得幾乎泛白,怯生生地跪在地下,先給老太太磕頭,又給大太太、王氏幾位太太請安,聲音小得像蚊子叫。「許久沒見太太,給太太、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六姑娘請安。」

  善桐望了母親一眼,王氏也有些吃驚,顯然,她也有幾年沒見過二姨娘了。她很快又露出了和氣的笑。「怎麼,二姨娘轉了性子?就是我們家的下人,身上也沒有這樣樸素的衣裳呀。」

  老太太看了大太太一眼,大太太便道。「她的顏色衣裳這些年間也不知收到哪裡去了。你們的院子,我不好亂翻,家裡下人給她勻了幾件衣裳,她也不穿。」

  王氏忙道。「大嫂,我這可不是說你。」

  大太太微微一笑,便不做聲了。善桐細細地打量著二姨娘,見她神色怯懦,眼睛直望著地下,連看都不敢看自己,不免微微一皺眉。卻先不說話,只聽王氏同二姨娘說了幾句話,不外乎是問她何時轉好的,現在是否都全好了。二姨娘答得很猶豫,有時說話還很緩慢,但大體來說,思維已經相當清晰。老太太道,「大夫說了,再幾貼藥,幾乎就能全好。」

  她看了王氏一眼,又笑道,「最近家裡真是喜事連連,你們從西安來,可知道他們兄弟的會試名次不曾?梧哥又中了貢士,現在生母又痊癒了。可說是四喜臨門,梧哥一人獨佔了二喜呢。」

  王氏眉峰頓時起了一點波瀾,善桐和善榴交換了一個眼色,心中均感棘手: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當時老太太為了榆哥、梧哥著想,硬生生把王氏這口氣給咽了下去。這幾年來婆媳兩個見面機會不多,也的確沒起什麼衝突,但這並不表示她贊同了王氏的做法。二姨娘瘋了,這事她管不了不錯,可現在她『好』了,老太太就能管了。不論是為梧哥著想也好,是為了敲打兒媳婦也罷,把二姨娘痊癒抬到這個高度,善桐能開口說斬草除根的事?人老成精,老人家這是防患於未然,一下就讓王氏母女兩個陷入了被動。

  不論是娘家也好,夫家本家也罷,個人造業個人擔,善桐現在已經不去想母親究竟是做對還是做錯,二姨娘是可憐還是活該,甚至連梧哥她都懶得去想了。個人得個人的緣分罷了,事態變化,不用她開口去造殺孽,她樂得不說話。只和老太太道,「祖母,還有一喜呢。他們沒和您說?榆哥在京裡,已經進工部做事了。」

  老太太頓時神色一動,手裡數著的那串念珠頓時停了,她驚喜地看了善桐一眼,又望了王氏一眼,「還有這事?」

  王氏訕訕然地道,「其實,也就是……」

  善桐忙截斷了母親的話頭,不令她把榆哥玩火藥的事捅出來,因笑道,「是隨李先生一道進工部去做學問的,雖沒支餉,可怎麼說,也是個正經的活計。聽含沁說,皇上挺看重這一塊的,要是做好了,那肯定有賞。」

  皇上這兩個字,在西北鄉村簡直就和天神一樣,透著那樣高貴,那樣遙遠。不要看榆哥只是進工部做事而已,一應待遇全都沒談,可相對於善桂、善柏等兄弟來說,他的起點已經很高了。三太太、四太太臉上都有點酸酸的,善桐也理解:小時候燒傻了的結巴,現在都能進工部,二房是再沒什麼軟肋了……

  老太太自然高興非凡,善桐和善榴你一言我一語的湊著熱鬧,氣氛一下也就高漲起來。一時吃過了飯,善榴便給善桐使了個眼色,自己站起來告辭,善桐也要跟著回去,卻當然被老太太留住了。「還想去哪裡?」

  祖孫素來親密,老太太一手把善桐拉拔長大的,有許多親密話,只願和她一個人說。「上回你信寫回來,我幾乎沒氣得厥過去!和祖母你也虛客氣了?那四萬兩銀子,給你了就是給你了。你舅舅就是還了四十萬兩,那我也不稀罕!」

  一邊說,她一邊笑,哪裡又像是生氣的樣子。「不過,你舅舅也算是有良心的了。你爹和我說,這兩年來陸陸續續,也是把銀子給加倍還了,也是容不得推。」

  王大老爺在富貴的時候,肯定是有心氣、有良心的。也就是因為都富貴了,彼此你來我往的,情誼才越來越濃。善桐笑了。「那您還不和爹說,讓他把銀子給您,您多攢點私房?」

  「我還攢什麼私房。」老太太一翻白眼,撫了撫善桐的額角,歎道。「都是有曾孫女的人了,現在是不說攢錢的事嘍。手裡的錢,這幾年我也都花得乾淨了,也落得了個清靜。」

  最後一句話,她說得有點自嘲,善桐神色一動,欲言又止。老太太看在眼裡,不禁也是一笑。「你四嬸雖然沒怎麼過來了,但大伯母、三嬸倒都是好的,待我和從前一樣,沒什麼不妥。」

