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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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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黑糖煮酸梅]地下城生長日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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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4 16:16:15 |只看該作者
第140章 1.1

    法術的光芒劃破天空,落到了碩大的陰影之上。

    小半個天空都被遮蔽,宛如一艘飛艇飛過戰場。但這不是埃瑞安的飛艇,而是某種蠕動的、活著的生物。遠遠望去像粉色氣球一樣可愛的東西,要是到了近處,就能看到那剝皮肉塊似的外殼和各式各樣的鼓起,好似一隻被挖出體外的胃。許多張小嘴直接長在胃上,每一次鯨吞都能將許多飛行物吸進其中。

    無人機、妖精、埃瑞安的空軍……作為吞噬魔的上一環,移動胃袋什麼都吃。

    不過,它快掉下來了。

    黑袍法師已經登場,他們沒有統一的齊射法師團,單獨分散於戰場。這些殘酷法術的掌握者被其他職業者保護,施法週期很長,但法術威力極大,每一個都是一座炮台。黑袍法師提摩西吞咀嚼著某種魚蛙的酸腺,將最後一點施法材料合著被腐蝕出的鮮血一併吞咽下去。刺鼻的酸液在半空中匯聚,法術的光芒劃破了天空,酸液長矛扎入鼓脹的胃袋,像一尾魚,鑽了進去。

    砰!

    穿透了胃壁的酸液與胃酸產生了反應,遠方的人看到粉色氣球被一根針戳穿,裡面亂七八糟的內容物隨之墜落。一些剛被吞咽下的受害者開始咳嗽,在半空中嘔出血與粘液。搶救及時的話,他們中有不少能活下來。

    提摩西長出一口氣,拿出隨身攜帶的水壺漱了漱口。嘴裡擴散的味道酸得他閉起眼睛,在他再次睜眼前,戰場突然安靜了。

    兵器相撞的聲音漸漸停止,箭矢與法術破空的聲音緩緩暫停,怒吼和慘叫、狂奔與扭打……戰場上出現的大部分聲音都中止下來,仿佛有人釋放了大範圍沉默術,仿佛有人按下了暫停鍵。提摩西睜開眼睛,看到了晶瑩的反光。

    空氣中突然出現出現了無數結晶,那場景如同突然降雪——突降大雪再加上時間暫停,才可能形成現在的景象。晶瑩透明的小小鏡面到處都是,戰場上和戰場附近的所有睜著眼睛的生物,都看見了鏡面中那一張臉。

    可不是他們自己的臉。

    一個惡魔穿過了深淵與主物質位面之間的通道,半點沒有掩飾行蹤,恰恰相反,它在出場瞬間便昭告了整個戰場,魔法稜鏡將它的形象帶到周圍所有人的面前。這派頭好似哪裡的巨星出場,效果則更深一籌。

    那是怎樣的美麗啊。

    從人類到惡魔,不分種族和男女老少,此刻所有人都對著眼前的稜鏡發呆,被這奪人心魄的美麗迷住了。一些惡魔唾液橫流,一些人也呼吸粗重,露出了痴迷的醜態。那個惡魔的美好似有魔力,不,那根本就是魔力。

    美麗的存在是什麼樣子的?對於“美”,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觀點,最受公認的美貌也沒法迷住全世界,何況在場的還不止人類。每個人對於美麗有著不同的理解,他們看到的面孔也並不一樣,或男或女,或老或少,是人類或者非人。那個惡魔的面容,是美貌本身。

    魅魔領主,“欲海”特裡安利雅,所有惡魔領主中力量最弱的惡魔,它能憑藉最弱的力量在深淵衰退的情況下生存至今,這事本身已經說明了一些問題。它踩踏著一隻惡魔妖術師的脊背,一路滑翔到地上,萬眾矚目而引人膜拜——不少痴笑不斷的人真的跪了下來。那張不可言述卻讓人神魂顛倒的面孔上,露出了一抹滿意的笑容,它輕啟雙脣,說……

    “不要看它!”

    一聲厲喝打破了這狂熱的沉默,撒羅教宗塞繆爾神色嚴峻,手裡拿著從游吟詩人那兒搶過來的話筒,他的聲音通過裝甲車上的擴音器掃過整片戰場。堅定的信仰一瞬間干擾了魅魔的法術,那些魔法稜鏡像信號不好的電視節目一樣,閃過撒羅聖子的身影。

    撒羅的祭袍莊嚴肅穆,上面的金色暗紋在神聖之力下共鳴,閃亮如旭日;撒羅的聖冠金碧輝煌,從尖頂上的寶石到垂下的金箔流蘇閃爍著刺目的光輝。塞繆爾的力量不足以摧毀那些數不清的鏡面,甚至不能幹擾鏡像多久,但這陽光般燦爛又聖潔的光輝在鏡面中閃過,伴隨著他的聲音,如當頭棒喝,將許許多多的人從痴迷中驚醒。

    牧師們喃喃念誦著撒羅的經文,從恍惚中醒來,開始構築抵抗的墻。聖騎士們如夢初醒,他們或是惱怒或是羞愧,高喊著聖騎士的口號,一踩油門,重型機車的咆哮聲響徹戰場。祝福光環隨著他們的移動在戰場各處游移,盡力震動著猶在夢中的戰友。意志堅定的人們在塞繆爾的影響下重拾鬥志,趁著敵人還在恍惚中,他們急忙動手。

    特裡安利雅毫無怒色,反倒笑了。

    它的笑聲在戰場上的所有人耳邊響起,讓人頭皮發麻,骨頭髮軟。剛剛勉強從幻夢中醒來的許多戰士,又一次進入了旖旎的迷夢。撒羅教宗的身影已經從稜鏡中消失,特裡安利雅的身姿又一次充斥了這些無處不在的晶體。很多人只能匆匆閉上眼睛,一些人沒能成功做到,便被迷得魂不守舍,忘掉了閉上眼睛的念頭。

    魔法稜鏡是個範圍法術,這可怕的登場甚至不是法術,是魅魔領主特裡安利雅的天賦能力。作為另一種戰鬥風格的頂點,特裡安利雅的存在本身就會對看到它的人進行每分鐘一次的意志檢定,凡是無法通過的生靈,都會成為它的奴僕。

    地上的戰場僵持住了,天上的戰場僵持住了,不過鑒於主物質位面士兵的意志力遠比深淵士兵高,這等一大片人無心戰鬥的鬧劇出現時,仿佛還是主物質位面的生靈占了便宜。

    讓人腳軟的笑聲從天空中響起,從通道那裡擴散。

    有東西飛了出來,三五成群,笑聲不斷。它們長著類似蝙蝠的翅膀,拿著帶尖刺的皮鞭,身軀纖細,渾身赤裸。沒人會認為一頭牛“渾身赤裸”,用這個詞來形容這群惡魔,足以說明它們的長相。

    與其他同胞比起來,這個品種的惡魔未免顯得太嬌小柔弱了。從相對低級的報死鳥到魅魔的前置進化環節,夢魘的下半身幾乎是一雙無可挑剔的腿,唯有雙腳還是一對毛茸茸的鳥爪。它們的身高都不超過兩米,它們沒有尖牙利爪和發達非凡的肌肉,沒有五花八門的強大施法能力與迷惑人心的智慧,看上去完全是花瓶角色。

    它們沒有魅魔這種千變萬化的魅力,這些夢魘千姿百態,長相各異,都是某種智慧生物眼中#性#感的化身——對於它們來說,魅惑術並非自帶的被動天賦技能,而是需要專門釋放的主動法術。

    這就是為什麼,這種生為魅魔上一輪進化的高階惡魔,依附著它們的魅魔領主。

    笑聲。

    一聲接著一聲,這甜美的笑聲仿佛成片被搖動的風鈴。它們在天空中飛行,盤旋降落,每一隻夢魘都構成了一波共鳴。魅魔領主特裡安利雅的魔力被它麾下的夢魘大軍擴散,那種力量讓人口乾舌燥,感到螞蟻爬上脊椎。緊閉雙眼的人們露出了駭然之色,他們的眼皮分明一絲都沒有抬起,在那漆黑的視野之中,卻又一個綺麗的幻境正在點亮。

    紫色的天空上飄著玫瑰紅的雲,美麗的天使從天而降,面容和煦,身軀性#感,正是每個人夢中情人的模樣。正如第一次看到魅魔領主幻影的時刻,所有抵抗的念頭不翼而飛,只剩下低級的慾望。每一隻夢魘都是一個傳導儀器,它們將特裡安利雅的領域擴散,在這幻夢之中,所有夢魘都是魅魔領主的投影。

    “滾出去!”塞繆爾一聲怒吼。

    玫瑰色的幻境驟然撕裂,如同被攪動的湖面,水中月破碎成無數片。驚醒的人們匆忙後退,許多人距離那帶刺的皮鞭如此之近,近得讓人流下冷汗。

    “是撒羅的教宗大人!”廣播台主持人振奮地說,這等距離也在被波及的範圍,她剛剛找回神志,也一腦門冷汗,“真不愧是撒羅聖子塞繆爾大人!他的呵斥讓人心神一清,能趕跑最污穢的綺思,連魅魔領主都不在話下!哈哈,我這個禮拜日也要去教堂看看。”

    主持人到最後盡力開起了玩笑,遠方的聽眾們松了口氣,撫額稱幸。但在真正的戰場上,周圍的牧師與游吟詩人們擔憂地看著塞繆爾,撒羅的教宗面色煞白,快要站不住了。

    “熟悉的味道……瞧瞧我發現了什麼?”只有塞繆爾能聽見的聲音,在他腦中響起,“哦,撒羅的聖子。嘻嘻嘻,深淵在下,你怎麼弱成這個樣子呢?”

    塞繆爾年近半百,他不年輕了,但作為一個教宗,他還遠遠不夠老。曾經的撒羅教教皇萬里挑一,在撒羅神的恩澤下,這些神明的人間代言人能活上一兩百年。那時的聖子有著無數前輩的指導和幫助,從小就接受各種訓練,而不是像塞繆爾一樣,幾乎從零開始,白手起家。那個聖子、聖女和教皇能與惡魔領主大打出手還不落下風的年代,天界還在,他們的神明還在。

    要對抗一個近千歲的惡魔領主,即便特裡安利雅相對弱小還因深淵的衰退降格,對塞繆爾來說,還是太過困難。

    “你還能阻止我幾次?沒有神的神僕?”魅魔領主的聲音搔刮著塞繆爾的耳膜,在聖子竭力的抗拒下,只帶來一種讓人昏眩的頭痛,“再過幾次,你會耗乾自己的精神,變成一個只會流口水的傻瓜?”

    “我會堅持到最後。”塞繆爾聲音微弱的說,“我會堅持到你或我回歸塵埃。”

    特裡安利雅大笑起來,說:“這就太可惜了。”

    “為什麼?”塞繆爾問,暗暗希望這樣能拖延一點時間。

    “因為我會把你留到最後。”它甜蜜地說,“我與我的孩子們,會在你面前跟每一個撒羅的牧師和修女交#媾,然後我吃掉他們的靈魂——啊,在此之前,我會把你轉化成夢魘,跟你分享這些墮落聖職者的肉體與靈魂。一本正經的小可愛,你真討我喜歡。”

    門打開了。

    面容呆滯的工作人員打開了門,所有拜倒在慾望之下的人們瞞過了層層疊疊的保護,將成群的夢魘,送進了撒羅聖子與游吟詩人所在的地方。

    沒有人發出慘叫,夢魘帶來的死亡,像美夢一樣甜蜜。

    綺夢再度在主物質位面展開,更加綺麗,更加來勢洶洶。他們痴痴笑著對夢中的天使伸出手來,天使甜蜜地微笑,皮鞭甩過,帶走了半個頭顱。這美麗的惡魔到此刻才露出真容,它們的下顎打開,舌頭伸出,吮吸著靈魂與腦漿。所到之處幾乎沒遇到一點抵抗,唯有已經死去的亡靈大軍,才能繼續戰鬥,不受影響。

    但飛行的夢魘太靈活了,地上笨拙的亡靈一時間毫無辦法。

    在魅魔領主造成的盛大死亡擴散的時候,特裡安利雅本身甚至還站在原地,一動沒動。

    它透過兒女們的眼睛看著那個房間,撒羅的聖子與牧師們正竭力維護著最後的屏障,將成群的夢魘擋在屏障外面。夢魘最擅長精神系法術,基本上是最弱的高等惡魔,但是它們的肉搏能力也絕對勝過常人,翅膀的影子與尖刺皮鞭在屏障周圍徘徊,如同一群鬣狗圍攻一隻大型食草動物,只是時間問題罷了。

    吃到聖職者的光景讓魅魔領主發出饑渴的呻#吟,它舔了舔嘴脣,轉過了頭。

    “嗯……”它拖長聲音說,“你又是來做什麼的呢?”

    在特裡安利雅身後,出現了一名遲暮之年的老人。

    地下城將他送到了附近,他本人則完成了剩下的工作,就這麼來到了魅魔領主的身邊。這是個穿著樸素學者袍的老先生,他青白的臉上滿是老人斑,皺紋堆積在一起,枯瘦的身軀搖搖晃晃,仿佛一陣風就能把他吹倒似的。他拿著一個磚頭似的筆記本,時不時看特裡安利雅一眼,一邊在筆記本上奮筆疾書。

    “來驗證我的畢生所學。”他說,呼吸沉重,好像老得說話都艱難。

    魅魔領主用手指撫摸了嘴脣,看了看那本筆記,咯咯笑起來。筆記本是個魔法道具,可是那微弱的魔力波動不值得一提。

    “啊,你來自白堊平原。”它說,“我記得那裡的深淵信徒,最擅長製作爆裂法器,最有效的那些的確威力驚人……可是你的觸發筆記好像沒製作成功呢。讓我想想,是因為主物質位面也衰退到沒有原料了?你來找我做什麼?我不想要你,你的身體這麼老。”

    “確切地說,是白堊學院。關於學院的傳承,我的確學到一些皮毛。”韋爾伯特好脾氣地微笑,慢慢說,“我已經一百多歲了,太老啦。能在死前看到真正的深淵,真是我的幸運。”

    特裡安利雅的笑聲停了下來。

    能安然站在魅魔領主前已屬難得,在它主動的法術攻擊下毫無反應則更加讓人驚嘆。這跟年齡沒關係,說到底xing吸引只是表現形式,魅魔的“吸引力”是一種法術攻擊。在這攻擊下安然無恙,本質上和抵抗了一個同等法術強度的大火球沒什麼兩樣,足以讓法術釋放者側目。

    “難道我不美嗎?”特裡安利雅嗔道。

    它又一次施法了,這法術足以讓一個心思純潔的少年人面露醜態,讓一個德高望重的聖職者神志恍惚,然而在這個老人面前,它居然沒有引發一點反應。特裡安利雅覺得自己的力量受到了挑戰,它加強了施法強度,像一隻蜘蛛第二次對獵物射出粘稠的蛛絲。

    老人突然笑起來。

    “您的確和記載中一樣美麗。”韋爾伯特在筆記本上記下最後一筆,滿足地嘆了口氣,灑脫地搖了搖頭,“另外,您也和記載中一樣自負。”

    特裡安利雅從沒在眼前的老法師身上感覺到威脅,直到此時此刻。

    魅魔領主本能地感到不妙,它企圖閃現到別處,卻發現自己走不了。剛才射出的“蛛絲”並非毫無作用,只是被隱藏,到現在才發現不對勁的地方:特裡安利雅釋放的魔力被牽引住了,反倒作繭自縛,一時間將它本身與老法師連在了一起。

    “您魅力幾乎無人可以倖免。”韋爾伯特笑呵呵地說,“只是我更愛知識。”

    這位深淵研究者的皮膚,在此刻破裂開來。

    韋爾伯特製作了爆裂法器,不過使用的媒介不是手中的筆記本,而是他自己。魅惑術只對活物起作用,一個被製作完成的法器,當然沒有反應。

    那蒼老的皮囊瞬間灰飛煙滅,名為韋爾伯特的老法師在這世上再找不到一點殘餘。黑色物質衝破了容器,轉瞬間炸開,卻又停留在直徑兩米的球體當中,好似一枚被限制在圓球中的核#彈。沒有聲勢浩大的巨響,沒有驚人的光線與煙塵,這爆炸在那麼小的範圍內席捲,剛好吞沒了魅魔領主。

    驅逐法器。

    韋爾伯特的藏書中有白堊學院的傳承,古代法師塔的發掘帶來了珍貴的材料,大法師塔內的研究者們齊心改良,到最後,以高階黑袍法師、深淵信徒的後裔、深淵研究者韋爾伯特為原料,他們創造了新的禁術。

    老法師的學生們正飛快地抄寫著筆記,韋爾伯特的魔法筆記本能在書寫時將字跡映在成對的筆記本上,儘管只能停留幾分鐘,需要重新謄抄一次。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將面對魅魔領主的體驗記載下來。被製作成法器的存在能感知到魅惑術,又不被它影響,對最強魅惑術的解構是多麼珍貴的資料啊。韋爾伯特的人生,直到最後一秒,都奉獻給了知識與魔法,正如他曾對學生們說的一樣,死得其所,無需悲傷。

    魅魔領主特裡安利雅消失了,它被重創後驅逐回了深淵,數百年內都別想回來——在現在的埃瑞安,這意味著永不復還。

    被引入主物質位面的綺夢失去了它的支點,如同抽掉頂梁柱的房間,成群的夢魘也別想支撐住它。粉紅色的夢摔碎在地,夢中人驀然驚醒。夢魘依然會帶來一定威脅,但這些失去了舞台的小丑,不負最弱高等惡魔之名。

    “一個。”塔砂說。

    她的身軀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弧線,翅膀收起,後背下壓,險而又險地躲過了一道銳利的風。她像貓一般輕盈地落地,隨即彈跳而起,展翅,一飛沖天。在塔砂身後,肉眼難以捕捉的波光一閃,一大片土地化為粉糜。

    鐮刀,一把刀刃比塔砂本大許多的鐮刀,幾乎看不出是什麼質地。它透亮,透明,仿佛湖面粼粼的波光。手持鐮刀的巨大生物再一次揮舞兵器,對一個大個子而言,這傢伙快得不可思議。那鐮刀對著塔砂銜尾而去,在半空中忽地偏了一偏,刀背像被石子打中,從塔砂身側滑開。

    “一個。”維克多說,裝模作樣地甩了甩拳頭,“這麼點功夫,第一個過去的特裡安利雅就被遣返了。唉,老朋友,你們怎麼這麼想不開,把第一個名額給它呢?”

    攻擊者停了一停,在急速攻擊下難以看清的鐮刀與它本身終於清晰地顯露出來。那是一隻巨大的骨架,鐮刀就長在它身上。當它不動的時候,透明的身軀緩緩變得蒼白,如同琉璃蒙上了白霧。

    收割者領主,“蒼白的安蒙”。

    十分鐘前,他們來到深淵。五分鐘前,他們在深淵撞上了第一個惡魔領主。敘舊與狠話用去了一分鐘,試水性質的你來我往進行了四分鐘,到如今,他們為那一邊的戰場暫停片刻。

    惡魔領主不可能一起過去,或者一個接一個過去,每兩個領主之間都有固定的最小時間間隔。在遣返回魅魔領主特裡安利雅之後,主物質位面暫時能安全一會兒。

    “那麼,”塔砂說,“我們這邊也別再浪費時間了,正式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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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4 16:16:28 |只看該作者
第141章 1.1

    讓我們開始吧。

    幾乎同時,對峙的雙方動了起來,三個身影都從原來的位置上消失,看不到一點影子。塔砂振翅高飛,維克多的腳步如同離弦之箭,奇怪的是,收割者領主一樣失去了蹤跡。

    蒼白的安蒙相當龐大,即使它的身軀只有骸骨,沒有皮肉,它一樣與來到主物質位面的那隻巨怪不相上下。這樣的龐然大物要如何在一個瞬間從原來所在的位置上消失?不是因為快速到難以捕捉,它只是消失了。

    收割者,主物質位面死神形象的原型,這種大惡魔與死亡為伍,都是揮舞著骨鐮的骨頭架子,但每一個個體並不相同。數百年前被維克多獻祭在主物質位面的“無命王”阿刻沒有腦袋,頭頂白霧,破破爛爛的袍子底下空盪蕩一片,只有袖口露出多關節的骨手。那隻惡魔領主身軀脆弱,擅長法術,蒼白的安蒙則更精通肉搏。它靜止時通體蒼白,如同一具普普通通的骸骨,但一旦開始行動,骨白色就會消退無蹤。

    蒼白的安蒙一身琉璃似的骨頭,那身骨骼融入空氣當中,化為虛無。

    沒有誰能看見它,即便邪眼女巫美杜莎站在這裡,她也不會看到任何東西。安蒙的消失既不是偽裝也不是法術,它本身就長成這副樣子,仿佛枯葉蛾天然就能在枯枝敗葉間藏匿。粗糙怪異的骨骼表面吞噬了所有聲音,削鐵如泥的骨鐮哪怕在你耳邊劈過,你也聽不到一絲一毫的雜音。帶著小孔的骨骼讓空氣流動亂成一片,很難感知,唯有在快到極致時骨鐮才會扭曲空氣,在空間中產生盈盈波光。可是到了能夠看見“波光”的時候,被攻擊者又還有多少時間能用於躲閃?

    深淵堅硬的大地發出坍塌的聲響,看似一片空白的地方,出現了被什麼東西犁過的痕跡。塔砂的長刀格擋在胸前,被什麼東西擦過,爆發出一片金屬火花。刺耳的摩擦聲越來越響,讓人牙酸,這火花從刀前端一路走到接近刀柄的位置,她不斷後退的身軀才勉強卸掉了力道,向旁邊側身躲開。

    維克多正站在與塔砂相反的位置,倘若塔砂面對著敵人,他就在敵人背面。但曾經的大惡魔一點都沒有閒著,不如說比塔砂更忙。

    他在非常狹窄的範圍內狂奔,幾秒的衝刺後毫無預兆地停頓,在他停留的位置前半步,深淵堅硬的岩層被斬開深深的裂縫。看不清的骨鐮再次高舉,維克多的雙眼捕捉著空氣的扭曲,他驟然躍起,彈跳起數米高,雙腿在半空中蹬到了收割者安蒙那隱形的軀體,借力驀然轉向。他快得讓人眼花繚亂,疾跑、轉向與跳躍之間無縫銜接,那光景好似被隨意剪切後拼貼在一起的視屏。

    也只有這樣,能讓他至今無傷。

    落下的骨鐮比暴雨更密集,如同海浪般層層疊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攻擊維克多的本來就不止一把骨鐮。如今看不清行跡的惡魔領主在此前的停頓中已經露出了真面目,它的身軀如同許多隻骨架燒融在了一起,每一面都有面孔,每一側都長著數只持刀的手,或者說長著骨鐮的觸肢。這隻能像陀螺一樣進攻的惡魔領主,根本沒有所謂的正面與背後。

    轉瞬間他們已經進行了無數次交鋒,地面不斷轟響,無數碎屑胡亂飛舞,三個重量級戰士的交戰,就足以讓此處變成一個塵煙彌漫的破碎戰場。

    這是十足的非人之戰,收割者安蒙的每一擊都足以移山倒海,而看似人形的另一方正在進行著人類身軀絕對做不到的反擊。維克多行動的方式流暢柔軟如游蛇,迅捷優雅如獵豹,唯有在他腳下龜裂的大地能看出他宛如巨龍的力量。他在半空中硬生生轉向,如同子彈在空中變道,躲閃過一柄本該落在頸上的骨鐮,一縷金屬色的銀發被銳利的風切下,吹散在了深淵中。

    維克多舉拳,向前揮出。

    這一拳就在銀發斷裂的同時揮出,正中還未離開的骨鐮。鋒刃已經斬下,刀身對維克多暴露,如同撕咬完成的豺狼暴露出胸腹。

    嗡——

    哢嚓!

    鐵拳砸在鐮刀刀身之上,惡魔的皮肉撞上惡魔的骨骼,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巨響的終點伴隨著清脆的斷裂聲,那柄骨鐮應聲而斷,墜落到地上,從透明水波變回蒼白的骨骸。

    “哈哈哈哈哈哈哈!”

