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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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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黑糖煮酸梅]地下城生長日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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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3 16:00:32 |只看該作者
第100章 1.1

    也有許多重逢不在海關附近發生。

    “我以為你死了。”老哈裡曼緩慢地說,“他們就這麼讓你回來?”

    “只要申請被認證,簽證就會下發。”小哈裡曼回答。

    相隔十多年之後,這對父子再度相見。退役老兵現在已經不怎麼能走動了,他年輕時與異族交戰留下的舊傷終究在晚年報復了他,傷疤會在陰雨天作痛。老人神情複雜地看著死而復生的獨子,小哈裡曼的臉上多了幾條傷疤,看上去卻比過去更加溫和平靜。

    老哈裡曼曾在兒子晉升軍官時無比自豪,也曾在兒子兵敗被俘的戰報傳來時抬不起頭,再後來,消息便斷了,他以為小哈裡曼早就死在了異種的皮鞭下,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看到遊子歸家。讓他驕傲也讓羞恥的孩子如今完好地出現在他面前,老人看著他,竟然覺得有些陌生。

    “你,你過得怎麼樣?”他問。

    “開頭一些日子很難熬。”小哈裡曼說,臉上卻浮現了笑意,仿佛想起了什麼有趣的事情,“不過那都是自找的。沒有什麼刑求與逼供,就只是工作,還有拒絕工作時的禁閉和絮叨。”

    “後來你妥協了。”老哈裡曼脫口而出,怒氣在喉嚨底下醞釀,“你開始為那些異種幹活!你背叛了埃瑞安,就為了能能活下來!”

    “我們每個人都是‘異種’,大家的先祖都有些微不同,這事在紅雨之日便確定了。”小哈裡曼笑道,“而且塔斯馬林本來就是埃瑞安的一部分。”

    “都是陰謀!”老頭固執地喊道,“我們和那些邪惡的異種怎麼可能一樣?”

    “差異的確存在,但不會比埃瑞安最南方與最北方的住民之間的差異更大。”小哈裡曼耐心地說,“他們的工廠和我們的工廠一樣開工,他們的孩子和我們的孩子一樣天真而好奇,他們的士兵與我們的士兵一樣堅定,他們的平民和我們的平民一樣有好有壞——不是因為生為什麼而壞,只是個體如此,即便轉換了族群,事情依然不會改變。我們過去有著太多偏見,請別忙著反駁我,父親,我在這些年裡見過的異族比您見過的更多。”

    “你被他們欺騙了!”老兵耿耿於懷道,“看看我的腿!是獸人的爪子讓我變成了現在的樣子,這些可惡的異種至今在埃瑞安各處作亂!”

    “而您的對手早已葬身黃土之下,您的戰爭已經結束。”小哈裡曼提醒道,“您聽說了嗎?帝國與獸人的和平談判已經開始,現在的紛爭也不會持續多久。深淵的通道將在未來幾年開啟,地上的生靈需要聯合起來,為完整的埃瑞安與埃瑞安所有的居民而戰,就像數百年之前。”

    “那些人到底給你灌了什麼迷魂……呃!”

    老哈裡曼怒氣衝衝地轉頭,剛從廚房回來的妻子毫不客氣地瞪回去,收起用來敲他腦袋的報紙卷。“羅比好不容易回家,你又在煩什麼呢!”老太太對丈夫埋怨道。老哈裡曼哼了一聲,嘟嘟噥噥著扭過頭去,他的妻子轉而面對小哈裡曼。

    “你不要理他,你爸爸就是這樣,天天叨叨些過時的東西。來,嘗嘗剛出爐的南瓜派!”老太太把托盤放到桌上,往兒子那頭推了推。她歡天喜地地打量著孩子,快活的笑容擠滿了每一條皺紋。她問:“你穿這一身看上去真英俊,這是那邊的軍服嗎?”

    “不是。”小哈利特說,惡作劇式地停了停,看他父親帶著松了口氣的表情開始喝水,“事實上,我不當兵了。我現在是一名撒羅的牧師。”

    他的父親把水噴到了墻上。

    這樣的再會出現在埃瑞安帝國的各處,曾經的戰俘大部分已經轉變為平民,他們有資格遞交歸鄉的申請。依然困在高強度工廠中的戰俘則成為了一些協議的條件,進行了多方流轉。

    這些年來一直在帝國腹地打游擊的獸人勢力,如同滾雪球般越來越大。隱藏於荒野的部落和城鎮中野性未馴的奴隸不斷加入進來,他們在輾轉作戰中成了氣候,綜合實力雖然還不夠,但對帝國造成的麻煩甚至超過當年剛剛暴露的地下城。在塔砂的牽線之下,他們第一次坐到了談判桌邊,參與了三邊會議。

    塔砂放開在塔斯馬林州的人類戰俘的管轄權,將之轉交獸人革命軍,換取革命軍那邊的一些資源與人手。革命軍拿換來的人類戰俘與帝國方交換,讓他們釋放獸人戰俘與奴隸。還有許多棘手的條件很難達成共識,但至少,這是個好的開始。

    幾個月後,塔砂與帝國的元首、獸人領袖泰倫斯正式簽訂了停戰協議。

    梅薇斯的法術隱藏了這具新軀體身上的一切非人特徵,順便將那張邪魅的面孔修了修,修正到看不至於把禍國殃民寫在臉上的程度。她在協議末尾簽下“娜塔莎”的名字,這些年來,執政官娜塔莎之名已經響徹塔斯馬林州內外。

    塔砂是非正統族群的領袖,不過一點非人特徵能讓塔斯馬林州的人民親切,一座能隨便往軀殼裡灌靈魂的活體地下城就太過了。還是需要一個固定的身份,便於讓人理解,還能讓人集中精神崇敬和厭恨。

    簽訂下的第一份協議不夠細緻,相對原始,還有許多地方含糊過去,比方說那些心甘情願蜷縮在富人宅邸的家養獸人要如何處理。不過,一口氣吃不成胖子,就算未來會硝煙再起,進步總是進步。

    簽訂儀式結束之後,元首獨自找到了塔砂。他向塔砂釋放了善意,暗示帝國與地下城兩方應當有更進一步的友好合作,兩者的實力相當,有責任和義務維持世界的和平穩定。這番親善友好的話語就算放在幾個月前,也足以叫人吃驚。事情相當有趣,引入獸人這個讓帝國頭痛的勢力後,帝國反而開始更殷勤地向塔砂遞橄欖枝。

    拉幫結派似乎也是人性之一,一方獨大,兩方爭鬥,三方就要玩手腕,做著本質上與小學生之間“你要同我好,不要跟他好”沒什麼差別的舉動,就像深淵威脅的出現反而讓地上的和平更進一步。這就是為什麼人們需要競爭對手,這就是為什麼越單一的群體越脆弱,一家獨大讓人退化。

    接下來的拜訪者是泰倫斯,“過去我從未想過會有這麼一天。”泰倫斯感慨道,“感謝您。”他對塔砂行禮,禮畢便很快告別,匆匆離去。這位獸人領袖比過去沉穩了許多,但依然懷著一份真誠,說得很少,倒比元首來得誠懇。他離開後不久,瑪麗昂也回到了房間裡。

    負責幾個月談判的是外交人士,塔砂只需要在最後簽名時露面,於是隨行的瑪麗昂也到今天才來到這裡,見到多年未見的同族和朋友。狼女看上去依然相當激動,她翠綠的眼睛在發光,耳朵直直豎起,走來又走去,像個多動症的孩子或為散步興奮的小狗。

    瑪麗昂就是這樣的人,即使到了決不能被稱作孩子的年紀,她依舊赤誠如孩童。境況越好她越顯得天真活潑,離開太早的童年仿佛被切碎了放進她剩下的整個人生當中。塔砂坐在椅子上看狼女從這個窗口趴到那個窗口,赤luo的腳板踩在地毯上,狼爪摳進織物裡——收拾房間的人大概會對地毯上的小洞困惑,這可憐的地板,被狼爪和龍爪犁過一天。

    “就是這樣了嗎?”瑪麗昂沒頭沒尾地說,大尾巴掃帚似的晃啊晃,“我們就,我們就……?”

    她說不明白,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塔砂招招手,她便過來了,在塔砂面前蹲下,啪地把腦袋擱在塔砂大腿上。

    “是啊。”塔砂說,撫摸著瑪麗昂的頭髮與耳朵,“現在,你能在埃瑞安的每座城市中昂首闊步,不用畏懼任何的目光。”

    “我記得。”瑪麗昂說,“您說過,它會實現。”

    她的聲音既安靜又狂熱,說得斬釘截鐵理所當然,仿佛在說/神說要有光,便有了光/。塔砂意識到,瑪麗昂從來就相信著那個十多年前的承諾,她笑起來,彈了彈狼女的耳朵尖。

    “都說了不要迷信我。”塔砂說。

    塔砂並沒有化不可能為可能的能耐,她只是從不輕易許諾。她的承諾一定有可以實現的可能,而後她會盡力將這可能性推進到百分之百罷了。

    “這對我們來說有什麼不一樣?”聽她說明後的瑪麗昂抬起頭來,反駁道,“您說會實現的事情,註定會實現。”

    真是沉甸甸的信任啊。

    塔砂失笑,忽然想起了維克多。

    可能是因為太安靜了,如果維克多還醒著,他絕對又要開口損人,從優厚的協議條件到瑪麗昂的事,“看看這個傻白甜小狗崽子,把你當神來拜,呵呵,你是那種人嗎?”他多半會說類似的話,帶著股微妙的得意,用力證明狼女對塔砂的了解不及他萬分之一。那股見不得人好的勁頭一旦表現得如此顯眼,就像愚蠢的毒計一樣,反倒變得好笑乃至有點可愛起來了。

    塔砂會跟他一一解釋:喏,看看帝國的反應,這就是我沒將獸人群體收在麾下的原因之一。用來制衡,能用來製造推力和甩鍋,還不必勞心勞力為之負責,當盟友的好處遠遠大於給他們當老闆。怎麼的,你又看不慣瑪麗昂?抱歉啊,不提別的,光手感上你就不能和她比。有意見你說呀?

    可惜目前維克多還在魔池中睡得昏天黑地不省魔事,半句話都插不上口。

    大部分時候,塔砂並不依靠維克多,然而他的缺席也絕非無關緊要。背景音突然被關掉,常量忽然缺失,到此時,塔砂才晚一步感覺到了孤家寡人的高處不勝寒。倒不是說她不喜歡成為領袖,但陰謀詭計無人欣賞,一切收穫只能偷著樂,如同錦衣夜行,難免有些令人失落。

    太安靜了,塔砂想,你快醒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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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維克多:這哪門子糖?我又沒出場,那隻小狗在和她黏黏糊糊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摸來摸去還枕大腿,還有沒有王法了?!為什麼摸我的時候就不給枕大腿?我到底哪裡不如那隻狗?

    塔砂(秒答):手感。另外你有書架啊,重死了不要放腿上。

    維克多:………………QAQ

    塔砂:(安靜地揉閨女)

    瑪麗昂:(開心地被麻麻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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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3 16:01:44 |只看該作者
第101章 1.1

    米蘭達再度露面的時候,塔砂被她的樣子嚇了一跳。

    黑袍法師的黑眼圈比之前哪天都嚴重,簡直可以與煙燻妝的女巫媲美。她頭髮蓬亂,面色蠟黃,眼睛發紅,要是被半精靈藥師看見,準會一邊搖頭一邊往她手裡塞吃的。

    也只有梅薇斯敢在此刻捋虎鬚了,米蘭達銳利的目光比往日更加刺人,仿佛一點風吹草動都會讓她暴起攻擊。這位黑袍法師會如此不修邊幅已經足夠說明問題,她可不是埃德溫那樣的生活白痴法師,米蘭達喜歡有條理的生活,平日裡總會將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就像把桌子上的東西擺得整整齊齊。

    從現在這副不知多久沒吃沒喝沒收拾的樣子看起來,她恐怕在發現了什麼時直衝塔砂匯報,連拾掇一下自己的功夫都沒有。

    “我們什麼都沒發現。”米蘭達說,“我們找遍了所有資料,造訪了目前能去的各種地點,詢問任何有可能知道的人,一無所獲。這就是問題所在!”

    大半年前,塔砂將星界的事在施法者協會中公開。

    用書籍傳承知識的法師,以血脈繼承力量的女巫,讓自然傳達記憶的德魯伊……在被動盪年代衝刷過之後,這些施法者是最有可能對星界有所耳聞的群體。但當塔砂講述了她所看到的那個天外天、界外界,所有人都神色詫異。

    法師臉上的表情,或許更應該被稱作震驚。

    “三大位面之外存在的空間嗎……”白袍法師布魯諾喃喃自語,“對,引入這個常量,就可以解釋魔力循環的不守恆異常,為什麼沒想到?”

    “第五元素以太!”穿著彩虹色袍子的煉金法師格洛瑞亞驚呼道,“‘不存在於天界、深淵與主物質位面,卻無所不包不所不在’,難道就是指這個?”

    “可是沒有任何記載。”黑袍法師米蘭達的眉毛皺成一個結,“如果您所說的並非什麼死前幻覺,那這個概念的重要性足以從根源上瓦解許多課題……”

    法師們嘀嘀咕咕念叨著只有他們自己能聽懂的語言,仿佛恍然大悟的同時又百思不得其解。相對而言,其他施法者的驚異更加單純,接近普通人對未知事物的驚嘆。

    “德魯伊中沒有這種說法,傳說都沒有。”德魯伊尤金森回答,他是收集整理德魯伊知識和歷史的負責人,“德魯伊的知識大部分與埃瑞安的自然有關,很少提及其他位面,我們恐怕幫不上什麼忙,抱歉。”

    “我也是。”半精靈梅薇斯點了點頭,“我和我的母親都對此沒什麼研究,恐怕我的外祖父也一樣,他不是法師,是個弓箭手。”

    “聽起來很厲害。”無名的女巫說,“但沒有聽說過。”

    “星象女巫呢?”布魯諾插嘴道,“是否有星象女巫提到過星界的概念?”

    “我見過陰影女巫、瘟疫女巫、回聲女巫、火焰女巫、邪眼女巫、鬼靈女巫……就是沒見過星象女巫。”墻上的影子掰著手指說,“我的女兒們當中從沒出現過星象女巫,遇見的同族中也沒有,在我開始滿世界亂跑之前,倒是聽說過幾個。哦,不知道阿芙拉的女兒長大會是哪種。”

    阿芙拉是回聲女巫之一,也是目前唯一生下孩子的女巫。她十歲的小女兒有一個女巫親媽,還有剩下的六名女巫當教母,塔砂也懷著熊貓保育員的心情攙了一腳,這後台完全能在塔斯馬林乃至帝國橫著走。多虧這姑娘天性內向,是個(女巫當中)萬中無一的溫柔貼心小天使,不然天曉得會造成多大#麻煩。

    “從概率上看這不合邏輯。”米蘭達皺眉道,“女巫的主要分支只有十三種,兩百年間不曾碰到一個的概率,比剩下的女巫都屬於一個品種這件事還要低。”

    “品種?”無名女巫不滿地說,“你像在說什麼純種狗。”

    “難道你們不是一種純種半魔法生物嗎?”米蘭達回答。

    德魯伊與半精靈嘆了口氣,看著墻上的影子豎起好多條“尾巴”,像許多條毒蛇直起身軀。接著,會場布置的防護法陣便亮起來了。

    有法師和女巫同時出沒的場所記得設置隔離和防護法陣,此乃世間真理。

    那一天的會議在凶殘的幼兒園爭執中結束,塔砂沒什麼收穫,暫且將這個問題交給了法師協會。米蘭達自告奮勇要求接手這個課題,她儘管脾氣壞了點,喜歡跟女巫過不去了點,行事為人都凶殘了點,但在科研,不對,魔研這件事上相當認真負責,水準高超,交給她塔砂很放心。

    時間推回現在的時間點。

    米蘭達形容憔悴地站在塔砂面前,仿佛正為研究的寸步不前抓狂——像是讀出了塔砂的心思,她很乾脆地搖了搖頭。

    “不是瓶頸或找不到方向。”她說,“我們現有的資料也好,帝國大圖書館中的資料也好,所有可能性都已經被一一排除。除非出土新的遺跡,不然已經沒有可做之事了。”

    帝國與塔斯馬林州的合作在進一步發展,前者的研究院與後者的法師協會共同合作,那個聯合工作地點被復古地稱作“大法師塔”;大圖書館與積分藏書庫的書籍被存放在高塔的某一層,按照同一個管理體系共享。大部分研究者以深淵通道為研究對象,米蘭達所領導的課題小組則針對星界之謎。

    所有藏書都錄入了地下城中,儘管知識容量比哪個法師都高,塔砂對那些資料的理解只是囫圇吞棗,堪堪能當個搜索引擎,具體研究工作還是得交給專業人士。她依然擔任著圖書館目錄,所有條目都可以直接向她查詢。一個幽靈被分割出來,放置在大法師塔中,在會給所有詢問者指出有相關關鍵詞的書目,就像過去記載中哪些傳奇法師的塔靈。她的存在大大提高了法師們的效率,讓米蘭達的小組得以在大半年內找遍所有藏書。

    尋找的結果是,一片空白。

    在這些藏書中,沒有一樣提到過“星界”。這個詞語也好,相關概念也罷,仿佛過去的人們從未提出相關假想,沒想過世界之外還有世界。

    這完全不合邏輯。

    法師不是書呆子,恰恰相反,魔法研究者的思維縝密又跳脫,這群聰明人腦洞通天,對魔法世界充滿了求知慾,有些研究在普通人眼中甚至顯得非常荒唐(例如“蛙人腳蹼的異常變化是否說明了北地海妖族群流轉之我見”云云)。白塔的創立者曾經自豪地說過:只有法師驗證不了的猜想,沒有在法師猜想之外的真相。

    光拿魔力衰退的原因來說吧,只在現在留存於世的藏書之中,塔砂便看到了各種匪夷所思的假設,從因果報應說道自然循環,從魔法潮汐說到能源損耗,連“缸中之腦”這類畫風奇清的猜想都有,絕對能讓小說家甘拜下風。但在這百花齊放的猜測中,沒有任何一個,能與星界的存在掛鉤。

    他們清楚主物質位面之外還有深淵與天界兩個位面,卻連“除此之外還有別的嗎”的猜想都不曾提出。仿佛從古至今,世界各地的法師都出現了同一個盲點。

    “星界的存在就像被屏蔽了。”米蘭達直白地說,“魔力循環中逸散的能量到底去了哪裡,從主物質位面消失又不太可能前往天界和深淵的龍、精靈與大德魯伊到底去了何方,不在三大位面的第五元素能在哪裡,星空奇怪的軌跡……這麼多的課題當中,明明都是非常容易出現的猜測,我們怎麼會沒想到?我沒想到,他們沒想到,過去那麼多年的所有人都沒想到,絕無可能!”