  對大太太來說,她陪著婆婆住在老家起碼也有五六年了,誥命夫人在村裡住著,是有幾分委屈的。現在家務又全被她握在手心,還能待老太太一如既往,善桐是比較感動的,也就放下了心,和祖母撒嬌。「要是家裡人怠慢了您,您就跟著我和含沁,到京裡過活去!我們可不委屈了您!」

  老太太呵呵笑,「我知道你姑爺疼你,話裡話外,你就別總提著他的好了。祖母看得出來!」

  善桐紅著臉只是不言語,垂下頭撥弄了半天衣角,又和老太太說了些嫁妝拿去做生意的事,以及京中諸人家的婚事。見老太太似聽非聽的,眼睛漸漸閉了,心中也不免歎了口氣:虎老威風在是不錯,可老人家畢竟是老了。家裡的事,她還做得了主,外頭的事,她恐怕就管不到那麼多了。就是十年前,對小四房的幾門親事,她是肯定要追問細節的。

  她一邊說話,一邊已為老太太捶了半天的腿,見老人家漸漸睡去,便慢慢住了手,欲去取一床薄毯給祖母蓋。不想人才一下炕,老太太就醒了。「怎麼,要走?」

  「您都睡著了,我可不是——」善桐笑了,老太太卻深沉地瞅了她一眼。

  「梧哥生母的事一句不提,回去你不好對你娘交待吧?」

  她似乎一下又從迷糊中清醒了過來,略帶了白毫的濃眉下,眼神竟很清冷。善桐略帶尷尬地一笑,輕聲奉承,「什麼都瞞不過您——」

  「家裡就這點事。」老太太說。「都在我眼皮子底下,我還能不知道?就拿今天說,你當你娘是真不懂事,連榆哥的好消息都不和我說?還不是裝可憐唄,想著讓我心疼榆哥一些,抬抬手,她就又能糟踐人了。她自己不敢來開口,就讓你來……這些我都明白。」

  她說得這麼透,善桐還有什麼好說的?她垂下頭輕輕地歎了口氣,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

  「我知道你不情願……你娘你姐姐是不是拿從前的事逼你了?」

  歸根結底,王氏這一計確實是被善桐給壞了事,雖然二姨娘還是一樣被坑得死死的,但畢竟上層人物都知道了這一點,她做人是要難堪一些的。善桐低聲道。「也沒有逼不逼的,現在這樣,梧哥回來知道了真相,但凡有點氣性的,和家裡還能一條心嗎……」

  「是你自己來說的,還是你娘、你姐姐叫你來說的?」老太太抬高了聲音,多大的年紀了,還是透著不容違背的威嚴。

  善桐垂下眼不做聲——雖不做聲,但老太太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老太太就長出了一口氣,握住善桐的手,輕聲道。「我明白,你也是為了榆哥好,為了家裡好。又覺得這件事你多少有點對不住你娘,是不是?可你不能這樣想,兒子才中了進士,生母就去世了,難道梧哥就不會疑心了?真正他要聰明,心裡什麼事不明白?不差這說透的一層。你娘這麼做,我非常不喜歡,就是因為做得太不到位了。顯得非常愚笨、狠毒,把人往死裡作踐,好好的人作踐成這個樣子,不是做姨娘自己心思毒,是當主母有意縱出來的……這是把自己看得有多高,把人心看得有多小?我常說一句話,誰的命都是命,沒誰生下來是該被作踐的。就是把她賣了,也勝過這樣,說難聽點,就是前幾年她還在你們家院子裡關著的時候,把她給弄死了呢,那我也管不著。她當時又不敢,現在梧哥有出息了,她反而要來繼續作踐人。這人根子上是有多壞,才能這樣行事?」

  王氏再怎麼不好,再怎麼偏心,那也是善桐的親娘,即使老太太所說的善桐一句話也不能反駁,她還是求情一樣地輕輕叫了一聲,「祖母——」

  「我知道。」老太太又說。「她也不容易,榆哥那個樣子,她心裡難受。」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但現在榆哥都能進工部了,折騰的都是我看不懂的玩意了。誰能說他腦子不好使?無非是他不願下苦工去讀書科舉罷了,你娘心氣太高,榆哥沒走她心裡那條道,她就還是把他當個廢物,當個傻孩子。她這樣做,家裡沒有誰開心,梧哥不開心,榆哥更不開心。娶不到牛琦玉,就硬要娶個比牛琦玉更美的。她是體貼榆哥呢,還是和牛家鬥氣?現在怎麼著,榆哥媳婦明顯就不得他喜歡……」

  善桐從來也沒聽哥哥明確說過他和嫂子感情如何,聽老太太這麼一說,不禁急道,「可哥哥當時怎麼不說——」

  她掩住話頭,燒紅了臉,低下頭去不說話了:當時榆哥要不是為了分散母親的注意力,令她不再和自己作對,也不至於就這麼快定了婚事……

  老太太還有什麼看不出來的?她沉下臉。「這事不能怨你,是她自己一意孤行,兒女又不是她手裡的木偶,愛怎麼擺佈就怎麼擺佈。你娘這一輩子,精明全在小處,你不要學她。這件事走到如今,要化解梧哥心裡的怨氣,肯定是不能靠強的。還是得逐漸懷柔,她自己事情做不好,下半輩子還得慢慢地還。我把話撂在這裡了,二姨娘現在就在祖屋住著。你們誰也不要有多餘的想法。」

