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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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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蓬萊客] 折腰《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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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6 11:13:18 |只看該作者
第150章

       小喬慢慢地睜開眼睛。

       魏劭忽牽著她手,從床上下來。

       小喬被帶到了他的那間書房裡。

       他入內,亮起燈火。

       小喬略微困惑地看著。見他從一個秘屜裡取出一隻匣子。

       正是她極其熟悉、就在數晚之前還剛剛見到過的那只。

       魏劭捧匣子置於案上,自己坐於後,熟練地開啟匣蓋,示意小喬靠近。

       小喬慢慢地走了過去。

       內裡,果然是那晚上她曾於門外窺過的那面舊幟。

       折疊的整整齊齊,置於匣內。

       “蠻蠻,你從前不是一直想知道這匣裡放的是為何物嗎?乃我父親當年的令旗。這上面的血,便是我父親死前所染。這件遺物,多年以來我一直收藏……”

       魏劭的視線停留在舊幟上,緩緩地道。

       小喬屏住呼吸,慢慢抬起眼睛,看向魏劭。

       他目光幽遠而空洞,仿佛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

       “當年我父與你祖父奉朝廷之命,同伐李肅。李肅勢大。雙方戰前盟約為誓,約定從東西兩側同時進攻。我父親出於對你祖父的信任,是以完全按照有應援的方式進行調兵佈陣。到了約定時刻,我父親照計畫出兵後,還相信你的祖父會如約到位……”

       他的視線落到小喬的臉上,手慢慢地捏成了拳,手背上的幾道青筋,漸漸凸迸而起。

       “我的殺父殺兄仇人乃是李肅,你喬家不過背信違約罷了。戰無義戰,不敵而死,無須怨人。但你可知,倘若那時候,你祖父哪怕是告一聲他戰前退出的消息,我父親臨時改變戰策,即便最後依舊落敗,未必也會敗到如當日那般慘烈的地步!我父兄二人孤軍難敵,死於亂箭之陣,隨同的五萬魏家軍士,幾全軍覆沒,最後回來的,不過寥寥數千殘兵。”

       他閉目,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蠻蠻,設身處地,為人兒子,倘若換成是你,難道你能無動於衷?”

       他一字一字地道。

       小喬慢慢地朝他走去,跪在了他坐塌的側旁,握住他的手,喃喃地道:“對不起,對不起——”

       魏劭原本緊緊捏著的拳,緩緩地鬆開。

       “和你無關,你無需道歉。”

       他沉默了片刻。

       “蠻蠻,不欲瞞你,我知當年事和你父親無關,只是直至今日,對你喬姓,我依舊無法排解恨意。哪怕那日我叫魏梁以你之名去兗州為你父親送賀禮,當時我想的最多的,也是為了讓你歡喜……”

       “當年事的元兇,你的祖父已經死了。我便猜想,祖母應是看出我戾氣沖心,執念過重,盼我做個心胸寬廣之人,正好你喬家以婚姻求好,這才答應了當初的婚事。”

       “不管我這猜想是對,抑或另有隱情,蠻蠻,我天性所求本是快意恩仇,隨心所欲。為你,我能忍。但要我徹底放下恨意,須知這於我來說,太難了。終其我一生,或許未必都能做到如祖母那般豁達的境地。”

       他拿開了小喬的雙手,起身。

       小喬雙手從他手背滑落,視線隨他身影,怔怔地看他走到了窗前,推窗背向自己而立。

       “蠻蠻,我非良人,知從你嫁我至今一直求全,你已盡善,最近這些時日,更是受了極大的驚嚇和委屈。我亦心知,倘我一日不能放下恨意,你我便一日不能真正無間。”

       “容我多些時日,慢慢想清楚。”

       他回過頭,注視著小喬,眸光凝峻,緩緩地說道。

       ……

       魏劭次日離了漁陽。

       七月底,魏劭以李典都督泰山軍事,駐兵章丘,指青州;李崇張儉都督沛地諸軍事,指徐州;自己親督譙郡,劍指琅琊,兵分三路,擬分路同時出擊,各個擊破。

       消息傳出,天下皆震動,萬萬沒有想到,魏劭竟然如此便對琅琊漢室公然發動了進攻。

       琅琊朝廷匆忙調兵遣將,軍事全力應對以外,王霸董成等人檄文不斷,摛藻繪句,文采斐然,公告天下,痛駡魏劭逆天而行,是為謀逆,斥他為幸遜之後的不二逆賊,號召天下諸侯勤王,共伐之。

       琅琊朝廷檄文發遍天下之時,八月中,李典攻下了昌邑,迅速切斷琅琊朝廷與青州的聯繫。

       八月底,南路的李崇張儉奪下徐州。

       九月上旬,魏劭攻破陽都,兵鋒直指琅琊朝廷。

       最後一戰,一觸即發。

       ……

       發生在古齊魯大地上的這場戰事,震動了九州。

       衛道者痛駡魏劭為亂臣賊子,天必譴之。

       南方豫州蓋照、廬江宋陵、江夏劉筌、長沙吳璠,諸多地方諸侯,短短一個月內,效仿漢中樂正,趁機先後分別稱帝建國。

       南方瘟疫尚未過,黃州、彭澤又逢災荒,白米萬錢一斛尚不能買,民不聊生。便有長江水賊陳英借妖道道術,自稱天王轉世,打著天道旗號糾合流民,凡攻下一地,如蝗蟲過境,不順者一概被冠以觸犯天條之罪加以屠殺,更以人屍為軍糧,稱“早攻城,晚食肉”,如此激勵部下,短短數月,竟糾合至了十數萬之眾,自號陳天王,越過長江逼向富庶的淮揚,來勢洶洶。

       南方大亂。

       但在漁陽,一切卻和平常沒什麼兩樣。民眾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茶餘飯後,閒談幾聲君侯攻伐琅琊事罷了。

       所謂漢室劉姓正統的影響力,在北方,早已經一落千丈。

       尋常百姓人家,誰管天下為何姓氏,所求不過為飯飽衣暖。

       魏劭統一北方的這數年裡,地方任用賢能,廢除苛法,減免賦役。亂世之中,庇他們有口飯吃,過上安穩日子,他們便認魏氏君侯為天。

       就這麼簡單的一個道理。

       ……

       洛陽大明寺裡,有一著名高僧伽曇,年輕時從天竺來到洛陽,留居數十年,從事譯經、宣講佛法。

       去年魏劭占洛陽後,徐夫人聽聞伽曇之名,派專人請他來漁陽宣法,伽曇欣然應邀而來。

       九月十五,適逢金龍寺一年一度的法會,高僧伽曇開壇講法,是以盛況更勝往昔,連做七天。

       徐夫人帶朱氏去了金龍寺聽法。

       小喬未去,留在家中照料腓腓。

       腓腓六七個月大了,長出乳牙,上個月開始,小喬安排她漸漸斷乳,開始輔食。

       腓腓起先很是抗拒,一個月下來,如今漸漸也習慣了新的吃食。

       這晚上,到了腓腓飯點,春娘端來一碗以羊乳調和的肉糜粥,餵飽了腓腓後,小喬陪她玩耍片刻。

       戌時,見她漸漸犯睏,哄睡了她,自己也覺得累,便打發掉乳母侍女,自己跟著閉門上床,房裡只留春娘陪夜。

       她睡了一覺,醒來半夜了。

       四周靜悄悄的。

       女兒睡的很穩,春娘均勻的呼吸聲也清晰地傳入小喬的耳裡。

       小喬閉上眼睛,想再繼續入睡,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

       魏劭攻琅琊,一開始雖頂了個謀逆的駡名,但這種駡名,隨著他的順利推進和南方諸多諸侯自立為帝,已漸漸塵囂落定。

       倘若不出意外,最遲到這個月底,琅琊朝廷必滅於魏劭之手。

       那時候,天下十分,其中七八分將入魏劭囊中。

       還有什麼能夠阻擋他的皇圖霸業?

       比她夢中的前世,魏劭將近而立稱帝,這一輩子真的提早多年。

       他要封腓腓為公主的那一天,想必是不遠了。

       他也不會再動喬家了。兗州如今更是穩當。即便城門大開,沒有一兵一卒,也無人敢犯。

       父親雙目雖依舊失明,但從前次通信來看,他對此看的很開,十分豁達。

       還有阿弟,如今在並州,也是一切順遂。

       小喬覺得自己心滿意足了。

       她得到了魏劭的愛和因愛而生的容忍,庇了家人,有了可愛的女兒。以當初那樣的局面,能走到今天,她想不出來,自己還夫複何求?

       但是今夜,這般醒來,和之前的許多個夜晚一樣,她雖依然感到疲倦。

       卻無論如何,再也睡不著覺了。

       最後她從床上爬了下來,趿了雙軟底繡鞋,借著窗外透進來的那片白色月光,來到女兒的小床前,看了下她蓋的被,替她拉了拉,隨後無聲無息地來到那扇窗前,輕輕推開了窗。

       一輪明月高高懸於頭頂,清輝遍照人間。庭院裡花木扶疏,暗影交錯,不知哪個角落,偶傳來一兩聲秋蟲的咕噥之聲,顯得這個秋夜,倍加的幽靜。

       小喬斜斜地靠在窗邊,仰面望著頭頂那輪蟾宮明月,漸漸玉臂生寒,才驚覺方才起身時候忘記披衣,便雙手交握胳膊,輕輕揉擦了下,隨即探手正要關窗,視線忽然定住了。

       對著窗戶出去不過十來步遠的東南一角,植了一株木樨。

       木樨樹影之下,此刻隱隱似有一團人影立在那裡。

       只是角落光線昏暗,她方才竟未覺察。

       徐夫人和朱氏去了金龍寺,要幾天後才歸,家裡的護衛,賈偲做的極其周到,夜間俱安排護衛值守。

       但如此夜半時分,西屋內院這樣的地方,決計不可能會有護衛入內。

       這個黑影,必是外來之人。

       小喬渾身汗毛陡然豎立,正要高聲呼叫,看到那個黑影微微一晃,竟朝自己疾步而來。

       幾乎就在眨眼之間,便到了她的面前。

       月光照出一張半明半暗的男子面孔,目邃骨峻。

       雖已經年未見,但她依舊一眼便認了出來。

       竟是魏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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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
發表於 2017-3-16 11:13:35 |只看該作者
第151章

       小喬停了一瞬,飛快關窗,被魏儼一掌給撐住,身形敏捷如猿,已順窗而入,停在了她的面前。

       月光流瀉而下,落在他身後的窗臺上,描出了一個身形輪廓,他的面容卻如月的背面,隱沒於完全的暗影裡。

       只剩一雙眼睛,閃著微微的暗光。

       身後忽然起了“啊——”的一聲驚叫。

       魏儼一個箭步過去,一掌而下,剛驚醒爬坐起來的春娘悶哼了一聲,一頭又倒了回去。

       魏儼擊昏春娘,走到燭臺前,點亮了燭火,慢慢地轉過身。

       他穿了身青色的尋常漢人衣裳,數年未見,除了蓄留短短髭鬚,臉容和小喬記憶中的差不多。

       只是從頭到腳透出的那種感覺,卻不大相同了。

       小喬在他的身上,仿佛嗅到了一種頭狼的嗜血氣息。

       見他雙目閃閃落向自己,她的心口砰砰地跳,全身繃的緊緊,戒備地盯著他,慢慢地後退,將還熟睡中的腓腓護在了身後。

       魏儼視線掃過她身後的那張小床,目光微微一動。

       “莫怕,我不會傷害你的。”

       他開口道,聲音低沉。

       電光火石之間,小喬放棄了開口叫人的念頭。

       這間屋裡只有自己和腓腓,再加個被他一掌擊昏了的春娘。

       即便她此刻張口大呼叫來了人,倘若魏儼存心不良,要對自己或腓腓不利,於他而言,也是易如反掌。

       她慢慢地鎮定了下來。

       “你意欲為何?”她直接問。

       她並沒問他如何進來的。

       賈偲雖安排巡邏護衛,但以魏儼的身手,加上他對魏府環境的熟悉,以夜色掩護避過巡邏闖入內院,並非不能之事。

       魏儼沒有作聲,兩道目光再次投在她的身上,注視著她,雙目一眨不眨。

       細細涼風從窗牖裡裡滲進,掠動燈火,搖曳著昏黃的燭火,他的目光也似隨之明滅不定。

       在她的面龐上停駐了片刻,沿著脖頸,慢慢下落。

       小喬身上還只穿著方才睡覺的一件薄薄月白衫子,領口微敞,露出了一段光潔勝雪的玉頸。

       她轉身,從床頭衣架上拿了件淺紫衣裳裹身,包的嚴嚴實實,低頭繫好衣帶,轉身重新面對著他。

       “我該喚你為何?長兄?抑或匈奴漸將王呼屠昆?”

       她冷淡的目光投向了他。

       單于王帳之下,除了左右賢王、左右日逐王外,又設左右漸將王,共六人,成六角之勢。

       魏儼去匈奴的數年間,展露崢嶸,又助他祖父老單于征服盤踞蔥嶺多年的匈奴宿敵東胡人,殺東胡王,盡得民眾和畜產,此一仗還救了老單于,避過一支原本透他胸口而入的弓弩,得老單于的賞識,破格被封右漸將王,領原本東胡蔥嶺的屬地。

       數個月前,小喬有回去北屋,僕婦見她來,自不像外人那般通報。小喬進屋時,在門口無意聽到徐夫人和鐘媼談及魏儼,正好說到此事。

       當時徐夫人的口吻,既是思念,又似帶了隱憂。

       魏儼唇角微微一扯,慢慢朝著小床走來,最後停在小床邊,微微俯身下去。

       “這便是你和二弟的女兒?”

