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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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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7 22:29:10 |只看該作者
 ☆、第 20 章

  應蘭風把應懷真抱起來,擁在懷中道:「真兒從不認生,是不是?來叫三叔。」

  應懷真看著應竹韻,便喚道:「三叔好。」

  喜的應竹韻越發眉開眼笑,道:「好乖巧,哥哥真是大有福氣。」情不自禁伸手欲抱,應懷真忙道:「爹,我要跟表哥去玩。」

  應蘭風哈哈一笑,只得將她放下,應懷真便頭也不回地跑進屋裡去了。

  當下一行人進了屋裡,應竹韻又吩咐隨從把馬車上的物件等都搬了下來,李賢淑在旁看著,不覺詫異,應竹韻略指點著,邊走邊道:「都沒什麼別的,眼看年關快到了,我隨行便帶了點兒乾貨物件,並幾匹布料,哥哥撿那稍微看的過眼去的,給侄女兒做件衣裳。」

  應蘭風心底也甚是意外,就道:「自家兄弟,何必這樣興師動眾的呢?」

  應竹韻道:「便是自家兄弟,哥哥才不要跟我客套了,總也沒什麼好東西,都是過日子尋常要用的一些兒,我心裡還覺著過意不去呢。」

  如此到了客廳裡,應竹韻又從袖子裡掏出個長條兒的盒子,道:「說來真真是慚愧極了,侄女都這樣大了,我這做叔叔的竟是第一次見,偏懷真又生得這樣惹人愛,這件兒薄物,且暫做我給她的見面兒禮罷了,哥哥萬萬別嫌棄……等哥哥上京之後,再備點兒好的,必不虧待了侄女兒。」

  應蘭風同李賢淑兩個對視一眼,心中愈發地驚愕了,應蘭風接了過來打開一看,竟然是一條金鏈子,掛著個長命百歲的嵌寶金鎖,中間是塊兒碧色如水的無瑕翡翠,周圍鑲嵌著珍珠寶石,看來華貴之極,妙不可言。

  應蘭風本以為應竹韻是奉命來問罪的,見這情勢已經大不像了,又哪裡敢收這珍貴物件兒?當下推辭回去:「不不,這委實太貴重了。」

  應竹韻忙舉手推了回來,道:「這是我做叔叔給侄女兒的,再說這麼多年都沒見我的東西,這又算得了什麼?若你們在府裡,也早就給了,這會兒已經是晚了。」

  應佩在旁也道:「父親還是收了吧,再不收三叔得急了。再說,妹妹生得那樣好,這長命鎖正好跟妹妹十分相配,她戴了必然好看的緊。」

  李賢淑在旁聽應佩如此誇獎應懷真,納罕之餘卻也十分喜歡,又看應竹韻出手大方,任憑她心思活泛,卻也猜不到到底如何。

  應蘭風只得接了,索性便道:「上回郭家那件事,雖然父親有親筆信來,可我仍是未曾幫得上什麼……母親必然不悅了?」

  應竹韻點頭道:「若說這件兒,哥哥按律行事,卻也無可厚非……」說到這裡,便微微咳嗽了聲,對應佩道:「佩兒,你初來乍到,何不去找懷真一塊兒親近親近呢?」

  應佩聞言起身,向著應蘭風告退,李賢淑見狀知道他們有事商議,就順便道:「我領佩兒去罷了。」

  兩人離開後,應竹韻才道:「哥哥有所不知,按照伯父的意思,本不願寫那信的,只是礙于伯母的意思……所以才不得不為之……哥哥不用太過在意。」

  應蘭風道:「果真?」

  應竹韻一笑,又看了看左右無人,才湊近了些,低聲道:「另外一件兒我不得不跟哥哥說明了,哥哥雖然判了郭繼祖斬監侯押解上京,然而如今他已經脫困矣……」

  應蘭風震驚:「這是何意?」

  應竹韻笑得別有深意,道:「還不是郭家的那位小表弟?委實的好手段,不知他用了什麼法子,買了個人進去替了郭繼祖出來……神不知鬼不覺地,如今人好端端地在家中呢!」

  應蘭風倒吸一口冷氣,半晌無法做聲,想到郭建儀臨去那樣的溫和謙然、波瀾不驚地,原來人家雖然在他這裡碰了壁,卻早安排釜底抽薪之計了。

  應竹韻笑道:「那邊的伯母惱哥哥,的確有她的道理……但這整件事上,哥哥並無做錯……我聽聞前日裡鐵骨禦史自泰州過去?」

  應蘭風聽他提到林沉舟,便道:「正是前知府便是因此人頭落地,京內莫非已經有了傳聞?」

  應竹韻果然笑說:「何止,早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

  應蘭風道:「都是怎麼說的?」

  應竹韻道:「說什麼的都有,離奇的仿佛話本兒一般了,什麼‘貪知府夜刺林禦史,三太子仗劍保忠良’,熱鬧的緊……」說著便大笑起來。

  應蘭風也不由笑問:「這又是怎麼說?前面那句還可以,後面這句又如何?」

  應竹韻道:「自然是說東海王家那位三公子了……小小年紀,倒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

  應蘭風脫口道:「是小唐?」

  應竹韻看他:「小唐?他的本名是喚作唐毅……前年才入大理寺的,不知怎麼給林禦史挑了去當副手,因他素來判案清明,說一不二,端的勇毅,因此又人稱‘不二郎’。此番他為保護林禦史而斬了知府,十分神勇,他排行第三,家裡又有東海王的綽號,又有天家骨血,故而那民間的百姓們,便都用‘三太子’來指他。」

  應蘭風搖頭歎說:「這也太過了,怕聖上若聽聞了會不喜。」

  應竹韻便道:「哥哥好似對此人十分上心?又喚的那樣親密……莫非真個兒有交往麼?」

  應蘭風一驚,便道:「並不曾。」

  應竹韻複意味深長笑說:「然而在京內已有風聲流傳,說是林禦史對哥哥很是另眼相看來的。」

  應蘭風聽到這裡,才驀地明白了為何他來此四年府裡冷落四年,轉眼間應竹韻卻盛情而來的原因了。

  且說李賢淑領著應佩,出門去找應懷真,走過廊下,見如意吉祥兩個興興頭頭地往後院去,她便叫住問道:「不正經幹活是做什麼去?」

  如意道:「聽聞府裡的三爺來了,還帶了好些物件,奴婢們便想去看個熱鬧。」

  李賢淑咳嗽了聲,看一眼應佩。應佩卻一本正經說道:「叔叔帶的東西有些雜亂,怕府裡的人不知如何料理,恐怕還要母親操勞,母親自去忙碌便是,孩兒自己去尋妹妹無礙。」

  李賢淑見他果然懂事,心裡大悅,便道:「這大家子的公子到底是不同,那好,你看著路,往前去就是花園,你妹妹習慣在那裡玩耍,你直走該就見著了,也不難找。」

  應佩畢恭畢敬行禮,果然自去了。

  李賢淑打量他背影,歎說:「今兒見了佩兒,才明白郭家的那個小表弟為何是那樣厲害,這府裡養出來的個頂個兒都是人尖子不成?」

  兩個丫鬟掩口而笑,吉祥道:「奶奶何必說這樣的話,若說人尖子,咱們這兒不是現成的也有一個麼?」

  李賢淑只當是說她,便啐道:「竟敢拿你娘打趣!」

  吉祥道:「奶奶別急,我說的可不是奶奶……而是咱們大姐兒。」

  李賢淑聽了,不由也喜道:「可不是麼?若說人精,我們阿真可也不比他們差。」又忙回神,囑咐兩個丫鬟道:「來的可是府裡的三爺,你們認真些,別見了什麼東西都失驚打怪的,免得叫人笑咱們小家子氣。」