    為什麼之前沒想到?法師們在聽到塔砂講述的那一刻恍然大悟又困惑無比,對這等不該有的疏漏百思不得其解。不止是法師。大惡魔維克多在見到界外之界時脫口叫出了星界的名字,然後他語焉不詳地說:“我為什麼一直沒想到?”

    為什麼?為什麼?

    帝國的占星師家族對星空軌跡的古怪之處有所疑惑,卻不知怎麼的一直沒有挖掘;星象女巫在這兩百年間消失殆盡,最長壽的無名女巫只知道那些星象女巫“知曉星星的秘密”和“特別短命”;道格拉斯的巨龍對同族的去處毫無印象,待塔砂說到“巨龍前往星界”的可能性,它驚奇地點頭,詫異為何自己從未想過……

    星界仿佛不想被埃瑞安的生靈知曉。

    塔砂又一次看向地下城卡片。

    【星界旅者】:“你曾在星界短暫地停留,並通過了星界的意志檢定。你的器量只能在無盡的知識長河中取一勺河水,但被河水淹沒的經歷讓你下一次不至於很快溺斃——你的靈魂受到了星界的洗禮,因為某些原因,你在那裡留下了錨點。它很脆弱,但依然存在。”

    這趟經歷恐怕不止是她本人的許可證,在從星界歸來之後,塔砂得到了撕開他人盲點的能力。

    “並非自古如此。”米蘭達篤定地說,“三百年前,龍還可以離開;最後的白塔塔主記載中,德魯伊和精靈的‘遠行’還不是個需要研究的謎題;最後一個有記錄的星象女巫死在距今兩百一十二年之前……種種跡象都可以證明,關於星界的認知很可能並不是一直空白一片。和消失的魔法生物一樣,關於星界的知識與記錄,在這幾百年裡不明不白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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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3 16:02:29 |只看該作者
第102章 1.1

    和消失的魔法生物一樣,關於星界的知識與記錄,在這幾百年裡不明不白地消失了。

    米蘭達的嘴脣一張一合,她的話語傳達到塔砂耳中,化作一個簡短的認知:星界在最近幾百年內從記載與人們的意識中消失。在這個認識清晰浮現的時候,突然有什麼東西發生了改變。

    塔砂疑心自己聽見了齒輪響動的聲音。

    那是非常宏大的響動,哢噠,扎扎扎扎扎——仿佛生鏽的開關終於被開啟,青苔與鏽跡鬆動、破裂、粉碎,從巨大的機關中掉落下來。第一個齒輪帶動第二個,被推倒的多米諾骨牌層層遞進,轟鳴從塔砂所在的這個地方一路傳達到前百米之外,席捲過整個地下城。

    多驚人的響動啊!好似足下的機關巨獸在沉睡了幾個世紀後驚醒,那震動讓塔砂站立不穩。她閉了閉眼睛,無窮盡的光點在眼皮後面閃動,整個世界依然震動不休,經歷著一場來自地心的暴動。她睜開眼睛,米蘭達卻一動不動,只對她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強震讓塔砂站立不穩,但眼前不知比她瘦弱多少的法師站得四平八穩,連表情都沒動一動,仿佛這場凶猛的地震沒在她身上發生。接著塔砂意識到,不是“仿佛”,米蘭達真的沒感覺到強震。

    地下城內的匠矮人依然舉著錘子,叮叮噹當乾得熱火朝天;訓練場內的士兵們正在拉弓上箭,彼此搏擊鍛煉;藥園內一派祥和,最嬌貴的草藥也沒移動一絲一毫……被這場巨大轟鳴撼動的人,只有塔砂而已。

    這是一場發生在地下城內核中的“地震”。

    【地下城-塔砂】

    合併重組中,進度:56/100

    重組的進度條,在震動中驀地上竄了百分之五。

    從星界歸來到現在,時間已經過去了將近一年,這期間進度條沒有半點增長,哪怕只是百分之一。塔砂在這段時間抓緊各方建設與合作,局勢一片大好,魔力幾乎恢復到了與此前相當的水平。在這種情況下毫無反應的進度條,為什麼在此時驀然增長了百分之五,幾乎能與得到深淵眷顧媲美?

    它的條件到底是什麼?

    合併重組的進度條在與深淵產生聯繫的那一刻才顯出具體百分比,塔砂以為那百分之二十五是之前十多年裡提升的力量與耗費的時間。但現在想起來,她沒準一直弄錯了。地下城升級重組可能一直停滯不前,也可能在某個時候驟然提升,它需要的是契機,而非魔力和時間。

    與深淵聯繫上前就有了的百分之二十五,25/100

    受到深淵眷顧時提升了百分之六,31/100

    目睹星界時坐火箭般上升了百分之二十,51/100

    確信“星界在近百年間‘消失’”這件事,百分之五,56/100

    塔砂豁然開朗。

    原來如此,是“認知”啊。

    升級重組的條件是閱歷,是所見所聞,某種程度上看就像地球遊戲概念裡的“經驗值”。在這裡,讓經驗值上升的不是殺戮,而是對這個世界的認知。最開始看到的那百分之二十五便是塔砂來到這裡後對埃瑞安的理解,簡直像個世界解析度表格一樣。

    沒有任何一點進度憑空出現,地下城的重組升級並非時間與魔力增長下的被動過程,每一個單位的增長,都是她對世界的探索。

    從在這裡睜開雙眼的那一刻起,直到今日,從未停歇。

    地下城的通道縱橫四海,地下城範圍所在的地方,瞭望塔高高聳立。鐘樓與巨樹是地下城的眼睛,塔砂俯視著她的土地,注視著地上地下。

    妖精燈盞的孢子穿過了海關,人為的界限尚未更改,魔力覆蓋的環境卻已經悄悄過線,帶著塔砂的視線。紫色的果實生長在崗哨旁邊,站崗的士兵從草叢中經過,靴子上便染上了紫色果漿。這種魔法植物沒什麼甜味,卻有著青草的芬芳,嘴巴饞的孩子總要撈幾顆來吃,他們叫它紫燈果。

    契約者們對世界的探知一樣與塔砂共享。

    騎著龍的道格拉斯看到下方飛速掠過燈火,在這個晴朗的晚上,下能見人間煙火,上能攬明月星辰。龍騎士在他的特等席上大笑,無論與巨龍飛行多少次,他的心總會歡呼雀躍。赤著雙腳的瑪麗昂正在安加索森林散步,她在某一刻驟然化狼,像狼一樣奔跑,像狗一樣打滾。空氣中各式各樣的氣息與聲音被銀狼敏銳的感知捕獲,她仰頭長嗥,一呼百應。

    採集草藥的德魯伊還在忙碌,一些藥草只在這樣的夜晚短暫開放。這些自然聆聽者輕手輕腳地前行,他們的感官可以通過花草樹木與飛禽走獸延伸到遙遠的彼方。采藥的女巫則更加隨性,邪眼女巫美杜莎坐在樹枝上,吹著跑調的口哨,嚼著蜂蜜和樹膠揉製成的泡泡糖。她的貓在樹上,狗在樹下,老鼠在頭髮裡,她注視著森林,在女巫的眼睛中,“魔法”清晰可見。

    地下城的感官範圍廣闊,許許多多的契約者們將塔砂的感知擴張再擴張,而塔砂的影響力遠遠不止如此。匠矮人製造的魔導科技,乃至帝國那邊使用了塔砂魔石的魔導產品,全都與塔砂產生了微妙的聯繫。通過這種方式,塔砂的網正在覆蓋整個埃瑞安。

    數不清的細小信息通過這些末梢傳入塔砂的精神,它們被收集,然後被整理。大法師塔內,法師們忙碌不休,像一隻只勤勞的工蟻。他們修補殘破的舊書卷,他們收拾沒頭沒尾的新知識,他們研究突兀的問題與漏洞。閃光的頭腦迸發出火花,勤奮的手指書寫著問題與答案,他們將逸散的碎片修補成華美的畫卷,將無意義的絲線編織成細密的網絡。塔砂的認知因此突飛猛進,她是網中心無所不知的蜘蛛。

    這是無法言語的神奇感覺。

    與直面星界時相反,那一刻是不可知,這一刻是可知。塔砂的意識之網還未覆蓋世界,是的,這世界上依然有這麼秘密,有這麼多困惑,但“未知”只是尚未知曉罷了。進度百分之五十六,她在此刻隱約對自己能夠成為的最終形態產生了猜想,一個無比狂妄的預感浮出水面,在那個終點——

    我即世界。

    這年頭只持續了短短一個瞬間,轉而消失,被遺忘,像一個醒來後迅速褪色的夢。只有澎湃的心情留在塔砂心中,她想起不來剛才自己腦中出現了什麼畫面,繼而覺得不必在意,沒關係,還不到時間。

    “謝謝。”塔砂鄭重地對米蘭達說。

    即使黑袍法師對塔砂剛才的失態有什麼疑惑,她也沒再表達出來。“分內之事。”米蘭達搖頭道。在離開之前,她還不甘心地說:“我們並沒找出多少東西。”

    法師們所作出的貢獻遠遠超出她所想。

    進度56/100,在認識到是什麼推動重組進度向前的時候,塔砂迎來了久違的建築物升級。

    地下城建築的上一次升級已經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升級效果也只是一些可有可無的微調而已。但這一次,一項巨大的改變出現在了圖書館當中。

    對,就是那個當初位於地下城核心下方、被保留下來的舊建築,當初擺著地下城之書的圖書館。

    “圖書館進階建築【真知之館】已經解鎖。”

    地下城的圖書館,除了地下城之書維克多以外空無一物,塔砂一度奇怪過為何這一建築沒有自動生成圖書——地下城的廚房可是會自產麵包的啊。這個空間被閒置多年,只有天頂和地面的符文亮著幽光,現在,新的光芒出現在這裡。

    真知之館的大門,就在圖書館的一面空書架後面。

    那隻書架看上去與陳舊的圖書館截然不同,在黑沉沉的原木當中,未有這裡潔白如大理石。當塔砂打開門,她的面龐被白色的光芒照亮。

    簡直像反色一樣,外面的圖書館中,棕色原木打造了一隻只厚重的書架,黑檀木的穹頂上鑲嵌著魔石星辰,這圖書館一看就塵封了漫長的歲月,靠近時忍不住要輕手輕腳,生怕激起塵埃或驚動鬼魂。但在這扇門以內,所有書架都呈現出一片純淨的白色,象牙白的骨骼邊緣描畫著燦爛的金邊,不知來自何處的光源看上去就像日光。立柱便是書架,在書架之外……一片空白。

    塔砂感到暈眩,在短暫的幾秒內,她幾乎以為這兒是星界。

    不,這兒不是,那光芒柔和而形態恆定,空間模糊如霧氣,卻並不遙遠,並不無窮無盡。每一個書架都放滿了書,但每本書的書籍都包裹在柔光之中,看不清,碰不到。

    因為真知之館當中,可以閱讀的並非書卷。

    一面一人高的圓鏡懸浮在塔砂面前,那鏡子上又一個小小的、變幻不定的鎖眼。當塔砂把手放到這面鏡子上,半空中浮現出了無數把鑰匙的虛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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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3 16:02:53 |只看該作者
第103章 1.1

    每一把鑰匙都有著獨特的形狀和韻律,一把鑰匙通往一扇門,一把鑰匙傳出一個聲音,這聲音在塔砂腦中輕柔地共鳴,如同錫杖上大環串著小環鈴鈴作響。

    這聲音說:知識換知識,真相換真相。

    塔砂的手掌離開鏡面,鑰匙的虛影消失;塔砂的手再度貼上鏡子,虛影再度浮現,梵唱似的聲音亦然。這些色彩各異的影子均勻地漂浮在半空當中,遠到懸浮於看不清的模糊星空當中,近到與塔砂臉貼臉。

    不,不僅僅臉貼臉,在與她的身軀重疊的地方,那些虛影依然存在。塔砂空著的手掠過周圍,鑰匙的虛影直直穿過她的手心,像幽靈穿透墻面。

    這些鑰匙的幽靈在真知之館中到處都是,但地下城的視野之中,這裡依然空白一片。所有的鑰匙都並非實體,換成其他人站在這裡,必定連個虛影都沒法看見。接觸那面鏡之門就像與什麼東西相連,它們直接出現在塔砂腦中,好似蚊蠅落網的震動從蛛絲外緣一路傳達到她指尖。每一把鑰匙都存在,只是不存在於現在這個時間點。

    它們已然失落,亦或還未被打造出來。

    塔砂心念一動,一把小小的鐵鑰匙便從遠處直直飄來。這虛影懸浮在圓鏡上空,好似嵌入了看不到的凹槽中。

    龐大的地下城之網中,細微的光點從一個個有著妖精血統的人身上浮現,無聲無息,無人察覺。游吟詩人傑奎琳貢獻了最大的一點,這些微光以驚人的速度流動,如同光纜中細碎的信息。它們在地下城核心中匯聚,再通過塔砂這個終端傳遞。

    一點熒光在惡魔角之間浮現,凝結,繼而水滴般下墜。無形之筆蘸了這墨,霎時間勾畫出鑰匙的輪廓。那個若隱若現的虛影固化了,鐵鑰匙在空中化為實體,成型的金屬片向下墜落,啪,落入塔砂的手心裡。

    所以角的作用是天線嗎?塔砂腦中閃過這樣不著調的念頭。她捉住鑰匙,送入鏡面上的鎖眼之中。

    那枚不起眼的鐵鑰匙如乳燕歸林,鑰匙被吸入鎖眼,兩者都消失不見,平整的鏡之門湖水般波動,盪漾出小小的幻影。巴掌大的妖精扇動著翅膀,哼唱著一支妖精之歌,那曲調優美而讓人著迷。短短一分鐘後,葉片上的歌唱家驀然消失,只有那支樂曲還在塔砂腦中迴盪。

    就在同一時間,外面的圖書館動起來了。一卷羊皮紙驀然浮現,上面用游吟詩人的七線譜記錄下了妖精所唱之歌。充足的信息到位,鏡之門啟動,這支失傳的優美曲調重現人世。

    塵封多年的圖書館又一次得到了館藏,黑檀木嘆息,落灰的書架甦醒。流光環繞著整個圖書館,仿佛蒙在上面的帆布被一把揭開,全地下城最陳舊的建築煥然一新。短暫的瞬間,塔砂看到了數百年前圖書館的幻影。

    無數書卷整整齊齊地被碼放在書架上,從地面堆積到天花板。從埃瑞安的極南到極北,從最世俗化的人類到最神秘的妖精,從天界到深淵,無數秘密被收藏於此。上一個收藏者儲存了大半個世界的真相,他站在藏書館的正中間,修長的手指翻動著地下城之書——那還不是地下城之書,在他手中,厚重的藏書只是無靈智的備忘錄。塔砂在這劃破時空的一瞥中極力望去,圖書館的主人回頭,頭頂一對黝黑的彎角。

    維克多,她在心中默念。

    大惡魔的黃眼睛帶著笑意彎了彎,仿佛隔著遙遠的時空,也看到了這裡的下一任主人。

    這絕不是一座普通地下城的配置,維克多是這裡的前任擁有者,他一定對這裡做了什麼。幻象一閃而逝,塔砂無法再這曇花一現的光景中弄明白維克多與這座地下城的淵源,但她明白了真知之館的作用。

    對這個世界的認識與匯聚於此的信息打造一把把鑰匙,不同的鑰匙通往解答秘密的大門。這些秘密有大有小,全看你能給出什麼換取。知識換取知識,分散的線索能兌換答案,等價交換,公平合理。

    塔砂的目標,當然不是失落的一首歌曲。

    “告訴我,”她說,“大德魯伊與森精靈去了哪裡。”

    一把翠綠的鑰匙從群星間升起。

    它看起來真美,甚至在還未成型的時候。這鑰匙足有巴掌大,身軀頎長如匕首,半透明的質感如同輕紗。這鑰匙一在圓鏡上方固定,一陣風暴便憑空卷起。

    空曠的空間驀然拉起無數絲線,數不清的小點從四面八方飛迸而來,來得太快,留下長長的殘影。來自自然的種族被串聯起來,德魯伊的學識被串聯起來,這一條來自藥園中自然生長的草藥,那一條來自安加索森林裡的花草樹木飛禽走獸,粗壯如飛龍的那個則是自然之心的反饋……一切繁雜無比的信息,驀然歸位。

    它們讓人眼花繚亂,它們如此井然有序。血脈追溯血脈,傳承追索傳承,一根藤條拽出一大片,這些無形之線該如何描述?或許只有將之稱作“因果”。

    因果線追本溯源。

    無數因果線中間的翠綠鑰匙正一點點化為實體,剛才的鐵鑰匙成型太快,而現在這一個,便能看出鑄造成型的過程。仿佛無數管道裡的素材在模具中匯合,鑰匙的完成度不斷上升,最終完成了近半。信息填充的速度緩慢下來,填充物好似已經見底,這鑰匙一半翠綠,一半透明。

    塔砂開始擔心它是否能夠完成,但出乎意料,這把兩色的鑰匙掉落下來,瓜熟蒂落。

    它觸手冰涼,透明的那邊也有了實體,像一枚白水晶,翠綠的那邊則泛著奇特的質感,又像葉片上的蠟,又像竹葉青的鱗。塔砂將這枚碩大的鑰匙握在手中,插#入鎖眼。

    短暫的一小會兒,什麼反應都沒有。

    鏡之門上的漣漪不斷波動,卻沒有東西從中升起——仿佛那東西被卡在半道上似的。塔砂靠近了一點,看向鏡子深處,頓時天旋地轉。

    沒有什麼東西從鏡中升起,塔砂掉了進去。

    她下墜又下墜,速度快得驚人,一切只在一眨眼間。塔砂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了,她在此刻遺忘了所在的地下城,仿佛被割裂,又或者每個靈魂碎片都進入了這突如其來的幻境。當然是幻境,不然這望不到邊際的、由參天大樹構成的森林是怎麼回事呢?毫無鋪墊,毫無過程,她突然間便來到了這裡。

