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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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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蓬萊客] 折腰《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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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6 11:26:58 |只看該作者
第160章
      
       魏劭在東郡停留了數日。

       直到雷炎尋了過來,說軍師在洛陽等不到君侯如期歸來,先前也知君侯親自送女君回東郡,是以派人來詢歸期。

       天黑下來,小喬回房,看到魏劭仰面躺在床上,腓腓安靜地趴於父親的胸膛,小腦袋緊緊頂著父親的下巴頦,小手小腳掛在父親的胸腹上。

       魏劭也閉著眼睛,手掌輕輕搭於腓腓的後背,仿佛同樣睡了過去。

       白天一家三口便服外出遊玩,腓腓又笑又鬧,一日下來應是累了,方才替腓腓洗了個澡,留他父女在房裡,她出去和丁夫人春娘一道準備魏劭一行人明日上路要帶的乾糧衣物等物,方收拾妥當,回房見父女二人竟就這樣睡了過去。

       小喬輕手輕腳地靠近,這才看到腓腓睡夢中微微張著小嘴,嘴角掛下了一絲口水,口水已滴到魏劭的衣襟,將他衣襟打濕了,弄出了一團濕噠噠的痕跡。

       小喬想將腓腓抱走,魏劭卻忽的睜開眼睛,直起脖子微微抬頭,望了眼趴自己胸膛上熟睡的腓腓,朝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小喬一怔,這才知他未睡著,只是大約怕吵醒女兒,這才一直這樣躺著不動的。搖了搖頭,彎腰將腓腓輕輕地抱起,送到隨自己跟了進來的春娘的臂彎裡。

       春娘抱著腓腓出去安歇。她轉頭,見魏劭還臥在那裡,看著自己,便走過去坐到他邊上,拿了塊手帕,替他擦了擦衣襟上的口水痕跡,輕聲道:“明日上路的東西和乾糧,都替你預備好了。一早要上路,早些歇了吧。”

       魏劭唔了一聲,握住了她的手。

       夜深了。

       外頭不知何時,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夜雨。

       已是深秋,今歲的氣候卻有些反常,此刻天邊,竟還隱隱傳來打雷的聲音。

       房裡燭火亮著,摟著自己的,是丈夫堅實的臂膀。

       小喬在隱隱的雷聲裡,往丈夫懷裡又鑽了鑽,尋了個舒適的體位,將面龐貼著他火熱的胸膛閉目而眠時,忽聽他在自己耳畔道:“蠻蠻,有件事,我一直想知道。只是你從前總不與我說全。明日我便走了,我想你告訴我。”

       “嗯?”

       小喬已經有些睏了,閉著眼睛,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

       “我曾兩次聽你在我面前提及你的夢魘。我想知道,你的夢魘到底為何?”

       小喬睜開眼睛。

       魏劭似乎一直沒有睡著,正微微低頭,漆黑雙眸注視著她。

       “我第一回得知你的夢魘,是那次我發兵兗州,你趕來的時候告訴我,你是因了一個噩夢,這才一直防備於我。你說在你的噩夢裡,我因仇恨,滅了你喬家。第二回,是我親眼見到你被夢魘所鎮,哭泣以致於無法醒來。我喚醒你後,你說一個身穿龍袍的男子執劍殺你。”

       他頓了一瞬,似在回憶當時的情景。

       “蠻蠻,這應當不是你夢魘裡的全部。我想知道全部。你告訴我,不要再有任何的隱瞞,可好?”

       “那個穿龍袍要殺你的男子是誰?”

       “是我嗎?”

       他一連問了三聲。

       小喬凝視著他,起先一語不發,終於,慢慢地搖了搖頭。

       “不是你。”

       “那麼是誰?”

       小喬咬了咬唇,陷入了沉默。

       “怎麼回事?我要你都告訴我!”

       小喬閉上了眼睛。

       唇忽然一重,他貼了上來,吻了她片刻,鬆開她後,唇移到了她的耳畔。

       “蠻蠻,我總有一種感覺,你陷入那個夢魘太深,以致於不能自拔。否則你從前絕不至於對我防備到了那般的地步。你告訴我,不要有任何的隱瞞,更無須任何的顧慮。”

       “我要你全部說出來!那個人,到底是誰?”

       小喬眼皮子輕輕一顫,慢慢睜開眼睛,對上他的兩道目光。

       遲疑了下,終於鼓起勇氣,輕聲地道:“是劉琰。”

       魏劭的眼睛,微微眯了一眯,掠過一道暗影,摟著她的臂膀收了收,將她與自己貼的更緊。

       “告訴我一切。”

       小喬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夫君你真的要聽?你不後悔?”

       “說!”只這麼一個字。

       小喬凝視著他,終於慢慢地開口:“很早以前,也不知為何,我便反覆地做一個夢。夢境清晰而連貫,每次當我醒來,我都有一種感覺,一切並不是虛幻,而是我在夢中,一遍又一遍地重複了我前世的經歷……便如你說的,我被深深地困擾,根本無法自拔……”

       “在我夢到的那個前世裡,魏喬兩家也結了姻親,但嫁你的,並不是我,而是我的阿姐。阿姐嫁你後,一直不得你的歡心,你厭惡冷落了她一世,只有祖母待她貼心,不幸的是,祖母在她嫁入魏家的當年便離世了……”

       魏劭吃驚,眉頭一動,仿佛想說什麼,又忍住了。

       “從此我阿姐無依無靠,孤獨終老。在我的夢裡,你納了蘇女,後來當了皇帝。那數年間,我喬家人已先後死於你手,最後只剩阿弟。在你稱帝后不久,我阿姐於病困孤獨中死去,隨後你便立蘇女為后……”

       小喬講述的時候,語調平靜。

       但是魏劭的神色卻變的異常難看,定定地望著她,目光中,滿是深深的不可置信和濃重無比的厭惡之色。

       “說說你自己。你呢,你便嫁了劉琰?”

       半晌,他仿佛終於艱難地壓下了情緒,問道,聲音緊繃,仿佛一根一扯便要斷裂的弦。

       “是。”

       小喬點頭。

       “我照婚約嫁了劉琰。後來漢室破,他也如現世一樣,被一群遺臣擁為小朝廷的後帝,我也隨他為后,只是沒多久,他便被你追擊圍城。我阿弟為了護我逃生死去。在你就要攻破城池的最後時刻,劉琰於絕望中殺他後宮,我起誓和他同生共死,他便殺了我,一劍刺入我的心口……”

       小喬閉了閉目,複又張開。
  
       “這便是我做的前世的夢的最後一幕了。也是這一幕,從此在我夢境裡,反覆不停地出現,令我根本無法擺脫。”

       她說完,望著魏劭。

       魏劭的那隻手,不自覺地緊緊捏著她的胳膊,越捏越緊,緊的她感到了疼痛。

       他的額頭兩畔爬著的青筋,也似蚓般微微暴起,陰鷙目光盯了她許久。

       “故而你寢食難安,從此便視我為毒蛇?”

       他似是終於意識到自己捏痛了她,帶了些倉促地鬆手,卻又這般,慢慢地問。

       小喬輕輕歎息了一聲。

       “那時我還未見過你的面。即便在夢裡,也從未曾和你面對面過……”

       她抬起手,溫暖的指尖沿他線條變得僵硬的面龐輕柔地遊走,似在安撫著他的情緒。

       魏劭神色終於有所放鬆。

       “只是這個夢境,太過真實了,我無法不受它的影響,但是我卻誰也不能說,我只能埋在心裡,期盼它只是一個夢而已。直到那年,任城周群興兵來攻伐兗州,在我伯父做出要將阿姐嫁你,企圖以這種方式來求好於你的時候,我才真正地意識到,我的那個夢境,它或許是真的。”

       “因為和我夢中情境相似的事,它眼看竟就要發生了。”

       “我害怕,我知道我必須阻止事情照我夢中的情景延續下去。是故當時我大費周折,終於鼓動我阿姐和比彘離家。當時我原本以為沒了阿姐,結不成婚姻,伯父便能納我父親之策求聯兵來共抗周群了,但沒有想到,伯父懦弱不可救藥,竟又想出毀我與劉琰婚約,讓我代替阿姐嫁你的法子。當時騎虎難下,便是這般陰差陽錯,我入了你魏家的門,和夫君你結成了夫婦。”

       “夫君你應還記得,我嫁你的第一年,鹿驪大會後祖母病倒,你恰又要去並州打仗,你臨行前,我百般挽留你。其實我便是怕祖母會像我夢中所知的那樣出事。所幸後來祖母逢凶化吉。也是這件事後,令我看到了扭轉夢讖的希望。只是,那個夢讖給我帶來的陰影太過深重了,我依舊不敢放鬆,這才有了後來引出你極大憤怒的我勸我父親強兵之事……”

       小喬的聲音,輕悄了下去。

       “後來的事情,夫君你也都知道了……”

       魏劭兩道目光,始終定定地落於她的面上。

       帳中的光線忽黯淡下去。蠟炬燃盡了,燭火最後撲騰幾下,房裡便陷入了一片昏暗。

       “夫君……”

       沉默半晌後,她喚了聲他。

    “   你那晚上曾對我言,你以娶我為幸。你卻不知,這輩子我能嫁你,於我來說,又何嘗不同樣是件幸事?”

       黑暗中,魏劭一直沉默著。忽然將她緊緊地擁住,力氣大的,似要將她揉碎了嵌入他肉身裡,小喬感覺到了他心口在劇烈地跳動著。

       她閉上了眼睛,一動不動。

       ……

       夜深沉,不知是幾更了。

       轟隆隆——

       遠處天際又滾過來一道雷聲。

       小喬下意識地往身畔縮了一下,觸手卻是空的,帶了潮意的夜風仿佛從窗中湧了進來,一陣陣地撩動著帳幔。

       她驀然睜開眼睛,借著夜空裡恰一掠而過的那道藍色閃電,看見一個身影迎著夜風夜雨立在窗前,背影凝重無比。

       小喬慢慢地坐了起來,撩開正被夜風湧動著的帳幔,走到魏劭的身後。

       一陣夜雨被風捲進了窗牖,淅淅瀝瀝聲中,浸濕了窗臺,也灑在了魏劭的身前。

       他的衣衫半濕,緊緊地貼在他的身上,觸手處的皮膚冰涼一片,仿佛在水裡浸泡過似的。

       也不知這般立在這裡,已經多久了。

       小喬從後抱著他,將面頰貼在了他寬厚的背上。

       “蠻蠻,在你夢裡的那個前世,祖母如今原本已經沒了的?還是被蘇女所害?我卻不但被她蒙蔽,納她,還立了她為皇后?”

       他忽道。嗓音有些飄忽,似夢遊中的一個人。

       小喬沉默。

       “你也不是我的妻,你嫁了劉琰,與我不過是陌路,和我唯一的關係,便是最後被我所迫,死在了他的劍下?”

       魏劭慢慢地轉過身。面容隱沒在了夜的黑暗裡,看不到他此刻的神情。

       只聽到沙啞無比的一把聲音,透出濃重的澀意。

       小喬輕輕地歎息了一聲,一雙玉臂纏上了他的脖頸,溫暖乾燥的身子,貼在了他冰冷潮濕的胸前,踮起足尖,將唇貼到他冰涼的帶著雨水的唇上,印了深深的一吻。

       “夫君,我先前一直不說,就是不欲引你的無謂煩擾。就算那真的是前世,也都已經過去了,一場虛幻而已。如今的一切,才是真實……”
   
       窗外又一道閃電掠過,照出兩人的面容。

       魏劭沾著滿臉的雨水,臉孔白的瘮人,雙目幽幽,似放著藍光。

       他借著身後那道突如其來的短暫的光明閃電,緊緊地盯著小喬的面龐,忽雙手捧住了她的頭,用力地反吻她。

       閃電的藍光迅速退去,房裡再次陷入了黑暗。

       伴隨著頭頂相繼而來的轟轟雷聲,他用急躁到近乎粗魯的動作解了她的上衣,貪婪地親吻,急促地用掌心去撫摸她身上每一寸只屬於他魏劭的溫暖肌膚。

       很快他冰冷潮濕的皮膚升起了溫度,血液沸騰。

       他無法想像,自己會盲到何等地步,才會立了蘇女為后。

       他更加無法想像,她竟嫁過劉琰,和自己曾為陌路,直到臨死,在她的心目裡,自己也不過是一個面目模糊的可怕的復仇者。

       即便那只是存在於一個她夢境裡的所謂前世,他也感到不能接受。

       根本無法接受。

       他被不甘、羞憤,以及一種深深的後怕所緊緊攫住,呼吸急促而粗濁,猛地將她放倒在了窗邊的一張案臺上,扯開自己身上的羈絆,宛若一頭饑餓饕餮,朝她壓了下去。

       他還未出他母親的百日熱孝,但這一刻,沒有什麼,是不能拋掉的了。

       心裡只剩下了一個念頭,那就是他必須要佔有她,就在此刻。

       只有佔有住她,實實在在地體會到她那具身子禁錮自己的真切之感,他才能說服自己,今晚那些他終於問了出來的事情,都只是她的一個夢魘而已!

       “夫君——啊——”

       小喬喉間溢出顫抖的嬌喚之聲,聲未歇,便被頭頂又滾過的一陣雷聲所掩蓋。

       夜雨瀟瀟,風拍著開啟的窗戶,啪啪地擊打著潮濕的窗櫺,不時有閃電掠過漆黑夜空,不絕的雷聲中,魏劭近乎狂熱,奪她全身上下每一寸的肌膚,肆意反覆佔有,令她吞吐自己,摧她心肝,食她血髓,入她心魂。

       漫漫長夜,終至黎明,雷聲散去,雨水止歇,天際放晴。

       小喬面頰泛紅,全身上下,佈滿了昨夜被丈夫虐愛過後的點點可憐印痕,筋疲力盡臥於枕上,沉睡不醒之時,被人強行喚醒。

       她略微茫然地睜開眼睛,借著屋裡的晨曦,才見魏劭不知何時已經起身了,穿戴整齊,腰懸長劍,精神奕奕,正在旁看著自己。

       一下想了起來,忙撐著要起身,被他輕輕按回了枕上。

       “蠻蠻,我這便走了,你不必送,安心在家。等我下次回來接你,天下必歸大燕之地,你是我魏劭的皇后,天下人真正的皇后。”

       他俯身,帶著憐愛輕吻了下她的額,湊到她的耳畔說道。

       聲雖低沉,卻一字一字,隱含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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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6 11:27:14 |只看該作者
第161章

       次年二月,春寒依舊料峭。這日,隱隱濤聲之中,黃海之濱的一個無名小漁村口,倉皇逃入了一眾數十的人馬。

       連年的戰亂,致使荒僻如此的一個漁村裡也少見青壯,不過只餘下十數戶,皆老弱婦孺,面色焦黑,衣衫襤褸,驟見村口逃入了這一眾人馬,雖神色驚惶宛若喪家之犬,有歪戴梁帽不顧扶正的,有蓬頭散髮、腳上靴子也掉了一隻的,只看服色,卻顯是上等的高貴之人,中間還夾雜了一個面覆華麗黃金面罩的女人,落入村民眼中,未免奇形怪狀。

       村民驚恐無比,呼兒喚女,四下散逃而去。

       身後的追兵已經越來越近了,近的仿佛能聽到馬蹄落地和廝殺的聲音。一個官員模樣的人,忽從行進的馬背上跌落,梁冠骨碌碌滾到了路邊,他摔斷了腿,張惶呼救,卻無人理睬,一轉眼,數十人便從他面前如風般卷過,將他,也將他發出的驚恐呼救之聲給拋在了身後。

       對面行來一個身背纜索,似剛從海邊而歸的老漁民。見到對面這一行人馬,老漁民轉身要逃,立刻被抓,士兵以刀脅迫,逼老漁民帶去泊船之處。

       濤聲陣陣,帶著寒意的鹹腥海風也迎面湧來。

       馬蹄陷入了灘塗之地,難以前行。劉琰一行人便下馬踏入泥塗,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地往泊了漁船的海邊倉皇而去,終於逃到船邊,眾人皆已赤腳,衣角沾滿泥巴,狼狽不堪,靴履盡數插在了身後那片泥濘的灘塗地裡,仿佛一隻一隻正朝天張開的黑色嘴巴,徒勞地呻吟、呼號。