  李賢淑自忙著去整理物事,應佩得了指點,一路往前,過了月門,就見眼前鬱鬱蔥蔥,便是花園到了。

  應佩掃了一眼,見狹窄逼仄,也無什麼奇花異草,反而種著許多果蔬之類,俗不可耐……跟府裡的花園不可同日而語,他心中便道:「這也算是花園麼?為何連朵花兒都少見,何況連做僕人的院子都算小的。」

  如此又走幾步,果然見到前方有兩道人影在欄杆上對面坐著,一個是應懷真,另一個生得面黃肌瘦,乃是個七八歲似的男孩兒,自然是方才應懷真口中的「表哥」了。

  應佩站住腳,便聽那表哥道:「妹妹怎麼像是有心事?你那個哥哥來了,莫非你不高興麼?」

  應蘭風沉默了會兒,才歎息道:「表哥,我覺著我像是做了一場夢,今兒才有些睜開眼了似的。」

  李霍不解,便問:「是不是困了?我陪你回房睡好麼?」

  應懷真搖了搖頭,不言語,李霍見她悶悶地,便要逗引她開心,想了想又道:「那麼我把張珍送的那本‘哪吒鬧海’拿來,你再給我講故事好麼?」因李霍尚不識字,只能靠看圖猜測劇情,始終不如詳細解說的明白,應懷真閒暇就給他說,一本書尚未說完。

  應懷真本懶懶地,見他雙眼含光,不忍拂他意思,只好答應說:「那好。」李霍見她應了,興沖沖地就去取書了。

  當下只剩下應懷真一人坐在欄杆邊上,垂眸若有所思,雙足懸空,不時地晃一晃。

  應佩見狀,邁步就走了過去,應懷真正低頭出神,一抬頭看見應佩靠近,略有些受驚。她待要起身,應佩卻上前一步,恰好擋在應懷真身前,道:「妹妹在這裡呢,讓我好找。」

  應懷真見他面上帶笑,又靠得極近,令得她無法動彈,便只好仍是坐著,勉強笑說:「哥哥怎麼來這裡了?」

  應佩笑道:「我在公府裡就常聽人說起爹十分疼愛妹妹,所以很想來看上一看,好不容易見了,自然要多親近些才好。」他靠得太近了些,個子且又高,應懷真須得竭力仰頭才能看見他的臉,兩人間又是這般姿態,委實有些不舒服。

  應懷真便稍微往旁邊挪了挪,想換個地方跳下地,隨口應付著說:「我也聽爹說起哥哥,還有一個二姐姐……」剛說到這裡,忽然應佩伸手,在她胸前用力一推!

  應懷真猝不及防,加上身子又是懸空,當下坐不穩欄杆,整個人天旋地轉,往後倒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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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7 22:29:23 |只看該作者
 ☆、第 21 章

  身子失去支撐,猛然往後摔出,應懷真抬頭,雙眼所見便是頭頂那略有些陰霾的天空。

  就像應佩推出的這猝不及防的一掌一樣,有些往事,也同樣以猝不及防之態呼嘯而過。

  應佩,應尚書的大公子,被譽為公府之中脾氣最好的人,有口皆碑。對應懷真來說,同樣也是個總是對她溫柔關切,值得尊敬的兄長。

  他們雖並不十分親近,但這無礙應懷真對他的印象極佳。

  然而……真的如此?

  應佩一把推出去,忽然聽到有人大叫道:「你幹什麼?」

  應佩年紀雖小,機變卻快,當下手並不縮回,反而叫道:「妹妹小心!」竟做出一個要拉住應懷真不叫她跌出去的姿態。

  那人又叫了聲:「真真!」原來是李霍,魂飛魄散地,把手裡的書一扔,撒腿跑了來,倉皇跳過欄杆,便去扶應懷真。

  虧得因為李賢淑委實太過「賢淑」,故而這一片兒也沒種什麼花兒草兒,反而栽了滿地的大白菜,正是秋末,白菜一棵棵長的十分肥壯,舒展著大葉子,正是慢慢要卷心的時候,應懷真往後倒下,正好兒就跌在一顆白菜上面,鬆軟的白菜葉子托著她,卻並沒有受什麼傷。

  然而李霍早就嚇得魂飛九天,把應懷真扶起來,顫聲問:「真真你怎麼樣了?不要嚇我!」

  應懷真眼睜睜地看著頭頂的天,一聲不響,李霍的心繃的死緊,見她並未如何傷著,但這幅模樣,必然是給嚇壞了。

  李霍心疼之極,忽然一眼看到應佩站在欄杆那頭,李霍大叫一聲:「你幹嗎推她下來!」

  應佩極快地鎮定下來,反道:「是妹妹沒坐穩掉了下去,我本要拉她回來的,可惜……」

  李霍看他振振有辭的模樣,騰地站起身來,咬牙說:「我看的清清楚楚,分明是你推的。你還抵賴!」上去翻過欄杆,揪住應佩的衣領就打。

  應佩在公府長大,應公府祖上是武將,故而應佩每日讀書不說,且還跟著習武,雖然此刻習武已經只為強身健體罷了,但相比較而言,李霍生得瘦弱,又並沒學什麼正統武功,哪裡是應佩的對手?

  應佩見他撲上來,便冷笑一聲,伸手一格,輕輕易易擋住李霍的手臂,複一把把他推開去,嫌惡地喝道:「滾開!」

  李霍因親眼見他推應懷真,早就氣炸,不退反進:「我跟你拼了!」

  應佩見他來勢兇猛,很不耐煩,又怕他大叫起來給人聽見,當下一腳踹出去,正好踢在李霍肚子上,李霍跌跌撞撞倒了出去,疼得皺緊眉頭,冒出冷汗。

  這會兒應懷真已經坐起身來,正好把這一幕看得仔仔細細,清清楚楚。

  那些記憶的碎片,複蜂擁而至。

  聲音嘈嘈雜雜,在耳畔響起:

  「那個霍哥兒又不好生上學,不知躲到哪裡玩耍去了……」

  「真是個不長進的下作東西,穿了錦繡也不像是大家公子氣象!」

  「慣常喜歡撒謊,且無端端的竟跟大公子打架,把大公子的手都弄傷了,原不該收留他在府內。」

  潮水一般湧來,令她忽然頭疼欲裂。

  而廊間,李霍雖然落敗,卻仍掙扎著要起身,就在這功夫,卻聽有個聲音說:「唉?你們怎麼在打架?土娃……這是誰?」

  原來竟是張珍從廊上來,因為應懷真跌在欄杆外,他一下子竟沒看見,只看著李霍跟應佩打架了。

  李霍見他來了,便叫說:「他欺負懷真妹妹!」

  張珍一聽,瞪大眼睛問道:「你說什麼?」

  李霍十分悲憤,指著欄杆外的應懷真,叫道:「我看到他故意把懷真推下去的!」

  張珍大吃一驚,這才看到躺在白菜上的應懷真,見她呆呆地坐著,雙手抱頭,頭上肩頭還有些零碎菜葉子,顯然是受驚太狠的可憐模樣,當下怒不可遏,罵道:「哪裡來的野小子,敢欺負懷真妹妹,找死不成!」

  張珍大怒之下,便如一頭小野牛似的沖了過來。

  應佩見又來一人,卻也是個孩子而已,便更不驚慌,等張珍來到跟前,才舉手擒住他的胳膊,本想把他也扔出去,奈何張珍雖然年小,卻不似李霍一樣瘦弱,反胖墩墩地頗有些力氣,加上來的快,因此竟把應佩頂住了。