       他端詳酣睡中的腓腓。

       “真美……像極了你……”

       他凝視著腓腓,低低地道,慢慢伸手,似乎想碰觸腓腓的面頰。

       “魏儼!”

       小喬驀地提聲。

       “你深更半夜闖入內院,無禮我便不和你計較。我知你必有所圖,你到底意欲為何?”

       魏儼的手停住了,慢慢收回,轉過身來,朝著小喬一步步地走了過去。

       小喬沒有後退。

       魏儼最後停在了她的面前,兩人相距,不過一臂之隔。

       近的他似聞到了來自於她的一股若有似無的幽香。

       “你不怕我?”

       他定定地望著她,眸光漸漸仿佛迷離,神色古怪。

       小喬冷笑:“這裡是我家,我為何怕你?你雖仗著熟識方位避過了賈偲所設的崗哨闖到這裡,只是你莫忘了,此處君侯府邸!我若喊一聲,倘你還能全身而退,這個魏字,往後便可倒寫了!”

       魏儼默然片刻,目光漸漸清明,忽道:“你所言沒錯,我來,確是有事。”

       他頓了一瞬:“劉琰遣使者來王帳,許諾以河套之地,換單于鐵騎攻襲南下,緩他琅琊之急。單于倒未必拿他之言當一回事,只他已年邁,日益老朽,一生唯一遺憾,便是未能將從他手中所失的河套再次奪回,是以被說動,不日,便要借這機會,三十萬鐵騎盡數南下,對雲中白登上穀三地發動突襲……”

       河套括湟水、洮水、桑乾河等流域,自古水草豐美土地肥沃,數百年來,從北方匈奴興起之後,河套便成匈奴的覬覦之地。

       老單于這輩子最大的成就之一,便是在他二十多歲剛繼任單于的時候,以雷霆鐵血之姿,從劉姓漢室的手中奪走了河套,叫匈奴人南下牧馬放羊了二十年。

       後魏劭祖父鎮守北方,經數次大戰,奪回被占的河套。最近的這二十年間,單于雖數次意圖再攻河套,但一直受阻,縱然鐵騎踏平西域東胡,心中難免也意不平。

       小喬臉色大變。

       魏儼抬舉左手至面前,看了眼自己那只戴了截烏鐵套的小指。

       “當初我離開魏家之前,曾斷指起誓,外祖母在世一日,我便不殺漢人一丁一口。我雖一卑鄙無恥之徒,但立過的誓,還是記得。此次南下突襲,我不請戰。”

       他的目光,落於她失了血色的一張嬌美容顏之上:“我當日既辭了魏家歸於匈奴,如今便是匈奴之人。即便不請戰,今日本也不該報訊。只是外祖母於我,終究有撫育之恩。是以我來傳訊,和魏家的撫育之恩作一個了斷,從今往後,我再不是漢人,便如你方才所言,我乃匈奴人呼屠昆。”

       床上春娘方才被擊後頸暈厥,漸漸也快甦醒,發出了幾聲含糊的語藝。

       魏儼深深看了小喬一眼,轉身疾步往他方才翻入的那扇窗戶走去,翻窗而出。

       小喬回過了神兒,追了上去,衝著月光下那團身影道:“自你離去,祖母一直思念。你既來報訊,何以不親見祖母向她稟告?”

       見前頭背影稍稍一頓,隨即繼續朝前,一個錯眼,便消失在了夜色裡。

       春娘終於甦醒,猛地坐了起來,環顧一周,見房裡點著燈,小喬正在窗前,看起來並無異樣,鬆了口氣,揉著依舊疼痛不已的後頸,喃喃道:“女君方才和人說話?我方才睡夢之中,仿似也看到房裡進來了個黑影,正要叫,就不知道了……我這是做夢,還是出了事?”

       小喬轉身,提筆匆忙寫了封信。

       片刻後,賈偲便急匆匆趕來,道:“女君突然喚我,可有吩咐?”

       小喬將信交給他:“火速去金龍寺交給老夫人!片刻也不能耽誤!”

       ……

       天剛濛濛亮,徐夫人便從金龍寺回來了。

       一回來,小喬立刻跟入,將昨夜魏儼來報訊的經過說了一遍。

       自然,略過了前頭,只提他報訊內容。

       徐夫人不語,只閉目而坐。

       片刻後,奉命留守漁陽的雷炎帶了兩偏將和數名裨將,匆匆趕到。

       除了邊境各軍鎮,魏劭於雁門和范陽,也各留有五千駐軍。

       徐夫人安排調兵遣將,完畢後,道:“以流星馬知照雲中白登上穀三地守將,嚴加防範,若匈奴來襲,務必死守,等援軍的到來,其餘各軍鎮相互呼應,有消息立刻通報到我這裡!”

       雷炎得令,帶人匆匆離去。

       一行人走後,徐夫人凝思片刻,忽然咳嗽個不停。

       一旁鐘媼急忙遞帕,又撫揉她的後背。

       自從那年相繼出了魏儼和投毒事後,徐夫人的身體便大不如前了。

       小喬忙倒了一盞溫水,等徐夫人咳完,遞奉上去。

       徐夫人喝了一口水,放盞,等喘息稍平,對小喬微笑道:“莫怕。一早已經傳信給劭兒,很快便能回兵。匈奴鐵騎雖來勢洶洶,但我魏家兒郎也是身經百戰,必能過的了這一關!”

       一旁鐘媼神色凝重。

       小喬問:“祖母,夫君最快回兵,需要多久?”

       徐夫人沉吟了下:“以精兵簡行,消息遞到後,半個月。”

       “也就說,至少二十日。祖母,以十萬守軍對匈奴三十萬鐵騎,再加雁門和范陽留守軍力,即便死守,恐怕也將是一場艱難惡戰。”

       徐夫人獨目看向她:“你有話說?”

       小喬跪到了她的身前。

       “祖母,若是向湟水一帶的羌兵借援,趕到這裡,大約多少天?”

       “最多十日……”徐夫人驀地抬眼:“你的意思?”

       “何不火速去向卑禾羌人借兵來援?我料只要開口,原旺族長定會出兵。羌人勇猛善戰,不遜匈奴,若肯來援,即便不能打退匈奴,至少也能幫助守軍頂到夫君回兵。”

       徐夫人心裡其實十分清楚,以十幾萬的守軍,想抵住匈奴三十萬鐵騎,堅守二十餘天,困難確實不小。

       一切盡力罷了,以求將損失減少到最小。

       方才她對小喬那麼說,也是以安慰她居多。

       在徐夫人的心裡,已經想好,為穩妥起見,儘快先送她母女離開漁陽。

       忽然聽到這個建議,心中也是微微激動,點頭道:“此法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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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魏劭祖父當年將州治從范陽遷到距離邊防軍鎮更近的漁陽,本意便是為了抵禦匈奴。

       上穀距離漁陽,不過三兩天的馬程,一旦上穀有失,漁陽也岌岌可危。

       是以信使出發,見完隨後趕到的漁陽令,安排了邊境撤離民眾的諸多事項後,徐夫人喚來朱氏和小喬,叫二人速緊收拾東西,帶著腓腓先行撤往更為安全的范陽。

       “祖母不走,我也不走。”

       小喬立刻拒絕。

       朱氏已經得知了匈奴南犯的消息,本就在忐忑,一聽到徐夫人如此安排,便知漁陽也可能有失,面色立刻變得灰白,猶豫了下,道:“媳婦也不走……”

       徐夫人猛地一頓拐杖,怒道:“我留下是為了坐鎮漁陽,你二人留這裡何用?不過為我徒增牽掛!我意已決,不再更改!你二人速帶著腓腓給我上路!”

       許是情緒過於激動,又起了咳。

       才咳幾聲,便勉力壓了下去,喘息有些不定。

       朱氏瞥她一眼,瑟縮了下,不再開口。

       小喬望著徐夫人白髮蒼蒼的容顏,頓了一頓:“如此,孫媳婦便聽祖母的話,這就離開。”

       徐夫人神色這才緩了,注目小喬片刻,緩緩地道:“漁陽會無事的。我叫你離開,只是做萬一打算罷了,你勿多心。你們這就走吧。”

       小喬鼻頭發酸,壓下心中萬千情緒,到她面前,朝她跪下叩拜。

       ……

       匈奴南下,徐夫人將坐鎮,與軍民共同抵禦來犯,援軍也不日便可到,召民眾一道參與抗擊。

       凡自願參戰者,可至漁陽衙署,領取盔甲武器。

       這則官府佈告,張在了漁陽四城門邊。

       但漁陽令同時也遵了徐夫人的命,於兩日內大開城門,允許民眾自行撤離漁陽,等局面穩定之後,再行歸城。

       城了民眾起先並不肯撤離。或者說,不願相信。

       街頭巷尾,到處都是在談論此事的民眾。

       漸漸的,不知哪家哪戶,開始攜著家什從南城門出城。

       恐慌氣氛便開始蔓延,越拉越多的民眾相繼離開。

       小喬坐在疾行的馬車中,沿著馳道往范陽去的時候,道路的兩邊,到處都已是被馬車拋在身後的和她去往同個方向的民眾了。或拖家帶口、或推著獨輪車,或步行,做母親的背著孩子,做兒子的攙扶老母,從北至南,遠遠望去,兩道人流,猶如長龍般連綿不絕。

       小喬和朱氏同坐在一輛馬車裡,春娘抱著腓腓在旁,其餘同行的僕婦侍女,坐在另輛車中。

       朱氏從城裡出來後,便一句話也沒有說,神色呆滯,就連腓腓也似感覺到了周圍大人的凝重氣氛,一反平常的嬌態,乖乖地被春娘抱著,不吵也不鬧。

       路上走了兩天,第三天,馬車終於抵達范陽,被范陽令迎入城,安置好後,小喬在床上哄睡了腓腓,沉吟著時,忽一個僕婦急急忙忙跑了過來,說夫人情緒忽然失控,自己這些人安撫不住,求小喬過去看看。

       小喬讓春娘看著腓腓,自己匆匆過去,見朱氏在房裡走來走去,嘴裡不但念叨:“靈位!靈位!我竟忘了將夫君和倫兒的靈位一併帶出!我的罪過!我的罪過!”

       這幾天在路上,她的精神便不大好,此刻臉色更是蒼白,額頭不住地滾下汗滴,抖著嘴唇,模樣難看極了。

       一看到小喬,立刻撲了過來,緊緊地捉住她的胳膊:“你公公和你大伯的靈位還沒帶出來!這可如何是好!”

       手勁極大,掐的小喬胳膊發疼。

       小喬掙脫開:“祖母說過,漁陽會無事!婆母還是安心留下好生等著,不日便會有好消息!”

       朱氏盯著她冷笑:“你自然不擔心了!你嫁來我魏家,本就沒安什麼好心!漁陽破,你人都出來了,還和你有何關係?”

       小喬注視著朱氏,道:“婆母,我正想來和你說一聲,我是要回去的。”

       朱氏一愣。

       “祖母年邁,如今身體也欠佳,不能讓她一人留在漁陽。只是那日我若堅持,祖母必不應允,是以我先送腓腓到此。你們在這邊安頓下來,我今日便返回。”

       朱氏嘴巴微微張了張。

       “婆母一路辛苦,沒睡一個安穩覺,既到了這裡,且好生歇息吧,勿再胡思亂想!放心,公公和大伯的靈位必定無虞!”

       小喬吩咐僕婦好生服侍朱氏。

       她如今也才不過十七歲而已,容顏裡尚帶著幾分少女嬌稚。

       只是此刻,無論是說話的語氣,抑或目光裡透出的毅色,卻帶著令人不容置疑的一種力道。

       不但近旁幾個僕婦,便是朱氏,竟也說不出個半個不字。

       只定定地望著她轉身而去的背影,神色灰敗,頹喪無比。

       ……

       魏儼帶來的消息是確切的。

       方兩日,匈奴三十萬騎兵,越過邊河,直撲雲中白登上穀三地。

       儘管守將已竭盡全力,但烏維勢在必得,出動了全部精銳,騎兵聲勢浩大,帶著驚人的破壞力量,在多點堅守數日後,雲中白登民眾都撤退的差不多了,徐夫人做出了主動放棄雲中白登的決定。

       調集全部力量,死守直通漁陽的防線上穀。

       上穀城外,每隔二十里,設一道防線,深挖戰壕,下插銳矛,用以阻擋匈奴騎兵的洶洶來勢,儘量將馬戰轉為對魏家軍士更有利的近身肉搏之戰。

       這樣的防線,一共設了三道。

       每一道防線,必須要拖住匈奴至少一日。

       匈奴應也是存了攻下漁陽的打算,一開始,就以上穀為重點攻克目標,對這裡發動了淩厲的攻勢。

       一開戰,徐夫人便離漁陽,親自趕赴到邊城,為奮勇作戰的將士鼓舞士氣。

       但畢竟年紀大了,又一路顛沛,從雲中趕到白登,隨後去往上穀的途中,病倒了。

       接連三天,徐夫人帶病,堅持上陣,親自為守護防線的將士擊鼓助威。

       守軍在徐夫人的激勵之下,打退了匈奴一波又一波的瘋狂進攻。

       原本預定的三日防線,竟整整堅持了五日。

       到了第六天,才終於退守入了城池。
  
       當日,面對匈奴的攻城之戰,徐夫人依舊親自於將士同上城牆,擊鼓助威。

       但是下城牆的時候,徐夫人終於還是倒了下去。

       她本就年邁,之前身體欠佳,連日來思慮過甚,如今體力又透支的到了極限的地步,一倒下去,病勢便沉重無比。

       總領此次保衛戰的雷炎,雖想隱瞞,但徐夫人倒下了的消息,還是在守軍裡迅速地蔓延了開來。

       匈奴三十萬騎兵,不分日夜,攻勢如此一波波如潮水而來,陣仗何等的浩大,便稱雷霆也不為過。

       在君侯主力大軍尚未回歸的情況之下,如今的戰鬥目標,雖是力求防住匈奴攻勢,等待援軍的到來。

       但三十萬匈奴圍城,壓力何其之大。

       魏家軍士之所以能堅持到此刻,靠的全是一個信念。

       徐夫人便如他們的主心骨。她突然倒了下去,今日沒有現身,守軍的士氣,多少受到了些影響。

       接著,又有消息傳來,匈奴左賢王太子烏維,親自趕來上穀督陣,以千騎長萬兩金來作為攻下漁陽的懸賞。

       匈奴人意氣風發,不可一世。上穀北城門外,狼旗遍野,遮天蔽日,攻防戰鬥的間隙,魏家軍士面帶凝重的疲色,聽到匈奴人整齊的鐵甲振歌之聲,隱隱隨風傳入城內。

       ……

       徐夫人甦醒了過來,慢慢睜開眼睛,仿佛聽到了城牆上的震天廝殺之聲,掙扎著起身。

       被鐘媼阻止。

       “戰況如何了?我須得親自過去!你莫攔我!”