    沉悶的笑聲響起,震得人耳朵裡嗡嗡直響,仿佛一台混合音響被放進胸腔。蒼白的安蒙笑起來,這聲音在它的骨骼胸腔中迴盪。

    “你——在流血。”它說。

    滴答,鮮血從維克多的拳頭上滴落。

    不僅僅是流血而已,與骨鐮相撞的地方皮開肉綻,維克多的拳頭松松垂掛下來,一些地方不自然地扭曲。他的右手斷了三根骨頭,就在這一次撞擊之中。

    如果在過去,這種事不會發生。

    維克多是肉搏系的惡魔,知識、記憶與智力依附著靈魂,力量卻大部分與肉體掛鉤。他已經抓住了最好的時機,在最佳角度上揮出最優的一拳,曾經的謊言之蛇能無傷擊碎一把骨鐮,現在的維克多不行。他從漫長的死亡中才剛逃脫不久,那伴隨了他數千年、吞噬無數強者、一路祭煉上來的本體,如今正在深淵深處,被當成深淵與主物質位面之間通道的支點。

    “感謝提醒?”維克多聳了聳肩,“別擔心,拆完你之後我會好好包紮的。”

    他的皮肉正在飛快地愈合,惡魔有著很強的自愈能力。但敵人一樣是惡魔,一位沒有被深淵放逐、正位於深淵當中的惡魔領主。骨鐮的傷口固然比維克多更大,然而長出來也只是時間問題,要想拼消耗,絕對拼不過。

    “你對沒命王阿刻也這樣虛張聲勢麼?”蒼白的安蒙桀桀怪笑,“謊言之蛇,你的確曾是個傳奇,但你已經退場了,死掉的傳奇應該好好死——或者被死亡的掌管者收割。”

    “瞧你說的,就仗著天界已經沒了,那位死亡之神不會跟你討要版權是吧?”維克多咂了咂舌,躲避著另一波攻擊,“順帶一提,上一個說我已經過時的那位仁兄,現在一片都不剩啦。”

    “怒角賽門沒有腦子,它死於空間亂流。”收割者不屑道,“在絕對的力量前,小聰明毫無用處。謊言之蟲維克多,你以為還能在深淵當中勝過我,就憑你這被深淵放逐的孱弱身軀?”

    “絕對的力量,噗嗤,啊,真是抱歉,我很久沒聽到這麼荒唐的笑話。”維克多笑了起來,“另外……顯然不止憑我啊。”

    長刀下劈。

    收割者安蒙有很多隻手,有很多雙眼睛,但它只有一個靈魂,一個腦子——當然,骷髏架子裡沒熱騰騰的大腦,只是個比方,意會就好。當它把大部分精力用來對付曾經的老同事,拿來對付另一個敵人的精力,就不會很多。

    塔砂長著惡魔的角,長著惡魔的翅膀與龍的利爪,她的氣息混雜,即不像惡魔也不像龍,恰如某些高等縫合生物的模樣。即便她曾開口,即便她完全沒露出從屬於維克多的跡象,在蒼白的安蒙心中,她依然是維克多的附庸打手。

    不如說,正因為塔砂曾自然地開口並且一副不像傀儡的模樣,收割者才將她視作維克多的某種障眼法。哪怕嘴上說著謊言之蛇已經退場,這位老同事對他本身的警惕,其實一點都不少。

    “你看,跟我組隊是大有好處的。”維克多在與塔砂的鏈接中開玩笑道,“與我這樣引人注目的惡魔在一起,即使你有著絕色美貌,也要排在我後面呀。”

    “是啊。”塔砂回答,“有多少人能比你更自帶嘲諷呢。”

    長刀抓住了小小的破綻,它劈落下來。在收割者安蒙覺察到並企圖救場的時候,維克多的拳頭同時落下。

    塔砂與維克多根本不需要開口,根本不需要眼神交匯或什麼暗號,契約與重塑身體時的緊密聯繫讓他們心念相通。有著三頭六臂的敵人並不可怕,他們在同一時間有著對方的眼睛,有著對方的耳朵。他們有兩具軀體、兩套感官、兩顆大腦,同時又渾然一體。

    兩個角度看到的波紋在他們腦中匯聚,勾畫出隱形敵人的立體圖像。戰術的商討在一秒鐘內就能夠完成,精神的交流無比快速,無比隱秘。長刀與拳頭一正一反,精準地擊中了同一個位置,在那山一樣高的骸骨之軀中,有一個地方相當狹窄,如同沙漏的腰身。

    連接頭顱與身軀的那一截頸骨。

    長刀砍上了無色的骨骼,拳頭重擊上咽喉,正反兩股相同力道衝撞的剎那,收割者安蒙一時間動彈不得,隱形骨骼蒙上一層灰濛濛的薄霧,在空氣中若隱若現。

    得手了。

    但是……

    被擊中的頸骨,只出現了小小的裂紋。

    看上去只是骷髏的不死系惡魔也會死,只要存在於顱骨中的魂火被熄滅,或者離開身體。但是顯然,敵人們都知道這個弱點,收割者安蒙本身更知道。它最最弱的頸骨,被保護得最好。

    塔砂與維克多一擊即走,他們在攻擊落實的那一刻便開始準備退路,不管成功還是失敗。維克多翻身一躍而下,塔砂振翅一飛沖天,堪堪躲過兩隻能將他們一刀兩斷的骨鐮。

    在他們躲開的時候,他們造成的小小裂縫,已經愈合了。

    “這就是你們的底氣?這就是你們深入深淵的仰仗?”收割者安蒙轟隆隆地說,“就憑——你們?”

    它的攻擊密密麻麻,大開大合。在確信對方根本破除不了防禦的時刻,它放棄了回防,開始一味攻擊。維克多和塔砂身上開始出現傷口,增加的速度越來越快。

    真吵。塔砂想。

    “因為體積大啊。”維克多在鏈接中回答。

    “為什麼深淵的造物都這麼大?”塔砂嘆氣道。他們圍繞著收割者安蒙攻擊的樣子,簡直像兩隻雀鳥進攻棕熊。

    “因為‘地大物博’嘛。”維克多又一次濫用成語,“地方這麼大,不長白不長,大家就隨便長長。”

    “我開始討厭這種一刀切不完的肉了。”塔砂說。

    “肉?太抬舉它了吧,只是骨頭而已,二兩肉都刮不下來,只能燉湯喝。”維克多笑道,“不過骨頭就是骨頭,再怎麼巨大,有砧板和刀就夠了。”

    “是啊。”塔砂也笑了,“麻煩你當一下砧板。”

    “收到!”維克多說。

    他迎了上去。

    維克多不會飛,但他能彈跳得非常高,而收割者的骨架上有太多落腳點。他踏著突出的骨刺,躲閃著落下的骨鐮,像一隻冒著冰雹攀登峭壁的山羊。最精湛的技藝也躲不開所有骨鐮,一刀命中後背,瞬間擊碎了層層防護法術,傷口深可見骨。等他快要到達終點,另一把骨鐮當頭劈下,避無可避。

    他伸出左手,接住了刀。

    用謊言之蛇的真身來對抗的話,還有可能只是流血,但這只是重塑了才幾年的身軀。骨鐮與肉掌交接,輕而易舉地下陷,伴隨著飛濺的鮮血,半截手臂落地。

    但骨鐮也被偏移到了一邊,它成為了維克多最後的支點,以此借力,他躍向安蒙的腦袋,那顆因為攻擊和輕視而空門大開的頭顱。

    維克多揮拳。

    空氣中出現了小小的音爆聲,最後那一小段距離,收割者對這一下直拳無能為力。它的白骨腦殼被擊中,向相反方向倒去,細小的裂紋以維克多的拳頭為中心,向周圍擴散,像一張小小的蜘蛛網。

    可惜也僅限於此。

    收割者安蒙躲閃不了,本來也不打算躲閃,它方才已經確定了維克多的全力攻擊根本破除不了它的防禦,就像另一個人平淡無奇的破魔長刀。它在長刀上聞到熟悉而討厭的氣味,撒羅的祝福,但這麼一點兒祝福之力對於一個山一樣大的惡魔領主來說有什麼用處?一粒米那麼大的殺蟲藥,殺不掉大如房屋的蟑螂。

    它不擔心,它不怕短暫的失利。於是當安蒙在維克多的攻擊下向塔砂的方向倒去,它沒有急於脫身。

    這很可能是蒼白的安蒙這輩子做出的最壞決定。

    長刀的刀尖對準了安蒙的腦袋,如果巨大的收割者沒有隱形,這場景看起來大概會很像用牙籤去頂倒下的樹,純粹是螳臂當車。三米,兩米,一米,眼看惡魔領主的厚腦殼就要將長刀折斷,塔砂握刀的手動了。

    長刀出鞘。

    是的,這把銳利的長刀,又一次‘出鞘’了。

    一米開外的長刀,刀背上有反刃,刀面上有血槽與奇特的花紋——塔砂的每一把刀看上去都是這等模樣,每一把刀都不太一樣。這些年來地下城的居民們為塔砂打造了各種類型的長刀,工匠讓刀尖更加鋒利耐用,女巫為刀刃附毒,黑袍法師為長刀賦予各種詛咒,牧師在刀身書寫破魔的符文……魔導技師們則別出心裁,製造了可能不該稱作冷兵器的刀。

    就像獅鷲兵團的長盾與龍騎兵們的長槍一樣。

    作為刀,塔砂的這把長刀可以用,正如沒子彈的槍也能拼刺刀。然而這把長刀最重要的作用既不是砍殺也不是破魔,秘銀與撒羅聖子的祝福聊勝於無,主要用於掩飾刀上的魔力波動。塔砂握著的長長刀柄內,密密麻麻的符文包裹著薄薄的夾層,夾層內全都是固化的魔石。出於堅固考慮,魔石儲備量不多,無法支撐長期戰鬥。

    不過只是一擊的話,絕對綽綽有餘。

    長刀出鞘,刀尖驀然變長。半透明的熒光銜接著刀尖,長達幾米的光束衝出了一米多長的刀鋒。與龍騎兵們的長槍不同,這光束顯得薄了許多,但薄薄光束中凝結的溫度,半點都不比那些長槍弱。

    不如說,這把為了執政官特別打造的兵器,要比龍騎兵的長槍凶殘許多。

    急速彈出的光刃,刺進了收割者安蒙的腦殼。

    沒有裂縫,沒有巨響,那真是個完美的小洞,像在雞蛋上完美地鑽孔。蒼白的安蒙企圖躲閃,可是維克多的拳頭擊中它,來自另一個方向的擊打雖然無法打破安蒙的腦袋,卻足夠讓它無法逃離。正如同剛才塔砂與維克多說的那樣,塔砂動刀,維克多暫且充當砧板。

    再大的骨頭也是骨頭。

    收割者的骨鐮揮舞起來,顯然不管不顧,哪怕會攻擊到自己也要拍死兩隻雀鳥。可惜大惡魔長得如此大,在它的手與腦袋之間,有著近百米的距離。蒼白的安蒙速度不慢,放在平時,近百米算不上多長的距離。但在塔砂距離終點只有一步之遙的現在,百米就會天塹。

    塔砂只需要把刀刃下壓就夠了。

    長刀沒柄而入,完全消失在了那個切開的孔洞當中。塔砂鬆開手,任由那帶著高熱與魔力的長刀穿透腦殼,進入中空的內腔,而後她向上爬升。他們在同時迅速撤離,塔砂起飛,維克多下落,這次不是為了躲避收割者安蒙的攻擊,而是……

    轟隆!

    要讓堅固的、能與大惡魔交戰的長刀同時攜帶光刃效果,實在不太容易。堅固與穩定性,刀刃的力量與能持續的續航能力,彼此不能兼容,必須有所取捨。在塔砂的要求下,這把長刀強大但不穩定,堅固又一次性。

    既然不能長期使用,不如讓它在時效之前造成最大的傷害吧。

    光刃彈出後一秒,那帶來高熱的魔力與符文開始劇烈地碰撞,失去全部穩定性,變成一場劇烈的爆炸。

    山一樣大的骨架顯現出蹤跡,蒼白的顏色在骨骼中亂跑,仿佛受傷的章魚開始控制不住地變色。這具骷髏的三個方向都有半張臉,像很多具骨架被拼接在一起,又像地球傳說裡多面多手的凶神。那顆腦袋剛剛顯形,便像一隻被子彈擊中一角的蘋果,伴隨著爆炸的聲音,骨渣亂飛,魂火亦然。

    快要砍到維克多的骨鐮,在半途上垂了下去。

    蒼白的安蒙轟然落地,它不再動彈了。

    塔砂落到地上的時候,維克多正在骨頭渣子裡找他斷掉的左手,這工程十分浩大,看上去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塔砂落到他身邊,他看著山一樣的骨頭堆,唉聲嘆氣。

    “算了,我們走吧。”維克多揮了揮手,“路上會長出來的。”

    那隻剛才還鮮血噴涌的斷肢居然已經愈合了,塔砂看了看它,滿腦子都是斷尾求生的壁虎。

    “……喂。”維克多說。

    “這樣就解決了嗎?”塔砂顧左右而言他。

    “收割者是不死系惡魔,要完全弄死比較麻煩,這樣剝奪行動力幾個月到幾年,對我們來說已經夠了。”維克多搖了搖頭,“我們沒有時間。”

    的確。

    魅魔特裡安利雅被驅逐的同時,塔砂確定了一件好事與一件壞事。好消息是,每兩個惡魔領主之間都有固定的最小時間間隔,魅魔領主特裡安利雅的遣返讓主物質位面得到了相對安全的一段時間。壞消息是,塔砂發現,主物質位面與深淵之間的時間流速,是不一樣的。

    他們在到達深淵的第五分鐘在深淵遇見第一個惡魔領主,又五分鐘後他們為另一邊的戰況停止——主物質位面與魅魔之間的辛苦交鋒,遠遠不止十分鐘。

    那一邊的時間流速比較快,可又不一定。塔砂的靈魂一部分與這具軀體一起來到了深淵,一部分還留在地下城,她能感覺到兩邊的時間流速時快時慢,兩者之間沒有恆定的換算比例。深淵的時間流速一直比較緩慢嗎?然而來自深淵的怒魔賽門,它也說天地之戰發生在距今四百多年前。

    似乎是從深淵通道開啟以來,兩邊的時間才變得不對勁。這種時間差對靈魂分隔兩地的塔砂造成了很糟糕的影響,兩部分靈魂似乎也產生了時間差,停留得越久,兩邊的裂痕越大。

    必須抓緊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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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一個冷笑話:

    斷手腕的維克多:姑姑!

    塔砂:不行,斷胳膊才能叫姑姑。

    維克多: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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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4 16:16:42 |只看該作者
第142章 1.1

    地面微微震動。

    有那麼一會兒,他們誰也沒反應過來。深淵的地面總是時不時震動,地震、塌陷乃至火山噴發都不罕見。直到魔力波動變得再也無法忽視,直到每一根碎骨都震動著從地面上立起,塔砂與維克多才發現了正在發生的事情。

    這裡是深淵,死在主物質位面的惡魔會回歸出生地,但在深淵死去的那些卻會留下屍體——何況收割者安蒙並不算死去

那顆巨大的腦袋已經炸開,其中的魂火散去,起碼幾個月無法重新匯聚。它應當沉睡,沉睡足夠長的時間。

    理當如此。

    他們已經離開了原地,不過骨骼身軀的惡魔領主如此巨大,山一樣大的骨架散成一堆,形成一座面基不小的骸骨丘陵。塔砂帶著維克多在這剛形成的丘陵上空飛行,他們的速度不慢,但距離他們解決掉收割者安蒙,也只過了幾分鐘而已。

    在他們下方,就在非常近的地方,那片骸骨丘陵站了起來。

    那堆因為失去頭顱而變得黯淡無光的碎骨,再一次泛起了奇特的琉璃色。蒼白的骨架咯咯作響,彼此銜接,像被無形之手組裝的模型,在半空中重新組裝。巨大的骨頭相互碰撞,不斷發出巨響,如果真有一隻組裝它的手,手的主人不是個缺乏耐心的怒漢,便是一個咯咯笑著砸爛一切的孩童。

    塔砂不用問維克多怎麼回事,維克多震驚的神情顯然在說,眼前的一切根本不該發生。

    這簡單粗暴的重組發生得相當快,無數碰撞在同一時間發生,大量碎骨亂飛,動靜比安蒙被擊落時還大。可是沒關係,那些破碎落地的骸骨會重新升起,像鐵屑奔向吸鐵石,胡亂地粘上新生的骸骨之軀。

    被炸裂成無數碎片的頭顱正在復原,碎骨堆積在一起,相互擠壓,裂紋飛快地消失。這修補的技術一塌糊塗,收割者的腦袋看上去比過去還要扭曲,它徹底變成了一個凹凸不平的、胡亂雕刻出的不規則體。頭顱上沒有留出目孔,牙齒長進頭頂,補不齊的間隙裡魂火亂冒,那詭譎的火焰相當旺盛,燒出了顱骨,讓整顆頭顱都在燃燒。

    “深淵啊……”維克多苦澀地說,“這根本是作弊。”

    這的確是作弊。

    收割者是不死系惡魔,除了徹底消滅的情況外,它們的“死”便是失去行動力,像屍體一樣散落在某處苟延殘喘,慢慢收集空氣中的魔力以求捲土重來。這過程或長或或短,在深淵老家相當於坐在特等席上,將放在主物質位面需要數百年的過程,在這裡能縮短到幾年乃至幾個月,因為環境適合惡魔恢復。被剝奪行動力的收割者只能隨波逐流,如果沒有外力參與,幾個月是最短的時間。

    有“外力”參與的話呢?

    巨大的骸骨站了起來,強大的魔力洶湧如海浪,幾乎帶來皮膚刺痛的錯覺。不需要發問了,塔砂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那外力來自哪裡,不是任何惡魔,就只是深淵本身。

    “這種事根本不該發生。”維克多耿耿於懷地嘀咕,“哪怕把自己獻祭給深淵也不行,否則還有哪個惡魔領主會乖乖死去?深淵不會做這種事……”

    蒼白的安蒙起死回生,不過,現在的那個骸骨怪獸或許不能再以此為名。除了白骨與骨鐮,它身上根本看不出與之前惡魔領主的相似點,倘若將剛才的安蒙比作普通人,眼前這一個,就是屍塊製造出的弗蘭肯斯坦。

    在它完全定型之前,它已經開始攻擊。

    巨大的骨鐮劈開空氣,速度快到能形成一陣小型旋風。塔砂很難穩定住軀體,像只暴風雨中的飛鳥。一側翅膀的尖端被刀鋒蹭過,一大片堅硬的羽毛齊齊斷裂,幾乎讓她失去平衡。

    她把維克多向相對安全的方向扔出去,兵分兩路,好讓她減少負重,讓維克多腳踏實地,兩邊都能提升機動性
如驕。塔砂抽出另一把長刀,勉強架住另一下劈落的骨鐮,骨鐮只被滑出去一點點,差不多就在兩者相交的瞬間,長刀斷裂了。

    收割者的骨頭,比剛才更加堅硬。

    這是當然的,深淵之力向這裡洶湧而來,開閘放水似的源源不斷落到那堆骸骨身上。復生以來,安蒙沒有再說過半句話,恐怕不止是沒有長出嘴巴的緣故。塔砂得到過深淵的眷顧,她能確定地說,深淵的眷顧也沒有這麼……這麼誇張。若將深淵之力比作風,眼前的收割者就是整個深淵的颱風眼,在這麼短暫的時間被這麼濃厚的深淵之力灌注,哪怕是惡魔領主,也別想再保留神志。

    無序的意志已經撕碎了蒼白者安蒙的靈魂,它的殘骸狂亂地燃燒,變成一場熊熊大火。

    維克多被深淵放逐了,他感覺不到,而塔砂的感知比他更進一步。有史以來第一次,塔砂感覺到了深淵的“惡意”。

    安蒙把自己獻給深淵了嗎?不知道。但是深淵,一定選擇了安蒙,為了阻攔塔砂與維克多。

    深淵意志不會這麼做,祂不會關心個體的死活。除非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後關頭,正如每一種群體意識,深淵開始自救。

    此前的攻擊若是驟雨,現在的鐮刀便是流光。太快了,收割者的速度比死前還快,而且恐怕會越來越快,像個磨合完成的機器。反擊的餘地變得越來越小,幾近於無,維克多與塔砂很快疲於奔命,躲閃已經用盡全力。

    又一次閃避的時候,意外出現了。

    塔砂開始頭疼,或者說是感受到了某種靈魂的疼痛。與主物質位面地下城的聯繫出現了扭曲,彷彿透過稜鏡看見什麼東西,光線失真,被驀然拉長。

    生死交鋒之中,這樣的恍神是致命的。

    她躲過了眼前那把骨鐮,沒能躲過身後那一把。刀面的寬度比塔砂本身的寬度更大,刀鋒的最薄處卻比髮絲更細巧。它——

    攔腰斬過。

    劇痛讓塔砂眼前一黑,世界彷彿被熄滅了。過了一秒或者無數年,視野亮了起來,卻不是深淵這邊的視野。

    是地下城的視野,這裡是主物質位面。

    這一片大地上,鏖戰正酣。

    塔砂聽見了震耳欲聾的咆哮,來自各式各樣的巨獸。白色的巨狼仰頭怒吼,瑪麗昂齜出白森森的牙齒,利爪抓著地面,撲擊足以撼動山川。紅色翅膀的巨龍俯衝下來,一口龍息在它喉嚨裡醞釀,龍騎士道格拉斯不在它背上,因為現在這種等級的戰鬥,已經不容許人類參與。

    銀狼的利齒對上了巨大的陰影,尖牙利爪落在厚厚的皮毛上,只留下幾道血痕。那巨大的陰影竟然只是一隻爪子,看上去與瑪麗昂的狼爪相似,卻要大上不知多少倍。龍息燒灼著空氣,熱浪讓那一塊的空間似乎都出現了扭曲,只是在它落實到什麼東西身上之前,另一團火焰衝了上去。

    巨龍的吐息能將鋼鐵瞬間融化,乃至化為白汽,宛如熔岩的熱度絶非凡火可以比擬,卻與衝上來的烈焰不相上下。噴吐,也是噴吐,金紅色的龍息撞上紫色的烈焰,爆發出的熱量讓附近的土地發出焦臭,避之不及的人與惡魔全都化為灰燼。

    戰場上空,有一隻巨大的野獸。它的四肢像天柱一樣粗壯,它的尾巴像鞭子一樣揮舞,三隻碩大的犬首長在同一個脖子上,每個腦袋都長著兩張嘴
[綜]村哥他又紳士了。血盆大口裡滿是獠牙,唾液從中滴落下來,在地面上滋滋作響,冒出青煙。

    惡魔領主,地獄三頭犬“六口摩亞”。

    銀狼瑪麗昂在巨大的爪子之間奔跑,攻擊著中間最靈活的頭顱。巨龍在天上飛行,前置著左邊那顆能吐出烈焰的腦袋——那頭真正的傳奇太古龍能擊敗這被弱化的惡魔領主,然而這頭巨龍也只是有著龍魂的地下城造物。最右邊的頭顱吞吐著毒煙,死靈法師操縱著的不死戰士在那致命的煙塵中攻擊,被毒氣噴吐正中的骷髏,也可能化為膿水。

    所有人都在拚命。

    “死亡纏繞!”德魯伊阿爾弗雷德喊道。

    粗壯的藤蔓纏繞住地獄三頭犬胡亂刨動的爪子,巨大到它這種程度,單純的移動都可能造成巨大死傷。比普通人腰身還粗壯的藤蔓從地面上驟然升起,牢牢捆綁住巨獸的爪子,可惜往往只能起效幾分鐘。刀劈斧砍都無法弄出痕跡的巨大藤蔓,在大惡魔的爪上好似普通的野草。

    阿爾弗雷德感到了一絲不合時宜的好笑,彷彿回到了他剛開始開發這一招數的時候。那時候的死亡纏繞只是野草絆腳,一把匕首就能斬斷。只是這個戰場上,沒人會理解他的笑容,當初陪練的搭檔,已經不在了。

    魔箭手亞特蘭特死在了六口摩亞的第一波吞吐中,她的冰箭給周圍的人爭取了幾秒時間。這位棕色頭髮的亞馬遜戰士戰鬥到了最後一刻,她的屍骨泯滅在戰場上。

    有巨獸肆虐的戰場,戰士們不能撤離,因為天空中的裂縫裡,不止掉落這樣的大東西。

    通身漆黑的大狗成群結隊,只有一個頭的地獄犬有一匹馬那麼大,它們的牙齒足以咬斷鋼鐵。這一小片區域簡直像什麼蠻荒領域,獸對抗者獸——獸語者的靈獸正與德魯伊夥伴並肩作戰,德魯伊中的化獸者則已經化身野獸,對深淵的入侵者釋放著怒火。化形的獸人戰士在戰場上東奔西突,一頭水牛的犄角扎穿了許多瘋狗的肚子,頂出許多惡魔的內臟,然後被一隻長出兩顆腦袋的巨犬咬斷喉嚨。

    法師們的一波波齊射攻擊著毒火龍們,這種炎魔的前一環高階惡魔趁火打劫,藉著地獄三頭犬的威勢頭到處襲擊,很難命中。有兩頭毒火龍正在攻擊天空中的冰元素,“二打一,不要臉,混帳東西!”回聲女巫蒙砂小聲咒罵著,擦掉流個不停的鼻血。

    牧師在戰場上,他們唸誦著禱文,提供著支援。一隻小惡魔尖叫著撲過去,牧師羅比揮舞著連枷,將那肥碩的小怪物砸扁到地上。牧師們時不時舉起法杖、連枷、釘頭錘,驅趕自己與戰友身邊的魔物。前面的戰士們用盡全力將中高等惡魔阻擋在外面,已經沒有足夠的人手能攔住這些小型的漏網之魚,他們得保護他們自己。

    混戰,激戰,鏖戰,所有人浴血奮戰,戰況慘烈。

    但這不是更可怕的事情。

    地獄三頭犬身上傷痕纍纍,戰場上滿目瘡痍,顯然已經交戰許久。距離六口摩亞來到主物質位面,已經過了頗長一段時間,半空中的通道內,某個巨大無比的陰影正在接近。

    塔砂知道那是什麼。

    兩個領主之間固定的最小時間間隔已經過去了,拿遊戲裡的話說,便是冷卻時間過了。吞噬魔領主混沌胃袋正在過來,與這個可怕的吞噬者比起來,那些移動胃袋,簡直像粉紅色小氣球一樣無害
男主都是我徒弟[快穿]。

    然後,視野中斷。

    視野中斷,視野重啟,塔砂重新感到劇痛,看到了深淵。與主物質位面地下城的連結突然中斷了,彷彿中間插#進了什麼隔板。留在這一邊的塔砂無法直到接下來那邊發生了什麼,她咳出一口血,看到自己的腿。

    在幾米開外的地方。

    骨鐮攔腰斬過,一刀兩斷。

    塔砂還活著,目前還活著,自癒能力在努力收縮著傷口,然而她沒辦法把被腰斬的身體長回去。與地下城本體的連結被什麼東西阻攔,魔力傳輸中斷,她被困在這具即將彈盡糧絶的瀕死之軀裡,像被拔出泥土扔到水泥地上的植物。這裡不是她的主場,這裡是深淵。

    如果她死去,她的這部分靈魂就會死得很徹底。塔砂不是個能分裂靈魂的惡魔,她不知道“死一部分”會是什麼感覺。

    從維克多的反應看起來,那絶對不是好事。

    塔砂的兩截身軀躺在地上,距離落地大概過了幾分鐘,這幾分鐘裡她沒有變得更加破碎,彷彿被遺忘——那是不可能的。發瘋的收割者沒有半點仁慈,也沒有看她受折磨慢慢死去的興趣,塔砂沒被攻擊的唯一原因只是,安蒙被攔住了。

    刀影劈頭蓋臉地落下來,在落地前斜飛,半截骨鐮落到不遠處的地面上,還在簌簌抖動,尋找著機會回歸本體。剛剛擊斷它的身影已經轉移,只留下一個殘影。許許多多把骨鐮輪番落下,破空聲不斷,除了尖鋭物體割裂空氣的聲音外,還有短而極其強烈的爆鳴。要以一己之身攔住這麼多把骨鐮,必須非常非常快,維克多在刀鋒下飛速轉移,無數次揮拳在空中形成了音爆。

    非常精采,充滿技巧,為了彌補失去原身的差距,惡魔領主數千年的經驗技巧被發揮到了極致。如果這一段可以變成地下城之書的書頁,那很可能是最好的教學之一吧,塔砂模模糊糊地想。

    但是,一隻手能攔住一場冰雹嗎?