    地面上細小的植被不是安加索森林常見的那種,事實上塔砂不曾在埃瑞安任何地方看到過這種草葉。一種金色的花朵掛在樹梢上,十分漂亮,塔砂對此毫無印象。她舉目四顧,在周圍的植物中只認得出橡樹。只認得橡樹也夠了,這兒就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橡樹林。

    在塔砂身後,一棵碩大無朋的橡樹伸展著枝葉,樹冠沖天而起,簡直像朵蘑菇雲。

    塔砂認出它來了,她曾見過它幼小的模樣。它曾是橡果形狀的水晶,曾是地下城後院中小小的樹苗,自然之心與聖樹的循環過多少個千年都不會改變,如同鳳凰一次次涅?。

    這是德魯伊的聖樹。

    橡樹林中到處都是人,確切地說,到處都是德魯伊和精靈。兩種成員分列在聖樹前面,前者數量較少,只有十多個,打扮各異,種族不同;後者則更像遷徙中的軍隊,隊伍一路排到很遠以外的地方。尖耳朵的森精靈和傳說中一樣面容姣好,一眼望去找不到一個難看的個體,仿佛天工造物時特別偏愛了幾分。這些美麗的生靈面容肅穆,全副武裝,列陣的戰士護著少量老者與孩童,一些人背負著行囊。

    天空一片陰沉,仿佛山雨欲來。

    “到時間了。”一個精靈說。

    任何注意到他的人都能判斷出他王者的身份,不是因為那頂王冠,而是他身上某種難以敘述出的王者之氣——聽上去有點奇怪,但真看到的時候卻覺得順理成章,如果這都不是精靈王,還有誰會是呢?這位近乎半神的王者手持弓箭,身穿戎裝,槲寄生王冠頂在頭上,帶點鋸齒的葉子不知怎麼的有些乾枯了,卷曲起來,尖銳得像荊棘。

    “十六位大德魯伊已經全部到場。”一名德魯伊輕輕點頭。

    她不年輕了,但非常美,美麗得像一棵白楊。若要從美感上表述,在場的十幾個大德魯伊一點都不必精靈遜色,儘管相比之下他們顯得奇形怪狀。中年女人,滿面皺紋的老人,不修邊幅的大鬍子,毛絨臉的獸人,才到人腰間的小矮子……每一個都有著和諧自然的氣質,看著他們如同望進新雨後的空山,一望無際的原野,波濤起伏的大海。繁花與枯木俱為自然之景,你看著他們,便覺得心情平和,想要微笑。

    “森精靈還有幾個沒來。”精靈王皺了皺眉頭,仿佛幾個族人的缺席已經是難以容忍的大問題。

 “有幾個後生留著也好哇。”大鬍子說,被精靈王瞪了一眼,他倒渾不在意,“咱們這回也不知要多久才回來,要是有個萬一……”

    “沒有萬一。”精靈王斬釘截鐵道。

    “沒有萬一。”之前的女德魯伊溫聲道,“我們會回來的,或遲或早。”

    是啊,這並非離別的裝束,更不是送死的打扮。森精靈們儘管面容肅穆,卻並不沉重或肅殺,他們臉上顯出昂揚的鬥志。有孩子不安地去抓父親的手,那戰士低頭對他笑了一下,安撫地摸了摸他的頭。更小的孩子還需要母親抱著,她悄聲安慰道:“噓,不哭,我們去去就來。”

    塔砂看到一名德魯伊皺了皺眉頭,她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只搖了搖頭。

    “最好如此。”這矮個子嘀咕道。

    精靈王沒再參與對話,他頭頂上的槲寄生在短短的幾分鐘裡焦黑卷曲,又像枯萎,又像被火焰灼燒。精靈王一把扯下王冠,他說:“不能再等了。”

    德魯伊們對視一眼,所有人看上去都有幾分悲傷。十六雙手紛紛按到了聖樹上,他們口中念起禱文,這棵參天大樹便無聲無息地坍塌了。

    有點像橡木老人過世的時候,但橡木老人的枯萎與塔砂現在看到的這一幕相比,完全是小巫見大巫。覆蓋了視野的樹冠轟鳴,整個世界都在簌簌震動,巨樹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高樓爆破的規模也不過如此,聖樹的坍塌卻比那溫柔得多。遮天蔽日的樹冠在倒下前便化作流光,落到樹下的觀眾身上,落到那寬廣臂膀環抱的聖樹林智商,如同清風細雨拂面。即便在人為因素下提前衰亡,聖樹也不忍傷害它所庇佑的一切。

    大德魯伊從聖樹的亡骸中捧出自然之心,其中一員化成飛鳥,將之交予聖樹林中距離這裡最遠的一棵橡樹守衛者。那德魯伊歸來之時,精靈王對所有臣民和盟友打了個手勢,舉起弓箭。

    他開弓,搭箭,對準頭頂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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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
發表於 2017-3-23 16:03:04 |只看該作者
第104章 1.1

    一股氣流纏繞上精靈王拉弓的手。

    蓬勃的力量沒有色彩,只有被催動的氣流爆發出越來越尖銳的聲響。周圍的人已經退到了十幾米開外,藤蔓在大德魯伊們手下升起,與塔砂見過的任何樹語者都不同,他們拉起的藤蔓堅實如鋼鐵,厚重如城墻,仿佛童話故事裡纏在睡美人城堡上的植物,一瞬間就像生長了千百年。

    在藤蔓全定的狹小囚籠中,那把沉重的烏木弓被一點點拉開,弓弦飽滿如滿月。

    現在的精靈王看上去沒剛才那樣不食人間煙火了。

    他的牙關緊咬,眉頭打結,開弓的手紋絲不動,但手背上青筋畢露。森精靈的王者不再眉目如畫,如同凶器出鞘,鋒芒畢露。他這一刻的身份不是精靈也不是王者,而是傳奇魔射手,一個純粹的鬥士。

    銀色長髮的發梢被銳利的風揚起,捲入氣流的部分很快被撕碎。接著遭殃的是那身戎裝,袖口繡滿的符文一個接一個亮起再熄滅,糊成一片黯淡的絲線。兩隻袖子同一時間碎裂,露出下面潔白的胳膊,看上去柔軟脆弱的皮膚在疾風中撐了比袖子更多幾分鐘的時間,無數細小血痕開始像龜裂般蔓延。

    下一個畫面,讓人不忍直視。

    血液在越來越強橫的氣流中爆裂開來,森精靈的血也是紅色的。即便有人站在大德魯伊豎立的藤墻裡面,即使就在精靈王身邊旁觀,也沒有誰能看清烏木弓的模樣。暴動的氣流變成了氣旋,無數微型龍捲風在精靈王身邊環繞,像被驚擾,像在裝填。那一塊的空間變得越來越不穩定,光線在此扭曲,注視那一塊空地就像把目光投向磨砂玻璃。

    到最後,連精靈王的身影也變得模糊起來了。在那一片海市蜃樓般不穩定的景象中,只有箭頭越來越亮。

    “給我——開!”精靈王一聲厲喝。

    箭矢離弦。

    烏木弓在這瞬間破碎,由傳奇矮人工匠打造、陪伴了精靈王數百年的神器徹底報廢。這支魔箭醞釀多時,消耗巨大,以特殊材料的箭矢為載體,長弓崩毀之力在最後又送了它一程。魔箭上纏繞著強大無比的力量,光芒萬丈,勢不可擋。

    這光彩甚至比離弦前更加明亮,到半空中時,肉眼已經不能直視它,就像無法直勾勾看著一顆逆向墜落的流星——沒準是恆星。

    由地面墜向天空的星辰,在天空中某處爆裂。

    它的現身聲勢浩大,消失卻悄無聲息。光輝猝然熄滅,虎頭蛇尾,仿佛被半空中的嘴巴吞掉了似的。

    只在片刻以後,流星消失的地方開始扭曲。

    天空中沒有一張大嘴,但這支箭能撕開一張。與其說被吞沒,不如說這箭矢的力量衝入了肉眼不可見之所。蒼空開始扭曲,扭曲變成崩塌,崩塌在龜裂中擴散。一道刺眼的光芒以箭矢隱沒的地方為中心,驀然擴散。

    這場景有些像紅雨之日,不過血脈探測儀器的能量,即便在強化之後,也不能與這一箭相提並論。

    像子彈擊碎玻璃穹頂的瞬間,一切在巨大的衝擊下停滯。

    持弓的精靈王昂首而立,烏木弓的碎屑還在半空中飄蕩;周圍的大德魯伊們環繞成圈,被加固的藤墻顯出了傳奇造物的堅硬,又體現出藤條的柔韌,它們在破碎的同時扭曲,吸收了向周圍擴散的衝擊力;森精靈們仰著頭,眯起眼睛,有些伸手遮擋強光;半個埃瑞安的生靈抬頭仰望,他們看見……

    看見青空破碎。

    仿佛一頭被磕了一下蛋殼,裂紋雖大,破洞卻小。空間裂縫扭曲了片刻,有生命般開始收縮,仿佛要回歸到被破壞的前一刻,箭矢卻牢牢固定住了開口。一個圓洞狀的通道被固定在空中,塔砂抽了口氣,透過天上的通道,她看見了“無窮”。

    這是通往星界的路。

    幻象中的星界不知被柔化了多少倍,然而只是再現這樣一個小小的贗品,鏡中世界便破滅了。

    是無法承受還是已經耗盡了能量?方才栩栩如生的森林在一瞬間單薄如畫卷。畫中人支離破碎,一切皮相色相分崩離析,化作構成幻想世界的本質。

    因果線。

    自然之心記錄了森精靈與大德魯伊離開前的場景,當年橡木老人見證了射向天空的魔箭,儘管那時候稚嫩的橡樹守衛者對所見所聞並不理解。以這認識與記憶為支點,各式各樣的信息還原了這個幻境。而當這一箭擊碎蒼空,空間碎片落在埃瑞安的各個角落,它們將“聯繫”也擴散到遠方,因果彼此纏繞。塔砂的視線得以順著無形之線擴張再擴張,在世界破碎的瞬間,席捲埃瑞安。

    無數生靈看著天空,一些迷惑不解,以手指天,一些似乎早已知情,握著拳皺著眉,仿佛屏息以待。當初到底發生了什麼啊?在這麼想的時候,塔砂看到了。

    如果世界得了病,那會是什麼模樣?

    埃瑞安的東方,一些土地寸草不生,與魔導炮轟擊過的地方有點兒相似,看上去卻更加讓人噁心。魔導炮的肆虐如果是烙鐵燙過皮膚,眼前的景象就是疾病導致的潰爛,鐵鏽色液體從泥土中滲透出來,幾乎要匯聚成河。別處與這些區域接壤的地方,藍色天空的邊緣泛著古怪的白色,並不是因為煙塵或霧霾,倒像泡久了的屍骸。而在這些被污染的區域上空,天色完全發生了病變。

    誰能想到,主物質位面能看見紫色的天空?

    不是美麗的彩霞,而是快要糜爛的凍瘡。暴雨裹挾著閃電突然來又突然去,碩大的冰雹一陣陣砸落下來,仿佛這片令人作嘔的醬紫色天幕快要坍塌。這裡土地流膿,江洋生瘡,還沒有死去的生靈正變得暴躁和好鬥。紅眼睛的鹿撕咬著同族的屍體,乾瘦的熊啃噬著長滿利齒的怪魚,熊身上滿是禿斑,沒有皮毛的地方,正露出光潔的紅色外皮。

    東大陸爆發了各式各樣的災難,有人聲稱是惡魔的詛咒,有人賭咒發誓絕對是背棄神明的惡果。在傳言裡,他們說天空龜裂,冰雹與閃電不要錢地落下;他們說東邊的海域沸騰如岩漿,海面上的紅色不知是岩漿還是人魚們的鮮血;他們說枯萎遍布大地,死亡如蛇遍地游走……

    梅薇斯曾講述過外祖父母與母親聽到的傳聞,事實和傳聞一樣糟糕,深知比傳聞更加糟糕。

    塔砂一眼看出了災難中熟悉的跡象。

    在另一個地方,原住民誕生在紫黑色的土壤中,在雙眼睜開前已經學會了自相殘殺,這廝殺遍布它們的一生,從天空到地底、從冰窟到熔岩全是戰場。在那裡,地龍時時翻身,血河倒懸,星辰墜地;在那裡,天空中三日高掛,紫色天幕無比瑰麗。

    埃瑞安的東大陸並沒有迎來世界末日,它只是變得與深淵有些相似罷了。

    因果線編織的網絡中,塔砂聽到各式各樣的聲音。

    “如果不切掉爛瘡,整個軀體都會被污染,那時候就來不及了。”不知名的法師說,“捨棄是必須的。”

    “除了那些自然之子,還有誰能做到?”不知名的英雄吼道,“你以為我不希望幫上忙嗎?我怎麼可能願意坐在這裡空等,眼睜睜看著我的妻子、我孩子的母親遠行?!如果出什麼意外了呢?你也說過……”

    “我並不看好。”紅色巨龍說,“未免太過自信,他們以為自己是巨龍嗎?”

    “別擔心,吾愛,我可是從天地之戰中活下來的戰士啊。”梅薇斯的外祖父說,“我會弄明白髮生了什麼。然後我會回來,給你們講一個精彩的故事。”

    “我們曾與人類並肩作戰數百年,曾犧牲了近半的族人,遺失了四分之一的陸地,只為將深淵的造物從地面上趕出去。它們會毀滅地上一切美好之物,摧毀生靈之體,吞噬亡者之魂。”橡木老人說。

    “這主意不錯,相當聰明。”維克多說。

    塔砂的視覺與聽覺驀然收縮。

    像在漆黑的夜晚被聚光燈打在身上,周圍的一切都混沌不明,只能看見彎角的大惡魔坐在一把寬大豪華的椅子上,看上去十分像一個電子遊戲的關底大魔王。他雙手交叉,翹著腳,看著面前的什麼東西。

    “我一開始就不覺得瓜分的主意可行,天界又不是死的,主物質位面的生物也不是傻子。”維克多聳了聳肩,“沒錯,污染可行的多。”

    看不見的訪客發出了什麼聲音。

    “我為什麼要反對?”維克多驚訝地抬了抬眉毛說,“是啊,我跟你的拉什德嘉大人關係一直不太好,但我們彼此都承認對方是深淵中難得的聰明人,不是嗎?儘管我們在關注的方向與某些事情的觀點上不太一樣,與聰明腦子打交道依然……什麼?被主物質位面同化?我?小拉斯特,你真會說笑,我好像有點明白拉什德嘉為什麼留著你了,多好的消遣啊。”

    談話似乎告一段落,訪客離開了。維克多保持著那個姿勢,臉上的笑容慢慢淡化。

    “‘污染’和‘瓜分’沒什麼兩樣。”他自言自語道,“真可惜,和深淵一樣的主物質位面,那該有多麼無趣。”

    但是,沒有第三種可能——塔砂從他心中讀出了這樣的念頭。

    污染主物質位面,瓜分主物質位面,兩者一樣無趣,卻不得不選其中之一。必須如此,因為……

    時間重新流動,那個夾雜在因果線中的維克多的記憶,也在此刻氣泡般破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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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3 16:03:19 |只看該作者
第105章 1.1

    夾雜在中間的小插曲結束,環境的崩塌繼續。

    編織出幻境的因果線被重新抽離,仿佛從一個線頭開始一點點扯開一幅刺繡畫,摧枯拉朽,毫無停頓,速度越來越快,最終難以被肉眼捕捉。塔砂感到自己的身軀變得非常輕,將她拉入幻境的那股引力煙消雲散。

    驟然上浮的錯覺讓她下意識張開胳膊保持平衡,背後的翅膀激發,尖銳的邊緣劃開了後背的衣服,在空氣中刷地展開。惡魔之翼在純白的書架之間中無比醒目,塔砂拍著翅膀,猛地喘了一口氣。

    轉瞬間,她又站在真知之館當中了,像她落入環境時一樣突兀。這種不適應感好似從深潛中驀然上浮,塔砂茫然四顧,數百年的幻象還未從她心中消失。通往星界的通道還在頭頂上旋轉,箭矢蓄力的轟鳴還在耳畔嗡嗡作響,那片森林與森林中的族群活靈活現,誰能想到他們已經消失了數百年?塔砂降落下來,腳踏實地,意識到自己可能從未真正前往別處。

    殘頁在外面的圖書館中生成,這次不是羊皮卷,而是大部頭藏書。封面是古樸的皮革,上面用羽毛拼貼出一隻貓頭鷹,這鳥兒警醒地睜大了眼睛,望向注視著封面的人。

    可惜這書只有半本。

    鑰匙只被填充了一半,塔砂看到的答案殘缺不全,秘密在她手指縫中溜了出去。星界通道的出現是個重要信息,卻遠遠不是最終答案。

    塔砂沉吟片刻,重複道:“大德魯伊與森精靈去了哪裡?”