       正落潮時分,漁船被迅速推入海水,老漁民也被逼著一同上船掌擼。

       只是漁船卻不夠大,容不下全部一行人。

       劉琰、蘇娥皇、劉扇、被封大將軍的原陽都太守梁濟和他那個被劉琰立為皇后的女兒,以及最後的十來個士兵登船後,便再無落腳之地了。

       王霸竇武鄧勳等人,早已經沒了平日老成持重的模樣,跣足棄冠,身上沾滿髒汙,鬚髮面額,亦點點泥巴,全都跪在了海邊,面向漁船上的劉琰,有嚎啕大哭,也有不顧污泥沾面,磕頭送行的,亂成了一團。

       便在此時,董成猛地推開了前頭擋住自己的竇武,淌著海水追上了漁船,奮力扒住船頭,一臉的涕淚:“陛下,勿棄我!容我上船!當初乃我忠心保你,助你上了帝位,今日你豈可這般棄我……”

       漁船隨了退去的潮水剛剛下海,本就不穩,被他這樣扒住船頭奮力要爬上去,立刻左右搖晃起來。

       劉扇趴在佈滿了滑膩膩污痕的船頭,以腳拼命踩跺董成的手背,見董成咬牙拖著漁船就是不放,遂拔出身邊一個士兵的腰刀,朝著董成雙手便砍了下去。

       慘叫聲中,董成一隻手的手指被斷,掉落的瞬間,出於求生本能,另手胡亂一抓,抓住了劉扇的腳腕,劉扇站立不穩,竟被董成拖著,二人齊齊栽進了大海裡。

       潮水陣陣,兩人迅速被卷著沖離了漁船,劉扇不識水性,掉落海中,一邊奮力踩踏掙脫死死拽住了自己的董成,一邊朝著漁船嘶聲呼救:“陛下,救我——”

       話音未落,一個浪頭打來,將他蓋住,一轉眼,兩個人頭便消失在了海面之上。

       劉琰立於船中,海風吹的他衣袍獵獵作響,他雙目定定地遙望著遠處追兵漸漸上來的方向,神色木然。

       漁船在海邊那群遺臣的哭號聲中,隨著退去的潮水,漸漸消失在了視線裡。

       ……

       第二天的傍晚,沒有任何補給的劉琰一行人,在老漁民的掌舵下,終於登上了一座小島。

       這座小島有人居住的痕跡,海灘邊晾曬了一些破爛漁網,遠處隱隱可見幾座低矮茅棚的影子。

       梁濟請劉琰稍息片刻,自己帶了兵丁去尋島民。

       蘇娥皇一上岸,就趴在礁岩上不斷地嘔吐,面上那只蝶罩不慎掉落,被一陣浪花卷走。

       蘇娥皇尖叫一聲,不顧正在卷湧的海浪,追了上去,終於從沙灘上搶回了面罩。

       她渾身濕漉漉的,臉色慘白,猶如一個死人,緊緊捉著已經有些變形的面罩,立刻便要戴回臉上。只是兩隻手顫抖的厲害,戴了幾次,面罩都脫落而下。

       最後終於叫她勉強戴了回去,她幾乎爬著手腳並用地上了岸,最後癱坐在一塊礁石的近旁,不住地喘息。

       劉琰就在她近旁,面容憔悴,嘴唇乾裂的已經出了血,一動不動,仿佛一尊泥塑。

       很快,梁濟回來了,手裡捧著一壺清水,奉給劉琰,說島上有幾十戶的居民,都是從前為了躲避戰亂從附近海邊漁村逃到島上聚居的漁民,方才已被士兵全部控制住了,請劉琰先去休息一夜,等預備好供給,換一條更大更安全些的船,明早再想法子逃的遠一些。

       蘇娥皇掙扎著,從地上站了起來,道:“陛下,海道闊達,魏逆再手眼通天,等離了這近海海域,料他便也無可奈何!我們可以南下,等到了南方,養精蓄銳,有你漢室正統帝王的身份,何愁天下沒有忠臣!日後討逆,再殺回洛陽,將魏逆碎屍萬段,報仇雪恨!”

       海風很大,她的聲音也被吹的帶了點不真實般的嗡嗡顫聲,但卻鏗鏘無比,連梁濟似也感覺到了她話語中的希望。

       原本已頹然的精神竟也一振,看向了劉琰。

       劉琰被梁后扶著,慢慢地從石頭上站了起來,朝著島嶼正中地勢最高的那片聚居地,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過去。

       聚居地的一塊平地上,跪了幾十個衣衫襤褸的漁民,男女老少都有,用驚恐而困惑的目光,看著漸漸走來的劉琰蘇娥皇一行人。

       劉琰鑽入一間最大的茅棚,一進去,便躺在那張鋪在地上的勉強算是床的破爛席子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天漸漸地黑了下來。

       茅棚外海風呼嘯,怪聲陣陣,似只只厲鬼在海島的上空往來巡遊不歇。

       劉琰終於感到疲憊了。

       他睡了過去,腳邊的地上伏睡梁后。

       月光從茅棚頂的一個破洞裡照入,灑在梁后年輕姣好的面容上,也照出她眼角的一片殘餘淚痕。

       忽然,睡夢中的劉琰猛地睜開眼睛,彈坐而起。

       梁后被他驚醒,一骨碌爬了起來,撲到他身邊,道:“陛下你怎的了?”

       劉琰睜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月光下樑后的面孔,漸漸露出迷離的神色。

       梁后試探著又喚了他一聲,見他不應,盯著自己的目光愈發詭異,心裡發毛,慢慢地往後退去。

       劉琰忽將她撲倒。

       “……你是我劉琰的妻……說,你要與我生同衾,死同穴……”

       梁妃雖為后,平日卻不大得他的親近。此刻落到了這樣的田地,感到他緊緊地抱著自己,伴隨著顫抖的含糊聲音,冰冷的嘴唇不住地落於自己的面頰上,心不禁砰砰地亂跳,慢慢閉上了眼睛,顫聲道:“陛下,我已是你的妻,必定與陛下生同衾,死同穴……”

       劉琰更加瘋狂地親著她。

       “朕知道你是被迫的!你是被你家人強行嫁與魏逆的……他們都該死,罪該萬死!但只要你回心轉意,朕便既往不咎,朕封你為后!”

       劉琰的聲音,變得激動無比。

       梁妃吃驚地睜開眼睛,道:“陛下,陛下,你說什麼?”

       劉琰忽然僵住,終於慢慢地睜開眼睛,就著茅棚裡的一片白色月光,死死地盯著身下的劉妃。

       梁妃再次感到害怕了,瑟縮了下,輕聲道:“陛下……方才你說我被家人強行嫁於魏逆……還說他們罪該萬死……我父親對你,一向忠心耿耿……求陛下明鑒……”

       劉琰目光閃動,面龐肌肉抽搐,呼吸越來越渾濁,猛地抬手,掐住了她的脖頸。

       梁妃透不出氣來,細弱的脖子在劉琰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的掐捏之下變形,兩腿亂蹬,掙扎卻是徒勞,很快雙眼發白,漸漸地,全身鬆軟了下去。

       劉琰的手終於鬆開了那條細弱的脖頸。他從地上爬起來坐著,盯著梁妃翻白雙眼的那張臉,將她眼皮抹平,口裡喃喃地道:“蠻蠻你安心先去……日後我必追隨於你……”

       他的神色,似哭似笑,似痛苦,又似充滿了快慰,呼哧呼哧,不住地喘著粗氣。

       忽然,伴隨著茅棚外的海風,似傳來一陣隱隱的殺嘯之聲。

       劉琰仿佛被針刺了一下,猛地從地上跳了起來,衝出那扇破門,看到梁濟迎面奔來,倉皇地高聲喊道:“陛下,不好了!魏逆大船追到了這裡,人已上岸!”

       劉琰抬頭,看到白天自己登陸的海邊方向,此刻閃爍了一片跳躍的火杖之光,幾乎將整片海灘映成紅彤彤的顏色,仿佛不過轉眼之間,四面八方被這樣的火杖之光給包圍住了,星星點點,月光之下,無數個人影正朝中間的這塊高地奔湧而來。

       殺聲四起,甚至壓過了橫穿海島的海風呼嘯之聲。

        ……

       劉琰本應感到恐懼的,就和梁濟以及他身邊僅剩的那十來名死衛一樣。

       但是此刻,他的心下卻只剩了一片茫然,以及冷冰的徹底絕望之感。

       事實上,從去年底匈奴人偷襲漁陽無果之後,在他的心裡,其實便已經清楚了,遲早有一天,他會面臨這樣的境況。

       只是沒有想到,這一天,來的會如此的快。

       “快去!把島民都帶來!”

       身後傳來蘇娥皇淒厲的一道聲音。梁濟一怔,隨即反應過來,立刻大聲下令。

       為防島民趁夜作亂,天黑之前,那些人都已用繩子串捆了起來,很快,這些人就被士兵驅趕了過來,全部堆跪在了地上,哭號一片。

       今夜月光大白,照的整個小島宛若雪夜,劉琰看到一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男人,在身畔數個將軍的簇擁之下,於白色月光和赤紅火芒交織出來的光芒裡朝著自己的方向,大步而來。

       這一輩子,他最大,也最痛恨的仇敵,便是魏劭。

       魏劭不但奪走了他的未婚妻,也奪了他的天下。

       可笑的是,他竟從無機會面見仇敵。

       直到這一刻,他終於知道了,這個在月光和火光中以勝利者的姿態正朝自己行來的人,便是他劉琰這輩子都無法擺脫的那個惡咒了。

       他盯著那個越來越近,戰甲閃爍著熠熠紅光的男子,渾身一陣發冷,又一陣的滾燙,弁服下的身體也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了起來。

       “殺——”

       “殺——”

       四面八方,混合了低沉海濤和嗚嗚夜風的高亢殺聲朝著島嶼中央的那塊高地湧來。

       駕戰舟隨燕侯渡海追擊到此的軍士們無不熱血沸騰。

       李典大將軍已和綠眸將軍會師,南北夾擊,徹底剿滅了陳天王,禍患南方幾乎長達一年,令民眾聞風喪膽的食人軍灰飛煙滅,與此同時,去年十二月,魏劭親率大軍,平豫州,令蓋照降,此後勢如破竹,銳不可擋,廬江宋陵、江夏劉筌等亦先後投降。

       除了南方蠻夷,中原只剩漢中樂正和劉琰小朝廷這兩股政權了。

       樂正兄弟內鬥,大樑指日可破,劉琰如今更是近在眼前,如同甕中之鼈。

       滅劉琰,破大樑,從此以後,天下歸一,馬放南山,一個嶄新帝國將從廢墟上矗立而起,不用再苦於征戰槊血滿袖,如何不叫人滿懷期望,熱血沸騰?

       “魏逆聽著!這些島民乃無辜民眾,陛下本也不欲為難,奈何你咄咄逼人!倘你軍士再靠近一步,我便殺光島民,與你決一死戰!”

       梁濟用盡全力,朝著對面數十丈外的魏劭放聲喊話,話聲混著身後島民的哭泣求告之聲,隨風送了出去。

       魏劭停了腳步。

       號令官漸次遞令,很快,四周的喧殺之聲,安靜了下來。

       “立刻讓出通道,送陛下上船——”

       梁濟情緒激動,揮舞著手中長刀,繼續喊話。

       雷炎從近旁一個步弓手處接了張鐵弓,拉滿怒弓,力透弓背,瞄準後,倏然射出了一支箭弩。

       羽箭帶著穿裂空氣的嗚嗚之聲,朝著遠處高地上的那個人影射去,梁濟心口中箭,狂叫聲裡,倒地而亡。

       “劉琰軍士聽令,我主公知爾等聽命於人,身不由己,此刻歸降,赦爾無罪!若再負隅頑抗,一併誅殺!”

       雷炎充滿中氣的聲音傳來,不怒自威。

       “歸降!”

       “歸降!”

       四方軍士亦整齊附和,聲若驚雷,震人耳鼓。

       窮途末路,四面被圍,主將暴死於面前,最後僅剩的那十幾個衛兵,堅持到了此刻,意志徹底崩潰,在一聲聲的促降號令聲中,慢慢地後退,一人突然轉身,面向魏劭方向跪地,高舉手中兵器,剩餘紛紛效仿。

       魏劭軍士歡呼四起,繼續朝著高地,慢慢圍攏而來。

       蘇娥皇面龐扭曲,目光狂亂,忽奪過一個漁婦懷中正哇哇大哭的嬰兒,高高舉起,嘶聲喊道:“魏劭聽著,你再不放行,我便摔死這嬰兒!你就不怕這冤死亡靈惡報到你的孩兒身上?”

       雷炎大怒,對著魏劭道:“這惡婦實在歹毒。末將先射死她再說!”

       魏劭望著狀若瘋狂的蘇娥皇,慢慢地搖了搖頭。

       忽此時,一旁立的僵硬筆直的劉琰似活了回來,厲聲道:“魏劭!你先奪我妻,又奪我天下,我與你勢不兩立!今日我亦自知,不敵於你,只是如此敗於你手,我非但不甘,更是不服!你不過借著父祖的基業橫行天下。我卻有什麼?我雖出身皇室,從前並無半分倚仗,全憑了自己苦心經營!我恨蒼天不公!倘若我亦如你,有大好基業可以倚仗,我何至於一敗塗地到了今日地步?這些島民,我亦不願再為難他們!我可以放人,你可敢與我單獨決鬥一場?我若再不敵於你,死而無怨!”

       蘇娥皇一驚,回頭怒駡:“劉琰,你這無用之人!你瘋了不成?你想死,莫拖累到我!”

       劉琰恍若未聞,又吼道:“魏劭,你可敢應我的話?”

       魏劭凝視了劉琰月光下的身影片刻,忽大笑:“有何不能應?”

       他身旁的雷炎和水師都督無不吃驚,勸阻道:“劉琰不過一垂死之徒罷了!殺雞焉用宰牛刀,主公萬金之軀,不必應戰!”

       魏劭擺了擺手,朗聲道:“眾將士聽令,我與劉琰決鬥,生死各安天命,我若敗於他手,他可自行離去,爾等不得阻攔!”

       他說完,便手握長劍,邁步朝著月光下的一片空地大步而去。

       劉琰亦執劍,在身後蘇娥皇的惡聲詛咒裡,朝著空地而去。

       ……

       月光如水,濤聲拍岸。青鋒出鞘,劃出一道森冷劍芒。

       劉琰大吼聲中,朝著對面的魏劭衝了過去。

       這數年間,他除了苦心籌謀大事之計,更是臥薪嚐膽,刻苦習劍,與武士格鬥。

       無數個深夜,他閉上眼睛,便會想起當日自己被陳瑞一杆長戟壓於雪地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劫走小喬狂笑揚長而去的一幕。

       倘若當年的自己能有今日之能,那樣的恥辱一幕,決計不會再次上演。

       而他面前這個男子給他帶來的羞辱和仇恨,更是遠勝於當年的陳瑞。

       他雙目通紅,咬牙切齒,用盡全力,劍劍都是不顧性命的搏殺。

       殺了他,即便自己和他同歸於盡,也是在所不惜。

       然而,上天仿佛總是譏嘲諷刺他,即便到了最後一刻,也依然如此。

       劉琰最後的瘋狂幻想,斷絕在了魏劭的劍下。

       伴隨著一陣刺耳的金屬斷裂之聲,劉琰手中長劍被絞斷,劍身裂作三段,迸濺了出去,其中一段不偏不倚,插入了劉琰的左腿膝蓋。

       劉琰閉了閉目,睜開眼睛,看到魏劭手執長劍,立於他的面前。

       月光之下,他的雙目發著幽幽的寒光,忽然讓劉琰聯想到了索命無常。

       劉琰的牙關,開始微微地戰慄。

       就在片刻之前,那些支撐著他和魏劭決鬥的所有慷慨、悲涼、憤怒以及由此而來的勇氣,仿佛正在迅速地離他而去。

       他不願表現出恐懼,但是這一刻,他卻實實在在,忽然又悔了。

       或許蘇娥皇說的對,以島民性命為要脅,說不定他還能逃出去,日後有捲土重來的機會……

       他的心裡,模模糊糊地閃過了這樣一個念頭。

       但是這念頭還沒來得及成形,胸口一陣刺痛,魏劭手中的長劍,已經刺入了他的心口。

       他能清楚地感覺到,那柄散發著死亡氣息的鋒利劍刃,刺破了他的衣裳,刺入了他的皮肉。

       “蠻蠻是我劉琰的未婚妻……天下是我劉家的天下……”

       他筆直地立著,臉色蒼白,從齒縫裡,一字一字地擠出顫抖的話音。
   
       魏劭神色冷漠地望著他痛苦至扭曲的一張臉,劍刃準確地插入兩道肋骨中間,慢慢地刺向那坨被保護著的跳動心臟,一寸一寸,就在劍尖快要觸及驟然加快收縮的那坨血肉時,停了一停。
   
    “劉琰。”

       魏劭冰冷的聲音,飄入了劉琰的耳中。

       “我不敢說我魏劭何德何能,比你更配的上蠻蠻,比你更有資格做這天下的皇帝。但有一件事,我是萬萬不會做的,那便是為了一己之利,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勾結匈奴,以漢人之地,結外族之好。”

       “你雖自稱漢室帝王,只在我眼中,根本不算什麼。我之所以親自渡海追擊你於此,乃是不親手殺了你,我意難平!”