    維克多是塔砂的契約者,他的身軀是塔砂塑造的,沒有誰比她清楚那具軀體是什麼狀況了。維克多的爆發暫時攔住了收割者,那攔截不可能持續到永遠,也不可能沒有代價。

    滴答,一滴血落到了塔砂臉上。

    收割者的骨架沒有鮮血,這還能是誰的血?維克多的速度與攻擊強度已經超過了身體能承受的限度,他彷彿置身於空間亂流之中,每時每刻都在流血,每時每刻都在自癒,後者越來越趕不上前者。收割者巨大的骨架上出現了各種各樣的裂紋,一些裂口能讓骨骼崩裂塌陷,只是塌陷總有會慢慢重新生長。深淵在作弊,被放逐的惡魔在與與整個深淵作戰,他不可能贏。

    維克多只是在給塔砂爭取時間,他相信她。

    啊,是時候決定了。

    哪怕是飲鴆止渴,總也先要從眼前的危機當中活下去。

    塔砂的靈魂呼喚深淵。

    他們穿過深淵與主物質位面之間的通道,剛剛來到這裡的時候,塔砂就曾小心翼翼地接觸深淵,企圖弄明白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那一次試探小心翼翼,充滿戒備,隨時準備抽身。而這一次,塔砂孤注一擲,毫無保留。

    你渴望我的靈魂?那麼來吧,試試看
婚到濃時,顧先生說愛你。

    深淵意志在第一時間降臨,混亂貪婪的巨大意識衝向塔砂的靈魂,好似痴愚的餓殍衝向食物。當塔砂被祂判定為生死大敵,祂不惜為收割者作弊,親身下場也要將他們扼死在這裡;而當塔砂遞出同流合污的信號,深淵就變成了一個慷慨過頭的主人,將大量深淵之力,源源不斷地注入塔砂的靈魂。

    腰部被斬開的斷面立刻止了血,塔砂看到自己的腰間長出了肉質觸鬚,勾住數米外的半身,揉橡皮泥一樣重新糅合在一起。這場景看上去讓人毛骨悚然,但誰還會在意這個呢?逃離死亡總是好的。塔砂站起來,她感到噁心,她感到震怒,她感到狂喜,她想要大開殺戒,她對一切漠不關心。她抬頭看著膽敢冒犯她的龐大枯骨,如同看著螻蟻。

    塔砂呼喚力量,她便得到力量,那力量本身就是代價。

    洶湧的深淵之力充斥著身體,漆黑的力量在血管中蔓延,她來者不拒,鯨吞牛飲。一個快要凍死的人不會管某種燃料是否對身體有害,在深淵企圖污染她的時候,塔砂開始反向抽取,以此強化自己。

    啪沙,當力量開始奔湧,連結中的隔閡被衝破了,主物質位面的視野再度打開,這具軀體與地下城本體中的靈魂重新匯合。

    塔砂是一座地下城。

    地下城被稱作深淵前哨是有原因的。

    被拔出泥土的植株,開始在水泥當中紮根。深淵意志用污濁的力量灌溉著塔砂,塔砂的靈魂便在這渾濁的環境裡茁壯生長,生根發芽。肉眼看不到這奇特的變化,唯有擁有魔力視野的人才能意識到她做了什麼。如同風暴中出現了一個孤島,如同混亂的半點中滴入一滴墨,霸道地擠開了其他顏色……塔砂借用深淵的力量,在深淵紮下一個小小的根據地。

    維克多摔到了地上,幾乎看不清面孔,渾身血肉模糊。肌體已經到了崩塌的邊緣,骨鐮削掉了大半個肩膀,他嘆了口氣,卻發出一聲滿足的呻#吟。從他與塔砂的連結之中,傳來了無比充沛的魔力,正在飛快地修復這具瀕臨破碎的身軀。塔砂過濾掉了深淵的意志,提純出純粹的力量,喂養著她的契約者。

    數十把骨鐮斬下,對著塔砂與維克多。它們斬下,在距離目標很遠的地方摔落,連同揮舞著骨鐮的胳膊。

    塔砂出現在收割者的胳膊上,很多只胳膊上,閃現的時間間隔太過短暫,以至於看上去像有了瞬移術一樣。她沒再拿一把刀,沒有一把刀能與此刻她本身的軀體相比,塔砂的存在本身便是兵器。完好無損的惡魔之翼在她背後展開,一對,另一對,再一對,足足三對黑色翅膀在她身後拍動,邊緣鋒利如刀。

    她抓住每一根骨頭,抓緊,拉扯。

    裂紋在塔砂手中擴散,巨大的骨骼在修長的手指之間化為碎片,看上去宛如一座大壩被一根筷子敲碎了。收割者瘋狂地掙扎,像一隻被毒蜂抓住的肥厚蠕蟲,怎麼扭動都無法攻擊到她。不久前讓它死而復生又占盡上風的力量,如今讓它變成了被玩弄的小丑,深淵之力就是這麼不講道理的東西啊。

    塔砂甚至試著站定了片刻,收割者的骨頭將她打飛出去,她飛出數十米,等她能夠恢復平衡時,被擊碎的內臟骨骼便已經長好了。她啐掉嘴裡的鮮血,扳正扭曲的頸骨,看著收割者張牙舞爪地徒勞反抗。這挺好,非常好,她正需要時間來梳理這團不屬於自己的狂亂力量,需要缺口來發洩怒火。

    地下城合併重組的進度條,不知何時,化作一片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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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1.1

  主物質位面的地下,地下城核心在沸騰。

  固體要如何沸騰?但是沒有別的詞能形容這副光景。半透明的鮮紅礦石劇烈地跳動,倘若這真是一顆血肉心臟,這瘋狂的搏動足以讓任何活物爆體而亡。它明亮得好似煌煌大日,不祥的好似地火之光,暗色流光驀然出現在這密閉的石榴石中,聚集,沸騰,擴散。

  某些巨大而無形的變化,正猛烈地發生。

  你不能在沙漠上層看見流水,地下的暗流會順著根莖流入每一株植物的身體,唯有在澆灌下蓬勃而出的花朵才能展示流水的痕跡。沒有魔法視覺的人們無法看見洶涌的魔力,但他們看見了這劇變——任何長眼睛的生物都能看見。

  瑪麗昂仰天長嘯,她的骨骼喀嚓作響,鮮血再度涌出,潑灑著已然血跡斑斑的皮毛。舊皮毛被撕裂,骨骼破碎後重塑,更粗壯的骨架上覆蓋著更強健的肌理。山巒般高大的銀狼伸直了新的身軀,她抖落血淋淋的舊皮囊,仿佛鑽出不再合身的蛇蛻。這咆哮並非痛呼,而是酣暢淋漓的戰吼。

  短短幾秒,威風凜凜的狼神出現在戰場上,銀白色毛髮像新雪一樣閃閃發光。她壓低頭顱,雷鳴般咆哮,地獄三頭犬不得不調轉了方向,現如今兩隻巨獸差不多大小,幾乎勢均力敵。

  調轉方向可不是個好主意。

  沉悶的念咒聲在戰場上空響起,這兒舌頭最靈巧的法師也無法模仿這種聲音,因為它本來就不適合人類的聲帶。六口摩亞左邊的頭顱張大了嘴巴,但它喉中的下一口紫焰還未準備完畢。即使是噴吐深淵烈焰的地獄犬,每一次噴吐之間也有吐息,正如此時本該只能用爪牙攻擊的巨龍。上一次龍焰噴吐的確剛結束不久,地獄三頭犬沒來得及防備。

  冰雪風暴撲面而來。

  與自然的風暴截然不同,零下數百度的可怕低溫伴隨著尖銳的冰晶肆意揮灑,割裂地獄三頭犬厚厚的皮毛。兩張巨口還未閉上,魔法冰晶落入其中,在巨大的溫差下汽化,抽乾了口中的熱量,從口腔一路凍結到喉嚨。那隱約帶著硫磺氣味的巨口此時白霧繚繞,六口摩亞在冰凍的疼痛中用力甩頭,半截凍結的舌頭甩了出來,在牙尖上摔碎。

  巨龍念誦著龍語魔法,地下城傳輸的大量魔力充斥著這具不夠正統的巨龍之軀,那一點真龍之血的力量被驀然放大,仿佛暫時進行了一次青年龍到古龍的提升。傳奇太古龍的龍魂抓住了這難得一見的機會,將失傳多年的強大法術不要錢似的拋灑。它的每一次低語,周圍的魔力便風起雲涌,法術在半空中凝結之時,周圍被抽取出小小的魔力真空帶。

  魔力,魔力,最純粹的能量順著契約的鏈接流動。

  某個房間亂成一團,游吟詩人們慌忙攙扶著他們的領唱者。傑奎琳縮成一團,面露痛苦之色,她抱著自己的胳膊,仿佛有什麼東西快要破體而出。

   她正在長高。

  “啊!”有人發出一聲驚呼,連忙脫下外套,將傑奎琳裹住了。在數十年間保持著少女模樣的游吟詩人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鱗片浮現在她胳膊上。她的頭髮像海草一樣卷曲,舒展的身軀撐破了小小的連衣裙。

  “啊……”傑奎琳茫然地發聲,那清脆的聲音勝過最悅耳的夜鶯。她伸出手,看著不久前帶著點嬰兒肥的手指變得優美修長。

  微弱的妖精與海妖血脈都混合在傑奎琳身上,如今更稀薄卻更強大的海妖這一方被加強。這天平出現了變動,一頭升起,一頭下降,海妖的魔力匯聚在她的歌喉之中,不需要任何儀器,帶著魔力的歌聲就能覆蓋整個戰場。

  歌聲響起的時候,天空正在翻騰。

  萬里無雲的天空戰場如今陰雲密布,雲朵在翻滾,看上去仿佛醞釀著一場大雨。唯有深處戰場內部的戰士,才能發現那並非烏雲,而是陰影。

  無名的陰影女巫在天幕中疾行,她無需再在狹小的影子之間跳躍了,她本身就能形成大片陰雲。空氣中的魔力濃度正變得越來越高,讓女巫如魚得水——如鯊魚得水。仿佛海洋擴張到了地面上,大白鯊游得相當歡暢,無名女巫發出快活的尖叫,她伸手不見五指的陰影裙擺覆蓋那些飛行的惡魔,絞緊,收縮,大量的鮮血像雨滴般落下。那些屍骸還沒落地,便回歸了深淵。

   “哇哦,漂亮!”回聲女巫奧菲利亞在一邊吹起了口哨,魔力在她血管中涌動,像酒精一樣讓人激動。她興奮地笑起來,說:“讓我也來試試看!”

  巨大的傳送門正在打開,竟有深淵與主物質位面之間的那個通道二分之一的大小。首先出現一堆粗壯的胳膊,然後是一個大大的肚腩,從傳送門中擠過來的大個子頂著一顆油光水亮的藍色光頭,耳朵尖尖,下半身是煙塵。精類專精能呼喚的可不止是長翅膀的小傢伙,巨靈,這外表粗獷的大個頭也是妖精的表親。

  “好傢伙,看著真有勁!”奧菲利亞咂舌道,指向還在穿越通道的混沌胃袋,“去!把它擠回去!”

  巨靈衛士得令前行,那肌肉虯扎的雙臂捏住了混沌胃袋的一側,它一聲大喝,把惡魔領主往另一邊推去。惡魔領主的降臨能用這種亂來的辦法阻止嗎?簡直亂來啊,怎麼想都是讓人哭笑不得的鬧劇。但剛巧,力大無窮的巨靈遇到了行動遲緩、吞噬威力巨大但除了吞噬外什麼都不會的吞噬魔混沌胃袋,兩個大塊頭居然僵持在了通道那裡。

  火焰女巫阿比蓋爾繼續縱火,從她掌心飛出的火鳥變得越發蓬勃與靈活,宛如真真正正的不死鳥再生,啄食著不屬於主物質位面的侵略者。天空中的爆炸轟隆亂響,與大地上的大火相互呼應。火焰法師勞瑞恩投擲著火球,魔力為大火澆上一桶油。

  “所以說,火焰法師打惡魔有什麼錯?”勞瑞恩低語道,連環火球把一隻地獄犬的腦袋燒成了火炬,“根本沒有燒不著的東西,要是燒不著,那是火不夠旺。”

  這劇變最開始的時候,大法師塔內的研究者們先發現了它。

  法師埃德溫猛然起立,動作幅度太大,將椅子都碰倒在地。在場的法師與法師學徒鴉雀無聲,每一雙眼睛都看著護罩中的花朵。這是來自古代法師塔的魔法種子,老法師韋爾伯特曾研究過它,遺憾地表示這種植物只會在過去的魔力環境中生長。

  “另一方面,在開放前它也不會死去,只會一直等待。”他說,“它會活得比我們更久,而到了埃瑞安變回過去那個繁榮的魔法之地的那一天,我們的傳承者能看到它開花結果。”

  護罩中的花盆抽出了嫩芽,並在很短的時間內長出了花苞。這古代植物在所有人難以置信的目光下輕輕搖曳,宣告著尚且不為人知的結果。

  魔導技師們抽著冷氣,看著儀表盤上的指針風車一樣轉動。用來測量微量魔力環境變動的儀器在這巨量變動下宣告報廢,只有大廳裡被認為象徵意義更大的大型魔力測量表在一格一格走動。它緩慢地走過一個個被認為該以百年計算的度量,觀測者們目瞪口呆,繼而奮筆疾書。

  最沉穩的施法者也要動容,能夠感知魔力的人群控制不住地心潮澎湃,在他們耳邊,魔力正在歡歌。

  各種法術如同淋了滾油的柴薪,爆發出了遠超預計的威力。占上風的毒火龍正被火力壓製下去,而法術的射程也被延伸得相當長,天空不再是天塹。一個射歪的法術穿過目標,向上,再向上,一路射落了一隻報死鳥。法術的齊射在震驚中停了一小會兒,不久之後,他們將目標對準更上層的天空。

  看上去就像一場煙火大會。

  有人正跑向戰場,她跑掉了鞋子,赤裸著雙腳,卻毫不在意。那是一名滿頭白髮的老嫗,她垂垂老矣,在戰場上卻依然廣為人知。亞馬遜女王在離開戰場後依然擔當著教師,許多弓箭手都得到過她的指點。女王頭戴金冠,手持長弓,她的腳步迅疾而輕快,像個年輕人一樣。

  她早就不年輕了,鷹隼似的眼睛開始昏花,靈敏的耳朵開始遲鈍,老去的身體無法再忽略那些舊傷。這場決定了主物質位面命運的大戰沒有她的份,她只能目送學生與同族踏上戰場,自己在戰場之外祈禱與等待,因為她沒有更多能做的事情——那都是過去了!力量在亞馬遜女王衰老的身軀中涌動,允許這位垂垂老矣的戰士再戰最後一次。

  亞馬遜的秘術藉助這股力量激發,紋身似的花紋在女王面頰上擴散,皺紋與舊傷消退,乾枯的肢體再一次變得鮮活有力。白髮依舊,但青春復返,在這短暫的時刻,停滯不前的職業等級開始暴漲,從高階到準傳奇。

  她拉開了弓。

  半透明的魔法長箭在弓弦上孕育,明亮的閃電纏繞著箭桿。這一箭蘊含了亞馬遜女王一生的經驗、技巧與催動下全部的精神與生命力,比啟明星更璀璨。它離弦而去,呼嘯著,奔向卡在半路上的混沌胃袋。

  咻!

  被擊中的吞噬魔發出驚天動地的怒吼,裂痕正出現在它厚厚的胃壁上,難以遏制地擴散。黑袍法師們開始對那個傷口集中火力,仿佛敲擊有裂紋的玻璃窗。亞馬遜女王的魔箭打開了通道,那肥厚的惡魔領主在一連串攻擊中痛苦扭動,開始一點點解體。

  與此同時,非施法者的戰鬥一樣如火如荼。

  職業者越戰越勇,他們對魔力的感度不見得高,但只要與塔砂有聯繫,就能分享這饋贈。即使是純肉博的職業者也與魔力有聯繫,比如戰士能用更高亢的戰吼震昏敵人,刺客的潛行變得更加不可捉摸,背刺更加凶狠。最純粹的力量注入他們的身體,讓他們奮戰不休。

  游俠雅各在敵人的屍體上抬起頭,樹語者德魯伊們的施法正將這一帶變成一片自然氣息濃厚的小樹林。他聆聽著風聲,感悟著冥冥中的啟示,忽然之間福至心靈。就像得到自由那天,從普通人突然進階成游俠一樣,他在這股浪潮中學到了新的東西。

  雅各摘下一片葉子,在脣邊卷成一枚葉笛,笛聲輕而悠長,在嘈雜的戰場上幾不可聞。沒關係,被呼喚的存在能聽見就好。

  它們來了。

  數十隻、數百隻猛獸驀然浮現,踏空而來,半透明的身軀足不沾地。過去游俠的動物夥伴們,在魔力的浪潮中暫時獲得了形體,它們從雅各身邊跑過,衝向戰場上的惡魔。這些動物之靈在進攻時一點都不像幻影,利爪與利齒沾染上惡魔的污血。一隻紅棕色的山獅在雅各面前信步走過,舔舐著脣邊的血跡,雅各伸出手,搔了搔山獅之靈耳朵。

  魔力的浪潮洶涌澎湃,惡魔也為之煽動,兩邊都殺紅了眼。戰況如火如荼,喊殺聲響徹雲霄,一道陽光驀然衝破陰影,落在他們身上。弱小的魔物在被照射的那一刻便失去了形體,像被加熱的冰激凌一樣,迅速地融化成一灘血水。被照耀到的埃瑞安守軍則越戰越勇,溫暖的光撫慰著他們的傷口,拔除惡魔帶來的污染。

  天上有太多東西,陰影女巫擴散的軀體、飛艇與無人機、回聲女巫們的召喚物、飛行的惡魔、奔走的動物之靈……太陽很難直射到戰場。這陽光並非天空上的日光,它來自驕陽之杖。

  撒羅的教宗手握著金紅色的權杖,他的鮮血順著花紋流動,臉色倒比剛才更好。通過契約鏈接傳來的力量一樣補充了塞繆爾消耗的精神,讓他有精力發動驕陽之杖。在面對深淵惡魔的時候,太陽神的權杖真不愧神器之名,它同時攻擊了敵人,治愈起友軍,此消彼長之下,戰況進一步向主物質位面這邊傾斜。

  “奇跡,這簡直是奇跡!”廣播台的主持人聲嘶力竭道,她的嗓子在此前的緊張狀況中幾乎啞了,現在看上去幾乎脫力,“是的,還未完全進入我們位面的惡魔領主已經墜落了!那條三隻頭的惡犬正被死死壓製,要擊敗它也只是時間問題!”

  整個埃瑞安,許許多多握緊拳頭的人為這消息歡呼。戰場邊的游吟詩人們也在歡呼,戰場上暫時能空下來的戰士們面露喜色。

  “閣下,怎麼了?”站在撒羅教宗身邊的牧師,在歡呼聲中小聲問。

  手持驕陽之杖的撒羅聖子面色凝重,儘管他的臉上重新出現了血色,如今的戰場已經度過了危險的時刻,險些被深淵衝散的防線重新恢復,各處傷亡降低,臉色慘白的戰地記者們眼中又重新出現了希望,塞繆爾的神情卻絕對稱不上輕鬆。

  “這魔力……”他喃喃自語,聲音漸漸低下去。

  “有什麼不對嗎?”牧師擔憂地說,“難道這魔力,不是執政官大人的計劃之一?”

  塔斯馬林州的居民們不見得知道塔砂與地下城的關係,但他們習慣性的將大部分行動都掛鉤到執政官大人身上。執政官娜塔莎總能救場,他們下意識相信著。

  塞繆爾動了動嘴脣,最後卻什麼都沒再下去。“撒羅會保佑我們。”塞繆爾說,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

  但願如此吧,他想。

  在整個主物質位面的戰場上,恐怕只有塞繆爾察覺了一些不對勁的地方。哪怕天界與神明已經離去,作為撒羅聖子的塞繆爾,還能嗅到老對頭的味道。在魔力的狂歡當中,他隱約感到不安。

  有一件事其實可以放心,儘管這一波洶涌的魔力浪潮完全來自深淵,一些主物質位面生靈身上甚至出現了某些類似魔化的跡象,但接受力量的生靈們完全不用擔心被深淵感染。魔化現象會在這股浪潮結束後漸漸消退,一切都只是暫時性的。塔砂像一個過濾裝置,她吞吃掉深淵污濁的力量,提純出最純粹的魔力,哺育所有跟她關聯的生物。

  不過問題也在這裡。

  以上發生的全部事情,只在十幾分鐘之內。十幾分鐘內戰局逆轉,在戰場各處,天上地上,發生了如此多的交鋒。也在這十幾分鐘之內,地面之下,也發生了能讓人心驚肉跳的改變。

  地下城核心不再沸騰,像一鍋煮沸的湯,已經趨向穩定。

  肉眼都能看出它的變化,起初那是一枚晶瑩剔透的石榴石,如今它的色彩黯淡下來,介於深褐色與暗紅色之間,宛如凝固的血塊。它尚且有深有淺,深色向淺色的部分慢慢擴散,淺色向深色過渡,要恢復成均勻的質地,大概也只是時間問題。

  除了塞繆爾之外,也有一些悲觀主義的人們憂心忡忡,不相信免費的午餐,不相信從天而降的餡餅。其實主物質位面的生靈不用擔心,地下城的居民不用擔心,這從天而降的力量,已經有人替他們支付了代價。

  代價由塔砂承擔。

  或者說,因果關係不是這個樣子的。塔砂並非為了主物質位面的眾生才付出了代價,而是她在與深淵的交易中逃不過付出代價的後果,於是她索性用這代價兌換了更多東西。

  塔砂站在碎骨之上。

  那堆骨頭變得更碎了,它們毫無生機地躺在塔砂腳下。收割者安蒙粉身碎骨,魂飛魄散,這一回,再沒有什麼能將這些廢料重新站起來了。

  “出來。”塔砂說。

  周圍一片安靜,無人回應,她仿佛在自言自語。

  “你的目的達到了,還在鬼鬼祟祟什麼?”塔砂說,“滾出來!”