  聰明人說話,彼此是不需要明說的,老太太今天把話挑得這麼清楚,一面是自家人無須講心機,一面也有借善桐數落王氏的意思。沒有直接說,估計是不想把事件鬧得更大,但態度擺在這裡:二姨娘要是死於非命,她老人家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善桐想了想,她又坐到了老太太炕邊,徐徐地為老太太捶腿,「能不出人命,那肯定是少出人命。這事我肯定聽您的,我就想著,既然這樣,那以後兩兄弟還是別在一處的好,是不是就讓榆哥索性就住到京裡去了……」

  老太太欣賞地看了善桐一眼,微微點了點頭,「你爹前些日子回來,我和他說了,也就是這個意思,在京裡買個院子。先住幾年,看梧哥官場能走到哪一步,再說吧。你也不必學你娘,還把他當個孩子,二十多歲的人了,誰能護他一輩子?你管太多,他一輩子就都還不懂事。」

  家裡的問題,老太太一出手就是一錘定音,就算現在年紀大了,王氏還是根本無法和她抗衡。善桐已經知道母親和姐姐是註定要失望了:強行下藥,老人家一惱火,沒准還主動和梧哥挑破了,那後果就更亂。她又陪祖母說了幾句話,說了些京中的事,也是儘量報喜不報憂。老太太很關心剛過門的桂二少奶奶,善桐說了她許多好話,她才漸漸放心,淡淡地道。「你和她妯娌相得,那是最好。以後家裡有什麼爭鬥,能不插足就不插足,真要表態,要選對邊。」

  說著,便打發善桐,「去見見你幾個叔叔嬸嬸吧,還有你大伯母那裡也去走走。」

  這是明擺著讓善桐回去傳話的,善桐出了院子,站在當地望了望天色,又略作沉吟,便從側門出去,鑽進了祖屋更深處的院子裡。

  從前祖屋地方小、人口多,現在第三代都出門了,反而顯得要比以前冷落空曠。二姨娘的住處就在從前三房下人們專住的一排倒座南房裡,看得出是新收拾出來沒多久的,牆漿都還白著,現在天色雖然還不晚,但幾扇門緊緊地閉著,裡頭活像沒住人似的——可善桐走到門前時,卻分明覺得有人透過窗戶縫看著自己,她轉頭一看,那窗後的人影一閃又沒了。過了一會,門吱呀一聲開了,二姨娘巴著門邊,在陰影裡幽幽地看了善桐一眼,卑聲道,「姑娘,這不是您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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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3 23:35:0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七十八章:談判

  善桐也不進去,只站在門口,淡淡地道,「姨娘不請我進去坐坐?」

  二姨娘並不曾答話,反而望向了院子對過。善桐心裡也有數:這間小院子裡住著好幾戶得寵的下人,連張姑姑的下處都在這裡。不是老太太跟前得意的紅人,恐怕還真很難進二姨娘的屋子。看來,老太太雖然要保住二姨娘的命,卻也不想把她重新慣出飛揚跋扈的脾氣來。

  這時還沒到飯點,院子裡人也不多,止一位老媽媽在簷下打扇子乘涼,見善桐目光掃來,她一縮脖子,乖乖地進了裡屋。二姨娘這才將身一退,讓開道來。

  老太太做事,一向是滴水不漏,這屋子裡陳設雖然樸素,但也未曾寒酸,還是附和二姨娘身份的,只是二姨娘不肯開窗開門,令屋內平添了一股說不出的晦暗氣息而已。善桐在炕邊坐了,望著二姨娘雞手鴨腳地端了一杯茶來,不禁低笑道。「姨娘好得也快。」

  二姨娘從前一直都是很多話的,現在話卻少得可憐。聽善桐這麼一說,也不過扯扯唇皮,就算是笑過了。緊跟著便低著頭不言不語的,只等善桐開口。善桐也不禁在心底歎了口氣:早年要能這樣,現在又何至於此?

  「聽說,梧哥中了貢士的消息一傳回村子裡,姨娘便喜得醒了過來。」她輕聲細語地說。「這是家裡的好事,可卻未必是梧哥的好事。姨娘心裡明白這個道理嗎?」

  二姨娘睫毛微微一顫——雖然面上依然木無表情,但善桐已經是心知肚明:說不準當年那一瘋,也就是瘋給人看的。二姨娘這是臥薪嚐膽,自以為如今梧哥有了出息,她也到了揚眉亮劍,從地底翻身的那一天了。

  「我就是不明白。」她又說。「怎麼就不等到梧哥中進士的好消息傳來,姨娘再醒呢?到那時候,梧哥可就是正兒八經的人物了,姨娘也不至於和現在這樣尷尷尬尬的,見了人,也不敢氣高。」