       “女君來了!”

       即便一向沉穩如鐘媼,此刻也是抑制不住心裡的激動,聲音微微發顫。

      “老夫人放心,女君帶來了一面老君侯當年的戰旗,她已代替老夫人,去為軍士鼓氣,激勵奮戰了!”

       ……

       匈奴人稍事整歇,又發動了新一波的攻擊。

       從昨夜開始,攻城戰就沒有停止過。

       匈奴人的目標,就是在魏劭回兵之前拿下漁陽。

       雷炎殺的雙目赤紅,已經記不清,他統領著這群將士,到底打退過多少次的匈奴人進攻了。

       箭矢如雨,石炮紛飛,城牆之下,屍體堆的越來越高,匈奴人的呼嘯之聲如在耳畔,隨著天色漸兩,一張張染血的興奮面容也能夠看的一清二楚了。

       他漸漸感到隱憂。

       作為此次保衛戰的統領,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士氣對於打退敵人的進攻,是何等的重要。

       稍有氣餒,防線就有可能被撕開一道口子。

       一旦破了口子,接下來發生的事,誰也難保了。

       便在這時候,城牆身後的那座高臺之上,從昨日起便開始陷入沉寂的那面戰鼓,忽然再次被催擂了。

       鼓聲隆隆,如雷奔行,如雲翻卷,響徹在每一個人的耳際。

       在這猶從天而降的烈火轟雷聲中,魏家軍士轉過一張張染滿了塵泥和血痕的疲倦的臉,他們驚奇無比地看到,徐夫人曾站立過的那塊地方,如今再次多了一個人。

       女君竟然現身了!

       他們年輕而美麗的女君,身穿徐夫人的甲衣,接替了徐夫人,繼續和他們一道保衛城池,保衛漁陽!

       在她的身畔,一面簇新的黑色大旗,隨風獵獵而揚。

       旗幟正中,繡了一隻金色的虎頭,獠牙虎視,宛若宣威耀武,懾人魂魄。

       “魏家軍士們聽著,四十年前,你們君侯的祖父,就是打著這面虎旗,從單于的手裡奪回了被占的河套,令匈奴人至今再不敢南下牧馬!而今匈奴人卻想玷辱它的榮耀,你們能答應嗎?援兵很快就到,你們的君侯,也即將引兵歸來!他需要你們再堅持下去!我以魏氏女君的名義和你們歃誓,我必堅守在此,與你們戰到打退匈奴的最後一刻!”

       女君隨著戰鼓而來的聲音,仿佛壓過了城牆之下的喧囂。

       “不答應!”

       “不答應!”

       軍士們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熱血沸騰,紛紛怒聲吶喊,吼聲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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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6 11:25:33 |只看該作者
第153章

       上谷保衛之戰,已經進行了大半個月。

       堅岩所鑄的厚重城牆之上,到處是刀砍斧斫和火燒過後留下的斑斑痕跡。血染紅了城牆下的黑土,一層一層地滲進岩壁,空氣裡,充滿了惡臭的血腥氣味。

       匈奴人的如潮攻勢,一波波而來,又被一波波地打退。

       數日之前,一支五萬人的羌軍在喬慈的率領下終於趕赴而至,給陷入重圍的魏家軍士以有力的支援。

        羌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趁著匈奴大軍沒有來得及防備的情況下,從側翼撕開了一道包圍口子。城內魏家軍士得訊,在戰鼓擂擂聲中,開城門列陣衝殺而出,與羌軍並肩作戰。

       匈奴本就長於騎兵野戰的作戰方式,重兵壓境,攻城多日不下,士氣本就有所低落,忽境況突變,對手列陣搏殺,事出突然,猝不及防,不但被打的後退了十數里地,還折損了數名千騎長,狼狽不堪。

       因不知援軍數量,烏維一時不敢再發動攻城,命原地整理隊伍,既為喘息,也為打探敵情。

       ……

       苦苦堅守了十來日的圍城之困,隨著援軍的及時趕到,終於稍解。

       魏家軍士以少敵多,浴血奮勇抵禦匈奴。魏氏兩代女君先後親登城牆,和軍民共生同死。這個消息也如插上了翅膀,傳遍了漁陽四野。越來越多的民眾開始從逃難路上掉頭,自發地從四面八方趕赴而來。

       男人穿上從戰死者身上脫下的甲衣,拿起染血的刀劍和長矛,一同加入保衛作戰行列。

       女人在小喬的帶領下,照顧傷患,為浴血奮戰的將士及時送上熱湯熱飯。

       短短數日之內,奔赴來了數以萬計自願加入保衛之戰的民眾。

       軍民空前團結,同仇敵愾。

       所有人只有一個念頭,堅持下去,絕不退讓一步。

       ……

       烏維開始對戰局感到不安。

       他是單于的兒子,屠耆太子。然而他的聲望,在王庭裡卻一直不及他的叔父日逐王烏珠屈。

       烏珠屈當年以魏氏女為王妃,匈奴人非但不以為忤,反而認為他能奪魏氏女,是件榮耀之事。

       數年前,烏珠屈迎回了他那個魏氏王妃的兒子魏儼。

       匈奴王室或貴族子嗣裡有帶漢人血統的,這並不稀奇。如今王庭裡的伊酋若王和深得單于信任的謀臣伊秩訾王,都是從前漢室送來和親的公主之後。

       但這些人,都不似魏儼,能讓烏維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就感到空前的威脅之感。

       魏儼在短短幾年的時間裡,名聲竟大起。從他征服了頑強盤踞蔥嶺幾十年的東胡人,將東胡之地也歸入匈奴二十四部之一後,匈奴人便開始親熱地以呼屠昆的名字來稱呼他。

       就連單于,也破格封他為漸將王——這是個有資格統領萬騎的大王之號。

       烏維對此極其的戒備。

       所以不久之前,當琅琊朝廷的皇帝劉琰遣使者通過從前降了匈奴的漢臣表達他求好借兵的意圖時,烏維從中大力轉圜,終於說服單于出兵,由他統領南下。

       按照他原本的設想,這個時候,他本應當早已攻下漁陽,不但一雪多年以來匈奴人被魏氏打壓、奪走河套之地的前恥,更重要的是,在崇尚弱肉強食勝者為王的匈奴王帳裡,他也太需要這場勝利,讓單于,讓族人,更要讓一直以來質疑自己的匈奴貴族呼衍氏、須蔔氏、丘林氏這些人看到他的能力。

       但是他沒有想到,戰局竟會如此延滯在了上穀。

       他沒能抓住一舉殲滅十萬魏家守軍的機會,讓他們得以借到羌兵為援,已經錯失了最好的戰機,現在,時日再多拖延一日,對他便多一分的不利。

       再拖延下去,萬一等到魏劭回兵,局面如何,他更沒有把握。

       他統領匈奴精銳之師,以多戰少,他輸不起這場戰事。

       第二天,烏維便重新調集人馬,在天亮前的一刻,親自督陣,傾巢而出,向對面的漢羌聯軍再次發動兇猛的進攻。

       殺一人,得賞金。

       殺十人,得美女。

       殺百人,封百夫長。

       而若能破城,奪得那個擊鼓助陣的魏氏女君,封千戶,賜侯爵!

       ……

       惡戰從早延續到了傍晚。

       雷炎和喬慈奮不顧身,率眾抗擊死守。

       廝殺聲響徹耳鼓,城門附近的野地裡,被屍體占滿了落腳之地。

       匈奴人便踩著同袍一層又一層的密密麻麻屍體,架雲梯,挖城牆。

       城頭,軍士倒下去一個,立刻會有身後的人填補而上。

       城門東南角的一側,忽然傳來轟的一聲巨響,伴隨著匈奴人充滿興奮的一陣狂呼。

       頭頂流箭嗖嗖,一支流箭落下,插在了一個戰死軍士的後背之上,距離小喬不過半步之遙。

       小喬早已感覺不到恐懼了。

       她和兩個女人抬著一筐石炮繼續登上城牆,看到賈偲血流滿面地朝自己奔了過來。

       “女君快隨我走!”

       賈偲吼道。

       “城要破了?”

       小喬問,語氣沉靜。

       她已經數個日夜沒有闔眼了,面白若紙,雙眼乾澀,風一吹便似有淚意,人卻分毫不覺疲倦。

       “東南城牆被鑿破一道口子,喬公子率人正在堵著缺口,全體軍士也已做好巷戰準備,誓守上穀,絕不讓出半寸!賈將軍命我速將女君送走!剩餘女人也都速速撤退出城!”

       “你們立刻從南城門走!這裡無需再用你們了!”

       小喬立刻對女人們說道。

       女人們眼中含淚,向她下跪,起身紛紛離去。

       守城之戰,倘若到了這種巷戰的地步,小喬心知,自己再留下,確實只會成為負擔了。

       徐夫人病勢沉重,所幸數日前,已被送出上穀。

       面對三十萬來勢洶洶的匈奴鐵騎,堅守到了這一刻,這裡的每一個人,都已經做到了自己的極致。

       她忽然感到一陣暈眩。

       閉了閉目,手扶住城牆。

       “女君!”

       賈偲覺她異樣,伸手要扶,快碰到時,又停住。

       小喬定了定神,睜開眼睛道:“我無妨。我這就走。”

       忽然就在此刻,遠處仿佛隱隱傳來了一陣萬馬奔騰似的聲浪。

       這聲浪起先若有似無,漸漸宛若悶雷,清晰入耳。

       隨著聲浪的迅速推進,腳下的大地和城牆的角樓跟隨它的節律,如同地震般的微微起了顫抖。

       殺紅了眼的作戰雙方也都感覺到了這越來越清晰的異乎尋常的地動。

       匈奴人停止了攀爬,城頭的軍士止住了刀槍,紛紛轉頭循聲望去。

       小喬出神了片刻,猛地提起裙裾登階。

       她一口氣衝到了城頭的高臺之上,眺望前方。

       夕陽的方向,遠方原野的盡頭,她看到長長一排宛若潮線的黑色軍團朝著城池的方向,迅速奔湧而來。

       ……

       在上谷守衛之戰進行到艱難的第二十二日的時候,燕侯魏劭終於帶著他的大軍,趕回來了。

       ……

      魏儼獨自停馬於高崗之上,眺望遠處裹著金色夕陽而來的那支軍隊的影子,神色淡漠。

       片刻,他將目光慢慢地轉向上穀城池的方向。

       距離有些遠,他看不清她的面龐。只依稀見到那個立於高高鼓臺上的模糊倩影。

       但他知道那是她。無論多遠的距離,他都能一眼辨認出來。

       忽想起了那一年,也似此刻這般,他曾遠遠地眺望她於鹿驪臺上擊鼓的一道背影,心懷不可言說的癡妄之念。

       而今,她依舊是高貴的魏氏女君。

       而他,卻連名字也不叫魏儼了。

       他出神了片刻,驀地掩了眸光,挽提馬韁,低低喝了一聲,掉頭,一人一騎縱馬而去,身影漸漸消失在了高崗的盡頭。

       ……

       君侯領軍,及時而歸,上穀城牆之上,歡聲雷動。

       鼓聲雷雷,殺聲四起,爬了一半城牆的匈奴人紛紛跌落。

       軍士大啟城門,迎殺而出。

       這場已經持續了大半個月的上穀保衛之戰,沒有任何懸念地收尾了。

       魏劭歸來,帶著魏家那支絲毫不遜於匈奴騎兵的鐵騎,殺氣沖天,雷霆之怒,直達修羅地獄。

       匈奴喪了軍力優勢,連日攻城受挫而低落的士氣更是瞬間跌到了谷底。

       草草抵擋一陣,便兵敗如同山倒,一路往北潰敗。

       追逐戰直到次日。

       匈奴死傷、被俘,竟達十萬之數。

       ……

       許多次,分明覺得只要再衝一下,城內守軍便要抵擋不住,破城近在眼前了。

       但一次次,機會卻流失而去。城池紮在那裡,只隔一道城牆,卻始終無法攻破。

       烏維越過河界倉皇逃回草原的時候,依舊不敢相信,他躊躇滿志,重兵南下突襲,最後竟會以如此慘澹結局而告終。

       ……

       上穀圍城之難解除,城池上空壓抑了多日的肅殺凝重氣氛也徹底消除。

       到處可聞歡聲笑語。

       小喬來不及喘一口氣,立刻趕去設於距離城門不遠處的臨時救治之所去看阿弟。

       喬慈手臂後背都負了傷。軍醫正在為他療傷。

       因為失血不少,他的臉色有點白,但精神抖擻,一邊伸著胳膊讓軍醫給自己裹傷,一邊與圍攏過來的一群魏家軍士談笑風聲。

       “喬公子,聽聞羌女嫵媚多情,有中意的郎君,便主動贈花示好,喬公子一表人才,應收過贈花?”