  應佩皺眉,張珍揮拳趁機亂打過來,口裡叫著:「叫你欺負妹妹!」

  應佩見他出招毫無章法,只是亂披風似的打過來,他招架不及,竟吃了兩下,一怒之下便道:「哪裡來的渾小子……」覷空揪住張珍的衣裳,就要把他推出去。

  地上李霍卻在這時候爬了起來,咬牙沖過來,揮拳向著應佩臉上打來,應佩正忙著對付張珍,未曾留神李霍,眼前一黑,臉上已經吃了一拳,雖然並未受傷,卻也疼得叫了聲。

  張珍趁機用力一頂,應佩站不住腳,踉踉蹌蹌後退兩步,身子撞在欄杆上,應佩臨危不亂,腳下一絆,張珍哪裡見過這個,被他絆得身子一晃,一屁股跌在地上。

  應佩順勢握住李霍的手腕,用力扭在身後,疼得李霍臉上頓時冒出冷汗,應佩便冷笑道:「憑你們也敢……」

  話音未落,張珍從地上爬過來,斜身一把抱住應佩的腿,張口就在他腿上咬了口。

  應佩尖叫了聲,大驚失色,又疼又怒,伸腳就去踢張珍。

  李霍見勢不妙,一彎腰用力掙脫應佩的手,同時張開雙手抱住他的腰,又把他摁在柱子上。

  應佩從不曾見過這般無賴的打法,氣得發昏,於是伸手只拼命地在李霍背上頭上亂打,奈何李霍雖然瘦弱,卻是個極為倔強的性子,竟然忍痛也不肯放開手。

  張珍得空,就跳起來,又撲上來廝打。

  應佩沒想到這兩個孩子比自己年紀小,卻竟如此難纏,咬了咬牙,正要再反擊,忽然間目光一動,看到遠處急急來了數人。

  應佩當下便垂了雙手不再毆打李霍,也不再抵抗,反而叫說:「我說了是你們看錯了,一場誤會,不要打了!」

  李霍跟張珍兩個見他忽然乖乖地不動,話裡很有投降的意思,雖然驚訝,但畢竟是兩個孩子罷了,哪裡懂其他的,張珍就叫說:「還嘴硬,打死這混帳!」

  耳畔卻聽有人叫說:「都不要動,快住手!」

  原來應佩身邊本有個小廝跟隨著,遠遠地因看到打架,不敢插手,偏張珍也來了,他身邊兩個小廝見狀,也不敢亂動,就忙飛奔告知,應蘭風跟應竹韻聞訊慌忙來看,正好看到張珍跟李霍兩個「圍毆」應佩。

  應蘭風大吃一驚,忙上前道:「這是怎麼回事?」一眼看到應懷真坐在白菜堆裡,受驚匪淺,趕忙過去抱了出來。

  李霍跟張珍才要開口,應佩已經先滿面愧色地說:「父親,是我的不對,方才妹妹在欄杆上未曾坐穩,我看她要掉下去便想拉她回來,不料給他們誤會了。」

  此刻應佩渾不似方才那樣衣冠整齊,好好地衣裳被拉扯的很不像樣,臉上也淤青了塊兒,頭髮散亂,頗為可憐。

  李霍見他空口說白話,便怒說:「不是,是我看到的!是他推的妹妹!」

  應竹韻橫他一眼,見他形容其貌不揚,便道:「胡說,佩兒怎麼會去做這種事?這必然是看錯了的。」

  張珍摩拳擦掌,恨不得仍沖上去打,叫道:「怎麼會看錯?你問問真真妹妹就知道了。」

  此刻正好應蘭風細哄應懷真,道:「真兒,究竟是怎麼回事?你自己跌得?還是……」說著就看了應佩一眼。

  應佩低了頭,不再言語。應懷真道:「爹你放我下來。」

  應蘭風忙將她放下,應懷真走到李霍跟前,問:「表哥你傷的要緊嗎?肚子疼不疼?」

  李霍被她溫聲一問,便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不疼,真兒……」

  應懷真向他使了個眼色,回頭道:「是我自己跌了,表哥關心我的緣故,一時看錯也是有的,這不過是一場誤會,想必哥哥也不會怪表哥的,對嗎?」

  應佩聽了,猛抬頭,面色驚愕之極,竟未曾回答。

  應竹韻在旁笑道:「你哥哥又不是小氣的人,這自然不會了,只要懷真無事就行了,男孩子間打打鬧鬧,才是好事呢,只大家別記仇就是了。」

  應懷真點點頭,回頭又對應蘭風道:「方才表哥被哥哥踢了一腳,怕傷著了,爹你找個大夫給表哥看看吧?」

  應蘭風早知道她常有些令人意外的舉止,便忙叫小廝去請大夫。

  張珍卻有些不信,還想說話,應懷真拉拉他,張珍到底跟她從小玩鬧,即刻會意,李霍說:「我的書……」張珍又忙把那本《哪吒鬧海》撿了,三個便一塊兒回房去了。

  應佩站在原地,盯著應懷真身影離去,滿面疑惑。

  應竹韻便笑著對應蘭風道:「二哥,小懷真可真不得了,這樣懂事聰明,真真叫人驚歎,若是回了府裡,老太太也必然是喜歡的不得了。」說著又回頭對應佩道:「這次多虧了你妹妹替你作證,以後你可得更加疼她才是。」

  應佩忙低頭,恭謹答道:「佩兒自然會越發對妹妹好。」

  應蘭風在旁看著應佩看似認真的臉色,卻只淡淡一笑,並未說什麼。

  三個小的回到房中,張珍先按捺不住問道:「妹妹,真是你自個兒跌下去的?我可不信土娃會看錯。」

  李霍雖然平日少言寡語,此刻卻道:「真兒這樣說,必然有她的用意,張珍你別急。」

  應懷真看他一眼,見這張並不如何出色的臉上仍還帶著傷,她心中的滋味竟似打翻了五味罎子,酸,甜,苦,辣,鹹,你來我往,難以描述。

  如果指認了應佩,就算應蘭風跟李賢淑信了,但還有一個應竹韻在場。

  應佩那樣會裝,故而應竹韻絕不會信他推應懷真,若應懷真一口咬定,對應竹韻來說,未免會想:好好地孩子來到縣衙認爹,竟被後娘的孩子聯合兩個小子打了一頓……

  應竹韻未免不會對應佩心生同情,卻對應懷真心生惡感,也讓應蘭風難做。

  但是今兒發生的這場,卻並未算壞,吃了點虧,反看清了許多事。

  前世,仿佛是因為李興搬去北邊……曾有段時間李霍在公府裡住著,雖然是跟著李賢淑應蘭風,卻也算是寄人籬下了。

  不知從何時起,對應懷真而言,耳旁所聽見的,多數是說李霍不好。

  而應佩是她的親哥哥,且對她時常是溫和可親的臉,所以她當然是向著他且相信他的,加上說李霍不好的聲音越來越多,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在她心中,一提起李霍,便也皺眉,覺著是個不長進的渾小子罷了。