  有什麼東西,出現在了這片死寂的曠野上。

  那是個……是某種東西,好像除了“東西”之外沒法形容了。就算它大大方方地出現,就算這樣面對面站著,還是沒辦法描述清楚。你不知道它是不是生物,是不是物品,是不是現象,只能說這兒有個“什麼”,也僅此而已。

  法魔領主,“無可識之物”拉什德嘉,它的稱號果然也相當合適,一目了然。

  遇上蒼白的安蒙還可以說是巧合的話,等塔砂孤注一擲地決心接納深淵時,她就已經可以確定,他們一進入深淵就被發現了。

  深淵與主物質位面之間的時間差還只是位面阻塞後重新流通的結果,就像兩個氣壓不同的空間剛剛聯通,產生一些問題是正常的。但出現在塔砂靈魂之間的隔閡,那暫時攔截在地下城核心與這具身體之間的隔閡,卻絕非自然現象。當深淵之力衝破了隔閡,塔砂便能清楚地發現,這是惡魔的把戲。

  太晚了,發現這一點的時候,她已經接納了深淵,正如設置隔閡者的目的。

  預料到他們必定會來到深淵,以難以覺察的精妙法術影響塔砂的靈魂,限制她能得到的信息,設置出一副兩邊的戰場都必死無疑的場景……這圈套既是陰謀也是陽謀。收割者安蒙只是棋子,幕後黑手等待多時。

  “請原諒……”拉什德嘉說,它的聲音顯得有氣無力,聽上去像個走幾步就會大喘氣的病秧子,“請原諒,朋友,我稍微還有一些事情要整理,並非故意不出面。”

  “你們深淵的惡魔在與敵人打生打死之前都喜歡叫人‘朋友’嗎?”塔砂笑了一聲,深淵意志裹挾來的暴躁情緒讓她完全沒有虛與委蛇的興致,“裝腔作勢最好也挑勝券在握的時候,否則就會變成敗犬的矯揉造作了。”

  “不知為何總感覺也被你罵進去了。”維克多在鏈接中嘀咕了一聲,塔砂看了他一眼,他連忙說起正事:“等下!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有件事更值得一提!”

  他指著拉什德嘉,表情複雜地說:“這位裝腔作勢的傢伙,已經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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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4 16:17:08 |只看該作者
第144章 1.1

  拉什德嘉已經死了。

  那個“東西”懸浮在半空中,存在感稀薄得像幻影。塔砂以為幕後黑手依然猶抱琵琶半遮面,又或者法魔領主“無可識之物”拉什德嘉就是這副鬼樣子。維克多則不然,曾經的謊言之蛇與這位同僚打了多年交道,他一眼就能看出問題。

  這位狡詐的、奪取了維克多遺蛻的、怎麼看都是幕後黑手和最終大魔王的傢伙,剛剛出場,便已然死去。

  “我真希望你只是一個不小心,把自己一條老命給玩脫了。”維克多嘆氣道,“可惜你多半還是要給我們個驚喜……我知道你憋不住的,來嘛,拉什德嘉,遊戲到了揭曉謎底的環節,讓咱們瞧瞧這幾百年你在忙些什麼。”

  他踢開腳下的碎骨,動了動肩膀,啪噠一聲,把長好的關節推回原位。在塔砂大開大合徒手拆收割者的時候,那團血淋淋的肉長回了完好無損的維克多,擦乾淨血又是一條好惡魔。他對自己破破爛爛的戰甲彈了彈舌頭,隨手把曾是上衣的碎布扯下來扔掉了。

  維克多看起來輕輕鬆松,悠閑的步伐簡直大寫的欠揍,到這種時候他還有心情開玩笑,在鏈接中笑稱做褲子的裁縫手藝真好,塔砂回去應當給對方加工資,用以表彰守護執政官伴侶下半身的功績。

  “我等你很久了。”拉什德嘉輕輕地說,它的身影在半空中微微起伏,像一隻被放遠的風箏,“早在這個世界的衰落剛剛露出征兆,我就開始準備一個合適的溫床。即使對我而言,那也是個非常艱難的工程。炮製你的軀殼並不是最困難的部分,只花費了幾百年就徹底完工,但要送出一張邀請函……近千年裡我一直在失敗,即使最成功的那一次,也出現了問題。”

  “幹什麼這麼客氣呢?你早說嘛!”維克多爽朗地笑著揮手,塔砂卻能感到他的警惕心驀然升高,“我們是多少年的老交情啦!你要是想請我,不用邀請函,我也是會來的啊。”

  “原來謊言之蛇也有想自欺欺人的時候,呵呵。”拉什德嘉低低笑著。

  維克多的笑容變淡了。

  “不是已經猜到了嗎,維克多?”法魔領主說,“我不是在對你說話。”

  這一次,無論維克多怎麼說怎麼做,都不可能在吸引住敵人的注意力。

  法魔領主完全沒有被表象欺騙,不如說一開始它就目的明確。這個圈套所針對的並非被放逐的惡魔領主維克多,他只是附帶罷了。

  拉什德嘉等待著塔砂。

  迷霧被揭開。

  地面明明還是那個地面,卻又變得完全不同。就好像是,此前厚厚的積雪覆蓋了一切,從上空上看只有一篇白茫茫,然後現在,大雪在同一時間驀地消融,露出下方的五花八門的一切。此前深淵的地面災難眾多,也只是災難眾多,地上什麼都沒有——現在的大地上依然什麼都沒有,可大地之下,有的東西相當多。

  厚到幾米,薄到幾釐米的圖層之下,有著幅員遼闊的空腔。它像蜂巢一樣穩固堅實,效率高超;像蟻穴一樣溝壑縱橫,鱗次櫛比。這裡藏著冰川與火山,這裡流淌著血河與毒沼,許許多多的深淵造物蟄伏在其中,像一隻只冬眠的蛹。

  塔砂本不該看見這麼多,哪怕就在數分鐘之前,還沒有與深淵同流的時候,她都不可能看見這麼多。讓她感知到一切的與其說是暴增的力量,不如說是“共鳴”。

  同類之間的共鳴。

  那是一座很大很大的地下城,它在地下延綿數萬里,在深淵之下盤根錯節,比塔砂之於主物質位面更勝一籌。它有一顆碩大無朋的心臟,大到讓塔砂懷疑是不是整個深淵能用於生成地下城的材料都用在了這裡,這才導致過去魔災中存在感強烈的深淵前哨,完全沒出現在這一次的主物質位面入侵活動中。深淵之石為基底的地下城核心之上,纏繞著某種晦澀不明、難以看透的物質。看到這裡,塔砂大致明白了拉什德嘉因何而死。

  獻祭,它將自己獻祭給了這座地下城。

  “數百年前,這世界的生靈發現世界終將沉寂。”拉什德嘉說,“天真的居民希望同心協力,很蠢。不同造成衝突,衝突形成矛盾,矛盾變成戰爭,沒有統一意志的世界不可能攜手,而形成統一意志的磨損過程足以毀滅攜手後成功的可能。短視的居民想要掠奪資源,也不聰明。如果大船本身都會沉沒,用老船甲板搭建的小舟又要如何逃生?拼湊起來的屍體沒有生存的機會,能存活的,唯有新生兒。”

  “所以你想創造一個新世界。”塔砂說,為這大手筆驚異。

  “所以,”法魔領主用那有氣無力的聲音糾正道,“我創造了一個世界。”

  在那枚混沌不明的巨大地下城核心中,隱藏著比外部更大的東西。塔砂看不透它,也下意識不想細看,如同很久之前,當她的靈魂剛剛來到埃瑞安的地下,注視著那枚吸引人又讓人不安的紅色石頭之時。

  一個世界?

  “一個世界。”拉什德嘉的手——或者爪子,或者什麼別的肢體——比出一個小小的距離,“還差一點點。”

  首先是空間。

  高階工匠與法師就能製造出空間儲物設備,要讓空間中摺疊一個空間,並沒有外行人想得這麼難。一名法魔領主要製造一個空間輕而易舉,它在深淵日復一日地嘗試著摺疊空間,一個個分隔開來的小空間要是全部舒展,總大小能裝下主物質位面的一片陸地。製造這些空間法術不是什麼挑戰,也沒帶來多少成果。

  其次是位面。

  空間是一些小小的氣泡,空間法術能製造十幾立方米的空間已經足夠讓人驚嘆。它短暫而單調,要升格成位面,空間需要變得更大,更穩定,更複雜。哪怕是最小、最短暫的位面,也能夠形成自己的循環系統,在存在的時間內自己自足。

  非自然形成的位面被稱作“半位面”或者“亞空間”,塔砂見過這個。古代法師的法師塔,白塔法師在帝國都城下方製造的那個魔力核心,兩者都是人造位面。法師在位面的研究上走得最遠,在理論這一方面,甚至勝過一些天生的空間天賦生物。

  拉什德嘉是個法魔,它既是高等深淵惡魔也是優秀的法師。

  “什麼是最強的深淵惡魔?哪一種造物最得深淵意志所鐘?——數千年來,埃瑞安三大位面的生靈一直對此爭論不休。”拉什德嘉說,“在我開始研究位面的時候,我才發現了答案。不是最容易進階的怒魔,不是到處都是的小惡魔,不是源源不斷的魔種……是地下城。”

  聽上去簡直在開玩笑。

  地下城是深淵的前哨,也僅僅是前哨而已。在不入侵主物質位面的時候,深淵誕生的地下城大多毀於魔物與環境的變動,運氣壞的成為惡魔的糧食,運氣好一點就成為某些惡魔居住的地點。這種長期沒法動彈的建築物在惡魔看來相當弱小,根本不適合在深淵生存。與其說地下城是某種惡魔,不如說是深淵的特殊建築物。

  說這種東西是最強的惡魔,說隨處可見的深淵前哨受到深淵意志的鍾愛,就像聲稱史萊姆是魔物之王一樣。

  可是拉什德嘉沒在開玩笑,而事到如今,塔砂也能夠理解了。

  “法師塔存在於法師製造的亞空間中,只是對位面的拙劣模仿,地下城卻天生是位面的種子。”法魔領主說,“只不過,後者很難長成而已。這也是法則的限制,越強大的存在越難以誕生。在這方面,世界的衰落反而給我提供了機會,當法則開始殘破,新生的世界得到了出生的機會。”

  空間,位面,世界。法師塔,地下城……新世界。

  在過去的時代,沒有法師認為地下城能與法師塔相提並論。法師塔是傳奇法師的作品,蘊含著各式各樣精妙的符文與法術,平衡,完美,在與自然位面重疊的亞空間中自給自足。而地下城呢,那充其量是個魔物巢穴罷了。它就是最普通的建築物,規劃尚可,連空間摺疊都不存在,更別說和位面之類高大上的概念扯上關係。

  但在現在的時代,法師們絕不會認為地下城不如法師塔。在塔砂的進化發展之中,她與普通的那些深淵前哨,已經完全是兩種東西了。

  為什麼?憑什麼?

  曾讓塔砂輾轉反側的答案,已經近在眼前。

  “你用一座地下城擔任了世界的‘模具’?”塔砂說。

  “我用一座地下城擔當了培養基,或者我只是用自己灌溉了世界的種子,我不知道真相是哪一種。”拉什德嘉搖了搖頭,真奇怪,塔砂不知道它的頭和脖子在哪裡,卻能感到它在搖頭,“我塑造了一個世界的雛形,可是還是不夠。”

  “沒有靈魂。”維克多沉重地低語,他已經完全明白了。

  拉什德嘉企圖創造一個小世界,讓這個世界吸取埃瑞安的養料成長,長成後從埃瑞安脫落,獲得新生。它發現了地下城的潛力,完成了各種法術與獻祭,卻被最後的問題攔在了外面。就像死靈法師的復活術只能復活行屍走肉,這個被法魔領主催化出的新世界,沒有某種幾乎看不出影響卻又不可或缺的東西。

  “是啊,我完成了所有前置部分,剩下的只需要等待……但已經沒時間了。一切有形之物都可以催化而生,無形之物卻不行。”法魔領主幹癟地說,“萬萬年的生長,才讓這個世界產生了稀薄的位面意志,我在數百年間強行催化的世界,又怎麼可能生成一個‘靈魂’?最方便的方法是填補進一個,我自己的靈魂卻無法填補,其他的存在,無論來自天界、深淵還是主物質位面,全都不行。無數次失敗後我明白了,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靈魂都不合適。”

  一直以來的疑問,似乎有了答案。

  塔砂呼了口氣,接話道:“需要界外的靈魂。”

  這就是原因。

  星界從埃瑞安生靈的概念中消失,直到塔砂說破它。通往界外的道路被封鎖,埃瑞安的眾生無法逃離,但塔砂卻可以進出於壁壘之間,因為她本來就不屬於這裡。倘若新生的世界填充進了埃瑞安的靈魂,它等同於再一次被捆綁在了埃瑞安身上,只能跟這個世界共存亡。唯有界外的靈魂,才能帶來變數。

  “開什麼玩笑。”維克多譏笑道,“你如果有從界外攥取靈魂的能力,哪裡還需要為了逃生花那麼大的功夫?為了帶著整個新世界雞犬升天嗎?我不知道你有這麼好心。”

  “的確,我做不到。”拉什德嘉坦然承認,“我只能等待。”

  拉什德嘉等待了數百年,等到了遠方某個世界的某個夜晚。那個世界某一處雷鳴電閃,風雨交加,名為塔砂的普通人類開車駛入一片暗沉沉的天幕,一頭撞上了空間縫隙。

  走在路上被雷電劈中的幾率是數百萬分之一,每年一個國家死於雷擊的人可能超過一隻手。中千萬大獎的幾率比被雷擊更低,但每過幾年,世界媒體總會對新出爐的幸運兒津津樂道。一個人遇見空間縫隙,被捲入並平安到達另一個世界的幾率有多大?那個數字要是計算出來,可能無限接近於零吧。但在星界無窮盡的這麼多世界裡,在看不到起始也看不到結尾的漫長時間線上,只要這幾率不等於零,總會出現一個幸運兒,或者倒霉鬼。

  “按照最完美的計劃,界外的靈魂本該直接出現在深淵,出現在我為你準備好的軀殼裡。”拉什德嘉嘆了口氣,“但是出現了一些意外,讓你進入了主物質位面。我做了許多準備,能讓沒有軀體的界外之魂盡快進入深淵,誰都沒有想到,那裡還有一座與深淵斷開、還能夠憑依的廢棄地下城。”

  “我還是贏了,即使我死得比你早。”維克多露齒一笑。

  “還沒結束,不能論輸贏。”法魔領主一直乾癟無力的語氣中,也泛起了一絲笑意,“現在,到了糾正意外的時候。”

  地下城核心打開了。

  那顆巨大的心臟對著塔砂敞開,像燈籠揭開燈罩,一瞬間燈火通明——肉眼看來並沒有光線,只是塔砂感到一片敞亮,豁然開朗。

  一個世界?

  一個世界。

  巨大的衝擊在此刻震撼了塔砂的靈魂,那感覺如同稚子第一次登高望遠,雲層散開,露出下面廣闊無匹的大地。這麼多的信息一瞬間洶涌而來,塔砂無法將之拒之門外,深淵將他們相連。要怎麼說好?好像因為被水流浸染,從絕緣體變成導體了一樣。剛才還只是半信半疑,或者相信卻不理解,到如今這個概念才躍然紙上。

  法魔領主拉什德嘉,真的創造了一個世界。

  它就生長在埃瑞安身上,像某種寄生植物,吮吸著母樹的營養。它的觸須盤根錯節,四通八達,以深淵為支點,牢牢抓緊了整個世界的每個角落。深淵意志與之狼狽為奸,塔砂接受深淵便等同於接受了它,而當她連通了這個半完成的新世界,她也連通了整個埃瑞安。

  塔砂感到“完整”。

  扎根於深淵的這個地下城,鏈接上了扎根於主物質位面的她,埃瑞安僅存的兩個位面此刻又聯繫在了一起,被隔絕的信息再度暢通。深淵數百年間的歷史在塔砂心中一閃而過,兩邊破碎的線索此刻拼接在一起,曾經以為是混亂花紋的東西變成了完整的軌跡。不同於在星界遭受的衝擊,這個世界的一切震撼無比,讓人敬畏、讓人感嘆、讓人心潮澎湃,卻又不會為此絕望——這是可以理解的。

  塔砂在這一刻,理解了這個世界。

  有什麼聲音嗎?有什麼閃光嗎?大概都沒有,只是腦中一個小小的開關像被撥了一下。此前陷入混沌的重組進度條在這一刻驀然跳滿,它完成了,它消失了。

  “怎麼了?”維克多脫口而出。

  他們認識這麼久,塔砂還沒聽他用這種口氣說過話。維克多聽起來嚇了一大跳,聲音近乎駭然。塔砂摸了摸臉,臉頰上滿是淚水。

  “沒事。”塔砂搖了搖頭,說,“我很好。”

  她很好,前所未有地好,一切謎團都已經迎刃而解,所有迷霧散開,前方岔路通向的地方一目了然。並不是塔砂要哭泣,她只是在與兩個世界共鳴。新生兒嚎啕,垂死者哀哭,這無名的悲愴中傳遞著對生的渴望。此時此刻,塔砂全都明白了,甚至比設局的拉什德嘉知道得更多。她出現在主物質位面並非偶然的意外,那是世界的自救。

  “一座城隕落,一座城升起。”

  “來自界外的靈魂,終將戴上無王之冠。”

  預言系法師的占卜計算著未來的概率,星象女巫的預言則說出全部。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事情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再回頭看嘉比裡拉的預言,這幾句話還真是怎麼說都說得通,無論塔砂接下來是輸是贏,無論埃瑞安的未來是生是死。

  她並非命中註定要勝利,也並非命中註定要失敗。未來掌握在她手中,一切選擇由她。

  “來自界外的靈魂啊,只剩下最後一個問題。”法魔領主的身影漸漸變得暗淡了,“你是否願意坐上你的王座,成為新世界的主宰者,讓新生的世界踏著衰亡舊世界的餘燼蓬勃生長?”

  在那枚地下城核心之中,在那塔砂本應落腳的地方,一個初生的世界正在一點點生長,以舊世界的血肉為養料。數百年的抽取讓深淵一片荒蕪,而它抽乾主物質位面需要更短的時間,因為世界的成長與崩塌會像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快。這是必勝無疑的選擇,只須以一個世界為代價。

  “類似的選擇題,我已經做過一次了。”塔砂笑道。

  她曾在星界法師的法師塔中做出過決定,那時她放棄浩瀚無邊的星界,選擇了埃瑞安——如今一個新的世界也不足以讓塔砂改變主意。她的所有決定都不曾後悔過。

  “真遺憾。”拉什德嘉說,“一切整合補完的過程,總有這麼多沒必要的損耗。”

  “唉,這就是為什麼我們相處不好。”維克多說,“我說這種話是為了嘲諷,而你這麼說的時候滿腔真情實感,沒法愉快地一起玩耍啦。還打不打啦您吶?不對,你死透了,只好動動嘴皮子當拉拉隊。”

  “我們都不應該打擾。”法魔領主說,“這是新世界的靈肉合一。”

  “那我就更應該參加了。”維克多挑了挑眉毛,說:“說起靈肉合一……”

  “停,說話前考慮一下氣氛。”塔砂頭疼地說,感到莊嚴肅穆的大決戰氣氛已經流失了一半,“不要開黃腔——好了繼續說。”

  “那我就沒什麼好說的了。”維克多一本正經地說。

  ……你是來戰前說相聲的嗎。塔砂想。

  她什麼都沒來得及說,在那枚巨大的地下城之心下一次搏動的剎那,一股強烈的引力抓住了她,將她拉了進去。

  維克多迅速跟上,他衝了上去,在一團烈火前急剎車。他在第一時間轉向,速度快得近乎化為殘影,卻又被什麼東西擊中,從高速移動中掉了出來。

  “我考慮到了這個。”拉什德嘉說,“因此為了避免被打擾,我準備了一些措施。”

  烈火與陰影攔住了進路與退路。

  影魔領主“陰影行者”卡斯帕手持曾弒神的陰影匕首,在維克多身後閃現了一瞬,再次融化在空氣裡。據稱被它殺死的那個炎魔領主站在維克多面前,烈焰扭曲了空氣。

  “來吧,我準備好觀戰了。”拉什德嘉說,“棋子對棋子,王對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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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6
發表於 2017-3-24 16:18:47 |只看該作者
第145章 1.1

  塔砂落入虛空。

  深淵地下城的引力牽引著她,像黑洞攥住一枚流星。她正向地下城核心高速接近,卻沒有撞上地面,沒有見到地下城的任何部分——剛才見到的一切都遠去了。塔砂曾鏈接整個世界,從主物質位面到深淵,埃瑞安的全部向她敞開,現如今這感知變得艱澀,並非斷開,只是遠去。

  因為這裡不再是埃瑞安。

  源於埃瑞安的新世界已經成形,如同即將出生的嬰孩不再是母體的第一部分。多麼奇怪啊,小到能存放在地下城核心裡的東西,真正深入其中時竟然變得如此龐大,宛如一個宇宙被存放在盒子當中。塔砂可能在下落,也可能在上升,空盪蕩的虛空裡沒有上下左右。她只是在靠近那個核心,速度越來越快。大量塵埃和塔砂同行,它們向她靠近,吸附到她身上,有生命一般層層包裹。

  與無形之敵的戰鬥已經開始了。

  無數沉重的物質接連不斷席捲而來,乾燥卻粘膩,仿佛糅合到一塊的麵團企圖包裹住餡料。新世界的塵埃悄然無聲地攻城略地,滲透著這具軀體,形體未變而本質漸改。塔砂的三對翅膀驀然展開,重重拍打著空氣,鐮刀似的堅硬羽片怒張,每一片都在高頻率地震顫,將吸附上來的塵埃氣團全數抖落,振入虛空。看不見的敵人不會發出歡呼或哀嘆,這戰鬥如同與海浪為敵,戰果完全看不到,稍一懈怠便是沒頂之災。

  一分鐘或者無數年後,漫長的虛空到達了盡頭,辛辣灼熱的空氣撲面而來。火光倒映在塔砂眼中,新世界是一片灼熱的火海,大地熊熊燃燒。

  有了大地,便有了天空,有了上下左右,引力變成重力,她在往火海中墜落。下降的每一秒,氣溫都在以可怕的幅度上升,附了魔的戰甲與髮帶眨眼間灰飛煙滅,抗火護符在這裡支撐不到半秒。沒有一個普通人能在這高溫下活下來,塔砂吸氣,她的肺開始燃燒。

  火光從皮下燃起。

  潔白的皮膚一瞬間無影無蹤,漆黑的六翼被點燃而後炸成一片火光,大團火焰從塔砂體內爆發,從橘紅到橘黃,再到無法直視的白金色。沒有一點灰燼,或許連餘燼都被燃盡了。那具人形身軀頃刻間化為一團烈火,卻沒有在高速下墜中散落。

  在炙熱的空氣中,這烈火睜開雙眼。

  沒有一具血肉之軀能承受住這樣的高溫,最堅固的鎧甲也難免要在灼烤中變形,那便化身火焰吧。靈活的翅膀與尖牙利爪在此刻幫不上忙,塔砂毫不猶豫地將之捨棄。能被點燃的手足與軀幹、頭顱與內臟全數丟棄,在被外界的火焰燃燒之前,她主動化作烈火。

  火元素之軀承載著塔砂的靈魂,屬於自身的烈火不會傷到她一絲一毫。數千米的距離在高速墜落中轉瞬而過,塔砂結結實實摔到地上,碎成無數火花,又在下一刻匯聚,火元素本身就沒有固定形體。

  無人能在這片大地上落腳,高溫根本不給地面凝固的機會,岩漿好似被燒融的蠟,一刻不停地緩慢流動、翻滾、沸騰。灼熱的溫度能熔解燈絲與煤炭,但火焰要如何燒融火焰?火元素並沒有腳,塔砂浮在熔岩之上,組成身軀的火焰與周圍的烈火不斷交融互換,隨之升溫。她在這片烈火地獄中安然無恙,如魚得水,等待著她的敵人。