       一個剛包紮好傷口的軍士發問。

       大戰過後,男人難免往哪上頭想。

       喬慈絲毫沒有架子,這些天帶著搬來的卑禾羌兵和魏家軍士同生共死,早打成了一片。那軍士好奇發問,邊上眾人便哈哈大笑。

       喬慈臉微微一熱,忙擺手,忽看到小喬進來了,眼睛一亮,面露喜色,喚了聲“阿姐”,立刻站起來要迎接她。

       小喬示意他不要起身。

       軍士們轉頭,見女君來了,急忙為她讓道。

       原本人聲鼎沸的救治之所,瞬間安靜了下來,無數道視線投向她。

       小喬快步來到喬慈面前,見他身上染血戰袍還沒來得及換下,一身的傷,額頭還掛了道血口子,心疼萬分,抬手輕輕觸了下,問道:“疼嗎?”

       喬慈咧嘴一笑,道:“小傷而已!不疼!”

       近旁軍士見狀,無不暗暗羨慕。

       “阿姐,你可好?”

       “我很好。”小喬微笑。

       “女君,老夫人如今可好?”

       一個裨將問。

       小喬抬頭,見許多雙眼睛都看著自己,朝眾人點頭,道:“老夫人已送回漁陽安養,必能轉安,多謝諸將士牽掛。此次全仰仗諸位奮不顧身,城池才得以保全,我代君侯,向諸位致謝。”

       “能為女君效命,我等萬死不辭!”

       一個膽大的軍士高聲道。

       眾人立刻紛紛附和。

       小喬含笑,對著一張張用熱切目光看著自己的軍士的臉,忽然漸漸感到頭暈目眩。

       這些天來,隨著徐夫人的病倒,她實在沒得過片刻喘息的功夫,之前憑著一股絕對不能倒下去的意念,一直在強行撐著。

       終於等到了解圍,方才又得知阿弟負傷,急匆匆趕了過來看望。

       見他無事了,整個人鬆懈下來,身體裡一直繃著的那根弦,仿佛突然斷裂,再也支援不住了。

       “阿姐——”

       “女君——”

       一陣耳鳴聲中,伴隨著飄忽的嘈雜聲,她的身子軟了下去,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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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6 11:25:45 |只看該作者
第154章

     小喬彷彿睡了長長的一覺。

       在夢裡,她感到自己整個人都放空了,輕鬆無比。猶如回到了前世,她不是喬女,只是父母身邊受寵的嬌兒,沒有負擔,沒有責任,她隨心所欲,她就是她自己。

       這樣的感覺,已經很久很久,都不曾有過了。

       她甚至有些不願醒來,只想留在這個夢裡。

       但是心底的深處,卻又隱隱仿佛有所羈絆,她被纏繞著,千絲萬縷,終究還是無法完全釋放。

       她不斷地告訴自己,必須要醒過來。

       她掙扎著,終於醒來,聽到耳畔有焦急說話的聲音。

       那聲音起先有些模糊,漸漸地,變得清晰了起來。

       是阿弟的聲音。

       “我阿姐如何了?”

       “喬公子勿憂。女君應是過於疲勞所致,好生休息幾日,應便能痊癒……”

       小喬的眼皮子,動了一下。

       原來不過片刻而已啊,夢中的感覺,卻是如此的悠長……

       “她方才暈倒了!你沒看見?”

       關心則亂,喬慈提高了音量。

       小喬慢慢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床上了,喬慈在旁,正臉紅脖子粗地衝著手足無措的軍醫高聲嚷嚷。

       “喬公子快看,女君醒了!”

       軍醫擦了擦汗,驚喜地道。

       喬慈轉頭,見小喬果然甦醒了,飛撲過來緊緊地握住她的手:“阿姐你可醒了!你如何了?方才你好好的突然暈厥,嚇壞我了……”

       小喬感到很是虛弱,定了定神:“我無事,應便如軍醫所言,只是有些累罷了。我再休息片刻便好,你勿擔憂……”

       喬慈方稍稍鬆了口氣:“阿姐你好好休息。姐夫親自追擊匈奴,應很快便能回了。”

       城圍解後,魏劭領軍繼續北向追擊匈奴,喬慈帶來的羌兵和雷炎的守軍則暫時留駐在原地。

       小喬微微一笑,點頭。

       忽然此刻,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賈偲的聲音傳了過來:“女君,漁陽來急報,家中出了事!”

       ……

       深夜時分,宗祠起火,朱氏被困在裡面燒成重傷,懷裡緊緊抱著她丈夫和長子的靈位。下人冒死將她從火海裡救出的時候,她的嘴裡還在不停念叨:“匈奴人來了!我護家廟!匈奴人來了!我護家廟!”

       徐夫人之前病倒,被送往距離近些她也住慣的無終城養病,下人不敢拿這消息去驚擾她,是以送到了小喬這裡。

       ……

       時間要回溯到七八日前。

       朱氏終於還是忍受不住煎熬,從范陽回到了漁陽的魏家。

       喬女那日離開范陽時的神態和說話的語氣,令朱氏感到了無比的壓力。

       她的心裡生出了一個念頭:喬女能做的事,她更能做。她才是魏家主母,絕不能讓喬女比了下去,更不能讓徐夫人和兒子輕看了自己。

       便是因了這個念頭,她竟壓下心裡的恐懼,衝動之下,以魏家守護者、要和魏家共生死的姿態,踏上了返途。

       她回到魏家的時候,漁陽城中關於上穀圍城的消息一日壞過一日。

       她自是痛恨匈奴的,盼上谷的魏家將士能堅持到她兒子引兵回來的那一刻。

       但是很快,當漁陽民眾耳口相傳,是喬女接替了徐夫人的位置,留在上穀激勵軍士守城,又是喬女的弟弟引來了羌兵援軍,那時候,朱氏驚呆了,再一次地遭到了重重的打擊。

       她明白,從前兒子便視那個喬女如珠如玉,經此一役,倘若守住了上穀,那麼往後,在兒子的心目裡,喬女恐怕將把自己擠佔的連半寸也容不下了。

       她感到絕望、憤怒、痛苦,她徹夜難眠,心底的深處,到了最後,甚至爬出了一個令她自己也感到恐懼的陰暗念頭。

       她希望上穀城破,漁陽城破,這樣喬女的一切心機便都會白費,而自己則能夠以魏家守護者的姿態永遠地存在兒子的心裡,哪怕死了,在兒子那裡,從今往後,自己這個母親的地位也將再不能撼動半分。

       朱氏被這樣一個念頭給深深地攫住了,如同中了魔怔,再也無法自拔。她一遍遍地幻想著漁陽城破,當野獸般的匈奴人沖入城門殺掠,到了那一刻,她將以自己的身軀牢牢守住魏家家廟的大門,讓兒子、徐夫人以及所有的魏家軍士都看到,她,朱氏,才是那個真正能和魏家同生共死的主母。

       那一刻,將是她這輩子最為榮耀光輝的時刻。

       她不再感到恐懼,反而越來越狂熱地盼望那一刻的到來。她做好了全部的準備。

       就在前天,關於上穀守城艱難的消息再次傳至漁陽。自匈奴南犯以來,籠罩在漁陽上空的壓抑氣氛達到了空前的緊張,深夜時分,朱氏忽然便發了夢嘯。

       黃媼說,她衣衫不整地從屋裡跑了出來,朝家祠狂奔而去,嘴裡不斷嚷著“匈奴人打來了”,奔到家祠裡,她將人都趕了出來,閂了大門,隨後不久,火光便從宗祠裡冒了上來。

       ……

       小喬趕回漁陽的時候,漁陽已經到處在傳揚君侯回兵上穀,匈奴人大敗而退的消息,多日以來籠罩著整個城池的緊張壓抑氣氛一掃而光,人人喜笑顏開。

       朱氏被火燒的重傷,幾乎面目全非,躺在那裡奄奄一息,目光空洞。

       小喬端了一碗藥,在床邊喚她。朱氏起先木然沒有反應,良久,才仿佛被喚回意識,慢慢地將目光定在小喬的臉上,盯了她半晌,忽的,竟直挺挺地從床上坐了起來,雙手掐住了小喬的脖頸。

       “匈奴!匈奴!我乃魏家主母!有我在,爾等休想入我魏家宗祠半步——”

       她雙目放著奇異的光,含含糊糊又咬牙切齒地嚷著。

       一旁黃媼等人大驚失色,高呼“使不得”,慌忙衝上來阻攔。

       朱氏力氣竟異乎尋常的大,三四個人在旁連拉帶拽,才終於將她那雙手從小喬的脖頸上掰開。

       朱氏雙手在空中亂抓了片刻,雙眼一陣翻白,忽又倒了回去,身體痛苦地蜷縮起來,嘴裡發出不斷地呻吟。

       藥碗砸碎在地,小喬趴在地上咳嗽著。

       黃媼慌忙來扶她。

       小喬捂住脖頸,擺了擺手:“你去照顧她……”

       忽然,外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門被人一把推開。

       小喬轉頭,看到魏劭出現在了門口。

       他的身上戰甲未卸,袍角染血。

       “男君!”

       黃媼等人一怔,隨即匆忙迎了上去,跪在兩邊,低頭不敢再發半聲。

       魏劭雙目落在床上朱氏的身上,身形定了一定,立刻疾步而入,從小喬身前掠過,幾乎是衝到了床前。

       “母親!”

       他的聲音在微微發抖。

       “醫士呢?醫士呢?人呢?”

       他扯著嗓,厲聲吼道。

       “稟男君,醫士昨夜一夜都在夫人邊上,就方才出去小歇了下。婢這就去喚他——”

       黃媼忙從地上爬了起來,慌慌張張地出去喚人。

       “劭兒,是你嗎?你回來了——”

       朱氏慢慢地睜開浮腫的眼皮,目光在魏劭臉上停留片刻,吃力地抬手,想去撫摸他的面龐。

       “母親,兒子不孝,來晚了,竟讓母親受了這般的苦!”

       魏劭握住朱氏那只纏著藥帶的手,聲音低沉。

       “我無妨,劭兒你莫為我擔心……”朱氏眼睛裡露出欣慰的光芒,嘴角噙著滿足微笑,喃喃地道,“匈奴人打來了,破了漁陽城門,他們要對我們魏家列祖列宗不利,我便誓死守護家廟,決不讓匈奴人得逞……”

       魏劭低頭,後背雙肩微微抽動,聲哽咽:“兒子都知道……知道,母親別說了,先養傷要緊……”

       “不不,我沒事!我很好!”朱氏目光忽然落到魏劭身後的小喬身上,驀地全身繃緊,指著小喬道,“叫她出去!我不要看到她——”

       她皺眉,咬牙,喉嚨裡發出一聲聲的哀歎。

       “母親稍安!”魏劭極力地安撫她。

       “劭兒!你還護她——她是匈奴人!匈奴人!我魏家容不下匈奴人!”

       朱氏雙眼翻白,全身不斷地發抖。

       魏劭回頭,向小喬投來仿佛帶了懇求意味的一瞥。

       他的雙目泛紅,隱隱似蘊有淚光。

       小喬朝他點了點頭,慢慢地後退,退到了門口,轉身跨了出去。

       她回到了西屋,對著燭火獨坐了許久。

       春娘帶著腓腓還在范陽,沒有去接的話,一時還不會回來。

       ……

       次日天亮,魏劭回到西屋的時候,房裡已經空無一人了。

       僕婦說,女君昨夜連夜去了無終。

       女君還留了一句話,請男君放心,她會好生照顧祖母。

       ……

       無終是個養人的好地方。徐夫人被送到這裡後,病況便慢慢有所好轉。

       小喬過去的時候,她的精神比起之前,已好了不少。

       半個月後,當朱氏去世的消息傳來,徐夫人在小喬的攙扶下已經能夠起身在庭院裡散步了。

       得知消息,她沉默了片刻後,說道:“糊塗人,亦可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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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
發表於 2017-3-16 11:25:56 |只看該作者
第155章

       冗長又令人壓抑的喪禮終於結束。

       回來後,小喬替腓腓除了喪服,給她洗了個澡,抱她坐床上,搖著撥浪鼓,引她朝自己爬。

       母女玩著,魏劭進來了,身上還穿著喪服。

       腓腓看到父親,口裡呀呀了兩聲,掉頭朝他爬了過來。

       爬到床邊,小喬怕她掉下去,正要抱回她,魏劭已快步而來,一把接住腓腓,將她抱了起來,高高地舉起。

       腓腓如今膽子愈發的大了,被父親這樣抱舉,絲毫不怕,反而咯咯地笑。

       魏劭抱著女兒逗她玩了片刻,便將她交給跟了進來的春娘。

      春娘帶著腓腓出了屋,房裡只剩小喬和他兩人,他脫去穿在外的喪服,爬上床,將她摟在了懷裡。

      “蠻蠻,這些時日全靠有你。實在辛苦你,也委屈你了……”

       喪事充滿繁文縟節。身為孝子,他這些時日忙的幾乎沒有睡眠時間,昨夜更是熬了一宿,此刻連聲音都帶著沙啞。

       他不斷地親吻她光潔的額,小巧的耳垂,在她耳畔低語。

       小喬靠在他的懷裡,抬起眼睛,端詳著他。

       他的眼睛帶著血絲,神色裡除了透出睡眠不足的疲倦,還有感激和愧疚。

       小喬微笑:“我不辛苦,也無甚委屈,不過盡力而為,做了我的本分罷了,所幸軍民同仇敵愾,羌兵來援及時,這才得以堅持到夫君回來。”