  這的確是眾人都沒有想通的關節,或許是二姨娘熬不住,或許是她有更深的打算,善桐托腮望著二姨娘,見她似乎不願回答,她也不以為忤,只安然凝視著二姨娘枯黃深陷的雙頰。兩人僵持了一會,二姨娘到底還是受不住,敗下了陣來。

  「姑奶奶不明白底下人的苦。」二姨娘便輕聲說。「要是梧哥中了進士,我沒准就被送走了……一個瘋女人,誰有心思去在乎她的下落?就被送到哪家寺院……」

  說到那被送過去學過規矩的寺廟,二姨娘雙肩一抖,禁不住就打了個冷戰。「難道老太太還會開腔不成?要不是現在故事在十裡八鄉都傳開了,恐怕老太太也未必會護著我。」

  到底是經歷過坎坷的人,現在的二姨娘,心思已經遠比當年要複雜得多了。

  「就是有老太太護著你……」善桐拖長了聲音,沒有往下講,可二姨娘卻忽然抬起頭來,吃驚地望了她一眼。

  子不言母過,有些事必須為尊者諱。善桐會和她說起王氏的圖謀,即使只是這麼隱晦地旁敲側擊,也已經暗示出了母女立場的分歧。經過這麼多風風雨雨,如今的二姨娘,已經可以讀懂了這話背後的潛臺詞。

  她的態度一下也有了細微的轉變,不再那樣畏縮而防備了,「那也只能是見招拆招了,我就在老太太眼皮底下住著,能活多久是多久吧,就能活到梧哥回來見他一眼,那就已經是我的福氣了。」

  臥薪嚐膽這麼多年,裝瘋賣傻的,無非就是要兒子知道當娘的這一肚子心酸冤屈,就見了一面,二姨娘也真就是死都甘心了。善桐也明白她的心情,她輕輕地歎了口氣,「就是因為你這樣想,那才是害了梧哥……你真要和梧哥見上面了。他就是狀元及第,我看這一輩子前程也都出不來。」

  二姨娘面上不以為然之色乍現,卻又很快地化作了一臉的謙卑。「奴婢沒想著和少爺多說什麼,就只是能見他一眼,便已經心滿意足了。」

  這還是拿她當了外人來敷衍,善桐點了點頭,「姨娘還不知道吧?我舅舅剛升了安徽學政,這是皇上欽點……你在京城那幾年,也聽過姨太太之間的閒話吧。從翰林點了學政出去,在地方上歷練幾年,回京之後坐的是什麼位置,姨娘心裡有數嗎?」

  從前不懂事的時候,二姨娘天不怕地不怕,道理也說不通,現在懂事了,善桐輕輕一點,她就一縮肩膀,顯然是品出了善桐話裡的意思:以二老爺的為人,難道還為了梧哥和王氏、王家完全翻臉?狀元及第又算得了什麼,真要和家裡鬧掰了,要摁死梧哥,也就是王家一根小指頭的事。畢竟王家、楊家,進士出身的人,可不止梧哥一個寶貝疙瘩。

  「這就更別說檀哥、榕哥了,就是大伯、祖母、姐姐,難道都會坐視梧哥和本家做對嗎?」善桐見她明白過來,便又低聲道。「你和梧哥見了一面,就是把梧哥往絕路上推。現在他乾乾淨淨的,心裡就還有些疑惑,那也只是疑惑。家裡人對他還沒什麼不放心的地方,這裡幫一把,那里拉一把的,沒有幾年,媳婦娶了,官位也上去了,就又是個老爺了。誰能說他的成就會比誰更低呢?就是小四房現在的大爺,那也是庶子出身不是?有人幫、沒人幫、有人踩,這可是三種境界,姨娘心裡要想清楚。」

  這話她說得是很坦誠的,也沒有要欺瞞二姨娘的意思。二姨娘竟聽得怔住了,她臉上哪還有什麼怯懦、畏縮,盡露了深沉,雖說形容憔悴,可隱隱還能看出當年那個紅姨娘的影子,在那深深捺下的眉眼中翻翻滾滾。她畢竟還是有雄心、有美夢的,善桐看得出來,她還對生活懷抱了期望、期待——她還是沒有看懂。

  窗外的紅日漸漸地近了村後的岐山,屋簷在院子里拉出了長長的陰影,這夕陽曬進屋內,倒顯得比寂靜還要更逼人。二姨娘的呼吸聲隨著她的思緒漸漸地粗重了起來,又慢慢地輕了。只是這輕也輕得沉重,並不輕巧,而透了無可奈何的疲憊。

  「我們母子勢單力薄,怎麼和你們鬥呢?」她幾乎是怨恨地說。「姑奶奶請放心,我一定不會對梧哥多嘴多舌,從前的事,就當——」

  善桐截斷了她的話。

  「這不是我放心不放心。」她幾乎是同情地說。「而是我娘放心不放心,她的為人,再沒有誰比姨娘更清楚了。姨娘說,她會不會放心呢?」

  這問題的答案當然很明顯了,二姨娘一下就咬住唇,她又沉默了許久,顯然是殫精竭慮地思忖著自己應當如何對付王氏。可就像是從前一樣——從前她最得意的時候,都未能撼動得了王氏的地位,現在她又能對王氏如何呢?王氏也許不能強行把她處死,但一世拿捏梧哥,卻絕非難以做到。

