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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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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意遲遲] 掌珠《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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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17:21:46 |只看該作者
第110章 害怕

  她向來寡言少語,鮮少問及他們的事。

  這會驟然發問,正待離去的玉寅就不覺愣了愣,隨即停下腳步轉過身去,恭謹地答:「回夫人,笑春風這支曲子,乃是哥哥自己所譜,並不是從旁處學來的。」

  雲甄夫人的身子慢慢往後靠去,面孔陷入昏暗中,聲音也似變得冷銳起來:「你可會彈?」

  玉寅搖頭,說:「小的不擅琴技。」

  笑春風這支曲子,十分難彈。玉真一來素有天賦,二來又是在琴技上下過苦功夫的,熟能生巧,方才有今時的功力。他們雖是一母所出的兄弟,擅長的東西卻是截然不同。

  「可有旁人會彈?」雲甄夫人再問。

  他不由微微斂目,而後仍舊搖了搖頭,道:「理應沒有。」

  正如他所知,這支曲子不易學,而且聽過玉真完完整整彈奏一曲的人,也是寥寥可數,所以這世上理所應當沒有旁人能完整地彈奏一曲笑春風。

  只是雲甄夫人怎地突然問起了這個事?

  但她一貫脾氣古怪,言行皆不便隨意揣測,興許只是一時興起,隨口問了問而已。

  玉寅按捺著心中疑惑,勾了勾唇角,請示道:「夫人可需小的值夜?」

  今兒個夜裡,雲甄夫人尚未發話讓誰來值夜。

  這是決不能就此放過的大好機會。

  然而雲甄夫人只是從昏暗中抬起頭來,遙遙看了他一眼,「叫太素來。」

  「是。」玉寅恭聲應下,輕手輕腳地退了下去。

  出門時,外頭的夜雨已經完全停了。只餘檐角積聚著的雨水滴滴答答往地上流,很快就在地面上蜿蜒成了一條小溪,被燈光一照,波光粼粼。玉寅迎著微涼的夜風,「啪嗒」一聲踩了上去。

  與此同時,一滴雨水不偏不倚落在了他面上,掛在眼角。像是淚珠子。

  他低著頭。想著心事,並不去擦拭。

  這滴雨珠就沿著眼角徑直往下滑去,滑到唇畔。流進口中,有別於鹹澀的淚水,淡而無味。

  他忽然笑了下。

  然後大步邁開,下了台階。回房去了。

  進得門,正歪在床頭就著燈光擦琴的玉真就朝他看了過來。看一眼即皺眉,問道:「她沒有留你?」

  玉寅兀自往前走,走到桌前給自己沏了一盞冷茶飲了,方才答他:「沒有。今兒個夜裡傳的是太素。」

  玉真甩甩手裡的帕子,冷笑了聲:「都說她冷情冷性的,倒沒想到待太素那混賬東西還算有心。太字輩的年歲都不小了。如今還留在千重園裡的,不過幾個。這裡頭還能時常在她跟前露臉的,卻只有太素一個。」

  「她喜歡聽話的人。」玉寅轉頭看他一眼。

  玉真索性將琴往邊上一擱,把帕子擲向了一旁的矮几,冷笑連連:「上上下下哪個敢說她不喜歡你?可這麼久了,她從未喚你值過夜。」

  雲甄夫人養著他們這群人,可不是白吃糧食的。

  除了那些個她連名也記不清,不喜歡的,這園子裡除了玉寅外還有哪一個不曾值過夜?

  沒有。

  一個也沒有。

  但雲甄夫人分明又是待玉寅不同的,那份喜歡即便她從來不明說,眾人看著那也是心知肚明。

  然則誰也想不通,她為何從來不喚玉寅值夜。

  玉寅自己,最想不明白。

  是哪裡出了紕漏?還是雲甄夫人其實並不喜他?

  「罷了,你且想想旁的法子吧。」玉真咬咬牙道。

  玉寅聽了兄長的話,卻並不作聲,過了會忽問:「笑春風這支曲子除哥哥外,還有誰會?」

  玉真微微一怔,眸光黯淡:「怎麼問起了這個?」

  「方才她尋我去,只問了這事。」玉寅沉吟著,「有沒有可能是她在旁的地方聽到了這支曲子?」

  玉真斷然否決:「不可能!」言罷,他霍然起身,在原地來回踱步,神色焦躁,而後說,「這支曲子連你都不會,還有誰能會?原就是娘自個兒譜的,若非琴譜正巧在我身上,如今的我只怕也不會彈這支曲子。自然,長姐若還活著,指不定她會,可長姐又怎麼可能還活著?」他頹然往後跌坐下去,長長嘆了一口氣。

  玉寅聽他言及母親跟長姐,亦嘆了一聲,隨即壓低了聲音搖頭道:「仔細隔牆有耳。」

  雖然他們兄弟倆人住的地方,尋常不會有人出沒,但謹慎小心些總是沒錯的。

  玉真便也聽著弟弟的話,噤了聲。

  夜色越來越深濃,紗窗上附著的小蟲發出輕微的嘶鳴聲。

  玉真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不得入眠,終於還是坐起了身子。靜坐片刻,他掀被起身下了床,趿拉了饒鞋子,悄悄推門出去轉身向左走了一會,最後停在了一扇門前,抬手輕叩了兩下。

  「篤篤——篤篤——」

  門內響起了腳步聲。

  「咿呀——」一聲輕響,緊閉的房門被推開了一道縫,「出了什麼事?」

  玉真踟躕著,似是不知如何啟齒。

  門內的玉寅皺著眉,朝寂靜無聲的廊下掃視了一圈,再次催促:「究竟怎麼了?」

  他們一個多時辰前,還在一處說話。深更半夜的,這麼點工夫,能出什麼事?

  「紹允。」玉真終於還是將話說了出來,「我怕……怕得心裡發慌,睡不著……」

  玉寅忽然伸手將他拉進了門裡,低聲斥道:「我是玉寅你是玉真,莫要忘了!」

  玉真垮著臉,「我知道我知道,你別惱,我只是一時喊錯了而已。」

  「錯一步也許就是滿盤皆輸呀二哥!」玉寅猶自不放鬆。

  玉真的臉色也就越發難看起來:「可我還是怕……怕得厲害怎麼辦?」白日裡也就算了,一到夜裡孤身躺在床上時,他就開始忍不住胡思亂想,想著他們如今在做的事萬一叫人察覺了,等著他的就是個死字,又或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總而言之,這事太危險,太危險了!

  一開始,他並不覺得這事有多駭人,可是越往下走,這路就越難走,越叫人心驚肉跳。

  「你一向比我強,你告訴我,怎麼辦?這可怎麼辦?」玉真哭喪著臉,哆嗦著,白日裡慣見的輕佻神色竟是絲毫不見。

  但他的的確確是享受著眼下這樣的日子的,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成日裡不是彈琴就是打馬吊,輕鬆自在舒坦——

  除了那些深埋在他們心底裡不能說的事,無時無刻不像是尖針似的在提醒他這樣的日子是假的,是虛無的!

  他於昏暗中看向自己的兄弟,哀聲說:「如何是好?」

  玉寅一聲不吭,忽然抓住他的手,高高舉起,扣住自己的咽喉。

  玉真大驚失色:「你這是做什麼?」

  他沉聲說:「二哥問我怎麼辦,這就是我的法子。殺了弟弟我,二哥再自裁就是了!這麼一來,就什麼都不必再想是否?」

  玉真驚慌失措地將手抽了回來。

  「沒有回頭路了……」他亦垂下手,幽幽嘆口氣,「再沒有回頭路了二哥……」

  打從想要報仇的那顆信念種子在他們心間生根發芽的那一天開始,他們就只能一步步走下去,非死不能轉身了。

  然而送走重歸平靜的兄長後,他自己卻再沒能入睡。

  翌日,時近午時,天色卻還是昏暗的。換了往常,這會早已該是晴空萬里,艷陽高照了。

  許是天色沉悶,若生養在木犀苑裡的鸚哥銅錢,懨懨耷拉著腦袋,有氣無力的。

  午後,若生無意小憩,就倚在窗邊,漫不經心地逗它:「叫聲姑娘吉祥來聽聽。」

  它低著頭,充耳未聞。

  昨兒個元寶在時,它扯著嗓子叫得不亦樂乎,等貓一不見蹤影,它立馬閉緊了嘴,不吭聲了。

  綠蕉幾個都忍不住笑話它這是金嘴,非元寶在時不說好話。

  若生不信邪,可逗了半天,它也還是不吭聲,她不由得感慨:「這小東西,還怪有脾氣的。」

  「嗤——」

  話音落,懸在月洞窗下的架子上突然傳來一聲嗤笑,只聽著有些怪異,不像是人發出來的。

  若生立馬就喊了聲「銅錢」。

  架子上站著的銅錢歪頭看她一眼,撲棱兩下翅膀,換了個方向站,改成了屁股面向她的臉。

  「……」

  屋子裡的丫鬟見狀,全是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臉紅。

  若生無奈,說:「笑吧笑吧,你家姑娘我還真就奈何不了這隻鳥了。」

  這時,吳媽媽帶著一臉急切從外頭走了進來,上前同若生行個禮,便立即吩咐左右侍候著的丫鬟:「快些去將姑娘那幾身新衣取出來!首飾頭面也速速拿上來!」

  若生見狀不覺狐疑起來:「怎麼了?」

  吳媽媽喘口氣,這才笑著同她解釋:「千重園那邊剛剛使人來送的信,說長公主殿下過會到訪,夫人請您一併前去千重園作陪。」

  「浮光長公主?」若生神色微變。

  她已經許久不曾見過浮光長公主了。

  吳媽媽點頭應是:「正是長公主殿下!」

  若生「哦」了聲,旋即掃一眼忙碌的眾人,道:「不用忙活了,換身見客的衣裳就是,旁的皆不用折騰。」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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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4 00:34:02 |只看該作者
第111章 長公主

  她剛從平州回來,焉能不覺勞累,這會本沒有多少精神。

  姑姑昨兒個夜裡才見過她,自然是知道的,但今次浮光長公主前來,姑姑還是立即就打發了人來請她一併過去,可見在姑姑心中,浮光長公主眼下還是個極有分量的人物。

  且此前,她同浮光長公主也一向交好,斷沒有人上了門,卻避而不見的道理,就是不想作陪,過場還是要走的。

  所以千重園那邊既來了信,她就不能不去。

  但照著吳媽媽的意思,好生打扮,又是換新衣又是尋首飾的,倒委實沒有必要。

  吳媽媽不知她心中所想,聞言仍勸:「姑娘,來人可是浮光長公主殿下,萬不可輕慢呀。」

  「我又不曾蓬頭垢面地去見她,怎算輕慢?」若生不以為然,只讓綠蕉幾個停下,不必著慌,「且素日也是見慣了長公主的,不用太過小心。」

  話已至此,吳媽媽也沒有再多言,但等到若生選定了衣裳後,她還是忍不住說了句:「姑娘這衣裳是不是太素淨了些?」

  年輕姑娘家,便是不穿紅著綠,也多揀了嬌俏的顏色穿,可若生這一身,顏色素淨,瞧著清爽自在,卻不像是見客穿的衣裳。

  然則真要往裡頭挑挑毛病,卻也是挑不出的。

  吳媽媽說完,見若生自個兒似是並不覺太過素淨的,也就罷了,沒有再說下去,只讓綠蕉從匣子裡揀了副樣式別緻,材質也上佳的碧玉耳墜子為她戴上。

  有了這抹綠意一襯,若生一張臉就顯得愈發眉眼精緻起來。膚色如玉。

  吳媽媽左看右看,這才滿意了,由衷讚歎道:「姑娘生得可真好!」

  「浮光長公主可是只願意瞧見自己好的人……」若生望著鏡子裡的自己,聽到這話並沒有露出喜色來,反而幽幽嘆了聲。

  吳媽媽一愣。

  若生已然站起身來,理理裙衫,準備往千重園去。

  天色依舊是昏沉沉的。像是馬上就要落雨。卻遲遲沒有落下。老天爺黑著一張面孔,似極為不開心,惹得地上的人待在這樣的天光底下。心緒也並不高漲。

  但這樣的日子對浮光長公主來說,卻是出門的最好時機。

  她極其愛美,幾乎到了偏執又苛刻的地步。

  有大太陽在頭頂上懸著的日子,她是寧死也不肯出門的。哪怕她一出屋子。就有人抬了軟轎來迎她,一路送上舒適涼爽的慢分明。連見太陽的機會都沒有,卻偏偏比誰都怕曬。

  而且時人以清瘦為美,她便再瘦都仍不覺得瘦,覺得自己痴肥。胖得不像話,據說她每日裡米飯湯餅之類吃了就能飽足的東西是根本碰也不碰的,時常吃上兩塊瓜果就能當一頓飯。

  硬生生的。想要將自己餓瘦。

  偏她瘦則瘦矣,奈何骨架子不小。外頭衣裳一裹,仍不及她心中的瘦。

  早前駙馬爺在世時,她還算收斂,後來駙馬爺沒了,她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嘉隆帝的後宮並不空虛,妃嬪不少,誕下子嗣的也不少,但他的孩子再多,也終究是同浮光長公主不一樣的。