  法魔拉什德嘉為新世界獻祭了自己,它的殘魂也得到了一定程度上操縱新世界的能力。一個世界的臨時權限,哪怕短暫又不完全,也能做到許多事情。

  熔岩的流速變得越來越慢,隨著溫度急速變低,地面從金黃變作暗紅,像放冷的糖漿。沖天烈火聲勢漸緩,大地開始凝結,冷硬的黑灰色出現在熔岩的邊緣,向各處擴散。仿佛河流凍結,金紅色的海洋固化成一片醜陋的玄武岩大陸,不再動彈了。常溫對火元素來說已經相當寒冷,塔砂感到一陣失溫,好像赤#身裸體站在冰原裡。剛才蓬勃旺盛的軀體收縮再收縮,從滔天烈焰變成燈籠裡的小火苗。

  當地火熄滅,這降溫也沒有停止,漸漸地,冰霜覆蓋上岩層。

  一些凝固在半空中的纖細岩層發出■嚓脆響,不堪重負地斷裂,摔碎在地。急劇降溫的過程讓這些曾是岩漿的石頭變得相當酥脆,這片大地宛如一個大型餅乾堆,到處都是空隙,到處都有塌方。一雙光著的腳從塌陷的區域跳開,塔砂踩在碎裂的石頭堆上,終於腳踏實地。

  低溫能殺死火元素,她身上的火焰在千鈞一發之際轉化,及時得和點燃時一樣。塔砂看上去又是一個人了,或許因為人類的形態是她最初所認同的軀體,在急速變化時,她化作最初始的狀態。

  低溫讓塔砂微微顫抖,赤裸的身軀在冰冷空氣中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呼出一口氣,呼吸在半空中化一片白霧。

  皮毛開始生長。

  最開始是腳掌,光裸的雙足生出了肉墊,覆蓋上厚厚的絨毛,像踩上一雙保暖的雪地靴。疏鬆的絲狀毛髮從腳踝開始一路攀爬,與在黑色玄武岩上攀升蔓延的冰晶齊頭並進,看上去也十分相似——這厚厚的毛髮是銀白色的,與冰晶渾然一體,正是絕佳的偽裝。

  塔砂並非蓄意讓這層保暖衣長成這種款式,只是她所抽取的元素,來自某種極北巨獸的外皮,就是這種顏色罷了。

  氣溫還在下降。

  這片大地荒無人煙,別說人煙,連一點活物都沒有。大地剛剛從一片沸騰的火海凝固成一片冰冷的石原,目之所及只有石頭。如此單調的地方,寒潮席捲時也看不見草木凋零、走獸顫抖,一分鐘十幾度的降溫表現在此處,只讓某些石塊變得更白了一些。

  只過了幾分鐘,極北巨獸的皮毛就不能繼續禦寒了。肅殺的寒風從縫隙中鑽進來,像一條帶刺的舌頭,重重一卷就能讓骨肉分離。塔砂閉上雙眼,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被凍傷的傷口蠕動著修復,細小的絨毛迅速地生長,層層包裹住漏洞。

  如果此時有他人在場,他們大概會覺得塔砂像一隻巨大的、成熟的蒲公英。蓬鬆的銀色毛髮簌簌抖動,一陣風拂過,大片銀毛就被卷了起來,刷拉拉飛走。極北巨獸的長毛迅速地脫落,又迅速新生,就像春季換毛過程在幾分鐘內完成。仔細看才能發現,那新生的毛髮並非極北巨獸的毛髮,而是某種鳥羽。

  扁平的白色羽毛覆蓋著塔砂的身體,油光發亮的大塊羽片層層疊疊,勝過最好的魚鱗甲,將寒風阻隔在外。大片正羽之下,絨羽密生,這種特異的羽毛莖乾小而短,頂端生著一簇簇細絲,柔弱無骨,蓬鬆成小小的絨朵。要是把密實的外層羽毛比作葉片,內層的絨毛就是蘆花。

  大朵絨羽充斥著表層羽毛下面的空間,若將每一根絨絲在顯微鏡下放大,你能看見上面密布著無數個細小的空隙,其中充盈著靜止的空氣。滿含空隙的絨毛形成了厚厚的保暖層,體溫與外界低溫的交換被切斷,寒氣與潮氣都難以進入被包裹在其中的身體。就像穿上一件蓬鬆輕盈的羽絨大衣,體溫下降幾乎停止。

  塔砂抬起一隻腳,抖落粘在上面的冰霜。肉墊已經萎縮,堅硬的角質層包裹住血肉,冰原寒鴉以這樣的爪子攀住冰層,在固定身軀的同時又不會被寒冷的峭壁凍住。生活在埃瑞安最寒冷區域的並非極北巨獸,而是這種小巧的鳥類,在接近零下一百度的極溫環境中,它們依然活蹦亂跳。

  這是一場沒有硝煙的生死相搏,沒有吶喊與廝殺,輸與贏都無聲無息。還未完全穩定的新世界需要摧毀塔砂的軀殼,得到她的靈魂,塔砂則需要維持住自身,以最小的消耗對抗這天地之變。這場鬥法沒有招式,沒有交手,每一步卻都無比凶險。

  最低溫度一路跌破了目前埃瑞安存在的最低溫度,連冰原寒鴉的軀體也無法安然無恙。降溫速度變得更加快,更加無序,劇變甚至讓凝結的大地開始胡亂崩塌。來不及跳開的腳掌被粘在了地上,冰層如饑似渴地撲上來,要把塔砂吞入口中。

  那堅冰剎那間蔓延到了脖頸,冰原寒鴉張大了嘴巴,像在垂死掙扎。在堅冰將那張嘴封上之前,一點寒光驀然從嘴裡飛了出來,它一離開,那具軀體便塌陷下來。

  冰層中的絨毛不知何時已經萎縮,塌陷的羽毛下空洞乾癟,只剩一層褪下的死皮。血肉之軀在被抓住前驀然轉化,濃縮的能量金蟬脫殼,攜帶著靈魂從牢籠中脫離。塔砂振翅高飛,看之前的身軀墜入增殖的冰層中,她蒼白的雙眸透著一點翠色,宛若冰霜。

  被絨毛包裹的溫熱軀體已經變得不合時宜,塔砂的新身體只有成年人的一個巴掌大,那對小小的透明翅膀飛快振動,像蜜蜂一樣。她看上去就像她自己的小小雕像,冰精靈之軀與人相當相似,只是從腳尖到頭髮絲,全都晶瑩剔透,好似冰雪雕成——也的確像冰雪一樣冷。這等魔法生物消失已久,有記載說它們能在法師的寒冰風暴中嬉戲,現在看來,的確如此。

  意識到低溫無法摧毀塔砂後不久,降溫緩緩停止。

  一道流光劃破晦暗不明的天幕,宣告了下一輪交鋒的開始。

  第一枚流星劃過一條短短的弧線,消失在半空,第二枚流星走得更長,接著第三枚,第四枚……天空下起一場流星雨,如同每一場盛夏的雷陣雨,幾枚零星雨點之後,傾盆大雨驟然降下。

  無數光點籠罩了天空,像一盆火炭當頭罩下。大部分流星在半路上粉身碎骨,卻有越來越多的星星突破了漫長的旅程。那巨大的軀體尖嘯著撲向大地,一路磨損,仍有殘餘。

  這個世界籠罩在一陣流星雨之中,不,應當是“隕石雨”。規模到了這種程度,一切與“流星”掛鉤的美好意向全都蕩然無存,遠方閃爍的星辰揭開神秘的面紗,露出毫無美感的真面目:一顆顆肥碩臃腫、燃著火焰的大石頭。天邊的絢麗光點用上沒多久就化作半空中滾燙的隕石,無數尖銳的爆鳴充斥了整個世界,接著震耳欲聾的轟隆聲不斷,這些石頭砸到了地面上。

  落石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議,仿佛有誰嫌棄重力加速度太慢,又再每顆隕石上用力拉了一把。塔砂險險飛離一枚隕石的軌跡,那餐桌大的石頭只是擦肩而過,就讓冰精靈的一側翅膀驟然汽化。

  這場隕石雨沒有針對塔砂,星落不算密集,但是相當廣闊,整片大地都被覆蓋。冰層與岩石被砸得千瘡百孔,剛成型的大地頓時滿目瘡痍,目之所及,全都是一片末日景象。大氣層是一片艱難支撐的濾網,越到高空越不安全,但塔砂隱約產生了某種猜想,她的軀體開始再度轉化,纖細的翅膀變得堅固起來,帶著她向上爬升。

  一個在自然環境中會相當漫長的過程,在法魔拉什德嘉的外力驅動下,眨眼間便完成了。

  無數隕石轟擊著地面,裹挾著巨大的力量撞入地表,冰霜變得越來越少,不止因為撞擊。大地坍塌,或者收縮,溫度開始漸漸上升,比降溫時更快。本來已經成形的地殼開始震動,這震動被掩蓋在隕石落地的震顫之下,剛開始並不明顯,等量變積累成質變,大地的爆發蓋過了隕石雨。

  轟隆!

  最後一根稻草落下,被轟擊多時的地面爆發出驚天動地的怒火,堅硬的岩層猝然開裂,確切地說,它們被“掀開”。

  滾燙的氣體噴發出來,撕碎了地殼,將碎片重重拋向高空,那些碎片會被彈片殺傷力更大。這堆氣體在剛才的急速降溫中被埋在地下,被凝固的地殼束縛,同時也被保存,在地下炙熱如初。當無數流星充當了引子,地面再也束縛不住熱浪,灼熱的氣體掀翻了大地,無數火山在噴發中轟然起立。剛剛穩定下來的世界被打了個稀巴爛,冷靜了片刻的熱潮,開始了一場毀天滅地的狂歡。

  一個單薄的身影這場末日中穿行。

  群星墜地,火山噴發,這場盛大的末日中一條龍都顯得身單力薄——那又不是龍,至少不完全是龍。堅硬而抗火的龍鱗覆蓋了塔砂的身軀,也覆蓋了她背後那對鳥類的翅膀。她的腦袋和軀幹上覆蓋著厚厚的甲殼,體內的骨頭又中空,無論體外還是體內,無數組織都在變動不休。

  龍鱗堅硬而抗火,不懼高溫,不畏高速擦過的碎石。某種已經滅絕的巨型鵬鳥有著一對強壯的翅膀,能在頂著颶風翱翔。不對,龍鱗不適合覆蓋在這雙翅膀上,太笨重了,塔砂讓其脫落,換上與惡魔之翼類似的防火羽鐮。玄武巨獸的甲殼包裹著塔砂的要害,即便被隕石正中她也不會立斃當場。灰妖精的雙眼讓塔砂能看透遮天蔽日的煙塵,娜迦的耳朵能在混亂巨響中分辨落向她的危險……

  這過程早就開始了,塔砂的肺早就開始調整,以適應此處有毒的空氣。她的骨骼、內臟、肌肉與血流,在環境的每一次細微改變中變化,與環境一樣千變萬化,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無數次進化與退化濃縮在塔砂身上,她在埃瑞安的時間長河中跳躍。

  自誕生以來直到如今,無論天界、深淵還是主物質位面,整個埃瑞安的萬靈都在塔砂的基因庫中,整個埃瑞安都是她的後盾。

  這個連初始生物都不曾誕生的新世界,殺不了她。

  拉什德嘉輕輕嘆息。

  事情陷入了僵局,塔砂不可能戰勝混亂的環境,使出渾身解數的環境也無法吞噬她。拉什德嘉手中雖然握有一個世界,它所消耗的能量也是世界等級。法魔的殘魂並非這個世界的意志,它不能以一個世界針對塔砂,只能發動整個世界,結果像現在一樣大動干戈,仿佛用範圍炮擊打蚊子。

  被再三催動的新世界,已經顯得太過動盪了。如果拉什德嘉繼續使用這樣的大手筆,這個完成的世界,恐怕就會分崩離析。

  “停下吧。”拉什德嘉的聲音響起,在這個世界的每個角落中迴盪,“拖得越久,內耗越大,能從這場災劫中逃脫的機會就更渺茫。”

  “這也是我想說的。”塔砂說,“你為什麼不停下,把這一切拱手相讓?”

  “這有什麼意義?”拉什德嘉又說,“界外的靈魂,無論輸贏,你的結果明明都一樣。”

  “不需要什麼意義。”塔砂笑了。

  她說:“我樂意。”

  選擇。

  自我意志。

  靈魂。

  這不就是這個世界所缺的東西嗎?

  在塔砂回答的時候,她看到了一面鏡子。

  天空與地面都在燃燒,隕石與火山一道咆哮,在這瘋狂的天災中,怎麼會有一面鏡子出現在這裡?這鏡子沒有邊框,只有鏡像,塔砂的身影倒映在鏡中,漸漸從虛影變得立體。

  半空之中,走出了活的鏡像。

  它有著與塔砂一模一樣的面孔,一模一樣的身軀,塔砂的身體在不斷調整改變,鏡像的身體也一樣。它長著一雙巨鳥的翅膀,龍鱗覆蓋到上面,很快又脫落,惡魔的羽鐮代替羽毛覆蓋在上頭。這變化晚塔砂幾拍,仿佛錄像帶出現了卡頓似的。

  龍的鱗片,鳥的翅膀,惡魔的羽鐮,玄武巨獸的甲殼,灰妖精的眼睛,娜迦的耳朵……還有與塔砂截然不同的,全然空洞的眼神。

  “了不起!”拉什德嘉驚嘆道,語氣仿佛看到孩子第一次行走的父母,“奇跡!即便是沒有靈魂的世界,也有最基本的求生欲嗎?”

  鏡像並非法魔領主的手筆,它來自這個新世界。

  埃瑞安有塔砂,塔砂有著讓新世界垂涎欲滴的飽滿靈魂。在對靈魂補完的渴望中,這無意識的世界,做出了它的嘗試。

  埃瑞安有塔砂,新世界有“塔砂”。

  “你看,這就是差別。”塔砂對著熟悉的臉與陌生的眼睛低語。

  “你看,這就是差別。”鏡像回答道,音調與口吻一絲不差。

  “鸚鵡學舌。”塔砂嗤笑道,“來吧!”

  “鸚鵡學舌。”鏡像說,“來……”

  它沒有說完,塔砂捏碎了它的咽喉。

  厚厚的甲殼護著頭顱與軀體,咽喉中的某個部位格外薄弱,正適合下手。如果這具身體全盤模仿,那麼弱點也該在相同的地方。

  沒有誰比塔砂更了解自己。

  鵬鳥的翅膀帶著塔砂驀然後退,避開同樣抓向自己喉嚨的利爪。她後退,鏡像也後退,兩者彬彬有禮得好似在跳交誼舞。塔砂的撲擊毫無預兆,鏡像靠近得沒頭沒腦,後者還在笨拙地模仿。塔砂撤銷了軀幹的甲殼,切金斷玉的利爪向前一抓,從對方剛卸下鎧甲的胸口掏出心臟。

  她捏碎了手中跳動的肉塊,同樣失去了心口一大片皮肉。塔砂躲得足夠快,只是鏡像也變快了,時間差變短了。斷首且無心的軀體砰然倒地,摔入火山口當中,被高溫煙塵吞沒。幾秒之後,火山熄滅,煙塵分離,末日景象奇跡般地停下了一小塊,在那被天地庇佑的區域中,無頭的屍體搖搖晃晃站起。

  傷口蠕動著愈合,頭顱吹氣般生長,依然與塔砂一模一樣。眼神空洞的世界之子又一次飛了起來,比剛才更靈活,更有力。

  塔砂面無驚色,她知道這一場戰鬥不可能結束的很快。

  但也不會結束得太慢。

  地下城核心之外,深淵的地面也開始了震動。一隻修長的手在地上摸索,撿到斷肢,接回身上。維克多在炎魔領主的屍骸邊抬起頭,他看到天空中群星墜落。

  被新世界全力抽取能量的深淵,距離全線崩塌也只有幾步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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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4 16:19:00 |只看該作者
第146章 1.1

  “活見鬼……”

  一名渾身浴血的戰士抬起頭來喃喃自語,巨大的陰影遮蔽了他的頭頂。

  天空在扭曲,那個主物質位面與深淵之間的狹長通道張大到了極限,像一張開啟到兩頰撕裂的巨口。這張巨口開始嘔吐,大量的深淵造物從中噴涌出來。

  廣播台的主持人張口結舌,戰地記者跌落了筆,哪怕是最訓練有素的戰士,也很難不在仰望天空時戰慄。一隻一隻、一波一波出現的魔物突然間變成了黑壓壓一團惡魔之雲,仿佛一點點滴水的水龍頭被拔掉了閘門,讓人震悚的“水流”噴泉般涌現。

  當深淵的不穩定到達了某種極限,當法則都開始混亂,當混亂向主物質位面蔓延,限制消失了。

  所有堵在深淵那頭的魔物,不計代價地衝向人間。

  深淵意志在垂死中發狂,這混亂的無意識一直被法魔哄騙,將孕育著新世界的地下城視作深淵造物,仿佛被麻醉的巨獸,把寄生者當做親生子乃至族群希望。等到事情已經不可輓回,異形的胎兒即將破體而出,祂才發現末日將至。深淵的無序意識缺乏針對罪魁禍首的邏輯,這巨獸在瀕死中瘋狂掙扎,無差別攻擊,龐然大物的垂死掙扎足以造成災難。

  成千上萬的深淵魔物如同炸群的野獸,連中高等級的惡魔也失去了理智,深淵的瘋狂感染了它們的靈魂,那與喪失神志沒什麼兩樣。不耐火的魔物緊靠著渾身著火的惡魔,爭先恐後地被燒成灰燼,後來者還在前仆後繼。惡魔妖術師沒頭沒腦地撲向近戰職業者,一團漿糊似的腦袋再無法操控任何精湛的法術,深淵施法者們的法杖,現在就是一根棍棒。最貪生怕死、欺軟怕硬的小惡魔膽敢撲向職業者,它們成片地死去,也把一些反應不過來的職業者拖進了地獄。

  本已穩定的戰場,剎那間陷入了血淋淋的亂戰。

  “我們真的能贏嗎?”

  一名法師學徒問出了每個人心中都想過的問題。

  戰場的投影投射在法師學院的墻壁上,有人在喃喃祈禱,有人在瑟瑟發抖——最小的在讀學徒只有十一歲,沒人能要求他們像真正的戰士那樣勇敢堅強。即使使用了一些去除血腥畫面的魔法,這等直播對於小學徒來說還是太可怕了,尤其是他們知道一些老師、一些學長學姐正在戰場上的時候。但絕大多數老師還是通過了這一措施,學徒們必須知道戰場是什麼樣子。他們需要記住這犧牲與責任,倘若前線的軍隊沒能攔住深淵大軍,魔災擴散之時,沒有任何人能倖免。

  在最糟糕的那種未來裡,在座的學徒們也終將踏上戰場。

  “恰恰相反,這正說明我們離勝利非常近。”他們的老師海登斬釘截鐵地說,“為什麼那些惡魔會發狂?因為它們已經黔驢技窮!”

  他的學生齊刷刷看著他,他的不少同事們也一樣。有戰鬥力的法師已經傾巢而出,留在這裡的正式法師大多不擅長戰鬥,有一些才二十幾歲,剛剛畢業,心中的恐慌不見得比學徒們少。但沒有一個老師面露愁容,最害怕的人也在強裝鎮定,只在袖子裡將拳頭握緊。如果老師都在害怕,學徒們還能依靠誰呢?

  “別怕,這只是黎明前的黑暗,全無理智的敵人並不可怕。”海登安撫道,“只要我們支撐住這最後的瘋狂,勝利將屬於我們。”

  破敗不堪的深淵像一台踩足了油門的車子,不知何時就會解體。

  問題只是,在解體之前,被它衝撞的對象是否能撐過去。

  一大群魔物擠壓在通道的開口,像一群卡在水管開口的水蛭,誰都想出來,誰都出不來。這滑稽的畫面持續了一小會兒,天空中響起一聲悶響。它聽起來**的,好似血肉被搗碎的悶聲,事實也的確如此。一隻巨大的胳膊從密密麻麻的魔物中擠了出來,一把抓空了一大片區域,魔物發黑的鮮血嘩啦啦落下,像一陣來去突然的暴雨。

  一隻石柱般粗壯的胳膊在天空中劃拉,接著是一顆獠牙參差的碩大頭顱。直到數百里之外,人們都能遠遠望見那顆邪惡的腦袋,巨魔領主正從縫隙中爬出來,這大惡魔揮舞著巨大的骨棒,要將眼前的一切撕成碎片。

  到處都陷入了激戰。

  維克多與陰影行者卡斯帕打成一團,以幾個不可愈合的滴血傷口為代價,他終於將暗處的刺客逼了出來。要論正面作戰,專精刺殺的影魔領主不是他的對手,但在他成功幹掉對方之前,又有新成員加入了戰團。新來的惡魔代替影魔挨了一拳,數百張面孔塌陷,又有數百張面孔鼓起,哭哭笑笑,讓人心煩意亂。如此一打岔,影魔又躲進了陰影。

  惑心魔領主,“千面者”薩。

  “原來如此。”維克多低語,不知是稱讚還是咒罵,“真他媽了不起。”

  怒魔賽門說,“陰影行者”卡斯帕宰掉了“火翼炎魔”奧斯特加,“千面者”薩失蹤多年又再次出現,如今看來它們都是一個下場。法魔領主拉什德嘉不愧是深淵的聰明人,這數百年來,它將其他領主玩弄於鼓掌之中,讓它們全都成為了手中的棋子——它們一些毫不知情,自認為在為自己的利益奮戰,另一些更加倒霉,比如眼前這三位,也不知是在哪一年中了拉什德嘉的暗算,完全被炮製成了活傀儡。

  當深淵陷入最後的狂亂,所有惡魔都開始發狂,除非被放逐或已經死去。拉什德嘉自身的死亡也被它所利用,到了新世界的存在無法掩蓋的現在,深淵之內也已經沒有阻力。

  “千面者根本不會打架,陰影行者離開陰影就是跳脫水的魚,鹿死誰手還不一定……算了,這不重要。”維克多忽地笑了起來,“只是在彼此拖時間罷了。到頭來,我們的全部身家都壓在了別人身上,放在過去,誰能想到呢?”

  他轉頭,望向大地上那道通往地下城的溝壑。

  “的確,世事難料。”拉什德嘉難得地再次開口,“可惜你的未來只有一條,她輸,你將與這舊世界一起滅亡;她贏,對抗災厄的最後希望也將消失。”

  “這個嘛,”維克多露齒一笑,“那可就不一定了。”

  地下城核心之中,新世界裡,那場鏖戰已經到了最後關頭。

  成群結隊的火山口仿佛吐光了內部的熱氣,大地開始向內坍塌。灰濛濛的天空呈現出一種斑駁的絢麗過頭的顏色,那是毒蛾鱗片的顏色,是瘋掉的繪畫家才會使用的色彩。隕星的軌跡變得古怪起來,它們燒融在天幕之中,如同溫度太高的炮彈在炮膛中融化。高溫與熱氣充斥了整個世界,隨著其中唯二兩個活物的生死之戰推向高#潮,這世界不堪重負地嘶吼,天與地蠢蠢欲動,像被一根木棍撐起來的盒子,眼看著就要合上。

  魔力在中心戰場洶涌,利爪對抗利爪,噴吐對噴吐,天賦法術對天賦法術,已經沒有任何能分辨出交戰雙方。塔砂與“塔砂”的位置一刻不停地變化,她們交錯,搏鬥,變化,驟變的形態好似按了快進鍵的影片。她們因彼此流血,那血液落下,化作流光。

  鏡像不再是一板一眼的模仿者,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它反而變得更像塔砂了——相似的不是形態與動作,而是本質。它不是一個對塔砂存在的拙劣模仿,它是新世界的“塔砂”。

  她們不再躲避高空的流星與火山的噴涌,那些東西已經奈何不了她們。切金斷玉的碎石衝向她們的頭顱,能熔鑄地殼的高熱噴向她們的軀體,輕飄飄彈開,沒留下一點痕跡。塔砂再不需要為對抗環境花費一點點心力,就像鳳凰不用擔心被火焰灼傷。世界的形體,要如何傷及世界的靈魂?