  後來李霍便離開了公府。

  聽聞他去了邊塞。

  後來的後來就沒了任何消息,而她也並不關心。

  在被應佩推倒的那刻,看著他稚嫩的臉,被沉埋心底的一幕場景也搖曳浮起。

  那年夏天她在湖畔玩水,不知怎地就失足落水……跌入水裡的那刻,她仿佛看到水面上有道熟悉的影子。

  本以為應佩是來救她的,可是他只是冷冷地站著。

  當她被人救上來後,卻得知應佩並不在場。於是她便把那一場當作意外,而她落水那刻看見的應佩,估計也是她恍惚間的幻覺。

  畢竟那是她可敬可愛的親哥哥。

  那樣禽獸般的行徑,怎可疑心到他身上。

  如果換了那被千夫所指的李霍,倒有幾分可能。

  應懷真笑笑:她在二十年裡,所見的一張張臉,到底幾為真幾又為假。

  她那上一世所遭逢的生死關,原來,也不僅是最後被淩絕背叛的那一次。

  當然不能怪別人狠詐,也都怪她,聽慣了甜言蜜語,看多了阿諛奉承,於是都把那些當了真,有眼無珠地,渾然看不到鮮花錦繡底下的刀光劍影。

  前世李霍為何跟應佩打架?經由今天這幕,原因可想而知。

  張珍跟李霍兩個眼巴巴地看著應懷真,她不做聲,他們也不敢打擾。

  應懷真出了會兒神,終於摸摸李霍的頭,輕聲說:「表哥,你放心,我會為咱們把這口氣爭回來。」

  雖然不如何明白這話的意思,李霍還是十分快活地笑起來,而張珍暗暗羨慕,把頭探過來道:「方才他踢到我的頭了,隱約有些疼,妹妹也來給我摸一摸。」

  應懷真忍著笑,果真也給他的頭頂摩挲了一下,張珍即刻咧嘴而笑,仿佛吃了十萬罐蜂蜜似的甜。

  三個正笑,外間有人進來:「好了,看你們這幅模樣,就知道沒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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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章

  這進門兒的正是徐姥姥。

  先前徐姥姥聽說來了京內的客,又是府內的,便暫且不好出來亂逛,只在屋內給應懷真做那冬下要穿的小棉襖鞋襪等,忽然間聽聞打起來了,裡頭還有李霍,便忙不迭地跑來看。

  因知道李霍素來是個不聲不響的性子,縱然別人說他什麼,他連辯解也極少的,垂頭耷腦就如同沒聽見似的,更別說是動手了,故而徐姥姥聽了很覺詫異,以為必然是有什麼不得了的事才會如此了。

  路上聽吉祥匆匆說了緣由,徐姥姥才有些了然,但又暗暗地憂慮真個兒打出什麼三長兩短來,沒想到一進門,看到三個小的彼此笑哈哈地,那顆心才又放的穩穩地。

  徐姥姥上前來,先看看臉上的傷,聽說踢了一腳,又忙掀起衣裳看看,果然肚子上的一塊青。徐姥姥唬了一跳,忙試著摸了摸,李霍不由「嘶」地一聲,自然是疼,但忙咬牙忍著。

  徐姥姥自然有些心疼,卻仍笑著說:「虧得你向來摔摔打打慣了還算皮實,該是不礙事的。」

  應懷真也覺難過,紅著眼圈說:「爹已經請大夫去了,姥姥別著急。」

  徐姥姥笑了笑,說:「不礙事!我瞧著還好,畢竟都是小孩兒,下手再重又能重到哪兒去呢。」說著就抱住李霍,問:「你是因為妹妹被欺負了才跟人動手的?」

  李霍點了點頭:「我親眼看他推妹妹了。」

  徐姥姥點了點頭,想到來的路上吉祥說是「一場誤會」,便對應懷真說:「那真哥兒怎麼不跟你爹實說呢?」

  應懷真道:「我怕三叔不信,何況他們剛來就打起來,顯得不好。」

  徐姥姥就笑,一左一右抱了兩個:「你們兩個,一個難得地懂事,一個能護著妹妹,都是好孩子。」

  應懷真靠在徐姥姥懷裡,心中轉來轉去地想事情,見張珍在旁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便說:「大元寶,你陪表哥說說話,先前本要給他說哪吒鬧海的故事,因這事耽擱了,你給他說說。」

  張珍是最聽她的話,當下果然拉著李霍,在旁指手畫腳地說了起來。

  應懷真趁機就小聲地對徐姥姥說:「姥姥,你信我跟表哥說的,是應佩推我的嗎?」

  徐姥姥想了想,點頭:「姥姥自然是相信的。」

  應懷真道:「可是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對我……明明看起來是挺好的……」

  徐姥姥抱她入懷,輕輕拍著胳膊,說:「你得想想,你這個哥哥,他從小沒了娘,還不到一歲,爹又離開了,他在那深宅大院裡長大,無依無靠的,大戶人家的事兒又極複雜,指不定他在裡頭遇到什麼呢……可是你從小跟著你爹你娘,你爹偏生又那樣的疼你……就算從來沒見過你,只怕他心裡也是嫉恨你的。」

  應懷真皺著小小地眉心,說:「是那府裡的夫人留下他的,不是爹要留的,若是他們答應,爹自然也會帶著他,他做什麼這麼懷恨我?我瞧他也很不喜歡娘。」

  徐姥姥道:「他也不過是個小孩子罷了,再懂事也不過是個孩子……在那府裡又是偏聽偏信的,誰知道那些人對他說了些什麼?這就好比是一棵小樹苗子,若有人整天拽扯他,未必就能長高,反會長歪了……」

  應懷真似懂非懂,徐姥姥看她一眼,又道:「別說是你這哥哥嫉恨你和你娘,就算我見過的……連那親生的母子、母女反目成仇的也有呢。」

  應懷真聽得呆呆地:「這是怎麼說?」

  徐姥姥道:「我們原先有個相處的不錯的人家,他們家有個妾生了兒子,大娘就抱了去養著,從小兒不叫他跟他那當妾的娘見面兒,又總說他親娘的各色不好,故而這孩子長大後,也百般地厭惡他的親生母親,甚至也跟別人一樣輕賤唾棄,恨不得不是從他親娘肚子裡出來的呢。」

  應懷真聽得打了個激靈,又想了會兒,就問:「姥姥覺著我該怎麼做?如今他已經像是長歪了呢。」

  徐姥姥笑說:「你人小小地,想這些做什麼?大不了咱們離他遠些兒就行了。」

  正張珍在那裡對李霍講得興起,便舉手做哪吒三太子狀,疾言厲色道:「故而那哪吒就剔骨還父,割肉還母,剖心挖腸……對李靖說:‘從此以後我便不是你們的兒子,你也不是我的父親……’」

  應懷真聽著這字字刺心,不由一陣寒顫,思忖了會兒,忽然又問:「姥姥,以後他……會不會因為仇恨我,變得更壞、做更多壞事?」

  這次徐姥姥並沒很快地回答,隔了會兒才說:「這個也不一定,幸好他現在不算太大的年紀,比起來也算是一棵小樹,若是用法兒強把他端正過來,也未必不成……假如他已經大了,那就沒法兒了。」

  應懷真怔怔問道:「真的有法兒?那到底是什麼法子才成?」

  徐姥姥大笑:「這個姥姥可不知道了,畢竟這人又不是樹,若是樹倒是好辦了,實在歪的不成樣子了,那就鋸了他完事兒。」

  傍晚時分,用了晚飯,應竹韻便同應蘭風在廳內說話兒,誇道:「哥哥有福氣,才娶了這樣能幹會照料人的嫂子,看你竟是比先前在府裡更加容光煥發了,更兼把懷真也養的這樣好,真真是羨煞旁人。」