       話音未落,他猛發力,劍刃深深刺入,透背而出。
   
       劉琰只手緊緊捂住不斷往外冒血的胸口,雙目圓睜,唇微微翕動,身體劇烈顫抖。

       魏劭拔劍,伴隨滾燙熱血隨著劍尖噴灑而出,劉琰大呼一聲,仰面倒地。

       魏劭微微低頭,面不帶表情,看著劉琰在地上痙攣的軀體。

       直到那具軀體漸漸停止不動,他閉了閉目,方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睜開眼睛,視線投向癱坐在地上的蘇娥皇。

       蘇娥皇蓬頭散髮,裙擺上滿是污泥,她手中還緊緊持著那個啼哭不止的嬰兒,在魏劭無比陰冷的目光注視下,驚恐地放在地上,下意識爬著後退,退了幾步,掙扎從地上爬了起來,掉頭便跑,卻被身後的軍士擋住了去路。

       她忽失聲痛哭,跪地朝著魏劭爬了過來,顫抖著伸出那只沾滿了污泥的手,抓住了他的腳腕。

       “二郎!我知道錯了!從前怪我矇了心肝,做出了豬狗不如的事……可是我做哪些,都是出於我對你的愛慕之心啊……二郎,從前你已對我施過重罰,求你看在從前的情分,饒了我吧——”

       她仰頭望著魏劭,眼淚順著面頰從那張已經扭曲變形的黃金面具上不斷滾落。

       魏劭慢慢俯身,手朝她面頰探去,忽將她那張面罩整個揭下,五指一捏,蝶罩在他掌中迅速變形,捏成了一團。

       蘇娥皇尖叫一聲,慌忙以袖遮面。

       魏劭面無表情地盯著她,攤開五指,金團噗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魏劭轉身,大步離去。

       “諸位鄉民聽好,中原已平定,天下歸一,往後再不會有戰亂!你們若願回歸家鄉,可乘主公戰艦一道上岸!”

       雷炎命軍士解開縛住島民的繩索,說道。

       島民們起先不敢置信,很快面露激動,交頭接耳一陣,便紛紛沖著魏劭背影下跪,高聲感謝,相互攙扶著,趕回家中收拾家什跟著上船離島,回歸家鄉。

       ……

       小喬睡到半夜,忽然醒來,感到有些心緒不寧,仿佛發生了什麼事情一樣。

       觸手,碰到了熟睡中的腓腓。

       她朝女兒溫暖的柔軟身子靠了過去,將臉貼到了女兒的小腦袋畔。

       鼻息裡充盈著女兒熟悉的乳香氣味,她感到心情漸漸又安寧了回去。

       再次閉上了眼睛。

       魏劭應該很快就能回來了……

       睡過去前,她的心裡生出了這樣的一種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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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6 11:27:25 |只看該作者
第162章

       是夜月光大白,海上風平浪靜,戰舟當夜便離了島嶼,在經驗豐富的嚮導指引下,由數十水手齊齊操劃槳櫓,駕舟朝著陸地勻速而去。

       一同登船的島民已安頓妥當。他們用敬畏的眼神,小心翼翼地望著遠處那個年輕男子的英武背影,女人亦哄著孩子,儘量不叫發出半點吵鬧之聲。

       但一張張因艱難困頓而變得焦黑憔悴的面孔之上,卻放出了許久沒有過的飽含著希望的神采。

       從昨日到此刻,不過短短一個晝夜,他們的命運,卻經歷了這一輩子都未曾有過的跌宕,他們知道,將他們帶回家鄉的這個男人,就要天下人的新君。

       這些人已在孤島上生活了數年,此前也從沒聽說過燕侯魏劭的名字,但是出於一種他們自己也說不清楚的直覺,他們相信,這個肯為了他們這些草芥之民而停下合圍腳步的年輕新君,必定能給他們帶來渴望已久的安定生活。

       對此,他們怎能不感到歡欣和鼓舞?

       ……

       已無事。魏劭叫雷炎等人都各自散了,自己也回了艙房。

       他立於舷窗之前,仰望星空,出神了許久。

       ……

       雍都終於破,後帝逃亡入蜀,卻如何擋得住魏劭勢必清掃障礙一統天下的兵鋒?

       最後的城池,也終於叫他破了。
   
       他的軍士們佔領城頭,高聲歡呼慶祝勝利的時候,他被告知,後帝自戕於宮舍。

       腳邊橫七豎八倒滿了屍體,空氣裡漂浮著血腥的惡臭氣味,房舍燃著未熄的餘火,濃煙滾滾,耳畔充斥著那些被俘城民的壓抑的恐懼哭泣之聲。

       這一切他早就已經習以為常,他在重甲士兵的簇擁之下,入了那間充斥著血腥氣味的宮舍。

       地上的血泊裡,倒著數個已經死去的彩衣女子,榻上,並排躺著一雙業已氣絕的男女。

       戰戰兢兢的老太監跪在血泊裡,用顫抖的不成調的聲音說,這一雙男女,便是後帝劉琰和他的皇后喬氏。

       劉琰命親信太監殺光后妃後,親手殺了皇后,爾後服毒自盡。

       劉琰雙目緊閉,臉色泛出已經死透了的青白顏色,面孔肌肉微微扭曲。

       他盯了死去的劉琰片刻,隨後掃向和他並肩仰臥的那個女子。

       他已死去的妻的妹妹。

       亦出自他所恨的喬家。

       她身上的宮裝整齊,左邊胸口有一利刃所破的傷口,鮮血淋漓,凝固成紫黑的顏色,絢爛錦緞的衣襟和衣襟下的層層衣料,也被鮮血浸染而透。

       看的出來,她臨死前心口受的那一劍,刺的極其精準,而且,力道透背而出。

       但比起她丈夫近乎痛苦的扭曲神色,這個死去喬女的表情,卻異乎尋常的平靜。

       她只是闔著雙目,羽睫低垂,便似睡了過去一樣。

       即便死去已有片刻功夫,身體也早冰冷僵硬了,但她看起來,依舊驚人的美麗,胸口那道染透了血花的傷口,非但沒有損及她的絕世容顏,反而令她的美更增添了幾分悽楚悲涼。

       足以打動這世上最鐵石心腸之人的心腸。

       但他的目光,不過在她那張和自己妻子大喬略有幾分肖似的美麗面龐上略停了一停,便收了回去。

       神色充滿了冷漠,沒有半點的悲憫。

       他在身後那個老太監壓抑的恐懼目光注視之下,轉身出了宮舍。

       他才三十歲,便已君臨天下,今日更是清除了千秋大業道路上的最後一個障礙。

       至此,他的仇敵盡除,他想讓他們死的人,一個一個都死在了他的手下,這天下再無人能與他爭鋒,這秀麗江山的每一寸王土,也盡都為他掌有。

       這一刻他本應當興奮,片刻之前他的將士們歡慶勝利的狂呼之聲也仿似依舊充斥在他的耳邊,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卻感覺不到絲毫的興奮。

       或許是這樣的破城和勝利,他此前已經經歷的太多,如今早就麻木,清除掉負隅頑抗了數年之久的後帝,也不過只是他的一個目標而已。現在目標終於完成了,他竟似感到了一絲茫然,乃至寂寥。

       一種獨自登頂,四顧茫茫的寂寥之感。

       他大步地走在濃煙滾滾的城池街道上,冷漠地放任他的士兵以殺人、放火乃至姦淫的方式來宣洩破城後的情緒。城民的痛苦呼號、呻吟,他如同沒有聽到,因為這座城池裡的民眾,曾幫助後帝抵抗他的到來,所以這是他們應得的懲罰,直到第二天,聞訊匆忙趕到的他的丞相公孫羊前來勸阻,他才終於下令,停止屠城。

       從他登基後的第一天起,大燕就未停止過征戰。他回到洛陽後,任用能臣,開闢稅源,充盈國庫,用以填作軍餉,支持他和匈奴作戰,數年之後,大燕鐵騎終於佔領了匈奴的王庭龍城,將生活在這裡的匈奴人遠遠地趕到了北邊,徹底絕跡於龍城一帶。他的後宮裡,美人也一個接一個地進,但從沒有哪一個能得他長情,即便在龍床上寵幸過一段時日,很快便也遭他冷落,至於被他立為皇后的蘇女,這幾年間,他已很久沒有召幸過她了,他只是冷眼,看著她和後宮裡的那些女人相互傾軋爭寵,感到倍加的厭煩和輕視,少年時候的往事在他的心裡,早已經蕩然無存,只是偶爾,當夜深人靜,他獨自登上深宮高樓,回憶起多年之前他去世了的祖母的時候,他冷硬的仿佛已經成了一塊石頭的心,才會重新慢慢地軟和下來。

       也只有那種時刻,他才會感到短暫的孤獨,一種無處可以遁形的孤獨。

       他亦知道,倘若祖母還在世,必定也不會願意看到他變成今日的模樣。

       但他早已無法控制自己了,祖母已經去了,他的母親只需尊優奉養,後宮裡的女人無法令他腳步停駐,這世上更沒有什麼人再可以軟化他從十二歲起便深埋下了仇恨種子的那顆心,他需要源源不斷的征服的刺激和快感,平匈奴後的第二年,他便不顧公孫羊和朝臣的反對,又繼續發動了征服西域的戰爭。陸陸續續數年征戰,他終於亦達成了心願,將大片臣服於己的西域之地,納入了大燕的版圖。

       十年不到的時間裡,他做到了在他之前的任何君主都沒能做到的偉業,令大燕帝國耀武揚威加諸四海,然而,那些歌功頌德如同雪片般的奏摺都還堆在他的禦案之上,尚未來得及拆閱,就在這一年,黃河從滑縣決河,大水淹沒了豫東北、魯西南,匯入泗水,最後奪泗入淮,無數的良田民舍被滔滔洪水沖毀,人畜死傷,不計其數。

       從大燕建國後,便一直苦於重賦徭役的民眾終不堪壓榨,各地暴亂紛起,他被迫鎮壓,終於平定暴亂,這時噩耗卻又傳來,他一直極為倚重的丞相公孫羊為治水撫民,病死於外地,臨死之前,給他上了一封勸諫書,稱因連年用兵,國庫空虛,民怨沸騰,國禍患四伏,勸君王治水撫民,停息干戈,還民以寬政。

       從前那些追隨他一道打下了天下的舊日將臣,如今已七零八落,或戰死,或隱退,或懾於他的一向獨斷,不再發聲。

       身邊也就只剩下公孫羊,還會不懼曾數次觸怒於他遭到貶謫的經歷,依舊時常上言苦諫。

       如今,連最後的公孫羊也病死了。

       他的心裡,忽然生出了一種徹底的孤家寡人的蕭瑟之感。

       他終於有所觸動,停朝了三日,最後親筆下了一封罪己詔。

       然而,就在他決定頒佈休養生息政令的時候,接著,巴陵之地,再次爆發了流民之亂,短短數月,人數便多達數十萬,據稱賊首,便是從前那個曾受後帝招撫,硬生生阻了他滅後帝將近兩年時間的綠眸。

       他大怒,心中那頭惡獸再次脫籠而出,他不聽衛權等人苦勸,決意親征,出征之前,他於寰丘祭天,起誓鎮滅此亂,殺了綠眸之後,將牧天下之民,再不輕啟戰爭。

       天子之怒,血流漂杵。他挾著滿腔復仇之念,統領大軍南下,絞殺巴陵亂軍。

       他節節得勝,高奏凱歌。

       數月之後,和流民亂軍的最後一戰,戰於一處名為望鄉的荒僻野地。

       當地巴陵人的傳說裡,這裡便是死後亡靈割斷前世的一切羈絆,回望故鄉最後一眼的地方。

       望鄉的荒野,變成了修羅屠殺場所,亂軍被剿的七零八落,他的戰甲染血,雙目通紅,渾身大汗,每一個毛孔都在叫囂著淋漓的快意,最後他殺的興起,擺脫了親衛的簇護,一騎縱馬在前的時候,一支流箭,猶如一條無聲無息的毒蛇,從不知道哪個方向忽然就撕裂了空氣,朝他疾射而來。

       當他那雙被血充盈了的雙目看到的時候,流箭已經趕到了他的咽喉之前。

       他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喉嚨一涼,便感覺到冰冷的堅硬金屬穿透了他柔軟的沒有任何保護的那塊皮肉,筆直地插了進去。

       他的身形定住了,全身方才沸騰到了極點的血液,也在瞬間冷凝。

       片刻之後,他才清晰地感覺到了咽喉被金屬刺破的那種難以描述的痛楚。

       風起,雲卷,戰旗獵獵。

       身下那匹曾伴隨他南征北戰多年的汗血寶馬,仿佛也感覺到了不祥的氣息,忽然不安地嘶鳴起來,發狂將他甩下了馬背。

       他仰面,栽倒在了地上,依稀仿佛看到無數的人在朝自己的方向跑來,耳鼓裡也充斥著他那些親衛們驚慌的喊叫之聲。

       “陛下!陛下——”

       漸漸地,那些聚集在他身邊的晃動人影和各種嘈雜的聲音變得模糊了起來。

       停留在他那雙充血眼睛裡的最後一幕畫面,便是他頭頂之上一片飄著白雲的藍天。

       天空藍若澄明寶石,雲朵也潔若白貝。

       甚美。

       為何從前,他竟一直沒有發現這一點……

       掙扎著,艱難地從插入異物的氣管裡呼出最後一口氣之前,他在心裡模模糊糊地想道。

       ……

       “主公!主公——”

       耳畔仿佛有聲音在響起。

       魏劭大叫了一聲,捂住咽喉,猛地一坐而起,睜開眼睛,落入眼簾的,是公孫羊錯愕的表情。

       魏劭整個人大汗淋漓,仿佛剛從水裡撈出來似的,心臟跳的劇烈無比,幾乎便要蹦出了喉嚨。

       公孫羊吃驚不小,急忙後退一步,道:“方才可是我驚到了主公?主公恕罪!戰舟已靠岸,主公遲遲未出艙室,我便斗膽登船來喚主公。主公方才怎的了?莫非夢魘?”

       魏劭慢慢地放下了捂住咽喉的手,略微茫然地環顧一圈,發現自己還在昨夜那間艙室裡。

       天已大亮,仿佛是次日正午了,舷窗外陽光明媚的近乎刺目,甲板上傳來夾雜著號令的高低遠近腳步之聲……

       南柯一夢?

       幸而,一夢!

       他猛地看向公孫羊,死死地盯著他,一動不動。

       魏劭前日親上戰舟追擊劉琰,公孫羊便在港口等候。終於等到戰舟返港,卻聽雷炎說他似還沉睡未醒,想是過於疲憊了。公孫羊覺得有些反常,放心不下,所以登船找了過來。見他醒來,神色奇怪,忽又這樣目光詭異地看著自己,即便從前已伴他多年,此刻也是感到莫名其妙。

       漸漸被君侯看的後背寒毛直豎,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乾笑了聲:“主公如此看我作甚?”