  這是兩個世界的戰爭。

  她們的交戰引發一輪輪擴散的衝擊波,這並非天崩地裂的原因。讓新世界不堪重負的是能量的交鋒,是魔力,是要素,是構成世界的本源力量。新世界把全部的力量投入到“塔砂”當中,而埃瑞安的力量則頑強地穿透重重屏障,全力供給塔砂。又或者說因果始末相互顛倒,並非塔砂與“塔砂”的戰鬥牽扯進了兩個世界,而是兩個世界藉助了她們的形體,終於能夠彼此廝殺。

  這絕對是塔砂參與過的最奇特的戰鬥,前所未有,很可能今後也再無機會。她在全力迎戰,同時又像在冷眼旁觀,腦中開啟了無數個屏幕,她在同一時間旁觀。

  一名戰士在戰場上死去,她閉上了疲憊的眼睛,手指動了動,還是沒來得及夠到放著家人照片的項鏈;收音機邊的小男孩頻頻轉頭去看他的母親,他的母親一無所覺,捏著手帕,已經幾小時一聲不吭,滴水未進;幾個農夫在田野上揮動鋤頭,聊著今年的收成,“應該不錯,”他們說,“只要魔鬼不過來。”;一群駝牛在常年寒冷的森林中慢條斯理地咀嚼著葉片,對戰爭和世界之類的事情一無所知,漠不關心。

  一個惡魔在戰場上死去,它慘叫著化為一灘膿水,構建它身體的能量流回深淵;成群的魔物擁擠在通道旁邊,再無恐懼之心的它們向同一個方向推擠,成片成片入侵,成片成片在同胞們的踐踏中死去;維克多與其他惡魔領主廝殺正酣,他背肌在肢解惑心魔時鼓起,後心一道半米長的傷口源源不斷地留下黑血;拉什德嘉的殘魂漂浮在半空,凝視著,等待著。

  此時此刻,深淵或主物質位面,對塔砂而言再無區別。

  埃瑞安的一切盡收眼底,仿佛整個世界都被放入了她的地下城。在這奇妙的時刻,塔砂不會再為熟悉的面孔死去而悲傷,不會為深淵即將解體高興,一切要命的難關在此刻都變成了細枝末節。這是創世神的視角,頓悟在她心中展現。塔砂能夠理解新稱號的名字了,那個地下城進度到達百分之百後出現的新稱號,真的相當貼切。

  世界對萬靈一視同仁,個體乃至單獨位面的得失,都不是多值得關心的事情。

  重要的是——

  生存。

  塔砂為此而戰,“塔砂”為此而戰。兩個世界都到了生死關頭,嚴密的法則在窮途末路中混亂,連世界與世界之間的邊界都開始模糊。另一個世界的渴望也開始在塔砂的意識中咆哮,聲嘶力竭,震耳欲聾。兩個截然不同、互為生死之敵的世界在此刻共鳴,不想死去的舊世界與想要出生的新世界,吶喊出相同的聲音。

  想要活下去。

  這便是那個臨界點。

  被冰凍吐息凍結的“塔砂”凝固在半空中,沒有迅速解凍,因為新世界自顧不暇。強烈的共鳴在不穩定的世界壁壘上放上了最後一根稻草,本已從埃瑞安獨立出來的新世界破碎了一點,只是一點點,足以讓兩個世界再度彼此聯通。地下翻騰的岩漿中,一絲無光的縫隙悄悄出現,那裂紋與鏡像“塔砂”臉上正在彌漫的那道一模一樣,與拉什德嘉地下城核心中開始擴散的那道一模一樣。

  法魔深深嘆息。

  塔砂贏了,埃瑞安贏了,比起剛成型而未完成的新世界,苟延殘喘的埃瑞安總算稍勝一籌。短暫的時間裡,鏡像又變回了鏡像,這破綻破綻等待已久,千載難逢。只要擊碎它,讓舊世界加速崩塌,這場戰爭便會終結,塔砂與埃瑞安的眾多生靈都獲得了暫時性的勝利,註定的死期終將來臨,但它還很遠,不是嗎?

  新世界的破綻很快會被彌補,錯過這次便又要再付出不小代價。最好的選擇是立刻動手,打碎它,擴大優勢,乘勝追擊,勝利唾手可得。

  塔砂靠近,張開雙臂,抱住了即將碎裂的鏡像。

  “是的。”塔砂在心中回答,“我願意。”

  新稱號的條件滿足。

  地下城重組升級的進度超過四分之三後,【Keeper】、【龍】與【星界旅者】後出現了一個未解鎖稱號,這個新稱號在進度條到達百分之百時解鎖。新稱號的解釋相當奇怪,沒頭沒腦,乍看上去完全不明效果。它說:理解我,認可我,選擇我,成為我。

  在進度完全滿足之前,塔砂猜想過進度的前進到底與什麼掛鉤,最終補完的方向是什麼,也猜測過這稱號的許多種可能。普通的地下城不需要對埃瑞安的這麼多理解,通過理解世界而進階、越發展越廣闊的地下城,最終的方向與其說是割據一方的強者,不如說是這個世界的王者吧。最終的結果和塔砂的猜測很像,只是那稱號既不是“王”,也不是“神”。

  是【背負者】。

  不需要什麼解釋,不需要多少解說,在真正理解這個世界,塔砂自然而然明白了她能做什麼。

  塔砂說:“我來背負。”

  裂紋驀然擴散,鏡像的睫毛微顫,完全碎裂的上一個瞬間,那個懵懂矇昧的新世界仿佛理解了塔砂的意思。那枚碩大的地下城核心上,裂紋也在蔓延,法魔拉什德嘉的殘魂隨之黯淡,它的神色——如果有人能看清的話——卻變得比剛才死氣沉沉的模樣生動了許多。

  “是這樣嗎?”拉什德嘉驚訝地說,聽上去幾分歡喜幾分惋惜,“如此倒也不失為一種可能,可惜……”

  可惜它看不到了。

  地下城核心像鏡像一樣寸寸碎裂,將殘魂與之綁定的法魔領主也隨之魂飛魄散。一個世界在其中泯滅,新世界分崩離析,逸散的能量沒有一絲一毫浪費,從哪裡來回哪裡去。如同沙灘上的沙子城堡倒塌,叢林中樹木倒下,從埃瑞安抽取的那些養料,再度回到了埃瑞安。

  “快看!”

  主物質位面,擔架上拼命回頭看著戰場的傷兵發出一聲尖叫,抬著擔架的醫療兵開口想安慰他,只是一個側頭,也為余光看到的東西驚呆了。

  想撲到敵人身上同歸於盡的軍人撲了個空,他瞠目結舌地抬起頭,還是同僚眼疾手快關閉了已經啟動的魔導炸彈,這才沒發生讓人哭笑不得的慘劇。被地獄犬包圍的法師本已閉目等死,等了半天安然無恙,她睜開一隻眼睛,環顧四周,一臉茫然。站不起來的兩個重傷戰士與跑到戰場中間治療他們的牧師齊齊抬頭,後者的治療因為目瞪口呆而中斷。

  “我操他媽的奶奶個熊啊。”獸人戰士喃喃自語。

  撒羅的牧師忍耐了一會兒,轉頭道:“撒羅在上,請不要說髒話,這裡還有孩子呢!”

  “老子成年了!”另一個戰士氣咻咻地說,“有矮人血統怎麼了?我自豪!”

  無數讚美和咒罵脫口而出,在驀然安靜許多的戰場上相當清晰明顯。整個戰場空曠下來大半,幾乎所有人都揚起了頭。

  “惡魔飛走了!對!它們像頭頂上有個吸塵器一樣飛起來了!”廣播主持人眉飛色舞,激動得語無倫次,“不管大的小的,一個不剩!”

  在十幾分鐘前噴涌而出的魔物大潮,仿佛被摁了快退鍵,又全部原路返回,速度比它們墜落時更快。深淵與主物質位面之間的通道仿佛變成了一台分辨力驚人的吸塵器,所有主物質位面的生靈安然無恙,而每一隻惡魔,不論是強是弱,全都身不由己地倒飛回去,重新投入深淵。巨魔領主的龐大身軀在半空中劃拉,在通過通道時怒吼著掙扎,企圖抓住什麼東西,顯然什麼都沒抓住,像一隻滑稽的、被翻過身來的烏龜。

  “再來啊,狗雜種!”有人對它揮舞拳頭,他的戰友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許多人,或者說大部分並沒有那麼樂觀,他們不相信這莫名其妙的天降好運。醫療兵飛速地在戰場上穿梭,趁著這個空隙帶走所有急需治療的人。工匠們迅速修補起被摧毀的防禦工事,許多疲憊的戰士就地休息,緊盯著通道。高階法師們探討著對通道做些什麼的可能,指揮部的人們如臨大敵,就在剛剛,一些屏幕,那些並非來自無人機,而是來自瞭望塔投影的屏幕,驀地熄滅了。

  通道出現了奇怪的改變。

  戰場上有人心存僥倖,有人嚴陣以待;戰場外有人焦急詢問,有人漠不關心。但無論是在哪裡,無論此事是什麼心態,甚至無論是什麼,整個主物質位面的全部生靈,都在此刻感覺到了那個動靜。

  滴答。

  就像是……一滴水落進湖中?

  醒著的生靈左顧右盼,睡著的那些則從淺眠深眠中驚醒。那個,那個,你感覺到了嗎?人們彼此詢問,比劃來比劃去,誰都說不清“那個”是什麼。是一種聲音嗎?是一道光芒嗎?是皮膚上的一點觸覺嗎?好像都是,好像都不是,絕大多數人無法說明白這感覺來自哪種感官,唯有施法者若有所思。這一點兒動靜橫掃世界,對於萬靈來說卻只是靈魂上的一點漣漪,還未弄明白,便已經遠去了。

  戰場上爆發出一陣喧鬧,摸不著頭腦的人在驚詫中交頭接耳。無數隻手指指向天空,在他們的注視中,那道帶來災厄的縫隙,好似水中的墨跡,就這麼一點點淡去。

  在深淵通道的正下方,人群出現了一點騷動,有個人突然出現在了他們當中。不少人拿起了武器,等看清那是誰,多少又松了口氣。維克多那張臉知名度相當高,哪怕渾身血污,近乎渾身赤裸,人們還是認得出他。

  但沒有人上前問他突然出現在這裡的原因,不少戰士根本沒放下武器,並不是因為對方渾身浴血。往日總是笑嘻嘻的執政官伴侶先生,此時面目陰沉,一身煞氣,他身上那種讓人震悚的氣勢,竟與他們剛剛奮戰過的惡魔領主如此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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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4 16:19:15 |只看該作者
第147章 1.1

  這個世界安靜下來。

  埃瑞安的每一個觀測站裡,所有的深淵引子探測器都熄滅了。深淵的最後瘋狂中它們也亮得發狂,儀表盤滾燙,以至於當燈光猝然熄滅,指針驀然歸零,工作人員們懷疑這些儀器只是不堪重負,終於壞掉了。

  魔導技師們檢修了這些探測儀,大部分儀器都安然無恙,運行狀態良好,刻度忠實地指向同一個方向。這不是顯示錯誤,主物質位面回到了之前的狀態——並非那個流星破空的時刻,還要更早。一些探測器製作得相當精細,早在深淵與主物質位面的通道徹底打開、顯現之前,在幾年前希瑞爾剛剛喚起深淵的時候,它們就有了細微的變動。如今所有數值徹底歸零,宣告著深淵徹徹底底離去。

  深淵的歸深淵,主物質位面再無一隻惡魔。

  與深淵對抗的某些東西,也一樣離開了。

  銀狼的腳步踉蹌,像喝醉了酒,四肢難以再支撐身體。她在人們的驚叫中倒塌下來,德魯伊匆忙升起了樹木支架,卻沒能接住她。巨狼的身體在空中變小,狼形褪去,雙目緊閉的女性從樹枝空隙跌落。醫療隊向狼女跑去,緊張地檢查她的身體。

  他們沒發現一根斷骨,甚至沒找到多少傷口,血污之下皮膚完好,加持於她的那股力量在臨走前治愈了所有重傷。瑪麗昂什麼事都沒有,她只是睡著了,睡得很沉,連墜落也不曾把她喚醒。狼女在睡夢中舔著脣邊的血跡,或許在回味地獄三頭犬的滋味。

  醫護人員熟練地將一層布料裹到她赤裸的身體上,這種特殊布料輕薄而保暖,抗菌,可以接觸傷口,不透明,正適合包裹住那些過了變形時效的德魯伊與獸人。

  到處都有人倒下,這些奮戰多時的戰士到此刻才能松一口氣,咬牙堅持的人們一放鬆,睏倦與疲憊就把他們放倒了。後勤人員忙得要命,從上空看去,擔架像一根根縫線,醫療兵在戰場上穿針引線,縫合著埃瑞安的傷口。所有人都開足了馬力,盡可能阻止那些奮戰過黑夜的戰士死在黎明的曙光之中。

  施法者受之前的魔力浪潮影響最大,法師團的年輕法師們打了雞血似的扔出每一個會用的法術,把自己的精神力抽得精光。如今魔力支撐消失,他們一個個斷電一樣躺平在地。在如此繁忙的時節,這些沒受傷只是脫力的人們暫時無人問津,只好在地上躺成一排,有氣無力地跟彼此打打嘴仗。

  “我覺得我這輩子都不會再一口氣放這麼多冰錐術了。”一名法師說,“除非今後我失業了,只能在街頭賣棒冰為生。”

  “我也是,我這輩子都沒放過這麼多火球。”另一名法師說。

  “這就是我一天的分量。”勞瑞恩插嘴炫耀道。

  法師學院畢業的法師們齊心協力地開始噓他,紛紛表示量產法師說話,有師承的幸運兒閉嘴。

  “我愛你,凱西!”一位戴著厚眼鏡的法師突然大喊道,“請跟我約會!”

  “哈?”躺在距離他五米開外地上的姑娘瞪大了眼睛。

  “沒事,我就這麼一說。”眼鏡法師雙手交握,放在胸口,一副死亦瞑目的安詳模樣,“開戰前我就想,要是我們都沒死,我就跟你大聲表白來著。好了,你可以拒絕我了。”

  “想得美!”法師姑娘笑起來,“你說拒絕我就拒絕,那我不是很沒面子?”

  轟地一聲,躺成一片的人們開始起哄,口哨與鼓掌聲爆發。眼鏡仔的朋友們亂揉著他的頭髮,亂七八糟地唱“好樣的菲利普今天兩米八”——也不知道這是哪裡來的調子。附近的人向這邊投來好奇的目光,小聲跟彼此詢問菲利普是誰(這位普通的法師小夥子大概要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走紅一陣子),想知道這群躺成死魚的法師怎麼突然精神成這樣。劫後餘生,法師團中最沉著嚴肅的人也露出了年輕人的樣子,他們笑鬧著,暫且不去想他們當中少些了誰。

  樹語者德魯伊沒有忙裡偷閒的運氣,他們還得強提精神,滿戰場製造防護墊。地上的法師能就地栽倒,天上那些就比較要命。

  好些法師還有幾分理智,對此前從天而降的魔力有所顧慮,只要沒被逼得太緊,就沒把自己完全掏空,現下還有拿法杖支撐住自己的力氣。天上的女巫們則沒那麼多顧忌,她們上戰場時雖然都有活到勝利的信心,但同時也絲毫不介意跟一群高階惡魔同歸於盡,夠本就行。這些隨時準備當人肉炸彈的女士毫無節制之意,她們揮灑魔力起來好似派對上砸開免費香檳,於是在魔力退去之後,天上的女巫們倒得整齊劃一。

  召喚精類生物與元素生物的兩位回聲女巫在飛艇艙內操控著僕役,她們倒頭大睡倒也不會出什麼事。深淵生物專精的回聲女巫阿芙拉大概當了太多年什麼都召喚不出來的殘廢女巫,一朝得志,興奮過頭,在飛艇被擊中後也沒有降落換載具,騎著召喚來的報死鳥就一頭衝回了天空戰場。惡魔被抽回深淵時,她跟那隻報死鳥一起被卷了進去。等深淵通道開始淡化,阿芙拉才從中掉了出來。

  一名反應特別快的德魯伊用五米高的大型絨絨草接住了阿芙拉,那顆植物護墊在女巫距離地面還有不到六米時終於長成,所有旁觀者都捏了一把冷汗。阿芙拉本人看上去倒毫不在意,她從護墊上爬下來,一臉興奮。

  “謝謝你拯救了我的後腦勺!”她對那個樹語者德魯伊揮了揮手,轉而對周圍的人激動道,“你們猜我剛剛去了哪兒?我去了一下深淵!我看見……”

  然後魔力開始退潮,阿芙拉保持著那副手舞足蹈的姿勢,噗通一下,向後倒去。埃瑞安的地面,還是沒放過她的後腦勺。

  站在飛艇頂上縱火的火焰女巫阿比蓋爾也滑了下來,她成功被另一個植物護墊接住,卻沒有醫療兵能夠靠近檢查。她的影子張牙舞爪,攻擊著任何膽敢靠近的人,一名醫療兵險些被陰影吃掉。稍微知道點情況的人企圖說服藏在她影子裡的陰影女巫,可是談判毫無進展,陰影似乎聽不懂人話。最後還是來看熱鬧的邪眼女巫美杜莎打破了僵局,她一直在當觀察員,不怎麼費勁,這會兒精神頭不錯。

  “嗨呀,魔力用光,她餓得聽不進人話,又不想吃小艾比嘛。”美杜莎見怪不怪地揮了揮手,“喂一喂就好啦!”

  陰影女巫要吃新鮮血肉,還得是活的,還得夠分量。感謝附近的小實驗室裡有成堆小白鼠,該實驗室的負責人(一個同樣在戰場上並因為魔力退潮而蔫兒吧唧的黑袍法師)臭著臉貢獻了實驗材料。“這個女巫得知道,是一名法師拯救了她的性命。”這法師耿耿於懷地說。

  “那你該問他們要謝謝啊。”美杜莎嘻嘻笑著指了指旁邊的圍觀群眾,“她又餓不死的,再餓一會兒就要開始暴走吃人。”

  圍觀群眾們心有餘悸地退後了幾步。

  等到明天早上,如果這些施法者能醒來的話,他們多半會和派對玩過頭的宿醉者一樣痛苦吧。

  還能飛的龍騎兵與獅鷲騎手已經升空,打撈一些失靈亂飄的飛艇與無人機。巨龍扇動雙翼,在戰場上投下讓人心安的陰影。龍還維持著最後的尊嚴,鼓起餘力飛回巢穴,只有龍騎士能看出它的疲憊。太古龍魂吐出長長的一口氣,像是嘆息,又或者只是太累了。

  魔力的涌流曾在最危急的時刻加持到主物質位面的守軍身上,讓施法者魔力洶涌,讓職業者精力充沛,幾乎逆轉了整個戰局。如今深淵之門消失,魔力一併退潮,被加持過的戰士們打回原形,四處奔跑的動物之靈再次不見蹤影,這時效性讓人惋惜,也讓人安心——臨時借用的強大力量,比天降餡餅的永久提升要合理得多,不必擔心什麼可怕的未知代價。

  不久前讓魔導技師們目瞪口呆的大型魔力環境測量表,到此時一併恢復了平靜,衝破許多個巨大度量的指針開始緩緩倒退。魔力在環境裡的變動畢竟沒有在生物身上那麼立竿見影,觀測者們普遍認為,再過一些日子,它又會恢復到原來的刻度上。

  不過,大法師塔內,那一株抽出花苞的植物,並沒有凋謝。

  這魔法植物的種子自古代法師塔,在時光流逝中失去了名字,研究它的法師們將之取名為“魔法之花”。這名字直白淺顯卻很合適,因為它只會在魔力濃厚的環境中生長,它開放的日子,多少預示著魔法的再度繁榮。魔力的浪潮中,魔法之花的種子抽枝展葉,一枚小小的藍色花苞生長在枝頭。如今那淡藍色的花苞在護罩中含苞待放,既不綻開,也沒有收束。

  仿佛時間再度凝固在了它身上,像之前的數百年一樣。

  馬上就會凋零吧,法師們低語,讓學徒抓緊時間觀察與做筆記。但一晚上過去,花苞還是那樣。或許明天就會凋落了吧,法師學徒們對彼此說,他們的眼睛懷著幾分自己都說不好的指望,嘴上說著會凋謝,只是讓自己別做不切實際的期望。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到了亞馬遜女王下葬的那一天,魔法之花依然綠葉挺拔,花骨朵鮮亮,沒有半點要凋謝的意思。

  深淵之戰結束了,一大堆後續事項卻剛剛開始。軍隊的調動啦,傷員的治療啦,亡者的安葬啦,生者的撫恤啦……總之,亞馬遜人安葬他們的女王這樁事,也得排到七天之後,畢竟他們不想將她草草埋葬。犧牲的人相當多,出於衛生安全考慮,大部分戰死沙場之人都會以一種高效簡介的方式被收屍和登記,效率是最要緊的事,紀念得靠後放。

  不用擔心屍體腐敗,亞馬遜女王的屍身只剩下了枯骨。

  魔力的浪潮給了她最後一搏的機會,秘術讓女王短暫擁有了傳奇等級的力量,只是要在事後收取代價。她燃燒了全部的生命力,幾分鐘的青春復返後,死神如約而至。年老的亞馬遜女王已經離開了戰場,她沒有軍牌,族人們通過那頂金冠才分辨出她的屍體。

  她的女兒們將花冠放在骷髏的面孔上,裝飾屍骨時族裡的孩子們圍攏來看,小心地摸一摸棺木與骸骨——在亞馬遜人的文化裡,戰死的勇士會化作英靈,他們的屍體非但不可怕,而且還會帶來庇佑與好運,就像老戰士撫摸你的頭頂。

  這是一場集體葬禮,亞馬遜人的屍骨與埃瑞安的其他戰死者埋在一起,但他們的軍牌被送回來,此刻與他們的女王一起下葬。儘管各種忙碌還沒有結束,來參加葬禮的人還是很多,亞馬遜人在其中倒不占大多數了。

  “我曾受過女王陛下的指點。”一名獸人弓箭手說,“她的指點在這場戰爭中救了我一命。”

  “她招收外來者的仁慈改變了我的人生。”魔箭手利蒂希婭說,“而我的老師也埋在這裡。”

  “我從未見過她,但我最好的朋友幾乎迷信她。”德魯伊阿爾弗雷德憂傷地笑了笑,“要是亞特蘭特知道自己的名字能跟女王陛下出現在一個墓碑上,她一定很高興。”

  亞馬遜的戰士們在此下葬,二十多年以來,這一支少數民族慢慢分散在埃瑞安的其他族群當中,卻沒有泯滅,反而擴張了似的。葬禮上來了許許多多的人,這裡有亞馬遜人的丈夫,亞馬遜人的妻子,亞馬遜人的學生,亞馬遜人的朋友與戰友。他們中許多人還帶著傷,拄著拐杖的士兵排在人群之中,慢慢走到墓邊,為所愛之人放下一朵花。

  這拒絕他人幫助的士兵吃力地站起來,他抬起頭,看到雨點落下。

  下雨了。

  細密的雨影很快充斥了視野,由稀疏到緊密,天地間好似變成了一個信號不好的屏幕,處處都是雪花點。這很奇怪,參加葬禮的人們困惑地抬起頭來,看著萬里無雲的天空。

  他們不是唯一遇見這場雨的成員,在同一時間,整個主物質位面的生靈都看見了雨,無論天空中是否有雲,無論他們身在何方,在室外還是室內。

  雨絲飄落下來,有人伸出手,雨絲從掌心穿透,手掌感覺到若有若無的柔和暖意。無論是人體還是房屋,什麼都沒法阻擋雨絲下落,他們看見雨,衣衫卻未被淋濕。地面如此乾燥,仿佛這場穿透一切的雨只是幻覺,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但的確有某些事發生了。

  回落了好幾天的魔力環境測量表中,指針悄悄停下,微不可查地向另一個方向移動。法師塔內,凝固多日的魔法之花舒展開第一片花瓣。萎靡不振的施法者慢慢精神起來,仿佛昏昏欲睡的課堂上打開一扇窗,清新空氣捋順了亂成一團的腦筋。職業者的傷口開始加速愈合,沒有加速多少,不是得到了治療法術,而是自身的體質悄然增強。

  與之前的魔力浪潮不一樣,這一次的漲潮無比溫和,無比自然,像春雨那樣潤物細無聲。當人們注意著這場雨,困惑於它的起因,他們很難察覺正在發生的事情。

  需要時間。

  要過上好些時日,魔法之花才會在護罩中怒放。淡紫色的妖精燈盞將會偷偷摸摸地在每一個孢子落地的地方生長,從埃瑞安的極南到極北,穿越廣闊的大陸與海洋,就像很多很多年以前一樣。那些人煙罕至的地方,各式各樣的魔法生物將漸漸顯露出蹤跡,殘酷的衰退滅絕了許多族群,但也有許多族群在沉睡中等待,像等待著雨季的沙漠植物,當魔力浸潤了他們所在的地方,他們將甦醒。

  要過上很多年,精靈的果實才會成熟墜落。那些最努力最有天賦的職業者會發現透明天花板的消失,他們會為進入師長從未到達的層次興奮還是緊張?大概都有,如同世上每個領域的開創者。總有一天,在距離塔斯馬林最遠的地方,法師也能隨手點起光亮術。總有一天,職業者會像數百年前一樣尋常。傳奇不會再是傳說,時隔數百年,埃瑞安的第一個傳奇職業者會是誰呢?