    鑄造過程沒有重現,那把一半翠綠一半透明的大鑰匙直接出現了,兩部分的比例與剛才一模一樣,使用的材料也是。確切地說,它就是剛才那一把。

    塔砂感受著真知之館的細微波動,意識到,用來填充這把鑰匙的材料暫時無法分解,沒辦法用於製造新的鑰匙,至少現在不行。

    用更簡單直白的地球化語言描述,真知之館這樣運行:

    塔砂收集的各種線索能增加事件的解密度,表現在肉眼可見的形式當中,便是真知之館以知識、認知為材料鑄造鑰匙;不同線索可以補完不同問題的答案,等同於不同鑰匙開啟不同門。這些線索似乎只能單次使用,製造鑰匙後不能分解,所以提問需要謹慎。不過鑰匙可以重複使用,像被拷貝好的錄像帶,想重播幾次都行。

    除此之外,所有事件都連在“因果線”上,“因果線”可以被解釋為“事物之間的聯繫”。因此塔砂能從一個解密的事件中看到其他的相關事件,剛才能從德魯伊和精靈的場景中突然看到維克多便是因果線立功。它們像搜索引擎中的像關聯搜索一樣,可以讓你看到與你的問題有關係的事件,哪怕是你從沒想到過的那些。

    塔砂從中得到了許多關於“遠行”的新信息。

    幾乎全部森精靈曾與十六位大德魯伊在德魯伊聖樹前匯聚,在上一個德魯伊聖地當中,大德魯伊提前讓聖樹進入枯榮週期。他們將自然之心放進了年輕的橡樹守衛者(也就是後來的橡木老人)那裡,當年的橡木老人是聖樹林中距離中心最遠的一棵。許多人知道“遠行”這件事,但聖樹林中似乎無人觀禮,包括本該居住在其中的大量德魯伊和德魯伊學徒。

    埃瑞安的東大陸在此時受到了深淵的污染,大德魯伊與森精靈因為這個才組織了“遠行”。大部分人,包括參與者,都覺得這些遠行者總有歸來的一天,甚至可能回來得很快。只有這些自然之子可以拯救被污染的埃瑞安,他們淨化了污染嗎?他們割裂了被污染的土地嗎?無論如何,現在的埃瑞安已經看不出哪裡有深淵污染過的痕跡。

    精靈王一箭打開了主物質位面通往星界的通道,“遠行”的去處很有可能在星界某處。塔砂竭力回憶,沒法想起星界中到底有沒有小小的影子,那裡太大了。當初她在星界的倖存完全依靠了地下城之書記載的禁咒,大惡魔的種種準備放在她一個人身上就夠嗆,塔砂難以想象,那樣一大群普通精靈要如何在星界生存。

    因果線還牽引著塔砂看到了維克多與某個深淵來客的交談,她能看到這個,說明這番對話也與“遠行”有關。

    深淵有瓜分主物質位面的陰謀,名為拉什德嘉的大惡魔則與當時的維克多達成了其他共識,傾向於污染主物質位面。同時,維克多看上去並不喜歡這個主意,但別無選擇。

    按照上述線索粗略地想一下,可以得出以下判斷。

    位面戰爭後,主物質位面的生靈雖然驅逐了深淵,但深淵裡的大惡魔們策劃了陰謀,讓主物質位面被污染。埃瑞安從東大陸開始出現了各種異象,很有可能向其他地方擴散,為了拯救世界,大德魯伊與精靈不得不遠行星界。他們最終達成了目的,卻在星界中遭遇了意外,再也沒能在回來。之後的幾百年裡,魔力環境衰退,埃瑞安的各大種族打成一鍋粥,星界相關消息又慢慢從人們腦中消失,多方影響下,“遠行”的真相被掩埋。

    聽上去很有道理,交給走進埃瑞安劇組的話,這種程度已經可以對觀眾們交差,編造出可歌可泣的史詩故事來了。但是,仔細想想就可以發現,這裡有一個非常大的問題。

    時間線不對。

    位面戰爭是埃瑞安宣言聯合的主物質位面生靈與深淵、天界之間幾十年戰鬥的統稱,它由無數慘烈的戰鬥和戰役組成,若要詳細劃分,可以分割成“深淵戰爭”與“天界戰爭”。四分之一精靈梅薇斯的母親便是那段時間的親歷者,那位半精靈的父母參與了對抗深淵的位面戰爭,關於他們的描述可以證明,“深淵戰爭”先於“天界戰爭”,兩者之間有時間差。

    東大陸的異狀發現在驅逐了天界以後,在那之前好一段時間,深淵已經被驅逐,深淵的影響已經大部分被拔除——主物質位面生物開始對天界動手,這件事已經說明,他們驅逐了上一個敵人。

    人間的生物並非同時與神魔交鋒。

    埃瑞安帝國的宣傳一直以深淵為靶子,惡魔們在消失幾百年以後依然擔任著廣大人民的假想敵,團結群眾的利器,而天界生物就沒這個待遇。對抗深淵的經典戰役作為絕佳的戲劇創作題材流傳至今,長盛不衰,也在軍校的教科書上作為經典案例不斷被揉碎了研究,對抗天界的戰役則少得可憐,幾乎沒有。在深淵的存在感一次次被強化的時候,與之旗鼓相當的天界,卻被刻意淡化了。

    哪怕從各式各樣被粉飾後的記載中,塔砂也能讀到一些蛛絲馬跡。

    對抗深淵的一些重大戰鬥被含糊了過去,濃墨重彩的描寫之中,這空缺便相當顯眼。在帝國禁令難以觸及的塔斯馬林州,這些年來,有史學家得出了結論:主物質位面與深淵交戰的時候,藉助了天界的力量。

    這是很保守的說法,許多研究者更傾向於,主物質位面生物聯合天界驅逐了深淵。

    塔砂並不覺得奇怪。

    埃瑞安宣言的聯合可歌可泣,然而愛不能發電,勇氣不能當武器。此前埃瑞安被深淵和天界當棋盤那麼多年,主物質位面生物的不團結固然是原因之一,但實力,毫無疑問也是一個決定性的問題。

    魔災中的小惡魔鋪天蓋地,源源不斷,還有地下城擔任前哨步步緊逼。維克多說過的天使大軍則令行禁止,仿佛蜂後控制的一群黃蜂,最頂尖的人類軍隊也不能望其項背。再說高端戰力,惡魔領主維克多一拳能砸碎一個傳奇武僧的腦袋,記載中神降術加持的聖子能與大惡魔的人間之軀戰個平手……主物質位面的生物,真的有可能同時與神魔開戰嗎?

    空有勇氣的聯盟沒辦法贏到最後,最終能以弱勝強,必然要揚長避短,用上所有能使用的手段,塔砂不認為這是需要感到羞恥的事情。天界生物崇尚秩序,哪怕偽善也會舉起善良大旗;深淵惡魔蠻不講理,大部分混亂得沒人能夠預料,兩者之間選擇先聯前者消滅後者,再正常不過了。

    說到底,都是利益同盟。先聯合利用再翻臉陰人這事並不光彩,但卻行之有效——驅逐深淵後僅僅一兩年,天界便步了宿敵後塵。而既然主物質位面生物已經選擇了這種方式,他們更不可能在沒掃清上一個敵人的隱患時貿然對第二個敵人動手。

    既然如此,深淵污染又是怎麼回事?

    不掃清深淵不會戰天界,驅逐天界後卻又遭遇了深淵污染,像個駁論一樣。是哪個惡魔隱秘的後手嗎?就像維克多留下的深淵通道一樣……可要是吃過這樣的虧,當初人們就應該意識到深淵通道還沒完全切斷,那時候主物質位面的法師還多,魔導文明鼎盛,要繼續切斷或找出維克多的後手肯定比現在方便得多。再不濟,也該留下點警示來才對。

    因果線牽扯出的維克多,雖然提供了一點點深淵污染的信息,卻讓這件事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問題:那個小小的幻境,出現在什麼時間點?

    維克多不記得自己“死亡”時的場景,不記得自己具體何年何月怎麼從一個惡魔領主變成了一本地下城之書,只記得自己在殘破的地下城中與世隔絕了四五百年。他對深淵被驅逐毫無概念,他的印象中天地之戰還沒開始,主物質位面的生物剛開始對彼此擠眉弄眼。

    幻境中的維克多依然是完好而狡詐的惡魔領主,那段對話的場景只會發生在戰爭開始之前。儘管用詞已算溫和,維克多的那種口吻,依然像在說主物質位面的陷落只是時間問題,水到渠成。

    那是優勢方、侵略方的口吻。

    或許不能說得太死,塔砂依然很難完全理解對大惡魔能隨便分割的靈魂。有沒有可能維克多其實參了戰,只是死亡的時候受重創失去了相關記憶?可能性很小,至今為止的所有資料中,沒有一個提到謊言之蛇維克多。

    法師與學者的記載有這樣的傳統:不提死去大惡魔的名字,無論是真名還是他們認可的化名。要使用各式各樣對方不承認的化名,不然那很可能成為對該惡魔領主的一次呼喚,讓它得到重返人間的機會。因此,在天地之戰這個惡魔領主曝光率很高的時期,維克多很有可能已經公認地死去了。

    在進入真知之館之前,米蘭達的調查報告還帶來了其他意外之喜。她整理出了一份《有極大可能與星界有關的法師名單》,其中收錄了所有生涯記錄中有大片不自然空白的法師,用以擔當“星界概念強行遺失”的證據之一。在這份名單當中,白色閃電索菲亞赫然在列。

    這是個空間法師,作為白塔的重要人士之一,後世之人只知道她研究空間法術,並在晚年參與了參與了埃瑞安宣言的簽訂。白色閃電索菲亞的資料殘缺不全,她個人的研究很有可能與星界有關所以研究缺失得很厲害,最後據說因為舊疾復發死去,不算特別長壽。

    維克多那段與她撞上的記憶,也能圈定在埃瑞安宣言前後。

    可還是範圍太大了,有這麼多不確定的條件真是讓人頭疼。維克多在天地之戰中,作為惡魔領主扮演了什麼角色?他為什麼覺得不得不污染主物質位面或將之瓜分?

    後者的問題更加嚴重。

    維克多不是個忠誠的惡魔。

    把忠誠這個詞放在惡魔身上,聽上去是件相當搞笑的事情。然而塔砂理解到的惡魔的確懷有一點忠誠,不是對什麼個體,而是對深淵。

    它們對深淵賦予的本能忠誠,終生殺戮、侵略,為了讓深淵吞噬其他位面戰鬥不休——它們不會喊出為了深淵而戰的口號,可最缺乏靈智的魔物都在做著一樣的事情。它們忠於深淵,忠於本能,生於破壞,為混亂而存。在這樣的典型惡魔當中,維克多幾乎是個叛逆者。

    塔砂曾進入他的靈魂,讀過他的記憶,體驗過他的心情。

    他心中一樣有著對鮮血與靈魂的無盡渴望,他曾殺人如麻,但塔砂從未見他主動在地面上為殺而殺。維克多在主物質位面的活動其實相當低調,和他與索菲亞他們說的一樣,他不怎麼動手。

    別的大惡魔來到地面上血洗一個王國,維克多在地下室哼著小曲解剖靈魂;別的大惡魔欺騙國王讓他血祭一國之人,維克多給被砍手的流浪樂手十隻手來換他的靈魂……這傢伙自稱是深淵勤勤懇懇的員工,但跟其他一出場就腥風血雨的大惡魔相比,他簡直是來度假的。

    不是說想驗證“維克多是好人”這種扯蛋的偽命題,但是,儘管維克多有一大堆邪惡的點子,喜歡沒事搞事,做過不少壞事還會說一堆欠揍的話,他也不是個常規的惡魔。

    對深淵與其他惡魔的認識越多,塔砂越意識到,維克多是惡魔當中的叛逆者。

    他對塔砂說過,好不容易從只會燒殺吞噬的無腦魔物進化為現在的大惡魔,才不是為了做一樣的事。

    從這種角度說起來,深淵有一天突然發現他消極怠工,於是把他放逐了也有可能。或許也因為一點個人感情作祟,塔砂不認為維克多會樂於看主物質位面變成另一個深淵。

    那麼,是什麼事讓維克多覺得“不得不”這麼幹?

    肯定不會是“組織上已經決定要毀滅世界了,作為惡魔領主之一,維克多同志你要好好表現”這種程度的原因。

    在主物質位面的生物聯合揭竿而起之前,深淵已經有了想要一舉瓜分埃瑞安的企圖。用這個來當人間生靈決心聯合的原因倒可以說通,只是新出現的問題比前者更大:發生了什麼事,才讓混亂不堪、無拘無束的深淵也受到逼迫?天界的消失是否會與之有關?

    僅存的一條線索,在另一個大惡魔身上。

    “拉什德嘉大人”,和維克多關係不好卻似乎與他準備聯手意向的另一個惡魔領主,在大惡魔中和維克多一樣以聰明著稱。怒魔賽門提到過這個名字,“無可識之物”拉什德嘉如今還沒死,維克多的遺蛻正在這位法魔領主手中。

    算是好消息嗎,幾年之後,塔砂多半就要對上它了。

    塔砂揉了揉眉頭,覺得新解開的答案大禮包拆到這兒又到了瓶頸。

    比開始問出這個問題時,她對答案的渴求更加迫切,絕不僅僅因為好奇心而已。造成過去浩劫的原因還未解開,塔砂沒有半點確信悲劇不會再現的僥倖。切斷深淵的方式與驅逐深淵失敗的原因都在過去的迷霧當中,如果不能將之解開,現在剛剛開始變得繁榮起來的埃瑞安,可沒有重蹈覆轍的本錢。

    “如何關閉深淵通道?”塔砂問。

    鏡之門毫無反應。

    要問的問題很多,能問的問題不少,但剛才那半截鑰匙還卡在她的腦海當中,如鯁在喉。塔砂沉默了一會兒,嘗試性地再一次伸出了手。

    “告訴我,”塔砂說,“我該去哪裡尋找解答‘大德魯伊與森精靈去處’的另外一半鑰匙?”

    有那麼一會兒,鏡之門依然沒有反應,塔砂幾乎以為這等取巧的問題不會有回答了。鑰匙的問題也會有鑰匙對應嗎?就再她這樣想的時候,一把鑰匙從遠處飛出。

    它從星空迷霧中前來,塔砂懷疑本身沒有這樣的虛影,只是自己的問題出現才有了它——這樣看起來,“如何關閉深淵通道”的問題不是沒有解答,而是要鑄造它的素材遠遠不夠。新的鑰匙虛影也是翠綠的,它看起來很有趣,只有半截,就像雙色鑰匙缺失的那一半。

    塔砂握住了它。

    沒有東西從鏡中飛出,塔砂也墜入鏡之門,當她抓住鑰匙,四條無形之線驀然升起,以她為中心,放射狀彈射向周圍。塔砂的“視線”隨之擴散,這種奇怪的視覺像被壓縮在管道當中,既狹窄又冗長。

    第一條碰到了梅薇斯,它在這位精靈後裔的頭髮上繞城一個小小的環。梅薇斯的面盤變得更圓潤,耳朵變得更尖,她母親的面孔在此浮現。接著這張臉一點點變小,變成孩童,變成嬰兒,突然消失又突然閃現。

    那是一張男性的臉,梅薇斯的外祖父對著某個方向溫柔微笑,那張面孔又美麗又快活。接著出現了各式各樣的人影,尖耳朵的人們在林間跳躍,德魯伊崇拜穩重寬厚的橡樹,森精靈則更喜愛自由的槲寄生。

    第二條落在瑪麗昂的脊背上,光潔的後背在無形之線的纏繞中長出一片銀白色的絨毛,好似蘆花一下子抽絮。線圈中的狼女化為巨狼,這巨狼的影像睜開巨大的綠色眼睛,站起身,奔跑。

    她的體型在奔跑中變大又變小,那已經不是瑪麗昂,而是許許多多隻與她血脈相連的巨狼。男女老少代代追溯,當它停下,最初的狼神扭頭,那眼神如同荒野本身。

    第三條碰上了德魯伊,是尤金森,這位負責收集整理德魯伊知識和歷史的管理員正在伏案工作,看不見的線纏繞住他書寫目錄的手。中年人的臉變得模糊,那隻寫個不停的手邊,出現了無數個小小的影子。

    德魯伊吹起口哨,蒼鷹落在肩頭。德魯伊輕撫樹木,病樹枝繁葉茂。德魯伊跳入激流,一隻海豚逐浪而行。德魯伊揮舞手杖,晴空陰雲密布。無數個德魯伊的虛影閃現又消失,從最近前往最古,名為四季之環的大德魯伊議會繞著聖樹席地而坐。

    最後一條,連接著地下城的後院中,如今還算年幼的聖樹。

    前三條線在此交匯,它們纏繞,而後沖天而起。仿佛一支只有塔砂能看見的畫筆,它劃破埃瑞安的上空,在某個重點畫上大大的圓。

    那是上一個德魯伊聖地所在的地方,星界通道曾開啟的具體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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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維克多:廚子、園丁、狗,你帶他們下本?我呢?我在哪裡?!T口T

    塔砂:在我心裡。

    維克多:什、什麼啦,你以為這樣就能打發我嘛!=////=

    塔砂:(你顯而易見已經被打發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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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3 16:03:36 |只看該作者
第106章 1.1

    塔砂得到了“藏寶圖”。

    最後一個橡樹守衛者已經離世,知道路線的渡鴉更替了無數代,德魯伊的記載遺落在歲月與戰火之間,上一個聖地的位置早已被遺忘。現如今,自然之心標示出上一個家園,那個聖樹與橡木林曾存在的地方,大德魯伊與森精靈遠行前停留過的最後地點。一個小點在塔砂腦內的地圖中熠熠生輝,她倏爾知道了前往自然遺跡的道路,仿佛鴿子腦中的磁石指引著回程的方向。

    一個畫面在塔砂腦中浮現,轉瞬而逝,在她看清之前便已經消失了。視網膜上只殘留著方才畫面裡的色彩,鴉青色的天幕,鵝黃色的滿月,人影與樹影在其中好似剪紙畫一樣。那就是藏寶圖終點的景象嗎?

