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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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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意遲遲] 掌珠《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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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17:19:39 |只看該作者
第100章 打扮

  滿室寂寥,只剩下她的心,一聲聲「怦怦」跳著,跳得又快又急。

  如霜便是雀奴,雀奴便是劉刺史的如霜。劉刺史買下她,的的確確是另有大用處。若生眼前仿作話本子模樣的賬簿中,一樁樁盡數記載了諸人行賄受禮等事,哪一樁單獨揀出來,都堪作把柄。

  若生早在從拾兒口中得知劉刺史大抵已為雀奴另取了名時,便明白這事遠不是她曾經設想過的那樣容易。

  但即便如此,她還是從未將雀奴同段家聯繫在一塊,那分明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人跟事,怎麼就真能牽扯到一起?

  她用盡全力深吸了一口氣,將初夏夜間微涼的空氣一股腦吸進了心肺間,而後一個激靈,恍惚的神思才慢慢聚攏而來。

  明知道賬本為真,劉刺史曾買下雀奴的事也是真的,其將雀奴改名作如霜之事亦不假,可當這一切終於撕開迷霧衝到她面前時,她卻覺得自己似在看一齣折子戲,一齣極其滑稽而可怕的折子戲。

  因著前世段家在連家落魄後袖手旁觀,乃至於落井下石的事,她對段家並無多少感情,此生也無意頻密往來。

  是以她在姑姑跟前從不像前世那般說段家的好話,念叨著要去段家小住幾日等等,只放淡了心思,權當同段家人不熟,不往來就是。姑姑聽了兩回,加上之前段家春宴上出的事,也是樂得她疏遠段家。

  用不了多久,這一切就會歸於平靜。

  然而這會,劉刺史秘密的賬本上,記載了若生絕不想要看到的名字。

  儘管她不喜段家,但她身上總也還流淌著一半段家人的血脈……

  若生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胸腔裡的心跳得太厲害。漸漸帶起了一陣沉沉的悶痛。

  她用力咬了下舌尖,終是冷靜了下來,朝著落在地上的賬簿彎下腰去。

  不過她探出去的手還未碰到紙張邊緣,斜刺裡就先伸過來一隻手搶了先。她聽見他低低道:「畢竟已是宣明十五年的事,你而今再急也是無用,且先好好睡上一覺吧。」

  劉刺史買下了雀奴,為其改名後便轉手他人。距離現在已經過去了兩年。這兩年間發生的事,他們眼下都還並不清楚。

  保不齊,段承宗亦同劉刺史一般無二。收下雀奴後會再次轉手。

  若生深知蘇彧的話沒有錯,她這會就算再急,對事情進展也沒有任何幫助,而且她現下心思是亂的。越是想得深,越是容易鑽進牛角尖裡。頭緒理不清不提,只怕還會變得愈加亂糟糟。

  她便將手慢慢地收了回來,直起腰來轉臉看向他,正色點了點頭。

  蘇彧收了賬簿。站起身來,道:「元寶出行不便,明日便只能勞你暫且領著它了。」

  這是他們先前說定的。明日離京時,讓元寶跟著若生的馬車走。左右它也同若生熟了,又喜歡膩著她,也不怕它心生不滿故意跑丟。

  若生聽到他說元寶,神色也稍微放鬆了些,頷首應好,「等到會面的時候,你再將它領回去就是。」

  蘇彧瞥了她一眼,沒有再說話,準備離去。

  若生看著,想一想也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輕聲說了句:「小心。」

  「你怕嗎?」腳步微頓,他忽然轉過身來問道。

  若生怔了怔,反問:「怕什麼?」

  暗夜之中,他的嗓音聽著比平素還要清冷上兩分:「依你先前所言,你前世渾噩度日,知之甚少,而今一步步往前走,知道的真相自然也會越來越清晰,骯髒的、齷齪的、陰狠的……每一件都只會比你想得更不堪。你若是怕,倒不如如今便收手,也省得來日痛哭流涕。」

  不是任何人,都能經受得住真相所帶來的痛苦。

  而今,若生所見,還僅僅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但她怕嗎?

  不,她不怕!

  她身後還有爹爹還有姑姑,還有許許多多的人,就是雀奴的下落,她也已經一點點接近了不是嗎?

  老天爺給了她這樣的機遇,可不是叫她用來害怕惶恐的!

  她目光定定地看向蘇彧,笑了下:「我已經遇見過足夠骯髒不堪又意味深長的人和事了。」

  被自己曾掏心掏肺喜歡的人背叛,被自幼視作父親的叔父驅出連家,又歷經生離死……這其中滋味,她在那段生不如死的歲月裡,曾一日日反覆咀嚼,她還有什麼可怕的?

  世上最可怕,不過是叫父母親人再離開她一次罷了。

  「既如此,就大步邁開,往下走吧。」蘇彧臨窗而立,身形高挑如松,抬眼看她,眸色清亮,淡淡說道,「左右,這條路上不止你一人。」

  若生聽著他平靜淡然的口氣,卻驀地呼吸一窒。

  這時,他忽然又說:「不過說來也是,你怕倒不如我怕才對,你說我死於啟泰元年,卻說不知究竟是因何死的,焉知不是你殺的我。」

  他挑眉。

  若生不覺失笑。

  *****

  許是因為蘇彧臨走之前說的那幾句話有著令人莫名心安的力量,若生歇下後那紛雜的情緒慢慢的就都歸於了安寧。

  意外的,一夜好眠。

  翌日拂曉時分,她迷迷糊糊聽見扈秋娘起身跟綠蕉交談的說話聲,睜開眼坐了起來,喚了扈秋娘一聲。

  扈秋娘入內,見她已醒,便沏了一盞白水送上前去讓她潤潤嗓子。

  綠蕉也是趕忙拿了衣裳過來,準備服侍她起身。

  幾下忙活,若生已起了身,穿戴齊整,她坐在床沿,扭頭看一眼窗外朦朧的天色,問道:「東西都打點妥當了?」

  扈秋娘答曰:「昨日便已備妥,姑娘只管放心。」

  「老吳呢?可來候著了?」扈秋娘辦事一向俐落。若生聞言也就放下心來,而後問起老吳。

  這回是綠蕉答話:「還未見著人。」

  這會還只是天色剛明,外頭的天空顏色還昏暗著,老吳只怕是沒有料到姑娘會這般早便起身。

  若生昨兒個也並沒有叮囑他應當何時來上房等候。

  「使個人去叫他來,該梳妝了。」扈秋娘也不知是想到了什麼,忍不住搖頭笑了聲,應個是退了出去。

  屋子裡綠蕉則揀了犀角制的梳子為若生梳頭。

  若生的頭髮生得很好。烏鴉鴉的一把。又厚又亮,梳子一梳便從頭到尾,連個結也不打。

  梳了一遍後。綠蕉問道:「姑娘,過會可是要給老吳也梳同您一樣的髮式?」想到這,就是綠蕉這老實性子的人也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若生卻望著鏡子裡的自己輕笑了起來,挑眉道:「不用。給他梳婦人頭。」

  那就是要盡數將頭髮挽上去了……

  可若生是未出閣甚至於未及笄的姑娘,老吳如果梳的是婦人頭。那又怎算是扮成若生的模樣?

  綠蕉困惑了。

  若生微微斂了笑:「可還記得梅姨娘的髮式?」

  「記得。」綠蕉梳頭是一把好手,看過的髮式就能記得八九不離十。

  若生便道:「就給老吳梳那樣的頭。」

  綠蕉吃了一驚:「梳梅姨娘的髮式?」

  「就是梅姨娘的髮式。」若生點頭,隨即又讓綠蕉取了自己的首飾盒子來,在裡頭挑揀了一番。取出兩件來道,「到時將這些再給他戴上。」

  綠蕉只覺一頭霧水,連問也無從問起。

  少頃。老吳過來。

  若生就讓扈秋娘將昨兒個便備好的衣裳等物取了出來,拿給老吳。

  老吳說著謙恭的話退了下去換衣裳。一邊換卻一邊暗自發笑,嘀咕道原還想著這事叫人不快,沒想到這衣裳嗅著倒是一陣一陣的香,也不知道是不是三姑娘的衣裳……他笑著,眼中神色變得卑劣猥瑣起來。

  等到他穿戴妥當走出來,人見人笑,可又都憋著不敢笑,一屋子的人都憋紅了臉。

  唯獨若生面上再泰然不過,淡漠掃眾人一眼,問:「可笑?」

  「不可笑!」誰敢真說可笑……畢竟這衣裳還是若生叫老吳穿的……

  老吳明著不在意,真站到了人前也覺尷尬,好在無人敢笑,他心裡微鬆。

  誰料就在這時候,眾人忽然聽到若生滿不在意地說了句,「我倒是覺得挺可笑的。」

  底下的人俱是一愣,旋即便都哈哈笑了起來。

  主子說可笑,那就是要他們笑的意思。

  一群人從善如流的笑個不停,老吳鬱氣上湧,又不能反抗,生生氣得面色都青了。

  若生擺擺手:「去上點粉,多抹點,塗白些。」

  趴在她腳邊的貓,也突然伸了個懶腰,「喵嗚」了一聲。

  老吳登時惡狠狠地瞪了它一眼。

  它卻是半點不怕人,見狀反歪了歪腦袋,似翻了個白眼,然後攀著若生的褲管「喵喵喵」地叫。

  若生就低頭去看它,循著它爪子的方向又來看老吳,不悅地皺起了眉頭。

  老吳身著女子衣裳,又叫人笑得手足無措,這會見若生似惱了,也就不敢繼續逗留,跟著綠蕉下去塗脂抹粉。

  不多時,他打扮妥當出來。

  遠遠看個背影,同梅姨娘幾乎一樣。

  等到全部收拾完畢,老吳再遲鈍也發覺了不對勁,「怎地小的同三姑娘打扮得不一樣?」

  若生冷眼瞥他一眼:「怎麼,你還想同我一模一樣?」

  「小的不敢。」老吳打著哈哈退了下去。

  須臾上了馬車,他驚訝地發現裡頭竟然早已有人。

  是個小丫頭,名喚拾兒。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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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放餌

  梅姨娘落網後,若生便放了拾兒。

  可拾兒身為梅姨娘身邊的丫頭,梅姨娘既出了事,她又怎能跑得掉。便是她從未在梅姨娘手底下作惡過,江氏處在氣頭上,也難保不會命人打殺了她一了百了。

  拾兒怕極,脫了身也不敢逃,便來求若生,說願為若生做牛做馬,只求若生護她一命。

  若生不置可否,只同她道,能將其悄悄帶出劉家,但今後的事誰也不敢保證,而且一旦離開劉府,拾兒便成了逃奴,將來叫人抓到,也是必死無疑。

  拾兒哆哆嗦嗦的,口氣倒不猶豫:「左右如今去請示夫人,奴婢也是死路一條,倒不如走了乾淨!」

  走出了大門,天地廣闊,江氏抓到了梅姨娘,應當也不會再死死追著她不放,只要她小心謹慎一些,定能逃出生天。但她嘴上雖然求著若生,心中卻還是惴惴不安得很,一來本不相熟,二來她心知梅姨娘會這麼快出事,同這位京城連家來的三姑娘只怕脫不了干係,驚慌陡增。

  然則她惶恐著,心裡頭卻又惦記著那筆銀子。

  攏共一千兩,一分也不少。

  有了這筆錢,她將來做什麼不成?