  再過許多許多年,在星界旅行的巨龍們,沒準也會重新來到這片星域,驚奇地望向逃離的故鄉吧。

  埃瑞安的生靈將在不知不覺中重歸魔力的懷抱,下一代出生的孩子會把之前的數百年當成一個恐怖故事,雖然可怕,卻缺乏實感,難以想象。父母們會講起這場驚天動地的深淵之戰,這可真是一場慘烈的戰爭,大部分人都會覺得戰後的魔力復甦理所當然。苦戰得勝當然應該得到獎勵,每一個斬殺惡龍的故事最後,英雄都能得到愛情、榮譽、金錢與地位。

  聽上去合理就好,對於要考慮的事只在百年之內的大部分人來說,這的確就是美滿的結局。

  從報紙與收音機裡聽到戰況的普羅大眾不會知道發生了什麼,戰場上的戰士都不見得知道。連最專注的研究者們,恐怕也需要耗費很長時間,起碼幾十年,才有可能做出不確定的猜測。是啊,人們只能猜測,就像最聰明的深淵研究者也無法徹底理解深淵,就像當初自盡的預言者找不出拯救世界的方式,這是信息上的斷層,是力量本質的天塹,凡人難以理解以世界為單位的劇變。

  天空中的通道淡去了,沒有人知道消失的不是通道,而是深淵本身。連這個都不知道,他們怎麼可能知曉這場雨是什麼樣的饋贈?

  維克多在冷笑。

  這七天以來,他嘗試了所有能嘗試的事情,到如今最後的僥倖破滅,他只能在這兒冷笑連連。最後的惡魔坐在魔池邊上,看著不斷落下的無形之雨,靜靜品嘗只有他知道的真相。

  這些歡天喜地的蠢貨知道發生了什麼嗎?

  深淵已被消化完畢。

  影魔留下的不愈之傷已經愈合,維克多從深淵中被趕了出來,因為他不屬於深淵。主物質位面的歸主物質位面,深淵的歸深淵,歸類之後一鍋端起,塔砂吞噬了深淵。

  對,塔砂吞噬了深淵。

  新世界被吞噬,新世界所憑依的土壤也被吞噬,一個殘破的世界雛形與一個殘破的位面全被塔砂抽取,分解還原,仿佛製作失敗的橡皮泥雕像重新捏成一團,返工再利用,一點兒都不浪費。這消化進行了七天,完成之後,她開始了下一步。

  合併重組。

  星界法師們會為觀測到的壯觀現象激動吧,從星界看去,本來還剩下主物質位面與深淵的埃瑞安如今只剩下了一個位面,不是深淵,事實上也不是原來的主物質位面。未出生就夭折的新世界也好,殘破瘋狂的深淵也好,全都被還原成了最基礎的要素與能量,融合進了主物質位面。

  三個破敗的部分,糅合成了一個新世界。

  從今往後,再沒有天界與深淵,埃瑞安只有一個統和的位面。魔力環境向數百年前的環境發展,在傳奇等級之前橫陳數百年的透明天花板被打破,魔法生物復甦,巨龍可能歸來……埃瑞安的危機並沒有過去,但是埃瑞安的所有生靈,在數百年前彼此攻訐毀掉了生路之後,如今,又得到了第二次機會。

  能做到這種事嗎?之前就沒人想過要這麼幹嗎?

  可能有,只是他們做不到。

  吞噬一個世界,吞噬一個位面,分解它們在重新分配,說起來輕描淡寫又駭人聽聞。位面,世界,是這麼好擺布的東西嗎?哪怕是以神為名的天界生物也不可能做到,否則它們也不會斷尾逃生。能做到這種事情的,只有世界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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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4 16:19:35 |只看該作者
第148章

  沒有世界的力量就無法改變世界,但世界本身卻不會去改變自己,它做不成這等細緻活計。

  世界意志宛如一隻非常巨大的單細胞生物,生命力頑強,行動遲緩,相當強大又相當無能,只有最最基礎的求生本能。祂可能推波助瀾,但不可能真的去給自己動個手術。說到底,世界意志只是某種環境或現象,並非什麼有自我意志的生物,它是王座,是王冠,不是王。

  無王之冠呼喚著能戴上它的人。

  來自界外的靈魂,終將戴上無王之冠。

  走到最後一步的塔砂成為了世界之王,成為了世界本身,她同時擁有了意志與力量。埃瑞安成為了她的地下城,所有限制都被打破,她當然可以分解深淵修補主物質位面,在這個世界上她無所不知,無所不能,萬古不朽。塔砂不再需要軀體,一草一木、一山一水皆是她,她無所不在,整個世界都是她的軀殼。

  只是,她也不再有喜怒哀樂,不再有一點偏頗——世界為什麼要關心其中的某一螻蟻過得如何、有何想法呢?最清晰、最有智慧的世界意志也只關心世界本身,對於生活在世上的萬靈,她一視同仁,無比公平,以萬物為芻狗。

  或許應該稱之為“祂”?

  無王之冠呼喚著能戴上它的人,只是那統治者,也是背負者,戴上王冠的剎那會與世界相融。坐上王座之人再無離開之日,像每一種博大的意識,那個加入它的主導靈魂最終也會被衝淡,被成千上萬的歲月磨損,不再被任何東西羈絆。成為了世界之神的靈魂,作為個體來說也不復存在了。

  維克多身後,魔池已經乾涸。地下城核心曾經漂浮的地方,現如今空無一物。

  塔砂說:“我來背負。”

  “不!!”

  維克多霍然站了起來,他的牙齒咬得咯咯響,狠狠瞪著地下城核心曾經的位置,仿佛那兒還有誰能看到他似的。

  “不不不不你不能這樣,你根本不是捨己為人的那種人……”他的聲音又小了下來,像喃喃自語,再小也沒關係,這個世界註定能夠聽見,“你食言了,你說過你做好了準備!”

  我的確做好了準備,難道不是嗎?

  ——在維克多的想象中,他幾乎聽見了這樣冷淡的回答。

  作為執政官娜塔莎,她的確做好了全部準備。

  地下城儲存著的大量戶籍資料,在深淵之戰前的幾年裡就已經登記完畢。大法師塔內的書籍擺放日趨規範,各種藏書規律放置,書目已經被記載在一本書目大全上,就算擔當塔靈的幽靈突然消失,借閱者也不至於一頭霧水,研究者只需要多花一些功夫。以塔砂為中樞記載的全部信息,戰前都已經有了實體備份。

  塔斯馬林州,執政官娜塔莎是那個能夠拍板做決定的人,但是與此同時,議會也並非擺設。由各個階層、各個族群組成的議會商討著關乎塔斯馬林乃至整個世界的決策,近年來,塔砂越來越經常地隱於幕後,默不表態,放權讓議會做出決策。議員的組成與選舉也好,議題的提出與探討,各種規則都日趨成熟。在執政官之外,塔斯馬林的議會還有相對權力較大的議會長,四年一換,票選得出。

  埃瑞安帝國的媒體一度將塔斯馬林議會戲稱為“女王的小朝廷”,將議會長稱作首相,認為後者的存在只是為了象徵性地反駁針對執政官的□□指責。一些人認為這是在給繼承人鋪路,不過維克多浮出水面後,這事兒又變得撲朔迷離起來。不少人認為娜塔莎女士會有一個親生的繼承人,或者說,她會承認指定的繼承人是她的孩子,畢竟她看上去都打算公開承認一個“王夫”的存在了。

  有人擔心塔斯馬林會變成一個君主繼承制國家,擔心全埃瑞安最自由繁榮的地方會在家族繼承制中慢慢衰亡。更多的人對此並不關心,他們看不了那麼遠,也不在乎那麼遠。他們相信執政官大人總有考量,要做的只是幹好自己那份活兒,並在舉杯時大聲說:“祝娜塔莎女士健康長壽!”

  “我見過許多被架空的君主。”維克多說,“不過自己動手這麼幹的,我還是第一次看見。”

  有人覺得議會與議會長只是面子工程,有人覺得塔砂在為繼承人著想,而維克多第一眼就看出了塔砂的企圖。像在扶著學步的孩童前行,塔砂正扶著年輕的塔斯馬林前進,給它尋找自己的手之外的支撐點。維克多這樣說破的時候,塔砂微笑起來,惡魔喜歡這種時候,在這個大部分生靈都很愚蠢的世界上,他們總能彼此理解,也只有他們理解彼此。

  “我可不想一輩子給一個國家當保姆,總要想點偷懶的辦法。”塔砂輕描淡寫地說。

  “這倒不奇怪,不過沒想到你準備得這麼早。”維克多說,“我以為你這樣操心的控制狂,總要再過個一兩百年才會想著抽身而退呢。”

  “那你不是會無聊壞了嗎?”塔砂調侃道,她坐在椅子上,用尖尖的腳爪去勾維克多的腿,維克多一下就上鉤了。他俯下#身,兩隻手撐住椅子的把手,低頭用鼻子去蹭塔砂的臉頰,塔砂摩挲著他的後頸,親昵地去揪惡魔的彎角。這雙手能捏斷惡魔領主的脖子,對待他卻很溫柔。嗯,粗暴的部分維克多也喜歡。

  她說:“就算世界幾百年後要毀滅,也沒有一口氣工作幾百年的道理,我當然會給自己時間來找點樂子,你說是吧?”

  塔砂根本沒有正面回答問題,對於曾經的謊言之蛇來說,用“我一直工作你不是會很無聊”這種哄小情人的話來回答“你為什麼這麼早就做準備”根本不算是個回答,等於什麼都沒說,簡直是個經典的逃避問題之法。不過那個時候,維克多完全沒在意。

  有一件事需要澄清,那就是得到一定修復的維克多並不傻,也不會因為什麼事犯傻,無論因為欲望還是愛情。作為親歷者之一,維克多認為,愛情並不會讓一個聰明人變得遲鈍又愚蠢,能看到的東西依舊在那裡,只是你會變得不再在意。轉移話題?哦,那就轉移吧。不想談論這個?無關緊要,反正又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

  愛是一個叮噹作響的音樂盒,是從深淵爬到主物質位面時遇見的第一場雪,擁有它的時候,靈魂像被泡在溫水中一樣愜意,又舒服又讓人懶洋洋提不起勁,對溫水池外的細枝末節並不關心。與塔砂相處自然而有趣,那會兒維克多一邊半心半意地想著“哎呀她根本沒回答嘛”,一邊覺得“管它呢”,當下沒有比親吻塔砂更重要的事情了。

  不回答也沒關係,反正維克多知道答案。塔砂就是有這麼多後備方案,給每件要務都上了多重保險。提前做好準備,以防遇見不測,這答案說出來掃興但做得很合理,她與維克多一樣喜歡未雨綢繆。維克多一直對此相當欣賞,乃至產生了一股得意之情:你看,她就是這樣的人!這樣的人屬於我,這樣的人選擇了我,難道不是一件相當值得驕傲的事情嗎?

  如今回頭看來,維克多莫名感到牙癢。

  早在知道自己會一去不復返之前,塔砂早已做好了自己突然消失的準備。於是真到做出選擇的時候,她能走得毫無牽掛。

  執政官娜塔莎的消失,沒給埃瑞安帶來一點波瀾。

  簡直不可思議,如此重量級的領袖,被許許多多的人念叨著的大人物,竟然能夠不聲不響地消失了,她的崇拜者們還對此一無所覺。但仔細推敲一下,情況好像又並不奇怪,被認為是“執政官娜塔莎”的存在只是塔砂的一具身體,真正操控全局的塔砂,是一座地下城啊。

  塔砂是一座地下城,一開始為了能以這樣“世界之敵”的身份在埃瑞安帝國立足,她用了各式各樣的花招塑造出一個不存在的地下城城主,讓人以為這是被某個神秘人擁有的勢力,而非一座活的“深淵前哨”。等到後期有了軀體,這謊言變得更加沒有破綻,各種地下城造物都能擔任她的代言人。執政官娜塔莎始終保持著神秘,與下屬之間有著一定隔閡,大部分下級都不明真相,知道真相的全都是契約者,並且對她有著絕對的忠誠。

  媒體習慣了執政官的來無影去無蹤,私生活的一片空白(維克多的存在是唯一的例外)。梅薇斯法杖自帶的障眼法能將各種形態的塔砂變成執政官娜塔莎,那麼自然也能將任何其他人變成執政官。塔斯馬林的上層習慣了塔砂的消失,他們將之視作執政官對他們的考驗,下意識認為身後有一雙沉靜的眼睛,謹慎者不會畏首畏尾,貪婪者不敢太過出格。因著他們的自信,埃瑞安帝國的高層也摸不清情況,即便強硬者當權,也不敢輕舉妄動。

  這一切,再加上塔砂之前留下的一些措施,足以讓執政官平安無數的假象維持上許多許多年。而許多年之後,那些慢慢發現和接受真相的上層,又能讓“娜塔莎女士”平穩退場。

  “你食言了。”維克多喃喃自語,“你還說要帶我去你的世界……”

  他的聲音在空盪蕩的地下城中迴盪。

  那一天維克多被扔出深淵,他衝出了戰場,衝進地下城,去得已經太晚了。作為塔砂靈魂載體的地下城核心已經融入了這個世界,這座地下城已經死去。

  沒人意識到這點。

  地面沒有坍塌,地下城沒有塌陷,每個房間完好無損。地精照樣到處亂跑,史萊姆倉庫依舊慢吞吞孕育著魔石,幽靈飄去了不知什麼地方,龍騎兵的飛龍仍然活蹦亂跳,它們只是不再被統一的意識所聯繫,今後死去就會完全死去,再沒人能讓它們重生。地下城死得十分隱秘,維克多惡意地想,像一個失去靈魂但還能喘氣的身體,住在裡頭的寄生蟲,自然發現不了這個。

  各種住所安然無恙,不過最好的地下室也不讓人留戀,地下城的住所不是作為旅館設計的,事到如今,本來就沒多少居民再住在地下。匠矮人工匠能讓地下居所變得舒適宜居,自然能讓地上陽光充沛又通風的地區變得更加舒服。

  梅薇斯會發現廚房裡再沒有新鮮食材,她會換一個地方做菜,或者繼續講新鮮食材送進這裡。塔斯馬林物產豐富,魔力用在製造食材上早就是一筆不划算的買賣了,地下城的廚房不再是提供救命糧食的地方,大飯堂在地上建起,食材的購買與工作人員的雇傭能推動經濟發展。

  匠矮人們搬進了地上的魔導工坊,流水線工廠能製造最精細的零部件,鋼鐵魔像能成為很好的助手,而魔導技師能與工匠一起工作,彼此學習。固然有些戀舊的工匠還在地下揮舞著鐵錘,但在魔火熄滅的現在,這批最後的老派工匠也要搬去地上的新工坊了吧。

  生產效率大大提升的現在,訓練場節省的那點訓練道具,對塔斯馬林而言不值得一提,軍人與職業者有其他地上訓練場。曾經提供救命兵力的墓園已經可以成為歷史,真有需要亡靈兵種的時候,死靈法師們很樂意效勞——無頭騎士亞歷山大目前基本被多洛莉絲那一支死靈法師領養。照料藥園草藥的德魯伊藥師會在第一時間發現地下不再適合草藥生長,好在如今的埃瑞安,不缺能種植魔法植物的地方。瞭望塔鏈接的屏幕不會再出現圖像,但無人機與機械鳥已經可以建立起新的監察網。

  他們會發現地下城的一些改變,但他們意識不到那意味著什麼。

  “他們很快就適應了,好像有你沒你都一樣。”維克多說,“我告訴你的小狗你不要她了,你猜怎麼著?她無所謂啊!這白眼狼,你說你養她幹嘛?”

  後面半句就是信口開河了。

  在猜測到塔砂做了什麼的時候,在無論怎麼呼喚都得不到回應之後,維克多去找了瑪麗昂。最得寵的狼女有沒有可能知道知道塔砂的消息?塔砂會不會只是沒聯繫維克多,把什麼後手放在了瑪麗昂身上,因為……因為該死的隨便什麼理由,隨便什麼理由都行。維克多想,要是塔砂沒聯繫他,先去聯繫了狼女,他一定會氣到七竅生煙。但如果可以,他寧可被氣得七竅生煙。

  瑪麗昂不知道塔砂在哪裡,無論對著鏈接還是對著這個世界大喊,她的呼喚都沒有回音。

  “你被拋棄了。”維克多帶著十二分惡意對狼女說,“她拋棄了你,選擇成為了這個世界的主人。你對她來說什麼都不是,她一點都不介意把你視作螻蟻之一。”

  呼喚得不到回應的時候,瑪麗昂的確看起來慌裡慌張。可是當維克多解釋了塔砂的去向,狼女非但沒露出被拋棄的悲憤恐慌,反而看上去冷靜了下來。

  “這番話對你的狼腦袋來說是不是太過深奧?”維克多說,“是否需要我再重複……”

  “她變成了世界,是嗎?”瑪麗昂說,“那樣的話,她每時每刻都在我們身邊,每時每刻都看著我們,無論我們在哪裡,無論什麼時候,我們都跟她在一起,只是她不回答了而已。”

  “差點忘了。”維克多翻了個白眼,“獸人‘祖靈’那一套最擅長自我安慰,假裝死人還在身邊就能活得很好。”

  “不一樣的!”瑪麗昂認真地說,“我沒有辦法確定祖靈在不在,但是只要我活著,世界一定在啊。她就在這裡,而且愛我。”

  維克多發出一聲巨大的嗤笑。

  “她可以不管所有人,但是她成為了世界,因為她愛這個世界,愛世界裡的我們。”狼女繼續用她那種直線思路說,“就算變成了世界,她對我們的愛也不會變少,只是用一樣的力氣去愛世界上的其他人了而已。你不能因為她不偏心你了就生氣啊。”

  他當然能生氣,維克多非常生氣,因為一個頭腦簡單的獸人居然比他看得開,而且居然一語中的。

  可是惡魔的愛本來就不是“你愛我一分就好”,更不是“你幸福我也幸福”——惡魔根本沒有愛這種正面情緒。維克多這種惡魔中的奇葩,固然能感知與給予愛,這愛情也健全不到哪裡去。倘若他愛上一個天使,他一定會折斷對方的翅膀,將之從天上拉下來,獨自占有,互相折磨,搞得雙方都不開心。所以說維克多愛上的是塔砂,一個同樣精明、沒有道德潔癖、能互相理解的人,真是可喜可賀。

  “你的小狗太壞了,我準備殺掉她,你怎麼看?”維克多說。

  理所當然地,他沒等到半點回音。

  維克多突然憤怒無比。

  惡魔以為自己已經不會再為此生氣了,已經過了這麼多天,他想通了所有關節要害,明白塔砂的選擇再正確不過,對埃瑞安與他來說都是個不錯的結果。維克多以為自己能心平氣和,像個成熟體面的大惡魔一樣,微笑著表示贊同,風度翩翩地對著虛空舉杯問好,致他們短暫但愉快的伴侶生活。然後他會重新作為一個無拘無束的惡魔活下去,享受塔砂的饋贈,在塔砂的世界上到處尋找樂趣,也完成一些他們都會樂見其成的事情。即使排除感情要素,塔砂也是個挺好的合作對象。

  可是不。

  時至今日,維克多還是為塔砂的離去不開心,確切地說,他悲傷、憤怒還很委屈。意識到這點讓他更生氣了。

  “你放心我待在這裡嗎?”大惡魔嘶聲道,他語氣中的寒意能讓戰士膽寒,“我是最後的惡魔,這裡殘存的最強者,沒有一個‘英雄’能阻止我。這衰弱的世界甚至沒有一個傳奇,半吊子撒羅教能做點什麼?我會殺掉你的小狗,還有那個聖子,你不會喜歡他們死去的方式。我會殺掉……不,我不用動手殺誰,只需要公開你的死訊就好,大部分人都是蠢貨,信任與和平都脆弱得不堪一擊,你知道我能做成些什麼!你真的要把我留在這裡?你真的相信我會維護這個世界?哈,相信一個惡魔!我會毀掉你的花園而你沒法阻止我,塔砂,看看我!”

  威脅的低語最終變成了怒吼,這聲音在空盪蕩的大廳回響,只有回音在回答他。

  沙啦。

  維克多刷地轉身,動作快到看不清,他幾乎在用戰鬥時的速度轉身,擔心身後那點響動逃跑似的。製造聲音的對象並沒有消失,它站在地板上,蠢兮兮地抖動著鬍鬚。

  一隻地精。

  維克多用深淵語咒罵了一聲,他抹了一把臉,頹然坐回魔池邊緣,感到太過丟臉,都沒心情對那隻地精做什麼。

  “好吧。”他嘟噥,“是的,我會的。”

  惡魔會完成塔砂的未盡之事嗎?

  他會的。

  不需要任何感情牽扯,維克多也會讓這個世界維持下去,因為這世界與世界上的生靈如此有趣。他喜歡這個世界,而且他夠惜命。這位惡魔領主過去會為了生存而捏著鼻子擔任深淵走卒,現在自然也會讓這個僅存的世界繼續平穩運行,好讓他漫長的生命得到更多樂趣,無論他是否懷恨在心。

  維克多不是那種熱血衝腦就企圖毀天滅地的莽撞惡魔,他不會因為賭氣而製造不可輓回的惡果,和塔砂一樣。塔砂的信任建立在了解之上,這是明晃晃的陽謀,她就吃準了他。

  “但我還是會殺了不影響大局的人,就為了讓你不爽……可是你現在已經不會在乎了,是嗎。你不在乎他們,也不在乎我。”維克多乾澀地笑了一聲。

  沒有任何回音。

  “就只是,”他把臉埋進掌心,微不可聞地低語,“塔砂,別這麼對我……”

  這個空盪蕩的地下城已經看不到多少人,再過些日子,可能就會一個都不剩。被拯救的埃瑞安生靈既不知道自己逃過了什麼,也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麼,當然不會發現世界上最後一個惡魔正在隱蔽的地下城核心大廳中與虛空交談。即使他哭泣,也不會有人發現。

  “我很在乎啊。”

  維克多猛地抬起頭。

  他的動作那麼快,看上去會把他的脖子折斷。那聲音在耳畔響起,維克多卻沒在身側看到一個人影,等等,似乎有什麼。

  那是一個小小的白影,太近了,幾乎像是視網膜上模糊的武器。維克多的視線向下,眼球對焦,與肩膀上的白影對視。半透明的幽靈飄在他的肩膀上,只有一個巴掌這麼大,長著塔砂的模樣。

  維克多張開嘴,閉上,再張開,再閉上,這個口齒伶俐的惡魔此時竟張口結舌了。他的目光掃過大廳,只見剛才那隻地精趴在地上呼呼大睡,一道靈光閃過他的腦袋,炸成一片煙花。

  那是地精阿黃。

  地精阿黃身上,有一小片屬於塔砂的地下城核心。

  維克多恍然大悟。

  “我說過,”小小的塔砂說,“我做好準備了。”

  塔砂做好了準備,這準備可不只是預防不測的身後事。她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了設想:靈魂只寄託於一個地下城核心,核心沒了不是什麼都沒有了嗎?既然身體可以備份,靈魂也最好存個盤。

  地精阿黃,這個陰差陽錯融合了核心之力的寵物也是絕佳的“存盤”地點。塔砂對此早有規劃,剩下的難點只是如何保存靈魂。那一小塊靈魂必須與地下城核心分離,否則核心損壞還是會被一鍋端;分離同時又必須單獨完整,不然一片記憶或一塊發瘋的殘魂逃生了也沒用,塔砂可不想當故事裡的切片大魔王。這難點困擾了塔砂很多年,直到地下城補完的時刻,她有了最妥善的解決之方。

  高階惡魔有著分裂完整靈魂、給自己做完好靈魂備份的天賦。

  地下城補完的那一刻,深淵的一切要素,也存入了塔砂的庫房。

  事情解決了。

  在塔砂戴上無王之冠前,以阿黃體內的地下城核心碎片為憑依,她分離出了自己的靈魂。在一半靈魂登上永恆王座的同時,作為個體的塔砂也保存下來,就像駕駛員彈出進行自殺式襲擊的飛機逃生。

  “我操。”維克多字正腔圓地感嘆。

  “三寸高的幽靈你都下得去手嗎?”塔砂故作驚訝地說。

  “七天啊!”維克多憤怒地吸了吸鼻子,“七天!你都不知道跟我說一聲?就不能留點線索嗎?!”