  應蘭風道:「這些年的確是多虧了她,裡裡外外地操持辛勞,若換了第二個,也是不能夠做到這般。」

  應竹韻道:「我看著花園裡種的都是些能嚼用的菜蔬……莫非也是嫂子的手筆?」

  應蘭風大笑:「可不是麼?我頭一次看她這樣來弄,還覺得焚琴煮鶴,有些煞風景,慢慢才知道大有用處,省了多少錢銀不說,還得了新鮮的菜果來吃,你看今天吃的,多是院子裡種的,也有大部分是你嫂子親自下廚做的。」

  應竹韻也笑道:「嫂子可真是個妙人,怪道我覺得那飯菜格外可口,是別處難比的呢……我看懷真容貌上多隨哥哥些,那等乖覺靈巧,卻有些像是嫂子呢,若長大些,必然了不得!」

  應蘭風聽他誇讚應懷真,便又哈哈大笑起來,也是心花怒放。

  窗外,一道人影靜靜站著,聽到這裡,便低頭緩步離開。風把走廊上的燈籠吹得搖搖晃晃,明明滅滅地光芒照在他面無表情的臉上,看來有些陰冷,正是應佩。

  正走間,忽然聽前方燈籠有說話的聲音,道:「你們不用跟著我了,去回吧,我自個兒走走就行了。」

  應佩聽了,神情一變,停住腳步猶豫片刻,終於邁步走了過去。

  那道小小地身影在前,似是往白日裡他們打過架的那花園而去,沿著走廊拐了兩拐,應佩怕跟丟了,不由地加快了步子,然而花木扶疏,已經看不見那個人。

  應佩不由地伸長脖子四處張望,正看著,卻聽有人說:「你在找我?」

  應佩竟吃了一驚,一轉頭,看見旁邊站著的果然正是應懷真,月光下不言不笑,臉龐卻越顯得皎白如玉,更透出幾分精靈。

  那雙黑若曜石清若水晶的眼睛,月光下微有幾分寒浸浸地,應佩驀地想到方才應蘭風跟應竹韻交談之語,便道:「你……你白日為什麼沒有當著父親的面指認我?」

  應懷真歪頭道:「你當真盼著我對父親說實話嗎?」

  應佩聽她口吻淡然,心中越發驚顫:「你……」

  起初他以為不過是個四歲的孩子,尚且不懂事呢,就算是狠狠推她一把,甚至害她受傷又如何,縱然她說是自己幹的,一個孩子而已,受了驚顛三倒四地,誰又會信多少。

  但是事情的發展出乎他的意料。

  應懷真露出思索神色,道:「或者,你真的想我說實話,你可以趁機看看爹爹是信你還是信我,是嗎?」

  應佩情不自禁倒退一步:「你……」

  應懷真忽然一笑,說:「其實你大可不用這樣,因為我是知道結果的,爹一定是信我。」

  應佩吸了一口冷氣,雙手握拳,微微發抖,也不知是因為憤怒或者其他。

  應懷真偏偏又道:「畢竟我是跟著爹一塊兒長大的,可是你一直都不在跟前兒,爹自然是更疼我的,你說是嗎,哥哥?」

  應佩聽到那聲「哥哥」,氣得滿眼發花:「不要叫我哥哥!」

  應懷真仰頭問道:「為什麼?你不是我哥哥嗎?」

  應佩咬牙切齒,微微低頭瞪著應懷真,道:「你給我記住,我才不是你哥哥,你也不是我的妹妹,你不過是那鄙賤商戶女所生的賤種罷了!」

  應懷真聞言呆怔片刻,聲音裡有些發顫:「哥哥,你怎麼這樣說話?爹知道了會不高興的,爹……」

  應佩怒道:「你閉嘴!」

  應懷真搖搖頭,認認真真又道:「姥姥說的對,你是長歪了,歪的還很厲害呢……我不該跟你說話!你還是快些回京吧,爹不會喜歡你,更不會喜歡你留在這兒的,給他知道你是這樣的人,就很不好了。」

  應懷真說完之後,轉身就走。

  那嫩聲嫩氣偏又帶著一本正經的話,于應佩聽來,似乎即刻在心裡點燃了一把火,他的胸口起伏不定,眼睜睜看著應懷真無事人般走開,便喝道:「你給我站住!」

  應佩想也不想,拔腿便追了上去,應懷真見狀尖叫了聲,似是要逃,卻跑的並不怎麼快。

  應佩被她方才那兩句話激怒,極想立刻捉住她,聽了尖叫聲,更是起了幾分惡感,他一心盯著應懷真,便沒怎麼留神腳下,跑了幾步,竟不知被什麼東西猛地一絆,整個人往前栽過去,偏偏正好應懷真就在前面,不知是不是嚇呆了,居然沒有再往前跑,應佩意外之餘,伸手便捉住了她!

  應佩大喜,情不自禁獰笑了聲,冷道:「你竟敢那麼對我說話!你這賤丫頭算是什麼東西!你得意……」

  話還沒說完,就聽到身後不遠處有人怒喝道:「放開她!」

  應佩聞聲,魂飛魄散,猛地放開應懷真,回頭一看,卻見從廊上飛奔而來兩人,頭前一個大袖飄飄,神情緊張,正是應蘭風,身後跟著的卻是應竹韻。

  應蘭風急奔而來,先把應懷真一把抱了過去。

  應佩渾身發抖,冷得連心也緊成一團,他咽了口唾沫,才叫了聲「父親」,還想解釋,忽然間應蘭風揮手,「啪」地一巴掌竟打落在他臉上。

  應佩毫無防備,被打得眼冒金星,身形一歪,重重跌在地上。

  應蘭風兀自氣得臉色發白,瞪著應佩道:「你著實好!小小年紀你竟然這樣有心機,又這樣狠毒,懷真才多大,你竟敢對她下毒手……」

  應竹韻見應佩倒地,有些不忍,可方才親眼目睹應佩喝罵應懷真,且又見他喪心病狂地追逐應懷真,於是便只皺眉,把應蘭風攔了一攔,道:「哥哥別動怒,看看侄女兒傷著了沒有?」

  就算是應懷真被拐子擄走,應蘭風也不曾似方才親眼目睹時候那樣心悸,被應竹韻提醒,急忙低頭看應懷真,問道:「真兒怎麼樣?他打你哪裡了?」

  應蘭風看著應懷真,忽然想到白天之事,便又氣得回頭,指著應佩道:「白天必然也是你把真兒推下去的?她有心替你瞞著,你居然更忍心再加害,是誰教導你如此禽獸一般……你、你究竟是成了什麼樣子!」

  應竹韻此刻也明白白天之事的確另有蹊蹺了,若說他之前還不信應佩對應懷真動手,方才親眼目睹之後,卻已經無言以對了,便只歎息了聲,皺眉責怪道:「佩兒,胡鬧!你也太過了些!」

  應佩一個字也說不出,起初還能看得清三個人的模樣,漸漸地眼中湧出淚來,眼前便一片模糊黑暗,腦中所記得的,竟是應蘭風憎恨嫌惡的臉色,以及應懷真那毫無表情的臉,只是那雙眼睛仍是冷意浸浸如同寒星……依稀仿佛,還帶著一絲憐憫……

  應蘭風抱起應懷真,頭也不回地離開,仿佛身後的應佩並不存在。

  應竹韻看看應佩,跺了跺腳,道:「你向來聰明,怎麼到了這裡竟犯了糊塗呢?你對誰動手也不能向懷真動手,她才四歲,又這樣惹人喜愛,還是你父親的心頭肉,疼她還來不及呢,唉……叫我說什麼好!」