       魏劭抬手,輕輕將她垂落在額前的一縷鬢髮撥開,凝視著她,嘶啞的聲音裡帶著疼惜:“我聽說,那日在上穀你暈了過去,還沒來得及喘一口氣,這些日又逢我母親的喪事。晚上腓腓讓春娘她們帶,你好好休息。”

       小喬道:“夫君你也是。這些時日,我知你比我更累。若無事了,早些休息吧。”

       “蠻蠻,能娶到你,是我的幸事……”

       他大約真的累了,最後躺在她的身邊,閉著眼睛快睡過去的時候,小喬聽到他在自己的耳畔,喃喃低語了一句。

       ……

       魏劭睡了長長的飽足一覺,醒過來,已是第二天中午了。

       陽光從窗裡透入低垂的帳幔,照的帳子裡亮堂堂一片,略微刺目,耳畔隱隱傳來庭院裡乳母和侍女逗弄腓腓發出的嬉笑聲。

       腓腓的笑聲高亢,無憂無慮,和著這樣的明媚陽光,叫人心情也跟著不由自主地愉快起來。

       魏劭唇角微微上翹,閉目聆聽女兒笑聲片刻,摸了摸身畔,被溫已涼。

       他便睜開眼睛,翻身下地,長長地舒展了下筋骨,起身穿衣,開門而出。

       小喬站在庭院的一道雕花廊柱旁,正和幾個前來稟事的管事僕婦說著話,聽到開門響動,轉頭,見魏劭開門了,打發走了管事們,迎過去,使人送水遞巾,服侍他盥洗完畢後,自己拿了衣裳,幫他穿衣。

       邊上已無旁人了,魏劭便低語:“早上何時起身的?我都不知道。”

       小喬道:“和平常差不多的時刻。我見你睡的熟,便沒驚動你。”

       她說著話,低頭幫他扣腰帶。

    他的手掌便攀上了她的後背,慢慢地撫摩,漸漸往下,最後扣著她腰肢,另隻手也抽掉她方為自己繫上的那條腰帶,隨意擲在一旁,隨後將她抱住,壓她柔軟胸脯,貼到了自己的胸膛上。

       “蠻蠻——”

       他低低地喚了聲她,親吻她的額面,耳鬢廝磨。

       小喬拿開了他扣著自己腰肢的那隻手,道:“該去祖母那裡了。”

       魏劭摸了摸鼻:“好。”

       小喬朝他笑了笑,俯身拿回腰帶,幫他再繫到腰上,道:“昨日我見到了公孫先生,說過些時日,你又要走了?”

       魏劭點頭:“如今長江以南,混亂不堪,諸侯建號,陳英作亂,琅琊雖破,劉琰卻趁匈奴之亂逃脫,尚苟延殘喘。我此次回兵,趁匈奴軍心渙散,不予它喘息之機,追擊它過桑乾河數百里之深,除為了殲它精銳,更是要趁機徹底打掉它的志氣。此戰匈奴共折損將近十萬人馬,損失不可謂不重,經此一敗,我料至少一二年內,匈奴不敢再行南下之想了,我須得抓住這時機,儘早平定南方,等道中原歸一,天下大定,日後再與匈奴……”

       他忽的停了下來,注視著小喬,目光裡流露出一絲疚色:“我又不能在家陪你了,你可怪我?”

       “嗒”的輕微一聲,小喬將他腰帶扣好,端詳了下,隨即抬眼笑道:“男人有男人的事,我也有自己事,豈會因此而怪你?你先吃些東西,我們去祖母那裡吧。”

       ……

       徐夫人數日前,從無終回到了漁陽。

       經過這段時日的休養,她的身體狀況漸漸有所恢復,精神也很不錯,見兩人來了,讓坐,問魏劭關於南方亂局的事。

       得知綠眸將軍力阻陳天王於長江北,這才遏制了這支令民眾恐慌不已的食人流民軍的洶洶之勢,對小喬道:“北有你阿弟領羌軍助我軍民抵禦匈奴,南有綠眸將軍力戰食人軍撫定民心。你喬家出這般雙子雙星的英雄人物,人皆稱道。”

       小喬道:“祖母謬贊了。生逢亂世,黎庶塗炭,所謂窮獨善其身,達兼濟天下,不敢稱英雄,阿弟姐夫,不過是盡力而為罷了。”

       徐夫人注視她片刻,歎道:“你什麼都好,就是太過隱忍了。懂事自然是好,只是你這孩子,懂事的讓我心疼,”她轉向魏劭,“此次上穀之圍,倘若不是你媳婦想到了搬請羌兵助力的法子,倘若不是你媳婦在上穀以同生共死激勵軍民,等你回兵趕到,漁陽說不定已經遭到匈奴荼毒!你該當如何,不用我多說吧?”

       魏劭望了小喬一眼,朝徐夫人叩拜,道:“祖母寶訓,孫兒字字銘記在心。”

       徐夫人點頭,對小喬道:“此次上穀解圍,說你頭一個功臣絲毫不為過。你有何心願或是所想,只管道來,祖母能做主的,必定應允。”

       小喬也跪到了她的面前,朝她恭恭敬敬地叩頭,直身後,道:“承祖母金口,如此,我便大膽說了。”

       徐夫人微笑:“說吧!無須顧慮!”

       小喬道:“數月前我與父親通信,他言辭間雖樂觀,但我心裡有些放不下他。若祖母和夫君應允,我想帶腓腓回東郡住些天。我知祖母一向喜愛腓腓,本不該讓她離開祖母的,何況祖母大病過後,也更需我在旁盡孝。是故我也知道,此為不情之請。”

       魏劭吃了一驚,立刻扭頭看向小喬,見她雙目凝望徐夫人,神色端凝。

       他下意識地想說不妥,未料對面的徐夫人已點頭:“准了。”

       魏劭一愣,嘴巴微張,頓住。

       徐夫人道:“青州琅琊相繼破,如今山東全境,也可謂安平了,能走。你父親孤身,雙目又不幸失明,口裡不說,心裡必定也是念你的,何況腓腓出世至今,他也沒碰過一面,我如今病已好,跟前無事,你儘管放心回去住些時日,多陪陪你的父親,這也是為人子女的孝道。”

       小喬向徐夫人叩頭道謝。

       徐夫人含笑,示意她起身,對還愣著的魏劭道:“你可騰得出手?若騰的出,你把別事暫放一放,先送你媳婦回東郡吧!”

       ……

       “好好的,你怎突然要回東郡?”

       一回房,魏劭立刻摒退下人,問,神色略焦躁。

       “上回兗州事後,我父親雙目被毒,我不過照顧了他三四日便匆匆回了漁陽,心裡一直放不下。如今這邊事情應算是告一段落了,你不久要走,祖母仁慈,也不計較我不留她跟前盡孝,我便回東郡住些天。”

       小喬坐在床沿邊,低頭疊著腓腓的小衣裳,解釋道。

       魏劭望了她片刻,忽上前一步,坐到她邊上,抱住了她。

       “你在生我的氣?那日我回兵,確實是疏忽了,只想著痛擊匈奴,沒來得及立刻去看你。後來我母親出事,我當時也未多顧及你的感受。你可是生我的氣?”

       小喬搖頭:“我真沒有生氣……”

       “那你不要回東郡了,我不想你回去——”

       魏劭緊緊地抱著她,仿佛一個被人奪走心愛玩具的小孩模樣。

       忽將她壓倒在床上,急切地親吻她,帶著討好的意味,手也開始解她衣帶。

       片刻後,他停了下來,把臉埋在她的肩側,語氣悶悶的,帶了點受傷的味道:“你還在生我的氣……”

       “你要我怎樣做,你才肯留下?蠻蠻你告訴我!”

       他忽地抬起頭,“我不走了?我留在家裡,多陪你些時日,好不好?”

       他輕輕地搖晃她的肩膀,似在向她撒嬌。

       小喬慢慢地睜開眼睛,朝他微微笑了一下。

       “夫君,我真沒有生你的氣。我們夫妻了數年,一路至今,可謂磕磕絆絆。我深知你的不易,但不瞞你,我也並不容易。”

       魏劭愣怔。

       小喬閉了閉眼眸,長睫微微顫了顫,低低嬌聲歎了一聲。

       “我如今的感覺,真的很輕鬆,但不知道為什麼,又有些累。祖母既允許我放肆,我便隨自己的心意一回。”

       “故我想回東郡,除了看我父親,我阿姐也在家,我想回去住些天,希望夫君你能成全。”

       小喬注視他,緩緩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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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7
發表於 2017-3-16 11:26:08 |只看該作者
第156章

       月底,魏劭送小喬過了黃河,終於入兗州,再不到兩日,前頭的東郡便只剩數十里路了,再半天便能抵達。

       正午時分,魏劭命車隊停於路邊陰涼處小歇,隨行的護衛各自放鬆,春娘和乳母帶腓腓下車餵水透風。

       魏劭回頭,看了眼小喬坐的馬車,下馬走了過去,叩了叩車廂,隨後拉開車門,對裡頭道:“坐許久了,下來舒活舒活筋骨吧!東郡今晚便能到,片刻歇腳,耽誤不了功夫。”

       小喬從馬車裡彎腰出來,魏劭握住她的胳膊,將她扶了下來。

       小喬站在路邊眺望遠處,魏劭跟了上去,遞上一囊開了蓋的清水。

       小喬接過,喝了兩口,轉頭向他笑了一下。

       正午日頭底下,她的雙目亮晶晶,額頭和鼻尖上沁出了一層細細的薄汗,玉白肌理透出淡淡紅潤,面若芙蓉,氣色姣好。

       魏劭其實也看的出來,越近東郡,這些天,她的心情便似愈發輕鬆。

       和他自己心底裡的失落,恰成鮮明的對比。

       他望著習習涼風掠動她鬢髮的模樣,微微扯了扯嘴角,算是對她的回應,又仰脖就著她剛喝過的囊嘴,咕咚咕咚,自己也喝了幾口水。

       喉結隨他吞咽,上下滾動。

       大約喝的急了,他忽然被嗆了一下,咳嗽起來,一縷清水沿囊嘴流下,打濕了他的脖頸和衣襟。

       小喬取帕正在擦自己額頭的汗,聽到他咳嗽,轉頭見狀,忙拍他後背。

       魏劭彎腰咳了兩聲,止住了,擺了擺手,慢慢直起身。

       小喬便替他擦拭脖頸和衣襟上的水漬,輕聲道:“又沒人跟你搶,喝那麼急做什麼。”

       魏劭不語,站著也不動,只低頭看著她。

       小喬望了他一眼,再次眺望了下東郡城池的方向,想了下,回頭對他道:“東郡就在前頭不遠了。一路有勞夫君護送,夫君若有不便,可止步於此,我自己進城便可。”

       魏劭道:“都到此處了,還是我送你與腓腓到家,你們到了,我再走吧。”

       小喬一怔,眸光微動,抬眼看他。見他微微轉過臉,神色似略帶了點不自然,避開了自己的注目。

       凝視他片刻,唇角隱隱上彎,柔聲道:“這樣更好。多謝夫君。”

       魏劭胡亂點了下頭,轉身,快步離去。

       ……

       休息了一陣,小喬抱腓腓上了馬車,一行人重新上路。

       魏劭騎馬,一直伴於小喬馬車的近畔。半日後,天將將黑,終於抵達了東郡城門之外。

       城門此時已落鑰。城門尉看到一列車隊抵達,喊話後知竟是女君歸寧,忙大開城門相迎,又急使人速去刺史府傳訊。

       魏劭留雷炎等人暫候於城門外,自己騎馬,隨著馬掌落於地面發出的橐橐之聲,從東郡城池的那扇拱形城門之下穿行而過,朝刺史府邸而去。

       上次事變之後,為保平安,東郡實行宵禁。宵禁至今未解,天黑後,民眾便關門閉戶,此時大街上已空無一人,只有夜巡軍士于遠處街角巡邏而過的身影。

       喬家此刻卻燈火通明。

       喬平忽然獲悉魏劭竟送女兒回東郡,一同還帶了外孫女,欣喜若狂之餘,心裡難免也感驚訝,只也來不及多想什麼,立刻命管事出去相迎,叫人通知丁夫人和如今也在家的大喬,自己也急匆匆被人引到大門之外,翹首等待。

       很快,丁夫人和大喬也趕到了門口,和喬平一同等著魏劭和小喬的到來。

       沒等片刻,大門外那條街道的盡頭,漸漸出現了幾點晃動的馬燈火光,伴隨著車馬前行而來發出的愈來愈清晰的聲音,方才那個被派出去的管事提著燈籠腳底生風般地跑了回來,跑的上氣不接下氣,卻滿面笑容,口裡嚷道:“郡公,是姑爺沒錯!姑爺親自送女君回了!女君想回來,姑爺送她回了!”

       喬平心裡一塊石頭徹底落地,一旁丁夫人和大喬也大喜。

       魏劭對喬家的恨意由來已久,如今他竟親自送小喬歸家入城,實在叫人喜出望外。

       大喬見喬平迫不及待要下臺階,忙上去攙扶住。

       ……

       馬車還沒停穩,小喬便從馬車裡鑽了出來。

       魏劭已下馬,半扶半抱地將她弄了下來,放開手,默默地看著她朝著大門臺階下正迎來的一個中年男子疾步走去。

       他立於原地,並沒跟上。

       “父親!”

       小喬最後幾步跑了上去,握住了喬平的雙手。借著門口燈籠的光,見父親氣色看似不錯,心裡滿滿的欣喜。

       “蠻蠻回來了!”

       丁夫人上來,笑容滿面。

       “伯母!阿姐!”