       魏劭從床上一躍而起,幾乎朝他撲了過去,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肩膀,用力搖晃。

       “先生你還沒死!太好了!”

       君侯手勁奇大,公孫羊兩個肩膀被他一握,骨頭都似要裂,又被他晃的頭暈腦脹,強忍劇痛,呲牙道:“主公這是何意?”

       魏劭這才驚覺失態,忙鬆開了手,搓了搓,朝公孫羊投去歉意一瞥,轉過身,飛快地推開了舷窗。

       一陣帶著鹹腥氣味的海風迎面撲湧而入。

       魏劭閉目,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擦了擦額頭的汗,轉頭道:“劉琰已誅,我這就去東郡接女君母女。”

       公孫羊壓下心裡的詫異,忙道:“主公暫且留步,我還有一話要說。如今天下一統之勢,業已成形。民亦不可無君,各地推舉的耄耋望公也陸續到了洛陽,請主公順應天命君臨天下,以期為黎民造福。洛陽民眾亦歡騰鼓舞。主公登基事宜,宜提上日程。”

       魏劭微微頷首:“我會去信給祖母,其餘事先交給先生,等我接了女君母女到洛陽,再議定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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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魏劭那日清早離了東郡之後,轉眼數月過去了。

       冬去春來,時令入了三月。

       季春,“桐始華,萍始生,鳴鳩拂其羽,戴勝降於桑”,一切都是那麼的生機勃勃,三月初三這日,上巳節也隨了春信,再次來臨。

       上巳是祓禊春浴的日子。早在先秦時代,到了這一天,南方諸國便有祓禊風俗,男女老幼傾城而出,來到郊外的溪流水畔,手執蘭草沾水拂灑全身,赤足洗濯髮膚,以祓除舊年不祥,盼消災去病,一年能有一個新的開始。

       上巳又是女兒節。從前小喬還在家中,母親也在世的時候,每年的三月,她的母親和丁夫人一道都會帶上各自的女兒,一起到城南的花神廟和民眾一起參加花神春祭,為女兒祈福求安。

       自從小喬母親去世之後,那麼多年裡,喬家雜事紛紜,春祭便也停了下來。

       今年卻不一樣了。喬家雖剛經歷過巨大變故,但卻猶如重獲新生,大小喬兩姐妹又各自帶著一雙兒女一齊聚在家中,剛前兩天,比彘也從南方回來了,路過東郡來看望妻兒,今日還在家裡,丁夫人的心情早走出陰霾,早早預備好要帶著雙喬姐妹過這個久違了的女兒節。

       一大清早,喬家大門之外,裝飾了昨夜新采蘭草的馬車就已停好,賈偲帶著護衛整齊列隊站於一旁,耐心等著喬家女眷出門。

       片刻後,聽到一陣婦人歡快笑語之聲遠遠傳來,抬頭,看見丁夫人帶著大喬和女君被一群侍女僕婦簇擁著,小公子鯉兒被乳母抱著,比彘抱著腓腓,一行人從照壁後現身。

       女君今日穿了淺綠嫩柳色的春衫,肩披櫻草絹地薄帔,一管細腰,大袖裙裾的下擺繡精緻的蘭草花卉,烏黑長髮梳髻於腦後披垂而下,以衣裳同色的一條緞帶束縛,以防被風吹亂,這一身宛若少女的裝扮,既應節令,又清麗無儔,明眸睞處,似寶珠生輝,與她同行的大喬一身鵝黃春衫,石青肩帔,也是明麗無比。

       兩人說笑並肩而來,裙裾曳擺。賈偲不敢細看,忙命護衛隨自己退到了大門兩旁,屏息等著女眷們出門登上馬車。

       腓腓很快要滿周歲了,如今不但愈發如玉似雪招人疼愛,自己也能站立,倘被牽著,甚至可以搖搖晃晃地走上幾步路了。她上月開口,含含糊糊叫出小喬阿娘,如今叫的已經很是順溜。

       腓腓的頭髮生下來就很濃密,滿月剃了胎髮後,如今長的已垂耳畔,今天過她的第一個女兒節,一早起床,也被小喬精心打扮了一番:頭髮中分兩邊,紮出翹角小辮,各別一隻小小的絹絲蝴蝶結,蝴蝶結是春娘親手給她做的,栩栩而精緻。身穿和小喬今穿春衫相同質地顏色的嫩柳色小裙,腳上套著羅襪小鞋,起先被春娘抱出來的時候,和她哥哥鯉兒一樣,一手拿一支繫著彩色絲帶的蘭草,另手卻抓著塊梅花糕。

       已經在家中被阿娘關了好些天,知道今日能出去玩了,還是和她喜歡的鯉兒哥哥一道,她感到很是開心,一出房門就笑聲不斷,剛才遇到才認識沒兩天的姨夫比彘,絲毫也不怕生,投入了他的懷抱,這會兒被比彘抱到大門口,轉頭的時候,忽又看到熟悉的賈偲就站在一邊。

       每次只要娘親帶她出去,這個叔叔就一定會露臉。

       所以一看到他,腓腓就知道能出去玩兒了,便衝他露出甜甜的笑容,朝他招手,口裡咕嚕咕嚕地不知道說著什麼。

       比彘便停下了腳步。丁夫人見她小模樣可愛,逗她道:“腓腓這是要和賈將軍說話?”

       賈偲也十分喜愛腓腓,悄悄望了女君一眼,見她停下了腳步,亦轉頭微笑望著,便大著膽子,朝腓腓靠了些過去。

       腓腓伸出她那隻手背帶著幾個淺淺小梨渦的胖胖小手,先將梅花糕遞給他。

       賈偲一愣,還沒反應過來,腓腓已將拿著梅花糕的那隻小手收回,改將握著蘭草的那隻小手遞向他。

       遞了一半,又縮回來。

       低頭一會兒看看梅花糕,一會兒看看蘭草,仿佛猶豫不決。

       丁夫人和同行的乳母僕婦們也都停了腳步,紛紛回頭,饒有興趣地看著犯難的腓腓。

       丁夫人笑眯眯地道:“腓腓可是捨不得?”

       話音未落,便見腓腓仿佛下定了決心,“啊嗚”一口,狠狠咬了一口梅花糕,接著,將那塊少了一角的梅花糕和蘭草齊齊都朝賈偲遞了過去。

       丁夫人和乳母僕婦們一愣,隨即撐不住都笑了起來。

       便是向來穩重的比彘,眼睛裡也掠過了一絲笑意。

       賈偲心裡歡喜無比,卻忙擺手,對著腓腓一本正經地道:“卑職不敢受小女君的賞,卑職心領了。”

       這下連小喬也忍不住,哧的一聲笑了出來,道:“她想是在親近賈將軍。梅花糕她方才啃過一口了,便算了,蘭草賈將軍接去便是,賈將軍要是不接,她必嚷個沒完,今日誰也別想出門了。”

       賈偲其實倒不介意吃小女君吃過的那塊梅花糕,只是知道自己沒這福氣,便雙手接過她另隻小手裡的那支蘭草,畢恭畢敬地道:“卑職多謝小女君,多謝女君。”

       腓腓見他接了蘭草,笑得爛漫,口裡咿呀幾聲回應賈偲。

       一旁鯉兒見妹妹手裡沒了蘭草,趕忙將自己的遞了過去,說道:“妹妹,給你。”

       鯉兒非常聰明,但說話卻很晚,大喬之前還有點犯愁,沒想到去年底和腓腓認識一起玩耍後,大約是被動不動就喜歡咕嚕咕嚕咿咿呀呀的腓腓給帶的,竟也開始說話了,而且一旦開口,才短短幾個月的時間裡,一下就學會了好多的話。

       便似之前他原本就會說,只是悶在肚裡,就是不肯說出來似的。

       這一句“妹妹,給你”,說的清清楚楚,聽的大喬也忍俊不禁,摸了摸兒子的頭。

       腓腓歡喜,從小哥哥手裡接過那支繫了漂亮紫色絲帶的蘭草,朝他甜甜一笑。

       ……

       這天風和日麗,喬府幾輛馬車魚貫出了南城門,往花神廟而去。

       東郡民眾已經多年沒有見到雙姝一同出現在花神廟的景象了。今日再次得見,雙姝絕色,風采傾國。一個是東郡民眾人人敬仰的綠眸將軍夫人,另一個更了不得,坊間早在流傳,燕侯魏劭不日便可一統天下,位極至尊,小喬便是將來的國母,是以喬家雙姝今日要來參加上巳花神廟春祭的消息傳開,今日全城出動,人全都湧到了這裡,還沒出城,道路幾乎為之阻塞。

       比彘騎馬在前開道,賈偲在後,終於護送馬車最後抵達了春溪環繞的花神廟,早在等候的廟祝帶了執事,急忙前來相迎。

       大喬小喬扶著丁夫人下了馬車,一行人面帶笑容,往裡而去,踊道兩旁歡聲四起。

       祭拜花神過後,姐妹帶著鯉兒和腓腓,來到了花神廟後的春溪之畔。

       今日人實在太多了。

       溪流迴旋盤繞,長達數裡,兩岸均植滿桃花,除了這段溪流,還有許多別的溪畔可以用來濯洗過節,為謹慎起見,賈偲將這裡事先封住,只放了少許驗身過的婦人和少女進來,是以比起方才外頭的人山人海,安靜了許多。

       小喬來到溪畔,以蘭草沾了溪水,往腓腓頭髮上輕灑數滴取吉兆。

       大喬也如法炮製,替鯉兒拂灑溪水,兄妹被乳母帶著到近旁涼亭裡玩耍的時候,小喬遠遠看到比彘往這邊走了過來,站在涼亭邊,轉頭看著,暗笑了下,輕輕推了推大喬,努嘴道:“快去吧!”

       大喬早看到丈夫過來了,只是不願撇下小喬,是以方才裝作沒看到。見小喬催促自己,面頰微微一熱,道:“我還是在這裡和阿妹一道的好……”

       小喬低聲笑道:“姐夫沒幾天又要走了。難得今日好天氣,我又不是沒人陪,誰稀罕你在這裡陪我?”

       說著推她到了比彘的邊上。

       比彘對大喬道:“前頭有片桃花林,桃花開的很好,我們去走走?”

       大喬看了眼小喬,見小喬含笑望著自己,似在催促,終於嗯了聲。

       比彘微微一笑,抱起鯉兒,朝小喬恭謹地點了點頭,帶著愛妻,三人慢慢往桃花林而去。

       小喬唇角含笑,目送他一家三口身影漸漸遠去,和春娘抱了腓腓,面向溪流,坐在岸邊一張墊了手帕的石凳上。

       昨日剛下過一場春雨,春溪水漲,不疾不徐地由西向東淌流而去,溪水又清又綠,遮不住岸邊的顆顆卵石和溪床底隨暗流慢慢擺動的簇簇水草,兩岸桃花正盛,一陣風過,桃花簌簌而落,花瓣飄到了溪流裡,隨著流水慢慢而去,惹的水裡的一群小野魚聚集,爭相唼喋,不斷躍出水面,甚是有趣。

       小喬面含微笑,望著春娘和乳母帶著腓腓,給她指點那群嬉戲魚兒,漸漸沿著溪岸朝前行去,只剩下她一人,恍惚間出起了神。

       也不知道他如今在哪裡,近況如何了。

       又一陣風過,頭頂飄來了桃花雨。

       一半落到溪水,一半飄落在了小喬的裙擺上。

       她撿起落在自己裙擺上的一瓣桃花,托於掌心,送到鼻端之下,低頭,輕輕嗅了一嗅。

       抬起頭的時候,目光定住了。

       就在對岸,十數丈外的溪流岸邊,春風吹拂,落英繽紛,那裡站了一個人。

       她在桃花溪水的一頭,他在桃花溪水的另一頭,隔著桃花溪水,遙遙相望。

       他一身旅人的衣衫,從頭到腳,風塵僕僕,目光卻炯炯明亮。

       他仿佛剛來這裡不久。

       又仿佛已經這樣站在對岸,望了她已經許久了,只是她一直沒有察覺。

       當她終於抬起雙眸,向他投來視線的時候,他的腳步忽然淌入了溪流,朝她涉水而來。

       溪流淙淙,打濕了他的袍角,他越走越快,步伐也越來越大,所過之處,水面上泛出了陣陣白色的泡沫浪花。

       不遠之外,幾個手執桃枝正在桃花樹下嬉戲玩耍的少女也停止了追鬧,詫異地看著這個仿佛從天而降正要朝自己涉水而來的英俊男子,少女心房,忍不住“啵啵”地跳將起來。

       小喬慢慢地從石凳上站了起來。

       裙擺裡的桃花跌落,隨風四散。

       她便站在岸邊的那株桃花樹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那個男子一步步地朝著自己涉水而來,終於上岸,停了一停。

       “我回來了。”

       他凝視著她說道。

       小喬猛地朝他跑了過去。

       他張開手臂,毫不猶豫地將她接過,緊緊地抱住。

       小喬雙臂,亦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腰身。臉貼在他寬厚的一側胸膛之上,閉著眼睛,感受著他飛快而有力的心口搏動。

       兩人誰都沒有說話,只是這般相擁。

       桃花雨一陣急似一陣,隨風飄飄灑灑,花瓣落在了他的肩膀,也落在了她的秀髮之上。

       良久。

       “夫君——”

       小喬終於從他的懷裡抬起臉,用帶了點哭腔,又似是撒嬌的語調,輕輕地喚了他一聲。

       魏劭低頭,手指輕輕地抹了下她泛出桃花顏色的眼皮子。

       “蠻蠻,仗已經打完了。我來接你和腓腓,我們一道去洛陽了。從今而後,我再也不要與你分離!”

       他凝視著她,一字一字地說道。

       小喬眼底泛出了薄薄的淚光,點頭,慢慢地握住了他的一隻手。

       魏劭反手相握。兩人十指,緊緊地扣在了一起。

       “我帶你去找腓腓吧。她已經能叫娘親了。你想不想聽她叫你爹爹?”