  「得意是她縱出來的。」二姨娘竟和善桐想到了一塊去。「這一輩子其實哪裡真正得意過,我到底做錯什麼……」她輕聲說。「我的命為什麼就這麼苦?」

  「你早年間難道就沒有做錯?」善桐憐憫地望著她,「從前做錯,總是要付出代價的。姨娘,這一局你早就輸了,錯恨難返,沒有翻盤的機會啦。」

  二姨娘眼裡僅剩的一點光輝漸漸地淡了,她反而似乎更從容了起來,自嘲地一笑,「早知道,還不如繼續瘋著……這人一醒過來,煩惱也就來了。姑奶奶這一次來找我,怕不只是為了點醒我,我現在已經走投無路了吧?」

  「姨娘還記得從前嗎?」善桐問,「從前我管你、降伏你,令你明白你自己的身份,想必當時,你心底是很恨我的。」

  見二姨娘似乎默認,她不禁微微一笑,也有幾分自嘲。「當時我還小,其實還不懂事。但姨娘心裡恐怕也還是信我的,我雖然討人厭、心思也粗疏,但總算對你也沒什麼壞心眼。只要你能恪守本分,我是不會想著害你的。和家裡其餘人比起來,也許你最能信的人,也就是我了……」

  「姑奶奶是還把我當個人看。」二姨娘輕聲說,竟扯開唇,笑了。這笑容苦澀無比,可又的的確確還有一點善意。「這我很久以前就明白了,你是不討人喜歡,可你的確還是個人……」

  家裡還有誰,在二姨娘眼裡連人都不是了,善桐也沒有問。她伸出手來,蓋住了二姨娘放在桌上的那只手,誠懇地道,「那麼,你現在能信我嗎?你信不信,我心裡雖然也看重榆哥,可對你和梧哥,也始終還是好的。我沒想著要害你們?」

  二姨娘猶豫片刻,她抬起頭來,認認真真地望著善桐,許久許久之後,終於還是慢慢地點了點頭。

  「那,」善桐輕聲說。「你聽我的,就為了梧哥好,你不能再見他了。一眼都別,見一眼,都能壞了事。」

  她的語調很沉重,可二姨娘的表情卻並未隨之沉重,顯然她早已經想到了善桐開出的條件——又或者說,她指點出的這一條路,必定涵蓋了這麼一個條件。這為的是榆哥,也是梧哥,當然犧牲掉的,卻是二姨娘這麼多年來近乎絕望的蟄伏。

  「姑奶奶的意思是……」二姨娘慢慢地問,「要我死了?」

  「那倒沒有。」善桐輕聲說。「你再瘋一回,我看也就差不多了。」

  「我就再瘋了也好,死了也好。」二姨娘抬起眉毛,有幾絲狐疑。「難道她就不會對付梧哥了?我看這一輩子,只要榆哥沒有什麼成就,她就始終還要鉗制著梧哥——」

  「我為梧哥做主。」善桐倒很難適應這麼一個一點就通的二姨娘,她篤定地說。「你就只管說說看,你想給梧哥爭取些什麼。」

  「媳婦。」二姨娘沉吟著說,「他的媳婦兒,出身可不能比榆哥媳婦低……」

  善桐爽快地點了點頭,「這也不是什麼難事。」

  二姨娘掃了善桐一眼,「也不能是王家的親戚。」

  她這是看透了王氏的手法,善桐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行,還是包在我身上。」

  「你行不行啊!」二姨娘大為吃驚,竟叫出了聲,在這一瞬間,她似乎又回到了往昔的身份中,回到了那個沒大沒小,根本就在乎上下尊卑,全沒把善桐看做個主子的過去裡。「太太要辦的事,哪是你一個姑奶奶能做得了主的——」

  「就是我沒出閣的時候,她不也沒能做得了我的主嗎?」善桐淡淡地說,「王家這一代女兒本來就不多,只要梧哥心裡乾乾淨淨的,爹和舅舅都不支持,太太還能鬧騰起什麼風浪?」

  二姨娘一時無話可回,她目注善桐,忽然怔怔地歎了口氣,低聲道。「三姑娘是真的長大了……」

  緊跟著,便又要求,「日後分家,梧哥的家產不能比誰多,可也不能比誰少了。」

  所有條件,無非都環繞梧哥,竟無一字提及自己,善桐一一都答應了。二姨娘說了半天,自己無話可說,想了想,便又自嘲地笑道,「為小冤家操碎了心,他心裡卻永遠都不會明白了……」

  明白了二姨娘的母愛,對梧哥來說就是坐下了一輩子的陰影,善桐也不禁惻然,她輕聲說。「不知道,要比知道了好些。哥哥的性子,你這個做娘的還不清楚嗎?他始終還是重情重義的,一旦知道,以後和父母、和兄弟,親情蕩然無存,可礙於人倫道理、勢力懸殊,他能做什麼?只是徒亂人意而已。」