  “要是提前留了線索,我卻沒活下來,那不是會傷害你的古老心靈?”塔砂說,“何況我需要時間恢復,還得考慮你有沒有冷靜下來,不然要是阿黃一出現就被你弄死,豈不是千古奇冤。”

  事實上,早上半個小時,塔砂就可以現身。但是這個樣子的維克多實在千載難逢,萬分可愛,像只找不到主人的小狗,讓塔砂忍不住想要多看一會兒——這點萬萬不能讓他知道,維克多已經不用更惱羞成怒了。

  大惡魔開始了沒完沒了的碎碎念,他借題發揮的抱怨能堆成一座山,能填平一片海。你得賠我!維克多說,你得如何如何,這般那般,補償一個純潔惡魔的心靈創傷。他把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塔砂飄在他的臉頰旁邊,虛抱著他的頭,說:好好好,行行行。

  那陣“雨”還未結束。

  此時此刻,地上的許多人在“雨”中漫步,所有生靈在這溫柔的饋贈中下意識放鬆。

  亞馬遜女王的葬禮上,許多人舒展了連日未散的眉峰。世界之雨洗去了他們心頭的陰霾,阿爾弗雷德長出一口氣,到胸口壓著的那座山消失,他才發現它在過去幾日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還是修行不夠啊,他想,無須悲傷,無須悲傷,在自然的循環中你我總會重逢。德魯伊的手指輕撫過墓碑後友人的名字,他輕輕說:“再見,朋友。”

  大法師塔像往常一樣忙碌,參戰法師有著長長的假期,但他們大多回到了實驗室裡。女巫美杜莎踏雨而來,擁抱每一個法師,跟每個人說“恭喜活著!我也愛你!”黑袍法師米蘭達抱怨她影響了法師塔的工作,但美杜莎去抱她的時候,她也沒躲開,都怪這場雨。這在事後被證明是個非常壞的注意,女巫在她臉頰上留下了一個很難擦掉的鮮紅脣印,咯咯笑著逃跑了。

  賽維爾坐在返鄉的火車上,用僅存的眼睛注視著窗外的雨。獸人戰士在這場戰爭中失去了一隻眼睛,但他殺死的惡魔數不勝數,十分划算。要是惡魔的頭顱能夠保存,帳篷外用來掛敵人腦袋的圖騰柱一定掛都掛不下了,賽維爾得意地想,泰倫斯叔叔會以我為傲,哦,還得叫人替我給路德維希寫封信,炫耀一下戰績,讓他刮目相看。

  被他念叨的畫家正忙於新的畫作,這位勇敢的獸人塗鴉者加入了戰地記者的隊伍,他腦中蓬勃的靈感與畫面正等待著落在畫布上。瓦爾克藝術家協會的會長昆蒂娜正籌備著以此為主題的沙龍,瑞貝湖最近有許多盛大的宴會——人們哀悼,但人們也慶祝,慶祝著他們美麗世界的倖存。那些勇敢的戰士最終成功了,所有犧牲都有意義,都值得銘記,難道這不值得慶賀嗎?來吧親愛的,擦一擦眼淚,來一碗熱乎乎的湯!

  生活還在繼續,生命還在繼續,因此愛與希望亦然。

  塔砂抱著維克多,她是自己獨立的靈魂,也是這個世界的意志,她同時享有自由與不朽。災劫還未過去,不過他們也還有時間與機會繼續努力,一切都沒到終點。

  故事會繼續下去,這再好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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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4 16:36:16 |只看該作者
第149章番外-戰後一周年

“畫展時間從今天開始,到兩個月後結束。屆時所有畫作都將被拍賣,拍賣所得全部捐獻給'士兵之家'。”昆蒂娜說, “你的作品這次也佔了半壁江山,一年時間一百幅畫作,天啊,我們該給你申請一個世界記錄!”

“我是塗鴉畫家嘛。”路德維希玩笑道。

瓦爾克藝術家協會的會長與獸人塗鴉者在展館中漫步,畫展開始的第一天, 展館中游人如織。

深淵的降臨像一場天災過境, 災後重建工作有條不絮地進行, 一年之後, 基本告一段落。 深淵之戰一周年整,瑞貝湖舉辦了一場以戰爭為主題的畫展, 當初加入了戰地記者隊伍的畫家們, 在一年後拿出了作品。

親身經歷讓這些作品變得更加厚重, 戰場上的親眼所見被融入了這些畫作中,攝影師平鋪直敘地展示戰場上的情景,畫家則更多展示出某種感情。 他們的色彩勾起觀眾的情緒, 他們的畫面衝擊觀眾的心靈, 引起當初參戰者的共鳴,激發那些沒上過戰場的人們的思考,讓他們彷彿身臨其境。 慕名而來的觀眾們排起了長長的隊伍,若非畫展限流放行,一擁而入的觀眾恐怕大部分被擠在人群當中,連畫作都看不清。

在這樣的客流量中,路德維希與昆蒂娜沒被認出來,多虧他們戴著半截面具。 畫展門口有工作人員發放面具,面具本身便是某位藝術家的作品,繪製著各種以“戰爭傷痛”為主題的面龐。

有人開玩笑說,瑞貝湖辦這場畫展,是為了彌補幾個月前第二場紅雨節沒能好好舉辦的遺憾:那會兒各種掃尾與現行準備工作都還沒完成,第二個紅雨節過得相對冷清,既沒有畫展也沒有化裝舞會。 藉著深淵之戰一周年的機會,瑞貝湖把畫展和化妝一起辦了。

“這幅畫真不錯!”路德維希在一副兩米高、數米寬的油畫面前駐足,讚歎道,“毒火龍栩栩如生,戰士們為了守護身後奮戰的英姿躍然紙上,看看那個拿連枷的英武士兵!作者當時一定離戰場非常近。傑森.哈利特.布萊克……這是誰?我猜他的父母一定是哈利特.布萊克將軍的崇拜者。”

“事實上,他就是哈利特將軍的小兒子。”昆蒂娜笑道,“當初小哈利特父親鋪好的路,非要當畫家,把老哈利特將軍氣得夠嗆。將軍派人把傑森抓走,我們幫傑森逃出來,雙方在報紙上隔空喊話斷絕父子關係……這件事當年鬧得沸沸揚揚,也就你在外面不知道。”

瓦爾克藝術家協會的口號便是“為了自由意志”,為了能讓藝術家們能自由創作,協會不僅資助貧窮畫家,聘請律師和保鏢,還偷偷給藝術家們提供了周全的跑路方法——於是協會成立這麼多年以來,幫助傑森從父親手底下逃跑這件事,成為了他們地下黨行徑的第一樁實戰案例。

當初的媒體將之戲稱為“以革命軍之能解決家庭紛爭”,協會內部的成員倒群策群力得很起勁。 那些年裡,大眾還不認為藝術家是個正經職業,老派人士普遍認為年輕人搞藝術是少年輕狂,只有極少數被藝術之神青睞的天才人士方可以此為業,自家孩子想靠這個吃飯純粹痴心妄想,得早些回歸正道才是。 大興冤獄的投機者值得抗爭,以“為你好”為理由任意擺佈子女人生的父母也一樣。 在多年前希瑞爾將軍的冤獄中興起的瓦爾克藝術家協會,對著強權天然有股不服輸的抗爭精神。

“可真是勇敢。”路德維希感慨道,“我在他這個年紀,可沒有反抗家族的勇氣呢。”

“說起來還要感謝你。”昆蒂娜說,“'斯普林霍爾家族的孩子毅然拋下優渥的生活,以筆為劍二十年,在鮮花與掌聲之中凱旋而歸,成為了眾人的榜樣'……”

“別誇我啦!”路德維希失笑,“這樣的詞還是在我葬禮上念吧!”

“別害羞嘛,我說的都是實話。”昆蒂娜沖他眨了眨眼睛,“你的聲名大噪讓那位老哈利特將軍重新思索了與兒子的關係,慢慢承認了傑森的選擇,跟他和解了——比起跟著在大半個帝國范圍內被視為非法武裝的軍隊風餐露宿二十年、東躲西藏成為通緝犯的你,只是呆在瑞貝湖畫畫的傑森,簡直乖巧可愛得驚人啊!”

“他對去年傑森加入了戰地記者這件事怎麼看呢?”路德維希接口道。

“這個嘛,”昆蒂娜攤了攤手,“我們就不知道了。”

他們對視一眼,一起大笑起來。

傑森的照片就被貼在名字旁邊,像只打扮入時的瘦猴,斷然看不出是軍人家庭出生。 這張以畫室為背景的照片上,畫家笑得相當開心。

路德維希與昆蒂娜離開後不久,一名高大健壯的遊客在油畫前駐足。 當看到畫上的某個人物,他面露驚訝之色,繼而忍不住笑了起來。 傑森的確是個出色的畫家,要是這位參觀者沒戴面具,任何人都能發現,他與油畫中剛剛被獸人塗鴉者稱讚過的“連枷戰士”十分相似,他當初的奮戰一定給戰地畫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只是,有一樣東西錯得離譜:他的確使一柄連枷,但身上穿的可不是戰士鎧甲,而是牧師長袍。

當了多年士兵最後卻成為了撒羅牧師的羅比.哈里曼依然相當高大強健,一臉傷疤,身上還有年輕不懂事時紋了一胳膊一背的刺青,在一群慈眉善目的纖細牧師中相當顯眼,既讓人不安也讓人安心。 這樣一員能打能抗能治療的猛漢,在戰線被推到牧師群中的時候,立刻放下法杖拿起連枷,把惡魔痛毆到眼歪鼻斜口中吐牙,被這英姿折服的畫家心潮澎湃之際,記憶出現了一點偏差,要往他身上安一身威猛戰甲,也是情有可原。

羅比看了看畫作下方,記住了畫家的名字。 要是有緣相識,小哈里曼與小哈利特先生,大概會在“我頑固的當兵老爹”和“戰士的兒子當然可以乾別的”這等話題上深有共鳴吧。

許多深淵戰爭的親歷者都在展館中穿行,對著那些能勾起回憶的畫面感慨萬千,或者會心一笑。 戰爭的後遺症還留在這些戰士們身上,好在此時此刻基本看不出來。 斷腿的士兵行動如常,功能完善的義肢藏在庫管底下,盯著看都看不出異樣。 弓箭手在人群中穿行,一年前的今天,她從被拆開的移動胃袋中死裡逃生,面容卻被惡魔的胃液毀去,這會兒所有參觀者的面龐都被“戰爭傷痛”面具覆蓋,不會有任何人向她投去驚詫的目光。

這次畫展的義賣所得會全部用於傷兵,在這筆錢的幫助下,能用於被毀容士兵面孔的魔導器,一定會加快研發的步伐。

入夜的時候,在慰靈碑前參加基尼阿諾東的人群陸續散去了,中心廣場的人流倒變得越來越多。 人們將各式各樣的蠟燭放在中心廣場中間,鐘樓的下面,從鐘樓上向下望,溫暖的燭光連成一片,彷彿萬家燈火。

有人認出了半精靈梅薇斯,她跟另一位年輕女人一起來到了廣場,放下一捧小小的蠟燭。 這位胖胖的藥劑師兼廚娘多年容顏未變,在宴會與戰爭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知名度相當不低,人們向藥劑師打招呼,倒沒認出她領著的那位剛在下午慰靈碑的活動中獻唱。

杰奎琳靜靜地跟在梅薇斯身後,沒拉住半精靈的手——小姑娘牽著監護人的手看上去很可愛,大姑娘再這麼幹看上去就有些不合時宜了。 自從“長大”以來,她只在廣播中發聲過幾次,沒再公開登台獻唱。 一方面是因為這一年的戰後工作十分忙碌,不太適合開演唱會,另一方面,她也有自己的考量。

魔力帶來的“成長”,對杰奎琳的心態也產生了一些影響,儘管沒人(可能包括她自己)知道這變化具體會走向什麼方向。 這些年來一直擔當她監護人的道格拉斯與梅薇斯都不催她,他們都覺得想要改變不是壞事,杰奎琳當了太多年的小姑娘啦。

“我想離開這裡。”杰奎琳突然說。

“好啊。”梅薇斯干脆地回答,順暢地接受了她沒頭沒腦的提議,“你想去哪兒?”

杰奎琳搖了搖頭。

“不確定?你想到處走走嗎?”梅薇斯問,在杰奎琳的點頭中笑道,“這很好呀,親愛的,你早就存夠了旅行一百年的錢。”

“那就旅行一百年。”杰奎琳說。

“沒準真行呢,妖精和海妖的平均壽命也超過了一百年。”梅薇斯打趣道,“你得跟經紀人先生說一聲,他一定會為此抓狂……”

杰奎琳為這句玩笑話露出了不安之色,梅薇斯立刻停了下來,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髮。 如今的杰奎琳已經比梅薇斯高了,要揉腦袋得伸直胳膊。

“讓他抓狂去吧!”梅薇斯說,“就算咱們的壽命比別人長,咱們還是只能活一次啊,當然得做自己想做的事。去吧,孩子,與其擔心這些有的沒的,不如想像今晚吃什麼。”

“我已經不是孩子了。”杰奎琳嘀咕道,乖乖低頭讓梅薇斯摸。

“抱歉,是我太老啦!”半精靈笑著道了歉,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到了我這把年紀,看誰都是小孩。”

有著四分之一精靈血統的梅薇斯已經進入了中老年,不過在魔力漸漸復甦的現在,恐怕她還能活上好幾十年。 在幾百歲的嬸嬸眼中,大家都還很年輕呢。

阿比蓋爾不再是孩子了。

法師埃德溫走在侄女身邊,心中再一次升起了這個念頭。 他的兩隻手都沒閒著,一隻掛滿了逛街買來的大包小包,另一隻掛著阿比蓋爾。 曾經的麻花辮如今披散在身後,隨著她輕快的步伐甩來甩去。 即使在現下這個不暖和的時節,阿比蓋爾也穿著明麗的短裙,長靴外露出一截的雙腿完全不知道冷似的。 她身上充滿了成熟女性的魅力,鮮紅的雙唇愉快地上翹,正哼著一支普通人聽不懂的歌。

幾個月前,火焰女巫與她的母親陰影女巫相攜離開了人們的視線,只有阿比蓋爾獨自歸來。 從那時候起,她的心情就相當好,直到現在依然歡快不減。

“你是阿比蓋爾嗎?”埃德溫說。

“什麼,叔叔?”阿比蓋爾轉過頭來了,眨巴著可愛的眼睛。

“你在唱鷹人的歌,這支獸人已經徹底滅絕起碼一百多年了。”埃德溫慢慢地說,“我能從一些發音用詞裡聽出一點……就算我研究類似的方向,我也只能知道這點。”

而對研究這些毫無興趣的阿比蓋爾,顯然不會知道。

女巫快活地大笑,掛在法師胳膊上笑彎了腰。 “哎呀,早問嘛!”她說,“你背著我偷偷研究了這麼久,還是對女巫的轉生術毫無概念呀!”

“請你告訴我。”埃德溫說。

法師推了推眼鏡,眉峰因為連月來的困惑擰成一團。 女巫樂不可支地看著他,彷彿他的困擾很有趣一般。 她鬆開埃德溫的胳膊,舉起兩隻手,兩根食指豎起,指尖點起兩團火焰。

“'轉生'的過程就像這兩團火,無論是成功還是失敗,有一件事不會變。”她將一團火焰扔向另一團,兩團火相撞,融合又潰散,只剩下一團,“衝擊之後,雙方的記憶與靈魂都會破碎一部分,也融合一部分,最後剩下的的是誰並沒有這麼重要。”

火焰女巫甜蜜地笑起來,對著拘謹的法師眨了眨眼睛。 她說:“反正,現在我是阿比蓋爾呀,埃德溫叔叔。”

興高采烈的女巫重新挽上愁眉不展的法師,向著前方走去。

“你覺得最後的贏家是誰?”

距離他們不遠的地方,戴著面具的男人詢問著身邊的幽靈。

展館外的紀念品商店中,與畫展中面具同款的紀念品正在熱賣中,路遇戴面具的人一點都不奇怪。 於是維克多戴上了能遮整張臉的款式,大搖大擺地帶著塔砂走在瑞貝湖的街道上。

“如果你當初不攔著我,我們直接就知道答案了吧?”塔砂哭笑不得道。

經過一年前的那場大動盪,現在的塔砂距離完全回復還很遠,不能繼續讓大範圍內的瞭望塔充當眼線,要看熱鬧只能自己親自去看。 女巫母女決戰之時,維克多正在進行例行撒嬌,纏著塔砂不放,導致她沒能前去圍觀。

“直接知道謎底多無聊啊?”維克多一本兒正經地說,“你覺得現在的火焰女巫殼子裡是誰?”

“她不是說了嗎。”塔砂說,“這不重要。”

“我還以為你對小的那個稍微有所偏愛呢,唉,你這無情的人。”維克多用誇張的詠嘆調說,“你不介意一群一群老鼠中哪隻活下來,是吧?”

大惡魔並不真想要回答,他已經做出了讓自己心滿意足的假設。 與內容裡的譴責截然不同,維克多說出這句指控時,用的口吻卻是十足的洋洋得意。 塔砂不用想都知道他的言下之意,無非是“你其實誰都不在意”和“我就知道你只在意我”的沾沾自喜。 在這一方面上,大惡魔的心態簡直是某種中學女生,巴不得塔砂“傾盡天下只為你”,噫,這都幾千歲的魔了,還這麼中二病,已經沒救了。

塔砂無奈地看著維克多自娛自樂,感到一股嫌棄與喜愛並存的複雜心態。 說到底,這點而藉題發揮都是撒嬌,都是情趣,談戀愛嘛,兩個人自己高興就好。 這樣想著,維克多俯身親了塔砂一口,落點在大概是嘴唇的位置上。

“你什麼時候才能重塑好能碰得到的身體呢?”維克多抱怨道,“什麼身體都行啊。”

“骷髏行不行?”塔砂故意說。

“行啊!”維克多含情脈脈地說,“我說過,我愛的是你的靈魂,無論你是什麼我都愛你。——怎麼樣,有沒有被我的情深似海感動?”

“我現在就是個靈魂呢。”塔砂說,“幽靈和骷髏有什麼不同?”

“差別可大了!”維克多理所當然地說,“我深深愛著你的靈魂,可是幽靈摸不到啊!”

這種時候秒懂真是太破壞浪漫氣氛了,塔砂無言地想,與其說被你的感情之深感動,不如說被你的性癖之廣震驚了吧。

路過的人時不時向這邊投來好奇的目光,維克多雖然戴著面具,塔砂卻沒有隱身,一個幽靈大搖大擺地飄著。 她還沒有恢復,平時還是巴掌大的一團,要放大成正常人體型,就得變成現在這樣無面的幽靈。 面具男和無面鬼在大街上纏綿悱惻,不吸引目光反而比較奇怪。

話雖如此,他們周圍也只有偶爾投來的目光,沒有圍觀,直勾勾盯著看的人都沒有。 瑞貝湖這而是多年來變化巨大,什麼奇特的人都有,什麼奇異的情侶都不奇怪,幽靈怎麼了,沒準是什麼新覺醒的種族呢? 沒準是哪個施法者在開玩笑呢? 沒準是什麼新發布魔導器的特殊效果呢? 在瑞貝湖,要是表現出大驚小怪的樣子來,準會被認為是自己見識少,而這兒的居民是絕不肯承認自己見識不夠的。 大家匆匆投來一瞥,都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彷彿天天有幽靈在街上溜達似的。

瑞貝湖的居民也的確有這樣作態的底氣,作為位於文化最前沿、相當先進開放、人來人往的大都市,瑞貝湖的人們見得多了,在別處顯得太過不尋常的群體也喜歡來這裡落腳。 去年的深淵之戰讓許多人覺醒了血統,一些獸人看上去不再是“長著角/毛絨耳朵/尾巴的人”,而是站立著的野獸。 他們頂著一顆毛茸茸的腦袋,露著一身絨毛,乍一看嚇人一跳。 血脈覺醒給這些獸人帶來了大大小小的苦惱,但也不至於毀掉他們的生活。

“不就是幽靈嗎?”一位路過的太太拉了拉向塔砂他們頻頻回頭的丈夫,勸說道,“別這幅樣子,幽靈怎麼了,就有人喜歡那口呢?”

“它……她沒有臉啊!”那丈夫壓低聲音道。

妻子抽了口氣,忍不住也回頭看了一眼,看完一眼便轉回來,硬拉著丈夫往前奏。 “沒有臉就沒有臉,人家喜歡呢?又不是跟你談戀愛,你著急什麼!”她說,“長著狼腦袋的人還不是有人喜歡,他們高興就好,又沒害著誰……喏,你看,還有跟馬好的呢!”

要是攬著獨角獸脖子跟小伙伴說悄悄話的加百列知道,有對夫妻正言之鑿鑿地討論著他跟馬談戀愛的狀況,不知這位臉皮薄的小伙子會不會一口氣喘。

小男孩加百利現在已經是個少年人了,他看了卿卿我我的“幽靈情侶”幾眼,露出了艷羨的神色,也不知是想起了心儀的姑娘,還是想起自己沒有心儀的姑娘。 他羨慕地想了一會兒,猛然想起什麼事兒來,連忙一把攬住獨角獸的脖子,跟它說悄悄話。

“如果我有了……那個,戀人,”少年扭捏了一下,語氣又緊張起來,“要是我有戀人了。你不會走吧?”

鑑於被獨角獸青睞的人至今依然相當罕見,各種關於獨角獸的迷信還在廣泛流傳——這真不能怪科普不到位,實在是獨角獸太受歡迎的緣故。 你想想看,要是一名得到獨角獸青睞的幸運兒在向大眾傳授經驗,說自己能被選擇,都是因為當天晚上自己吃了碗碗麵加十個雞蛋,廣大獨角獸的粉絲是會去嘗試還是不會呢? 這事宛如抽卡玄學,盼望著獨角獸光顧的粉絲們一個個都會寧可信其有。

因此,那個“獨角獸鍾情純潔處子”的謠言還在廣泛流傳。

獨角獸往自己的人類夥伴臉上噴了口氣,把他的劉海吹到頭頂上,做這種事的原因是,獨角獸優雅又高貴,它們不會對自己的朋友翻白眼,無論多無語也不會。 同理可見,那些自己得不到獨角獸喜愛,就到處聲稱獨角獸是一種有著奇怪處子情結的好色獸類的傢伙,至今沒被天降的獨角獸踢屁股,純粹是因為獨角獸們基本都有著禮貌的好脾氣。

“呃,這是你不介意的意思?”加百列說。

獨角獸憂鬱地吐了口氣,看上去與人類的嘆氣十分相似。

要再過上一些年,加百列才會成為正式的御獸者,才能完全聽懂四隻腳的伙伴具體想說什麼。 獨角獸想對它兩隻腳的伙伴說:是啊,當然沒關係,你怎麼會這麼想? 我們才不介意這個,愛是很好的東西。

獨角獸喜歡美好的心,它們能嗅到洋溢著溫柔愛意的心靈,而後循之而去。 就像寒冷季節裡,小鳥循著熱湯氣味飛來,它們停在窗台上,用小小的喙敲一敲玻璃。

這個晚上,住在郊區的老太太聽到什麼東西敲門的聲音,篤,篤,篤。 “來啦,請等一等!”老太太說,放下手中織了一半的圍巾,前去開了門。 門外站著一名陌生的客人,對著她一頷首,像敲門聲一樣文雅。

這一帶的治安非常好,就算這是個寒冷的晚上,一位獨居老人也不擔心回應陌生的敲門聲。 儘管如此,這客人的身份還是叫她驚訝,那是一匹與月光同色的美麗白馬。

“噯,你可真漂亮。”她讚歎道。 等抬頭看到白馬頭頂的獨角,老太太又不確定地擦了擦眼鏡,嘀咕著眼鏡該換了。 眼前的“白馬”不急不躁,耐心地看著屋子的主人。

“這天氣可真冷,待在外面是受不了啊,快進來暖暖身子吧!”老太太絮絮地說,給獨角獸讓開一條路,請它進來,“你是聞到我煮蘿蔔湯的味道了嗎?來呀,正好!我燒了很多,現在有些燙,等我涼一涼……”

等湯涼一涼,她會跟這讓人驚喜的客人分享,他們可以在爐邊享受美味的蘿蔔湯。 她還可以跟它聊聊她的孩子們,聊聊他們如何勇敢地為了驅逐惡魔作戰,還有更重要的,那些他們小時候發生過的有趣的事。 她看到白馬光溜溜的脖子,高興地想,要是這位客人不嫌棄,今年自己織的圍巾也有著落了。 這樣長長的脖子,圍巾要織多長呢?

獨角獸又一次點了頭,像個紳士或淑女,低頭走進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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