  第一個孩子的誕生,讓他從一個尋常的男人變成了父親。

  孩子落地發出第一聲啼哭的那一瞬間,他心頭定是滋味百般,難以言喻。

  所以嘉隆帝十分寵愛浮光長公主,幾乎是她開口要什麼,他就必然給什麼。就連那位已經沒了的駙馬爺,當初也是浮光長公主一眼瞧中,說嫁便嫁的。鳳台選婿,京畿上下的青年才俊世家子弟滿滿當當站了一片,她卻一個也看不上眼,轉身就選了個戶部的小小書吏。

  嘉隆帝不喜,她就哭鬧。

  好在那小書吏,生得也是一表人才,家中雖清貧,但也是世代清清白白的人家,加上年歲尚輕便已入仕,也不算太差。

  嘉隆帝最後還是允了,風風光光將浮光長公主嫁了。

  人人都道那駙馬爺是個祖墳上冒青煙走運的,多少人想要娶了浮光長公主最後卻落到了他手裡。

  可沒兩年,這位走大運的駙馬爺,就死了。

  說是病逝的。

  可外界對他的死因,仍是眾說紛紜。

  常有人私下裡說,是浮光長公主嫁了後卻又不喜歡他了,索性弄死拉倒。

  但這話終究只是臆測,無人能夠印證。

  後來,嘉隆帝有意為孀居的浮光長公主另擇一門親事,她卻不答應,只說一女不侍二夫,無意再嫁。

  大胤朝雖然一向鼓勵寡婦再嫁,風氣也一貫開放,但浮光長公主說過的這話在坊間流傳開來後,仍被人稱作美談,讚歎長公主殿下品性高潔。

  是以後來,她沉迷酒色男色之中時,旁人反倒先來指責雲甄夫人。

  字字句句都是近墨者黑,浮光長公主這是同雲甄夫人學壞了。

  乃至於再後來,雲甄夫人去世,平康坊連家倒了,浮光長公主愈加肆意胡為的時候,坊間皆說她是第二個雲甄夫人。

  若生想起後來發生的那些事,眸光微黯。

  浮光長公主不值得結交,永遠不值得結交,但她是嘉隆帝最疼愛的女兒,亦是雲甄夫人看著長大的,情分不同別個,一時半會只怕也無法和她徹底撇清干係。

  少頃見了千重園,早早就有人在前頭候著她,見了人便迎上來:「長公主方才已至,如今正在園中,夫人吩咐,請您直接往園子裡去即可。」

  若生微微點頭,回首看了一眼身後來時的路,長廊逶迤,幾乎看不見盡頭。

  她暗暗深吸了一口氣,朝前大步邁開,往園子裡去。

  千重園遍植的蜀葵花正處花期,開得烈烈似火,香氣瀰漫。

  雲甄夫人跟浮光長公主這會所在的地方。就在園子正中,四面皆是花,風一吹,宛如汪洋。

  若生沿著小徑穿行,耳畔的說話聲漸漸變得清晰起來。

  有個略顯陌生的女聲毫不顧忌地說著宮裡頭的后妃,數落這個不好又嫌那個生得粗鄙。

  說來,這些話哪裡是她能說的。可浮光長公主顯然渾不在意。連聲音也並不低一點。

  越過花海,若生終於走到了空當處。

  未及開口,她便聽到浮光長公主說了句。「有段日子不曾見過,阿九定然又要不認得我了吧?」

  言罷,她抬了抬戴著寸餘長甲套的手,招呼若生上前來。又扭頭同一旁的雲甄夫人說:「雲姑姑,阿九這孩子倒是一日日出落得愈發好了呀。」

  「不過胡長罷了。」雲甄夫人看一眼若生。並不附和,只漫不經心地接了這麼一句。

  浮光長公主便掩嘴笑了起來:「瞧您說的!」笑笑又伸長了胳膊來拽若生,一把拽到身旁來,非得按在榻上坐下了。方才問道,「近些日子都在忙什麼?聽說你一個人跑了一趟平州?」

  「閒來無事,偷偷溜出去轉悠了一趟。」若生也笑。眼似月牙,現出憨態來。

  浮光長公主上下打量了她幾眼:「瞧著竟是性子也老實了許多呀!」

  若生但笑不語。

  浮光長公主便也盯著她笑了會。笑得人心裡頭幾要發毛,這才轉頭看向雲甄夫人,絲毫不避諱若生在場,說:「雲姑姑,阿九的親事,是不是也該提上日程了?」

  「急什麼,哪怕是及笄後再說親,也不遲。」雲甄夫人淺啜了一口杯中清酒。

  浮光長公主聞言搖了搖頭,髮間華勝叮咚作響:「現下開始說,卻也不早。」

  打從八九歲便開始說親的人家,也不少見。

  雲甄夫人自然也是知道的,聽了這話也並不急著開口,只摩挲著手中酒杯,笑了下。

  浮光長公主則看看若生,忽道:「我方才瞧見那邊的花開得不錯,阿九去幫我折一支回來吧。」

  若生只得笑著應好,起身帶人朝她手指的方向走去。

  但她說話根本絲毫不顧忌,若生雖然走開了,卻仍清清楚楚聽到了她說的話。

  她說:「老七為人如何,您心中也是有數的,父皇既有這個意思,您還猶豫什麼?」

  昱王長孫少淵,正是皇七子。

  若生遠遠豎耳聽著,不覺愣了下。

  浮光長公主此番難道是來當說客的?

  正想著,她聽見姑姑慢條斯理說了句,「昱王殿下是何品性,我雖知道,卻總不及我了解阿九來得多。我養大的孩子,我比誰都知道,她絕不是做昱王妃的那塊料。」

  太子雖立,但近些年朝中暗暗擁立昱王的人也有不少。

  將來局勢如何,誰贏誰負,如今都還說不好,但有一點,是必然的。

  那會是一場腥風血雨!

  所以,她並不願意若生攪合進這潭子渾水。

  浮光長公主卻不知是一時興起想要促成這門親事,還是聽了嘉隆帝的話特地來當說客的,聞言還待再說。

  雲甄夫人瞥她一眼,搶先道:「許久沒來,可要叫幾個人上來陪你玩牌?」

  「也好,左右閒著也是閒著,熱鬧熱鬧也好。」浮光長公主一聽,便有了興緻,遂不再說下去。

  雲甄夫人擺擺手吩咐了下去。

  等到若生摘了花返回來時,人已三三兩兩而至。

  她側目去看,一群白衣兒郎,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這時,她突然聽見浮光長公主道,「那抱琴的似是不曾見過,可是新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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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獻曲

  她過去閒來無事時,就總往連家來,在雲甄夫人的千重園裡四處晃悠,是以雲甄夫人手底下養著的人,大多數她都是見過的。

  玉真幾個才來沒多久,她一眼望過去,只覺眼生,立即便知是新來的,不由得就多看了兩眼。

  雲甄夫人聞言,笑著側目看向她,道:「來了也有些日子了。」

  浮光長公主懊惱:「我也不過才閒了幾日不曾來過,這人吶,就認不全了。」

  「認不全怕什麼。」雲甄夫人掃了一眼人群,點了玉真幾個出來指給她看,「這不就認得了?」

  齊刷刷站著的一行人便依次來同浮光長公主見禮,各自報上名來給她。

  浮光長公主笑盈盈聽著,間或轉頭來同雲甄夫人道:「都是玉字輩的?」

  千重園裡養著的人是排輩的,像太素這樣的,就是府裡的老人兒,玉字輩的來的日子就都較短一些,但依照雲甄夫人的習慣,玉字輩的人也該排滿,另起名了才是。

  浮光長公主問完,也不等雲甄夫人說話,忽然抬手掩嘴輕笑了兩聲,說:「雲姑姑這莫非是不打算再要人了?所以這多出來的幾個,也就索性都排進玉字輩裡?」

  雲甄夫人命人斟酒,吃了一杯才答她:「你倒是將我的性子摸得門兒清。」

  浮光長公主咯咯直笑,嗔道:「您就會打趣我!」說著,她驀地伸手一指抱著琴的玉真。「許久不曾聽曲了,既抱著琴來,那便奏一曲聽聽吧。」

  雲甄夫人便朝著玉真點一點頭,示意他動身。

  於是擺案的擺案,焚香的焚香,園子裡頓時熱鬧了起來。

  但這熱鬧中,又帶著古怪的靜謐。

  明明耳畔人聲不息,風吹花海發出的簌簌聲,亦是不絕,可模樣乖巧地坐在浮光長公主身側的若生。卻覺四周寂寥。安靜得幾乎只餘下她的心跳聲。「怦怦——怦怦——」一下又一下,蓋過風聲,掩去說話聲,震耳欲聾。

  果然是這樣!

  雖然在她的記憶中。自己同浮光長公主並姑姑像這樣坐在一道聽著絲竹樂聲。說笑的時候應當是兩年後。也就是宣明十九年的那個春天,連家春宴上的事。但是因為有段家的事在前,她早已知道兩年後的事。也有可能會提前發生,所以當她從吳媽媽口中得知,浮光長公主今日到訪,已往千重園裡去時,她便動了心思。

  結果,她懷疑的事真的發生了。

  那年春宴上,浮光長公主在聽了玉真的一曲琴後,開了金口同雲甄夫人要人,走時便帶上了玉真,從此以後玉真如魚得水,終於成了浮光長公主身邊最得寵的玉先生。

  連家出事的時候,只怕他沒少在浮光長公主耳邊吹枕頭風。

  若生懶懶倚在軟榻一側,趁著浮光長公主正津津有味看著面前一群人時,斂目望向了玉真。

  玉真慣常用的是一把七弦琴,桐木所制,不知從何而來,他一直頗喜歡,就連跟著浮光長公主離開連家時,亦隨身攜帶,不曾落下。

  所以今兒個,他若要彈上一曲,用的鐵定就是這一把桐木琴。

  若生眼瞧著一群白衣人裡走出來一個約莫十八九歲的年輕人,走至已經布置妥當的長案前,將琴擱下,席地而坐,從袖中探出手來。

  指骨修長分明,的確是彈琴的手。

  撥弦,調音,玉真面上神情也漸漸正色起來。

  當著浮光長公主的面,便是他再得意於自己的琴技,也得收斂心神,謹慎再謹慎。

  正如若生記憶裡的人一樣,瞄準了機會,拼盡全力一搏,就收攏了浮光長公主的心,叫她動了念頭同雲甄夫人要人。興許一開始,浮光長公主也僅僅只是因為驚艷於他的琴曲,有了惜才之意,但不論如何,那是一個極好的突破口,到了浮光長公主身邊後,玉真的一生堪稱「平步青雲」。

  即便世人不齒說他,嫌他歸根究底只是個不入流的貨色,難登大雅之堂,又失了做男人的骨氣,但捫心自問一番,艷羨於他,嫉妒得牙齒癢癢的人,多嗎?