    畫面所預示著的東西,要到達地點後才能知道。

    前聖地位於帝國腹地,塔斯馬林州北方,距離這裡不算近也不算太遠。用惡魔之翼飛過去是很方便,但這次塔砂不能輕裝上路,她還有旅伴要帶。

    狼神後裔瑪麗昂,有著精靈血統的梅薇斯,得到德魯伊傳承的尤金森,此前三條線圈住的人並非線索抽取對象,而是這一次的關係人。塔砂能夠感覺到真知之館給出的提示,要想得到關於“遠行”的後半截秘密,他們三個多少能夠派上用處,儘管不知是多少。這一次的尋寶之旅,塔砂會帶上三個旅伴。

    瑪麗昂很為此高興,難得有跟塔砂一起出遠門的機會,她表現得像小學生要春游似的。塔砂一和她說完,她便嗖地跑出去整理行裝了,什麼額外問題也沒有,倒讓塔砂有點兒奇怪的內疚,覺得自己像個從沒帶閨女去過遊樂園的家長。

    德魯伊尤金森很驚訝自己是選擇對象,“您確定是我嗎?”他小心地確認,“我的能力在德魯伊中遠遠排不上號,只是個文職人員。”塔砂確認之後,他便去收拾筆記本了。儘管認為聖樹涅?與聖地流轉乃是自然之理,德魯伊們也對前往上一個聖地充滿了興趣,仿佛拜訪幾朝古都。

    “外祖父消失的地方嗎?”梅薇斯拍掉手上的麵粉,將最後一個蘋果派放進烤箱。她脫掉圍裙,忽地笑了起來,說:“活得長真是什麼事都能遇到呀。”

    這支隊伍,被登記為一支“返鄉團”。

    帝國與塔斯馬林州的合作正在穩步展開,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這次前往聖地的行動還是知會了他們一聲。真相被坦誠了一部分,比如這次要去德魯伊曾經的聖地,參與者有德魯伊與精靈,更被隱藏了一部分,像是執政官塔砂本人會加入隊伍,以及去聖地的真正目的。造訪理由上寫著“尋根歸鄉”,某種程度上也不算錯。

    在這件事上,塔砂並沒有親自與帝國交涉,提交該申請的是下級部門的下級部門,讓這支四人小隊的造訪被視為民間行動,不會吸引太多目光。帝國上層的和平派已經占了上風,但要是激進派會錯意,做出什麼神經過敏的事情來,總歸是件麻煩事情。

    梅薇斯的擀面杖給塔砂施加了改頭換面的法術,讓她看上去是個三十歲左右的普通女人,也登記成德魯伊。有德魯伊、半精靈何一個獸人的隊伍比普通返鄉團更引人注目,申請在幾周的扯皮後通過,隨之一起出現在海關的是一名帝國嚮導。

    “我是馬丁。”嚮導笑出一口整齊的白牙,“前德魯伊聖地位於提林坦州,我對那裡非常熟悉。”

    熟悉大概是真的,本職是不是嚮導那就是另一回事。

    他的步伐中有一點點軍人的姿態,那種觀察人的敏銳眼神又讓塔砂想到她手底下的一些間諜。嚮導先生手上有著常年與武器打交道的繭子,這位帝國的監視者與天空中的機械鳥一樣不算隱蔽,也算目前雙方合作的誠意之一。大家都心知肚明,擺這麼個人入隊、一隻鳥跟隨,兩邊都省心。

    貫穿整個埃瑞安帝國的鐵道網絡還在建設中,他們暫時只能使用老舊的交通方式。靠近主要城區的地方,作為特供品的汽車還能用來代步,等進入了建設程度不高的區域,狹窄顛簸的道路上,所有人又回到了馬車時代。

    “提林坦州大部分都是這樣。”嚮導看著窗外說,“這地方山區太多,土地又不算特別肥沃,不少地區沒有拿得出手的特產,經濟狀況都挺差。我聽我爺爺奶奶那一輩的人說,早些年埃瑞安還是軍事化管理的時候,提林坦州參軍的人最多,留在這兒也沒法過下去啊。現在狀況好起來,開始有人來這邊旅遊,倒也養活了不少開旅館的人。”

    他們坐在一輛瘦長的馬車裡,一車能坐下五個人。馬丁頗為自來熟地沒話找話,一路倒也和梅薇斯聊得挺開心。

    “啊,我聽說過這個。”梅薇斯想了想,露出了促狹的微笑,“‘讓你體驗最真實的收穫,讓你感受最自然的居所,老喬尼農家樂讓你一次玩個夠’——然後二十幾個旅客就花一大筆錢去給那個農夫收個了莊稼,是在提林坦嗎?”

    “是啊!”馬丁笑呵呵地說,“最近不叫農家樂了,叫‘德魯伊生態游’,諸位德魯伊大人請別見怪,那就是個噱頭,那些農人都沒弄明白德魯伊到底是什麼。嗨呀,你說這事兒多巧,誰知道德魯伊的前聖地真的就在這兒?”

    “德魯伊本身快忘乾淨了。”尤金森說,“要不是最近從新發現的故紙堆中找到那個地點,年紀最大的德魯伊也不記得聖地在哪裡。”

    “就像精靈所在的地方一樣。”梅薇斯接話道,“傳說我的祖先曾經住在許多片森林裡,如今卻沒留下一點痕跡。要想追尋他們的蹤跡,我就只能借一借鄰居的光,去德魯伊的老駐地看一看囉!”

    “真是不幸。”馬丁嘆了口氣,“瑪麗昂小姐呢?”

    瑪麗昂看了看他,不怎麼想搭理的樣子。狼女比過去心態平和一些,不至於對帝國硬塞進來的監視者橫眉豎目,但也別指望她擺出多好的臉色。她一路都當馬丁是透明人,多半還心煩他打擾了他們的旅行。

    “她是我妹妹。”塔砂開口道。

    馬丁看起來有些驚訝,但他明智地沒繼續問下去。

    “我曾聽說過獸人與人類的後代一些看起來更像母親,一些更像父親。”他說,“還是最近幾年才聽說的呢,早些年那想過會知道這些呀。”

    瑪麗昂收回了落在他身上的審視目光,大概對他的識相滿意,滿意於沒聽到“你們姐妹長得一點不像”之類的話語。

    瑪麗昂身上全無偽裝,她赤#裸的腳板踩在馬車底部,毛茸茸的耳朵大喇喇豎在頭頂,蓬鬆的尾巴從裙子裡伸出來,正搭在自己的膝蓋上。她的獸人特徵毫無掩飾,精靈搭上德魯伊的返鄉團還可以理解,傳說故事中兩者關係一直不錯,而獸人的加入就有點怪了——何況獸人與帝國的關係至今還有點兒微妙。

    要用偽裝術裝成德魯伊不難,但塔砂既然說過要讓瑪麗昂在帝國的每個角落昂首前行,那便要說到做到。

    “您之前說是女兒的。”瑪麗昂在鏈接中說。

    這麼多年來她總算掌握了在鏈接中和塔砂交談的方法,此時用來十分方便。她的語氣中頗有點失落,讓塔砂想笑。

    “您之前是我的母親,現在是我的姐妹,”瑪麗昂說,聽上去有點認真的迷惑,“再過幾年,您是我的什麼呢?”

    “親人。”塔砂回答,捏了捏瑪麗昂揪尾巴毛的手。

    狼女肉眼可見地高興了起來。

    “何況這只是對外的稱呼改變而已。”塔砂繼續在私人頻道中說,“每過一年,你漲一歲我也漲一歲,傻瓜,過多少年你都不會比我年紀大。只要你想,你就永遠是我的孩子。”

    瑪麗昂嘿嘿地笑了起來,笑出兩顆虎牙,把還在滔滔不絕的馬丁嚇了一跳。一樣與塔砂有單獨頻道的梅薇斯很快明白髮生了什麼,善解人意地接過話頭,和嚮導先生閒聊去了。

    “但我看起來會比您大。”瑪麗昂說,“我會變老,長出皺紋,看上去比您還老。那個時候您就只能說是我女兒啦!”

    她這會兒與其說是討要什麼說法,不如說只在撒嬌而已,於是塔砂從善如流地摸了摸她的尾巴。瑪麗昂的尾巴掃了兩下,向旁邊一倒,大掃把躺倒塔砂膝蓋上去了。

    塔砂問:“你想要永遠的青春嗎?”

    也不見得做不到,死靈法師的研究項目不斷向前推進,一個讓面皮死亡一部分的法術意外能驅除皺紋,在勇敢的愛美人士當中大受歡迎。塔砂擁有瑪麗昂的靈魂,要讓狼女也換個身體並非天方夜譚。儘管有諸多限制和一些副作用,但塔砂有很大的把握,只要瑪麗昂願意,在她垂垂暮年之時,塔砂能將她的靈魂從衰老的身軀中抽出來,放進健康年輕的容器當中。

    用這種方式,別說青春常駐,就是長生不死,搞不好也並非不可能吧。

    “不要。”瑪麗昂說。

    狼女都沒有思考一下,不假思索得就像塔砂回答她們是親人時一樣。她說:“我想知道自己年老時是什麼樣子。”

    “你都說了,會變醜變衰弱呀。”塔砂說。

    “可是我沒經歷過。”瑪麗昂認真地說,“我知道身為嬰兒時是什麼感覺,知道年輕是什麼感覺,我也想體驗中年和老年。我活過,也想知道死掉是什麼樣子。”

    這可真是奇特的拒絕理由啊。

    “每個人都只能活一次,死一次,因為死的人不能回來告訴我們死後是什麼樣,我們才會害怕——這樣的話,不是更應該去體驗一下了嗎?”狼女說,“沒有人能告訴你死後的世界,只有自己去嘗嘗看才行,雖然去了之後回不來有點可惜……但活著的時候好好活,也就沒有遺憾了。”

    聽上去讓人驚奇,不過,塔砂想,不愧是瑪麗昂風格的回答。

    狼女絮絮地說:“我要跟大家在一起,堂堂正正地活著。我要吃每個季節的果子,摘每個季節的花。我要打敗所有侵略者。我要和朋友一塊兒玩,交很多新朋友,幫大家的忙,看大家都開開心心的。要是遇到喜歡的人,我就跟他生個孩子,然後教小孩很多事。遇不到也沒關係,我有很多朋友,我可以教朋友的小孩。我會教他們怎麼爬樹,怎麼打架,我還會讓他們坐在我的背上在森林裡跑來跑去,最好的馬都沒我快,狼也是,上次魯比亞變成郊狼跟我比賽又輸了……”

    瑪麗昂在思維鏈接中的交談比嘴巴說出來更混亂,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像洋洋灑灑飄下來的雨,聽著讓人放鬆又愉快。

    說起孩子,塔砂倒沒有真去養個孩子的興趣。有什麼必要呢?

    為了傳承血脈嗎?塔砂死都死過一次了,現在的身體如同衣服,她上輩子就對血緣沒什麼執著,如今到了這片神奇的大陸,更覺得執著於血脈沒什麼意思。為了傳承精神嗎?在現在的埃瑞安,塔砂可以不客氣地說,她的精神傳承者遍布全世界。

    所有接受了她理念的人都是她的傳承者,甚至不需要認識她,乃至不需要喜歡她。一些人曾對異族傾瀉著無理由的惡意,如今他們能與異族走在同一條路上,能容忍這些不同的存在出現在他們的生活中。她崇尚文明,提倡共存和雙贏,和平是個艱巨的任務,卻並非痴人說夢。即便她的努力會在未來分崩離析,即便照亮了黑暗的光明非常短暫,這薪火也將在灰燼下靜靜燃燒,等待有朝一日再度燎原。

    想想吧,一個人的精神能影響成千上百、各式各樣的族群,無論對方是男女老少,是敵是友,是人非人,而最精彩的是,那些傳承者並非被洗腦的木偶,他們本身像繁星一樣璀璨多彩——這是狹隘種族主義者永遠無法達成成就,這是野心家的浪漫。

    最慈愛稱職的家長也只能被三四代子孫記住,而塔砂,她的影響將被整個世界記憶,天長地久,千秋萬代。

    “……在我死去的時候,”此刻瑪麗昂的絮語正來到結尾,“我死去之後,請把我的墓碑立在地上,把我埋進您的墓園。喜歡我的人今後要是想我,他們就能來墓碑那裡看我。我的屍體呢,它屬於您,我將成為您永遠的戰士,我願戰鬥到每一根骨頭都化為碎片。”

    塔砂抱了抱瑪麗昂。

    最後那段話並非虔誠的貢獻,不是出自一位殉道者之口,而是來自一個對生活充滿了熱愛的人。狼女說到死的口吻與談及生的語氣相仿,兩者一樣充滿了憧憬與快活的希望,她真誠地樂意在死後投入塔砂的懷抱,成為家園永恆的守衛者。要有一顆很硬很硬的心(比地下城核心還硬),才能不被瑪麗昂純粹的愛與忠誠打動。

    “在你體驗了生活的每一個部分,並在垂暮之年壽終正寢之後,”塔砂祝福道,“我會完成你的願望。”

    她也希望自己能做到。

    如果不被摧毀,塔砂註定會活很久,對普通人來說接近不朽。可怕嗎?才不。

    一些人喜歡順其自然,一些人極度怕死,一些故事裡的長壽種對長生感到空虛與厭憎,而塔砂大概三者皆非。她對自己的壽命有著冷靜的預定規劃,就像安排工作表格。

    塔砂不認為自己會在某一天感到生活膩味,至少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不會感覺到。要做的事情這麼多,永遠有新的內容會冒出來,能用來規劃的時間只會少不會多。何況……

    “看!前面就是這段路最有看頭的地方!”馬丁興奮地拉開了窗簾,“從這裡看能看到貝塔斯湖!”

    夕陽從窗外照了進來。

    說話間馬車已經到了他所說的那段路上,在兩座山丘沒能完全接壤的缺口中,可以看到遠方的龐大湖泊,還有仿佛正要落入湖中的夕陽。

    剛才馬車一直行駛在山的背陰面,此時此刻,眼前霍然開朗,仿佛突然掉進畫框中似的。天空中紅與黃色熱烈地暈染開來,舒卷的雲朵有著油畫的筆觸,仿佛被揉開的大片顏料,又有點像被風拉扯開的彩色棉花糖。那一輪紅日即將被湖水吞沒,太陽到了交班的時候,也顯得懶洋洋提不起勁兒來,暗紅色的光輝完全不傷眼睛,盯著看都行,如同盯著一個巨大的鹹鴨蛋黃。

    湖面平靜如鏡,完美地映照出了天空,要是將天地顛倒過來,不細心的人可沒辦法看出差別。水鳥從湖上飛過,點開長長一串的漣漪,像個被拉遠的省略號。幾葉扁舟從湖面上劃過,依稀望見有漁夫撐著長長的桿子,將小舟從湖心挪向湖邊。

    “真可惜,你們趕時間。”馬丁喃喃自語道,“如果你們不著急,我真想帶你們去貝塔斯湖轉一圈。現在正是吃湖蟹的季節,湖蟹的肉厚得滿滿的,你折它一下肉就頂出來了。公螃蟹一肚子膏,母螃蟹一肚子黃,吃一個肚子飽了,嘴巴還饞,我小時候總下水摸,跟水鳥搶,水鳥凶得很,我九歲以前就沒打贏過……”

    雖然並不是真的嚮導,但這位馬丁先生,看起來真的對提林坦州很熟,他是在這兒長大的。

    塔砂忽地感到一種濃厚的喜愛之情。

    是被這位嚮導先生對家鄉的喜愛感染了嗎,還是此前瑪麗昂的自述在塔砂時常波瀾不驚的心竅上拉開了一扇門?塔砂看著這片天地與天地間的生靈,感到滿心歡喜。充斥著無數計算的心在此刻平息,就像工作不斷的齒輪暫時停下,喧囂沉寂片刻,得以聽見啾啾鳥鳴。

    塔砂意識到,她恐怕不能當個純粹理性的統治者——或者說,在她意識到之前,她已經不再是個冷眼旁觀的外來者了。

    塔砂保護著信任她的族群,也被他們所愛戴和記憶。她閱讀這個世界的歷史,尋覓各種秘密的解答,觀察這裡的住民如何熱烈地愛與恨、如何燦爛地生與死……也難以避免地為之吸引,投入精力與時間,投入感情與靈魂。她已經成為了這個世界特殊的一員,與之密不可分。事到如今,塔砂很難輕描淡寫地丟下這一切了。

    她愛著這份責任,她愛著這個世界。

    從無牽無掛變得有所牽掛是什麼感覺?聽起來像從高高在上的神跌落為人,但感覺起來不壞,不像塔砂擔心的那樣糟糕——開始接觸埃瑞安大地上的一切以來,她一直對自己的情感控制十分謹慎,潛意識擔心個人喜惡會導致她失去客觀,判斷失常。視而不見的迷霧被抹消,自己畫地為牢的隔閡被消除,精神輕鬆起來,周圍的空氣都變得更加活潑。仿佛在塔砂接受這個世界的時候,她也被這個世界所接受。

    等等,或許並不是錯覺。

    【地下城-塔砂】

    合併重組中,進度:60/100

    之前的進度還是56吧?

    塔砂有些迷惑,這一次進度條的增長毫無徵兆,輕輕巧巧,無聲無息地增長了百分之四。看個夕陽感慨一下人生也會增長嗎?這跟世界的解析度到底有什麼關係?

    塔砂試著繼續思考了一下人生,這一回,無論她怎麼想東想西,進度條都巍然不動。這種沒有解釋的增長真是讓人難受,既不科學也不魔法,大概只有女巫會覺得理所當然吧。對思維方式更接近法師的塔砂來說,這等意外之喜相當不友好,簡直讓剛才難得的感性心情一掃而空。

    進度條這種東西,塔砂無奈地想,在信息不夠的時候,只能歸納為玄學了吧。

    ——————————

    幾周的旅程後,塔砂一行人到達了德魯伊的前聖地。

    在那片荒蕪的野地之中,什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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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3 16:03:50 |只看該作者
第107章 1.1

    腦中道路所指向的終點,並不是一片荒野。

    真正到達之前,無邊的橡樹林總殘留在腦海中間。哪怕知道聖樹早已遷走,橡樹林也該不復存在,塔砂也下意識覺得自己會看到一片荒蕪的深山。終點會在幽深的山林之間,那裡還殘存著過去德魯伊留下的痕跡。無數秘密隱藏在群山之中,沉睡了數百年,等待著後來者的發掘。

    但事實上,那裡並非深山老林。

    塔砂以為他們會在某處走下馬車,徒步跋涉,但馬車一直前進,只是變得更加顛簸。周圍有稀稀拉拉的行人走過,好奇地看著小路上顛簸的外來者。離開前一個小鎮不久,他們所在的位置便與腦內地圖重合。

    馬車停了下來,他們走了下來,瑪麗昂跳到車下,環顧周圍,臉上是顯而易見的失望。這裡的樹木稀稀拉拉,植被也不茂密,透過野草能看見luo露的紅土地。向遠處望去,人類的村莊並不遙遠。再望向另一個方向,山坡像被砍了一刀似的,紅色的岩層光禿禿露在外頭,要是下一場大雨,山上的泥土會將涓流變成一鍋泥湯,澆落在不自然的峭壁上。

    自然的廢墟不是荒蕪,就像偉大的背面不是毀滅。毀滅也會帶來震動人心的悲壯,而比摧毀更加可悲的是泯然,仿佛光芒萬丈的英雄變成佝僂著脊背、苦於朝九晚五柴米油鹽的疲憊中年人。曾經的聖地如今只是一座村莊的後院,德魯伊、精靈、獸人與自然之心的契約者站在這裡,什麼都感覺不到。

    “時間真可怕,滄海桑田啊。”嚮導馬丁乾笑了一聲,看上去有些尷尬,“提林坦州的管理者曾經企圖開發過這裡,但是……這兒開坑出的田收成都不怎麼好,要在山裡維持它們的資本太大,得不償失。上頭也調來過魔導武器開過山,可惜山岩被劈開後太疏鬆了,時不時塌方,死了些人,慢慢道路又廢了。那之後山那邊一直長不好樹,水土流失得厲害,旅遊業興旺之後這邊也沒人來……”

    便留下了如今半吊子的模樣。

    周圍的人自己過得都緊巴巴,當然沒有餘力來關懷附近的山山水水。自然已經被破壞,人造的文明之光卻還沒有被點亮。這副不尷不尬的景象留存至今,安安靜靜,無人知道它過去的輝煌。

    德魯伊尤金森的失落沒有瑪麗昂那樣明顯,他只怔怔看了看周圍,嘆了口氣,很快平靜下來了。“枯榮興衰都是自然之理。”他說,不知話語中是否有些自我安慰,“再過些年,大地的創口總會愈合。”

    他們來到這裡時已經是黃昏,就在這會兒功夫,夕陽的餘暉便從地平線消失了。溫度與光輝都消失得很快,而這個點去借宿不太方便,要想睡個安穩覺,今天別想四處探查,還是早點開始紮營為好。

    一行人的馬車上帶了紮營所需的行頭,這段旅程中此前也有一兩次需要在野地過夜,他們不是第一次露營了。五個人一起動手,很快點起了篝火堆,在篝火旁邊豎起帳篷。他們在火堆旁邊熱起乾糧,此時不遠處的村莊中冒起了炊煙。人間煙火距離這裡太近,倒讓他們的露營看上去像從家裡跑出野炊。

    這一天的晚餐相對沉悶,大家都不怎麼有談話的興致。

    塔砂負責守上半夜。

    其他人已經鑽入了各自的帳篷當中,小村落附近的夜晚十分安靜,偶爾傳出幾聲鳥叫與犬吠。天空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只有篝火將附近的地面照亮。塔砂凝視著不遠處光luo的土地,篩選著腦中的信息。

    幻境中見過的土地,是這個樣子的嗎?不太記得,可能是幻境裡的橡樹林遍地覆蓋了綠草的緣故。塔砂總覺得能生長出一個橡樹林的沃土不該變成這樣貧瘠的山區,馬丁口中的提林坦州,聽上去像個地力常年不足的地方。

    會與當時森精靈與大德魯伊做的事情有關嗎?答案是不是隱藏在幻境斷掉後的部分裡?