       小喬放開喬平,和丁夫人大喬敘話,幾人盡是歡顏。

       春娘抱著路上已沉沉睡去的腓腓上來。

       丁夫人知腓腓睡了過去,疼惜萬分,捨不得在外頭撩開蓋著的斗篷看她,呼喚僕婦,引春娘一行人先入內安置。

       門口一陣亂哄哄後,喬平伸出手,在空中摸索了下,小喬忙接住他手。

       “聽說女婿也來了,他人呢?”喬平微笑著問道。

       小喬抬眼,看向一直站在不遠處的那道身影,遲疑著時,喬平已道:“蠻蠻,你帶我過去。”

       小喬頓了一頓,終於還是牽著父親,慢慢走到了魏劭的面前。

       “我父親。”

       小喬對魏劭輕聲道。

       魏劭望著和小喬並肩而立的這個面容清臒,神情似有幾分和她相似的中年男子,尚在遲疑間,喬平已經朝前走了一步,準確無誤地緊緊握住了他的雙手,朗聲笑道:“早就盼著能與我女婿會上一面,今日終於見到,我心甚慰!快隨我進去,晚上我設一便酒,你我翁婿二人,不醉不休!”

       魏劭本沒打算留下過夜的,是以方才進城,將雷炎等人都留在了城外。忽被喬平這般盛情相邀,愣了一愣,嘴微張,下意識地看了眼小喬。

       見她目含笑意地望著自己,一個“不”字,竟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

       “蠻蠻,女婿應不是一個人來的,他的隨從呢?”

       喬平問。

       “都還在城外。”小喬道。

       喬平蹙眉,不悅道:“長途跋涉,路上辛勞,都到了家,你怎可將人如此留在城外?”

       魏劭忙道:“岳父休怪蠻蠻……”

       這話無意間脫口而出,魏劭才驚覺自己竟喚面前這個喬家男人為“岳父”。

       他停了一停,下意識地又看了眼小喬。

       見她睜大一雙眼睛望著自己,心口忽然顫了一下,也顧不得多想了,接著道:“是我將人留於城外的。洛陽尚有事等著,本想送了蠻蠻母女二人到家,我便連夜折返……”

       喬平立刻道:“倘若真有十萬火急之事,我也不強留你。若非今夜便定要走的,既然已經到了家門,豈有不入之理?歇息一晚,明日再走也是不遲。”

       魏劭又看了眼小喬。

       小喬輕聲道:“夫君若不趕,還是先歇一夜吧。雷將軍他們應也乏了。”

       魏劭終於點頭:“也好。”

       喬平大喜,忙回頭喚人去將魏劭隨行迎入城內,安置於驛舍,自己引他入內。

       魏劭便抬腳,隨了喬平入內。行到大門臺階下,反手托住了喬平的臂膀,輕聲道了句“小心”,隨即引他隨自己上階。

       ……

       雷炎等在城外,等了良久,見城門裡出來了人,本以為是君侯,不想竟是喬家來傳話的人,恭敬行禮,說君侯今夜留於喬家過夜,讓他們都入城,至驛舍歇息。

       雷炎等人一路風塵僕僕,本也渴睡,只是君侯之命,自是要遵的,本也做好了連夜上路的準備,忽聽得這個消息,全都欣喜,一行人便呼啦啦地入城去了驛舍落腳不提。

       當晚,喬平設酒席邀魏劭對酌。魏劭起先推脫,終究還是辭不去老丈人熱情,漸漸也放開了,一杯杯水酒下肚。

       小喬將睡著的女兒安置好,去看了如今已經三歲的鯉兒,和丁夫人大喬敘別情,戌時,回到自己的閨房,魏劭還沒回。

       想到他和父親對酌,似也一個多時辰了,父親有目疾,其實並不合適多吃酒,不放心,便尋去兩人對酌的那間涼舍,一過去,才發現兩個男人竟都醉了。

       聽到父親在那裡說道:“……我家蠻蠻,非我自誇,貌美聰慧,少有人能及,才十歲出頭,往我家來問親的人便要將門檻踏破……”

       魏劭“砰”的放下手裡的酒盞:“誰敢與我搶?!”

       小喬趕緊上去打斷了,對喬平道:“父親你醉了,去歇息吧。”喚人將他送回房去。

       喬平今日終於見到了魏劭,見他親自送女兒回喬家,又叫了自己“岳父”,可見之前兩家芥蒂,確實應消除殆盡,心情前所未有地暢快,酒難免一杯杯地下肚,喝到此時,確實有些醉了,聽到女兒找來的聲音,哈哈大笑,也不再堅持,被人扶起來送走了。

       魏劭似也醉的厲害,看到小喬過來,站起身便晃了一下,小喬一把扶住了他,覺他身體沉重,怕自己被他壓倒了,忙喚了個僕婦一道攙扶。

       終於到了房門前,架著他跌跌撞撞地到了床前,一鬆手,魏劭便“咕咚”一聲,倒在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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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
發表於 2017-3-16 11:26:21 |只看該作者
第157章

       魏劭不知自己怎如此快便醉倒了。

       今晚之前,他更無從得知,原來東郡喬家的那道門檻,並非如自己從前所想的那樣此生都將不可能跨越,那一聲“岳父”,一旦叫出了口,也並非是那麼的難以啟齒。

       一切發生的事,都是如此理所當然。

       當他被小喬攙扶著進了屋,倒在身下那張軟綿綿的床上,心裡隱隱約約地知道,自己此刻身處的這間屋,便是小喬嫁給他之前一直居住的閨房,她從前那些他無從得以接近的少女時代的光陰便是在這間散發著淡淡幽香的屋裡渡過的,他感到了深深的陶醉。

       他閉著眼睛,朦朦朧朧,耳畔仿佛聽到了她和春娘低聲說話的聲音,又感覺到她坐在了自己的身畔,用溫熱濕巾替他擦拭著臉面和掌心。

       這種感覺,讓他分外的心安。

       彷彿一個一直背負重擔踽踽獨行道上的行者,就在今晚,他終於抵達了終點,雖滿身塵埃,疲倦不已,但在終點之處,卻有了她的等待和陪伴。

       自那日起忽然得知她要回東郡後便一直縈繞在他心頭令他感到寢食難安的那種仿佛就要被她拋棄了的不安之感,在這一刻,忽然徹底地離他而去了。

       他心中感到無比的安定和飽足,四肢百骸,裡裡外外,徹底地放鬆了下來,立刻便睡了過去。

       次日,魏劭睡到辰末,才終於醒酒。

       他睜開眼睛,一頂銀紅軟羅錦帳印入眼簾,帳幔半垂,金鉤下懸著一雙紫色魚形香囊,囊中散發淡香,和靠窗案几上那只白瓷瓶裡插著的一束紫菊暗相呼應。

       他慢慢地坐起身,環顧四周,打量她閨房裡的雅致擺設,隨後起身開門,便有等在外的春娘帶著僕婦進來服侍他起身。

       “女君呢?”魏劭問。

       “今日天色好,小女君屋裡關不住,女君帶她在園裡玩。婢這便去喚女君?”

       魏劭叫她不必,自己慢慢地尋了過去,轉過遊廊,隱隱便聽到一陣笑聲隨風傳了過來。

       他停在一面花窗洞前,透過鏤空了的花窗,看到小喬和昨夜到門外迎自己的那個年歲比她略大了些的年輕婦人並肩坐於花陰下,腳前攤了一張地墊,腓腓爬在上頭,對面坐了個看起來三兩歲大的男童,近旁圍了四五個僕婦。

       魏劭知那年輕婦人,應便是她的阿姐大喬了。他看到小喬和她靠的很近,狀極親昵,兩人似在喁喁低語,也不知道說了什麼,她笑的軟倒在了大喬身上,小女兒情態躍然入目。

       陽光從花陰的縫隙裡篩了下來,星星點點地落在小喬的顏面和身上,她的雙眸閃亮,笑的聲若銀鈴,面靨如花。有那麼一瞬間,魏劭似在她的笑顏裡捕捉到了一絲只有腓腓笑起來時才會有的那種叫人聽了便不由自主想要隨她而笑的無憂無慮之感。

       她留他身邊好幾年了,他品味過她的如水溫柔和善解人意,讓他感到十分的喜歡,但竟直到此刻,才第一次知道,原來她也能笑得如此活潑,帶著小女兒的爛漫情態。

       魏劭便停在窗後,默默地望著她,未再靠近。

       ……

       晌飯畢,雷炎等人便來了,於喬府外等候。

       魏劭也預備動身。

       小喬送他出門,最後停在了照壁側。魏劭抱著腓腓,親了她面頰好幾口,依依不捨。

       小喬笑道:“夫君不必多牽掛,我會照顧好腓腓的。”

       魏劭注目著女兒,目光溫柔無限,最後輕輕揉了揉她柔軟的法,將她交給了春娘,目光隨後落到小喬的臉上,欲言又止。

       “夫君可還有叮囑?”小喬微笑道。

       魏劭頓了一瞬:“你既回了,便安心住下吧,可多住些時日。我若有空,便會來此看你和腓腓。你要回去的話,也等我,我親自送你回。”

       小喬抿嘴一笑:“好,多謝夫君。”

       “你打仗兇險,在外自己更要保重。”她凝視著他,又輕聲地道。

       魏劭點頭,手指微微動了下,胳膊正要抬起來,聽到小喬又道:“昨晚多謝你了。我知我父親許久都沒這這般開懷過了。”

       魏劭沉默了片刻,道:“岳父雙目失明,當世或許白石叟還能一治。我會儘快派人去尋訪。”

       小喬道:“多謝夫君費心。”

       一直以來,每當他為她做了點什麼,哪怕事再小,她也不會忘記向他道謝。

       魏劭本已經習慣了她和自己說話的這種方式,從前也未覺得有何不妥。

       不知為何,此刻他卻忽然覺得,她那一聲一聲的“多謝夫君”,聽起來是如此的刺耳。

       他的腦海裡,不由浮現出上午花陰下她那張爛漫的笑靨,略一遲疑,朝她稍稍靠近了些,聲音放低:“蠻蠻,我們是夫妻……往後你在我面前,想如何便如何,不必與我見外,更不必事事都要向我言謝……”

       他覺得自己有些辭拙了,仿佛根本無法表達自己的所想,略微倉促地停了下來,望著她。

       小喬似乎一怔,隨即笑了,抬眼柔聲道:“好。我記住了。”

       ……

       喬平丁夫人和大喬一道將魏劭送出了大門。

       魏劭請喬平留步。

       喬平昨夜喝多了,今早也是剛起身不久,但精神看起來卻很好,神采奕奕,笑道:“難得你來,原本無論如何也要多留你些時日的,只是我聽女兒說你洛陽事緊,我便也不好再強留了,只能盼著下回你來再多住些時日了。今日無論如何,我是要送你出城的。”

       魏劭忙推辭。喬平堅持。

       丁夫人笑道:“君侯匆匆才過一夜便走,臨行還是勿拂了郡公的一番心意。他騎馬不便,坐車卻無妨礙。車已備好,便在外頭了。”

       魏劭看向小喬,見她含笑,微微頷首,只好道:“有勞岳父了。”

       小喬將父親攙扶上馬車,叮囑了一番隨行的管事,自己立於門口相送,看著魏劭在馬背上數次回頭,一行人身影漸漸變小,最後終於和載了父親的馬車一道,消失在了視線裡。

       ……

       喬平將魏劭一直送出了西城門外,又去十數里地。魏劭下馬,再三請他歸城,喬平方止步,命人將自己扶下馬車,微笑道:“我有些話,早想面告於你,奈何從前一直尋不到機會。昨日終於得見,不想今日你便又要上路。趁此機會,可否一敘?”

       魏劭道:“岳父不必客氣,這邊請。”扶了喬平的手,引他到了道旁。

       雷炎看出喬平應是要和君侯私下敘話,令隨行歸隊,領著遠遠等候於側。

       魏劭道:“岳父有何吩咐,但講無妨。”

       喬平轉過臉,讓魏劭引自己面向北。

       魏劭不解,但依他話而行。

       喬平迎著北向野地吹來的風,便雙膝跪地,以額叩頓,畢恭畢敬,深深大禮。

       魏劭一愣,道:“岳父這是何意?”

       喬平叩頭完畢,方從地上起來,鄭重地道:“我代我喬家之人,向先虎牙將軍和先令兄之英靈遙叩為禮,不敢求寬宥,方才叩頓,乃是出於我的感激之心,為老夫人,也為君侯之寬容。”

       魏劭轉頭,望著北向的一片茫茫曠野,閉唇不語,神色變得凝重。

       喬平緩緩道:“當年先是我喬家之過,令先虎牙將軍父子罹難,舊痛未消,而今因我失察,險些又致使魏梁將軍蒙難,我心中之愧疚,實是難以言表,君侯之大度,更令我無自容之地,先是將我兄長頭顱歸還,令他得以全屍落葬……”

       “岳父不必掛心,”魏劭忽淡淡地道,“我本非寬容之人。你我今日之所以能立於此敘話,也全是因了蠻蠻之故。”

       喬平長長地吐出胸中的一口氣,道:“這便是我想對君侯說的了。當初我兄長做主,以婚姻求好於魏氏,既是抱著消除當年怨隙的想法,更是想借君侯之勢,於強敵環伺之下保住兗州。我長兄盤算精明,但當初,我卻是捨不得將我女兒這般匆忙出嫁的。我膝下只她一個,她母親去世後,我便也無別所求,只盼她日後能結一門如意姻緣,能得丈夫愛惜,一生順順遂遂,便是我最大心願。後情勢非我之力能夠控制,我無可奈何,只能將她嫁與君侯……”

       魏劭慢慢地轉頭,注視著喬平。

       喬平也無覺察,繼續道:“我也不隱瞞。魏喬兩家結下如此深的芥蒂,倘若設身處地互換,我自問恐怕也做不到能善待對家之女。是以蠻蠻初嫁,有段時日,我極是牽掛……”

       “君侯你有所不知,她自小被我和她母親嬌養,她母親不幸早去後,我對她更是視若掌上明珠,於教養處,未免就有失盡職。我恐她嫁後,不能恪盡婦道,更不能結好於夫家之人。我始料未及的是,徐夫人竟如此仁慈厚愛,對她多有照應,更蒙君侯不棄資質愚鈍,待她體貼入微,如今因了她的一句話,君侯便放下事情親自送她歸家,凡此種種,令我欣慰之餘,更是慚愧,不吐不快,原來當初我之疑慮,全不過是我以己心,度人之腹罷了!”