  自然是多的。

  眾人噁心他,卻也不得不讚他一聲聰明厲害。

  可若生當年,想得不深,還只當玉真是運氣。

  而且她並不覺得跟著浮光長公主能比跟著自家姑姑好上多少,所以也就不覺得玉真交了什麼好運。

  直到許久以後,她才醒悟過來,當初那個機遇,究竟是誰讓玉真抓住的。

  他們兄弟二人之間,心思深沉、陰狠的那一個,從來都是玉寅,而非身為哥哥的玉真。

  所以——

  這柿子得先撿軟的捏。

  她隱在陰涼處,微微笑了下。

  「笑什麼?」雲甄夫人正巧轉頭,看個了個正著,不覺狐疑。

  若生仰頭看她,明媚的日光斜照在她面龐上,映得她恍若九天上的神女一般,不覺由衷感嘆,姑姑這生得,才真真叫好。

  「想著姑姑不知不覺就養了支曲樂班子呢……」若生彎彎眉眼,胡亂揀了句話來說。

  雲甄夫人聽了就笑,說她慣會胡說八道。

  「雲姑姑跟阿九這般親近,瞧著委實令人羨慕。」浮光長公主不知何時也扭頭看向了她們,雙手托腮,說了這麼一句,也不知是真羨慕還是隨口說的。

  雲甄夫人問她:「公主殿下可不能渾說,我同你難道不親近?」

  浮光長公主笑著貼過來,摟住了雲甄夫人的胳膊:「這才勉強算是親近!您瞧您,我平素不來,您也不上我那坐坐!」

  她住公主府,就在皇城腳下。距離平康坊倒也不算遠。

  但雲甄夫人顯然是無意上公主府去的,聞言敷衍道:「下回得了空,定然去。」

  浮光長公主道個「好」,笑笑鬆了手,坐正了身子,目光灼灼朝撫琴的玉真看去。

  若生也在看。

  只有雲甄夫人靠在冰絲軟枕上,命人打著扇,闔上眼小憩起來。

  琴音涓涓如流,清雅潤澤,似有懷古之意。

  玉真的確十分擅長琴技。

  浮光長公主聽得入了迷。閉目小憩中的雲甄夫人面上露出的也是滿意之色。

  但若生屏息聽了一會。卻覺得玉真的琴,彈得雖然不錯,但終究有不足之處。然而她在音律上別說建樹,就是上課時不叫顏先生捂耳朵就不錯了。又怎能聽出玉真琴音裡的不足來?

  她聽著。自個兒也覺得莫名。

  低一低頭。心中念頭一閃,她咬住了唇瓣。

  是了,就是因為她在平州時曾聽過蘇彧彈笑春風這支曲子。所以今兒個再聽玉真彈,才會覺得似有不足之處。

  蘇彧那人也是奇,樣樣皆精,旁人同他一比,就都成了蒙塵的珍珠,失了光澤。

  而他,則耀眼異常。

  若生在心裡頭暗暗嘆口氣,得虧她心胸寬廣,要不然總同他那樣的人一道辦事,早晚得被逼瘋找把刀子戳死他才能罷休。

  做人還是不能太過優異呀!

  不過,不拿來同蘇彧那樣的人比較,玉真的琴已彈得極好。

  尤其是這支曲子,頭一回聽的人難免會覺動容。

  浮光長公主也不例外,聽著聽著就忍不住撫掌讚歎起來:「雲姑姑上哪兒尋的這麼個寶貝人物?」

  雲甄夫人輕咳兩聲,嗓子微啞地道:「也只是擅琴罷了。」

  「只這一點,已是十分難得了!」浮光長公主語氣雀躍,顯見得已是對玉真另眼相看了,讚不絕口。

  若生忍不住小聲腹誹,只聽聞浮光長公主嗜美成瘋,卻從來沒聽說過她還喜歡音律,怎地遇上個琴彈得好的就成了這副模樣?

  「簡直妙哉!」

  像是聽見了浮光長公主的讚歎聲,正在撫琴的玉真明顯變得更自如更放鬆了些。

  很快,到了「笑春風」這支曲子最難的部分。

  饒是玉真對琴曲對指法都爛熟於心,這會仍是額上沁汗。

  畢竟當著長公主的面呢!

  突然,「錚——」的一聲,琴曲一頓。

  不待眾人反應,緊接著又是「錚錚」兩聲響。

  綺麗的琴音戛然而止。

  玉真亦痛呼一聲,將手收了回去,指頭上已是鮮血淋漓。

  絲弦竟是一氣斷了三根!

  除四弦與三弦外,還斷了一根七弦。

  因正彈到艱難的部分,柔韌的琴弦驟然而斷,力道猛烈,竟是將彈奏之人的手也割破了。

  四周一片寂靜。

  雲甄夫人沒有發話,也無人膽敢上前去查看情況。

  玉真低低呼了一聲痛後,也不敢再出聲,只捂住手垂下頭去。

  再好的琴,也有壞的一天;再好的弦,也會有斷的那一日。

  這原本並沒有什麼,但偏偏斷在了浮光長公主一疊聲讚好的時候,就顯得不妙了。

  良久,還是若生打破了沉默:「都說琴弦驟斷,是不吉之兆,但依我看,只是弦老了不堪用了,公主殿下您說是不是?」

  「自然是弦老了。」浮光長公主聽到「不吉」兩字,面色已是十分難看,但嘴上並不明說,「一把琴而已,怎會同吉噩有關。」

  若生嬌嬌一笑:「可不是嘛。」

  浮光長公主亦勉強笑了笑,而後擺擺手道:「罷了罷了,絲竹之聲擾人,都退下去吧!」

  她身份尊貴,雖是越過雲甄夫人發號施令,底下的人聽了也是立即從命,皆飛快收拾了東西各自散去。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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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4 00:34:30 |只看該作者
第113章 失機

  受了傷的玉真,既無法繼續彈奏,又是掃了浮光長公主興緻的元兇,自然也是飛快退了下去。

  那把斷了絲弦的七弦琴,卻被他給落下了。

  來時琴是他親自抱著來的,走時他手上有傷,不宜再抱著走,這琴也就只能交予旁人之手。

  合香熄滅,三足的小香爐被人飛也似地撤了下去。人群裡隨即走出來個少年郎,走近長案,不動聲色地彎腰俯身將斷弦的桐木古琴抱了起來,再轉身回去,加快步伐靠近玉真。

  只掃了一眼,若生連來人是何模樣都沒能瞧清楚,但她知道,方才上前來抱琴離去的人,必是玉寅。

  除了他,在這種時候,又還會有誰惦記著玉真的琴?

  一向用得好好的琴,突然間便斷了三根弦,想必他也是滿心疑惑,念著要私下查看呢。

  若生遙遙再看一眼後,將視線徹底收了回來,轉而落在浮光長公主身上,再不去看那夥子人。

  浮光長公主原是為了熱鬧熱鬧才命人彈琴助興的,誰曾想彈著彈著,琴弦斷了,還見了血,她心裡頭的不悅,是掩也掩不住,已蔓延到了面上,眼神也不快,只讓人上茶來。

  可等婢女沏了茶端上來時,她又不願意喝了,叫人換酒。

  她並不嗜酒,所以底下的人備的只是茶,唯一的一壺酒,是僅供雲甄夫人用的。

  是以婢女聞言,難免踟躕起來。

  雲甄夫人見狀。忽然朗聲笑了笑,道:「還愣著做什麼,去斟酒來!」

  「是。」婢女得了這話,才終於長舒一口氣,轉過身去倒酒了。

  盛酒的杯子,用的是上等滇南白玉。

  裡頭的酒,是連家才有的胭脂醉,酒色殷紅,似血,味辛辣。飲后卻有甜味。是雲甄夫人喜歡的酒。

  浮光長公主往常見過這酒,卻沒喝過,如今接過杯子仰頭就是滿滿一口,被嗆得直咳嗽。「咳——咳咳——」半天說不上話來。

  好容易咳停了。嘴裡辣勁消去。能言語了,胭脂醉的後勁卻又上來了。

  酒意上頭極快,令人措手不及。

  浮光長公主兩頰酡紅一片。連手中酒杯也要握不住,還不忘扭頭去看雲甄夫人,說:「雲姑姑呀雲姑姑,我方才還想同您要人呢……結果,一曲未完,琴弦竟然先斷了,委實掃興,這人吶,還是您好好留著使喚吧……」

  若生在旁若無其事地吃著她的茶,聽到這話,心中一鬆。

  依浮光長公主的性子,今日遇到了這樣的事,只要回頭她不忘了,來日勢必連看也懶得再多看玉真一眼。

  姑姑顧慮著,將來也絕不會再叫玉真來浮光長公主跟前露臉。

  如此一來,玉真攀上浮光長公主的機會,便渺茫得很。

  機會這東西,難遇,往往錯過一次,便是永遠錯過。

  若生手執杯蓋,輕輕撥著茶水上的浮葉,翹了翹唇角。

  早在吳媽媽進門來告訴她千重園給送了消息,說浮光長公主馬上要上門拜訪的時候,她心裡頭就有了考量。

  既然事情極有並不按照她記得的事來發展,那她就得時刻仔細著,籌備著,以防萬一。所以進了千重園沒一會,扈秋娘就同她分開了,跟著她一路越過蜀葵花海,走到這來的人,只有綠蕉。

  綠蕉過去鮮少涉足千重園,不熟悉環境,亦不通拳腳武藝,這種時候跟著若生從旁伺候便可。

  而扈秋娘,經過平州一行,已同若生十分親近,也知道若生遠不只是眾人心目中那個嬌滴滴又脾氣不好的連三姑娘,對她的吩咐很是看重。再加上她在到若生身邊來之前,本就是雲甄夫人的人,同竇媽媽更是親密,千重園裡來來回回也是走過許多趟的,哪條道通向哪裡,她心中皆有數。

  同若生暫別後,她並不曾閒逛,只挑了一處地方候著。

  果不其然,片刻後,園子裡就有人被打發了出來去傳玉真幾個。

  她守株待兔,等著。

  沒一會,一群穿著一模一樣白衣的人就從另一側走了過來。

  走至小徑處,齊刷刷的一排人,有條不紊地前進著,始終無人交談。

  扈秋娘看了兩眼,就照著若生先前的吩咐,從隱藏的地方快步走了出去,嘴上說著「讓一讓」,朝著人群衝了去。

  就像一塊大石頭,「嘭」一聲掉進湖水裡,激得水花四濺。

  她不偏不倚地撞了抱琴的人一下。

  她不認得玉真,但姑娘說了,這人必定手抱七弦琴,神情輕佻不夠莊重。

  是以她方才先看一眼人群,才走了出來。

  一行七人,裡頭有兩個抱著琴的,但其中一個眉眼間還帶著怯意,同輕佻二字半點聯繫不上,只能剩下那一個。

  扈秋娘認定了人,仗著自己生得比對方更膀大腰圓像男人,上前一撞肩膀,順手就奪過了對方手裡的琴。

  玉真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扈秋娘這才扶了他一把,又將琴塞了回去。

  眾人卻已是慌亂開了,皆來看她。

  她便雙手叉腰,皺緊了眉頭率先質問了句:「我已說了讓讓,這般窄的道,你等佔滿,讓旁人如何走?」言罷再丟下一句「我家姑娘還候著呢」,轉身就走。

  在場的人裡,有知道她的,等她一走就長吁了一口氣,說這是二房三姑娘跟前的人,得罪不起。

  他們因是雲甄夫人的人,住在千重園裡,身份似比尋常丫鬟婆子高上那麼一分,但真到了人前,算的了什麼?

  人人都知道二房的三姑娘若生在雲甄夫人夫人跟前得臉,她身邊的婢女。自然也就不宜得罪。

  加上上頭催得緊,眾人也來不及深思,就都朝園子去了。

  玉真,只怕也是從未想過,會有人對他的琴動手腳。

  誰也不知雲甄夫人突然召見他們,最後會挑哪幾個出來助興,他這琴有沒有機會彈尚不明確,又怎會有人特地搗亂?