       她回頭,對他笑道,笑容燦爛,嬌勝頭頂滿樹桃花。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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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6 11:27:49 |只看該作者
第164章 番外 後記

       六月,魏劭於洛陽登基稱帝,定國號燕,年號太和。

       天下雖歸一,但中原多年飽受戰亂,民生凋敝,大燕開國伊始,百廢待興。

       帝沿襲統禦北方之時所納的寬政,廢前朝苛政,統一亂法,減免賦稅徭役,令百姓得以休養生息。又鼓勵農桑,興修水利,尤其重視黃河治理,針對中下游河床長久淤塞以致河床高過兩岸民居猶如懸空之河的險情隱患,徵召治河能人,帝后又一道微服去往碭山。

       丞相公孫羊的恩師白石老人,如今便歸隱於此山,去年喬平為治目疾尋訪至此,白石老人仁心仁術,收治了他,如今喬平也在山中,與老人搭茅舍比鄰,半是隱居半是治病。

       帝后相攜入山,除探望喬平,也是為向老人請教治水方略。

       皇帝之所以想到向白石老人請教,是因為當年與他與老人初次遇於淮南時,正逢堤壩出險,老人當時及時出計,助力修補了堤壩,排除險情。

       此事雖已過去多年,但給皇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今毋忘,是以如今前來拜訪。

       白石為墨家傳人,半生遊歷四方,除精通醫道,對工術之事也涉獵很深,知水利更關乎民生,尤其黃河,因中下游河道迂回曲折,加上水土流失,一向暗藏隱患,古起便數次決口改道,遺患無窮,是以早年借遊歷之機,對河淮水道多有考察,只是從前朝廷並無治水之心,後天下大亂,諸侯割據,更是放任河道淤塞,老人雖有濟世之心,奈何孤掌難鳴,如今新君即位,高瞻遠矚,如此重視黃河隱患,老人感慨之餘,亦頗多欣慰,雖因年邁不能再親自出山治河,但不遺餘力,將自己半生心得盡數傳與新帝,又舉薦當年遊歷到曹陽時曾遇過的一個名為徐勉的地方河吏,說此人雖不過是個小河吏,但心繫民生,對治水亦極有心得,皇帝可以加以提拔、重用。

       帝欣喜,與老人秉燭長談一夜,至天明方歇,回朝後,立刻召徐勉入洛陽。

       前朝做官有征辟和薦舉兩條門路。這兩種方式,起初起到了招賢納才的積極作用,但到了後期,早已流於形式,朝廷官員用人唯親,賣官鬻爵更是司空見慣,真正有才華又做實事的人,一輩子都難有出頭之日。

       徐勉出身寒門,不過是曹陽一主管河工的小吏,一做就是半輩子。他雖有才幹,亦懷厚民之心,看出河道隱患,從前數次向朝廷呈治水方略,請求修渠治河,但朝廷一直不予理會,徐勉本心灰意冷,不想如今改朝易代,新君即位不久,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自己的,竟下詔征辟自己入朝為官。

       天子徵辟平民,被稱為“徵君”,對於受召之人來說,是一種極大的榮耀。

       徐勉懷著驚喜又忐忑的心情趕赴到了洛陽,得天子召見於南宮,君臣一番交談,次日皇帝便下詔提拔他為大司農,主事河淮水務,即刻上任。

       徐勉半生抱負一朝終於能夠得以施展,下跪山呼萬歲,感激涕零,此後到了地方,大展才幹,一心撲在治水事上,花了多年時間清淤拓河,築牢堤壩,終於將黃河中下游的氾濫決口隱患消除,與此同時,堤堰引水,也灌溉了豫東和魯西南數十個縣,多達數百萬畝的田地,從此沃野千里,不過數年,官府糧倉癝食,徐勉不但被當地人尊為徐公,也多次受到朝廷的嘉獎。

       朝廷裡,此時文有丞相公孫羊、御史大夫衛權、少府卿竺增等賢良輔政,武有大司馬李典鎮幽州、衛將軍魏梁守西涼,撫羌校尉喬慈守並州,綠眸將軍比彘,因從前在南方平亂有從龍之大功,封九江侯,鎮守南疆。四海升平。地方又大舉任用像徐勉這樣的官員,吏治清明,天下百姓,安居樂業。

       後宮之中,帝不納嬪妃,冊立喬氏為后,結髮相守。

       人人都知,喬后不但貌美傾城,更是皇帝的賢內助。當年皇帝南下出征,漁陽遇匈奴突襲,岌岌可危之時,便是喬后不懼生死,親登城牆激勵軍民奮勇抗爭,最後保住了漁陽,熱血事蹟,至今被世人傳為美談。

       帝登基次年正月,朝廷頒佈了一項新政,宣佈在原有的官員選拔機制基礎上,增加科舉制度。天下之人,只要有才,願報效朝廷,便可自投入科舉參加選拔,朝廷擇優錄取,委以官職。先舉行試科,以觀成效,若此法行之有效,則往後徹底廢黜征辟薦舉,實行科舉的人才選拔制度。

       “科舉”這個陌生的辭名,從政令頒佈的第一天起,便迅速成為街頭巷尾人人熱議的話題。無數出身寒門的白衣士子,聞訊後激動萬分,徹夜難眠。因為這意味著從此以後,他們再也無需以苦苦等待的方式盼望得到一個渺茫的地方官員薦舉機會,從而獲得一官半職進入仕途。多少有真才的人,終其一生,未必都能等到夢想中的征辟和薦機會舉。如今有了這種開了先河的人才選拔方式,不說一定就能實現夢想,但至少,離夢想的實現,更近了一大步。

       政令頒佈後不久,當年,朝廷便舉行了第一場試恩科。各地自薦之人據稱總數逾萬。經過一級一級遴選,最後千秋殿試策,大燕出了開國,也是有史以來的首批中舉士子。

       這批中舉之人,無不才華橫溢,思想活躍,被委任以官職後,絕大部分人在任期內表現過人,當中的一批佼佼者,後來還成為了朝廷的重臣。

        數年之後,科舉制徹底取代此前已經沿用了千年的察舉制,成為皇朝選拔人才的唯一途徑。

        據說,最先提出科舉制並勸服皇帝和大臣接納的,便是喬后。

       因此,此後接下來的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喬后在天下士人的心目中,便成了一個猶如神女般的傳奇,許多人爭相為喬后寫詩作賦,讚頌她的美貌和與美貌匹敵的慧達,風頭甚至一度蓋過了皇帝。當中不少作品廣為流傳,而能夠金榜題名,最後在皇宮賜宴上得喬後賜酒,更是成了許多士人的夢想。

       喬后之美名,洛陽內外,無人不知,然而傳著傳著,不久之後,也不知最先是從哪裡出去的小道消息,最後洛陽坊間最是津津樂道的,竟不是喬后如何賢慧,而是皇帝懼內。

       據稱,今上登基之前,還在幽州為燕侯起,便已經有了懼內之名,因喬後禁止,竟不敢納美,如今後宮空虛只得皇后一人,膝下又無太子,今上卻依舊不納後宮,十有八九,恐怕非但懼內,而且懼的不淺。

       倘這傳言是真,那麼大燕的開國皇帝,非但是天下第一之人,而且,是天下第一懼內之人。

       民眾津津樂道這種關於帝后的小道消息,自是不敢、也非蓄意存了惡意,只是出於驚詫,加上人皆有之的一點好事之心作祟罷了,何況還是高高在上的帝后關起門的兩夫妻事兒,哪個不感興趣?架不住傳的厲害了,後來漸漸竟又流返入了皇宮,甚至,到了連朝臣也人人得知的地步。

       當年追隨過皇帝打過天下的那些舊日將臣,對帝后之間的那點事兒,其實也分兩派。如公孫羊,覺得皇帝之所以不納後宮,乃是出於寵愛皇后之心居多,而如衛權,心裡則是暗戳戳的覺得,帝乃真懼內也,連他自己也親口承認過的。從前也就罷了,如今竟連民間也知道,未免有失天子尊嚴。

       只是,這些人雖想法不一致,但都深諳個中隱秘,也沒人會蠢到跑去皇帝跟前說這事兒去尋晦氣。

       偏就有幾個前朝舊臣,不知老虎屁股摸不得,加上出於那麼一點兒想將自家女兒送入後宮的心思,竟還特意正兒八經地聯名上了道洋洋灑灑的奏疏,疏裡旁徵博引,談今說古,以“天子一娶十二女,象十二月,三天人九嬪”和帝后膝下至今只得一公主的理由,請皇帝立妃,充盈後宮。

       第二天,摺子被退回,上頭只御筆朱批了一句話:爾等詛朕,生不出兒子?

       大臣驚悚,慌忙又上告罪書乞罪。

       自此之後,滿朝再無人敢提後宮之事。

       又另據小道消息,帝後來竟還拿他處置這事的經過到喬后面前獻媚邀功,喬后得知,不過一笑置之罷了。

       帝后對信都都懷有很深的感情,因此地對於帝后而言,是個具有特殊意義的所在,皇帝命人將信宮檀台予以修繕,改名“嘉信宮”,作為洛陽之外一處行宮的所在,此後數次出洛陽巡九州,帝后均路過信都駐蹕。

       大燕皇朝,從建立的第一日起,便進入了政通人和的清明時代,後世正史,更不吝以“明君賢后”這樣的溢美之辭來描述大燕帝國的開國帝后。

       而對於坊間之人來說,開國皇帝年輕英武,又據有幸得以近覲過喬后的人四處言講,后貌美傾國,乍見之下,宛若得見天人。這樣的一對神仙眷侶,本就深具傳奇色彩,加上廣為流傳的“帝懼內”之說,煌煌冠蓋下的天家帝后,關起門來夫婦相處到底是何種辰光,因宮牆高深不得而知,未免更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

       有好事的野史稗官民間說書之流,為滿足坊間窺私之心,便憑空臆想生編硬造,只是任憑他們如何臆想,又豈能得知真況?

       以下所記錄的種種,均出自帝后起居注,筆者絕無分毫增添或是刪改,以紀年為順序,如實擇選謄錄,以饗讀者。

       這第一樁事,便從太和元年的首場恩科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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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6 11:28:08 |只看該作者
第165章 番外 帝后日常之科舉事(一)
      
       大燕首開先河地實行科舉入仕制度,這一消息放出,天下寒門士子,無不奔相走告,歡欣鼓舞。

       有人高興,自然也就有人反對。反對的聲浪,自然來自既得利益遭受損害的舊日士族門第。可惜胳膊擰不過大腿,如今的這個皇帝,雖有懼內之名,施政亦寬,但手段卻雷厲風行,該鐵腕的時候絕不手軟,更不像前朝劉氏那樣要倚仗這些地方士族來穩固統治,是以一陣亂哄哄反對過後,也就不了了之,何況,也並非所有士族門第都跳出來反對科舉制度,也有開明之士贊同,其中最著名的代表,首推渤海郡的高恒。

       高恒出自名門,雖一向不入仕,但高氏為渤海望族,高恒本人又有“渤海冠冕”的美稱,名聲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朝廷頒佈科舉制後沒多久,各地士族對這一新政紛紛加以批撻的時候,他卻第一個站出來公開表示擁戴,不但如此,他還是渤海郡首個自舉參加首場科考的士人。

       消息傳出,整個渤海郡為之熱議。

       按照頒佈下來的詳細考制,縣試、州試以及會試,全部實行嚴格的封名閱卷,因為是開朝後的第一科,皇帝極其重視,為真正選拔人才,杜絕舞弊,全國十三州一部,全部由朝廷派去學官督察整個經過,一旦有營私舞弊被查證,相關涉案官員和士子,腦袋就要不保。

       也就是說,這將是一場完全靠實力說話的選拔考試。以高渤海的名望,他若真想做官,也完全不必用這種冒險方式去入仕,甚至,在旁人看來,這舉動簡直和驚世駭俗無二了。

       先不說甘願自降身份和普通士人一起參與科舉,即便最後獨佔鰲頭,於他而言也不過錦上添花,但萬一被淘汰,對於他的名望來說,不啻就是一個污點。

       高渤海的親族朋好紛紛前來相勸,偏他不聽,反而躊躇滿志,笑道:新朝革除陳弊,萬象更新。科舉一制,更如清風拂面,蘭馨我鼻,可見朝廷不拘一格用人之心,我輩既忝入士子之列,又有幸得遇清政仁治之朝,自當全力入世,豈可為愛惜從前幾分薄名而裹足不前?

       此話傳開,渤海內外,無人不甘心拜服。

       在高渤海的“明星”效應之下,其餘一些士族為了向新皇帝表自己的效忠之心,也紛紛選派子弟參考,短時間內,竟蔚然成風。

       高渤海的這一番話,不但極有大家風範,而且也充滿了自信。

       他也實在是有這樣自信的資本,不但才高八斗,通曉騎術,而且對策論也頗有見解。縣試、州試一路暢通無礙,次年春,以州試第一的名次,昂首赴洛陽參加最後一場會試。最後評卷完畢,他與另外兩位士子一道,暫時名列三甲。

       會試主官太學博士大儒方希,不敢自己做主,將三份應卷單獨列出,連同上榜的其餘全部試卷,一同呈到了御前,請皇帝親自排定名次。

       ……

       午後,豔陽照在皇宮殿宇層層暗綠色的琉璃瓦上,鴟吻拱立,飛簷翹角。

       帝后用作日常起居的北宮華光殿內,一尊錯金青銅博山爐的山形蓋口裡,緩緩地吐著嫋嫋的熏香輕煙,繚繞四散,雕刻在爐腰上的仙人靈鳥,便飄飄欲飛,望去猶如置身海上蓬萊仙山。

       殿內層層煙羅綃帳,明亮的光線被一層層篩濾,漸至內殿,轉為幽暗。

       幾個彩衣宮女悄然立於殿角,屏息候著皇后午覺醒來。

       ……

       方希得皇帝賜坐,端正坐於一張繡榻上,滔滔不絕地評述著此次會試的結果。

       皇帝在案後,一邊聽他評述,一邊看著另外擇出來的三份試卷。

       紙地的試卷,在他指間翻動,發出輕微的沙沙之聲。

       半年之前,工造署工匠經過反覆試驗,終於制出了能夠完全取代帛縑和竹簡用來流暢書寫的紙張。

       新造出的紙張,一改從前難登大雅之堂的粗劣質地,不但潔白柔韌,極易書寫,而且比起帛縑,成本低廉的多,工造署將造紙方法傳播到全國,短時間內就迅速推廣開來,此次科舉,士子應答所用的卷,應朝廷之命,全都書寫在紙張之上。

       “陛下,此三份試卷,乃老臣等人審閱過後,反覆推敲,共同推舉所得,位列三甲,尤其是渤海高恒……”

       方希正說著,身後忽然傳來一陣輕巧的腳步落地之聲,仿佛有人在宣室裡跑動跳躍。

       這極不合規矩,尤其,此處還是禦書房。

       何人如此恣肆,竟敢在皇帝跟前這般奔走跳躍?

       方希一停,就聽到身後傳來了清泠泠的一聲嬌嫩、女孩兒聲:“父皇!”轉頭,門口已進來了一個小女孩兒。

       女孩兒看起來雖才三歲左右大小,生的卻已粉雕玉琢,極是惹人愛憐,額前留一簇齊平的烏黑劉海,兩邊各紮一丫,皮膚雪白,雙眸黢黑,身穿粉嫩顏色的小裙裳,旁若無人蹦蹦跳跳地朝著皇帝跑了過來,到他近旁,攀住了皇帝的胳膊,奶聲奶氣地說道:“父皇,你在看什麼?”

       方才皇帝聽他評卷時,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方希覺得他似心不在焉,甚至仿佛有點不快。

       這讓方希感到忐忑,疑心遴選出來的這頭三甲文章不合聖意,所以一直在大力解說。

       但此刻,他卻看到皇帝笑了,將小蘿蔔丁大的女孩兒抱到了大腿上,讓她坐在懷裡,這才繼續翻著試卷。

       方希暗暗納罕。

       他自然認得,這忽然跑進宣室裡的小女孩兒,便是今上和喬後的愛女長寧公主。

       他也聽說過,皇帝對公主極是寵愛,不但讓她自由出入宣室,和大臣議事時,倘若公主恰好在,又不願離開,皇帝乾脆就抱她坐身上。

       沒想到今天竟讓自己真的見到了這一幕。

       見小公主坐在皇帝懷裡,趴於禦案上,托腮微微歪著腦袋,雙眸睜的圓溜溜地望著自己,方希不禁乾咳了一聲,神色嚴肅,腰背坐的也更加筆挺,接方才的話,繼續說道:“陛下,尤其是渤海高恒,文章沉博絕麗,天機雲錦,策論應答,更是切中要點,下筆生輝。此人不但素有才名,此次科舉,單以卷論,鼎元之位,也是當之無愧……”

       皇帝已經放下了卷宗,望了方希片刻,起先不語,忽然手指用力叩了一下案面,發出響亮的“嗒”的一聲。

       方希一愣,停了下來。

       皇帝面無表情地道:“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方希不甘,忙站了起來,再解釋道:“會試三甲之卷,乃是共同推評出來後,拆開名目一欄,老臣才知此卷為高渤海所作,絕無半點徇私。且並非老臣一人被他文章所動,丞相閱後,對高恒一卷也是讚不絕口——”

       “退下去吧。”

       皇帝又重複了一遍,語調更冷淡了。

       小公主飛快回頭,看了父親一眼,見他繃著臉,從他膝上跳了下去,跑到方希的跟前,仰頭望著他小聲道:“我父皇他不高興了!上回有個人,我父皇不讓他說,他還要說,惹我父皇不高興,最後被他罵了一頓,好可憐……”

       方希想破腦袋,也想不出自己到底如何觸了皇帝的逆鱗,臉一陣紅一陣白,低頭見小公主正用同情目光望著自己,心裡感動,勉強露出笑容,朝她恭敬地躬身道謝,只得退了下去。

       ……

       小喬因昨夜陪魏劭批閱奏摺到深夜,回寢宮後又沒睡好,中午感到有些睏頓,便去補了個覺,綿長一覺,慵懶醒來,睜眼見腓腓不在邊上了,便向宮女問她去向。

       宮女束起遮擋陽光的層層輕紗綃帳,內殿裡光線立刻充盈。

       其中一個笑道:“方才小公主醒來,命婢等不許喚醒皇后,自己悄悄下了床,說要去尋陛下。春媼便送她去了。”

       腓腓如今三歲了,被她那個父親寵的就差上房揭瓦了。皇帝下朝和大臣們在宣室裡議事,倘若非重大事務,小公主突然從禦案後冒個頭出來,把冷不防的公孫羊等人給嚇上一跳,這也是常有的事。

       皇帝非但不以為忤,每當這種時候,反將她抱坐於膝上。

       然後,大臣們就只能對著歪腦袋趴桌沿上盯著自己那張一張一合嘴巴看的出神的小公主繼續說話。

       這樣的一幕,估計大臣們漸漸也習以為常了。

       小喬梳好頭,見腓腓還沒回,稍稍勻了勻面,便出了華光殿。

       魏劭自登基後,國事繁雜,早朝晏罷,他日理萬機,勤政不輟,每日批閱奏章,往往要到深夜才能回寢宮歇息。

       這辰點,朝會應已散了,他想必在宣室。

       ……
   
       方希懷著沮喪不解心情,從宣室出來,走在宮道上時,迎面看到喬後在宮人伴簇下往這方向而來,花容雲裳,珠輝玉麗,恍若神仙妃子,忙遠遠停於路邊,等她近了,向她問安。

       小喬含笑道:“博士可是為會試之事來見陛下?”