  拾兒越想越覺得美,就鼓起勇氣來對若生再三說:「求姑娘救奴婢一命……」

  若生倚窗而立,垂眸看她,忽然笑道:「梅姨娘若還活著,你當如何?」

  拾兒頓時一怔,梅姨娘已經死了,就連屍體都已經叫人運了出去又怎麼還能活著?半響,她才道:「姨娘壞事做絕。她若活著,奴婢也不會放過她!」

  她說得咬牙切齒。

  若生「咦」了聲,蹙眉問:「梅姨娘哪裡待你不好?」

  觀拾兒身上穿戴,應是照著劉府大丫鬟的例的,依她的年紀,升作一等,只怕還有些困難。扈秋娘亦仔細查看過。拾兒身上除了早前在花園假山處蹭出的細碎口子外。連塊青紫的地方也無,怎麼瞧也不像是平素裡挨打的。

  梅姨娘對她就是不好,也絕壞不到哪裡去。

  拾兒聽她問起。也是頓了頓,而後半分遲疑也無地道:「姑娘不清楚姨娘的為人,她的惡,是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

  屋子裡微靜。

  片刻後。扈秋娘嗤笑了聲。

  便是主子不好,也沒有如她一般。前腳得知主子去世,後腳就迫不及待地詆毀辱罵的。

  倒戈如此之快,遠不是忠誠之人。

  這樣的拾兒,若生自不敢用。

  堪用的人。聰明也好,忠心也罷,至少得佔了一樣。才算有用。而拾兒,恰恰兩者都無。

  若生就笑言。梅姨娘並沒有死。

  拾兒大驚失色,磕絆了好一會才終於將嘴裡的話給理順了,不提梅姨娘半字,只朝著若生說了好一通表真心的話。

  「你這丫頭嘴倒是能說。」扈秋娘在若生的示意下上前去扶她起來,「走吧,趕明兒先見見梅姨娘,再決定走是不走。」

  拾兒聞言,立即搖頭如撥浪鼓,「不必見!不必見!」

  若生站在不遠處聽著,就暗自嘆了口氣。

  這是最後的試探,如果拾兒願意繼續跟隨舊主,便證明她並非不可調教。但拾兒想也不想,便說出了這樣的話來。

  若生讓扈秋娘將她帶了下去,於離開劉家時,一併悄悄帶出。

  至今晨天色蒙蒙亮時,扈秋娘應若生的吩咐又給了拾兒五百兩,讓她同「梅姨娘」一輛馬車,一路照料,等到地方,再賞她五百兩。自然,若她在見過梅姨娘後無意相隨,也大可以直接就走。

  拾兒想著這主意倒是好,又見錢眼開,哪還有什麼願意不願意,當下歡歡喜喜地將事情應了下來。

  這會,她就坐在馬車內,忐忑不安地等著梅姨娘來。

  可誰知簾子一晃,打外頭進來的卻是一張乾癟醜陋的臉龐。

  拾兒唬了一跳,想著難不成是自己上錯了馬車?一面拔腳就要往外頭去。

  老吳踩了婦人穿的高底繡鞋,走路都難穩,一時也就沒有將人攔住,叫她跑了下去。

  「姨娘怎地……」

  拾兒抱著裝了銀票的包袱,扶著車轅喘氣,話未說完,叫車夫催了聲,「該動身了!」

  「啊?」拾兒四顧茫然,想要找扈秋娘等人,卻連半個鬼影也沒有瞧見。

  車夫再催一聲。

  她猶豫著是走還是不走,馬車裡那人可不管怎麼看都不像是梅姨娘,可轉念一想只要到了下個歇腳的地方,她就能再得五百兩,便咬咬牙轉身爬上了馬車,重新進了裡頭。

  瞧見老吳後,她訕笑兩聲,試探著問道:「姨娘?」

  老吳黑著臉,隨著車馬轔轔作響,呼喝拾兒上前來:「給我卸了頭上的東西!」

  拾兒一聽聲音,怎麼是個男人,登時手足無措,可見老吳神情兇惡,她還是上前去依著老吳的吩咐將他髮上釵環一一去了。隨即,不等老吳出聲,她一溜煙就鑽出了馬車,坐在那吹起風來。

  車夫扭頭看她,疑惑不已。

  拾兒咳嗽兩聲:「吹吹風。」

  左右是她自個兒坐出來的,車夫也就不去管她,兀自趕車。

  奇怪的是,若生一行並沒有跟他們一道走,走這條路的只有他們。拾兒一路四顧,沿途人煙稀少,始終不見若生一行。少頃出得城門,周圍更是寂寥,這走的並不是官道。

  拾兒驚訝,忽聞鐵蹄聲響紛沓而至,由遠至近,噠噠,噠噠噠——

  莫不是連三姑娘一行人這會才趕上來?

  她扭頭去看,卻見虛空中陡然飛來一支箭,伴隨著破空聲朝著車廂徑直射了過去,「篤」一聲,釘在了車壁上。

  她瞪大雙目。

  第二支箭緊隨而至。「噗嗤」一聲射進了馬的前腿。

  拉車的棕馬嘶聲鳴叫,高高抬起前腿,開始亂跑一通。

  拾兒尖叫,滾下馬車,啃了一嘴泥。

  馬兒掙斷韁繩,一瘸一拐飛快跑遠。

  又一箭飛來,射穿了車夫的心口。

  這時。身著女裝的老吳從馬車裡探出了腦袋來。

  簾子微晃。他待要拔劍,迎面飛來的箭卻不偏不倚地射穿了他的手。

  拾兒正好瞧見了這一幕,駭得雙腿發軟。哭著要逃,可才剛剛站直身子,她就發現自己不見了東西!那裝了銀票的包袱不見了!她雖貼肉藏了五百兩,可那包袱裡還有一千兩呢!

  她哭著四下去看。猛地發現那包袱掉在了車廂前頭,忙趔趄著跑過去要撿。卻不防身後鐵蹄已至,有人一把擒住了她。

  其中一人道:「就是這丫頭。」

  隊伍打頭的人冷眼掃她一眼,擺擺手:「正事要緊。」

  拾兒大喜,這是要放她一命的意思?

  果不其然。擒著她的人鬆了手。她聽見身邊有人在談論。

  「放了?」

  「此行目的不在趕盡殺絕。」

  拾兒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卻知自己撿回了一條命,歡喜之下仍不忘去撿那包袱。

  誰曾想。她方才一彎腰,心口處便是一涼。有把劍筆直穿透了她的身體……她連驚呼都沒有發出,便捂住淙淙冒血的傷口摔在了地上,而後眼睜睜看著有隻腳自自己身後伸了出來,將包袱一下踢開。

  然後有隻手落了下去,撿起了老吳那把落在包袱前的劍來。

  「不知好歹的臭丫頭!」有人在她身旁啐了口。

  拾兒想哭,她想撿的根本就不是劍呀!

  可身上太疼,太疼……她根本說不出話來……

  腦袋一歪,她看見了老吳直勾勾的眼神。

  不知何時,他腦袋上多了一支箭。

  他死了,死得透透的,死的時候還穿著那身可笑的衣服……被人「嘭」的一聲丟在了泥地上。

  策馬追來的人,一腳踩在了老吳臉上,「呸」了聲,道:「不是她!也沒有賬簿!」

  他們先前追著梅姨娘的「屍體」出劉家,卻不慎跟丟了地方,回頭越想越覺得事有蹊蹺,唯恐梅姨娘並沒有死,而是找到了脫身的法子,遂等至夜半時分。梅姨娘若活著,理應來尋他們。可她一直沒有出現。

  眾人想著她如果沒死,卻避而不見,難保不是已經尋到了賬簿後生異心!

  於是,他們開始四處搜尋起梅姨娘的下落。

  可梅姨娘未見,他們卻找到了拾兒。

  拾兒是梅姨娘身邊的丫鬟,梅姨娘離了劉家,拾兒也在外頭,只怕是早有籌謀!

  而且隨後不久,便有人遠遠瞧見個婦人上了馬車,沒一會拾兒下來,說了姨娘什麼。

  一行人就悄悄跟了上去,待到僻靜之處動手。

  可大費周折後一看,這馬車上的婦人,分明是個男人!

  領頭的大為光火。

  邊上的扈從問:「她會不會已經倒戈,站在了昱王那……」

  「噗嗤」一聲。

  飛箭而至,其話未說完,人已斷氣。

  林子小道上,驀地奔過來一隊人馬。

  早到的這批人,全然沒有料到這一齣,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連還手的機會也沒有。

  很快,林間一片狼藉。

  後至的人馬中,打頭的那人掃視一圈,扭頭吩咐下去:「快馬去回蘇大人,事情已妥,請他放心離去。」

  但仔細一算,捕蟬的螳螂分作兩批,另一批追著蘇彧而去,這會想必也已碰上了面,他恐怕還得耽擱一會才能動身。

  幸而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蘇彧明為蟬,暗中卻是那黃雀——

  而且這會,劉刺史的那本賬簿應當已出平州府,在往京城去的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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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歸程

  朝著另一條道路飛馳而去的馬車上,若生正在逗元寶。

  元寶素來不怕人,加上同若生一行又是慣熟的,此刻趴在若生膝上,瞇著眼睛慢吞吞舔毛,端得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不過,它今兒個的妝扮,瞧著卻似乎有些古怪。貓身上竟然還穿了件奇奇怪怪的衣裳!像襖子又像是褂子,換個方向看,分明又是裙子……

  見過人穿衣裳的,可沒有人見過貓穿衣裳。

  它生得又胖,圓滾滾一隻,往身上套了衣裳後就更加顯得「珠圓玉潤」,連腦袋看著都被襯得更圓了兩分。

  衣裳是昨兒個夜裡,綠蕉尋了一件若生的舊衣改的,正是春夏時節用的料子,摸上去絲滑柔軟,就是穿在元寶身上,也不見皺巴。但它顯然也是不慣穿這個的,趴在若生膝上舔著毛,還時不時仰起腦袋偷偷看她,像是在嘀咕好端端的做什麼把人家的毛都藏起來。

  隨著馬車前行,它仰頭偷看的次數也越來越多,漸漸頻繁得如同外頭車轆滾動的次數一般。

  若生終於忍不住低頭去看它。

  它就趕忙攀上來,來舔她的手指。

  一下兩下,動作諂媚,似想討好她將自己的衣裳脫了不穿。

  可它哪知,它身上穿的衣服,可不單單只是一件奇怪的衣服而已。這件綠蕉連夜趕製的衣服裡,暗藏玄機,大有門道。

  它肚皮底下,貼著若生雙腿的地方,隔的也不僅僅只是一塊料子。那料子跟它圓滾滾的肚皮之間,還藏了一件東西呢。

  四四方方,是本書。

  若生探手茸下摸了一把。滿意地揉了揉它的臉。

  元寶「喵嗚」兩聲,神色鬱悶地將腦袋低了下去,連舔毛的興緻也沒了。

  若生看得有趣,就掏出先前蘇彧一併轉交給她的小魚乾,拾起一條餵到它嘴邊。

  這是元寶頂喜歡的東西,但這次它見了竟也只瞥一眼就不作聲了,沒有吃。這模樣。可見是極不樂意了。若生蹙眉想了想。轉而從袋子中另又取出兩條來,並著剛才那條,三條一塊遞到了他鼻子底下。

  「喵!」

  它想也不想。張嘴就咬。

  一口三條,吃得眉開眼笑,都不像是貓了。

  若生亦笑得前俯後仰。

  那天夜裡,蘇彧來見她。一則為的是雀奴的事,二來就是為的元寶。至於賬簿。若生一開始倒是沒有料到他會放心交給自己。但她轉念一想,元寶也是他的心頭好,他都敢交給自己帶著走,區區一本賬簿他還有什麼不敢的。

  更何況他看書極快。兼之過目不忘,這本賬簿看過一遍,上頭記載之事他也就盡數記住了。

  然而當蘇彧將賬簿交給她的那一瞬間。她仍覺得心頭一熱。

  有人願意這樣信任自己,太好。好到無法用言語描述那會她心中的百般滋味。

  她坐在馬車裡,抱著他的貓,不由自主地就回想起了自己在他跟前不慎說漏嘴的那一日。

  而今看來,誤打誤撞,竟也不壞。

  可思緒一轉,她便想到了前世蘇彧臨死前的模樣。

  啟泰元年時,如若嘉隆帝未曾駕崩,那也就只是宣明二十二年,距離今時尚不過五年光景。

  五年後,蘇彧死了。

  到第六年,她也該死了。

  仔細想想,他們二人上輩子倒真是短命短到一塊兒去了。

  不管是她還是他,都不是什麼走運的人。

  若生低低嘆了口氣,神色不由得變得落寞起來。等馬車到達下一個歇腳之處時,她面上才重新多了兩分輕鬆意味。雖然一早打點妥當,他們此行最穩妥安全不過,但只要還未出平州,就不能掉以輕心。

  哪怕是這會已出平州,也得事事小心為上。

  老吳未曾跟上,便有人來同扈秋娘打探消息,扈秋娘只道,老吳另有要事需辦,至於什麼事就不必再問。

  幾個護衛也就樂得不問。

  老吳為人粗鄙,性情也算不得好,偏偏他辦起事來手段狠辣顯得尤為果決,過去很討連四爺喜歡,在連四爺跟前身份不同別個,更得器重些。老吳愛出風頭,也喜歡掌權的感覺,不管掌的是多大權,總也是權,是以他待下頭的人委實算不得好,並不得人心。