  然而等到覺察不對,已是斷弦之際,早來不及。

  近乎落荒而逃。玉真指上血痕凝結。也無意上藥。

  眾人亦唯恐雲甄夫人為此動怒,叫玉真牽累了自己,避之不及。

  不過千重園裡,哪有什麼人情冷暖可講。玉真兄弟二人見狀。並不在意。只神色沉沉地回了屋子。一等坐定,玉寅便四處找藥,又讓玉真速速清洗血污。

  休看區區絲弦並不鋒利。真割破了手,傷口卻也不淺。

  玉真卻有些意興闌珊的,只坐著,抬頭看一眼玉寅,說:「毀了……」

  「雖說可惜了些,但並沒那麼要緊。」玉寅搖頭,「有了浮光長公主這步棋,固然好,但走不了,也不過就是如同先前一樣罷了。」

  玉真聽了,卻仍神色懨懨:「怕只怕,那位也會因為今兒個這事,厭了你我。」

  雲甄夫人不算喜新厭舊,但能一直留在她身邊的人,並沒有,如今太字輩的那個太素,留在她身邊的時間據聞就已算是久的了,哪一日她突然厭了他們,那就是半句話也沒有直截了當便棄了的。

  如果是那樣,就真真是毀了,多年來處心積慮籌謀著的事,只怕就愈發難成。

  玉寅沒有接話。

  雲甄夫人喜怒莫測,接下來究竟會如何處置他們,誰也說不好。

  他找到了藥,轉過身來走到兄長身邊坐下,讓他伸手。

  玉真擅琴,彈琴就需用手,手上的傷一定得養好了才行,若能連疤也不留,就更好了。

  他細細為兄長洗去血污,擦乾水後開始抹藥。

  玉真立即倒吸了一口涼氣。

  十指連心,傷在指上,可遠比傷在別處疼得鑽心多了。

  「紹……不,是玉寅才是……」玉真終究還是忍不住壓低了聲音問玉寅,「如果你我當真在連家已無法立足,後步該如何走?」

  他的擔心並非全無道理。

  玉寅低著頭,專註地看著傷口,並不抬眼,說:「連家這步棋,早在入局之前,你我便知其中兇險艱難,今時這樣的情況還不算太壞,二哥稍安勿躁。」

  玉真突然將手抽了回來,「這還只是一步棋!一步呀!等到來日事成,我們還需花上多久才能報仇?眼瞧著那人已是越來越難對付,只怕假以時日,就再不是我們能報仇的了。」

  「二哥你莫非已經忘了為何來這了嗎?」玉寅神色不變,手下卻用力了些,執拗地將他的手又抓了回來,繼續塗藥,「正因為那人難以對付,我們才需以連家作餌,獲取他的信任先,時至今日,二哥可莫要另起退卻之心。」

  他口氣淡然,但意味堅決。

  玉真怔怔地點點頭:「我知道,我都知道。」

  玉寅這才定定看了他一眼,說:「你我起於卑微,要想成事,便只能另闢蹊徑。」

  「我明白……」玉真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終於變作了長長的一聲嘆息。

  有時,年少的玉寅比起他來,反而更像是兄長。

  明明他記得的關於父母的事,比玉寅多得多;明明乳娘帶著他們逃生後,告訴他的事,也比玉寅知道得多,可為何他的報仇之心卻似乎遠不及玉寅呢?

  玉真想啊想,想得迷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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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莫測

  然而玉真所擔心的事,並未發生。

  浮光長公主離開後,雲甄夫人隻字未言,並沒有責罰他。

  千重園裡一片風平浪靜,氣氛安寧,丁點不見雲甄夫人發火的徵兆。但眾人仍惴惴的,暗想雲甄夫人會不會憋呀憋,最後憋出滔天怒火來,反比現如今生氣更糟糕。

  不曾想,一行人惴惴不安地等了兩天,千重園裡仍舊安安靜靜的,就連偶爾飛來棲息在綠樹枝頭的鳥雀,也是動作輕緩,安靜得像是不存在一樣。

  山雨欲來,似乎便是如此。

  雲甄夫人素來脾氣大,喜怒無常,要發火的時候從不忍耐,像今次這回明顯已經觸及了她的逆鱗,卻久久沒有動靜,著實古怪。

  眾人暗暗思忖著,又過一日。

  雲甄夫人照舊每日裡去點蒼堂辦事,來回千重園。夜裡有時也會召了人前去值夜,吃酒,一切瞧著都同過去沒有區別。

  玉真那顆自從那日琴弦斷掉後,就一直高高提著的心也終於落回了原處。

  只要雲甄夫人沒有因為這件事,厭了他,將他趕出千重園,一切就都尚且安泰。

  唯獨令他不安的,就是斷弦一事。

  七弦琴被玉寅帶了回來,他便仔仔細細查看了一遍。

  這把琴是他用慣了的,絲弦亦是,琴弦驟斷,生生將他心裡的那幾根弦也給崩斷了。他前一天夜裡,才將這把琴從頭至尾細細擦過。一根根琴弦地檢驗過。琴是好的,絲弦也是堅韌的,理應不會這麼容易就斷掉了就是。

  而且四弦跟七弦容易斷,剩餘的那些卻沒有這麼易斷。

  可這回,三弦也斷了。

  一口氣斷掉三根,是他學琴至今,從未遇見過的事。

  不說他,就是玉寅也起了疑心,湊近來同他一塊查看斷弦。

  一根根捏著湊到眼皮子底下,去看斷口。

  他練琴無數回。斷弦也是見過的。細看之下就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這琴弦不是自個兒斷的!

  他當場低低驚呼起來:「有人動過手腳!」

  玉寅聞言面色亦是微變,但到底顯得比他鎮定一些,只讓他莫要慌亂,好好想一想這琴都叫誰給碰過。

  「並沒有什麼外人碰過呀!」玉真深吸了幾口氣。搖了搖頭。

  玉寅不信:「當真?」

  如果沒有。這琴又是誰動的手腳?

  玉真見狀。也不覺揣測起來:「難道是那夥子人?」

  他們兄弟二人雖然進千重園的時日尚短,但打從他們在晉州跟著雲甄夫人回京來的時候,雲甄夫人對他們便現出了對其餘人不同的偏愛。這份另眼相待。久而久之,難免惹人嫉恨。

  玉寅聞言卻皺緊了眉頭,說:「不像。」

  他們住的地方臨近雲甄夫人所在的上房,那群人想近身來,也是不容易。

  這時,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來,遂冷笑了聲道:「怎地忘了那件事!」

  玉真疑惑:「哪件事?」

  「先前往花園去時,路上不是有個人撞上了你嗎?」玉寅定定看著斷了弦的七弦琴,「二房三姑娘身邊的人!」

  玉真跳腳:「對對!怎地就把她給忘了!八成就是她動的手腳!」言及於此,他聲音一頓,而後愈發困惑起來,「難不成是三姑娘派人做的手腳?可她為什麼?」

  連三姑娘若生,不過就是個嬌縱的臭丫頭罷了。

  玉真心裡頭從未將她當回事,想了想又覺不對:「會不會是你我想多了?」

  玉寅沉吟不語,半響才徐徐開口說:「沒個准。」

  連家的這潭子水,保不齊遠比他們早前猜測的更加深。

  然則事情已了,浮光長公主也已掃興而去,未再提玉真半字,就算如今他們知道琴弦是被誰動的手腳,也於事無補。眼下更為要緊的,應是穩住了雲甄夫人。

  可他們並不知道,雲甄夫人的心思,已經浮動了。

  她以一己女兒身,執掌連家多年,再糊塗也糊塗不到哪裡去。

  若生那日提了裴家、梅姨娘等人的事,又特地點出了「笑春風」這支號稱只有玉真會彈的曲子,雲甄夫人答應她回頭會命人去查,自然就不會說過便忘。

  但昔日,她將人從晉州帶回來的時候,已派人暗中查過一遍。

  那時,不管是玉真、玉寅兄弟倆人的身世來歷,還是他們出現的時機,都顯得極為尋常,沒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

  如今結合若生說的話再想,這裡頭,八成是出紕漏了。

  所以這一回,雲甄夫人特地叮嚀竇媽媽親自去查,從根裡挖。

  一旦發現任何不尋常的地方就來稟報,不可有一分延遲。

  竇媽媽已有許久不曾見過她這般正色吩咐自己辦事,領了命就匆匆下去準備起來。

  結果一查幾日,沒有絲毫進展。

  竇媽媽心中生疑,終於還是覺得拖延不得,回來稟報雲甄夫人,說同先前查到的一模一樣,沒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就連玉真兄弟倆人出生的時辰,接生婆子說的話,全都能對上號。

  這二人的身世,看著再清白不過。

  至於笑春風這支曲子,則根本無人知曉。

  但每一個知道玉真的人都說,他在琴技上極有天賦,自幼是當成樂師來教養的。

  所以,他能寫出笑春風這樣的曲子來,似乎也不奇怪了。

  任何看似說不通的地方,查到最後,通通都能說的清楚。

  雲甄夫人聽完,靜默了片刻。

  良久,她忽然道:「去查一查平州裴氏。」

  竇媽媽愣了下:「平州的裴氏?」

  雲甄夫人掀了掀眼皮。懶洋洋道:「列份名冊出來,一共有哪些人,生於何時,死於何時,皆寫清楚了。」

  「是。」竇媽媽恭聲應下,轉身出了門。

  誰知剛走至廊下,她便又折了回去。

  雲甄夫人微訝:「怎地了?」

  竇媽媽忙笑:「二爺跟三姑娘來了!」

  「哦?」雲甄夫人從美人榻上坐起身來,「什麼時辰了?」

  竇媽媽便去看沙鐘,回來一面服侍她吃茶,一面答:「巳時三刻了。」

  雲甄夫人笑著無奈地搖搖頭。同她說:「讓廚房多備吃的。」

  眼瞧著都要午時了。依連二爺的性子,這午飯定然是要留在千重園用的。竇媽媽便也笑著退了下去,打發了人去廚房傳話,後將已至廊外的若生父女倆給迎進了門。

  連二爺喊了一聲「竇媽媽」。率先往裡頭走。

  若生落後一步。笑著問竇媽媽:「姑姑一個人待著?」

  竇媽媽答:「是。夫人近些日子大多是獨自一人待著的。」

  若生微微頷首,沒有再問下去。

  如果是這樣,那姑姑一定已經開始著手在查玉寅兄弟倆的事了。

  她思忖著。抬腳往裡走去。

  雲甄夫人雖然畏冷,但時已入夏,天氣一日日熱起來,她屋子裡的陳設,仍是換了一番。門口的簾子,也換上了湘妃竹的,看著就覺涼爽。窗紗則全用了薄如蟬翼的水綾紗,乾淨透亮。

  再往裡走,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楠木雲紋翹頭案桌,上頭擺了只細頸白玉的花瓶,但裡頭並沒有插著花,案桌上也是空蕩蕩的。

  千重園不小,人也不少,可若生每一回來見姑姑時,都覺得四周空蕩蕩的。

  這人心裡頭,似乎也就隨著變得空曠起來。

  深吸一口氣,彷彿都能聽見回聲。

  她遠遠聽見父親的說話聲,在問姑姑今兒個中午都備了什麼吃的,姑姑也就笑吟吟地答,不像平常待人冷漠疏離。

  她暗嘆口氣,也許很久以前,這樣笑吟吟說著話的人,才是姑姑原有的樣子。

  雖然闔府上下對雲甄夫人過去的事,都諱莫如深,鮮少說起,但若生零零碎碎還是聽過一些,知道姑姑是曾吃過大苦頭的人。

  正想著,她一側目,瞥見了牆上掛著的一隻皮褡褳,癟癟的,皮子看著也是十分陳舊。

  這屋子裡的東西一年四季總在更換,唯獨這隻皮褡褳永遠留在這個位置。

  誰也不知這東西是打哪兒來的,若生過去也並沒有留意過。

  然而她這會看著,心中忽然一動。

  這東西的樣式跟皮質,瞧著似乎頗有些東夷之風!