    一個巨大的陰影投到塔砂身上,一下吞沒了她。熱氣從背後傳來,那東西停在那裡,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塔砂換了個坐姿,拍拍大腿,巨獸便走了過來,把碩大的腦袋擱在她的雙腿上。

    這裡距離村莊太近,森林太過稀疏,並沒有大型動物可以生活。狐狸便是這一代最大的捕食者,影子大到能把塔砂吞沒的野獸,除了瑪麗昂化作的巨狼外,也沒有別的可能。

    哦,不是野獸,半家養的。

    那身銀白色的皮毛暖烘烘的,手指可以完全陷沒進去。瑪麗昂躺在地上滾了半圈,讓自己的腦袋貼住塔砂的身體。塔砂摸了一會兒,狼女嘀咕著又翻滾了一下,把塔砂圈在肚子的毛裡,大概怕她冷。

    這裡的夜晚是挺涼快,但塔砂這個身體能在火裡來冰裡去,既不用睡覺也不會著涼。即使如此,被巨大的毛絨毯裹著依然令人愜意,舒緩了一無所獲的沮喪。

    在這樣的氣氛中,塔砂閉了閉眼睛。

    某個畫面在她漆黑的視野中閃現。

    還是那個情景,鴉青色的天空,漆黑的剪影,一切在能看清前消散。塔砂睜開雙眼,眼前神色的天空仿佛與方才的畫面重合,看上去一模一樣。

    不一樣。

    在眼前這一片天空中,並沒有一輪鵝黃色的滿月。

    現在還沒到月半,看到滿月也正常。然而,這是個晴朗的天氣,在他們到達終點之前,塔砂曾撩開窗簾,看到過出現在南方天空上的蒼白上弦月。在太陽的光芒完全熄滅前,月亮便已經在那裡了。如果傍晚都看得到月亮,夜晚為什麼看不到?

    塔砂仰起頭,眯起眼睛,眼前這一塊既無明月也無星辰的夜空上,夜色沉沉,好似一隻巨大的罩子。

    “瑪麗昂。”塔砂說,“你看見月亮了嗎?”

    銀狼仰起了頭,她尖尖的吻部指向天幕,鼻翼開合,像在疑惑。塔砂站了起來,銀狼也一骨碌爬了起來。

    “把它叫出來。”塔砂說,撫過銀狼的頭。

    把月亮叫出來。

    聽上去太無理取鬧了,但發命令的是塔砂,聽命令的是瑪麗昂,她便毫不猶豫地執行,半點不覺得這命令不可理喻。狼吻直指夜空,狼嗥沖天而起。

    天幕像在震動。

    在那已經消失掉的人物卡中,曾有著這樣的記載。

    ——強大的銀狼被原始族群視為神靈或魔鬼。不需要日月之光也能完成變身。曾有研究這種神秘生物的德魯伊學者這樣說:“不是滿月呼喚銀狼,而是銀狼呼喚滿月。”

    確實如此。

    天幕在震動,不,在流動,仿佛凝固的黑色幕布重新化為墨水,鴉青色、靛青色、藏青色的細微色差在其中流動,夜空活了過來。

    倘若你仰望過夜空,你便會知道,夜晚的天空也並非一塊死板深沉的黑色,星光、月光還有夜幕下的城市之光讓天空的各個部分呈現出微妙的色差,那種自然的奇特色彩難以描述,乃至很難分辨,但只要對比真正的夜晚,贗品的差異便在你眼中一目了然。那死氣沉沉的虛假天空散開了,但新出現的天幕是真實的嗎?在頭頂上,就再在過去德魯伊聖地的上空,一輪鵝黃色的滿月熠熠生輝。

    今天是一個月的上旬,沒到月半,在夜幕降臨以前,塔砂還見過那輪殘缺的上弦月。

    只在她看向月亮的那數秒鐘之內,犬坐於腳邊的銀狼便消失了。對瑪麗昂來說,消失的則是身邊的塔砂。熟睡的半精靈梅薇斯忽然醒來,她披衣走出帳篷,看到空曠的營地之上滿月高懸。輾轉反側的德魯伊尤金森被某種預感所召喚,他起身走出帳篷,地上空空如也,天上月光明亮。

    這奇特的月影之下,四個人失去了蹤跡。人類嚮導馬丁睡得很沉,就像周圍村中的人一樣。帝國的機械鳥安靜地停留在一棵樹上,它送回去的記錄沒有一點兒異常,沒有人失蹤,天空中也沒有不合時宜的滿月。林中的小動物們似乎感覺到了什麼,一隻貓頭鷹拍打著翅膀,很快飛遠了。

    受邀請的人已經出發,不被邀請的人一無所得。

    ——————————

    尤金森小心地握住橡木法杖。

    篝火堆的火焰停住了,像被冰凍住的紅花。他的目光剛從頭頂圓月中離開,便驀然看到了眼前的人。那個人身上散髮著淡淡的熒光,讓他在這片黑暗的背景中無比明亮。

    那個高大的、尖耳朵的生物,正在對他微笑。

    “你無須知道我的名字,正如我無須知道你的。”這明月般放光的精靈說,“朋友,你為何而來?”

    這情景奇怪極了,凝固空間中的奇怪客人,尤金森幾乎懷疑自己並非在失眠中離開帳篷,而是在沒有意識到的時候便已經睡著。面前的精靈身上感覺不到任何惡意,還有一種熟悉的親切感。

    “冒昧請問,”尤金森說,“你也是一名德魯伊嗎?”

    “不,我是個戰士。”精靈笑道,“但我也是個森精靈。看起來無論過了多少年,有些事還是不會變。”

    那是自然的氣息,即使無法確定眼前的人是不是幻影,自然的氣息還是像森林一樣親切。森精靈與德魯伊的友誼源遠流長,順理成章,兩種自然親和者之間有著發自同源的親近感。

    有太多問題要問,而尤金森選擇先回答。

    “我想看到上一個節點。”他說,“我想看到斷裂的故事,就像海中長大的鱒魚總要再回到河流裡去。在我知道這裡存在的時候,我就想回來,儘管我不知道這裡有什麼。”

    “你不知道?”精靈看上去有些詫異,繼而嚴肅起來,“那些德魯伊記錄者呢?”

    “我就是德魯伊中的記錄者。”尤金森苦笑了一下,“但天災人禍讓我們顛沛流離,甚至一度和自然之心分散,德魯伊的傳承中有太多東西消失了。”

    “竟然到了這個地步嗎?”精靈說,臉上浮現出真實的悲痛,“我從未想過德魯伊會遭遇這樣的浩劫,你們崇拜自然,半點不遜於崇拜哪個神靈的牧師,自然的信徒遍布各個種族,數量勝過精靈這麼多,團結勝過法師,傳承勝過女巫。怎麼會到了這個地步呢?”

    可是所有神靈的牧師都已經消失,各個種族也在後來被趕到世界的邊緣,法師遭遇了屠殺,女巫的血脈瀕臨滅絕,德魯伊作為其中的一員,也斷然沒有倖免的特權。

    尤金森搖了搖頭,並沒有這樣說。

    “黎明前的黑暗已經過去了。”他說,“我們最終找回了自然之心,我從學徒晉升成了真正的德魯伊,和我前半生的美夢裡一樣。許多人從學徒晉升,許多人加入,成為新的學徒。我很幸運,能趕上這樣的盛況。”

    精靈靜靜地看著他,只是聽他說。

    “我只是個不成器的記錄者,但我看到了成器的人。”尤金森笑了起來,“樹語者阿爾弗雷德簡直為此而生,他還不到三十歲,整座森林已經會為他歡唱。獸語者普莉瑪飼養的靈獸和傳說中的英雄一樣多,她的動物夥伴愛她,也願意聽從她,她一個人便能指揮一支軍隊。化獸者魯比亞有用不完的力氣,他能跟獵豹賽跑,能跟灰熊角力。還有那些操縱天象的人……啊,太多了。與你們的年代相比,現在或許是個很壞的年代。但對我們來說,這卻是最好的年代。一切都會好起來。”

    “希望,”精靈贊同地微笑,“是最好的東西。”

    “有一個人幫助了我們,也是這個人帶我來到這裡。”尤金森說,“我不知道她從哪裡來,我也不知道她來這裡到底想要尋找什麼,但我信任她。她在枯萎的土地上重新播種,她給孱弱的幼苗支起雨棚,德魯伊,還有德魯伊之外的許許多多的族群,都在她的庇護下受益,從近乎銷聲匿跡的境地裡走到了今天……如果連這樣的人都無法相信,我們還能還能相信誰呢?”

    “你說服我了。”精靈頷首道,“但你還需要一個承認。”

    森林沙沙作響。

    從什麼時候開始?這片長著稀疏樹木的空地邊上,忽然間長滿了各式各樣的植物。花草樹木擠滿了目之所及的全部空間,紅土地、斷崖與院方的村落統統不見蹤跡。尤金森像被丟進了一片無邊無際的原始森林,他回過頭來,營地與篝火不見了,精靈也不見了。

    只有那輪明月還高懸在天空上,光芒萬丈,將夜晚照得透亮。

    “呼喚森林吧,樹語者!”月亮裡傳來了精靈清澈的聲音,“作為德魯伊,證明你的資格。”

    “這一整片森林?”尤金森驚訝地問。

    “請原諒,能力所限,變不出更多的環境來了。”精靈玩笑道。

    “但我的力量非常弱小。”尤金森仰著頭,對天空苦笑,“我的天賦從來不高,聯繫的時間都用來整理舊書頁,要讓我做那麼多,恐怕力有未逮。”

    像每個職業一樣,德魯伊當然也有強弱。

    施法者的門檻本身便高,力量與天賦和勤奮掛鉤。尤金森的晉級磕磕絆絆,老早便知道自己在非凡力量之道上無法走得太遠。他本人的興趣也不再戰鬥和法術上,記錄員更熱衷於整理與書寫,將精力投放到文書上,便沒有餘力用來練習。

    樹語者中的佼佼者,比如阿爾費雷德,如果來的是他,或許還有一些勝算。但讓尤金森這個圖書管理員動手,那真有些強人所難。

    “但這裡不是現實啊。”精靈語帶笑意,“我的提示只能到這裡了,朋友,祝你好運!”

    尤金森再一次環顧周圍,他醒悟了。

    這裡的植物有著各式各樣的品種,來自天南海北,生長在各個季節各個年代。這片森林的構成如此複雜,只有德魯伊中最博學多才的人,才能叫出每一種的名字。

    “原來如此啊。”尤金森如釋重負。

    “如果要比天賦與才能,我的確毫無把握。”他自言自語道,“但要論知識和對自然的愛,我不會比任何德魯伊差。”

    ——————————

    瑪麗昂驀地轉身,警惕地盯著突然出現的人影。

    同樣的黑色頭髮,同等的美麗,原來站著塔砂的地方如今站著另一位女性。她的耳朵尖在月光下近似透明,面龐如玉雕般閃閃發光。精靈少女看著瑪麗昂,對她行禮。

    可這不是她的主人。

    瑪麗昂在精神的鏈接中呼叫,她沒有聽到回應。是她的聲音無法傳達到另一邊去嗎?還是另一邊的回應傳達不過來?無論哪種,都足夠讓她焦躁。狼女已經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她的耳朵向後倒去,面對著眼前月下仙子似的精靈少女,就如同過去面對鋼鐵魔像。

    “我以為來的會是德魯伊。”精靈少女感慨道,“我很久沒見過銀狼了。”

    她對著瑪麗昂張開了手,那雙手讓狼女感到親切。她想要過去,因此變得更加警惕。你對我做了什麼?瑪麗昂低頭齜出了犬齒,喉中發出低低的咈叫。

    “我沒有惡意。”精靈少女說。她似乎還想說什麼,在看到瑪麗昂抗拒的眼神時放棄了。

    她轉而後退了一小步,輕輕拍了拍手。

    瑪麗昂沒看到那個東西是從什麼方向來。

    上一秒那裡還空無一物,下一秒那不可忽視的生物便邁著優雅的步伐出現,仿佛剛才一直躲藏在月光當中。它的皮毛像月光一樣皎潔,雪白的鬃毛柔順地披在它的頸子上,既蓬鬆又柔順。它的雙眼孩童般純淨,長睫毛忽閃忽閃,在眼睛的上方,額頭的位置,生長著一枚螺旋狀長角。

    這是一隻獨角獸,在數百年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傳說的神奇生物。

    像一捧雪被放到火柴上,瑪麗昂心中的焦躁不安消失了大半。銀狼的目光在獨角獸與精靈少女之間來回打量,依然不打算變回人形進行交談。

    “你為何而來?”精靈少女問。

    我為“她”而來。

    瑪麗昂並不知道“塔砂”這個名字。

    她知道塔砂用來簽訂契約時所用的那個名字,知道“娜塔莎”這個化名;她知道有人稱呼“她”為“執政官大人”,有人代指“她”為“那位大人”,也有敵人仇恨而畏懼地叫“她”“那個怪物女人”……狼女知道她的契約者有很多個名字,很多個稱呼,她不會知道全部,但那無關緊要,正如什麼樣的外殼都並無關係。

    “她”可以是無面的幽靈,“她”可以頂著狼骨頭當腦殼,“她”可以長著飛龍的翅膀,“她”可以像精靈一樣聖潔出塵或像惡魔一樣邪惡迷人,那都沒關係。“她”是瑪麗昂的契約者、擁有者和主人,“她”是瑪麗昂的教養者、拯救者、親人和朋友,定義成什麼都不要緊。無論什麼名字,無論什麼軀殼,無論要怎麼解釋,她們之間的契約都不會有改變,“她”的存在不會改變,瑪麗昂的忠誠亦然。

    瑪麗昂為“她”而來,“她”所指向的方向,瑪麗昂都會前行。她並不需要其他理由,這就是理由。

    狼女並未回答。

    但是在她想到塔砂時,塔砂的影像便出現了,從幽靈到狼首之軀,從龍翼之軀到惡魔之軀。那些影像在改變,籠罩在她身上的光輝卻沒變。瑪麗昂心中的塔砂一直閃閃發光,像一枚溫暖燦爛的恆星。

    “變形者嗎?”精靈少女迷惑地說。

    瑪麗昂到在此刻才發現了那個影像,她在注意到這事的瞬間勃然大怒。她的思維被偷竊了!“她”的影像被這個陌生人偷窺了!這些傢伙怎麼敢!銀狼發出一聲讓人膽戰心驚的咆哮,她渾身的毛髮都豎立起來,耳朵向後一倒,猛地撲向了可恥的偷竊者。

    “等等,這裡是特殊的空間,我們最真實的想法都會直接顯現,我沒有偷看的意思!”精靈狼狽地躲閃了一下,跳到了獨角獸身上。瑪麗昂在銀狼狀態時思維幾乎是一條直線,何況現在還氣得雙眼發紅,哪裡會去聽她解釋。精靈又躲閃了好其次,嘆了一口氣。

    “算了,這樣也好。”她苦惱地笑了起來

    精靈與獨角獸同時爆發出熒光,那光芒讓銀狼不得不閉上眼睛。當她再度睜眼,面前不再有騎著獨角獸的精靈,只見一個長著獨角的半人馬少女昂首而立,手持長弓。

    “來吧,戰鬥吧!”這少女輕叱道,“打敗我,證明你的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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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3 16:04:19 |只看該作者
第108章 1.1

    梅薇斯從帳篷中爬了出去,她敏銳地感覺到了氣氛的改變。

    這位藥劑師兼廚子(或者說廚子兼藥劑師)對魔力並不敏銳,讓她產生感應的與其說是魔力,不如說是自身的精靈血脈。承載自母親的血脈被自然之心提純,現在的梅薇斯相當於一個半精靈,屬於森精靈的感應讓她模糊地感受到,這片天地已經與入睡前不太一樣。

    她在離開帳篷的第一時間看到了那個精靈。

    那是一個背著長弓的精靈弓箭手,他看上去年輕而英俊,眉間卻纏繞著憂鬱與滄桑。當他看到了梅薇斯,這精靈的面孔被驟然點亮,陰雲一掃而空。

    “陶娜?”他驚喜道。

    “抱歉,我是梅薇斯。”梅薇斯說,“那是我母親的名字。”

    精靈為前半句話垂頭喪氣,又為後半句話猛地抬起了頭。“啊,那你……”他看上去不知說什麼好,“陶娜是我女兒的名字。”

    精靈弓箭手並不像看上去那樣年輕,但此刻他顯得手足無措,各式各樣的情緒在他臉上混成一團,五味參雜,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了。是梅薇斯先打破了沉默,她總是很擅長這個。