       方希也知科舉之議最先就是出自喬后,何況皇帝對皇后一向言聽計從,朝廷裡這早就不是什麼秘密了,在她面前,也無什麼可隱瞞,說道:“正是。臣方才將評出的三甲卷宗呈與陛下。至於何人點為鼎元,由陛下定奪。”

       小喬問:“這三甲都是何人?”

       方希報了另二人的名字,道:“三人中另一人,年歲最少,皇后想也聽說過他的名字,便是渤海高恒。”

       想起皇帝聽自己評述高恒文章的反應,心裡終究還是不解,忍不住又告起了狀:“恕臣斗膽,再在皇后面前說一句,陛下開科舉入仕之先河,此為關乎社稷之大事,既委老臣以重任,老臣自要竭盡全力,不敢有半點懈怠。以老臣所見,高渤海文章錦繡,胸有乾坤,鼎元之位,實至名歸。只是方才老臣在陛下面前推高渤海時,陛下似有疑慮。若因他向來之名,為避嫌而埋沒此文,未免可惜,也有悖於陛下當初開科舉以網羅天下英才的初衷。”

       小喬自然知道高恒也參加了首場科舉,當時乍聽到消息,還感到很是詫異,更沒想到,他竟一路這麼考了上來,最後入了洛陽。

       皇帝的心裡,彎彎繞繞到底在想什麼,別人不知,小喬卻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一聽就知道是怎麼回事。

       望了眼一臉費解的太學博士方希,微笑道:“陛下即便不取,想必也是有他考慮,何況還未定奪?博士安心回去,等著消息便是。”

       等方希走了,小喬入宣室。

       春娘和幾個宮人正立在宣室之外,見她來了,忙迎上。

       “公主在裡頭呢。方才她醒來,就要來尋陛下。”春娘低聲道。

       小喬點了點頭,一進去,看到腓腓跪坐在魏劭的膝上,魏劭一手抱著女兒,一手拿了張卷子,對著腓腓一句一句地讀,問道:“腓腓覺得這篇如何?不如選為榜首?”

       “可是人家不知道啊!太難了!”腓腓在父親腿上扭來扭去,愁眉苦臉,“剛才那個被父皇趕走的的白鬍子老翁公,好像很有學問的樣子,父皇要是實在不知道,就再去把老翁公叫回來……”

       魏劭抬頭,看到小喬來了,手一頓。

       “娘親!”

       腓腓一直習慣照原來的稱呼喚小喬娘親,見她來了,眼睛一亮,如釋重負,忙從魏劭身上爬了下來,朝她飛快地跑來。

       “娘親!父皇非要給我讀那些我聽不懂的話!還要我幫他選!好難啊!娘親你快幫幫父皇!”

       說完丟下皇帝,一溜煙就跑了出去。

       小喬目送女兒身影消失在門後,轉頭看了眼魏劭,朝他走了過去。

       魏劭若無其事,仿佛順手般,將一份卷宗壓在了最下面。

       小喬到了他近旁,道:“方才你在做什麼呢?現成的太學博士不請教,竟讓腓腓幫你定奪名次?胡鬧的也是沒邊了。”

       魏劭張臂將她摟了過來,按她坐到自己膝上,便似方才抱著腓腓那樣的抱著她,低頭湊到她的香膩頸窩裡,深深地聞了一口,才含含糊糊道:“我不耐煩聽那些老學究教訓我。不如你幫我定吧。”

       小喬瞥他一眼,笑道:“好啊,妾身斗膽,那就僭越了。”

       伸手便將他方才壓在了最下面的那份卷宗給抽出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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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6 11:28:21 |只看該作者
第166章 番外 帝后日常之科舉事(二)

        魏劭一怔,好在反應奇快,沒等小喬展開,刷的便將卷宗從她手裡拿走。

       小喬看了他一眼,攤開白白嫩嫩一隻手,朝他筆直地伸了過來。

       魏劭將那只捏著卷宗的手背在了身後,乾笑:“這篇寫的不好,你看別的……”

       “我要瞧瞧。”

       小喬笑望著他。

       魏劭不動。

       小喬便自己伸手到他背後,抽他手裡的卷宗。

       魏劭捏著不放。

       小喬臉上的笑容沒了。

       “鬆手!”

        魏劭手一鬆,卷宗便被她抽去了。

       見她翻開卷宗,低頭流覽著文章,視線最後落在名欄上,凝神若有所思,,壓下心裡咕嘟咕嘟冒泡的酸意,說道:“高恒此文,空堆砌辭藻罷了,實則言之無物。蠻蠻以為如何?”

       小喬放下卷宗。

       “方才來的路上,正好遇到了方博士,我順口問了聲會試判卷。博士的意見倒是和陛下你截然相反。據博士所言,高渤海的答卷點為鼎元,當之無愧。”

       魏劭一窘,乾咳了聲:“非我詆毀前朝!像方希那些人,到底是如何才混成了太學博士的?分明一篇雜燴,硬要說成什麼鼎元之文!還不是因了高恒的那幾分名氣,寫出來便是狗屎,他們聞起來也是……”

       他原本一臉義憤填膺的模樣,見小喬望著自己,聲音漸漸地輕了下去,終於停了下來。

       “繼續啊!”

       小喬還側身坐在他的膝上,見他停了,催了聲他,挑了挑秀氣的眉頭。

       魏劭和她四眸對望片刻,忽道:“你也故意和我作對是不?我直說了吧!我就是看不慣這個高恒!何況……”

       他斜眼看著她:“何況他來考,分明就是別有所圖!你敢說你不知道?”

       小喬盯了他片刻,原本還繃著臉,忽然實在憋不住了,嗤一聲笑了出來。

       “何為別有所圖?你說清楚!”她笑吟吟地道。

       魏劭一氣之下說溜了嘴,原本還有點擔心小喬著惱,忽見她笑,色若芙蓉,心神一蕩,趁機一把抱住了她:“可是你要我說的,我說了你可別怪我!從前我就知道這個高恒對你別有所圖!分明你已嫁我為妻,他卻說你是他什麼知己,這便罷了,竟還敢開口邀你去看雲門摩崖?他不是對你別有所圖是什麼?原本我想著,這麼些年過去了,我本也不和他計較了!沒想到他如今竟又來……”

       他停了一停。

       “又來什麼?”

       “又來引你注意!”

       魏劭越想越惱,“以渤海高氏之名,他要做官,前朝時候早就做了!偏早不出來,晚不出來,非這時候冒出來參加科舉,分明是他聽說了這科舉之制是你所倡,這才故意投你所好,引你注意!”

       “你羞不羞!多少年前的老皇曆,腓腓也都三歲了,虧你竟還牢牢記著這麼點芝麻大的小事大做文章!科舉制剛出來的時候,天下士族反對聲一片,我知道陛下你英明神武,不屑靠舊日地方士族來穩固江山,可要是他們真抱團起來反對的厲害了,地方也不穩定,陛下你又不能因為這個就砍他們腦袋,你還得想法子擺平,是吧?高渤海不但公開支持陛下,而且頂住壓力參加科舉,以他的影響力,這才封住了士族之口。大燕開科舉,目的是什麼?不拘一格,網羅天下英才!如今他憑才華一路到了會試,你非但不獎賞,反而無理取鬧!”

       小喬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心口:“我看你啊,心眼比針鼻都大不了多少!”

       “我就這樣,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魏劭陰仄仄的,“那些士族再鬧,惹惱我了,有的是法子搞死他們,無須他高恒出來給我充好人!”

       小喬眉頭微微蹙了起來:“我怎麼覺著,你有昏君的潛質啊?”

       “昏君就昏君!”魏劭眼睛也不眨一下,“不管你說什麼,總之這個高恒,我看他就是不順眼!他文章寫的再好,治世再有能力,也休想我錄他!”

       小喬盯了他一眼,將他抱著自己腰肢的兩隻手給拿開,站起來似笑非笑道:“陛下開心就好。妾先告退了。”

       轉身便往外去。

       帝后同處一室時,宮裡有個不成文的規矩,若非召喚,宮人必都主動退在外頭。

       所以這會兒,偌大的宣室裡,就只有帝后二人。

       “站住!”

       “回來!”

       “等等——”

       小喬走到門口身,身後起了一陣腳步聲,魏劭追了上來,從後拽住了她的手。

       “我錄他為第二名!這樣總行了吧?”

       小喬回頭。

       “這個榜首,我是不能給他的!開科取士,雖不是將士族子弟拒之門外,但這首場的用意,卻是朝廷向天下人表明不拘一格用人才的決心,這話還是你跟我說!高渤海文章就算好,首場取他為榜首,便是悖逆了新政初衷!我取他為第二名,大不了再額外給他些封賞,算是奪了他榜首位置的補償!”

       “這樣,你可滿意了?”

       他臭著一張臉。

       小喬慢慢露出了笑容,她伸臂環抱住他腰身,踮起腳尖,親了親他,唇湊到他耳畔,低低地道:“我夫君明明英明堪比堯舜,方才卻偏要亂吃飛醋,也不怕人笑話……”

       魏劭臉色軟和了。

       “蠻蠻眼裡,只有陛下一人,天下其餘男子,莫說沒有再勝過陛下的,便是真有,蠻蠻也決計不會多看一眼的……”

       終於等到了美人兒這樣的綿綿情話,魏劭半身便酥了下去,方才的悶氣立刻全都不翼而飛,一把反抱住了她,耳鬢廝磨,忽想了起來,忙道:“蠻蠻,我知你一直想看那塊雲中摩崖,我從前也說過,要帶你去看的,只是一直不能脫身,到如今還沒成行。不如把事情放一放,我帶你和腓腓出宮!”

       小喬一怔,笑著搖頭:“摩崖可看可不看,夫君不必特意為了我而大費周章無謂出巡。”

       魏劭當時含含糊糊地應了,心裡卻憋著這事,第二天召了公孫羊來,將擬定的科舉前三甲給他看了,然後,重點向他透漏自己想出宮一段時日的想法。

       誰知話還沒說完,就被公孫羊以一堆聽起來很有道理的理由給阻攔了。

       皇帝心裡鬱悶,只得壓下了念頭。

       半個月後,大燕的首場科舉取士放出了皇榜。

       最引人關注的渤海高恒奪了榜眼之位。

       首場科考,頭三名裡,寒門士子占了兩位,士族一位,這樣的結果,可算皆大歡喜。

       高恒雖未能占的魁元,但也算達成了初衷,並無任何遺憾。

       那日皇宮賜宴,帝后連袂而來,多年之後,終於再次得以和當年在西王母神殿裡一同作畫題詞過的那位女子見面,這令高恒感到十分激動。

       喬后在他心目之中,早已成了女神般的存在,絕無半點褻瀆之念。何況以她的地位,自己豈能心存不敬?

       他本無入仕之心,何況時下,像高恒這種出身士族的才子文人,骨子裡清高風流,皇帝未必也真正放在眼裡,但當年那位令自己一見難忘的燕侯夫人,卻不一樣。她如今貴為皇后。他又聽聞,朝廷頒佈的科舉新制,最先是喬后所倡,得知士族紛紛反對,他立刻熱血沸騰,什麼也沒多想,站出來就表示支持。

       能夠為喬后效上自己的一份綿薄之力,高恒與有榮焉。

       是以今日皇宮賜宴,他跪受喬后賜酒,見喬后向自己含笑點頭,又親切問話,心裡激動萬分,眼睛裡一時也沒了皇帝,以致於一時失態,忍不住道:“微臣處有天下十大摩崖的拓本,尤其雲中摩崖拓本,乃我親自拓制,幾與原作分毫不差。皇后若不棄,微臣願敬獻皇后,聊表忠心。”

       皇帝臉色微微一沉。皇后含笑婉拒,稱不敢奪愛。高恒面露憾色,皇帝的臉色,卻才稍稍好了些。

       半個月後,皇帝封官,將高恒遠遠地打發出了洛陽,這才終於覺得舒服了許多。

       只是他心裡始終還是惦記著一件事。

       兩個月後的一天,終於,一件龐然大物,被裝在一個高三丈,長達四五丈的封閉大箱子裡,前頭以六馬拉駕,在神色嚴肅的賈偲的指揮下,由一隊士兵前後護送,入了洛陽的南城門。

       這看起來十分沉重的巨大箱子,招搖過市地穿了半個皇城,排場浩大,幾乎引來半城居民,目送它最後被送進了皇宮的大門。

       箱子裡到底裝了什麼?

       路人議論紛紛,最後大家比較認同一個說法,從重量和護衛的級別來看,箱子裡應當裝滿了金銀和寶器。

       路人的熱議隨風飄入賈偲耳中的時候,他那張緊緊繃著的臉,簡直快要崩潰了。

       他頗是擔心,要是洛陽民眾知道箱子裡裝的其實是一塊頂著雲中當地人敢怒不敢言的白眼、徵調了幾十個石匠沒日沒夜地從山頭上鑿下來的大石塊,為了把這塊大石頭順利運進洛陽,中途水路陸路連續輾轉,耗費了無數的人力物力,其實不過就是皇帝為了討好皇后而幹出的一件即便在他看來也覺得有點荒唐的事兒,民眾會不會在背後編排皇帝是個極有可能一世而亡國的昏君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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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6 11:28:34 |只看該作者
第167章 番外 帝后日常之科舉事(三)

       “閉目,不許偷看……”

       小喬被魏劭捉手,照了他再三叮囑真閉上眼睛,在一群宮人遠遠的圍觀下,由他帶著自己慢慢轉過御花園的甘泉池,最後終於停下了腳步。

       “到了。睜開眼睛!”

       聽到耳畔傳來他似乎洋洋得意的聲音。小喬便睜開眼睛。

       一抬起視線,她的眼神立刻就直了。

       這……

       這是什麼?雲中摩崖石刻?

       她盯著面前的這塊巨型摩崖:高將近三丈,長四五丈,矗立在她的面前,就像是一座小山峰……

       確切地說,這本就是一座山壁的其中一部分,只是人為地從原來的位置被硬生生地給鑿了下來,雖然已經經過用心的修護,但經風雨侵蝕過的岩體表面罅隙裡,依然還有殘餘青苔的痕跡。

       她慢慢地轉頭,對上了皇帝求表揚的一雙眼神兒。

       “這就是你說的要給我的驚喜?”

       “是啊!”

       她剛才的反應,魏劭早收入了眼底。

       她竟然沒有驚喜地跳起來?!

       難道沒認出來這是什麼?

       魏劭手指戳著矗立在甘泉池旁的那塊龐然大物,強調:“雲中摩崖的真身!”

       高興吧?感動吧?

       其實也沒什麼,一點小小心意而已。

       皇帝強忍著,總算把最後蹦到了喉嚨口的這兩句話給摁了回去,在旁注視著他的皇后,期待她更多反應。

       小喬走到摩崖前,伸手慢慢地觸碰上頭那一個一個刀削斧鑿出來的仿佛帶著數百年風雨氣息的字。

       “短期內我怕無暇帶你出洛陽,知你一直念著,索性就把它搬了過來,往後你隨時可以看,想怎麼看就怎麼看……”

       高恒的拓本再好,怎麼比得上活生生鑿下來的摩崖?甩他到不知道哪裡去了!和皇帝老子比獻殷勤?沒門!