       魏劭沉默著。

       喬平喟歎了一聲:“我本一無用之人,如今更只餘一副殘軀,生死榮辱,於我不過是過眼雲煙,唯一放不下的,便是我的女兒。她生性隱忍,即便心中有愁煩事,也從不在我面前吐露半字,唯恐惹我牽腸掛肚,正因如此,才更令我疼惜。今日君侯在我面前,雖因我目盲,不能得見君侯容顏,但君侯翩翩風采、曠大之度,我卻了然於心。故借此機會,鄭重將我女兒之餘生託付於你。我知君侯,非池中之物,倘若有朝一日金鱗化龍,盼君侯能顧念結髮之情,代我庇護蠻蠻一生喜樂,我於此,感激不盡!”

       喬平說完,便朝魏劭作了長長一揖。

       魏劭一驚,忙扶住了他。

       喬平站直身,微笑道:“如此我便送你於此了。盼君侯早日平定天下,還黎民一個太平盛世。”

       ……

       魏劭坐於馬背,目送喬平乘坐的馬車漸漸消失在視線裡,出神了良久,方調轉馬頭,朝西而去。

       傍晚時分,距離前頭驛舍還有數十里路,若趕的快些,天黑前差不多也能到了。

       魏劭卻越行越慢,似是心不在焉。

       雷炎早覺察到了他的異狀,心裡雖存疑慮,只也沒發問,只跟著放慢了速度。

       離驛舍還有十來里路,魏劭忽停馬於路邊,對著雷炎道:“你帶人去前頭驛舍落腳,等我回來!”

       說罷,也未多作解釋,轉馬了掉頭,夾緊馬腹,低低地喝了一聲,他胯,下寶馬收到主人訊息,被限速了半日,此刻終於能夠放開馬蹄了,伴著一聲歡快嘶鳴,立刻撒蹄,朝前飛馳而去。

       在雷炎和一干隨從的詫異目光注視之下,魏劭一人一馬,背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馳道遠方的那片濃濃暮色之中。

       ……

       魏劭回到東郡城門前,天已黑透,城門尉聽聞喚門,登上城頭,借著火杖的光,認出竟是白天剛被郡守送了出去的魏劭,吃驚不已,忙命人開鑰。

       魏劭穿過緩緩開啟的城門,沿著月光下空無一人的街道,朝著喬家疾馳而去。

       ……

       晚飯後,丁夫人和大喬抱著鯉兒來小喬房裡。

       丁夫人和春娘做著針線。大喬小喬兩姐妹一邊說話,一邊陪著鯉兒和腓腓玩。

       屋裡笑聲不斷,其樂融融的時候,忽然,房門外起了一陣腳步聲,一個僕婦推門探頭而入:“夫人!女君!君侯回來了——”

       房裡聲音一下安靜了下去,丁夫人和大喬轉過了頭。

       小喬驚訝,也抬起了眼。

       門開了,魏劭就站在門口。

       丁夫人驚喜不已,忙放下手裡的針線,站了起來迎上去道:“快進來!應還沒用飯吧?你稍等,伯母這就去給你預備。”說罷急匆匆要出去備飯。

       魏劭跨了進來,向丁夫人和大喬各頷首為禮,隨即微笑道:“多謝伯母。我不餓。我回來,是有話想和蠻蠻說。”

       他望著小喬。

       丁夫人一怔,隨即點頭笑道:“好,好,那你們先說話,伯母就不打擾了,若有事,來喚一聲便可。”

       大喬便抱了兒子,春娘也忙抱看到父親便興奮的咿咿呀呀的腓腓。

       房裡的人很快都退散了出去,只剩下魏劭和小喬兩人面對面了。

       小喬心跳加快了,慢慢地站了起來。

       “你……”

       她遲疑了下,剛想問他回來找自己要說何事,魏劭忽的快步朝她走來,到了近前,張開雙臂,將她一下抱在了懷裡。

       “蠻蠻,從前是我委屈你了!”

       魏劭緊緊地抱著她,於她耳畔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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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6 11:26:32 |只看該作者
第158章

       小喬慢慢地抬起眼睛,對上了他的目光。

       他雙眸望著她,眼睛一眨不眨,漆黑的雙眉之下,眸底似漸漸彙聚暗波,無聲翻湧。

       房裡靜的只剩下了兩人的呼吸之聲。

       許是他擁抱她太緊了,小喬漸漸覺得呼吸不暢。

       見他始終不放自己,也不開口,她終於微微地動了動身子,掙扎了下:“夫君,你?”

       “蠻蠻,一直以來,我其實很想問祖母一件事,當初她何以做主,要我娶喬家之女。”

       魏劭終於慢慢地說道,起的有些突兀。

       “但是後來,我漸漸便不想問了,祖母到底作何所想,也無關緊要了。到了如今,我更要感謝祖母。倘若不是她當初的堅持,我魏劭何德何能,此生得以娶你為妻,如此待我?”

       魏劭雙臂鬆開了她,走到窗前,推開窗戶,朝著湧入的夜風,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

       燭火被夜風吹的明滅不定,他面龐上的投影也變得忽明忽暗。

       小喬有些吃驚,但沒說什麼,只默默地望著。

       魏劭轉過臉。注視著她。

       “很早以前我便對你言,我心悅你。我並未騙你。只是同樣,無論你為我做出了何等的讓步,付出了何等的努力,在我這裡,都變成了理所當然。”

       “一切都起因你喬家曾虧欠我魏家,而你嫁我,又是喬家求好於我魏家,故一直以來,哪怕我娶了你,我也喜愛你,我卻始終不去想你的感受。便如我對你好,那是我於你的恩賜,你感激我,回報我魏家,那是理所當然……”

       他頓了一瞬。

       “如今想想,我魏劭,何等的混帳!”

       小喬一動不動,雙眸定定地落於他的面上。

       “你的容忍和求全被我視為理所當然。我也知,因你喬家虧欠,無論我如何對你,你也不會離開我的,何況一直以來,我自認我對你已經做到了我最大的好,故一次一次,我總是忽略著你的感受,也習以為常。”

       “上穀戰後,我還來得及喘一口息,我母親便以那樣的意外方式死去了。她糊塗了一輩子,並非一個稱職的魏家主母,但於我,卻是慈母,我當時感到難以接受。她咽氣前的最後一刻,心裡還被自私和仇恨所佔。仔細想想,我和我母親何等的相像,目雖未盲,心卻一直被仇恨和自私所佔滿。那段時日,匈奴壓境,祖母病倒,你獨自承受了何等的不易,可我卻只顧沉浸於自己的悲痛,我再一次地忽略了你,即便心裡感到了愧疚,也總是想著,你能理解我的,也會支持我的……直到那日,你事先未與我言及半句,便在祖母面前提出要回喬家。”

       魏劭再次朝她走了過來,停於她面前。

       “蠻蠻,那時候,我忽有一種感覺,我覺你在疏遠我,你似想離開我了。我分明知道,你還是會回來的,但這種感覺,我卻揮之不去,甚至到了令我寢食難安的地步。隨後我送你到了喬家,昨日我親眼見到你在家人面前是何等的模樣,我更感到不安……”

       他頓了一下,眉宇鬱結。
   
       “我魏家雖非樊籠,但於你來說,或許便與樊籠無二了,你在我家數年,我何曾見你有過如此的自在?”

       “今日我本就不願走的,我覺得我還有事未完。只是你不留我,我也開不了口再留。我離開的時候,你父親送我出城,末了,鄭重將你餘生託付於我。上路後,我便一遍複一遍地自問,倘若那日上穀城破,漁陽城破,我失去祖母,亦失去了你,那麼即便叫我滅盡仇人,得了天下,美人在懷,天下卻再無第二個你,也無人能似你這般聲聲喚我夫君,從此我的餘生,又有何歡可言?”

       小喬眼眸裡慢慢地溢出了閃爍的淚光,淚光越聚越多,終於,一顆晶瑩淚珠忽的從她眼眶裡出來,沿著面頰滾落。

       魏劭凝視著她,抬手,以指輕輕地為她擦拭淚痕。

       “那時我知道了,我這些時日的所想,須讓你知道。再不趁這個機會說出來,無論我去哪裡,我心中都會不安。所以我又回來了。”

       “蠻蠻,從前我總為自己感到委屈,我也不止一次地在你面前提過,因為你,我違心地做了如何如何的退讓,但我卻從不去想,你會因為我的這種想法而承受著何等的壓力和委屈。你生來不是要到我魏家替你那個死去的祖父來贖罪的,即便當初是這樣,到了如今,早也不欠什麼了,反倒是我,忽略你太多……”

       他越擦,小喬眼淚便落的更多,沾濕了她的衣襟,打濕了他的手背。

       “我魏劭被你所俘,乃是我這輩子的幸事。只是從前,我口口聲聲說愛你,心悅於你,要你對我完全託付真心,自己卻以家仇為由,從不肯,也不曾想過為你的處境考慮半分,論到自大和自私,這世上還有何人能與我相比……”

       小喬不斷地搖頭,淚落紛紛。

       魏劭凝視著她不斷墮著淚珠,又拼命搖頭的樣子,眼眶亦微微地泛紅。

       “我混帳東西一個,只知從你身上索歡,不知疼你惜你。我從前答應過你的,我若得罪你,你只管打我出氣,如今往後也是一樣,我傷了你的心,你打我便是,只是不要和我離心,更不要和我生分了……”

       小喬握起粉拳,朝他肩膀和胸膛胡亂捶打,嗚咽道:“你就是個混帳……我好好的,誰要聽你突然跑回來說這些的……”

       話音未落,又撲到了他懷裡,抱著他的腰身,把一張滿是淚痕的臉埋在了他的胸膛裡,再也不肯抬起來了。

       懷裡的柔軟身子不住地顫抖,眼淚似洶湧而出,片刻便打濕了他的衣襟。

       他將她抱放到床上,自己再緊緊地擁住她。

       良久,才終於感覺到懷裡人兒的身子停止了顫抖,一張臉卻依舊埋在他懷裡,不肯向他。

       魏劭微微動了動身體。

       一隻小手立刻捉住了他的衣襟,緊緊地攥著。

       “我要你留下來……不許走……”

       小喬用帶了濃重鼻音的語調,抽噎著,含含糊糊地道。

       魏劭輕輕撥正她的面龐。

       她的眼皮子已經哭成了粉紅色,微微腫脹,鼻頭也紅紅的,面頰上緊緊沾了一綹被淚痕打濕的秀髮,模樣很是狼狽。

       一雙眼睛緊緊地閉著,羽睫輕顫,上頭還沾了一顆淚珠。

       他俯下臉,憐愛地輕吻她的眼皮,舐去她睫毛和面頰上的淚痕。

       小喬終於慢慢地睜開眼睛。

       四眸相對,目光交纏。

       “我不走。來的路上我便想好了,即便你要趕我,我也不走。”

       魏劭喃喃低語,和她交頸而臥,含住了她的朱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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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6 11:26:44 |只看該作者
第159章

       在克魯倫河上游和圖拉河上游的南岸,燕然山的天然屏障之下,有一片水草豐美、風景如畫的廣袤土地,這裡便是被稱為龍城的單于王庭。

       每年秋季,王庭舉行蹛林大會。單于同姓貴族、匈奴異姓望族和包括昆邪王、樓煩王、休屠王等藩屬國在內的二十四部,紛紛率部族跋涉齊聚於此。大會期間,除了向單于報計人口,貢納畜產,也舉行慶祝聯歡,這一個月間,王庭內外,蒙古包數以萬計,載歌載舞,篝火徹夜不熄。

        這一年的蹛林大會,正值左賢王烏維領三十萬騎兵南下突襲,按照事先的預計,最多半個月內,漁陽應就會被破城。

       倘若願望成真,那麼這個消息將是最近二十年來匈奴自失了河套之後最能提振人心的一個勝利了。

       是以所有人,包括單于在內,都在等著戰報的抵達。

       沒有想到的是,等了大半個月後,傳來的卻是攻打上穀受阻,魏劭回兵,烏維大敗,最後連同降員,總共折損了將近十萬兵馬的壞消息。

       每三人中,便有一人不得回歸。

       單于暴怒,停了原本日日於王帳內所設的饗賓大宴,據說私下痛斥烏維,烏維戰戰兢兢。

       得知消息的牧民焦惶而不安,四處打聽著自己家中參戰男人的下落。

       蹛林大會雖還在繼續,但氣氛卻從歡慶的高點瞬間降至了冰點。

       入夜,魏儼依舊在帳中自斟自飲。

       面前數個酒壺漸漸都空,他亦半醉之時,帳門忽的被人撩開,闖進來一個搖搖晃晃的身影。

       正是左賢王烏維。

       烏維仿似喝了不少的酒,滿臉通紅,停在了的魏儼面前,一雙充血眼睛死死地盯著他,喘息急促。

       魏儼似渾然未覺,又倒了一杯酒。

       “魏儼!我已派人查過了,我領大軍南下進攻山谷的那些天,你人一直不在王庭!單于也未派你外出辦事,你那些日裡,到底去了何處?”