  但老吳究竟去做什麼了,扈秋娘當然是知道的。

  很快,一行人在一處十分不起眼的小院子前停下了腳步。

  出門在外,住客棧遠不及這樣單獨租賃一間小院子來得安生。

  而且若生早前就已跟蘇彧約好,要在這小鎮上見上一面,加上此刻天色也漸漸晚了下來,不宜趕路,他們便歇下了,但馬車裡的東西一概不曾卸下。

  若生帶著元寶進了內室。

  綠蕉鋪床。

  少頃,扈秋娘也從外頭走了進來,到若生跟前附耳道:「都死了。」

  若生喝茶的動作頓了下,抬頭問:「拾兒沒走?」

  「沒有。」扈秋娘搖了搖頭。

  她們拿拾兒做餌,讓老吳的假身份看起來更像是真的,用來迷人耳目,但拾兒本不用死。

  在馬車離開之前,她分明有無數機會可走。

  扈秋娘感慨:「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啊。」

  若生低頭呷了一口茶水,沒有再說話。

  過了一會,扈秋娘說:「姑娘,回去四爺只怕會問及此事。」

  老吳原是他的人,後才叫若生要走,連四爺知道人沒了,必定多多少少都會來問上一句。扈秋娘念著若生畢竟是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擔心回京後會叫連四爺問得語塞為難。

  若生卻將手中茶碗輕輕頓在了半舊的炕桌上,道:「不怕,同底下的人怎麼說的,就怎麼同四叔說。」

  扈秋娘見狀也就不再多提。轉身叮嚀綠蕉看顧好了姑娘,自己便先退了下去。

  她依著若生的意思告訴了底下的人,老吳今兒個是領了命護送拾兒離開平州的,可不曾想在半道上遇了害,連帶老吳那趕車的心腹也一併丟了命,無一人生還。

  底下的人並不清楚拾兒是誰,但都隱約知道若生帶回來過一個小丫頭。聞言都當了真。

  有人問:「兇手是何人?」

  老吳的身手非但不差。勉強還能算是上佳,尋常幾人應當他還死不了。

  扈秋娘面無表情搖搖頭:「這就不得而知了,平州一貫不太平。你們也都是心知肚明。」

  幾人齊齊啞了聲。

  扈秋娘就道:「夜裡仔細巡邏,休叫姑娘擔驚受怕。」

  一群人就也不再問老吳的事,只各自四散開去,轉而憂慮起了這不太平的地方來。終究覺得不如京城安穩。

  這天夜裡,蘇彧並沒有出現。

  若生也是睡意不濃。歪在枕上瞇著眼睛小憩片刻,便醒了過來。

  元寶倒是鮮見的呼呼大睡,胖乎乎的一團蜷在若生腳邊,趕都趕不走。

  大半夜的。若生迷迷糊糊聽見有人在打呼嚕,聲音古怪。她屏息聽了一會,忍不住喚了扈秋娘一聲:「秋娘。」

  「怎麼了姑娘?」扈秋娘眠淺。立時答話。

  呼嚕聲微頓,緊接著又響了起來。

  若生大吃了一驚。她醒著扈秋娘也醒著,這呼嚕是誰打的?

  這時,緊貼著她腳的元寶動了動。

  若生恍然大悟,原來是元寶……

  點了燈一看,它閉著眼,似睡著了,可分明又還是醒著的。

  若生無奈,將腳抽了一點回來。它立馬就也跟著黏了上來,緊追不捨。若生挪一分,它就湊過來一分。湊啊湊,這前爪都快勾到若生的褲管了。她失笑,索性放任它去,它這才不動。

  一晃眼,時辰飛逝,若生睡意全消。

  很快,時近卯時。

  窗外的天色漸漸帶了些白。初夏時節的天,亮得早些,卯時就已見光。

  蘇彧直到此時,才風塵僕僕而來。

  若生披著外衫散著髮見的他。

  這模樣本不該見外人,但是她不在意,他就更不在意了。同蘇彧這樣的人打交道,需要講究的事太少,更何況他們眼下所做的事,本就不合規矩。

  蘇彧也只看了她一眼便將視線收了回去,眉宇間難得露出幾分疲憊之色來。

  一夕之間,搗毀陸相在平州的部署跟大部分棋子,著實還是有些吃力了。而且連夜策馬趕來,倦意便不覺更濃。他已經有兩天不曾闔過眼。

  他坐在椅子上,放鬆了身體,閉眼往後靠去。

  若生看著,恍惚間似看到了那個年長的蘇彧同眼前的少年身影漸漸重合起來,沏茶的手不覺一顫,茶水便滴答落在了桌面上。

  蘇彧立即睜開了眼,朝她望來,見她愣著,忽然笑了下:「我臉上有髒東西?」

  一路疾馳,沾染灰塵總是免不了的。

  若生被那突來的笑意晃花了眼,立馬回過神來,避開視線低頭去沏茶,而後遞上前去:「讓三七去打了水好好梳洗一番。」

  他接過飲盡,點了點頭。

  天亮後,二人說了兩句平州的事,若生將賬簿交給了他,又讓人去帶元寶來。

  元寶卻不肯邁開腿。

  蘇彧冷眼看它:「不走?」

  「喵嗚……」

  「當真?」

  「喵……」元寶的聲音越來越輕,身子卻已經悄悄縮到了若生身後去。

  ---------------

  ps:有小夥伴說沒想到老吳死的這麼快,哈哈其實很早就透露過他大概什麼時候會掛了~~

  若生離家時,曾告訴四叔,回來便將老吳還他,但這人她要來了,當然是不可能還的~

  所以她打從一開始,就是決定在這段時間內把老吳收拾掉噠!

  老吳畢竟只是個小角色,非常小,只是若生用來削弱四叔的第一步棋,所以已經是時候領便當了~

  再留他給他筆墨,木有啥意義~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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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彆扭

  若生就說:「那便讓它留下吧。」

  蘇彧望著元寶冷笑,笑笑又似無奈,到底還是答應了下來。

  是以回京的一路上,元寶照舊拋下主子,跟著若生走,每日裡黏著若生「喵嗚」、「喵嗚」的叫喚,賴在她腳邊打轉,盯著她鞋面上繡著的蝴蝶,眼也不眨一下。

  蘇彧卻是急著走。

  他是領了差事來的平州,望湖鎮事了,劉刺史的事也是瞞不住告破了,他已到時候該回去。

  故而元寶不跟著他走,也是聰明得緊,不用日夜趕路,也不用再受那顛簸之苦。若生見它生得一身肉,神色又總懶洋洋的,便老覺得它若是個人,必定就是那成日裡只知吃喝玩樂,閒來就睡,嬌慣著長大的人,所以出發後沒多久,她轉頭就命扈秋娘尋了塊軟墊來鋪在馬車裡,讓元寶坐那上頭。

  元寶見了也歡喜,走上前去往那一趴,愜意地打了個大哈欠。

  許是擔心若生畢竟不是自家主子,萬一自己太過鬧騰惹了她生氣,半道將自己丟下就完蛋了,它一路跟著,竟比往常乖巧許多。

  然而馬車越是臨近京城,這天日也就越來越熱。

  漸漸的,這風裡似乎都帶了火,熱氣蒸騰,就連路旁蔥鬱的花草都被曬得耷拉下了腦袋。

  若生一行人皆換上了輕薄舒適的衣裳,但元寶頂著一身毛,想透透氣也不成,熱得有氣無力的。

  好容易馬車進了京城,熟悉的口音傳入耳中,它才忽然間精神了起來。

  回平康坊之前,扈秋娘來向若生詢問:「姑娘。是否先命人將元寶送去定國公府?」

  定國公府同連家雖然都在平康坊,但位處兩個方向,並不算太近。若生猶豫著,回來的路上她雖然也讓人加緊走,卻到底沒有去時那般焦急,路上多花了兩日,蘇彧一行走得快。按理應當早到了京城。所以這會將元寶送回定國公府。照理是不必遲疑的。

  她略一沉吟:「那就派人先送回去吧。」

  話音落,元寶忽然叫喚了一聲。

  若生低頭去看它,就見它舔了舔自己的爪子。面露可憐之色,眼巴巴地回望過來。

  她見不得這樣的元寶,下意識便心軟如水,改了口風道:「罷了。先將它一併帶回家去吧,你回頭使個人去定國公府報個信就是。」

  蘇彧留下的貓。那就讓他自己派人來領回去吧。

  養了一路,這會驀地就要送它走,她心底裡隱隱約約還真有些捨不得呢。

  扈秋娘見狀便笑了起來,說:「姑娘回頭也養上一隻吧。」

  「養上一隻倒也不錯!」若生聞言立時眉開眼笑。「只是不知養隻什麼模樣的才好。」

  「喵!」

  元寶急促而響亮地叫了起來。

  扈秋娘忍不住哈哈大笑,同若生道:「姑娘快瞧,它莫不是醋上了?」

  等若生自個兒養了貓。來日必是不樂意再天天見它了,何況它本就不是連家的貓。更不是若生養的貓。說來元寶素來精怪,聽著她們說話,竟像是聽明白了一樣,這會急聲叫喚著,連熱似乎都忘了,只緊緊拿肉爪按在若生鞋面上,就差整個身子都掛了上去。

  若生吃驚不已,小聲嘀咕:「蘇彧這貓究竟是怎麼養的……」

  怎麼同別人家的貓那般不一樣呢?

  難不成是隨了主子的性兒?

  她望著元寶,不覺想起了蘇彧來,想起那天拂曉時分他坐在那神色疲倦地朝自己笑的模樣,心尖輕輕一顫。

  她往常不覺得,那一瞬間倒是真覺得蘇彧的眉眼生得太好,只是一個笑,也令人一見難忘。

  「姑娘?」扈秋娘見她久不言語,似愣住了,便輕輕喚了一聲。

  若生回過神來,趕忙將心緒一斂,搖搖頭說:「不說了不說了,先回家去再說。」

  她有好些日子沒有見過父親了。

  也不知她不在的日子裡,父親同繼母之間處得如何,是否和睦,可有鬧脾氣。每日裡是不是總往她的木犀苑裡跑,纏著吳媽媽一眾人問她到底何時回來。

  思及此,她便又不禁想起了千重園裡的人來。

  平州裴氏一門跟連家究竟是否有怨,她終究還是要尋個機會親自問一問姑姑的。

  如果玉寅、玉真兄弟二人果真是裴家的人,那他們深入連家的目的,就必然同梅姨娘心中怨恨的事一般無二。

  前世他們也的確毀了連家。

  還有四叔那邊,到時省不得也要見上一面「說說話」才是。

  馬車就在她漸漸清晰起來的思路間,進了平康坊。坊裡,盛夏的氣息已經日益濃重,綠意撲面,紅日勝火。

  先前若生進城門時,就提前打發了人回連家報信。

  是以他們一行人的車馬才剛剛到連家大宅附近時,迎面就有人跑了過來,急切道:「姑娘可算是回來了,二爺都問了好些日子了!」

  若生聽了不覺也急了些,讓人加緊趕路。

  須臾馬車進了連家,直接停在了二門外,扈秋娘領著人卸東西歸置,綠蕉就跟著若生先下馬車往裡頭去。

  誰知若生才一下馬車,就瞧見了父親跟繼母。

  倆人並肩站著,神色皆焦急得緊,額上還泛著細密的汗珠子,像是已在日頭底下候了一會了。

  明明往後站些,就是能遮陰的地方。

  但若生才往前邁開一步就發現了,如果他們往後站一些,就無法一眼瞧見馬車停下的地方。

  他們這是想一等她回家就立即見到呀!

  若生當下鼻子一酸,好好的差點落下淚來,忒不像話。

  她怕叫父親瞧見自己泛紅的眼眶想到憂心的地方去,遂站在原地悄悄拿帕子拭了拭,又深呼吸了幾口。才終於往前去。

  他二人顯然也已經看見了她,馬上迎了上來。

  朱氏先笑,笑過卻輕嘆了一聲:「瞧著竟是瘦了呢。」

  「母親瞧錯了,我這分明是胖了不少才對。」若生笑吟吟走上前去,熟稔地挽了朱氏的手臂。她才出門十幾日,再瘦又能瘦多少?