  「阿九快來!」

  她怔愣著,耳邊驀地傳來一聲熟悉的呼喊。

  「快來快來!你可有什麼想吃的?」連二爺伸長了手臂揮舞著。

  若生失笑,將思緒一收,快步朝他走去。

  到了近旁,連二爺一抓她的胳膊,將她拽到雲甄夫人面前,問:「吃魚好不好?清蒸的!」

  若生當然應好。

  連二爺就自個兒樂上了,又問雲甄夫人:「都有什麼魚?」

  「你隨竇媽媽去廚房看看?」雲甄夫人放下青瓷茶盞,拿起手旁的牡丹薄紗菱扇輕輕搖了兩下,「喜歡什麼,就讓廚房做什麼。」

  連二爺一琢磨,這也好,便起身出了門。

  雲甄夫人就來看若生,聲音微微沙啞地道:「查過了。」

  若生一怔,旋即反應過來,不由面露吃驚。

  她雖然告訴了姑姑笑春風的事,但並沒有指著姑姑能回頭來時時知會自己。

  畢竟,她不過是個半大孩子。

  「太完美了,查得再深,都似毫無破綻……」雲甄夫人輕咳了兩聲,放下扇子,「世上哪有這般完美的事?」

  早前查的雖也細,但只是底下的人查過了,來稟報她一聲而已,她粗略掃一眼,並不多加在意,所以才會漏了這一點。

  太過完美,本身就不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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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歡喜的猜測

  若生心中一動,姑姑這是起疑了。

  萬事開頭難,但只要開了頭,接下去的路就容易走得多了。

  她便問:「姑姑是疑心他二人的來歷有假?」

  玉真兄弟二人初入千重園的時候,她曾讓自己房裡的丫頭紅櫻去悄悄打聽過,結果打聽回來的消息,卻是這幾個人,是姑姑去晉州時帶回來的。

  這原也沒有什麼可值得奇怪的,但奇就奇在人是打從連四太太的娘家,林家在晉州的別院裡出來的。

  若生對四叔昔年做過的事,同自己說過的話,皆耿耿於懷,聽到玉真、玉寅幾個同四嬸的娘家有關後,心中就不免疑竇叢生。是以當她跟姑姑商議過後,手頭有了自己的人,她便打發了兩個悄悄去了晉州一趟。

  林家的別院就在那擺著,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紅櫻打聽來的事究竟是真是假,如果是真,裡頭又能有幾分真,都還是要仔細查一查的。

  可惜的是,她派出去的人回來後,卻並沒有能帶給她什麼有用的消息。

  他們所能打探出來的事,同紅櫻在府裡頭下人間打聽到的,幾乎分毫不差。

  然則這也並不能就說明玉真兄弟倆人真的就是從林家在晉州的別院裡出來的。

  她始終覺得事情似有哪裡不對勁,想著莫不是四嬸為了討好姑姑,才尋了別院裡的人送進千重園,便暗中觀察起了四嬸林氏。但四嬸似乎全然不知此事。行事說話皆同過去一般無二,偶爾撞見三嬸,也還是會忍不住張嘴不冷不熱地酸上兩句三嬸比她能幹之類的話。

  若生想了又想,倒漸漸不覺得四嬸同玉寅幾個的事,有多大關係了。

  不過她身邊人手終究不足,換了姑姑去查,也許能查出截然不同的線索來。

  若生問了一句,便眼睛亮亮地看向了雲甄夫人,等著她說話。

  雲甄夫人也不遲疑,直接就道:「要不是你提起了那支曲子。只怕我也懶得再讓人去查一遍。」

  尤其是。那裴家的後人梅姨娘,曾想要對若生下毒手,而且口口聲聲說著禍害了裴家的罪魁禍首就是她。可她分明同裴家從無交集,至多也就是每年平州那邊送了貢花入宮。皇上使人來請她一塊去賞花。她瞧著模樣不錯。隨口問一句,是哪家的花,宮人答是平州裴氏。僅此而已。

  至於裴家的人,她都不記得自己是否見過。

  畢竟就是距離裴家滅門,也已足足過了十二年。

  想著這些個烏七八糟的事,雲甄夫人略有些心浮氣躁起來,抬手揚扇朝自己使勁扇了兩下,而後道:「罷了,就且讓他們先查著吧,等查出東西了再看不遲。」

  擱了往常,若覺身邊的人似有哪個不對,她定然毫不猶豫地先發落一頓才是。

  可今次,她卻莫名地不願意那般做。

  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麼……

  雲甄夫人愈想愈覺得不痛快,搖了搖頭同若生又說:「聽說你昨兒個便開始去上顏先生的課了?」

  若生笑了笑,道:「姑姑這是天天使人看著我呢?」

  「顏先生每月末尾會至點蒼堂見我一回,說的還不就是你們的事。」雲甄夫人微微彎了下唇角,「他倒是難得真心實意誇了你一回。」

  顏先生過去見了她,談及若生時,也多半是誇。

  少去遲一回,那也是值得誇的事。

  但在顏先生心中,若生定然是不成器的學生,每次誇她,那都是絞盡腦汁硬生生憋出來的。

  雲甄夫人雖然不說,心裡頭卻也是清楚得很。

  所以昨兒個顏先生逮著人就狠誇了若生一頓,誇的還是勤學努力,委實叫人吃驚。

  「顏先生說你出門在外,仍不忘溫書,字亦練得好了許多,十分難得呢。」雲甄夫人徐徐說道。

  若生鬆口氣,也不客氣:「這回倒的確是該誇一誇我的!」

  她房裡都置了案桌,供她隨時習字用,上頭滿滿都是她臨的字,一張張地寫下去,一手原本並不禁看的字,的確有著誰見了都忍不住咋舌的變化。

  雲甄夫人搖著頭,親昵地伸指點一點她的額,失笑道:「記得念書,怎就不記得還要練拳腳的?」

  若生「啊」了聲:「果真是忘了……」

  回來後,她便先忙活起了四叔的事,後來又遇上浮光長公主來訪,加上她暗中還在讓人打探段家大舅舅的事,一時間將練武的事給忘了個一乾二淨。

  雲甄夫人道:「你若是沒有提過也就罷了,既是你自個兒說的要學,那就得下了苦功夫學,可不能半途而廢。」

  若生連忙點頭如搗蒜:「明兒個天色蒙蒙亮我就過來!」

  雲甄夫人虎著臉瞪她一眼:「天色蒙蒙亮,你姑姑我可還未起身!」

  「那不還有竇媽媽嗎?」若生笑吟吟的。

  雲甄夫人「嗤」了聲,將自己手中的紈扇朝她一送,說:「拿著。」

  若生接過,抬手便扇,一邊為她扇風一邊甜甜地笑,問:「風可正好?」

  「……傻丫頭,不必給我扇。」雲甄夫人闔上雙眼,往後一倒,「這屋子對你而言,怕是熱了些,瞧著你來時不曾帶扇子,快拿著給自個兒扇風吧,若嫌手酸,就叫個人進來打扇。」

  若生皺皺眉,忽然也將身子往後一倒,靠在了雲甄夫人的肩頭上,慢條斯理地搖起了扇子,笑著說:「一塊兒扇吧。」

  這時,簾後傳來了竇媽媽的聲音——

  「夫人,明月堂那邊出事了!」

  正悠閒地搖著扇子的若生跟閉著雙眼養神的雲甄夫人在聞言的那一瞬間,齊齊坐直了身子,揚聲問道:「出了什麼事?」

  竇媽媽掀了簾子快步走近,答:「回夫人,方才明月堂的人來報信,說二太太吐得厲害,臉色都發白了。」

  若生大驚失色:「請大夫了不曾?」

  「奴婢已派人去請了。」竇媽媽說完,又去看雲甄夫人,嘴角微翕,似欲言又止。

  雲甄夫人微微一挑眉,道:「有什麼不可說的?」

  竇媽媽低了低頭。

  雲甄夫人愣了下,隨即便像是明白過來一般,扭頭同若生說:「你且先下去尋尋你爹,過會一道往明月堂去。」

  若生聞言不由急了,究竟是什麼事,竟還不能當著她的面說?

  可姑姑已經發了話,她也只能應個好,匆匆出了門去廚房找她爹。

  屋子裡,雲甄夫人這才重新問竇媽媽:「見過金嬤嬤了?」

  早在朱氏嫁進連家之前,二房沒有主母,大大小小的事一直都是連二爺的乳娘金嬤嬤在管著,如今朱氏若是病了,金嬤嬤斷然沒有不知情的道理。

  竇媽媽眼瞧著若生已經走得不見人影,神色微鬆,衝雲甄夫人點一點頭,隨後鄭重地道:「方才已見過了,金嬤嬤說二夫人的月信已晚了有一月餘,奴婢想著這回只怕是有喜訊了。」

  雲甄夫人面上也登時露出喜色來,又覺心中無底,問:「怎地這會才來說?」

  竇媽媽解釋:「二夫人的月信一直不大穩定,金嬤嬤未得准信,不敢信口說。」

  眼下雖然也還未有大夫來診過脈,但金嬤嬤也是府裡的老人兒了,前頭若生的生母段氏有孕時,也是她在旁伺候著的,這會見朱氏已有害喜之狀,十有八九就是了。

  「什麼喜訊?」

  突然,簾子一晃,連二爺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後頭跟著若生。

  他尚且一臉迷茫,若生眼角眉梢卻都已經掛上了喜色。

  她方才還在一路揣測,到底是出了什麼要緊的事,叫竇媽媽不敢當著她的面提。

  不曾想,竟是這樣的事!

  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竇媽媽當著她的面,的確不便說得太清楚。

  但這事,是天大的喜事呀!

  若生眼睛裡掩不住的都是歡喜,大步上前來問竇媽媽:「可是真的?」

  竇媽媽躊躇道:「大夫還未來號過脈,尚不能拿準。」

  「什麼大夫?什麼真的假的?」連二爺一頭霧水,「阿鳶病了嗎?」

  他一口氣問了好些,去纏著雲甄夫人一疊聲問:「病了嗎?清早起來時還好好的呢……」

  若生則用力咬了咬淡紅的唇瓣,在心中飛快計算起了幼弟若陵的生辰。

  雖然日子不全然一致,但差的並不多,依著前世事情發展的軌跡,若陵這會應當就在朱氏的肚子裡了!

  她高高興興拽住了父親的袖子,將人往外拖,一邊拉著走一邊說:「速回明月堂去瞧一瞧,不就知道了?」

  連二爺一想,是這麼個理,便也加快了步伐。

  父女倆一轉眼就走得沒了影。

  雲甄夫人不由得「咦」了聲,蹙眉問竇媽媽:「是我瞧錯了還是怎的,阿九竟是十分高興?」

  她做主為連二爺續弦朱氏的時候,若生可是一萬個不滿意。

  竇媽媽也奇怪,方才不好當著若生的面說朱氏的事,一則因為她只是個未出閣的小姑娘不便聽這些,二來卻也是憂心她知道了二房會再有一個孩子心裡頭不痛快。

  可是看若生的模樣,分明是她們擔心得過了。

  雲甄夫人不解,無奈地搖搖頭,出門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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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確信

  連二爺跟若生父女倆腳步頗快,沒一會便消失在了長廊盡頭。

  走出千重園後,若生腳下的步子邁得更大了,面上的笑意也是再也掩不住,「爹爹別磨蹭,走快些!」

  笑聲恍若銀鈴,驚得連二爺不住打量她。

  若生平素也不是板著臉過日子的人,但笑得這般開心,還是極為少見。

  連二爺叫她笑得一頭霧水,一邊走一邊追著問:「不是說要請大夫嗎?你怎麼還這般高興?」

  請大夫上門,總是為了診脈看病的。生了病可絕不是什麼好事,得吃藥不說,沒準還得扎針!連二爺撇撇嘴:「藥都忒苦,還臭烘烘的!」

  便是金嬤嬤端上來反反覆覆強調一定不苦的藥,那也是一股子的藥味,又苦又鹹。等他喝下後,金嬤嬤才改口說,良藥苦口利於病,喝了便好了。可哪一回,這藥是吃上一碗就能痊癒的?

  連二爺想著想著,連眉頭都緊緊皺了起來,攥住若生的袖子:「你怎麼光顧著走路,也不同我說話?」

  「您想聽什麼過會我再說給您聽!」若生頭也不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顧埋頭往前走。

  如果她推算的時間沒有錯,金嬤嬤的話也沒出紕漏,那這回的事八成就不會錯。

  只要一想到能再見若陵,而且這一次她能看著他長大,護著他,她便滿心歡喜,哪裡還顧得上絮絮叨叨碎碎念中的父親。

  連二爺卻不滿意了,嘀咕著:「小沒良心的……」也不知是打哪兒學來的話。

  但他腳下的步伐卻越來越快。因著腿長步子大,不多時就越過了若生,走到了她跟前去。他回頭,瞥她一眼,說:「磨磨蹭蹭做什麼,走快些!」一張嘴就將若生方才同他說的話,原封不動送還給了她。

  若生語塞,笑著推推他的後背:「您好好看著路,別過會撞上了柱子。」

  連二爺嗤笑了聲:「胡說八道!」

  一回頭,已至拐角處。柱子沒瞧見。牆倒是馬上就要撞上了。

  好在若生眼疾手快,在後頭拉了他一把,他這才險險避開。

  「好險……」他長出了一口氣。

  若生也舒了口氣,叮嚀道:「仔細看路。」

  連二爺看她一眼。這回卻是怎麼也不敢再說她胡說八道了。生怕自己一說過會真撞牆上就不妙了。

  父女倆安靜了下來。安安生生朝前走,片刻後穿過寶瓶門,便進了二房的地界。往明月堂而去。

  大夫還未至,但門口已有小丫鬟在候著,遠遠在廊下看見他們爺倆過來,便急急墩身行了一禮,道:「二爺,三姑娘。」

  若生大步拾階而上,問:「母親可還好?」

  小丫鬟抬起頭來,正待回答,卻突然間看清楚了若生面上的神情。

  走了一路,若生多少鎮定了些許,但她心裡頭一念及若陵,就仍高興得難以自已,這面上也就還是不由自主地帶出兩分笑來。

  雖然淺淡,但的的確確是笑著的。

  小丫鬟愣了愣,而後才答:「回姑娘的話,太太這會已好上一些了。」

  若生鬆口氣,掀了簾子往裡走。

  連二爺則已經趕在她前頭進了裡頭。

  竹青色的簾子一揚一落,外頭重新安靜了下來。

  守在門口的幾個丫鬟就互相對視了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別樣的意味,終於還是忍不住小聲談論起來。