  這話雖然在理,可就像是一把刀子,落在二姨娘身上,每個字都紮得她縮一縮,令她半天說不出話來。善桐心裡也有幾分抱歉:支持二姨娘多年來裝瘋賣傻的動力,無非就是將來終有一天,梧哥是會為她報仇雪恨的,現在她這番話,無異於將二姨娘的指望一刀戳破。任何人心裡都不會好受的,更別說二姨娘了。

  兩人默然相對,一時誰都不曾開口,只聽得外頭不知哪裡起了鞭炮聲,一路蔓延過來的還有喧天的鑼鼓聲。待得漸漸地近了,善桐聽見隱約的喜報聲,她忽然明白過來:這是梧哥幾兄弟的喜訊到了。

  這樣的場合,善桐肯定是要出面的,連二姨娘都可以趕個熱鬧。兩人一前一後進了堂屋當院,果然一家人已經熙熙攘攘在院子裡擠成了一堆,王氏在屋內侍奉老太太——可大太太卻難得地站到了院子裡,焦急地望向了院門,善桐也沒有進屋,只和二姨娘站在一處。不多時,便見一行青衣小吏手裡拎著鑼鼓紅綢魚貫而入,口中都嚷道,「三喜臨門,恭喜老太太、太太!三元高中!大公子上善下檀高中二甲十七,二公子上善下榕高中二甲十五,七公子上善下梧——」

  他停頓片刻,吸了一口氣,二姨娘猛地捉住了善桐的手,用力之大,幾乎令善桐疼痛。她忍著沒叫出聲來,也不曾掙開,在這幾乎是漫長的、永恆的停頓中,那小吏喊道,「高中傳臚,二甲第一!」

  院內頓時陷入了歡笑的海洋,人們的情緒顯然被調動起了一個小小的高潮,就隔著窗子,善桐也能望見老太太臉上的笑容。就連她身邊的二姨娘都一下似乎高大多了,身邊人爭相向她道喜,二姨娘也罕見地露出笑容來,逐一應付。她依然緊緊地捏著善桐的手,不令她走開,等這場面告一段落,她便湊在善桐耳邊,輕輕地說了一句話。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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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3 23:35:1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七十九章:做主

  一門三進士,同一科中舉,就是小四房也都沒有這樣的喜事。小五房在村中人望又是極高的,自從喜訊傳出來,都沒用得著請柬,村裡村外的親友們就已經自發地過來道喜。老太太雖然喜悅,可她年紀大了,經不起折騰,大太太、二太太自然責無旁貸,要出面應酬這些真心為小五房高興的老親戚、老朋友們。善桐四姐妹也得裡裡外外地幫襯,到了下午,善桂和善柏都回了村裡,「二伯一聽信就把我們打發回來了,說是這幾天家裡肯定忙不過來。」

  楊家在官場上聲勢本來就盛,現在又多了三名二甲前列的進士,按這樣的成績,三兄弟是穩入翰林院的,這就給他們日後外放晉升奠定了極好的基礎。就連善桂、善柏面上都有光輝,村裡幾戶出過官的人家,也都深知個中三昧,「這三十年,咱們族裡看小四房大爺,你們家大爺、二爺,三十年後,族裡就看你們家三兄弟,一併小四房二郎了!」

  村中生活本來平靜,可這天夜裡,楊家村卻是熱鬧到了三更,親友們這才被逐一安頓下來。本村的各回各家,從外村趕來的,小五房也都在村內給各自安排了宿頭。一家人這才空下來,老太太興複不減,令大太太伺候她洗漱安歇。婆媳倆顯然要密話幾句:檀哥身為承重孫,一向是很爭氣的。這一次三兄弟能中,固然都是喜事,但老太太對檀哥肯定是最為關注,要為他的前程多出些力,也是人之常情。

  王氏雖然沒有招呼,可善桐深知母親性子,雖然也累得腰酸背痛的,可稍事梳洗,還是強撐著進了二房堂屋,果然善榴已經坐在屋裡,和王氏輕聲細語,見善桐進來,兩母女的眼神便齊刷刷地聚集到了她身上。

  善桐雖然未曾說話,可神色已經說明一切,王氏的臉色一下黯淡了下來,她雖強撐著鎮定,可失望和焦灼卻是看得出來的:梧哥名次這麼好,金殿策對,如果給皇上留下印象,想要壓他也不是那麼容易的。這要是立刻給派了差事還好,如給了他還鄉探親的機會,二姨娘一開口,眼看著就是說不清的麻煩……

  「祖母的意思……」善桐便輕聲復述了一遍老太太的原話,「還是要以和為貴,好好地和梧哥、二姨娘解釋——」

  「這有什麼好解釋的。」王氏一下打斷了善桐,她甚至有幾分咬牙切齒,對善桐說話也不客氣起來。「無非就是你爹沒把事情辦好,早知道,早就了斷了她的性命!」

  從前不忍得、沒想到,現在對景兒就是麻煩。善榴凝眉不語,罕見地也犯了難,倒是善桐面上還淡淡的,看不出焦心。王氏看在眼裡,不禁更加煩躁,忍不住就要出言譏刺。可她眉一揚,兩個女兒如何不知道她要說什麼?善榴忙道,「祖母可說你了沒有?沒落下什麼不是吧?」