  朱氏搖搖頭:「哪裡,看著的確是瘦了些。回頭讓廚房裡給你燉些湯水補一補。」

  聽是吃的。連二爺也插上話來:「那我也是要補一補的!」

  「爹爹。」若生喚了一聲。

  他轉過頭來上下打量她一眼,方才滿臉的焦急如今一點不見,哼一聲說:「誰是你爹!」言罷又別過臉去。再哼一聲,「我可不認得你!」

  若生怔了下,悄悄去看朱氏。

  朱氏面露無奈,輕輕搖了下連二爺的胳膊:「二爺。您先前不天天問阿九何時回來嗎?」

  連二爺鄙夷道:「她才不是阿九!」

  「爹爹……」

  「不帶我也就罷了,還一走就是十幾日!」連二爺越說越氣憤。「還帶走了我的窩絲糖!」一匣子糖,他記到了現在。

  若生失笑:「那糖不是您給我的?」

  連二爺忿然:「才不是給你的。」可說著說著,他又癟了癟嘴似要哭,「你怎麼就去了這麼久……久的同小祺一樣……也是一天天不見人。然後就再也不回來了……」

  「我以為、以為你也再不回來了——」

  他到底還是像個小孩子一樣當著眾人的面哭了起來。

  丫鬟婆子面面相覷,然則也沒有人敢多出一點聲。

  若生趕忙賠禮:「爹爹我知錯了,再沒有下回了!」

  連二爺一邊哭一邊發脾氣:「你哪錯了?」

  若生語塞。她哪錯了呀?這話她可怎麼接?

  見她愣住,連二爺吸了吸鼻子。哽咽道:「……你倒是說說。」

  若生急中生智:「女兒哪哪都錯了,這回就沒有一丁點對的!」

  「這還差不多!」連二爺突然打了個嗝,許是自己覺得樂呵,他明明哭著又笑了起來。

  朱氏在旁適時勸道:「咱們先回明月堂去,好吩咐小廚房那邊給煲湯,順道也好叫阿九回木犀苑去換身衣裳。」

  連二爺聽見「湯」字,立馬將聲一收,帶著濃重鼻音「嗯」了聲,而後看向若生:「灰撲撲的,快去洗一洗!」

  「您不生氣了?」若生陪著笑臉小聲問。

  連二爺沒說話,打從鼻子裡發出哼聲來,斜睨她一眼,然後伸手推了一把她的肩頭:「醜死了,快去換衣裳!」動作卻是格外的輕柔,就連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微微翹起了一個角。

  一行人就往垂花門裡頭走去。

  少頃,連二爺夫妻倆回明月堂,若生則先往自己的木犀苑去洗漱更衣。

  臨分別之際,連二爺才瞧見了元寶,當下訝然道:「這貓怎麼又來了?」

  就連朱氏也奇怪。

  連家無人養貓,若生也不曾養貓,連二爺卻像是見過這貓的。

  他說完忽然瞪大了雙目,震驚地看向若生:「你領著它出門玩兒去了,卻不帶我?」也不等若生解釋,他甩袖就走,一邊走還一邊念叨,「我還不如一隻貓——不如一隻貓——竟然還不如一隻貓——」

  日影闌珊下,元寶得意洋洋地「喵」了聲。

  連二爺的背影更委屈了……

  若生扶額,匆匆往木犀苑去,準備回頭好好同他說一說。

  到了廊下,站在架子上似睡非睡的銅錢猛地叫了起來——

  不孝女!

  回來了!不給飯吃!

  若生正低頭沉思著,「嘭」一聲撞上了廊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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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敘話

  極重的一下,撞得她往後一倒,趔趄著就要摔下去。

  綠蕉幾個立馬手忙腳亂地上前去扶她,吳媽媽更是唬了一大跳,急忙撥開眾人湊近了去看若生的額頭。上頭一片紅通通,顯見是撞得極厲害。

  若生回過神來,也覺痛得厲害,自個兒下意識拿手去揉,一面倒吸著涼氣問眾人:「可是腫了?」

  她摸著,指腹底下像是有硬塊,然而眼前沒有鏡子,她想瞧一瞧也是不能。

  吳媽媽慌慌張張抬手擋住,急聲道:「好姑娘,可不能胡亂拿手揉!」

  這撞著了別的地方也就罷了,偏生撞的是腦袋,那就不能不小心謹慎些了。尤其連家這府裡頭可還有位二爺,當初就是因為磕著了頭才變成今時這模樣的,這可是大事。

  吳媽媽攔住若生不安分的手後,低著頭仔仔細細看了又看,還是立刻扭頭吩咐下去:「速速去請個大夫來看看!」

  若生聞言也慌了:「莫叫爹爹知道!」

  她這會才剛剛進家門沒多久,就鬧鬧騰騰地要請大夫,萬一叫明月堂那邊知道了,還不馬上鬧個人仰馬翻?

  「是是,姑娘別急,斷不叫二爺跟太太知道。」吳媽媽勸著,一邊又吩咐了幾句下去,而後便要扶著她進屋子裡歇著去。

  若生咬咬牙站穩了腳跟,額上痛意似乎也消了些,正要邁開步子往裡走,忽然轉過身來,叫住了那將要去請大夫的丫鬟,說:「罷了,還是不用請大夫來了。」

  吳媽媽大急:「姑娘萬不可胡來。奴婢瞧著磕得厲害,還是請大夫來仔細看一看吧。」

  若生照舊搖頭:「沒這般嬌慣,使人去打了水來,回頭抹些藥就是了。」

  底下一群人聽著她說自己沒那麼嬌慣,一個個都傻了眼。

  吳媽媽也是語塞,總不能主子說了自己不嬌慣,他們非得揪著這事說她是個嬌慣著長大的。禁不住一點疼。

  若生皺了皺眉頭。旋即展顏笑了笑:「都別愣著了,該做什麼做什麼去。」言罷,她終於抬腳往屋子裡走去。一邊走一邊還不忘叮嚀吳媽媽,「這事可不敢告訴明月堂那邊。」

  吳媽媽嘆口氣,應聲是,讓人去拿藥來。

  進了屋子裡。若生愣了下,回頭問:「元寶上哪兒去了?」

  「元寶?」吳媽媽愣了下。

  若生比劃著。「喏,就是方才跟著我一道回來的貓。」

  吳媽媽這才恍然大悟,道:「剛剛還在呢,奴婢讓人去找一找。」

  她便先行退了下去讓人找貓。

  若生盤腿坐在軟榻上。想伸手去摸一摸自己熱辣辣的額,又念著吳媽媽的話不能胡亂摸,只得心焦地忍著。

  好在沒一會。就有人端了溫水送上來。緊接著,去取了藥膏的丫鬟也回來了。

  若生看一眼。問那手捧藥膏的丫鬟:「拿的什麼藥?」說完又去看那正在擰帕子的丫鬟,沉吟著吩咐下去,「雪梨,去換塊厚些的帕子來,先捂著敷一敷。」

  不然積了淤痕可不妙。

  兩個丫鬟聽了她的話,卻是各自動作一頓,面面相覷,遲疑了一會其中一人才道:「姑娘……奴婢是葡萄……」

  「奴婢才是雪梨。」站在案旁拿著青玉藥匣的丫鬟低了低頭,聲音也輕了下去。

  若生失笑:「你們二人生得倒是像。」

  葡萄看看雪梨,雪梨也忍不住多看了她兩眼。

  她們倆,分明生得沒有一丁點相像的地方……

  然則話是主子說的,自然也就沒有人敢辯駁。

  二人立即依著若生的話辦起事來。

  雪梨捧了藥匣子上前來,到近旁取出來給若生看,道:「這是早前千重園那邊送來的,說是宮裡頭的東西,磕著碰著了抹些便好。」

  若生低頭定睛一看,瞧著眼熟,似乎就是早前她初醒來時,行動不便,四處亂磕,太醫院的人來望診時,順道留下的藥膏。

  綠蕉也曾拿出來給她塗過,效用不錯。

  她點點頭,淨面後,就吩咐雪梨給自己抹了厚厚一層。

  過會還得見父親,能消一點是一點。

  藥膏塗抹到一半,吳媽媽終於抱著元寶回來了,哭笑不得地同若生告狀:「賴在銅錢跟前,怎麼也不挪腳。」

  元寶垂頭喪氣地瞥若生一眼,「喵嗚……」

  「八成是餓了!」若生回望過去,笑得打跌,斷言道。

  吳媽媽搖搖頭,問:「一時間似乎也沒有什麼能叫它吃的。」

  府裡可從來也沒養過貓。

  若生算了下蘇彧收到口信的時辰,大抵何時能來接走元寶,略一想遂道:「不用餵,先就這麼著吧。」

  元寶聽到這話,像是聽明白了,當下大叫起來。

  它的貓生裡,什麼都能缺,可不能不吃飯呀!

  可它喵喵嗚嗚叫喚了半天,誰也沒能聽明白。天氣又熱,很快的它也就沒了力氣叫喚。吳媽媽將它放下後,它就兀自找了處陰涼的地方倒了,哀怨地盯著若生看。

  看看又揚起壓根沒有的脖子,努力探頭朝著月洞窗看去。

  銅錢就掛在那外頭。

  它雖然分不清銅錢是什麼鳥,但它知道帶羽毛的一定是好吃的……

  但隔得委實太遠了,加上一屋子的人,簡直就是刀山火海翻越不過。

  它只得死了心,將腦袋伏在了地上,舔毛,舔毛,再舔毛。

  小模樣瞧著可憐兮兮的。

  若生就不忍了,到底還是讓吳媽媽下去看看廚房那邊,有什麼它能吃的。

  她自己則去換了身衣裳,準備往明月堂去。

  出得木犀苑,一路桐蔭遮陽,倒也涼爽。進了明月堂,她爹連二爺就一改方才那彆扭模樣,湊上來問她:「貓可比我好?」

  「這怎麼能……自然是您比貓好!」若生脫口道。

  連二爺就高興起來,滿意地轉頭吩咐下去:「把吃的端上來!」

  先是一盞燉燕窩,被他親自捧到了她跟前,說:「雖然我瞧著你像是胖了醜了,但阿鳶說你瘦了,那還是多吃點吧。」

  他如今喚起朱氏來,也已慢慢開始習慣於叫她阿鳶了。

  「也別吃得太多!」他說完,像是忍了又忍終究沒忍住,還是提了一句。

  若生無奈又好笑,她爹這心底裡到底是多怕她長成胖姑娘?

  腹誹著,她還是好聲好氣地應了個是,然後才掀開了蓋子。

  熱氣登時往上一竄,芳香撲鼻。

  但燕窩本無這等香味才是。

  她疑惑著低頭去看,只見白瓷小盅裡,除燕窩外,還有一團東西。仔細分辨了下,她終於認出來,那是一片片撕成了細長條後,並在一塊打了結團起來的香蘭葉。

  怪不得這般香。

  連二爺催她:「盯著還能開出花來不成,快吃!」

  吃完了他又讓人上果子,端上來一盆荔枝。

  若生奇道:「這會就有了?」

  「阿姐命人加緊送上來的,自然是有了。」連二爺剝了一顆,想著自個兒吃的,突然又巴巴送到了女兒眼前,「可惜你回來得遲,不大新鮮了。」

  神情,哀怨一如元寶想吃飯的模樣。

  若生忍俊不禁,打發了丫鬟們下去,自己親自動手給他剝了一碟鮮荔枝。

  指尖都是黏糊糊的汁水,散發出一陣又一陣的清甜香氣來。

  父女倆一個剝,一個吃,很快就吃完了一盆子荔枝。

  連二爺看看空空如也的盆子,說了聲糟糕,金嬤嬤可說了不能多吃。

  荔枝上火,的確不宜多食。

  連二爺這才開始懊悔不已,等到若生淨了手回來,他看著她卻又樂了起來,感慨道:「好險都是我吃的,你別病了就好。」

  若生打趣:「所以您方才是故意吃那麼多,好不叫我吃的?」

  「正是如此!」連二爺厚著臉皮,老實不客氣地重重點了頭,「對了,阿姐這會不在府裡,你可是傍晚才去千重園?」

  若生頷首:「估摸著掌燈時分姑姑也該回來了。」

  連二爺道:「那我也要一塊去!」說完他就催若生回去歇歇,「吃也吃過了,趕緊回去睡一覺吧。」

  若生依言出門,出了明月堂卻沒直接往木犀苑去。

  她從進門就開始等,等著四叔派人來請她,這會終於是來了,還借了五姑娘宛音的名頭請若生去四房一敘。

  到了四房,也果真是連宛音不情不願地出來迎她。

  若生粲然一笑,讓綠蕉將禮物拿出來。

  連宛音面上這才露出幾分笑意來,而後竟也絲毫不顧及,當著若生的面就將東西打開了來,裡頭是幾罐花茶並些式樣獨特的絹花。絹是上等的絹,花樣也是京城裡罕見的。她就立即取了出來把玩了一陣,覺得不錯,這才正眼看若生,說:「三姐這幾件東西倒是選的不差。」