       “如何,喜歡嗎?”

       良久,見她背對著自己遲遲沒有發聲,魏劭忍不住走到她近旁,問。

       小喬終於回過頭。

       “陛下考慮真是周到,我實在是……”

       “始料未及呢!”她斟酌了下,笑道。

       小喬的反應,令魏劭心裡有點失落,出於一種彌補的需求,伸手便摟住了她的腰肢。

       小喬回頭看了眼,一群宮人就在甘泉池畔,目光都似投向這邊,輕輕掙扎了下,推他胳膊,“有人在,大白天的……”

       “何妨?”

       魏劭渾不在意,只是見她躲閃,頭也未回,朝身後那群宮人拂了拂手。宮人忙離開。他於是低頭,輕輕舔咬她嬌嫩的耳朵,用淳厚的充滿了誘惑的沙啞語調在她耳畔情話綿綿:“只要蠻蠻喜歡,和為夫說一聲,這世上無論什麼,為夫都幫你弄過來……”

       耳朵被他又吹又咬有點發癢,小喬縮了縮脖,推開他臉後,嫣然一笑:“夫君待我真好,只是……”

       她頓了一下,“這摩崖好好地在雲門已經幾百年了,陛下說鑿就給它鑿下來了,又一路輾轉搬到洛陽,幸好沒損壞,若是有所毀損,我豈不是成了罪人?”

       魏劭遲疑了下:“你不高興?”

       小喬搖了搖頭:“我知道陛下是為了我,怎會不高興?只是我替陛下有點犯愁……”

       “愁什麼?”魏劭一怔。

       “衛權他們要是知道陛下為了讓我滿足眼福,竟把雲中摩崖給搬進了皇宮,一定會彈劾。衛權的那個性子,陛下你也不是不知道……”

       魏劭心裡不由自主咯噔了一下。

       衛權什麼樣,沒人比他更清楚了。當年被他追著追到了如廁之所的一幕,到如今還歷歷在目。

       “不用管他!”他皺眉,口氣很硬,“我不過叫人給你弄了塊石頭,他連這也要管?”

       小喬歎了口氣:“衛權他們就算了。太皇太后一回宮,肯定也會知道,問我的話,到時候我怎麼說呢?”

       徐夫人如今貴為太皇太后,居於嘉德宮。她在宮裡的時候,腓腓每天都要去曾祖母跟前承歡膝下,兩人感情極好。前些天,徐夫人帶著腓腓一道出宮去了皇家大明寺,今天還沒回來。

       照原定計劃,過兩天也就回了。

       小喬兩手捉住魏劭龍袍的衣袖,輕輕晃啊晃的:“太皇太后要是問這摩崖怎麼從雲中跑到了御花園裡,我怎麼應對她老人家啊,陛下?”

       魏劭一時說不出話了。

       他居然把這茬給忘了!當初腦子一熱叫了賈偲來,把事情交待下去就等摩崖到洛陽,也沒想那麼多。

       如今東西是送到了,魏劭忽然發現,自己好像搬了塊燙手山芋進皇宮。

       先不說小喬的反應,遠沒有他當初預期中的欣喜若狂。雲門摩崖這樣有名的古跡被他給弄進了宮,也根本不可能瞞天過海,像小喬說的,遲早是要傳到衛權的耳朵裡,他是自己親口封的御史大夫,如今開國不久,吏制清明,百官沒什麼茬讓他可找,他吃飽了沒事幹,要是知道這事,一定會嘰嘰歪歪。

       魏劭自己倒無所謂,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真惱了,把他趕走就是。

       但是這麼一來,小喬就要遭池魚之殃了。說不定還會讓人誤會,以為是皇后要皇帝這麼幹的。

       更何況,還有祖母一關。若是問起,確實有點不好交待。

       “要不……等祖母回來,我便自己說,是我想鑒賞摩崖!這才命人把它給弄來了!”

       小喬搖了搖頭:“陛下你自己說,祖母會相信嗎?她老人家必定知道你是為我做的,口頭自然不會責備我,可是心裡一定會想,蠻蠻不懂事,竟讓皇帝陛下做這樣的事,也不知道勸勸他……”

       一定是天氣太熱,頭頂的日頭也太大了,這麼站了一會兒,魏劭就感到後背開始發熱了。

       “那怎麼辦?”

       魏劭看了眼大石頭,“我弄都弄來了,難不成還要把它給送回去?”

       他的語氣裡,滿是鬱悶。

       當了皇帝,其實依舊諸多羈絆在身啊!

       昏君……魏劭倒忽然有點羨慕起前朝歷代那些能夠隨心所欲的昏君。他倒是也想當個寵自己皇后的昏君,可怎麼就這麼不容易啊!連弄塊石頭進宮,都要顧忌這顧忌那的……

       小喬搖頭:“這麼大的摩崖,長途運送不便,下山本就不易,再送上去更難,即便送上去了,鑿都已經鑿下,恐怕也難以恢復原貌了……”

       她笑道:“不如這樣,陛下叫人將它送到大明寺予以安放。名寺古帖,相互輝映,不但更增風采,也不妨礙天下人繼續觀賞前人墨寶,而且……陛下你看,”她指著摩崖風吹雨打侵蝕過後的表面,“它在山中幾百年,有些石刻已有風化的毀損痕跡,如今運到了洛陽,加以安置,也算是對前人墨寶的妥善保護。皇宮離大明寺不遠,我若想看,隨時都能去看,陛下覺得我這個建議如何?”

       魏劭長長地籲出一口氣,凝視著小喬,忽然將她緊緊地抱住,用力狠狠地親了她一口,唇貼到她耳畔,低低地道:“為夫怎麼愛,都愛不夠你……”

       ……

       賈偲外出公差了兩個月,費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削了半片山頭將皇帝要的大石塊給弄進了皇宮,還沒喘勻一口氣呢,當天就又連夜奉命將東西給弄到大明寺裡去,簡直是百思不得其解。奈何命令出自最高上司,焉敢有半分質疑?急忙帶了人,將摩崖又裝回箱裡,連夜給送到了大明寺。

       ……

       第二天的一大早,天還沒亮透,皇帝早朝升位於寶座,屁股還沒坐熱,御史大夫衛權迫不及待地出列,手握一張寫滿了發言提要的笏板,下跪行禮,得平身後,果然面帶凜然,開始勸勉皇帝了,大意說自己昨晚連夜得知一個消息,陛下你竟然派人去了雲中把摩崖給搶走,弄到了皇宮裡。這是很不對的行為。雖然天下的東西都是皇帝你的,但這並不表示皇帝你可以把所有看中的東西都給弄到皇宮裡去。雲中當地民眾對此也很不滿,這樣的行為也有損于皇帝和皇后的光輝形象,我是為了維護皇帝你的名譽這才開口,請皇帝及時糾錯,巴拉巴拉等等等等……

       衛大夫一口氣說完,口乾舌燥。

       皇帝冷冷一雙龍目投向他,高傲地揚起龍臉,回應說,朕確實幹了這事,但不是像你說的那樣,在和百姓搶東西!朕是心痛於雲中當地人不知保護古人墨寶,聽憑它在懸崖上風化毀損,出於保護的目的,這才把摩崖給鑿下來運到洛陽,昨夜便已經送到了大明寺裡,妥善加以保護,等修繕完畢後便可對世人開放,你不知道詳情,聽風便是雨,這樣污蔑本皇帝的節操,居心何在?

       衛權一呆,慌忙五體投地,請求皇帝恕罪。

       於是公孫羊等人也紛紛替他求情。

       皇帝自然見好就收,大方地表示無妨,說這是衛大夫的職責所在,雖然你冤枉了本皇帝,但本皇帝是不會和你計較的。

       於是當天的早朝,最後在滿朝文武的一片歌功頌德聲裡結束。

       皇帝下朝後,回想著金殿裡衛權那張目瞪口呆心悅誠服的臉,心情極其愉快,回後宮後,也不去宣室了,直接就往寢宮去找皇后,打算先來個白日宣淫。

       世人都說皇帝好,三宮六院任他跑。魏劭不想三宮六院,他是深深覺得,自從做了這個皇帝,他就累的像頭驢子,天天五更不到去上朝,回到寢宮是半夜,簡直比從前打仗還要累人。

       每天能完全放鬆下來和小喬私密相處的機會,就只剩下半夜那麼短短幾個時辰,刨去“正常”的睡覺,再刨去小公主經常半夜睡著睡著醒來要和他搶小喬的時間,他能抱著美人皇后睡那種“覺”的時間,永遠都嫌不夠。

       再不抓緊最後的一點時間,等過兩天太皇太后帶著腓腓回宮,就不能隨時隨地可以方便行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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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6 11:28:45 |只看該作者
第168章 番外 貓皇帝和奪舍將軍(一)

       層層綺羅綃帳,將白日的光線擋在了光華殿外。

       寢殿幽暗,博山吐著縷縷芬芳,鳳形鎏金燭臺鳳嘴銜著的顆顆明珠若含雲煙。流蘇合歡寶帳裡,錦衾粲爛,麗人頭上雙插翠翹鳳釵已東一支西一支地零落掉在雲枕,低鬢散亂,玉肌回春雪。

       “……蠻蠻要為夫快些還是慢些……”

       皇帝忍著燎身之火,稍稍放緩了些,親吻她閉著的眼皮子,哼哼著問她。

       身下美人兒兩頰粉紅,羽睫微顫。

       “這樣?”

       “還是這樣?”

       “朕要你說……”

       “……夫君怎麼樣都好……”

       美人兒嚶嚀一聲終於開口,皇帝龍心大悅,探舌纏吻住了檀唇小口,龍根怒挺,一陣金鉤玉墜亂顫發出的輕微金玉碰撞聲裡,玉人斷斷續續嬌啼,聲聲酥骨。

       正所謂“歡榮若此何所苦,但苦白日西南馳”,我們英明神武的皇帝抱著他的美人兒皇后在龍床上翻滾,滾的酣暢淋漓毛孔舒張、舒爽甜美難以言表之時,忽寢殿外傳來一陣宮人的說話之聲。

       嘉德宮裡的那只貓兒,也不知怎麼回事,跑出去竟掉到了御花園的甘泉池裡。

       貓兒年歲漸大,平日白天也不大活動,以曬太陽睡懶覺居多,今天宮人便沒怎麼留意它,等發現後將它從池子裡撈上來的時候,瞧著似快要淹死了。

       太皇太后養了這貓兒多年,七八歲大了,肥頭肥腦,渾身雪白如同滾繡球兒,一直伴在她的身邊,腓腓小公主對它更是喜愛,天天都要來和它玩上一會兒,因為這次去寺院,攜帶不便,這才留它在宮中。

       沒想到竟出了意外。

       宮人萬分惶恐,眼見貓兒不行了,不敢隱瞞,慌慌張張地奔來皇后這裡報信請罪,自然被光華殿外守著的宮人給攔住了。

       皇宮裡本就安靜,此刻午後的時光,更是靜謐無聲。殿外一說話,聲音便隱隱約約地傳了進去。

       小喬被魏劭八爪魚似的纏著,沒聽清楚外頭到底在說什麼,只依稀聽到宮人聲音帶了焦惶哭調,似出了什麼事兒,心裡疑惑,便睜開眼睛,推了推他。

       魏劭興頭上被打擾了,自然不快,含含糊糊地說了聲“不要管”,偏她推自己不停,這才無奈停了下來,也沒下龍床,一隻手撩開了帳子,探頭朝外,沒好氣地吼了一聲:“何事冒冒失失?”

       外頭守著的宮人,本也不敢拿這事兒來打攪帝后,正低聲讓傳訊宮人先等著,忽聽皇帝一聲咆哮,嚇了一跳,雖不見人,慌忙也跪了下去,高聲稟了一遍。

       小喬聽清了,吃了一驚。

       那隻貓兒不但陪了太皇太后多年,女兒喜歡它,小喬自己也很喜歡它,且養了多年,感情不淺,只因魏劭一直對貓過敏,所以光華宮裡從不讓它進來半步。

       沒想到它竟掉到池裡淹了!

       小喬呀了一聲,焦急,立刻推開魏劭,坐了起來,匆匆忙忙要穿衣裳,魏劭眉頭一皺,強行將她摁回到枕上。

       “貓兒出事了!”小喬推他。

       “我先完事再說……”

       魏劭神色緊緊地繃著,壓著她咬牙一陣加緊狠命地做事,最後重重一下,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趴在她身上徹底地放鬆了下去。

       “……晚上我早些回,你等我……我還要……”

       事都完了,他還抱著她,一臉意猶未盡被打斷了好事的掃興表情。

       他對那隻貓兒一直沒好感,估計死了他也不關心。

       小喬白了他一眼,抱怨他冷血,推開他,下床匆匆穿衣裳。

       魏劭從床上一躍而起,跟她也起了身,衝她呲牙一笑:“我跟你一道瞧瞧去!”

       小喬匆匆整理好出來,殿外已經跪了一溜的宮人。

       嘉德宮的幾個宮人見帝后現身了,誠惶誠恐,連聲告罪求饒。

       中午關門的時候,天氣還是晴好,這會兒出來,天色已經轉陰,空中雲霾密佈,遠處天邊的雲層間,隱隱有閃電掠動。

       看起來仿佛就要下雷陣雨了。

       小喬抬頭看了眼天色,匆匆往甘泉池去。

       魏劭亦步亦趨,跟她下了殿階。

       一滴雨水打到了他的臉上,有點濕涼的感覺。

       ……

       池邊的一座水榭裡,貓兒用布包著,圍著的宮人見帝后來了,呼啦啦都跪了下去。

       小喬跑到貓兒邊上,抱到懷裡喚了它幾聲,又按它肚子,見它兩隻耳朵無力地耷拉下來,四隻肉肉的爪子也一動不動,看起來真的是死了,又是心疼又是焦急,回頭對著魏劭道:“怎麼辦?怎麼辦?”

       魏劭見她快要哭出來了,心疼,厲聲叱駡宮人沒看好貓兒。

       宮人跪在那裡本就戰戰兢兢,見皇帝發怒,更是恐懼,紛紛以額觸地,不敢抬起。

       “太醫呢!還不去叫太醫!”皇帝發號施令。

       幾個太醫跑的上氣不接下氣,匆匆趕了過來,見狀為難地道:“陛下……微臣等只會醫人……這……這畜生,叫微臣等如何下手……”

       魏劭道:“人怎麼治,也給它怎麼治!快些!”

       太醫知這貓兒地位比人還金貴,不敢再抗命,硬著頭皮接過來,圍了上去齊齊忙活了一陣。

       也不知道是這貓兒本就沒死,還是真的是被太醫們給救活的,片刻過後,發出微弱的喵嗚一聲。

       “活了活了!”

       太醫大喜,宮人大喜,小喬也鬆了一口氣,急忙上去,果然,看見貓兒的肉爪子動了動,高興地差點跳起來,抓住魏劭胳膊道:“它活了,活了!太好了!”

       魏劭瞄了一眼,道:“活了就好。”轉頭對幾個太醫道:“不錯,朕有賞!”

       太醫們擦了擦汗,忙向皇帝謝恩。

       小喬歡喜無比。見貓兒救回來了,只渾身濕漉漉的,許是冷,不住地發抖,看起來很虛弱,心疼極了,忙用布將它再包住,想抱起來先帶回去,魏劭已搶上來道:“我幫你抱回去!”

       小喬忙道:“不必了。你莫碰。”

       魏劭道:“有布包著,無妨!貓兒有些重,你抱不動的……”

       他正和小喬爭奪,手碰到貓兒的一剎那,便在此時,頭頂忽然一道閃電掠過,接著喀拉拉一個焦雷似當頭砸了下來,震的人耳膜破裂了般的刺痛。近旁宮人,膽小的已經驚叫出聲,紛紛捂住了耳朵。

       小喬心口隨著雷聲亂顫,下意識地躲到魏劭的懷裡,緊緊地抱住了他,閉上眼睛。

       驚雷過去。

       小喬睜開眼睛,意外地發現那只方才還奄奄一息的貓兒,仿佛突然間恢復了些力氣,竟從包著它的那塊布裡扒拉了出來,抖抖索索地站了起來,睜大一雙琉璃球般的貓眼,定定地望著自己,歡喜極了,根本沒留意到皇帝正用錯愕的目光死死地盯著自己,只擔心貓兒受冷,忙鬆開皇帝,將貓兒整隻矇頭蓋住,一把抱起,轉頭對皇帝道:“要下雨了!我們回去了!”