  王氏這才勉強捺下了口中未完的話,可面上神色依然不大好看,縱使善桐心底也不是不明白母親的難處,但要說心裡沒什麼想法,那也是不可能的。她微微搖了搖頭,道,「那不是說給我聽的……我看,老人家是鐵了心,要護住二姨娘了。」

  不是說給善桐聽,這話就是說給王氏的了。善榴看了王氏一眼,不禁深深地歎了口氣,低聲道。「還以為這些年來,老人家性子已經緩和多了。沒想到,根本還是引而不發,對景兒就……」

  三人正說著,忽然聽到外頭望江的聲氣——她也知道王氏現在心情肯定不大好,語氣是很小心的,「太太,二姨娘帶話來,說是梧哥有了喜事,自己也想幾件當年的顏色衣裳穿,請太太開了她的屋子,把箱子給她送過去。」

  梧哥這才中了舉,二姨娘就要來擺譜了?王氏的臉色,不禁更陰沉了三分。但老太太態度明擺著放在那裡,她一時又能如何?難道還能賞善桐幾個耳光來撒氣不成?心中縱有千般煩亂,也只能長長地歎一口氣,便讓望江進來,「拿了鑰匙,去把她的屋子開了,箱子送去,再有到我櫃子裡挑幾件不常穿的衣服,也給她送去。」

  善桐一直未曾說話,冷眼旁觀到了此時,才終於鬆了口氣:儘管這些年來煩心事不少,母親的性子也漸漸有些粗疏了,但手段還在,畢竟還沒到不可理喻的地步。

  「先慢一步。」她便沖望江道。「這都什麼時辰了,她輕狂得意,咱們犯不著跟著起舞。望江嫂子,你去我屋裡說一聲,暫且拿兩件我從前嫌不大好,沒從家裡帶走的衣裳來對付對付,看看她是什麼反應,是收了呢,還是又要生事。」

  望江不敢答應,先看著王氏,王氏還沉吟不語,善榴已道,「就這麼辦吧。」

  她的態度也有幾分勉強,顯然是為了照顧善桐的情緒。善桐也不說話,等望江退出去了,才低聲道,「我知道,你們都覺得我又魯莽了,現在不是和二姨娘鬥氣的時候……不過,這件事應該是要這樣辦才好——姐,把你帶的那包藥拿出來吧。」

  善榴頓時一驚,她下意識地將手探進懷裡,「怎麼,難道你還要越過老太太?三妞,你可別胡來,老太太雖然疼你……」

  善桐也不多解釋,只問,「這藥吃了,真是看著和急病去世一樣?不會還鬧個七竅流血那樣難看吧。」

  「這是南洋千辛萬苦才配來的藥。神仙難救,」善榴慢吞吞地道,「真是花了大本錢的,本來預著家裡自己的後手,但沒用上……從服藥到發作,起碼隔了七天,人看著就和長期氣血虧損去世是一色一樣,不是名醫,摸活人都摸不出不對來,死後就更別說了——」

  善桐還是第一次這樣詳盡地聽親人敘述這不見血的利器,她心頭不禁一陣煩惡,幾番有作嘔的衝動,便擺手示意善榴停口,自己伸手去接那包藥,善榴卻不給她,續道,「可這藥味道很嗆,必須混在藥汁裡一起吃,不然,那味兒是遮不住的——」

  王氏也跟著道,「不要亂了,現在雖然情勢不好,但也沒到絕望的地步,你還犯不著在老太太跟前拼了這張臉。這事要鬧出來,以老人家的性子,做什麼事都是難講的!」

  終究親母女就是親母女,雖然也有不近人情的要求,但總算還為善桐考慮。善桐心底越發篤定,她硬是從善榴手裡拿過藥包來,沉聲道。「這件事,我已經安排好了,她是一定會吃的。就不吃,那也和你們沒有關係,老太太疼我,就察覺出來,為了我的面子,也不會把事情鬧大的,但我話也在前頭,現在榆哥一輩子吃穿不愁,家有嬌妻,在外也有一幫子朋友師長,連皇上對他都另眼相看,雖然未曾入仕,但天大地大,日子過得逍遙不說,沒准也就走出一條新路來了?梧哥將來成就就是再大,有我們幫襯,想要欺負了榆哥去,那是談何容易?為了一家人的和睦,也為了梧哥自己,二姨娘是最好閉嘴。」

  她盯著王氏,慢慢地說。「這一點,我心裡明白的,可我希望從您口中聽到一句准話——今晚之後,您再別對付梧哥了。」

  王氏在她的眼神之中,彷彿顯得別樣的蒼老和畏縮,她雖未曾開口,但面上神色,還有些不以為然。善桐也知道她的脾性,她加重了語氣,「二姨娘就是再輕佻,沒您的首肯,她也生不了梧哥。孩子落了地那就是一條命,您對付二姨娘,我沒什麼話說,梧哥的性子我們心底都明白,那是個善心人,您不能再作踐他了。親事也好,將來仕途也好,您看著我的眼睛,同我說這麼一句話:您不會再變著方子拿捏他、鉗制他。這話說出來,二姨娘的事,我就給您辦了。」