  「幾位姐妹都是一樣的禮。」若生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

  連宛音的臉色霎時變了,「我的不是最好的?」

  若生袖手:「五妹的意思是叫我厚此薄彼?」

  「三姐!」她攥著那絹花,方才越看越美,如今再看就覺得越看越醜,不過是人人都有的俗物而已,當下抬手將東西往地上一摜,「那我不要了!」

  「不要?」若生微微挑眉,「哦,那我就收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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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委屈

  連宛音聞言,雙眼一瞪,撅著嘴,氣得又要摔茶罐子。

  若生掃一眼她的手,說:「五妹既不要這些,那這些個物件就都還是我的,哪裡就能叫你給摔了?」

  「……」連宛音聽著這話,一時躊躇,抱著一罐子花茶,是摔也不是不摔也不是。不摔顯得她虛張聲勢,無用;摔了又正如若生的話一般,於理上她站不住腳。

  小姑娘脾氣嬌縱,心思卻遠沒有她自以為的那般活絡,叫若生三言兩語就給堵住去了去路。

  她咬著唇,漲紅了臉看向若生,切齒般低低喊了一聲,「連若生!」

  這模樣,定是氣極了。

  若生看著廊外白玉欄下,一溜的繁花盛景,四房瞧著似比二房更為奢華。

  她便笑著看向五姑娘宛音,淡淡說了句:「五妹,四叔平日裡就是這般教你的?」

  連宛音沒料到她會突然說出這樣一句話來,頓時愣住。

  若生漠然上下打量了她兩眼:「我比你年長,你怎敢直呼我的名字?」話畢,她將視線一收,越過連宛音就要往前頭去。

  連宛音見狀更是忍不住氣,立即拔高了音量再喊一聲「連若生」,見若生停下腳步後,口氣更是張狂:「我就是直呼你的名字你又能如何?平素喚你一聲三姐是給你臉面,我不喊你又能怎麼奈何我?」

  「沒大沒小。」若生背對著她,不疾不徐地吐出四個字來。

  連宛音氣得眼睛都紅了。

  早些時候,她隨口一激,若生就能同那炮仗似的「嘭」一聲炸開,是以每一回都是她贏。加上若生又總喜歡往四房跑,見了她爹比見自個兒親爹還熱絡,她就總仗著這些,回回都能在嘴上勝若生兩分。

  可今次,她才剛一發作,就叫若生給堵了句——「不要就收回去。」

  憑什麼?

  送了她的東西,那就是她的。憑什麼又給收回去?

  不要是她的事。可斷不能叫若生給領回去!

  而且說那話時,若生的口氣端的是雲淡風輕,似乎根本就不在意她到底是要收這禮還是不收。乃至於她的視線都似乎並沒有時時落在自己身上。

  連宛音由此更為惱怒,說了幾句話後更是怒不可遏。

  若生擺出的姿態越是渾不在意,大局在握,她心中的那把怒火就燒得越是旺盛。

  很快。這把火一股腦熊熊燃燒起來,燒得她理智盡消。上前一步就要去抓若生的胳膊,口中猶自嚷著:「我的話還未說完,你怎能走?」

  「胡鬧!」

  正當此時,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厲呵。

  若生慢悠悠回過頭去。略一福身,喚了聲「四叔」,問:「四叔近日可好?」

  連宛音的手卻還落在她的袖子上忘了鬆開。見了父親也是不知請安。

  兩廂一對比,襯得她簡直毫不知禮數。令見者生厭。

  連四爺本就心情不佳,見狀更是一團鬱躁湧上心頭,好容易按捺住了,先笑著同若生點了點頭,道:「你四叔我一向都好,倒是你,走了好些路,怕是累了吧?」

  若生但笑不語。

  既知她一路車馬勞頓,定是累了,卻偏偏還要趕在這個時候請她來說話,可見老吳的事,到底還是成了他心頭一根刺了。

  她微笑著,低頭去看連宛音的手,溫聲細語道:「五妹,你抓著我的袖子做什麼?」

  連宛音兀自愣著。

  「宛音!」連四爺咳嗽兩聲,叫了她的名。

  連宛音這才回過神來,飛快地鬆開了若生的衣袖將手垂下,而後嘟囔了句:「爹爹你凶什麼。」

  連四爺對待小輩們,一貫和顏悅色,對待自己的女兒那就更是不用多說,像今天這樣口氣生硬地同她說話,還是頭一次。身為四房得寵的孩子,連宛音何時受過這樣的氣,見父親同若生說話時就是言笑晏晏,同自己說話就是橫眉冷眼,還訓斥自己胡鬧,當下受不住了,瞪若生一眼後就來尋父親:「爹,三姐不喜歡我。」

  惡人先告狀,一向是連宛音擅長的。

  可這話是當著若生的面說的,她不尷尬,連四爺還尷尬呢,當即壓低了聲音趕她走:「休得胡言,你三姐若不喜歡你,又怎還會送東西與你?你娘方才正派人尋你,莫要在這耽擱了,快去見她。」

  連宛音不滿,不想走。

  「還不去?」連四爺皺眉催促,沉下了臉。

  她這才不甘不願地轉身離去,走出幾步還回頭來看若生,眼神尖刻。

  若生恍若未察,只側目看連四爺,長嘆一聲問:「四叔此番叫我來,可是為的老吳的事?」

  連四爺頓了下,「的確是為了這事。」

  只不過,他以為見了若生後,多少還得拐幾道彎,扯些閑話再說到老吳的事上去,根本沒有料到若生竟然會開門見山直接就提了老吳。

  結果這一恍神,就叫若生搶先說了一籮筐的話。

  將自己帶著老吳出門後都做什麼事,真真假假攙和在一塊說給他聽,言罷又狠誇老吳辦事俐落是個極能幹的人,可惜了再厲害的人也有馬失前蹄的時候,委實太可惜了。

  惋惜了兩句,她低頭抬手揉了揉眼睛。

  眼眶立時一紅,泛出哭意來。

  她低聲道:「出門那日,我還同您說,等到我從平州回來,就將老吳還給您,可這……」聲音哽咽了。

  連四爺想說的話就又都被這還未落下的淚水給堵了回去,只得好言勸說:「四叔知道你是有心的,這事不能怪你。」

  「四叔……」若生抬眼,纖長濃密的眼睫上已經掛上了顆淚珠兒。

  連四爺窘然,沒想到自己這想說的話都還沒說出口,她倒先哭上了,萬一給千重園那邊知道了。還不得當是自己這做叔叔的欺負侄女?

  他忙道:「有什麼話,只管說,四叔聽著呢。」

  若生「哇」一聲哭了起來,「阿九沒能將人給您帶回來,但終究還是把老吳給領回來了——」

  「這、這話是何意思?」連四爺一時間聽糊塗了,什麼叫沒帶回來,又帶回來了?

  話音落。跟著若生一併來的扈秋娘就從台階下抱著樣東西走了上來。道:「四爺,老吳在這。」

  連四爺轉頭去看,入目的赫然是只骨灰罈。當下往後退了一步,「老吳的?」

  他只知老吳死在了外頭,卻怎麼也沒有想到若生竟然會命人將老吳的骨灰給帶回來給他。

  說到底,老吳只是他手下的一個隨從而已。這骨灰罈他是連碰也不想碰,誰知碰了會不會沾霉氣?連四爺想著要避。遂擺擺手,可誰知道他剛想開口讓扈秋娘退下,將東西交給下頭的人時,就聽見若生抽泣著說:「四叔。您要是原諒了阿九,就將老吳帶回去吧。」

  「……」連四爺面上的神色,前所未有的難看。一時未動。

  若生抹一把眼角淚痕:「四叔若是不願意原諒我,阿九也明白。這事到底是我沒能守信。」

  連四爺張了張嘴:「好孩子,四叔從來也沒怪過你,又談何原諒不原諒?」

  話都說到了這份上,豈容他不接老吳的骨灰罈子,連四爺咬咬牙上前一把從扈秋娘手裡將東西接過,而後飛快塞進了候在邊上的丫鬟手裡頭,吩咐道:「捧好了!」

  丫鬟哆嗦下:「是……」

  連四爺暗鬆口氣,來看若生:「好阿九,快不要哭了,哭紅了眼睛就不好了。」

  人人都知道,晚些時候等雲甄夫人回府,若生還要去千重園見她的。

  可若生的淚止也止不住,反越流越多。

  連四爺見狀是留也不敢再留她,再三好言相勸,而後送她出門:「那兇手,遲早也會繩之以法的,你莫要擔心。」

  平州府不小,誰也不知道是哪個殺了老吳,這兇手是沒處抓的,也無人願意為了他多費這些心思,連四爺不過隨口一提,說過就是。

  可若生聽了,卻忽然哭著問他:「四叔,那往後我再問您要人,您還給不給?」

  「……」連四爺暗自咬咬牙,笑著頷首,「當然是給!」

  若生破涕為笑:「多謝四叔。」

  連四爺訕訕笑了兩聲,終於將她送出了四房的門,而後站在門口,長長吐了一口氣。

  往前若生脾氣大,誰見了都說難伺候,說不通,是連家的小祖宗,都快趕上雲甄夫人那般難對付了。但對連四爺而言,那樣的若生反而好糊弄得很,多說幾句她愛聽的就是。

  然而面對現如今這樣的若生,連四爺莫名覺得手足無措起來,似乎過去的法子都再不頂用了,令人無力。

  他想著若生臨走時說的那句話,只覺頭大,已經折損了一個老吳,天知道若生回頭又會同他要什麼人?

  他眺望著若生遠去的方向,皺緊了眉頭。

  而若生,此刻已拐過彎準備回二房去了。

  但一路走,她這淚珠子還是沿著長廊一路的落。

  扈秋娘忍不住憂心起來:「姑娘?」

  若生帶著鼻音問:「怎麼了?」

  「您真傷心了?」扈秋娘踟躕著問道。要不然,怎麼能哭成這樣。

  若生抬頭,眼淚撲簌簌往下掉,忽將手中一物塞給扈秋娘,哭道:「太辣了……」

  扈秋娘低頭一看,躺在自己手心裡的是塊帕子。

  帕子上,一股薑味。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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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17:20:56 |只看該作者
第106章 見面

  這淚,也就真止不住。

  過了好半天,辛辣淡去,若生已經通紅的眼眶裡才終於沒了淚,可一雙眼已是哭腫了。

  回到木犀苑後,綠蕉急著打水來給她淨面。她一面拭著眼角,一面忍不住暗暗慶幸,可算是先見過了父親才去見的四叔,要不然此刻的模樣叫父親瞧見了,必定又要急上一回。

  「喵嗚——」

  元寶填飽了肚子,又來尋她。

  銅錢就在窗下跳腳,「姑娘吉祥——姑娘吉祥——」

  回來的時候他不喊吉祥,這會倒是一疊聲的喊上了。

  一屋子的人全叫它給起來,有人去架子前給它添水,它也不喝,只撲棱著翅膀扭頭看向若生的方向,喊了又喊。

  綠蕉正收了帕子將水盆遞過去讓人端下去,見狀忍不住道:「這小東西莫不是在同元寶爭寵?」

  往前元寶不在的時候,它可從來沒有在若生跟前擺出這副親熱模樣來,不是一聲不吭地過自己的日子,就是張嘴沒好話,多半是打連二爺那學的,連「不孝女」都管若生叫上了,也不怕主子拔光它的毛。

  木犀苑裡除它之外,更無二鳥,加上又是連二爺給送的,底下的人也都拿它當半個小主子看待,輕易沒有人敢忽視它。

  可元寶一來,四條腿短短胖胖,腦袋圓滾滾,身子也圓滾滾,一抬頭面上就似乎是笑咪咪的,旁人見了就總忍不住多看它兩眼。

  若生顯而易見也是十分喜歡它的。

  是以這會元寶一湊到若生腳邊,銅錢就叫喚開了。

  鳥兒發出的人語到底不是人說的話,喊的多了就破了音,聲音也尖了起來。

  元寶伏在若生腳邊。突然打了個噴嚏,而後將爪子一抬,擱到了自己腦袋上。

  活像是嫌銅錢聒噪,終於忍無可忍捂住了耳朵。

  若生瞧著,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姑娘,定國公府來了人!」忽然。竹簾一撩。有丫鬟進來匆匆稟道。

  綠蕉就道:「定是來接元寶的。」

  若生站起身來重新穿了鞋,轉身同綠蕉道:「帶了元寶往點蒼堂去。」

  自從她正正經經開始有了自己的人手後,姑姑便命人在點蒼堂裡特地開闢了一小塊地方留給她用。只是地方才備好,她就出門往平州去了,所以如今就是她自己也是頭一回見到那些擺設。