  方才為若生掀簾子的小丫鬟咂舌說:「剛剛三姑娘面上的神情你們可瞧見了?」

  有人沒看清,聞言便奇怪地問道:「有什麼不對勁的?」

  小丫鬟搖搖頭:「哪有什麼不對勁的,再對勁不過了!方才那樣才像是三姑娘嘛!」

  「怎麼個意思呀這是?」這話聽著古怪,小丫鬟話音一落,邊上站著的青衣丫鬟就湊得更近了些,壓低聲音急切地問了句。

  小丫鬟面露得意:「三姑娘笑著呢!」

  二太太面色不好,吃不下飯食,還吐了,這會正鬧騰著要請大夫來把脈,顯見得不是什麼好事,三姑娘卻笑了,可見他們府裡的這位三姑娘呀,是指著繼母生病鬧不好呢。

  一群人胡亂揣測著,自以為摸清楚了主子的心思,愈發得意起來,對視著掩嘴輕笑了兩聲。

  殊不知屋子裡頭,若生這會正緊張擔憂得面色發白。

  先前在千重園裡時,她隔著簾子只依稀聽到竇媽媽在同姑姑說二太太月信遲了,金嬤嬤又說有害喜之狀之類的話,一時間只想到若陵,滿心都是那孩子,全然忘了竇媽媽進來回稟時說的話是二太太吐得厲害,面色都發白了。

  她前世因同朱氏關係不睦,朱氏懷著若陵時,是她最不待見朱氏的時候,近一年,她連朱氏的面都懶得見,根本不知朱氏懷著若陵時有多辛苦。

  她自個兒則沒有嫁過人,更不必說懷孕生子,只聽說有些婦人害喜嚴重,卻不知原是這番情況。

  眼看著朱氏好端端坐在那漱口,突然又要作嘔,吐得身子都快佝僂了起來,哪裡還有平日裡半分精神氣,她不覺慌了起來。

  連二爺更慌,急聲問:「這是怎麼了?」

  金嬤嬤轉過身來,定睛一看,父女倆一大一小,皆唬得面色發白,不由得搖搖頭,道:「過一會便好了,二爺跟姑娘先出去吧。」

  左右他們倆留在這,也沒什麼用處。

  「嬤嬤,要緊嗎?」若生的面色難看得同朱氏幾有一比。

  婦人害喜究竟是何模樣,又有何影響,她丁點不知。看著眼前的朱氏,心裡頭只是惴惴。

  金嬤嬤笑了笑,勸慰道:「過會大夫來瞧過就好,不會有大事的。」

  若生見她面帶微笑,一怔,然後提著的一顆心就落了下來。

  看金嬤嬤的樣子,應當已是十分肯定朱氏不是生病,而是有了身子。她伺候過數位主子,也見證了幾位小主子的出生,想必不是頭一次遇見這樣的事。她既還能笑。那朱氏的身子也就沒有大礙了。

  若生深呼吸了幾口,覺得自己心中的躁動和不安逐漸褪去,便拖著還纏著金嬤嬤來回問朱氏怎麼了的父親進了耳房。

  「大夫呢?」連二爺扒著窗子往外探頭看去,「來了!」

  若生聞言也連忙去看。模模糊糊看見幾個人影。邊上的小童背著藥箱。

  她略一想。喊了個小丫頭進來,問:「請的哪位大夫?」

  「奴婢不知……」

  若生啞然,擺擺手示意她出去。隨即便招呼了綠蕉去打聽。

  須臾,綠蕉回來,道:「是位林大夫,就近請的。」

  若生秀眉微蹙,想著回頭還是要請太醫院裡的那幾位千金聖手,來給朱氏看一看才好。

  正想著,耳邊隱隱約約傳來幾道說話聲。

  若生轉身就要往外頭去。

  方跨出門,便聽見那老大夫的聲音:「脈息往來流利,如珠滾玉盤……」略微一頓,老大夫笑了起來,「恭喜太太,這是喜脈呀!」

  因著日子還小,為保萬無一失,他再三號過脈,最後斬釘截鐵地道:「必是喜脈無疑!」

  「恭喜太太!」「恭喜太太!」

  屋子裡頓時響起一片此起彼伏的道賀聲。

  朱氏反而懵了,怔怔地去看金嬤嬤,輕輕喊了聲:「嬤嬤?」

  金嬤嬤笑得面上都起了皺紋:「老奴先恭賀太太大喜了!」

  「這是……真的?」朱氏仍愣愣地問了一句,見金嬤嬤不住點頭,笑意就再也止不住地在她眼裡漫開來,加深,加深,再加深,慢慢的眼神就變得溫柔又深邃。

  若生站在那看著,恍惚間像是穿透了時光的枷鎖,看見了那個摟著若陵,聲音輕柔地說著坊間奇聞的婦人。

  突然,身後傳來「哐當」一聲。

  若生一震,飛快地回頭去看,卻見父親筆直地站在不遠處,白著一張臉望著歡欣鼓舞的眾人,腳邊躺著隻碎了的花瓶。

  邊上原本應該擱著花瓶的架子,則空蕩蕩的。

  瓶子裡有水,插了幾枝粉瓣重疊的花。

  如今瓶子一碎,水流漫延,花瓣也都濕透了。

  若生喊了聲「爹爹」,連二爺卻沒有理會她。

  她愣了愣,稍稍拔高音量又喊了一聲。

  連二爺這才將目光落在了她身上,而後「啪嗒」一聲,踩上了地上濕噠噠的花枝。

  滿屋子的人都在圍著朱氏跟大夫,並沒有人注意到他的異常,唯獨若生,看著父親的神情,心頭一跳。怕他不慎踩上碎瓷片割了腳,她慌忙上前去將他拉到了一旁,問:「怎麼了爹爹?」

  看臉色,分明比方才還要白上幾分。

  「沒什麼事。」連二爺垂眸看她一眼,笑了笑。

  這樣說著話的他,看著竟是比任何時候都更像是個心智成熟的大人。

  若生身子一僵。

  在這之前,她只見過一次這樣的父親。

  ——那是,在他離世之前。

  若生的臉也是僵的,她想笑一笑緩和下氣氛,可怎麼也笑不出來。

  「恭喜二爺!大喜事!」這時,金嬤嬤過來了。

  連二爺便將自己的袖子從若生手裡一把抽出來,笑著走向金嬤嬤,問:「是阿鳶有小娃娃了嗎?」

  語氣雀躍,不復半點方才同若生說話時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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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二爺的秘密

  金嬤嬤笑著回答他,的確是太太有身子了。

  他便也笑咪咪地點點頭,走到朱氏身邊去。被請來號脈的老大夫就又來恭喜他,邊上圍著的丫鬟婆子也是不住嘴的說著好話。

  二房只得若生一個孩子,總是少了些,加上雲甄夫人對連二爺又一向偏愛些,這回朱氏生下的不管是閨女還是兒子,都一定能討了雲甄夫人的喜歡。如此一來,朱氏在連家的地位也就不同了。

  她掛著二太太的名,但如果膝下沒有子嗣,底下的人終究還是會忍不住輕視她。

  這道理人人都懂,金嬤嬤更是明白,所以邊上的丫鬟婆子一疊聲地恭賀朱氏,她也只是笑,並不多言。

  這人吶,十二個屬相,有屬老虎的也有屬兔子的,屬什麼的都有,但真論起來,九成九的人那都是屬牆頭草的!見風使舵,乃是本能。

  二房裡伺候的人,打從朱氏進門的那一天開始,就瞧不上她。

  早前又有若生縱著,更是不成樣子。

  後來哪知若生突然間就改了性子,真拿朱氏當母親敬重著了,一群人傻了眼,又琢磨不透小主子的心思,怕被責罰,只得收斂再收斂,明面上面對朱氏時,那也都是恭恭敬敬的,但私下裡談及朱氏,遠不及面上恭敬。

  直到這一刻,眾人知道朱氏有了身子,來日會為連家二房再添一個小主子,這才真心實意地恭謹了起來。

  但人多鬧騰,朱氏害喜又厲害,屋子裡憋悶,金嬤嬤略等了一會便將人都給打發了下去。

  連二爺則湊到朱氏跟前。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阿鳶。」

  朱氏應了聲,眉眼舒展,亦笑了起來,嘴角開合似想同他說什麼,但想想又沒能將話說出口,只望著他笑。

  連二爺抓住她的手,聲音輕輕地說:「你還難受嗎?」

  方才他們從千重園回來時。朱氏還一陣陣地犯噁心。面色難看的不像話。

  他被驚著了,到這會仍是心有餘悸。

  朱氏搖了搖頭:「好多了。」

  「那就好……那就好……」也不知想起了什麼,他低下頭去。眸光微黯,聲若蚊蠅。

  他剛剛已經聽見了,大夫說是喜脈,還恭喜他們。

  這樣的話。他並不是第一次聽。

  喜脈是什麼樣子的脈息,他不知道。但他知道這裡頭的意思。

  若生的生母段氏懷她時,那大夫也是這般說的。號了脈,大夫張嘴就說了一通他聽不明白的話,然後道是喜脈。也像今兒個這大夫似的說了好些恭喜的話。

  他那時初次聽,聽不明白,就問金嬤嬤。什麼叫喜脈呀?

  金嬤嬤笑呵呵地看著他,說:「喜脈就是太太肚子裡有小娃娃了的意思。」

  他一聽。懵了。

  小祺的肚子裡怎麼會有小娃娃?

  可金嬤嬤是絕對不會騙他的,她說有,那就一定是有的。

  他就親自去問小祺,小祺也笑呵呵的,笑得比金嬤嬤還開心,聽到他問就告訴他說,再過幾個月,他就能看見她腹中的孩子了。

  她還說,希望孩子能長得像他,說完又來問他,想要個姐兒還是哥兒。

  他想也不想脫口就道,都要!

  小祺聞言樂不可支,笑他貪心。金嬤嬤倒是說他答的巧妙,一兒一女成個好,自然是該都要的。

  他聽了重重點頭,雖沒有聽得太明白,但仍深以為然。

  後來,小祺的肚子一點點像是吹了氣似的,隆了起來。每過一天,就大上一點,看得人心驚肉跳。

  再後來,那圓滾滾的肚子裡藏著的小東西會動了。

  小祺抓著他的手去摸,手掌貼在小祺溫暖柔軟的肚皮上,只一會,裡頭就有東西輕輕地踢了他一下。

  他大驚失色,一把將手抽了回來,差點奪路而逃。

  小祺看著,卻哈哈大笑。

  那個時候的小祺,可真高興呀,時時刻額頰邊都掛著笑。

  可他如今想要回憶一下小祺,卻總記不起她的臉來,拚命拚命地去想,也只能看見一張五官模糊的面孔,但他知道,她一定是在笑的,笑得比誰都好看。

  小祺還總同他念叨,等到孩子出生了,得像個父親一樣好好地照顧她,將她養大成人。

  可像個父親一樣,究竟是什麼樣呀?

  他不知道怎麼照顧孩子,一丁點也不知道。

  若生漲紅著小臉,哇哇大哭的時候,他就想找小祺。

  但不管他怎麼找,還是找不到。

  金嬤嬤安慰他,等三姑娘長大了,太太就回來了。

  於是他就等啊等,等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等了很久很久……久到他終於連小祺的臉都記不清了……

  而今,阿鳶也有孩子了。

  金嬤嬤同他說恭喜,他也高興,可高興之餘,心底裡又有一股他難以言喻的恐懼不停地湧上來。恐懼太強烈,強烈到幾乎要將他心中的歡喜給徹底淹沒。

  但當著若生的面,他一定要死死咬緊了牙關,什麼也不說。

  不能說!

  他垂著腦袋,聽見若生在吩咐人去給雲甄夫人送口信。

  方才他們一道從千重園裡出來,雲甄夫人本來也是要跟著一起來明月堂的,但半途有了事一時脫不開身,便先去了點蒼堂。眼下朱氏有了身子的事已是板上釘釘,自然是該立刻使人去知會她一聲。

  連二爺屏息聽著,暗暗想,阿姐應當會很高興吧?