  母女之間也不是沒有過齟齬,從前王氏也被善桐坑過,可當面鑼對面鼓地交涉這還是頭一遭,善桐聲調寧靜,並不高聲大氣,可氣勢卻穩穩地壓了王氏一頭。王氏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善榴左右看了看,眼中也不禁閃過一絲驚異,她咬著唇思忖了一會,見王氏似乎還猶豫難決,便道,「娘,您就看老太太那個樣子,以後您要鉗制梧哥,她就不能鉗制您嗎?」

  這話或者是說到了王氏心裡,或者是給了她一個下臺階。二太太就坡下驢,「一家人說話,何必如此正兒八經的,我應了你就是。」

  善桐要的無非也就是母親這一句話而已,將來說親時候,王氏要有動作,她自然也會和父親打個招呼。有了母親這句話,父親就不愁沒有話柄為梧哥爭取了,她從善榴手中接過了藥包,又尋出針線來,將望江喚進門來,問道,「衣服可挑得了?」

  望江想必是煞費苦心,才挑出了幾件適合二姨娘穿的顏色衣裳,善桐要到自己手上,又打發她出去,「一會進來叫你。」

  便自己在燈下一針一線地將藥包縫在了一件衣服的領口。王氏和善榴都有些莫名其妙,善榴不禁冷笑道,「你這是在做什麼,難道衣服送過去,她摸索到了一包藥,自己就——」

  她捂住口,已是恍然大悟,王氏也喃喃道,「怪不得,你從老太太屋裡出來,直接就去了她那裡……」

  她一下亢奮了起來,連聲追問,「不會是她下的一個套吧——」

  話趕話說到這裡,兩母女的眼神都不禁彙聚到了善桐手中的幾件衣服上,均都醍醐灌頂般明白了過來:善桐之所以要挑選自己的衣服,就是為了規避風險。即使二姨娘只是和善桐虛與委蛇,想著反咬王氏一口,有這幾件衣服在,善桐也等於是把自己擋在了王氏身前。二姨娘想要咬她,還得掂量掂量自己母子在老太太心裡,能不能比得上善桐一人。

  王氏就算之前心裡還有不快,現在也是五味雜陳,不知說什麼好了,她低聲道,「其實,你倒不如令她上吊……」

  一樣都是死,淩遲和斬首那還有區別呢,服毒至少體面一點,也沒有那樣多痛楚。善桐輕聲說,「上吊?那對梧哥該怎麼交待?」

  王氏頓時就不說話了,善桐下了最後幾個針腳,將衣服打發望江送出去了,又令她傳話,「就原原本本,說是我說的,天色晚了,先拿幾件現成的湊合,明日把她衣服理出來了再送來。」

  望江見王氏默許,便轉身出了屋門,母女三人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院門後頭,一時誰也沒有說話。

  當晚,姐妹倆歇在了一處,雖然就寢時夜已深了,又已經是折騰了一天了。可善桐卻始終沒有睡意,她瞪著天棚,在心裡一遍遍地過著二姨娘最後那幾句話,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到身邊善榴一動,便知道姐姐也沒睡著。只是兩姐妹都瞪著天棚,誰也沒有說話,也不知過了多久,善榴才低聲問道,「二姨娘怎麼就忽然想開了?」

  「被作踐著活到這份上,要鬧,那是把梧哥往她的路上逼。不鬧,她活著又有什麼趣兒?我倒沒想讓她死……我想著令她裝個瘋,送到廟裡去看著就完了。」善桐輕聲說。「是她自己講,做個瘋子活著也沒意思,再說,只要她活著,娘是永遠都不會放心的,她永遠都會提防著梧哥……她讓我給她找一帖藥。」

  這話裡沒有一絲情緒,卻反而更透出了王氏這些年來用心的陰毒,即使二姨娘也不能說沒有吸取教訓,但畢竟錯恨難返,要和主母叫板,僅僅痛改前非也是沒有用的。善榴的呼吸聲濁重了幾分,她又沉默下來,似乎在細細品味著善桐的每一個字,許久後,才長長地歎了口氣。「你瞧著她說的是真話?」

  善桐在黑暗中扯了扯唇,淡淡地道,「是真是假,看著就明白了。」

  她想要勸姐姐幾句,令她別往母親的老路上走,可又覺得以姐姐的聰明,不至於看不懂母親一生的得失,只是人要走什麼路,還真只是自己在選,別人說再多又有什麼用?欲要不說,卻還是忍不住輕聲道,「姐,我就說一句話,這個藥,你以後還是別沾手的為好。人手上要沾了人命,依我看,總有受報應的時候。娘這大半輩子,你是看著過來的,其實一家人有什麼過不去的地方,要用得上這藥呢?不是自己逼自己,誰也到不了今天這一步。」

  善榴默然了許久,卻始終未曾答話,善桐在黑暗中找著了她的肩膀,慢慢地把頭放了上去,想到從前自己剛到京城的時候,姐姐站在母親身邊,沖自己笑著伸出手來,不禁百感交集,也長長地歎了口氣。

  那時候,姐妹倆的眼睛,都清澈得像是清水裡養著的黑水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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