  應竹韻搖頭歎息了會兒,見應佩如泥塑木雕般跌在原地動也不動,本來雪白的臉此刻半邊通紅,正是給應蘭風一掌摑的,頗有些可憐。

  應竹韻心下不忍,便走過來將他拉起,拍了拍身上泥土,歎道:「罷了,先回房吧。」

  此刻院門處有許多人站在那裡伸頭探腦地看,見兩人走過來,都盡數散了。

  應竹韻在前,應佩精神恍惚地隨後而行,才出月門,應佩忽然見李霍站在門口處,他不由自主站住腳看他,卻見李霍也打量著自個兒,四目相對,李霍竟抿嘴笑了笑。

  應佩微微仰頭,冷冷地問:「你笑什麼?」

  李霍回頭見應竹韻已經走遠,就對應佩道:「你不要指望再欺負妹妹。」

  應佩當這只是李霍的警告罷了,冷笑一聲,正要走開,李霍卻又說:「妹妹說會爭這口氣回來,不成想會這麼快!方才你被姑父打了一巴掌,就跟今兒那場扯平了吧。」

  李霍說完之後,轉身就走了,而應佩聽了這話,仿佛被人從後面用帶刺兒的鞭子狠狠地抽了脊樑骨一下兒似的,雙腳如生根一樣站在原地無法動彈,連應竹韻叫他都沒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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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發表於 2017-5-17 22:29:56 |只看該作者
  ☆、第 23 章

  因為擔心女兒受驚,李賢淑便摟著應懷真睡了一晚上。

  次日一大早兒醒了,見她還睡著,就悄悄地出來自個兒房內,對應蘭風埋怨說道:「你瞧瞧看,這世上哪裡有這個道理?我這當後娘的沒有去折磨那前頭留下來的小子,他倒是對我的閨女下起毒手來了……虧得我先前瞎了眼,還誇他是大家公子的氣象!莫非那府裡養出來的,都是這等心狠手辣的種子不成?」

  應蘭風正也洗了臉,聞言歎說:「我也沒想到他竟然會這樣兒,多半是這些年我不在身邊兒,被他記恨了,偏他來了,又看我疼真兒,才對真兒動手,是我欠了考量,幸好他們不兩日就要走了,這兩天裡,你叫吉祥如意上心些,守著真兒,別再出什麼意外。」

  李賢淑豎起眼睛便罵道:「那混小子若敢再對阿真動一根手指頭,我就活活地掐死他,你可別心疼!」

  應蘭風笑道:「昨兒我教訓了他一番,應該不至於了……」便溫聲細語,寬慰安撫李賢淑,心頭對應佩又是惱恨,又是失望。

  夫妻兩個在這邊說話,另屋裡,應懷真也醒了來,因口渴要喝茶,吉祥便給她倒了一杯,端了小心奉上。

  吉祥回身,見小孩兒穿著白色的中衣盤腿坐在炕上,烏黑的頭髮雪白的臉兒,脖頸手足都跟衣裳一個顏色似的,整個兒如雪團子一般,嬌嫩可愛,這樣的好孩子看看就叫人心頭喜歡,呵護都來不及,怎麼會有人下得去手?

  吉祥便歎道:「昨晚上真是嚇人的很,虧得我們一去跟大人回說姐兒的金項圈掉了,怕是掉在白日打架的那地方,姐兒親自去找了……大人一聽這話便很不放心,就跟三爺一塊兒去找,才得遇見那一場,不然的話又怎麼樣呢?想也不敢想的。」

  應懷真抿了抿嘴,也不做聲,低頭才喝了口,房門便猛地被推開來,應懷真一愣,見來人居然正是應佩。

  吉祥昨兒也親眼見了應佩「追打」應懷真,嚇了一跳之餘,便忙攔住道:「哥兒怎麼跑這裡來了?快請出去。」

  應佩並不動,反看著應懷真道:「我有話跟你說,讓這丫頭走開。」

  吉祥聽他口吻頗為陰森,不由膽虛,卻仍壯著膽子道:「我們奶奶吩咐了……」

  才開口,就聽身後應懷真說道:「吉祥姐姐,你先到外面站站,我跟哥哥說會兒話,我娘問起,就說是我說的。」

  吉祥聽了,心下為難,回頭看看應懷真,見她小臉上雲淡風輕地,自給人一種安心之感,她便猶豫著點點頭,道:「大姐兒,我就在外面,你若是有事兒,就大聲地叫我,知道麼?」

  應懷真答應了,吉祥便出了門,剩下應佩把門一掩,走到跟前。

  應懷真把茶杯放在桌上,淡淡地問:「哥哥這一大清早地來找我做什麼?」

  應佩打量著她渾然不驚的模樣,哪裡似個無知的孩子?昨晚上他思來想去了一夜,加上最後李霍那句話,終於讓他認定了昨夜那一場,的確是自個兒遭了應懷真的算計了:只怕是她故意做給應蘭風跟應竹韻看的……

  但是,在他心中,這本來是個稚齡呆傻的鄉野女孩兒罷了,別說是什麼算計,連完整準確地說完一句話都難,誰成想會精靈古怪到這個地步?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應佩定了定神,道:「昨晚上,可是你故意安排的?」

  應懷真抬眸看他一眼,長長地睫毛底下一雙眼清明透徹,她停了停,才慢慢地回答:「是呀。」

  應佩聽了這簡簡單單且又清晰無比的兩個字,整個人周身發冷,已經顧不得想一個四歲的孩子怎麼會有如此心機了,便只道:「你、你為什麼這樣兒?」

  應懷真笑了一笑,悄聲說道:「哥哥怎麼不懂?我不過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罷了,哥哥白日裡怎麼對付我們的,我就怎麼對你,昨晚上你可也明白了被人冤枉的滋味了吧……不對,也不能算是冤枉你,畢竟你的確是想對我動手的,是不是?」

  應佩雙手緊緊握拳,整個人才算沒暈過去,深吸一口氣道:「你、你好狠……」

  應懷真下地穿了鞋子,走到桌邊兒把茶杯放了,才又回身,望著應佩雙眼,說道:「我只當你是我最親的哥哥,你卻當我是仇人一般的對待,只因為這幾年爹一直都在這裡不曾在你身邊兒?就因為這個你便把怨氣撒在我身上,是不是太過了些?」

  應佩死死地咬住牙關,一聲不響。

  應懷真又道:「我知道你在公府裡長大不易,然而人人皆有不易,當初留你也是府裡夫人的決定,不是爹能做主的,你要恨,為何不去恨府裡頭的夫人?大概也是他們對你說了好些不中聽的,才讓你越發恨了我跟我娘,我說的可對不對?」

  應佩把嘴唇都咬出一道深痕,終於索性昂頭道:「很好,都給你說中了……你也的確厲害,現在爹真的厭憎我了!」

  應懷真道:「若不是你先對我動手,又何至於現在這樣,是你自個兒先壞了心,不把我們當親人。」

  應佩聽到這裡,就笑了笑,低聲道:「親人?」

  應懷真道:「不管公府裡的人曾對你說了什麼,也不管你心裡頭曾是怎麼想我們的,其實對我來說,人對我以真心相待,我對人也自然是真心相待,對爹跟娘也是同樣,你若真心當他們是你的爹娘,他們又哪裡會虧待你?」