  屋子在東面。

  從踏上台階的那一刻起,入目的每一樣東西。便都價值不菲。

  若生看了一圈,忍不住汗顏。果真是姑姑的手筆,旁人可不敢這般不拿銀子當錢看……

  這些個東西落在姑姑眼裡叫尋常物件,落在別人眼中,可就都是合該藏在庫房裡看起來的好東西。

  她也曾過過清貧的苦日子。而今再見這樣的擺設,雖不至於倒吸一口涼氣,心底裡卻也是惴惴的。生怕一不留神就打破了哪一樣。

  蘇彧從外頭進來時,更是眼皮一跳。僵住了腳步。

  過了會,他才瞄她一眼不鹹不淡地說了句:「廊外欄杆下的那一溜大缸不錯。」

  若生扶額:「送你一口?」

  「那倒不如送這個。」他半點不客氣,隨手指了若生手邊案几上的白瓷螺珠瓶。

  若生一擺手:「拿元寶換?」

  蘇彧往前走,一面道:「白送你得了。」

  「喵!」元寶在點蒼堂微涼的地上打了個滾。

  若生好奇問:「當真?」

  蘇彧拿靴尖輕點元寶一團肉的屁股,「左右它也喜歡跟著你,我也是通情達理的人。」

  「……」通情達理就免了吧,若生小聲腹誹了兩句,笑著俯身去抱元寶,「那你往後就留在連家可好?」

  「喵!喵喵喵——」元寶先是呆愣愣地睜著眼睛看看若生又看看蘇彧,然後見蘇彧竟是看也不看自己一眼,自顧自在太師椅上落了座,不覺大驚失色,扯著嗓子呼喊起來。

  蘇彧垂眸吃茶,語氣波瀾不驚地道:「換主子了,甭喊我。」

  「喵——」元寶大急,劃拉著短腿就往他腳邊爬。

  蘇彧把腳往邊上一移。

  它立馬想也不想就跟撲蝶似地追了過去。

  「喵……」好容易爪子碰到了褲管,它馬上死死纏了上去。

  「元寶?」若生在後頭叫了一聲。

  它「喵嗚」著,悄悄轉頭去看她,見她同自己招手,纏著蘇彧的前爪不由自主就鬆了兩分。

  蘇彧放下茶盞,輕輕「哼」了聲。

  元寶仰著腦袋左看右看,只覺情況堪憂,進退兩難,不能抉擇。

  良久,它拖著長音「喵喵」叫了幾聲,突然鬆開了蘇彧,轉個身拖著肉滾滾的身子往屋子外走了去。

  門檻不低,近它半身高。

  它就一把趴上去,然後前腿一探,後腿一蹬,爬了出去。

  而後扭啊扭,一屁股趴在在了最高的那級台階上,仰頭看起了天。

  天色藍得近乎透明,像是乾淨而清澈的琉璃瓦。

  貓的眼瞳,也清澈得彷彿水洗過一般。

  它坐在那不動了,似泥塑。

  屋子裡的兩個人,則懵了。

  靜默了片刻,若生問:「元寶……真是貓?」

  蘇彧喝口茶,慢悠悠道:「保不齊,是山裡的精怪被我不慎當成貓兒撿了回來。」

  「呵……呵呵……」若生訕笑兩聲。

  蘇彧側目看她,忽笑:「雖是貓,但性子倒像我師父。」

  若生慌忙別過臉去,避開他的視線。

  她簡直見不得他笑!

  一見就覺渾身不對勁。

  養的貓通人性,像精怪,主子也古怪。

  「你近日瞧著怎麼有些不對?」

  若生聞言,立刻又將臉轉了回去,「哪裡不對?」

  蘇彧眉頭微微皺起。口氣難得遲疑了下:「你似乎不敢看我?」長眸微睞,清俊的面龐上慢慢地露出凝重之色來,「可是有何不妥?」

  若生猝不及防,只得答:「你生得太好。」

  「所以呢?」蘇彧面露困惑。

  若生啞然,這叫她怎麼答?非得讓她說自個兒一見他衝自己笑就莫名其妙心如擂鼓?

  她慌了下,好容易鎮定下來,急忙另起了話頭道:「平州的事。都已經處理妥當了?」

  「差不離。」蘇彧也就沒有繼續追問下去。只點點頭應道。

  若生鬆口氣,又想起了段家大舅舅來,心神一亂。

  這個時候。元寶突然間在外頭大喊了幾聲——

  緊接著,屋外響起了綠蕉同人請安的聲音,旋即急切問,「二爺您怎麼上這來了?」

  若生聽著一愣。隨後一把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匆匆要往外頭走。連多看蘇彧一眼的工夫也沒有。可不等她走到門口,她爹就已經先從門外跑了進來,一看見她就喊:「阿九!」

  「爹爹,您怎麼來了?」若生抹汗。

  連二爺不說話。越過她就要往裡頭走。

  若生忙去攔:「爹爹找什麼?」

  連二爺悶聲道:「聽說來的是男客!」

  因著是在點蒼堂見面,見的自然是外男,這處本也就是為了見人辦事用的。本沒有什麼奇怪。但連二爺一聽,就忍不住心癢癢。急急忙忙從明月堂趕了過來要看一看到底是誰來了。

  「爹爹,是定國公府的五公子!」若生見狀,知道自己是攔不住他的,索性也就不攔了,任由他去。

  連二爺嘀咕著,「高大嗎?威猛嗎?有才華嗎?」一邊已經走到了蘇彧跟前。

  到了近旁,他也是知禮數的,便不再靠近,只笑著說:「這位便是蘇五公子吧?」

  蘇彧行禮,「連二爺。」

  連二爺眼珠子一轉,也不知是想起了哪本話本子上寫的事,突然親切地抓住了蘇彧的手,笑咪咪道:「見外了!見外了!」一面拉著他往椅子上坐,「祖籍何方叫什麼名字都讀了什麼書?」

  若生恨不得捂眼睛,「爹爹!」

  連二爺扭頭瞪她一眼,小聲道:「別吵。」

  若生:「……」

  蘇彧倒還鎮定,只不動聲色地將自己的手抽了回來,然後慢條斯理地將連二爺問的話一一作答。

  「這書念得也太多了些。」連二爺聽了半天,終於忍不住感慨了一句,感慨完則來看若生,搖搖頭,「不學無術啊不學無術……」

  若生嘴角抽抽:「爹呀,這是蘇大人。」

  連二爺旁的不懂,什麼樣的人才能稱為大人還是知道的,當下愣住,怔怔道:「都當官了呀。」

  「所以蘇大人公務繁多,忙著呢,您就莫要耽擱人家了。」若生忙給蘇彧使眼色。

  蘇彧卻沒顧得上看。

  他正在絞盡腦汁地想,應當如何同連二爺這樣的長輩打交道。

  若生見他不動,急了,忍不住在拉走父親的同時,飛快抬腳踩了蘇彧一下。

  蘇彧眉頭一蹙,終於抬眼看向了她。

  她咬牙,微笑:「蘇大人好走!」

  他這才知道她是在給自己解圍,當下長舒一口氣,連忙同連二爺告辭,帶著元寶走了。

  「咦,那是他的貓?」連二爺攀著門框,吃驚地道。

  若生有氣無力地點點頭:「回京的路上偶遇的,幫著捎了一程。」

  連二爺嘆口氣,恨鐵不成鋼道:「你怎麼不連人一塊捎上?」

  「……我難不成還能領了他一道上我的馬車?」若生哭笑不得,「那可不合禮數。」

  連二爺皺皺眉頭:「不合嗎?」

  「自然是不合的。」

  「……」

  說著話,門外起風了。

  父女倆的說話聲,也慢慢微弱。

  當天邊浮現出橘色時,若生歪在窗下軟榻上,睡了過去。

  連二爺這才察覺她今兒個應當是累極了的,見她睡著也就不敢叫醒,只讓綠蕉幾個好生照料著,輕手輕腳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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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夜談(上)

  若生這一睡,就睡到了天黑。

  雲甄夫人回府時,不過暮色四合,她自然尚在熟睡中。

  想著她今兒個剛回來,一路車馬,打小也沒吃過苦頭,這麼一趟走下來此刻必定是累壞了。雲甄夫人便也就不讓人叫她,自己打算往千重園去的腳步則收了回來,轉個身徑直去了若生在的點蒼堂。

  雲甄夫人待在點蒼堂辦事的時候多了,總有疲倦不願起身回千重園的,便索性讓人在點蒼堂裡置了張軟榻,用作小憩。

  是以她在命人給若生收拾地方時,順帶著也提了這事。

  今日,便正巧派上了用處。

  一面走,雲甄夫人一面側過臉看向自己的心腹竇媽媽,道:「白天上門來的人是誰?」

  她雖然剛進門,但若生午後在點蒼堂見了客的事,早有人稟報了。

  竇媽媽笑了下,輕聲說:「聽聞是老定國公的五公子。」

  「蘇重誨的兒子?」雲甄夫人聲音微頓,「進了刑部那個?」

  竇媽媽點頭應道:「正是那一位。」

  雲甄夫人就皺了皺眉頭:「阿九怎會認得他?」

  竇媽媽提著燈往前走,聞言慢慢收了頰邊笑意,正色搖了搖頭:「眼下還不清楚,只聽說似是三姑娘在路上偶遇了蘇家那位五爺,順道捎了他的貓一程。」

  老定國公蘇重誨幾年前為國捐了軀,他的兒子便襲了爵位,剩下的小兒子,自然也都成了蘇家的爺。

  竇媽媽又道:「據悉蘇五爺上平州去,為的是那些個命案。去的也是望湖鎮。」

  「這麼說來,這二人倒是在平州就見過?」雲甄夫人慢慢地挑起一道眉來,忽然笑了起來:「阿九這丫頭,膽子倒是全隨了老二。」

  連二爺過去也是個膽色極佳的,什麼都敢試一試,什麼都似乎不怕。

  若生的生母段氏。則恰恰相反。自幼活得小心謹慎。她這一輩子做過最出格膽大的事,大抵就是嫁進連家來吧。

  人人都道連家祖上是跑江湖的出身,上不得檯面。而今仗著一時走運遷進平康坊置了老大的宅邸,那說到底也還是個笑話,決不能同京裡頭的老牌清貴世家相比。

  連二爺又成了那副模樣,遍請名醫也無用。只道是治不好的。

  所以家中真有底蘊的人家,是斷不會動心思將女兒嫁給他的。

  即便京城上下多的是想結這門親的人。挖空了心思卻都是那些想要攀上連家這根枝的人。

  段家理應不在其中。

  可段家偏偏就在。

  若生的生母,當年在段家人眼中不過就是廢子。

  但凡有點心眼,不甘如此的姑娘,只怕都要想方設法另嫁他人才是。

  不過年輕時的段氏。顯然是沒心眼的姑娘,又是真心喜歡連二的,段家願意讓她嫁。她只覺歡喜,哪裡生過旁的念頭。

  雲甄夫人一直也都很喜歡她。

  哪怕面上不多流露。她心底裡還是一直都喜歡那個溫柔好看的二弟妹的。

  所以若生那孩子,打從落地的那一刻開始,就成了她心尖尖上的一塊寶。

  府裡的晚輩,若說哪一個她不喜歡,那是定然沒有的,都是連家的孩子,都是她兄弟的孩子,她當然個個都喜歡。可這裡頭,若生是不同的。若生沒有母親,父親也更像是玩伴而非長輩。

  她生來,就是無依無靠,孤零零的一個人。

  雲甄夫人眼瞧著她一天天長大,從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嬰孩長成了花骨朵似的小丫頭,滿心都是喜悅。

  然而雲甄夫人自己卻並非是個會教孩子的人。

  她從來也沒有教過孩子,她只管寵著若生,嬌養著,又放縱,一日日養成了脾性不討喜的姑娘。

  連二爺有回氣鼓鼓來尋她,張嘴就告狀,說若生不理他,嫌棄他。

  雲甄夫人頭回聽,十分不以為然,只當時他們父女之間的小口角,笑著勸了兩句就沒有再理會這事。誰知沒過多久,連二爺又來了,這回卻並不大生氣,只憂心忡忡地坐在她身邊,將頭一低,聲音悶悶不樂地問道:「阿姐,旁人家的爹爹都是什麼樣的?」