    “你好!”半精靈笑容可掬道,“真沒想到還能見到你,外祖父,您看起來和母親說的一樣英俊。”

    “而你,你和陶娜長得真像。”精靈弓箭手也笑了起來,他眉間深深的溝壑舒展開來,仿佛冬去春來。他們的年紀截然不同,面孔看上去也並不相似,但當他們微笑起來,那笑容如此相像。

    頭髮花白的半精靈與她年輕英俊的外祖父在此相遇,這對未曾謀面的祖孫看著彼此,都感謝這意外之喜。

    無論雙方本來的打算是什麼,出乎意料的重逢都打亂了他們的安排。

    “我以為你跟其他精靈一樣離開了。”梅薇斯說。

    “我沒能趕上。”外祖父苦笑了一下,“我從西大陸最偏遠的地方趕回東大陸的德魯伊聖地,途中還遇到各種意外,被耽擱了幾天。”

    梅薇斯的外祖父運氣不太好。

    當東大陸的異變一發不可收拾,身為地上半神的森精靈之王向每一個森精靈傳信,德魯伊聖樹的葉片在大德魯伊的祈禱中飛向埃瑞安的每一個角落,尋找著散落各處的自然之子。精靈王的召集令沒地方也沒時間解釋,但每個受召喚者都毫不猶豫。外祖父立刻動了身,然而,有些事情不以意志為轉移。

    那個時候,生為普通人類的外祖母小姐已經垂垂老矣,外祖父先生與她度過了波瀾壯闊的一生,決心從即將到來的天界之戰中退休,去安靜的地方度過可以相處的最後時間。年輕的精靈、年老的人類與年幼的半精靈一路西行,在寫著召集令的葉片來到精靈手中,他們已經在埃瑞安最西南的地方落了腳。

    幾乎在德魯伊聖地的對角線上。

    時間本來就很緊,何況那時的埃瑞安大陸一片混亂,天地之戰打碎了舊秩序,新秩序還未建立,而混亂的災難先行一步。許多生靈惶惶不安,看不到未來;許多憑靠著天界和深淵的眷族開始了最後的瘋狂。穿越這樣的大陸很難不遇到一些意外,即便外祖父先生拼盡全力,在他到達的時候,族人也已經離去。

    距離目的地一天位置的地方,他仰起頭,看見王的魔箭撕裂蒼穹。

    他沒能趕上。

    “我沒能趕上。”精靈弓箭手垂下了眼睛,再一次重複道,那種深深的遺憾時隔數百年,依然停駐在他眼底,“我到達聖地的時候,那裡只剩下了……”

    外祖父先生的聲音戛然而止,像被按下了什麼開關。他歉意地看了看梅薇斯,說:“請原諒,有一部分東西要在你通過試煉後才能知曉。”

    “那就請先說別的部分吧!”梅薇斯說。

    “一般人會先問是什麼試煉吧?”外祖父失笑道,“不愧是陶娜的女兒。”

    外祖父到聖地的時候,那裡已經有了另外一個晚到的精靈。那個精靈法師運氣比他更差,竟然堪堪晚了半個小時。

    “我到的時候,德魯伊們已經全都走了。”外祖父說。

    剩下的德魯伊已經全部遷徙,他們帶著包裹自然之心的橡樹守衛者,在朋友的守護下去往了沒人知道的地方。大德魯伊暫時離開,作為堅定盟友的森精靈亦然,剩下的德魯伊帶著自然之心,一時間處境危險,他們得先藏起來。此前還有一個高階德魯伊留在聖地,在精靈法師到來之後,最後一個留在聖地的德魯伊便離開了。

    那個高階德魯伊留在這裡,本來就是為了接應晚來的精靈,待任務完成,他要跟上德魯伊大部隊。

    大德魯伊與森精靈們為了東大陸的異象出發,那是來自深淵的污染,儘管外祖父依然不知道深淵污染擴散的原因。他曾參與了深淵之戰,將惡魔趕回老家,誰知道污染怎麼會在通道斷裂後殘留在大地上?外祖父也不太清楚族人要對這些污染怎麼辦,他只知道他們去了星界。

    但是沒關係,他們會回來。

    那時候的精靈這樣想。

    他們等待了一周,最後四個活在埃瑞安的森精靈在這片聖地匯合。最後一個精靈到達的那個晚上,他們知道了離開的同胞與盟友要怎麼處理污染。

    大地開始撕裂。

    撕裂的豈止大地,岩石與泥土轟然崩塌,群山與江洋被無形之手撕扯,連同上方的紫色天空與仿佛得了病的日光,統統消失無形。主物質位面被撕裂了,那些無藥可救的污染區連同上面發瘋的生物一起,消失在突然出現的空隙中。

    埃瑞安的每個人都看到了空間的撕裂,那可怕的景象如同海市蜃樓,出現在天空之上。但沒有人在近處旁觀過這個,因為那撕裂一旦開始便難以停止,仿佛海嘯山崩,污染區外面的大片空間,也在這崩塌中淪陷。

    消失的污染區變成了黑洞,巨大的引力將周圍的一切吸入其中,摧枯拉朽,難以抵擋。那發生得太快,傳奇職業者都沒法反應過來,它們就只是出現,然後消失。主物質位面在天界與深淵千百年的侵略中屹立不倒,在天地之戰的餘波浩劫中平安無事,但就在這短暫的幾秒以內,埃瑞安失去了足足四分之一。

    “這很糟糕。”精靈弓箭手搖了搖頭,“但它只是一堆糟糕事情中的一個。”

    就在天幕上廣播開的坍塌結束後,那消失的四分之一個埃瑞安,也在所有普通人腦中消失了。

    他們不記得之前天災似的黑洞,不記得消失的那四分之一個世界上有什麼,即使他們的親朋好友、生死仇敵可能記住在那裡。所有沒有非凡力量的普通生靈表現出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和茫然,仿佛那個黑洞將記憶也從他們腦中吸走。

    “職業者還記得,但也並非全部。”外祖父先生說,“我不記得坍塌的具體景象,不記得黑洞的對面是什麼樣子。只有我們當中的那個傳奇法師才記得這個,他說黑洞對面是星界,就在坍塌的那個瞬間,整個埃瑞安的生靈都目睹了星界。”

    梅薇斯依然記得塔砂描述星界時嚴峻的神情,這就是為什麼,她在此刻感到脊背生寒。

    星界,世界之外的無窮之所。

    無法描述,無窮無盡,未知乃至不可知,它能讓塔砂這樣的人近乎瘋癲。這樣的東西本不該與升鬥小民有關,但它卻在天空中毫無節制地大放送,讓整個世界目睹了它的存在。

    從這方面來說,只是不記得真是太好了。

    但後續的影響,恐怕不止是不記得崩塌,也不止是對那四分之一的遺忘。梅薇斯心中產生了猜想:此後數百年裡“星界”這個概念的消失,是否也與這一亮相有關?

    “就在這個時候,我們發現不對。”精靈說,“污染消失的同時,那些離開的森精靈與大德魯伊本應該回來,但是他們沒有。”

    他們沒有回來,沒有消息,而最後四個精靈中的法師霍然起身。“來不及了,同胞們。”他果決地說,“如果我們現在不能動手,他們就再也沒有回來的機會。”

    法師布下了魔法陣。

    精靈符文構築了不可思議的魔法陣,它的力量很強,限制也很多。它是一個摺疊的迷宮,是一個古怪的盒子,是一隻莫比烏斯環,時光在其中怎麼流轉都跑不出去,不會衝刷掉僅存的希望。在場的四個精靈職業者成功拼湊出了製造魔法陣的材料,而最後缺失的重要材料,這裡也正好有。

    需要起碼四個擁有非凡力量的精靈,他們的靈魂能壓住陣腳。

    那一天的夜空無比晴朗,鴉青色的天幕上,一輪鵝黃色的滿月如此明亮。四個精靈的剪影倒映在大地上,巨大的代價被支付之後,他們將那一瞬間藏進了月影之中。

    那以後滄海變桑田,那以後時光流淌數百年。四個守衛者凝固在月影之中,等待著能握住希望的人。

    “我很抱歉。”外祖父先生沮喪地說,“我非常、非常抱歉。魔法陣的開啟耽擱不起,而在那之前我以為自己馬上能回去,甚至沒能寄出一封信,我好像總是時機不對……”

    守衛者付出的代價是永遠不能離開。

    外祖父先生的運氣不太好,他沒趕上與同族一起離去,又沒能回去與家人相會。守門人的靈魂在這不上不下的間隙等待了將近四百年,這才等到拜訪者,前來尋找他們藏下的希望之火。

    “我沒有見過外祖母,所以我不能去胡亂猜測她的心情。”梅薇斯說,“但是,我的母親陶娜,她一直為你驕傲,為生為你們的女兒高興。儘管沒能相遇有些遺憾,她這一生都過得很好。”

    這不是一句空洞的安慰。

    埃瑞安宣言帶來無數跨種族的結合,半精靈陶娜便是那個偉大宣言帶來的愛的結晶。她的父母是參與了驅逐深淵之戰的英雄,她在沒有魔物肆虐也沒有神明操縱的世界中長大,如她所願地成為了最棒的藥劑師和最棒的廚子。陶娜與一位誤入森林的美食家結婚,生下了一個一樣熱愛美食的女兒,最後死於不小心吃了自己熬的魔藥。這樣的一生不凡又平安,雖有遺憾,但絕不悲慘。

    “真好啊。”外祖父先生由衷地感嘆,他的雙眼閃爍著淚花,“我的運氣真好啊,能遇見我的玫瑰花,遇見陶娜,遇見你。”

    即使是這樣漫長艱辛地作為結界一部分活下來,那句話居然依然適用。

    只要活著,總會遇見好事情。

    “唉,我居然在我外孫女面前哭鼻子。”精靈弓箭手笑了起來,擦了擦眼角,“不多說了,來吧,梅薇斯,想我證明你自己。”

    “我要如何證明?”梅薇斯問。

    “別謙讓了,我知道你還帶著你母親的武器。”精靈弓箭手眨了眨眼睛,“我親手將它從聖樹上折下——當然,得到了聖樹與德魯伊的許可——我還能聞見樹枝上的清香。陶娜最後用它做了什麼?弓箭?法杖?我覺得是法杖,她對坩堝興趣一直很大,她做的魔藥一點都不苦,她母親需要天天喝藥時真是幫了大忙……”

    梅薇斯從袖子裡掏出一根擀面杖。

    外祖父停了下來,瞠目結舌。

    “媽媽的確很喜歡坩堝。”梅薇斯委婉地說,“還有平底鍋,砂鍋,菜刀,打蛋器……擀面杖。她真的很喜歡你的禮物。”

    外祖父先生瞪著那隻聖樹樹枝所做的擀面杖看了足足幾秒鐘,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大笑。他笑得如此厲害,眼淚都出來了。

    “這也行啊!”他喘著氣,捂著笑痛的肚皮,“來吧梅薇斯,擊敗我的味蕾吧!”

    梅薇斯擼起袖子,高高興興地說:“我的榮幸!”

    ——————————

    塔砂站在虛空之中。

    這個空間的製造者似乎對她特別不上心,根本沒給她什麼幻境,只將她扔進一片虛空之中。別人或許會在這樣的虛無空間裡焦躁不安,不過對於見識過星界的塔砂來說,這片空白不過如此。

    她站在原地,氣定神閑。

    “你不擔心他們嗎?”

    虛空中響起一個聲音,聽上去嚴肅而威嚴。它可能從四面八方響起,也可能直接出現在塔砂耳邊,要想從聲音來源判斷出說話人的位置,根本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不過,塔砂說,想在對方的主場占先手,本來就絕無可能。

    “我相信他們。”塔砂說,“何況這裡也不是陷阱與殺局。”

    “是嗎?”那聲音不置可否道。

    “我們尋找這裡,但我們能進入此處,因為這裡發出了回應。”塔砂說,“條件是呼喚滿月與進入月影,能做到這個的大概德魯伊、精靈後裔與銀狼後裔吧。”

    “開啟條件是呼喚銀月,銀狼、化形德魯伊和被獨角獸認可的御獸者都能做到這一點。”那聲音說,“進入條件是受到聖地的認可。”

    “所以更不可能是陷阱。”塔砂說,“月影中的空間構築在德魯伊聖地的遺跡之上,其中的法術無法針對自然寵兒。”

    “的確,所以你更應該擔心自己。”那聲音說,聽上去幾乎有些嚴厲,“帶著深淵氣息的旅人,與銀狼簽訂惡魔契約的陰謀家,你從何方竊取了龍與自然的氣息?”

    “我與德魯伊和半精靈簽訂的契約以森林公約為底,在深淵之外,我還得到了龍與自然的氣息。”塔砂說,“你為何不問我,我是如何騙取了深淵的認可?”

    “這片空間中無人可以欺瞞。”那聲音說,“深淵的眷顧在你身上留下了痕跡,如同雪地上的炭痕一樣醒目。”

    “那你也應當知道,巨龍與自然的認可也並非假裝——除非你真的認為巨龍與自然可能被同時欺瞞。”塔砂說,“那樣的話,你也不會在這裡與我交談,而是直接開始進攻了吧。”

    聲音沉默了一會兒。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象。”聲音說,“高傲強大的巨龍,包容蓬勃的自然,混亂邪惡的深淵,三者的氣息怎麼可能共存在同一個靈魂之上?你像地下城的巢母,卻又有太多地方不像。你身上究竟有什麼特殊之處?”

    “我不知道。”塔砂說,“我也想知道。”

    聲音沉吟片刻,可能在為這回答的真實性驚訝。

    周圍不再虛無一片,一名精靈法師出現在塔砂面前。他的面孔顯現出森精靈中難得的老態,那意味著這名精靈已經活到了接近暮年的歲數,會在十幾年內回歸大地。

    塔砂目前為止的回答,已經能讓這名精靈法師顯露出面對面交談的起碼尊重。

    “你想要什麼?”精靈法師問。

    許多人問過塔砂這個問題。

    她選擇將勢力範圍從地下延伸到地上的時候,維克多問過她。她保護並接納了那些混血異族的時候,他們問過她。當她的力量一點點增長,她的實力範圍擴張再擴張,無數敵人在戰場上吶喊、在會議桌上爭論、在自己家中嘀咕,一次次問:你想要什麼?

    仔細想來,塔砂的回答從未改變。

    “為了更好的世界。”塔砂說。

    她的確有自己的野心,有自己的欲#望,但每一次當塔砂這樣回答,她心口如一。

    “定義‘更好’。”精靈法師說。

    塔砂沒有開口,這個問題也不用描述。如今她也對“沒有欺瞞”的法術有了一點概念,她敞開大腦,展示她心中的畫面。

    當她想到“更好”時,她在想——

    各族的冒險者穿針引線,妖精的粉塵從天使與魔物的眼皮子底下隱藏他們的蹤跡;法師們帶來了傳送門,將來自四面八方的盟友送到這裡;德魯伊提供了會場與紙筆,來自聖樹的森林公約見證他們的決心……大地上的各個種族在此為了位面的存亡聚集,他們宣誓對抗地獄與天堂。莊嚴肅穆的簽約之後,宴會的樂曲聲響起,各族的客人將埃瑞安宣言的會場變成遊樂場。

    三百多對新人攜手而至,他們在塔斯馬林州的動盪中相識並共結連理。新居民與原住民,埃瑞安主流文明的繼承者與少數族裔的後人,看上去就有一目了然的不同點的人們,邁入了婚姻的殿堂。曾經的撒羅神殿作為婚禮會場,樂隊與唱詩班輪流歌唱。新人們的誓言和禮服五花八門,臉上的笑容卻如出一轍。婚禮後半段,喝多了的賓客與新人們哈哈大笑,女巫在教堂頂上召喚了數百年不見的妖精。

    關於拆除夜幕防線的談判已經進行到了第五輪,一輪比一輪更有希望。德魯伊開始在帝國範圍開課,法師挑選著學徒,帝國的聖騎士謹慎地打量著塔斯馬林州的撒羅牧師,對彼此點一點頭。深淵通道的陰影壓在人們頭頂,各種合作在這壓力下加進展開,人口開始流動,兩團緊貼的橡皮泥開始糅合。當古老的敵人再露痕跡,埃瑞安宣言的光輝也重現蹤跡。

    “深淵通道在上一次並沒有完全關閉。”塔砂說,“我願完成未盡之事,請助我一臂之力。”

    “我想要相信你。”精靈法師沉聲道,“但我始終不相信,來自深淵的靈魂,會對主物質位面的生靈懷有哪怕一點點善意。我必須做一個檢定,如果能證明我的想法只是偏見,我將道歉,並給你答案。”

    塔砂點頭。

    她沒有半點猶豫,她既不是真正的深淵造物,也對主物質位面的生物並無惡意。如果對方想要的只是證明她懷有善意,這樣的測試也太簡單了。塔砂容許精靈法師的法術掃過她的靈魂,那個探測法術的靈光掃過她,卻並未讀取。

    塔砂猛然發現,精靈法師口中“來自深淵的靈魂”,根本不是指她。

    法術檢定順著某種無形的聯繫劃過地下城核心,順著魔池,衝入了那個包裹著維克多的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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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3 16:04:36 |只看該作者
第109章 1.1

    一條蛇在曠野中游動。

    此時雖然還不到一年中最冷的時候,幾場陸陸續續的大雪卻已經覆蓋了這片區域,即使降雪停下,厚厚的雪層還沒有要消融的痕跡。這樣的天氣當中,什麼品種的蛇都應該開始冬眠了才對。但眼前這條蛇似乎對低溫適應良好,爬行的速度如此之快,仿佛一縷溪水從上坡流淌下來。

    這水流一路游到某個緩坡中,驀地滲入了石塊的縫隙。

    覆蓋著鱗片的身軀倏爾攤開,如同水銀泄地,流入了石縫之間。這條與蛇乍一看十分相似的生物既不是哪種爬蟲,也不是主物質位面的住民。魔災泛濫之年,深淵通道開啟,大惡魔帶領著無數魔物來到地上。沒有人知道,這一隻魔物如何脫離了主戰場,來到這個暫時享有和平的後方。

    它是個什麼?