  應佩閉上眼睛,複慢慢吸了口氣,緩緩地說:「你說的對,是我開始就做錯了,可現在爹已經嫌棄我,我又該怎麼做才好?」

  應懷真道:「你若真心改過,就先去跟表哥賠個不是,然後去跟爹說明白,畢竟是父子兩,血濃於水的,你又是一時想不開犯了錯,真心認錯兒了,爹難道會記恨你不成?」

  應佩眼睛微微眯起,說道:「讓我賠不是說明白就成……真的有那麼簡單?」

  應懷真看了他一會兒,才又開口說:「我知道你仍是恨我,不肯把我當妹妹看待,但咱們畢竟是血脈相牽的手足,我不忍看你就這樣走了歪路不能回頭,故而還是希望你聽我一句話:你若執意偏聽偏信,一心不悔地跟我們做仇人,如此下去……是絕不會有什麼好兒的,縱然你會遮掩,在眾人面前裝的像樣,也終究不是長遠,我不信你會瞞得了爹。」

  話音剛落,應佩忽然說:「你說的對,我的確是把你當仇人……只怕這恒久是變不了的!」他說著,竟撲上來,一把掐住了應懷真的脖子,將她抵在了牆上。

  應佩忽然發難,同上回一樣令人毫無防備,應懷真心頭一驚,喉嚨被捏的緊緊地,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她張手想要掙扎,目光一轉看到桌上的茶杯,只要她一揮手,茶杯落地,響聲自然會引得外面的吉祥闖進來查看,應懷真探了探手,卻又停了動作。

  她看著面前應佩發紅的眼睛,這雙眼睛裡有著極度的憤怒,嫉恨,痛苦,以及……深深地絕望。

  他的眼睛瞪得這樣大,但卻仍有薄薄地淚花,將落未落地,他的手很涼,也有些發抖。

  應懷真呼吸艱難,眼淚也給逼了出來,卻仍斷斷續續地說:「哥哥,你已經……錯過一次了,是不是真的想這樣……不死不休……?」

  應懷真說的是上一世的事,然而應佩以為她是說昨兒那場架。

  應佩的手猛地一抖,應懷真只覺得頭有些發昏,呼吸越發困難,卻仍掙扎著說:「別、別做讓自個兒後悔的事……你畢竟還是我的、哥哥!」

  「哥哥」兩個字撞入耳中,應佩心一跳,眼中的淚刷地跌落。

  他驀地鬆開了手。

  應懷真站立不穩,勉強靠著牆壁搖搖晃晃,只覺喉嚨極為難受,便捂著脖子垂頭咳嗽起來。

  應佩則跌坐地上,雙手捂住臉,渾身發抖,淚從指縫中一湧而出。

  應懷真定了定神,試著想說話,便聽外頭說:「你不在屋裡伺候,站在這兒是做什麼呢?」

  是李賢淑的聲音,吉祥答道:「少奶奶,大姐兒叫我出來,她在跟小公子說話……」

  就聽李賢淑驚叫了聲:「什麼?」與此同時,房門便被推開。

  幾道人影紛紛地出現門口上,除了李賢淑之外,還有應蘭風,兩人均是滿面驚慌,一眼看到應懷真斜靠著牆邊兒,臉色漲紅的模樣,便雙雙跑了進來。

  李賢淑先一把抱住,低頭打量,猛地發現應懷真脖子上一片烏青,又見她神色不對眼中帶淚,即刻明瞭發生什麼。

  李賢淑氣極,竟把應懷真一放,起身發了瘋似地撲向應佩,厲聲叫道:「我打死你這有爹生沒娘教的混帳下作胚子!」

  應蘭風見她怒氣攻心,怕真的打死了應佩,便急忙攔著她。李賢淑已經狠狠地在應佩身上踢打了兩下,應佩卻並未躲閃,也不曾出聲。

  應蘭風擋在跟前,或攔或抱,李賢淑左沖右突,無法到應佩身邊,便怒恨交加地叫道:「你攔我做什麼?你索性看看清楚你生出來的好兒子!你問問他是從哪裡學來的這樣毒手狠心,阿真年紀小小又哪裡得罪了他,他竟非要治死她不甘休,你今兒還攔著我,莫非是留著他以後再害阿真?你好啊,平日裡裝的好好地,多疼愛阿真似的,這會子我可看出來了,你竟為了他不要我們娘兒倆了,這到底還是你的兒子金貴呢!你跟他們一塊兒過去!」

  李賢淑說著,便不去打應佩,回身就廝打應蘭風,她急怒攻心之下,也亂了分寸,指甲劃過應蘭風臉上,頓時就劃出幾道血痕來。

  應蘭風也給逼急了,卻並不能還手,只大喝了聲道:「給我住口!」

  李賢淑一愣,一時來不及還嘴,應蘭風已經指著應佩,眼角眉梢都是怒意,顫聲道:「你給我聽好了:我就當從沒有生過你這樣的兒子,你給我滾!給我滾!」

  應佩愣愣地聽著,眼中的淚不停地順著流下來。

  應懷真咳嗽了聲,聲音有些沙啞:「爹,娘,不是的……」

  李賢淑抱著她小小地身子,心疼之極,道:「阿真,你還替這個混帳東西說話?如今爹娘都在身邊兒,你不用怕他!」只以為應懷真是給嚇壞了胡言亂語,更恨不得打死應佩了事。

  應懷真搖頭道:「哥哥、咳!他已經知道錯了……」

  才說到這裡,忽然應佩打斷了她的話頭,大聲說:「我的確是有爹生沒有娘教,因為我親娘早就死了!我爹也從來都不在我身邊!」

  屋內頓時鴉雀無聲,應蘭風緊皺雙眉,幾乎不能相信:「你說什麼?」

  應佩死死地盯著應蘭風,說道:「當初你為什麼不帶我一塊兒?他們都說你眼裡只有她一個,所以把我跟二妹妹都扔了不管,任憑我們死活去,我也想過你不是這樣的,也想過你其實是疼愛我們的,然而除了我自己這麼想想外,再也沒有人這麼對我說過……我想著親自來看一看也好,然而……畢竟在你眼裡我就只是個恨不得從沒有過的混帳東西而已?我是嫉恨她!恨她有我沒有的,恨不得她死了好!若是她死了,或許你就記得我只認得我,可現如今我知道了……不是!你讓我滾,那我滾就是了,再也不來煩你!」

  淚如雨下,吼著似的說完,應佩猛地爬起身來,扭身就沖出門去。

  應懷真竭力地叫了聲:「哥哥!」應佩卻頭也不回,很快地消失不見了。

  應懷真掙扎著欲起身,李賢淑卻抱緊了她不許動,外面隱隱傳來兩聲驚叫聲響,想必是應佩急著跑,嚇到了丫鬟僕人。

  屋內一時沒有人再說話,過了會兒,李賢淑才冷笑著說:「好個混帳東西!自己做了天理不容的混帳事,居然還找盡了各色理由,當初明明是那府裡死扣著不放,難道要把他從府裡搶出來不成?再說在那府裡錦衣玉食地,不比在這鄉野地方吃草要強?最好別叫我再看見他,看見了我還是要大嘴巴子抽他,這種話也說得出口!」

  應蘭風皺眉不語,李賢淑道:「你莫非是心軟了?他才八歲,就惡狠狠地要殺人呢!將來還不把我們全殺了?」

  說到這裡,卻聽懷中應懷真叫了聲「娘」,李賢淑忙停口,道:「阿真,你覺得怎麼樣,我叫大夫給你看看有沒有傷到骨頭,——應佩這狠心惡毒的胚子!」

  應懷真仰頭看著她,道:「娘,姥姥說哥哥這樣兒,就像是長歪了的樹……」

  李賢淑愣了愣,不知她是什麼意思,應懷真又道:「然而他現在才八歲,不算是大樹,所以……如果用對了法子,還可以讓他長好了的。」

  李賢淑張了張口,看著應懷真的神色,又有些說不上來。

  應蘭風微微愕然,應懷真又看向他,道:「爹,方才他的確想害我,然而最後還是放手了的,可見他並不是十足地壞到骨子裡,若是好生教導,未必轉不回來,畢竟……也是我的親生哥哥,是爹的兒子。」