  她這才覺察事情不妙,轉頭就讓竇媽媽去請了若生來千重園問話。

  若生見了她,該有的禮數倒是還都有,模樣也乖巧,笑得也甜。

  雲甄夫人略放鬆了些,而後問起他們父女倆這些日子都說了什麼話,怎地她爹瞧著不大有精神氣兒。

  若生將兩道秀眉緩緩地蹙了起來,口氣滿不在意地說了句,「同爹爹還有什麼可說的。」

  雲甄夫人見狀,不由愣住。

  可等到她察覺的時候,事情已是來不及扭轉。

  她一面捨不得痛斥若生,一面又心疼自己那心性小兒一般純粹的弟弟,兩廂為難,竟是叫她難得的躊躇了起來。

  誰曾想,就在這個時候,若生卻突然病倒了。

  一場怪病,嚇壞了眾人。

  好在這病慢慢的還是好全了。

  若生的性子也似乎變了不少,往前那些雲甄夫人想說卻還未來得及說的話,如今不用再提,她好像就都已經明白得不能再明白。

  只是這孩子的眼神,偶爾也會叫雲甄夫人莫名怔上一怔。

  像經過事的人才會有的眼神,而不是自幼嬌生慣養,不知人間疾苦的小姑娘該有的。

  那場病,恐怕真叫她吃了不少苦頭。

  雲甄夫人想著這些,難免又是一陣心疼。

  隔了有段日子不曾見她,雲甄夫人倒也頗為想念。

  同竇媽媽略說了兩句,雲甄夫人腳下的步子就踩上了點蒼堂的地面。

  跟著她一道來的人被她悉數留在了外邊,只自己往裡頭去。因著若生仍在沉睡中,隨她一塊過來的綠蕉幾個也就都不敢離開,這會仍在她邊上看顧著。屋子裡的燈也只點了一盞。

  光線微弱,泛著令人生倦的昏黃。

  「都下去候著吧。」雲甄夫人上前,站在了軟榻邊上,擺擺手吩咐下去。

  綠蕉幾個便齊齊應了個是,將腳步聲放到最輕,漸次退了出去。

  窗下軟榻上,若生依舊睡著。伏在那。闔著雙眼,呼吸聲平緩而穩定。燈光掩映下,少女的面龐折射出幾分濃重的稚氣來。眉眼如畫。但她的眉尖卻是蹙著的,微微,卻始終不舒不展。

  從雲甄夫人所在的位置看去,正巧能瞧見那蹙起的一抹眉。像濃霧籠罩間的山川一般,那裡頭夾雜著的愁悶。似乎伸手便可觸及,卻又是那樣得遙不可及……

  屋子裡燃著的蘇合香,氣味已經漸漸淡了。

  「轟隆——」

  窗外突然傳來一聲遠遠的悶響。

  入了夏的天,雨水就多了。夜間陡至的雷聲,亦如是。

  很快,第二聲雷響。

  一聲比一聲響亮。一聲比一聲離得近。

  饒是若生睡得再睡再沉,聽見這近得幾乎就是直直打在房頂上的雷鳴聲。也是霎時驚醒過來,翻身坐了起來,下意識伸手捂耳。

  雲甄夫人就站在窗邊,將窗子推開了一道縫隙往外看,聽見響動回過頭去看她,一看之下不由失笑:「這麼大人了,還怕?」

  若生這才發現她就在屋裡「姑姑……」

  「雷聲密集,只怕馬上就有一場大雨。」雲甄夫人將窗子一合,朝她走來,直接在她身邊坐下,抬起手來。

  廣袖往下一滑,露出雪白的一雙皓腕來。

  她將手蓋在了若生捂耳的雙手上,口氣淡然地道:「夏夜急雨,不會下太久。」

  若生訕訕道:「其實我已不怕打雷了。」

  她小時候害怕,每逢電閃雷鳴之際,就要鑽入乳娘懷中去睡。

  因為她丁點大的時候,就聽她爹少見的板著面孔說,老天爺打雷就是為了專程來劈做了壞事的孩子的,哪個不聽話,這雷啊就要劈哪一個。

  她當面嗤之以鼻,背地裡可就駭糊塗了。

  誰叫她平素就總不幹好事呢——

  不是今兒個偷偷溜到千重園裡去玩,就是轉頭折了習大字的毛筆,再不然就是欺負底下的小丫鬟……

  老天爺這雷,一定是來劈她的。

  她怕得厲害,乳娘就勸,說:「好姑娘,莫怕,這雷都是劈妖精的,不劈人。」

  她又怕又好奇:「妖精?」

  乳娘板著白胖的一張圓臉,認真道:「是呀,那狐子精呀,黃大仙呀……多得很呢!」

  年幼的她唬了一大跳:「妖精都是什麼樣的?」

  「厲害的妖精能變人呢!」乳娘緊緊抱著她,一手扯著被子往她身上蓋:「就像那狐子精,變成了人惟妙惟肖!不過狐子精愛吃雞,一看就知道!」

  「……」她哆嗦著,悄悄咬住了被角。

  她就愛吃雞呀!

  爹說老天爺劈不聽話的孩子,乳娘說老天爺要劈愛吃雞的狐子精。

  糟,她一定逃不掉了。

  可這雷,再響亮,也從來沒有劈到她腦袋上過。

  略長大一些,她便知道這不過是虛驚一場,但怕打雷這毛病,卻是落下了。

  而今倒是愈發不怕,可驚醒之時,還是下意識就伸出手來捂耳,委實是習性難改。

  她悄悄將手抽了出來,說:「姑姑怎地直接過來了?」

  雲甄夫人微笑:「左右是順道。」然後定定看了若生一會,問「平州的事妥了嗎?」

  「同想的不大一樣,不過也不打緊。」若生搖了搖頭:「姑姑,有一事,我想問問您。」

  雲甄夫人道:「何事?」

  「平州裴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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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夜談(下)

  雲甄夫人一時不防,怔了怔,過會才蹙起眉尖狐疑道:「平州裴氏?」

  若生頷首,身子往後靠去,靠在了纏枝蓮的軟枕上,肯定道:「沒錯,就是平州裴氏,從祖上開始就專做花木營生的。」

  「花木營生?」雲甄夫人這才恍然大悟般說,「原是他們。」

  裴家十二年前就不復存在,若生這會突然提起,她根本沒有往那上頭想。

  眉頭漸漸舒展開去,她亦將手鬆開垂了下來,為若生提了提她背後靠著的軟枕:「你怎地突然間問起了裴家?」

  若生望著她,徐徐道:「先前離瞭望湖鎮後,我並沒有立即回京。因著偶然間想起娘親的故交如今就身在平州,所以我便順道上門拜訪去了。姑姑應當也還記得那一位,現如今已是刺史夫人了。」

  雖然,劉刺史的官位,已然不保。

  「隱約倒是還記得些。」雲甄夫人回憶了一番,「就是前些年想來見你娘一面,最後卻沒能如願,抱憾而去的那人吧。」

  也過了幾年了,只見過一面,難為她還記得這般清楚。

  若生暗自感慨了句,點頭道是,而後便將自己是如何上門拜訪的,見著了人面後又都說了些什麼,最後應邀留宿之事都一一告訴了雲甄夫人。最後,她終於提起了死去的梅姨娘。

  那時,梅姨娘還活著,她也還不知梅姨娘跟裴家的干係。

  直到那盆「倚欄嬌」的出現,打碎了密封著往事的瓶子。

  是以若生細細地將「倚欄嬌」是何模樣,說給了雲甄夫人聽。

  雲甄夫人聽著,面色一點點變得凝重起來。

  待到若生止了聲,她便道:「我雖不曾見過『倚欄嬌』那花。但關於它的事到底還是聽過不少的。」

  昔年嘉隆帝便是因為這花的事,動了大怒,降罪於裴家。裴家也因此付出了極其慘痛的代價。

  隨著若生一點點提起裴家,提起「倚欄嬌」……雲甄夫人也終於慢慢地記起了裴家的事,只是十幾年過去了,記憶已經十分模糊,便是絞盡腦汁去想。也仍舊不大清晰。

  「劉刺史身邊的那位梅姨娘。應當便是裴家的後人。」若生道,「姑姑,她想要連家人的命。」

  她的話音。逐漸低沉,稚氣陡消。

  雲甄夫人聞言,則眉眼一沉,急聲詢問:「你可有受傷?」

  若生既平安歸來。便說明對方的陰謀沒有得逞,但命在。傷卻並不一定就沒有。

  雲甄夫人直接抬起手來,抓住若生的手腕,將袖子往上一捋,仔細查看起來。旋即目光一凝。

  胳膊上倒是沒有傷,抬手時她顯然也不疼不難受,可光潔似玉的手背上。卻有幾道抓痕。雲甄夫人的面色變了,手指輕輕觸了上去。問:「這是什麼抓出來的傷?」

  即便口子已經癒合,結了痂,又落了,上頭的痕跡呈現出極淺淡的粉來,不細看並不容易察覺,但這傷的樣子,雲甄夫人一看便知是被抓破的。

  興許是修剪得十分尖利的指甲,又或者是護甲抑或旁的抓出來的。

  雲甄夫人盯著若生的手背看了又看。

  若生不覺窘然,這是叫元寶抓出來的——為了救她。

  想著元寶今兒個來過府裡的事,左右是瞞不了姑姑的,她略一想就將元寶的事說了。

  窗子開了一道縫,夜風徐來,暗香冉冉,夾雜著雨水擊打草木散發出的清香。

  雲甄夫人淡淡「嗯」了聲,不提元寶,反而突然間說起蘇彧來,問若生:「他既連貓都能託付於你,可是十分信任你?」

  言外之意,你們倆已經熟到這種地步了嗎?

  若生一聽就知,頓覺茫然。

  他們有多熟,又熟悉到何種地步,她根本也是弄不清楚。

  她搖了搖頭,又點點頭:「他是否信我,我並不知,但是他救過我,不止一回。」所以,她心底裡,是信他的。再加上前世的遭遇,面對蘇彧時,她心間總會有種難以言喻的熟稔跟自在。

  大抵是因為自己曾用那樣不堪的模樣見過他吧……

  她聲音沉穩,語氣堅定,眸光明亮。

  雲甄夫人便笑了起來,微微搖頭,說:「既是恩人,回頭可得好好謝過才是,只幫人捎一程貓,可遠遠不夠。」言罷,她將話頭扯回了裴家跟梅姨娘的事上,「那個姨娘,死了嗎?」

  「死了。」

  「死前問過話嗎?」

  「問過,只是聽得糊裡糊塗的,有許多地方都聽不明白。」

  雲甄夫人「哦」了聲,然後問:「哪裡不對?」

  若生雖是頭回自己出門,許多事她都從未接觸過,但此番跟著她一道去的人裡頭,不僅有老吳幾個,還有雲甄夫人親自見過的扈秋娘,所以便是若生不知道怎麼處理梅姨娘的事,跟著她的人也都會在旁獻策才是。

  「我問她為何想要我的命,想要連家人的命,她卻笑了。」若生垂眸,「聽她的話,為的就是當年裴家遭遇的那場大劫。」

  雲甄夫人皺眉,聲音一冷:「裴家的事同旁人有何干係?她竟怨到連家人身上來?」

  若生苦笑了聲:「姑姑可識得裴家人?」

  「花匠而已,我本不喜鼓搗花木,識得他們做什麼。」她毫不猶豫地道,「同裴家從無交集。」

  若生腦袋一歪,靠在了姑姑肩頭上:「我瞧那梅姨娘顯然也是個不知事的,裴家出事的時候她年歲也不大,這些事應當都是事後她從旁人口中聽說的。不管是誰,故意將您硬扯了上去,她多年來一直信以為真,對連家人恨之入骨。」

  雲甄夫人聽到這,一貫波瀾不驚的面上不復平靜,聲音愈冷,冷得像是三九寒冬裡的冰刀子:「這渾說的人倒是也不難查。一來你既說那梅姨娘在裴家出事的時候,年歲不大,那她自然也就無法自己逃生,當初定然有人救了她;二來這人故意尋我出來擔責,暗中必然不喜連家;三來正如我方才所言,裴家的花種得再美再香,也終究只是花,裴家歸根究底還是花匠而已,區區花匠,卻有人要滅門除之,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冷笑:「裴氏一門出事後,牽連甚廣,有人倒楣就一定有人走運。當年得益最大的人,十有八九就是我們要找的人。」

  若生不由得想到了陸相。

  蘇彧曾提過,梅姨娘背後的人是陸立展。

  那麼當年毀掉裴家,又告訴梅姨娘一切緣由出自雲甄夫人的人,會不會就是他?