  他悄悄抬頭掃視了一圈四周,人人面上都帶著笑意,似乎就真的只有他在害怕。

  他用力咬了咬牙。

  ……

  午後,朱氏犯睏,便歇著去了。

  她眠淺,害喜又厲害。身上疲乏,金嬤嬤便不敢在屋子裡留人,怕擾著她。

  連二爺是想留下的,可也叫金嬤嬤給趕了出來。

  頭三個月不穩,萬事都得小心,不可大意。

  連二爺沒有法子,奈何不了她。也就只能聽話。

  夏天日頭大。人被太陽一曬就懶洋洋的不想動,風一吹就更是昏昏欲睡。

  往常這時候連二爺也該回房午睡去了,但今兒個他半點睡意也無。閉著眼睛躺了大半天了,還是精神得很,翻來覆去反倒是難受起來。他索性起身,讓人沏了一杯茶吃了。而後去了花園遛鳥。

  他養了一群鳥,隻隻都是他親自挑選的。平素喜歡得緊。可這回到了園子裡,他剛看了兩眼,就開始覺得意興闌珊,無趣得很。他嘆口氣。什麼也不幹了,走到一棵樹旁,就這麼席地坐了下去。盯著樹根發起呆來。

  突然,一聲「爹爹」打破了寂靜。

  他倉皇回頭去看。又匆匆將視線移開,似是有意在避她。

  若生不覺蹙了蹙眉,心道她爹絕對有古怪!

  她大步走近,學著他的樣坐在了樹下,問:「您有什麼心事瞞著我?」

  連二爺慢吞吞往邊上挪,不答反問:「你怎麼上這兒來了?」

  「……莫不是因為母親有了身子的事?」若生皺眉看他。

  連二爺臉色一變,趕忙搖頭:「不是不是——」

  他說的急,音調都變了,顯見得是叫若生給說中了。

  若生不覺疑惑起來,輕聲問:「您不高興?」

  前世朱氏懷上若陵的時候,她非但同朱氏關係不睦,同父親也不睦,所以當時父親心裡頭是如何想的,她也是什麼都不知道。想了想,她又補了句:「您可別憋著不提……」

  她委實不習慣這樣的父親。

  連二爺別過臉去:「……我沒有不高興。」

  若生仔細聽著,語氣也的確不像是不高興的,不由愈發困惑。既然如此,她爹這反常的行徑,究竟是為了什麼?沉吟片刻,腦海裡突然浮現出一個念頭來。

  靜默了一瞬,她終於長長嘆了口氣:「爹爹可是想起娘親了?」

  連二爺默然。

  若生有些無措:「您是擔心母親也會不見嗎?」

  連二爺沒有吭聲。

  「怎麼會不見呢!」若生努力笑了起來,「何況、何況娘親不是因為是九天上的仙女,所以暫且回去了而已?總有一日會回來的。」

  連二爺終於轉過臉看向了她,面上浮起凄微無助的笑容,像是熱鬧的上元佳節上,同家人走失了的孩童,眼眶裡慢慢地蓄起水汽:「你娘不會回來了,阿九,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若生愣了下,強撐著:「怎麼會呢,她很快便會回來的。」

  連二爺紅著眼睛,近乎呢喃地道:「傻阿九,小祺死了,死了的人就再也不會出現了……」

  小祺沒了,他一直都知道。

  他打從一開始就知道。

  他養的小白狗,金嬤嬤就說沒了,打那以後,他就再也沒見過它。

  可小小的阿九不懂這些,總追著他問,娘親呢?娘親人呢?

  他不敢告訴她,小祺永遠不會再回來看他們了,便只好裝糊塗。

  但有時,明明知道她回不來了,他也會忍不住問旁人,小祺什麼時候回來。

  他啞著嗓子問若生:「如果阿鳶也死了怎麼辦?」

  若生心一酸,搖頭道:「不會的!」

  她一直以為父親不明白生母去世的事,所以總順著他的話胡亂說,哪裡知道,他卻是因為怕她傷心,才裝不懂。

  「一定不會有事的!」她聲音堅定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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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善意的謊言

  連二爺似是不信,聲音愈發低微了下去:「可是萬一呢……」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呀。

  這世上的事,便是他也知道,沒有什麼是能肯定的。

  所以他仍舊是怕,憂心忡忡,不知如何是好,只用紅著的眼睛望向了若生,緊張地道:「小祺有了孩子的時候,也是人人都說不會有事的!」小祺日日還笑得那般開心,誰曾想到,有一日她會突然消失在他們的生活裡。

  消失得那樣乾淨,乾淨得令人心酸——

  幸好,幸好她終究還是留了若生給他。

  若生年幼的時候,他不知如何照料她,但仍時時陪伴在她身旁。小祺說過的話,他都還記得清清楚楚,他在努力地像個父親的樣子,養育照顧若生。

  他儘力了。

  許久之前,他就已經是個父親了。

  為了不叫若生知道母親已不在人世的事而難過,他這麼個不擅說謊的人,也是瞞啊瞞,硬是瞞了這麼多年,才終於因為惶恐害怕跟無助的情緒,向她傾吐了出來。

  然而在這之前,他始終將自己的心思掩藏得那般巧妙。

  如果方才不是他親口所言,若生恐怕仍然想不到他早已心知肚明。

  她娘死了,他再也等不到小祺回來的那一天,他一直一直都知道。

  若生長長嘆了口氣,而後一點點將眉眼彎了起來,笑著問他:「金嬤嬤可曾同爹爹說過,人死了會去哪裡?」

  連二爺不妨她突然問起這個,不由得愣了下,「我不記得了……」略微一頓。他復又道:「但是我記得小寶沒了的時候,金嬤嬤告訴我說,小寶去了西方極樂世界!」

  「那您可知道西方極樂世界裡都有些什麼?」若生笑著點點頭,繼續問道。

  連二爺抬手揉揉眼角,搖了搖頭:「都有什麼?」

  若生隨手撿了塊小石子在地上比劃著,說:「那裡頭呀,有佛祖。有菩薩。還有許許多多的羅漢……」

  「沒有凡人?」連二爺皺皺眉,出聲打斷了她的話。

  若生微微側過腦袋,淺笑著衝他一頷首。然後解釋說:「那是佛祖的地盤,自然沒有凡人。」

  連二爺忍不住驚呼:「當真?」

  「您不信?」若生俏皮地眨眨眼。

  連二爺摸摸鼻子:「我又不曾親眼見過,怎麼能胡亂相信。」

  這時候,他倒是又顯得謹慎起來了。

  若生無奈失笑。終於將話頭扯到了亡母身上:「娘親就在那呢,您怎麼能不信?」

  連二爺怔了怔。而後忽然重重點頭,道:「那我信!」言罷又迫不及待地追問起來,「可是、可是你不是說那裡頭沒有凡人嗎?小祺怎麼會在那呢?」

  若生笑吟吟說:「娘親是個好人,好人才能去西方極樂世界。這去了以後,便不是凡人了。」

  「哎呀!」連二爺驚訝萬分,一把從樹下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若生急切問道:「小祺成菩薩了嗎?」聲音又響又亮,激動極了。

  若生就道:「可不是!」

  「菩薩小祺……」連二爺兀自嘟囔著。方才面上的鬱色終於消去些。

  若生也跟著站起身來,斜斜靠在粗壯的樹幹上,循循善誘道:「菩薩都是有大能耐的,爹爹您說是不是?」

  話本子連二爺可沒少看,聞言當然是想也不想便點了頭,認認真真地肯定道:「這是當然!」如果菩薩沒有大能耐,旁人還為何要拜菩薩? 寺廟那麼多,菩薩的金身也那麼多,香火旺盛的地方也不少,可見菩薩的確是有大神通的。

  連二爺對此深信不疑,但有一事卻叫他忍不住疑惑了起來,問若生:「可小祺是什麼菩薩呢?」

  「……」若生頓時語塞。

  放眼連家上下,只有若生孀居的大伯母一人吃齋念佛。若生知道的這些事,也都是無意間從她那得來的,連半吊子都稱不上,所以如果要問她都有哪些菩薩,她是連一個也想不出。

  思來想去,她滿腦子就只有個地藏王菩薩。

  可這……不管怎麼看,都不便往她娘腦袋上安才對。

  她狠狠心,索性胡謅了一個她自個兒根本不知道是什麼的菩薩出來,而後同父親道:「所以爹爹只管放心就是,有娘親看顧著,誰也不會出事的!」

  連二爺被她繞了進去,真的相信小祺成了菩薩,終於高興了起來,又想著有菩薩保佑,頓時安心了許多,但很快,他好容易落回了原處的那顆心卻又飛快地提了起來,眉頭一皺,神情變得侷促起來,湊近了若生小聲問:「我先前不理你,你可是生我的氣了?」

  若生笑言:「再有下回,可就真生氣了!」

  連二爺鬆口氣,總算有了精神,拽著她要去看鳥籠裡關著的鳥雀。

  爺倆並肩走著路,他忽然側目看向若生,興緻勃勃地問道:「等阿鳶肚子裡的孩子出世,就叫小寶好不好?」

  「小寶?」若生呢喃念著這兩字,驀地想起了自己曾無意間看見過的那本手札,父親在自己出生那一天,曾也在紙上寫下過「小寶」這個名字,說覺著姑姑為她取的名字不好,遠不如叫「小寶」來得好聽。

  一晃眼,十二年過去了……

  他竟然還惦記著這個名?

  這可還真是,念念不忘了。

  雖然她覺著這名聽著也算討喜,可那是她唯一的弟弟,萬萬不能任她爹胡來。

  她將頭搖成了撥浪鼓,一萬個不贊成。

  連二爺不忿:「哪裡不好?比你的名字可好聽多了!小寶小寶,多麼朗朗上口!」

  若生聽著,一把拽住不再讓他往前走,等到連二爺疑惑地轉過頭來看她時,她便粲然一笑。朗聲說:「叫若陵吧!」

  連二爺嘟噥著:「哪及小寶呀。」

  若生見狀不覺笑出聲來,誰讓她同父異母的幼弟,的的確確就叫做若陵。

  「罷了罷了,到時候也讓阿姐給取一個就是。」連二爺搖頭晃腦地說著,邁開腿繼續往前走了去,但只過一會,他就又忍不住要來同若生爭論。是「小寶」這名好還是「若陵」這名好。

  父女倆說著話。待到了夕陽西下。

  天色未黑,若生便在明月堂陪著他們用了飯。

  夏日裡白晝漫長,天色也黑得較平常更晚一些。

  掌燈時。時辰就已不早。

  若生便也就沒有在明月堂多留,徑直回了自個兒的木犀苑。洗漱過後,她散著頭髮坐在燈下看書,綠蕉就拿塊帕子為她擦濕髮。

  淡淡的香氣就伴隨著綠蕉力道適中的動作。一點點在夏夜裡散開去。

  若生「嘩嘩」翻著書,略有些漫不經心地問道:「那叢薔薇養得可還好?」

  綠蕉笑著答:「奴婢白日裡才親自去看過。您放心。」

  薔薇花期長達近半載,眼下正是次第開放,一派繁榮的時候。

  若生合上了書,嘆口氣:「明知自家牆上有個洞。卻不叫人去修葺,這樣的主人,恐怕也就只有我了。」

  綠蕉道:「有那叢薔薇花遮著。倒也不顯。」

  「眼下也就只能先這樣了。」若生又嘆一口氣,將書擱到了一旁的矮几上。

  元寶把來連家的這段路摸得滾瓜爛熟。閉著眼睛都不帶走岔的,但輕易更改路線總是不安全,所以那牆上的洞,若生想了許久該封,最後卻還是沒有封。

  回京後,元寶跟著蘇彧走了,誰知沒兩天卻又悄悄跑了來,來了也不鬧,乖乖地進門,仰面往地上一躺,四肢攤開,等著若生給自己揉肚子,不時發出輕快的「咕嚕」聲來,模樣極享受。

  等到暮色四合,它就又麻溜地甩甩尾巴,回家去了。

  當真是,來也一陣風……走也一陣風……

  十足瀟灑。

  但它悄悄來了兩趟,卻並沒有帶任何東西,顯然不是蘇彧發了話讓它來的,全是它自個兒自作主張。

  慢慢的,元寶來的次數多了,木犀苑裡的人就時常會在廊下看見一隻肥貓蹲在那,仰頭盯著掛在窗下的銅錢。

  大多數時候,銅錢都是不搭理它的,只偶爾聽見喵喵聲,會猛地一扇翅膀,撲底下的人一頭灰,再順便叼兩粒米朝元寶吐。

  元寶立馬炸毛,可它夠不著銅錢,只能急得在地上亂轉,轉啊轉,就發現了散落在地上的米粒,張嘴就舔,舔兩下又給吐了,嫌難吃,飛奔至若生身邊,要小魚乾「漱口」。

  自打若生跟蘇彧熟悉起來,元寶總黏著她,她手邊便也備上了元寶愛吃的東西。

  元寶吃過一回,食髓知味,就牢牢記住了。

  不過這一次,它已經有數日不曾露面,也不知是不是被蘇彧給拘了起來。

  若生莫名地還有幾分想它。

  「姑娘,元寶那小東西又來了。」這時扈秋娘忽然打從外頭走了進來,面上帶著無奈的笑,微微一側身,露出自己身後跟著的大貓來。

  「喵嗚……」它昂著腦袋輕輕叫喚了聲,越過扈秋娘邁著小短腿朝若生走了來,走到邊上就獻寶似地一舉爪,按到了自己身前懸著的錦囊上。

  若生怔了下,湊近仔細看過,才認出來這就是原先用過的那隻錦囊。

  她不由得想起那次元寶帶著空錦囊來的事。

  百思不得其解後,她在平州問了蘇彧,他卻說是元寶偷的……

  思及此,若生不免多打量了元寶幾眼,這貓精怪得很,該不會又偷了一回吧?