       魏儼依舊一動不動,面前便似沒有這個人。

       烏維冷笑:“我便知道你不會承認!我此次南下,計畫周密,全速推進,方兩日便過了桑乾河!倘若不是有人事先告知了漢人消息,邊城何以能夠短時間內便做出這般全面應對!我思前想後,越想越覺你最可疑!你本就是漢人,到我王庭之地,表面投我匈奴,實則魏家派來的奸細!此次倘若不是你密告在先,令我失了先機,我三十萬鐵騎何以攻不下區區一個上穀?你當我不知?你來了王庭,便一直不服於我,煽動蘭氏呼衍氏那些人,不但反對我,甚至要對單于圖謀不軌!我殺了你……”

       他拔出了腰刀,朝著魏儼斫下。只是醉酒的厲害,一刀砍偏,刀鋒深深地嵌入案面,一時拔不出來。

       魏儼手中,忽便多了一柄纏金匕首,電光火石之間,還沒看清,一刀雪刃一晃而過,匕首便刺入了烏維的心口,整根沒刃而入,只剩一截匕柄突出於外。

       烏維瞳孔驀然縮小,雙眼卻睜的猶如銅環,目裡放出不可置信的光芒,定定地望著對面魏儼那雙灰黑色的仿佛不帶半點感情的冷漠眼睛,嘴巴無力地張了數下,最後身軀“噗通”一聲,倒在了魏儼的腳下。

       幾個烏維的侍衛聞聲衝了進來,見狀大驚,紛紛拔刀。

       魏儼坐回到了酒案後,神色漠然地看著地上痙攣的烏維,直到漸漸停止掙扎。

       他收回了目光,仰脖,飲盡了杯中之酒,似什麼都沒發生。

       侍衛面面相覷,面露恐色,慢慢地後退,到了帳門口,迅速地退了出去。

       帳外,來自燕然山的秋風蕭瑟,嗚嗚大作,刮過一個又一個帳包的犛頂。遠處不知何處,隱隱傳來不知何人吹的一陣夜笛之聲,嗚咽幽遠,低旋婉轉,似滿腔思念,無處可寄。

       一陣狂風忽的卷開了帳門,夜風撲入,帳內火燭搖曳的光影裡,衝進來一個貴女裝扮的貌美女郎。

       她身穿繡了精美花紋,以金絲滌邊的綠紅紫三色鮮豔坎肩,頭戴八瓣銀質鏨花帽,帽額處鑲嵌一顆碩大的紅寶石,足踏尖頭皮靴,通身的華貴。

       正是魏儼從前的姬妾蘭雲。

       蘭氏本屬匈奴異性貴族,為二十四部之一,從前這一部獲罪遭單于貶謫,這數年間,蘭氏因戰功重又崛起,蘭雲的兄長重被封蘭王,蘭雲也被封居次(公主),她因貌美過人,得了草原明珠的美名,二十四部求婚者無數,只是一概被她拒絕。

       蘭雲居次鍾情於漸將王呼屠昆,這在王庭,早已經人盡皆知。

       蘭雲匆匆闖入,看到倒在地上胸口插著匕首已然死去的烏維,面色大變,撲到了魏儼的面前,顫聲道:“你真殺了他?你竟這便殺了他?”

       魏儼恍如未聞,自顧又斟了一杯酒。

       蘭雲捉住了他那隻端著酒杯的手腕,用焦急的語氣道:“我哥哥獲悉烏維醉醺醺來尋你,便跟了過來。他已截殺了烏維那幾個去報訊的侍衛!趁單于還不知道,你快走!”

       魏儼抽回那只被她捉住的手腕,目光依舊未投向她,淡淡地道:“居次還是早日回歸蘭部為好。我這裡,無需你的記掛。”

       蘭雲怔怔地望著他,眼中露出悲苦之色,在他身旁慢慢地跪了下來:“我知你心中痛苦。當初日逐王一直盼你回歸,是以派我去你身邊,既服侍你,也是伺機行事。我利用喬女一事,令你無法面對魏家之人,終於令你返了匈奴,如今王庭之中,雖人人喚你呼屠昆,我卻知道,你心中一直擺脫不去漢人的印記……我對不起你。我不過一下賤之軀,當初蒙你不殺之恩,自知沒有資格再留於你身邊服侍,本也無顏再來煩擾於你,只是如今,烏維本就在單于面前進讒言,說是你給漢人報訊,漢人有了提防才令他南下失利,單于恐怕對你已經起了疑心,何況你竟又這樣殺了烏維!我求求你了,你快走吧……”

       “滾。”

       魏儼雙目泛著紅色的血絲,酒氣噴人,從齒縫裡擠出了一個字。

       “求求你了……那個喬女是你心魔,求你勿再因她,折磨自己了!你難道還不清楚,就算當初你沒被逼回匈奴,你這一輩子,也是不可能得到她的——”

       “你給我滾出去!”

       魏儼忽的暴怒,重重地摜開了蘭雲,面前桌案也被他一腳踹翻,金杯銀盞,稀裡嘩啦跌落於地。

       他力道之大,竟致蘭雲手腕骨折。

       蘭雲面色慘白,跌到了帳包的角落裡,咬牙慢慢地爬了起來,含淚顫聲道:“你便是殺了我,我也要說!你早不是漢人魏儼了!你是匈奴人呼屠昆!呼屠昆的名字,如今在王庭裡,聲望與日俱增。求你了,從今往後,和你的過去一刀兩斷,好好地做匈奴人……”

       魏儼忽從腰間抽出一柄纏金匕首,疾步上前,彎腰一把攥起蘭雲衣領,咬牙切齒道:“你再說一個字,我便殺了你!”

       蘭雲怔怔望著他雙目通紅神色猙獰的樣子,淒然一笑:“從前在你身邊的數年,如今想來,才是我的快活時光。你要殺,動手便是。我的這條命,當年本就是你留下的。”

       她閉上了眼睛。

       魏儼死死地盯著她,喘息劇烈,眼皮不住地跳動。

       忽然帳外起了迅疾的腳步聲,一個近侍聲音傳入:“主人,王帳來人,單于傳主人速去!”

       蘭雲猛地睜開眼睛:“莫去!烏維死於你手的消息雖暫被攔截,但單于如此深夜忽然傳你,必是要置你於不利!我哥哥、呼衍部還有丘林氏,都是支持你父王的!沒有人願意無休止地和漢人打仗!你快去,和他們商議……”

       魏儼直起身,方才暴怒神色漸漸地恢復了,推開蘭雲,轉身便撩開帳門,彎腰而出。

       他的幾個近衛要跟從,被王帳來人阻止。

       “主人!”近衛看向他。

       魏儼道:“你們留下,不必跟從我了。”

       蘭雲從地上爬了起來,追上去連聲呼喚,魏儼卻頭也不回,在一列王帳衛士的持送之下,朝遠處那頂猶如山包的巨大王帳快步而去。

       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裡。

       蘭雲無力地跪在了地上,口中喃喃地道:“……他瘋了……他是不想活了嗎……”

       她被自己腦海裡跳出的這個念頭給嚇到了,似針刺了一下,猛地從地上跳了起來,推開追了上來的侍女,翻身上了馬背,飛快而去。

       ……

       王帳中央,一個巨大火塘,火焰熊熊,照出四壁金碧輝煌。

       深夜單于還沒歇,坐於一張鑲嵌寶石鋪白色虎皮的黃金椅中,雙目微眯,盯著魏儼。

       單于已風燭殘年了,這個年輕時候靠弒父登上了單于寶座的曾經的草原雄主,如今也逃脫不過歲月的洗禮,變得老態龍鍾,尤其上谷一戰失利消息傳來之後,單于的精神狀態,更是一蹶不振。

       前來參加大會的二十四部王主,已經數日未見他露面了,暗地都在猜疑不停。

       但是即便如此,此刻,單于投向魏儼的目光中,依舊帶著無比攝人的威勢。

       “烏維領大軍南下的那些日裡,你去了何處?”

       單于冷冷問道。

       魏儼注視著座上的單于,朝他慢慢地下跪:“我便在上穀。”

       單于眸中精光暴現,抓住寶座座圈的那只手掌猛地一收,聲森森然:“烏維稱是你向漢人通風報信,這才令他南下受挫?”

       “確實。”魏儼平靜地道。

       “不但如此,就在方才,烏維來我帳中欲殺我,被我反殺。他的屍首,此刻應還在我的帳中。”

       單于猛地從寶座上站了起來,雙目圓睜,手指著魏儼,呼吸急促,突然,鏘的一聲,拔出了腰間寶刀,朝著魏儼快步拾級而下。

       “你自回歸匈奴,我自問待你不薄,並未因你長於魏家而將你區分開來!我亦知烏維無能,一旦我死,恐怕不能彈壓二十四部,是故並非沒有考慮過廢他太子之位。你卻為何恩將仇報,先通漢人,今日竟又殺我兒子?”

       單于厲聲質問,刀重重地架到了他的脖頸之側,猛地下壓。

       利刃森森,立時割開了皮膚,引一道鮮紅血液,沿脖頸簌簌而下,瞬間染紅了衣襟。

       魏儼似渾然未覺,雙目定定落於火塘中跳躍著的一簇火苗,出神了片刻,道:“我生而在世,本就多餘,既辜負了魏家的生養之恩,也辜負了單于的知遇之恩,非人非鬼,豬狗不如,單于殺我,乃天經地義。”

       他說完,雙膝彎折,緩緩地跪了下去,閉上眼睛,神色平靜。

       單于怒視著他,目光漸漸猙獰,便在此時,王帳之外衝進來衣冠不整的烏珠屈,神色倉皇,疾步到了單于面前,噗通一聲下跪,叩頭道:“王兄!一切事情,都是我的主使!乃是我不願坐視烏維攬功,這才命他前去報訊!也是我不堪烏維一向釁事於我,這才令他尋機除去烏維!王兄要殺,殺我便是,與他無干!”

       單于盯著烏珠屈,冷笑:“他犯下這等罪愆,本該五馬分屍,你為給他脫罪,竟一應承攬,也罷,念在他也是我攣鞮氏後裔,我便免了他五馬分屍之刑,留他一個全屍。”

       他厲聲呼喝武士入內。

       一陣紛亂腳步聲中,王帳帳門忽被開啟,一支鳴鏑,朝著單于閃電似的破風而來,噗的一聲,正正插入了單于眉心,竟穿骨而過,射了個破頭而出。

       單于雙眼暴睜,身軀僵立,片刻後,掌中寶刀落地,朝後筆直轟然倒地。

       呼顏烈和蘭緹已經殺光王帳外的單于親信,從外領著衛士蜂擁而入,將王帳內的衛士也殺光,隨即上前,扶起了烏珠屈。

       烏珠屈望了一眼雖死卻依舊圓睜雙目的兄長,閉了閉目,看向衣襟血跡斑斑的魏儼,上前一步,顫聲道:“我兒,你無事吧?”

       魏儼睜開雙眸,在近旁單于的屍首上注目片刻,起身,分開人群離去。

       當夜,烏維因戰敗恐遭單于罪責,遂弒單于,又被衛士反撲的消息便在王庭火速傳開。

       睡夢裡的二十四部貴族藩王驚聞變故,從各自大帳中陸續趕來,一陣亂紛紛議事後,在呼衍王、丘林王等人提議下,眾人一致推舉烏珠屈登單于之位,無人異議。

       東方微微拂曉,秋露依舊深重,顆顆滴滴,宛若水鑽凝沾於草葉尖上,遠處晨霧氤氳,茫茫迷離,宛若白色飄紗,飄蕩在無邊無際的原野之上。

       魏儼縱馬,越過一堆昨夜餘燼未熄的篝火,隻身朝著前方疾馳而去。

       馬蹄掠起白色的灰燼,四散飄揚,隨風刮去不知何處的方向。

       他亦不知自己方向何在,又將去往何方,心中茫然,猶如一個迷途之人。

       曾幾何時,對權力的渴望,也曾令他靈魂燃燒,夜寐不寧。

       而今,距離他曾熱血沸騰過的巔峰之頂,就不過一步之遙了。

       這片廣袤豐美的土地,盡可以被他踏在足下,甚至,往南的那片土地,倘若他渴望,也未必不是沒有一爭的可能。

       但是他卻意興闌珊,心口的所在,仿佛缺了一塊不可填補的角落。

       無論何方,此生或許都非他的停留之所。

       他只是一個棄人,他心中知道。

       身後的晨霧裡,追上來一列快馬,越追越近,伴隨著急切的呼喚之聲,前頭魏儼終於勒馬止蹄,停了下來。

       烏珠屈驅馬趕到了他的身側,呼衍烈和蘭氏兄妹停馬于後,靜靜地候立。

       “儼兒!你為何定要走?父王盼你留下!”

       魏儼淡淡一笑:“我已助你如願以償,登上單于之位。要我留下,還有何用?“

       烏珠屈定定望著他:“待王庭安定,父王欲修好漢人,停止干戈。你若定要走,父王亦不能強留。只是左賢王之位,必會為你置留。等你哪日想清楚了,你便歸來,可好?”

       魏儼不語,調轉馬頭,朝前疾馳而去,身影沖散了一團霧氣。

       蘭雲衝著那團被撕扯開的霧氣,流淚喊道:“魏儼!我一日做過你的女人,一生便是你的女人……”

       話未喊完,仿佛不過眨眼之間,前方那團霧氣裡的一人一馬,便消失在了視線裡。

       “他會回來的,是嗎?”蘭雲掩面,失聲痛哭。

       “給他些時日,他慢慢會想明白的。”

       蘭緹注目著前方,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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