       早有宮人撐開了傘。

       小喬將那隻不斷掙扎的貓兒緊緊地抱在懷裡,制止它要跳出來的意圖,快步步出了水榭,走了幾步,見皇帝還不跟上來,停下腳步轉過頭:“陛下,要下雨了呢,你還站那裡做什麼?”

       皇帝卻仿佛入定了,依舊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雙眸久久地投在小喬的臉上,神色古怪至極。

       “夫君?”

       小喬終於意識到他似乎有些不對,疑惑地看著他。

       皇帝仿佛突然間回過了神兒,竟不敢再和她對望,略微倉促地收了視線,含含糊糊地道:“朕忽然想起來,朕還有政務未清,朕先去處置,皇后自便。”

       頭頂已經開始落雨,他步履匆匆,竟也不要宮人替他打傘,說完大步下了臺階,轉身冒雨就往宣室方向而去。

       宮人慌忙張開傘,追了上去。

       小喬感到有點驚訝,怔怔地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了宮道的盡頭,心裡感覺魏劭突然間就和自己生疏了似的。

       他原本在她面前,從不會用“朕”來自稱,私下裡,也極少以“皇后”這樣的稱呼來叫她。

       他這是怎麼了?

       懷裡的貓兒似乎情緒躁動,喵喵地叫個不停,不住地扭來扭去。

       小喬回過了神兒,搖了搖頭,轉身先回了光華宮。

       ……

       魏劭的心裡,呼嘯著賓士了一萬頭的草泥馬。

       今天原本一切都很令他滿意,直到那隻該死的貓出來攪局,然後一個雷下來,莫名其妙地,他發現自己就變成了貓!

       不,不,確切地說,是他的魂魄入了那只貓的身體裡,而他自己的肉身,卻在同一時刻被另一個魂魄給奪舍了!

       他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但在被奪舍的那一剎那的電光火石的碰撞之間,他清楚地捕捉到了來自對方的一個意念。

       那個奪了他身體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前世的他自己!

       魏劭被小喬強行矇在布裡給帶了回去。他抓狂,用盡各種辦法想讓她明白,那個皇帝已經不是他自己了,提醒她千萬不要把那個人當自己,免得吃虧上當,可是無論他怎麼努力,他能發出的聲音就是“喵——”“喵——”“喵——”

       操!操!操!

       這只該死的貓!真的和他犯沖,平時吃飽了睡睡飽了吃,肥頭肥腦渾身是肉,他才這麼撲騰幾下,就感到貓身發軟跳不動了,最後只能仰著個肥肚子,癱倒在小喬的腿上吐著舌頭不住喘氣。

       “皇后,這貓兒也是可憐,今日受了這麼大的驚嚇,奴婢瞧著和平常都不大一樣了。”

       一個宮人說道。

       小喬歎了口氣:“是啊,小傢伙應是被嚇到了。”

       她抱起皇帝貓,憐愛地摸了摸它的腦袋。

       “我是你男人啊——”

       魏劭哭喪著臉,喵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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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6 11:28:57 |只看該作者
第169章 番外 貓皇帝和奪舍將軍(二)

        天黑了下來,貫穿宮室的縱橫走道兩旁的一尊尊長明宮燈,被宮人次第地點亮,連綿的燈光,驅散了籠罩在皇宮裡的沉沉夜色。

       皇帝坐在宣室的禦案旁,雙目久久地望著面前的燭火,身影仿佛凝固住了。

       直到此刻,他依舊還是無法相信發生了的這一切:他被那支貫喉而入的箭弩射死之後,竟又死而復生,成了現在的這個自己。

       現在的“自己”,確實是他自己,只是,卻是另一個似是而非的“自己”。

       除了同為大燕開國皇帝這一點相似之外,如今的這個“自己”不但比從前的他更早地一統天下做了大燕的皇帝,而且,發生在這個“自己”身上的其餘的一切事情,也都與他從前的經歷迥然相異。

       從混沌裡隨著那道霹靂奪舍的剎那開始,他的腦海裡,便斷斷續續地映出了許多關於這一世的印象:

       如今是太和二年 那些曾隨他一道打了天下的人都還在 好好地做著他的將臣;他的祖母徐夫人健在,這些天去了大明寺,很快就能回宮了;而蘇氏,那個在他原本世界裡被他立為皇后的女人,竟對他的祖母施加過毒手!

       ……

       混亂了,都混亂了。這個世界裡的一切,包括他此刻身處的宣室,於他而言,全都既熟悉,又陌生!

       他已經獨自坐了許久,從日影西斜,宣室漸漸被濃重的暮色籠罩,直到夜色完全吞沒,更深漏遲,但他卻依舊被內心如同波濤洶湧的駭異之感給緊緊地攫住,直到宣室之外,忽漸漸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接著,有女子和宮人輕聲說話,聲柔和而清泠,極是悅耳,他一下就辨聽了出來,就是白天他見到過的那個皇后,來自喬家的另一個女兒。

       在他原本的世界裡,這個喬家女兒給他留下的唯一印象,不過是具死去的冰冷美屍而已,然而在這裡,她卻是另一個自己的皇后,不但如此,還是自己唯一寵愛的女子。

       隨著那女子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被他奪舍了的身體裡的關於和這個女子相處的記憶,頃刻間如同潮水般朝他侵襲而來。

       白天,那個“自己”和她鴛枕錦被,旖旎畫面一幀一幀地在他腦海裡清晰浮現……

       倘若說,這都只是來自於那個原本的“自己”的記憶,那麼在他奪舍而來的一刻,她因為懼怕驚雷下意識縮靠到他懷裡的時候,卻是真真切切的感覺,即便到了此刻,他還仿佛留有軟玉在懷的那種觸感。

       他不可能會因為一個女子的這麼短暫一抱而對生出什麼異樣之感。但不知為何,此刻,隨了那女子的腳步聲愈發近了,他卻忽然感到緊張。

       他已許久沒有體會過什麼是緊張了。忽然間不受控制心跳就加快,這令他感到很是不適。

       她是那個和“自己”關係最為親密的人,倘若有人發現他有什麼不對,那麼那個人應該也是她了,這就是自己面對她會產生緊張情緒的的原因,皇帝在心裡對自己說道。

       出於一種連他自己也不知到底為何的微妙心思,他不願讓別人知道正在他身上發生著的這一切。任何人,包括他的這個枕邊人。

       皇帝暗暗地呼吸了一口氣,儘量放鬆自己方才突然就繃了起來的身體。

       ……

       貓兒就跟中了魔似的,在小喬跟前折騰了一晚上,送它回嘉德宮,它自己就竄回來,宮人根本攔不住,更捉不到。最後這一次,朝著小喬沖過來黏住她不放,在她腳邊蹭啊蹭的,仰頭看她,輕聲喵嗚喵嗚地叫個不停。

       貓兒一向高冷,養它這麼多年了,像今晚這樣的情況,小喬還是頭回遇到。留下它,怕魏劭回來過敏,再強行送走,不知道為什麼,對上貓兒眼巴巴望著自己的漂亮眼睛,聽它在自己腳邊發出一聲一聲猶如乞求的可憐叫喚聲,心就軟了下來,抱起它親自送到寢殿旁的一間耳殿裡,叫宮人將它的窩搬來,放它進去後蹲下去撫它,哄道:“太皇太后沒回來,你是覺得嘉德宮冷清是嗎?你不回也好,今晚就在這裡睡覺,只是不許再亂跑了!再胡鬧的話,我真生氣了,知道嗎?”

       魏劭鬱悶的要抓狂,恨不得撞牆,好一頭把自己給撞出來才好。但這麼折騰了半個白天加一個晚上,他也終於明白了,看起來他暫時是休想擺脫掉被一隻貓的身體給困住了的窘境。

       沒有人知道在他身上發生的事,小喬也不知道。他要再折騰,萬一真被捉住給關起來不能接近她,那就真的慘了。

       那個短命鬼的上輩子自己奪了他的舍,別的都好說,他最怕的,就是他的小喬被那傢伙給佔便宜了。

       雖然也是自己的身體,嚴格算起來,奪舍的那個皇帝和他也不算是外人,但他的美人兒皇后只能是屬於他的,即便前世的自己也不行!

       魏劭知道自己只能先接受這個現實。

       當務之急,他首先必須要博得美人兒皇后的憐惜,想辦法留在這座寢宮裡,這樣才能隨時抓住機會防備倒楣鬼皇帝對皇后有任何圖謀不軌的企圖。

       “喵——”

       他委屈地叫了一聲,順便伸出舌頭,舔了舔她的手心。

       貓舌又濕又熱,還生了柔軟的倒刺,冷不防被它舔了下手心,手心感到酥麻發癢。

       小喬吃的一笑,忙縮了回來,改而摸了摸它腦袋,這才站了起來。

       ……

       小喬叫宮人等候在外,入了宣室。

       皇帝低頭坐在禦案後,正在翻著手裡的奏摺。

       小喬朝他走去,笑道:“今日事還沒完嗎?我見你遲遲沒回。不早了,夫君應也乏了,若無重要的事,先回去歇了吧,剩下的明日看也不晚。”

       她到了他的近旁,拿掉了他手裡的摺子,連同禦案上的本子一道整理了下,歸置好,笑吟吟地望著他。

       皇帝詫異,又感到有些不適。

       在他的上輩子裡,沒有任何哪一個女人敢從他的手裡這樣拿走東西,何況還是奏摺。

       更沒有哪一個女人以“夫君”來稱呼他,在他面前做出這種略帶了點調皮的肆意,卻又流露出無比親昵之感的自然舉動。

       即便是他最早娶的大喬,也是以恭敬的“君侯”之稱來呼他的。

       她靠的近了,皇帝的鼻息裡,忽然又聞到了一股令人神怡的淡淡幽香。

       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微微一屏,定了定神,含含糊糊地道:“朕也正要回去了……”站了起來,抬腳便往外而去。

       ……

       寢殿裡,蘭燭高照。宮人服侍帝后就寢。

       小喬臥於雲枕,雲鬢已解,青絲散覆,半遮了香肩玉臂。

       從入寢殿直到登龍床,皇帝的視線幾乎就未在皇后身上停駐過,似乎刻意避開,不去看她。

       “夫君……”

       她低低地喚了他一聲。

       “朕累了。”皇帝閉目說道,腦海裡卻浮現出了白天那個“自己”意猶未盡和她約了今夜時的情景,喉嚨一緊,不由自主又暗暗地繃了起來。

       她仿佛沉默了下去。

       片刻後,皇帝終於還是忍不住,睜開了眼睛,見她長睫微垂,眸光停留在自己的臉上,似是若有所思,心跳不由地又加快了。

       “皇后還不睡?”

       他的聲音有點乾澀。

       小喬笑了。

       “夫君誤會了,”她柔聲道,“我方才是想說,你看起來彷彿有心事。無論什麼,要是夫君願意,都是可以和我說的。”

       皇帝慢慢地籲出一口氣,道:“朕並無心事。早些睡吧。”

       “好。我聽夫君的。”

       小喬衝他一笑,果然睡了下去,乖乖地閉上了眼睛。

       皇帝看著她長睫被燈影投在面上的絲絲暗影,略微出神之際,忽見她又睜開了眼睛,一時躲閃不及,兩人四眸相對。

       “夫君,你平常喚我蠻蠻的。今日這是怎麼了?”她偏臉輕聲問他,神情中似帶了微微的委屈。

       皇帝遲疑著,一時不知該怎麼應對時,她又笑了,道:“算了,夫君怎麼喚我都好,蠻蠻都喜歡的。”

       這一笑,美眸瀅瀅,面若春花綻放,千嬌百媚,皇帝一時頓住了,怔怔望著她挪不開視線。

       “夫君明日還要早朝,歇了吧。”

       小喬嫣然一笑,再次閉上了眼睛。

       良久,皇帝終於收回注視著她的目光,慢慢也閉上了雙目。

       蠻蠻,蠻蠻,山海經中比翼之鳥,若是缺一,便不可飛。

       他在心裡反復咀嚼了幾遍她的乳名,忽覺甚是可愛。

       ……

       夜最深沉的時刻,魏劭還遠遠地蹲在寢殿的一個角落裡,借著帳幔掩身,豎著耳朵,睜大貓眼盯著龍床的方向。

       自從變貓,魏劭感覺到自己的聽力比從前更加聰敏,夜視也是。龍床裡的任何動靜,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和耳朵。

       只要有任何不對,他就隨時準備著衝出去搞破壞。

       他的小喬傻傻地被蒙在鼓裡,毫不知情,好在那傢伙還有點自知之明,看起來似乎還沒準備對皇后下手。

       身為皇帝,他莫名其妙被來自前世的自己給奪了舍,還變成了一隻聽牆腳的貓……

       何其怒哉!何其悲哉!

       魏劭盯到了將近天明。一夜無事,他也終於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忽然,一個金甲大神踏雲而來,到了他的面前,喚道:“陛下,陛下,醒醒,醒醒!”

       魏劭睜開了眼睛,見對方身高九丈,頭戴鳳翅兜盔,足踏雲履,身披金甲,環目獅鼻,看著有些面熟,仿佛哪裡見過一樣,便問:“汝何人?”

       來人收了祥雲,恭聲道:“我乃西王金母神殿座下的金甲神,奉王母之名,來見陛下。”

       魏劭一愣,打量對方,終於依稀想了起來,漁陽那座王母神殿的大殿裡,仿佛確實立了這麼一尊金甲神,忙道:“你來的正好!我被人奪舍,困於貓身,你快助朕脫身!待朕恢復原身,等朕回去,必定為王母重塑金身……不不,再另造金殿,日日供奉……”

       金甲神笑道:“陛下,實不相瞞,你有這一劫數,乃王母所定。”

       魏劭愣了,猛地跳了起來,一丈三尺高:“朕乃真命天子!王母安敢逆天,如此對我?我哪裡對不住她了?”

       金甲神慌忙道:“陛下息怒。陛下有所不知,你從前確實冒犯過王母。”

       魏劭怒道:“我怎冒犯過她了?她那座香火大殿,當初還是我祖母襄資才得以修成!她日日空受人間煙火,不做好事,竟這般害我!”

       金甲神道:“陛下你忘了?大殿內那座繪了王母金像的壁畫,當初是被誰給毀去?”

       魏劭這才終於想起了件陳年舊事。

       當年那面高渤海所繪的王母壁像,引來四面八方無數瞻拜者,人每每提及,總將書畫並列,說到高渤海,難免言及小喬,有好事者就編出了才子佳人惺惺相惜的風月之言,後來傳到魏劭耳中,醋意大發,終於忍不住,一個月黑風高夜裡,派人過去悄悄將小喬的題詞給剝掉,不想卻損及王母神像,乾脆一不做二不休,魏劭藉口修殿,最後把整面壁畫牆都給扒拉掉了,這才徹底出了一口悶氣。

       這事已經過去了好幾年,他早忘的不知到了哪裡。

       不由呆住了。

       “陛下有所不知,王母頗喜這壁畫。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她遨遊四海,往蓬萊仙山渡了三日,回來才知神像被陛下毀了,王母怒你不敬,召來地府陰君,又知陛下前世殺孽過重,雖天命為君,今世合該還有一劫,這才對陛下施以薄懲。”

       魏劭哭喪著臉,一把扯住金甲大神:“前世那傢伙造的業,和我無關啊!如何都算到我頭上了?”

       “他即是你,你便是他,如何撇的清關係?”

       “朕給王母重塑金身還不行嗎……你倒給朕一句痛快話,到底如何才能解我困境?”

       “陛下前世精魂戾氣消解,魂隨念消,陛下今日困境自便解脫……”

       天光漸明,金甲神金身漸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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