  ----------------

  ps:有不少人猜過二爺是裝傻的,這個真不是…

  但二爺這個人物設定並非傳統意義上的傻子,生理角度,他有過無法修復的腦損傷,所以不能思考太複雜的問題之類的…

  心理上,二爺的性格是在「彼得潘綜合症」上進行完善的,行事孩子氣,遇事容易有逃避性,缺乏責任感,情緒容易失控等等…

  感興趣的親可以去查一下,是蠻有趣的一種心理疾病~~

  以古人眼光來看,二爺絕對是傻的無疑,但事實上他跟大眾概念裡的傻子,是不大一樣的…

  至於朱氏是否要取代小祺這樣的問題,其實沒有多少討論的意義呀~

  也許因為有小祺在前,朱氏就顯得沒那麼討喜了,但世上只有一個小祺,也只有一個阿鳶~

  朱氏活在若生父女身邊,小祺則活在他們心裡,並無矛盾~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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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4 00:35:56 |只看該作者
第119章 重五

  元寶則見她只是看著自己,也不動一動,不由得歪歪頭,叫喚了起來,「喵——喵嗚——」

  夜色正寂寥,輕輕的貓叫聲,恍若嬰童細語。

  它模樣乖巧地將爪子放下,搭在了若生的鞋面上,蹭了兩下。

  「裡頭是空的還是裝了東西的?」若生揚一揚眉,終於俯身探手將它脖子上掛著的錦囊給摘了下來,一面又扭頭問扈秋娘,「什麼時候瞧見它的?」

  扈秋娘笑著答:「就方才,吳媽媽說起今兒個夜裡看天象保不齊有雨,想著讓人將銅錢帶到屋子裡來,奴婢便過去了,哪知一轉頭就發現了元寶。」

  若生嗔道:「它倒是每回來都先去尋銅錢了!」

  早幾回,它可都是馬不停蹄地來尋她的……

  須臾,錦囊的繫帶在她指間鬆開來,口子展開,露出裡頭裝著的一張字條來。

  原來不是空的。

  若生將紙條取了出來,正要展開,伏在她腳邊的元寶驀地又叫喚了兩聲,嘴邊的鬍鬚抖啊抖,像在得意地笑。

  「元寶。」若生叫了它一聲。

  它立馬高高抬起頭來,豎著耳朵「喵」了聲。

  若生便垂手摸了摸它的腦袋,笑吟吟道:「辛苦了。」

  錦囊裡頭既然不是空的,那這字條定然就是蘇彧寫下的,所以元寶時隔幾日突然間又冒了出來,應當為的就是來給她送信。它往常過來,也都是挑了白晝來的,這在入夜後過來,卻還是頭一次。

  也不知蘇彧要同她說什麼。

  二人回京後,見面總不如在平州時來得方便。自打蘇彧來連家接走了元寶後,他們就再未見過。

  若生暗暗揣測著,將手裡的字條展開來。

  薄而窄的一張紙,上頭只寥寥寫了幾個字——

  重五見。

  若生微微一怔,呢喃著將這三個字給念了出來。

  一旁伺候著的扈秋娘聞言,皺一皺眉,禁不住好奇地問道:「這莫非是什麼啞謎?」

  「重五。是端陽節呀。」若生將字條揉作一團。笑著搖了搖頭,「不提倒是真的全給忘了。」

  五月初五,是為重五。正逢端陽節。

  端陽節這一日,飲菖蒲酒,食五毒餅,乃是風俗。

  但在大胤。除這些之外,還有一項頂要緊的習俗。大胤朝多水。漕運興隆昌盛,水路繁多,所以每一年的端陽節,大胤各地都會舉辦賽舟大會。天子腳下的京城自然也不會例外。

  重五日的賽舟大會是大胤一年一度的盛事。

  連家掌著水路多年,這樣的盛會,當然少不了連家人的事。

  尤其連家遷居京城。入駐平康坊後,又一向很得嘉隆帝器重。京城每年重五時節的賽舟大會便會有連家人親自到場主持。

  雲甄夫人嫌鬧騰,輕易不會露面,所以主持盛會的事就落在了若生的三叔跟四叔身上。有時是連三爺去,有時是連四爺去,倆人一道出現的時候,也不多。

  但重五日的賽舟大會,究竟是怎麼個流程,若生卻一點也不知道。

  她仔細回憶了一番,腦海裡還是一片空白。

  想一想,這麼多年,她有記憶以來,好像只去過一回!

  而且就是那一回,似乎也沒能留多久便回來了。至於為何早早離場,她已記不大清楚。

  她將揉成一團的紙條置於燈火之上,指尖一鬆,紙條便落了下去,不過一瞬間就被燒成了灰燼,冒出幾縷青煙來。

  扈秋娘見狀不覺問道:「姑娘可是要在重五日出門?」

  「今兒個是初幾?」若生不記日子,如今突然要想,半天也沒能理清楚。

  「初二了。」

  若生蹙起眉尖:「三天後就是端陽節了?」

  難怪那天她偶遇三叔家的四堂妹宛青時,那丫頭連連嘆氣,說好些日子沒見著過父親了。可見三叔是忙著辦正經事去了,腳不沾地,連陪四堂妹多說兩句話的工夫也沒有。

  說來三叔既忙著,四叔想必也躲不開,是以她將老吳的事說了後,四叔連傳了底下的人去問話的也沒有,顯見是忙。

  但除了太忙外,四叔想必也沒有將她放在心上過,拿她當回事,沒準根本就不曾想過老吳的死會有什麼貓膩在。

  不過他不來折騰,若生還樂得自在。

  她空了手,便隨意撿起邊上擱著的一柄扇子把玩了起來,抵住自己下頜,沉思了起來。

  蘇彧為何要見她?

  她猜不透,但卻明白他為何選在端陽節。

  賽舟是盛事,不僅京城的勛貴世家會派人蔘賽,普通民眾也都會去圍觀。而且岸邊多的是學子聚集,以賽事作詩,作的好作的妙的,亦有獎賞。人人都知道連家財大氣粗,這獎金十分可觀,是以參與之人眾多。於貧寒學子而言,能在這一日脫穎而出,不但能獲得獎金,亦是一個絕佳的機會。萬一走了運,叫哪家瞧中請作幕僚,來日致仕,便極有可能成為捷徑。

  畢竟除了這一天,再想一口氣見到這麼多的達官貴人,就不容易了。

  所以那一天的人數之眾,用人山人海來形容,也著實不為過。

  她同蘇彧見面的事,也就變得順理成章。

  若生給自己扇了兩下風,又去給元寶扇。

  夏夜逐漸悶熱,窗子半開著,也沒有什麼風。若生不喜歡用冰,嫌化開後濕漉漉的,都是水,瞧著就鬧心,好在她也並不大怕熱。

  可元寶就不同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它長得胖乎,毛又厚密,打從入夏開始就怕熱得很。

  若生給扇著風,它就四肢攤開,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歪著腦袋。瞇起了眼睛咧嘴似笑非笑地看她,發出舒服的叫喚聲。

  若生就順手摸了它一把,結果摸了一手的毛。

  掉毛掉成這樣的,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得虧它毛多,不然早該禿了。

  「喵嗚……」元寶蹭蹭她的手指,黏著不放。

  但外頭的天色已是越來越黑。雖然天上有星子發著微光。但終究還是夜深了。若生想著它回蘇家去的路程,過了會便將扇子收了,道:「好元寶。該回去了。」

  先前未曾說好,她也不便自作主張將它留下。

  元寶就從地上爬了起來,扭著屁股甩甩尾巴往外頭去,倒也沒有依依不捨。

  若生不放心。吩咐扈秋娘跟著去看看。

  但時已近二更天,外頭早已宵禁。不能隨意走動,所以扈秋娘也只看著元寶出得連家就返了回來。元寶是貓不是人,行動又靈便,入夜後也不被宵禁「犯夜」一罪所限制。就算是真遇上了巡夜的,也無妨。

  換了人,少不得要被盤問上一番。

  是以元寶出了連家後。順順利利地就回了定國公府。

  貓步輕而無聲,鬼魅似地進出了一番。無一人察覺。

  夜色愈發深濃,平康坊上空響起了二更天的梆子聲,定國公府的燈也熄得差不多,眾人都歇下了。

  元寶在星光底下一溜小跑,跑進了小竹林裡,隨即一進門,就看見了蘇彧身邊的小廝三七。

  三七得了蘇彧的吩咐在等它回來,可左等右等,睡意就慢慢湧了上來,直打瞌睡,眼皮也變得沉重。元寶回來時,他已經靠在門邊閉上了眼睛,像是早就睡熟了。

  元寶停下腳步,舔舔毛,猛地一個縱身跳起來,撞向了三七。

  「地動了!地動了!」三七大呼小叫地睜開了眼,一看是元寶,頓時明白過來,懊惱道,「祖宗,你好端端地撞我做什麼?」

  元寶「喵」了聲,一爪子砸在了門板上。

  門鎖著呢。

  三七恍然大悟,連忙為它開門。

  元寶的爪子還按在門上,不料他突然推開,踉蹌著就朝裡滾了進去,爬起來後氣得衝三七直叫,全忘了自己方才還撞了人家。

  「得了得了,就你話多……」三七揉著惺忪的睡眼,嘟噥了句,又將門給關上了。

  元寶這才作罷,轉身去找蘇彧。

  已是亥時,蘇彧卻還沒有歇下。

  屋子裡點了兩盞燈,光線明亮,他正在伏案抄經,一字字寫得乾淨齊整。

  他不信佛,但他娘信。

  他爹跟兩個哥哥去世後,他娘日夜誦經,從此待在佛堂裡的時間比見人的時候還多,很長一段日子裡,除表妹夏柔外,她連他們兄弟幾個也不見。

  不過夏柔同他娘待在一塊的時間,可比他們兄弟幾個同母親待在一塊的日子長得多了。

  她是他姨母的獨女,比他小三歲,自幼長在蘇家。因是遺腹子,還未出生就沒了父親,三歲時又沒了母親。

  他娘同夏柔的母親是孿生姐妹,可憐夏柔小小年紀就沒了父母,便收養了她,從此視若己出,親自帶在身邊教養。

  蘇家又只有兒子沒有女兒,所以夏柔雖是表小姐,卻同蘇家的女兒沒有區別。

  但蘇彧想起這位表妹,卻總沒什麼印象。

  ……大抵是個安靜的人。

  「喵嗚——喵——」

  元寶不知何時已經悄悄跳到了案桌上,探出爪子想要往經文上落。

  蘇彧斜睨了它一眼,道:「做什麼?」

  元寶「喵」了聲,肉爪眼看著就要落了下去。

  電光火石之際,一支墨筆驀地點在了它腦門上,上下左右畫兩道,打個了大叉。

  經文則瞬間被移開,「啪嗒」一聲,它一爪子落了空,失望地叫了聲,「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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