    滲入陰影的特性有點像深淵幽影,不過仔細觀察,它並沒有融化在陰影之中:這魔物依然有一個完整的實體,它只是讓身體變得扁平如紙,壁虎般貼到了地上。

    如果一名教條主義的惡魔學學徒看到了這一幕,他多半會十分困惑,絞盡腦汁也說不出這隻魔物到底屬於什麼品種,它身上有太多似是而非的特徵。資深惡魔學家也說不出這隻魔物的名字,但研究惡魔學多年的人都知道,大部分時候你不能跟深淵計較。

    在深淵研究者歸納出的魔物分類之外,深淵還有數不清的特殊品種。它們不在主流進化樹的任何一環上,有著各自獨特的特性與外表。它們是常規進化支外零星分布的碎屑,獨特,罕見,很少出現在主物質位面生物的視野之中。

    這並不代表那些魔物比其他同胞更強。

    少見的品種並不等於高級品,這些奇怪的分支之所以少見,很可能是因為進化到這些分支的魔物很難在故鄉平安長大。深淵可不是美好家園,它是個弱肉強食的大熔爐,優勝劣汰被演繹到了極致,一個品種爛大街至少說明它們的生存力很強。那些多到能被主物質位面的研究者視為一個品種的進化分支,可以說是平庸但保險的選擇。

    眼前的這隻魔物,則比較劍走偏鋒。

    一隻冬兔鑽出雪堆,聳動著鼻子,跑過石縫旁邊,那瘦長的魔物一動不動。它觀察著這隻兔子跳躍的樣子,把腦袋轉來轉去的樣子,還有梳理毛髮的姿勢。魔物耐心地蟄伏在陰影中,無聲無息地跟在冬兔身後,足足跟隨了幾十分鐘。在確定兔子沒有其他能耐之後,它從縫隙中彈射出來。

    冬兔在發現敵人前倒下,一條尖銳細長如鋼針的尾巴從石縫中彈起,像某個被觸動的機關。這東西刺進了冬兔的眼珠,從後腦勺穿透出來,幾乎毀掉了半個腦殼。爬出縫隙的魔物吐了吐信子,為自己的用力過猛咂嘴。

    它總是會忘掉,主物質位面的普通生物有多脆弱。

    魔物游向了兔子的屍骸,它的身軀從扁平變得細長,像一條手指粗的繩索,緩緩鑽進刺穿的孔洞當中。這長繩一鼓一鼓,一邊吞噬一邊前行。

    深淵魔物是與主物質位面生物截然不同的一種存在,它們的消化能力非常可怕,能將吃下肚的東西迅速地銷毀。一些法師認為惡魔腹中有一個魔法空間,所以它們才能吃下相當於自身體積很多倍的食物。這一隻魔物也是如此,它迅速吃空了這隻兔子,而後完全鑽了進去,穿上了冬兔的皮囊。

    這一幕令人毛骨悚然。

    死兔子跌跌撞撞地站了起來,那隻鑽進了魔物的空眼眶裡,填上了一隻暗黃色的眼珠。它用與兔子截然不同的眼神看了看四周,開始用和兔子一模一樣的姿態梳理毛髮。死兔子的爪子伸進雪層,將地上的雪往自己腦後撲,白雪擦掉了皮毛上的血跡,覆蓋了腦後的孔洞。

    魔物開始跳躍。

    這隻進化方向獨特的魔物與同胞比起來不夠強壯,但它毫無疑問更加狡詐,擅長觀察與偽裝。它不是第一次做類似的事情了,魔災開始後,它像寄居蟹一樣試著穿上了不少外殼,並很快意識到了主物質位面生物對異類的排斥和對同類的偏愛:比起惡魔或長鱗片的爬行動物,他們顯然對暖血的生物更容易掉以輕心。

    這魔物正面臨著惡魔生涯中最重要的兩次進化之一,即,從無意識的魔物進化為有著靈魂與自我意識的中階惡魔。但它目前依然是一隻本能驅動的矇昧野獸,以一隻魔物的身份而言,它簡直聰明得嚇人。

    披著兔子皮的魔物花費了好一陣子適應,等能流暢地奔跑跳躍,它跑向了有人煙的地方。

    不久之後,它遇見了第一個人,一個普通獵戶。獵人對兔子射了一箭,兔子應聲倒地,獵犬小跑過去,為奇怪的氣味駐足不前。獵戶叫了狗的名字,疑惑地自己走了過去,他低頭要撿起兔子,黑影便在他低頭時刺進了他的嘴巴。

    魔物的尾勾刺穿了獵人的上顎,精準地絞碎了大腦,這回力道適中,沒把後腦勺也弄穿掉。獵犬隻來得及發出一聲咆哮,相同的命運便出現在了它身上。

    魔物從破破爛爛的兔子皮裡爬了出來,被壓縮在小小軀殼裡的身體驀然舒展開,像一張被壓扁的蛇皮。一張與身體不成比例的巨口驀然張開,它一口吞掉了整個獵人。

    深淵的造物天然對靈魂充滿了渴望,這低級魔物還不會抽取靈魂,它進餐需要囫圇吞。主物質位面的靈魂融入它的身體,讓魔物接近下一次進化的進度條又往前推移了一點。吞噬了獵人的魔物意猶未盡,它故技重施,鑽進了獵犬的身體。

    幾個小時之後,“獵犬”來到了人群的聚集地。穿著犬屍的魔物沒法望見遠處的人煙,但它“看”到了靈魂聚集的氣息,這是作為靈魂獵手的天賦之一。

    前方是許多帳篷環繞起來的營地,時不時傳來人聲,人群來來往往。主物質位面的居民大多很弱,但倘若有一大群聚集在一起,他們能造成的麻煩便呈幾何等級上升。魔物謹慎地躲藏在帳篷的陰影中,打量著人來人往的營地,思忖著該如何找到落單的人。

    它成功騙出了一個孩子,那孩童想要追上它,在遠離人群後被囫圇吞掉。它成功騙出了一個醉漢,那醉漢哈哈大笑著追打獨眼又跛腳的狗,不知不覺跑了太遠,因此也沒能回去。

    那都是不值得一提的事情,男女老少對魔物來說毫無意義,主物質位面的靈魂在它面前就只是糧食,即便使用了聰明的捕獵方式,深淵魔物就是深淵魔物,所有行為的目的都源於深淵賦予的欲#望。深淵來客怎麼可能對這個位面懷有一點善意?

    第三個受害者,是一個腦袋包著繃帶的傷員。

    “來這裡!”他對著“獵犬”招手,揮著手上的肉乾,“你的眼睛怎麼了?”

    他說話的聲音不響亮,舉止無害,空門大開。魔物疑惑於這個人的異常,為了預防有什麼誘捕陷阱,還浪費了不少時間觀察。最後它意識到其中並沒有什麼陰謀,有時候主物質位面的居民就是會這麼以貌取人,軟弱愚蠢。

    接下來發生的事和剛才一樣。

    當魔物成功殺死了這個人,一些變化發生了。

    是因為之前的吞噬在此刻終於消化完畢,還是因為這一連串的殺戮讓深淵滿意?總之,進化的儲備終於到達了臨界點,這低級魔物邁出了通往進化的最後一步。它的骨骼與鱗片開始嗶啵作響,它的靈魂終於凝聚成型,一個頭腦混沌的魔物誕生出清晰的意識,深淵賜予的真名浮現在它腦中。新晉升的惡魔歪了歪頭,它俯身靠近傷員,從那具軀體中抽出了靈魂。

    接著它張開嘴,準備將身體也一起吃掉。

    與此同時,迷霧中的意識正一點點變得清晰,惡魔開始明白過來自己剛才的行為有多冒險,此前的得手有多幸運。它意識到自己不應該繼續僥倖,吃完眼前這一個,立刻就走才是正確選擇。

    但是,惡魔突然產生了奇怪的念頭,那念頭讓它張開的嘴停留在半空中,一直沒咬下去。

    不想吃。

    不,不能這麼說,來自深淵的渴望永遠纏繞在惡魔的靈魂上,從最低級的魔物到食物鏈頂層的大惡魔,饑渴與空虛永無止境。只是,在這新生惡魔心中,有別的事比吞噬這具屍體更重要。

    成功進化後的現在,這個特殊品種的惡魔,有著靈魂方面的天賦能力。

    它能讓自己的靈魂進入這具人類屍體,在短暫的時間內,完全掌握它。

    這念頭冒出來的同時,惡魔便知道它不是個好主意。從自己的進化了很多次的強大身軀中跑出去,進入軟弱的主物質位面生物體內?就在一大群人的營地附近?要是這麼做,它自己的身體該藏在哪裡?要是被發現,它會落得什麼下場?

    無論怎麼想,這奇怪的衝動都非常愚蠢。

    靈魂進入這具身體後,它會失去堅硬的身體,沒辦法繼續吞噬靈魂,更別說它從未做過這個,不知道還有沒有別的副作用。換上這具弱小身體固然可以更靠近人群,可不能殺人也不能吞噬,就算混進去又有什麼用?根本沒有好處啊。

    就只是突如其來的好奇心而已。

    黃眼睛的惡魔還不能理解“好奇心”的意思,它只是心如貓抓,很不想就這麼回深淵去。它模糊地感覺到一種推動力,可能來自深淵的暗示,冥冥中命運的召喚,或者感知到某種好處的直覺——至少它是如此說服自己的,就如同主物質位面那些聲稱受到惡魔誘惑才去偷竊的盜賊一樣。惡魔難耐地徘徊,離開又回來,把積雪拍得到處都是,最後它心一橫,脫離了自己的身體。

    藏著惡魔軀體的獵犬驀然倒下,氣息全無的人類屍體猛地吸了口氣,咳嗽起來,像從沉睡中驚醒。惡魔的靈魂在此刻進入了人類之軀,不同於此前穿上兔子皮或鬣狗皮的操縱感,靈魂的轉換,強烈得好似死去又重生。

    惡魔睜開雙眼,第一次看到了主物質位面生物眼中的世界。

    這是個陰天,看不到太陽,但覆蓋了地面的白雪將周圍的一切都映照得無比明亮。人類的屍體剛才仰面倒下,現在睜開眼的惡魔便看到了天空,天空是灰藍色的,沒有隕石,沒有冰雹,偶爾飛過怎麼看都很弱的飛鳥。那隻鳥長著亮黃色的羽毛,鮮艷得嚇了惡魔一跳。惡魔跌跌撞撞地從地上爬了起來,瞪大眼睛環顧四周。

    此前它眼中清晰可見的靈魂光譜不見蹤影,遠方的人類靈魂消失不見,被遮擋在帳篷與他們的皮囊當中,一個都看不到了。就像一直戴著的紅外線透視儀被摔掉,惡魔一時間不知所措,卻說不清自己的感官到底有沒有被削弱。在它失去了透視食物的視覺時,它看到了無數色彩。

    它只有黑灰白三色的視野霎時間出現了數不清的色彩分層,藍色的天空,白色的雪,黃色的飛鳥,紅色的帳篷,綠色的常青樹……每種都不能用一個顏色歸納。頭頂的天空蔚藍,視線盡頭那片天的顏色卻有點暗;枝頭的雪團白得刺眼,腳下踩過的那些發黑髮黃;黃色飛鳥的尾羽上透著幾道橙紅,紅色帳篷被撐開的地方會比褶皺處顏色淺些,綠色松柏的松針尖頭透出一抹嫩色。這些絢麗的色彩在惡魔腦中炸開,它昏頭轉向,幾乎站立不穩。

    它的鼻子沒法聞到幾公里外的血腥味,但它聞到了松柏的清香,聞到了遠方飄來的肉與香料。它的耳朵不能過濾掉那些沒意義的雜音,各式各樣的聲音混入耳中,又遠又近,讓它完全沒法適應。它打了個噴嚏,這具身體真弱啊,這樣的溫度居然就會覺得冷了。積雪在它手掌下融化,它移開手,看到五個凹陷下去的指印。

    惡魔感到迷惑,它覺得自己變得遲鈍不堪,同時又變得敏銳無比。它感到一陣模糊的渴望,針對這個奇特的新世界。那感覺起來不像過去任何欲求中的一種,不是吞噬,不是殺戮,不是惡意,於是惡魔對此完全沒有頭緒。

    “嘿,你在這兒啊!”

    有人拍了惡魔的肩膀。

    如果惡魔還在它自己的身體裡,這個人一定已經死了。但這惡魔如今困在人類之軀當中,沒有尾巴,行動困難——貿然進入人的軀體果然不是什麼好主意,儘管觀察過人類,第一次靈魂轉換便選擇這樣的智慧生物還是太過魯莽。它的目光在面前人類的要害處徘徊,而被它打量的那個人看上去喝了不少,對它的殺意毫無察覺。

    “你在這兒啊!”這個游吟詩人打扮的人大著舌頭又說了一次,“別躲在這兒啦,維克多!那裡有美景美酒還有美麗的姑娘!”

    維克多,惡魔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是自己穿上的這具屍體的名字。真巧,這發音和惡魔真名的頭幾個字母聽起來如此相像。它開始細細分析對方的語言,旁聽與吞噬靈魂讓惡魔對通用語稍有了解,但要完全理解掌握,顯然還有不遠的距離。

    “美?”它生澀地覆述這個被重複了很多次的詞語。

    惡魔語中並沒有這個詞彙,相似的意思也很難找到。你怎麼能指望深淵的居民在每天的艱難求生中擠出培養美學水平的時間來呢?它的發音嚴重地打著卷兒,仿佛有一條捋不直的舌頭——廢話,它自己的舌頭不僅柔軟還分叉。喝醉了的游吟詩人沒聽出端倪,他只是做了個鬼臉,怪叫道:“不是吧,我的通用語也沒這麼差啊?”

    惡魔盯著他,謹慎地一言不發。

    沒得到回答的游吟詩人,果然自顧自地說起話來了。

    “美,美麗,美味,美好。”他搖頭晃腦地說,“啊,美麗的姑娘,潔白的皮膚,鮮紅的嘴脣,豐盈的胸#脯,聲音甜如蜜,笑容像陳酒一樣……”

    要是這位游吟詩人好好描述他心中的美人,惡魔還會聯想到魅魔,然後理解他的意思。可是他後來用上了這麼多比喻,惡魔便感到了更加巨大的迷惑。

    “酒很‘美’?”它問。

    “可憐的維克多,你撞壞腦袋了嗎?”游吟詩人大笑起來。

    惡魔覺得自己該停下了,再繼續下去,恐怕有暴露之憂。醉醺醺的游吟詩人背靠著樹,險些滑落到地上。在惡魔活動著手腕盡快適應這個身體的時候,他開始自言自語。

    “酒當然美啦,讓人高興的東西都很美。”他說,帶著股莫名的憂傷,“舞步很美,歌聲很美,太陽很美,月亮也很美……被魔災毀掉前的一切,都很美。”

    這游吟詩人不知哪裡來了力氣,驀然跳了起來,完好的左手和齊腕斷掉的右手比劃出一個彈七弦琴的姿勢,居然唱起了一首亂七八糟的讚美歌。

    “讚美我們的月亮!銀色的月光就像你的眼睛!讚美我們的太陽!埃瑞安的太陽就像你的笑容!”他扯著嗓子唱道。

    惡魔望向天邊。

    雲層散開了一點,早早升起的月亮從雲層縫隙中冒出來,蒼白而溫柔。啊,原來已經快到晚上了。

    倘若這裡是深淵,任何一枚紫色太陽都能刺瞎主物質位面生物的眼睛,當它們一起出現,弱小魔物的皮膚都可能被燙得焦黑冒泡。深淵相當於月亮的東西被稱作暴君之眼,這殘暴的眼睛不幸睜開的時候,被它注視的土地都會成片凍結。黃眼睛的惡魔從未好好觀察過暴君之眼,哪個魔物能做到呢?大惡魔或許還有那個閒心,它們唾棄再也奈何不了它們的月亮,偶爾將螻蟻踩踏在月光之下,看它們凍成碎片。

    深淵之月的陰影要是來到了近處,所有力量不夠的魔物只有拼命躲藏。不能在月亮到來前找到靠近熔岩的區域的話,它們能做的事便唯有相互廝殺,躲進暖血種魔物的屍體內部,指望這點緩衝能支撐到月光離開。如今的惡魔穿著人類軀殼站在大地上,它仰視著主物質位面的月光,隱約感受到了什麼。

    不遠處傳來人類的歌聲,他們的嗓音高高低低,合成某種奇特的節奏。彈撥樂器被奏響,真不可思議,明明只是幾根弦的震動,為什麼會產生好似魔力震盪的韻律?那些弱小的生物跑來跑去,蹦蹦跳跳,像在進行什麼儀式,這其中卻沒有任何神明或惡魔參與,他們只是在取悅自己。篝火的光輝映照在他們完好或殘缺、健康或傷痕累累的身體上,映照在每個人的面孔上。

    它能在人群中認出“那種”面孔,認出那種屬於戰鬥也將毀於戰鬥的生靈。那些戰士的靈魂裡有那麼多憤怒、苦澀和殺意,新兵的靈魂蓬勃而富有朝氣,老兵的靈魂麻木而破碎,各有各的美味。但在此時此刻,這些人臉上只有深深淺淺的快樂,看不到一點陰霾。

    這樣的靈魂嘗起來會是什麼味道?

    天色正在變暗,人類點起的篝火便更加耀眼,篝火堆的光輝直沖天際,仿佛一把利劍劈開陰雲。月亮再次被很雲層吞沒,沒有起風,但下起了小雪。不是尖銳的冰錐,不是沉重的冰雹,就只是細小的雪花,如同篩子抖落的糖霜。它們落在周圍的樹木上,落在平坦的大地上,落在游吟詩人頭頂,也落在惡魔身上。這溫柔的細雪一視同仁,不分厚薄,給這來自深淵的偷渡者戴上一頂潔白的花環。

    惡魔看著自己的手心,在手掌上的雪花融化之前,它驚奇地發現雪花是六角形的。

    “致美麗的埃瑞安!我們可憐的可愛的故鄉!”游吟詩人還在唱,歌聲意外地悅耳,“願我們的血流入你的血管,讓你的面孔在明日依舊紅潤又明亮……”

    惡魔在這一刻頓悟。

    美麗,明白了,那種不存在於深淵的奢侈品。在陰謀與殺戮之外,原來還有別的東西值得一試。明明只是站在這裡而已,只是看,只是聽,只是意識到某些東西的存在,便感覺到了靈魂與熱血流入咽喉的暢快。它感到讓骨骼都戰慄起來的喜悅,一種陌生的情緒在心中升起,面對這片軟弱而溫柔的位面,面對這群柔弱而美麗的生物。

    “美……”它——他喃喃自語,“真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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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4-28 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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