  但這只是揣測,毫無根據,說了又勢必要牽扯出蘇彧,甚至於更多眼下還不便和盤托出的事,所以若生並未將陸相的名字說出口。

  如若當真是他,那就算藏得再深,也終究會有露出馬腳的一日。

  陸相父女,平州裴氏後人,她的外祖段家,劉刺史……還有許多隱在黑暗中尚未露面的人……終有一日都會被蜘蛛網牢牢黏住!

  但不提陸相,有倆人她卻不能不提。

  「笑春風,姑姑可聽過這支曲子?」她看向雲甄夫人。

  雲甄夫人面色微緩:「你怎麼也知道了這支曲子?」

  觀其神色,必是聽過的。

  若生暗暗心驚:「先前有一回在千重園裡,無意間聽到底下的人談及玉真……」她佯裝不熟這名,頓了頓才繼續道,「還是叫玉什麼來著?應當就是玉真了,說他極擅古琴,有支曲子叫笑春風,奏時恍若仙樂。」

  她跟著她爹總時不時在千重園裡晃蕩,聽見這些也並不稀奇。

  雲甄夫人不疑有他,微微一笑:「的確說是仙樂也不為過。」

  若生就長嘆了一口氣:「那梅姨娘最擅長的一支琴曲,也叫做笑春風,據悉是她母親所譜,世間無雙。」

  「興許只是同名罷了。」雲甄夫人頓了下。

  若生躊躇著:「我倒是勉強背了一些下來,讓人送了琴來,您聽聽?」

  雲甄夫人沉吟著:「你可是想到了什麼?」

  若生吁了一口氣:「人人都道平州裴氏滿門盡誅,無一人存活,但您看這梅姨娘不就活下來了?她既能偷生,那裴家會不會還有其餘後人在世?有一便能有二,這還是您教我的理。」

  「這話哪裡是這麼用的。」雲甄夫人失笑,而後慢慢斂去,凝視著她,「姑姑明白你的意思,回頭便命人去查一查這些事,你不必掛心。」

  她既說查,那就一定會查。

  若生安了心。

  雲甄夫人抬頭看看窗外的天色,夜已深沉,響雷早停,嘩嘩落下的雨也小了很多,便讓若生回木犀苑去,早些歇息。

  姑侄倆就一齊出了點蒼堂。

  打著傘走到抄手遊廊下,雲甄夫人忽然道:「前些日子入宮,皇上提了你的婚事。」

  若生一怔:「我年歲尚小……」

  既是嘉隆帝提的,那說的八成就是昱王長孫少淵了。前世這事最終未成,姑姑並沒有特地告訴過她。

  「我也是這麼個話。」雲甄夫人點點頭,「夜深了,快回去吧。」

  若生應是,帶著人往木犀苑去。

  雲甄夫人則轉彎朝千重園走。

  進了門,竇媽媽便命人備水侍候她沐浴。

  雲甄夫人卻擺擺手道:「先去叫玉寅來見我。」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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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17:21:34 |只看該作者
第109章 相像

  竇媽媽應聲而去,不一會珠簾後頭就又重新傳來了腳步聲。

  輕緩而平穩,來人腳上著的必是軟底的鞋子。

  千重園裡人來人往,絡繹不絕,但眾人來往之間發出的響動一直都是輕微的,從無人敢放聲喧嘩。不管是婆子們,還是雲甄夫人養在園子裡的這群人。哪怕其中最得寵的,若無雲甄夫人的吩咐,也斷然不敢大聲說上一個字。

  雲甄夫人最見不得的就是放肆之人,尤其是仗著她的喜愛,放肆而為的人。

  這麼些年來,因著說錯話,叫雲甄夫人命人掌了嘴丟出千重園的人,也不在少數。

  然而,人人謹慎,卻從來沒有人能像玉寅一般,這樣的自如。這樣的生活於他而言,彷彿與生俱來。

  有時候,就是雲甄夫人自個兒瞧著,也覺得他十分不同。

  他的兄弟玉真,說來這日子過得也是悠然自得的,但他們倆人之間的自如又是那樣得不同。往深了說,堪稱南轅北轍。

  玉真性子輕佻,喜歡享樂,所以千重園裡的奢靡日子,叫他歡喜自在。

  可玉寅不是。

  如果將他跟底下的那群人放在一處,全身著一種式樣,一種顏色的衣裳鞋襪,梳一模一樣的髮式,他仍顯得似鶴立雞群一般。

  他身上有著截然不同於雲甄夫人手底下養著這夥子人的氣息。

  這會,他垂首立在珠簾後頭,謹聲請著安。

  雲甄夫人歪坐在紫檀木美人榻上,視線循聲望了過去,盯著珠簾縫隙間若隱若現的人影看了一會。方才開口漫然說:「到跟前來。」

  「是。」簾後的人應了聲,動作輕柔地打起簾子,緩步朝裡頭走了進來。

  雲甄夫人養的人,不論四季冷暖,清一色穿白衣。

  月白色的,乍然看去,仿若僧衣。

  素淨的顏色下。著了這身衣裳的少年。那張眉清目秀的面孔也就顯得愈發清雋溫潤起來,乾淨得好像是月夜裡盈盈綻放的曇花。

  令人不忍移開目光。

  雲甄夫人望著眼前的玉寅,也的確沒能將視線移開。

  她只是想看他一眼。誰知一看,這目光就似乎凝在了他面上,不管她如何想要別開眼,都無能為力。

  玉寅在距離美人榻三步開外的地方停住了腳。

  不得吩咐。他不能再往前靠近。

  雲甄夫人卻也沒有再發話命他走近,她只是看著他。嗓子微啞地道:「抬起頭來。」

  他依言抬頭,對上了她的眼睛。

  這一瞬間,他恍惚間似從雲甄夫人眼中看到了一抹別樣的情愫。

  ——是哀戚。

  他怔了下,來不及咀嚼那抹古怪的悲傷。雲甄夫人便吩咐道,「側過臉去。」

  空氣裡瀰漫著浮華綺麗的香味,令聞者舒心。但玉寅嗅著,一顆心卻慢慢地提了起來。

  他心生疑惑。不明白雲甄夫人的意圖,但她既發了話,他就只能從命。

  於是,他朝右轉過半張臉,看向了不遠處長案上擱著的名貴茶器。

  茶器邊上,有隻不大的罐子,口子敞著,邊上沾了幾抹曬乾的花瓣。

  這裡頭裝的是花茶!

  他驀地想起,二房那位姑娘據聞前些日子去了平州,這茶自然是她打平州府給帶回來的。

  這是平州的花呀……

  他定定看著,有那麼一瞬間,將雲甄夫人都拋卻在了腦後。

  而雲甄夫人望著他,也是不動,不言語,只靜悄悄地看著,眼神漸漸迷離起來。

  她分明是在看他,看的卻好像又不是他。

  她第一眼見到玉寅時,便打從心底裡覺得像,正臉像,側面更像。

  眼睛、鼻子、嘴巴……不全一樣,卻是她這麼多年來,見過最像的一個。

  只是,眼前的人終究是比她心底裡藏著的那人年輕了些,青澀了些,真說像,卻似乎也沒有那般像。

  然而她有時會忍不住想,如果那孩子還活著,如今也就是玉寅這般大吧?

  暗夜中,往事鮮明如故。

  生產時那撕心裂肺般的疼痛,此刻回想起來,卻已經模糊了。

  那孩子,落地時哭了沒?

  她拚命回憶著,卻是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也許是哭過的,又或者是不曾的。

  明明是從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她卻連一聲娘親也沒能聽到。

  她可憐的兒子,尚不會言語,就離她而去了。

  不過也好,人世艱險,她也捨不得他來吃這些苦頭。

  但那時,她尚且年輕,還不足二十歲,痛過哭過,仍覺自己活不下去了。她見著刀劍就想自刎,見著繩索便想懸上房梁自縊,瞧著剪子,也想往自己心窩子裡紮上兩下。

  這胸腔裡的心活生生的,每日裡「怦怦」地跳。

  可她伸手按著心口,卻覺裡頭的東西一天天變得跟石頭似的,沉甸甸的壓著,壓得她幾乎就要喘不上氣來。

  偏偏,難受又不會死人。

  那樣活著,委實不如死了算了。

  她不吃也不喝,話也不說,門也不出。

  母親以淚洗面,百勸無用,求她告訴自己這究竟是怎麼了,好端端的人,怎麼就突然間不想活了呢?

  她任母親抱著自己,眼眶裡是乾涸的,沒有一滴淚水,乾燥的嘴唇哆嗦兩下,想叫母親不要哭,可終究說不出半句話來。

  父親也日日憂心她,但眼瞧著,她還是一天天衰弱了下去。

  彼時尚且年輕的嘉隆帝,還未繼承大統,仍只是皇子,百忙之中也是特地來見她。

  但他,是知道她為何變成這樣的。

  所以他並不勸。

  他們一向情同兄妹,他很清楚她的性子,知道勸說定是無用的。

  他在她跟前搬了張椅子。一坐就是一個時辰。

  整整一個時辰,她一言不發,他也不說話。

  最後,他說,你若真不願意留在這人世了,那便放心走吧。連家我看著,你的父母兄弟姐妹。我亦守著。你只管放心去。

  每一個字,他都說得那樣擲地有聲,斬釘截鐵。

  他知道她的性子。她同樣也知道他的。

  一言九鼎,斷不會誆她。

  是以她終於說了一句話,「那就勞駕義兄了。」

  她已決心離去,好去同那人說上一聲來不及開口的「對不住」。去同自己早夭的孩子說一句「娘親在」。

  但她最終,卻還是拖著這顆傷痕纍纍的心。活下來了。

  可每一天午夜夢回的時候,她就渾身疼,從心尖尖上開始疼,疼得像是有人拿著針在扎自己一般。一根根,活生生要將人紮成隻刺蝟。白日里,其實她也疼。可總不如夜深人靜時,那般難受。

  夜越深。她越是輾轉難眠。

  哪怕身在悶熱的夏夜,她亦覺四周冰冷一片,寒氣逼人,凍得她直打寒顫。

  冷意一激,那痛似乎也就更加清晰而分明了。

  有時,好容易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卻又開始翻來覆去的做夢。

  噩夢一個接著一個,從不間斷。

  人常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可那些夢魘,分明就是她曾一樁樁親身經歷過的往事。

  往事隨著時光從眾人視線中湮滅,卻不會從人的記憶中消失。白天不去想,一到夜裡它就鑽出來了,像小蛇,纏啊纏,將你死死的纏住,然後大張著嘴,重重咬上一口。

  夢魘纏身時,她虛弱得不像話。

  不是眾人眼中所見的雲甄夫人該有的樣子。

  可往事這東西,越是不想回憶起來,就越是清晰可見。

  她躺在床榻上,盯著帳頂,開始掰著手指頭數落自己。

  她從來不說,可她自己知道,心底裡的那個自己有多恨自個兒。

  一恨自己薄情寡義;二恨自己心狠手辣;三恨自己無能無用;四恨……那麼多的恨,數也數不完。

  數了幾日,她數不動了。

  越數越是難過。難過,就睡不著,整夜整夜睜著眼不睡覺。可人得吃飯,也得睡覺,睡不著可怎麼辦?

  她開始蓄養面首。

  男人的身體,是滾燙的。

  耳鬢廝磨折騰累了,人的神智就也迷糊了,迷糊便能昏沉沉睡過去。

  出一身的汗,身心卻都暢快淋漓。

  她開始四處搜羅,尋找像他的人。

  也許只是一挑眉的動作像,也許只是氣韻相似……但只要有那麼一星半點相像的地方,她就捨不得放手。

  多好,這個眉毛像,那個眼睛像,還有那個的下巴生得像,慢慢的,她就一點點將過去的那個人給拼湊出來了。

  這心裡頭總也不消失的疼,一陣陣的,卻好像也終於變得微弱了些許。

  她用這樣的方式縱情聲色,消磨著時光,擁抱往事裡的人。

  而這其中,最像的人,就是玉寅。

  她找了這麼久,見過這麼多人,真正叫她一眼看過去就想起故人的,卻始終只有玉寅一個而已。

  她望著他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時光都似乎凝滯了。

  空氣裡瀰漫著的香氣都隨著時間流逝,變得淡去,她卻依舊不叫玉寅。

  她只讓他站著,盯著看,像是要在他身上看出一個洞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終於發話說,「退下吧。」

  玉寅渾身僵硬,得了這話,艱難動了動胳膊,行個禮,退了下去。

  走至門口,雲甄夫人卻忽然問了他一句,「笑春風那支曲子,玉真是打哪兒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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