  應蘭風鎖著眉,眼睛卻微紅起來,應懷真道:「他一氣跑出去了,人生地不熟,爹快叫人去找找,別出什麼意外……」

  李賢淑聽到這裡,才又說:「又怕什麼?不許去找!任憑他死活去不與我們相干!死了我倒是要念佛的!」

  應蘭風歎了聲,向著應懷真點了點頭,轉身出門。

  李賢淑見他邁步出去,兀自沖著應蘭風背影叫嚷說道:「告訴你!不許去找!就算你找回來了我也必不放過他!」

  李賢淑到底找了大夫來,給應懷真看過,幸好沒傷著骨頭,只是她人又小皮肉且嬌貴,是以淤青的觸目驚心,於是留了一盒藥膏讓塗抹罷了。

  大夫去後,李賢淑摟著應懷真,背著人不由落了幾滴淚,哭道:「這又是怎麼了,這一年來十災八難的,天神菩薩,有什麼災殃就將在我身上就是了,別為難我的孩兒。」

  應懷真抬手替她把淚拭去,道:「娘,又讓你擔心了,如今我好端端地,你別哭好麼?看你哭,我也想哭。」

  李賢淑吸吸鼻子,忍著淚道:「你這丫頭,偏生的又這麼懂事,又心善,將來可怎麼是好?就算人家要賣你你還要替人家數錢呢!比如應佩那混帳東西,你理他做什麼?」

  應懷真歎了口氣,小聲說:「雖然爹疼我,但哥哥若在我們這兒真出了什麼事兒,爹以後想起……心頭未免不會多一根刺。」

  李賢淑微微愣住,呆看應懷真,應懷真就笑了笑,撒嬌說:「娘,我自己會長心眼兒了,再說,還有爹跟娘護著我呢。」

  李賢淑聽了這話,才破涕為笑,伸手點點她的小鼻頭道:「小鬼精靈的!既然說長心眼兒,那以後可萬萬不許這樣讓娘擔心了!」

  應懷真答應,李賢淑便低頭,鼻尖蹭著鼻尖兒,母女親昵了一回。

  漸漸地聽聞有許多人在幫著尋找應佩,然而直到傍晚還未得到消息,因李賢淑特意叮囑,應懷真只在屋裡,哪裡也未去,掌燈時分,應懷真坐在桌前,看著那跳躍的燈光,面上平靜而內心微瀾。

  ——她想通了前世,應佩的下落。

  那件事,也跟淩絕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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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7 22:30:10 |只看該作者
  ☆、第 24 章

  要不怎麼說自個兒是蠢貨呢。

  對周圍之事從來都是懵懵懂懂,毫不關心,素來以自己為最要緊,故而周圍的人是黑是白也從未真正看清過。

  比如一直在她心中是「親善可敬」的哥哥的應佩。

  前世應佩在應懷真心目中從來都是如此一個「親善可敬」,並沒有改變過,這是為何呢?因為在她跟淩絕成親之前,應佩離開京城了。

  無端端便離開了,甚至毫無預兆——自然,這些是對應懷真來說。

  她隱約問過應蘭風為何應佩離京了,應蘭風給她的回答,仿佛是因為公事要緊,所以緊急離京,且要駐紮外面很長一段日子。

  這個答案對當時的應懷真來說已經足夠,毫無紕漏,因她從不多想。

  在有些日子後她才聽了些許風言風語,據說應佩不知做錯了什麼事兒,惹得應蘭風大發雷霆,親自動手打了一頓,竟狠狠地打得半死,然後,應佩就離京了。

  應懷真聽了,心中隨便想了想,覺著大抵是應佩真的是做了什麼了不得的,才讓父親難以容忍,想來多半應該是男人們朝堂上的正經事罷了。

  不然,還有什麼能惹得應蘭風幾乎殺了應佩?

  這些印象都是模模糊糊地,除了一件。

  因何這一件的印象深刻呢,那自然是因為有淩絕在內。

  當時不知為何提起了應佩離京的事兒,私底下,應懷真便說:「你可要勤勉謹慎些,免得也做錯了事兒……惹得父親不喜歡,就跟對待哥哥一般把你發配到邊關去,到時候我可怎麼辦呢?」這不過是恩愛撒嬌的口吻罷了。

  當時淩絕的反應有些奇異,他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說道:「你知道你哥哥做錯了什麼事兒?」

  應懷真玩著新得的一支攢珠鑲玉的蝴蝶壓發,歪頭嬌嗔地答:「不就是你們朝廷上的事兒麼?」

  淩絕就那麼含笑看著她,他的眼睛很亮,從第一次見他時候,應懷真看著那雙眼,就會想到天上的星子,以至於每次夜晚仰頭看夜空,看到漫天繁星或者月朗星稀,那閃爍的星子,便都似淩絕的眼睛,正一眨一眨地看著她,惹得她的心怦然亂跳,充滿歡喜。

  但是回想起來,彼時那含笑的明亮雙眸,卻分明深如黑暗淵藪,波光迷離而詭異。

  應懷真被看得無端臉熱,便嘟嘴道:「你這樣兒看著我做什麼?」

  淩絕走到她跟前,低頭打量她,見她微微低頭,露出雪白的後頸,看來優雅可愛,他緩緩伸手,攏在她的頸間,修長的手指似落非落,如收緊又鬆開。

  應懷真覺得頸間有些癢,便咯咯笑道:「你是在做什麼?為何不回答我,哥哥到底做了什麼錯事兒呢?」

  淩絕這才收手,他微微俯身,唇幾乎貼近了她的耳朵,應懷真聽到他意味深長的聲音,說道:「他曾經做了一件……我也十分想做的錯事兒。」

  那時候應懷真自然不明白。

  她只記得那口吻旖旎,氣息曖昧。

  還以為淩絕是故意調戲來著。

  記得她紅著臉兒嗔說:「你瞎說什麼,莫非真的也想跟哥哥一樣被爹發配不成?」

  淩絕微微一笑,道:「放心,若我真的做了……你父親不會發配我,他會直接……殺了我。」

  應懷真起初以為他只是玩笑而已,然而當時他的語氣,尤其在說及「殺了我」那三字之時,卻無端地叫她忍不住有些毛骨悚然。

  這一段記憶,跳脫而出。

  應懷真隱隱地猜透:為什麼應佩會被打,為何淩絕會說若犯這個「錯」,應蘭風會直接殺了他。

  因為導致應佩被打被逐的原因,只能是應蘭風已經知道了,應佩曾經下手害過應懷真。

  比如那一年她的無端落水,曾見過水層之上應佩的臉……還以為是幻覺。

  應佩曾想她死,故而動手,是以犯錯。

  而淩絕也想做的「錯事」,同樣也是:讓她死。

  彼時他的手將落未落地攏在她的頸間,想像的怕是只消一用力,就能達成所願。

  真相真是……讓人苦苦思索追尋,但當真相出現眼前的那一刻,卻又讓人無法承擔。

  在應懷真記憶中關於應佩的最後一個消息則是:他死在邊關一場騷亂之中。

  她聽了這消息,驚愕之餘落了些兒淚,後來每每想到那個「哥哥」,微微有些傷心,如此而已。

  倒是她那位妾室所生的姐姐應蕊,曾失態地指著她大罵:「是你害了哥哥!都是你!」

  那時應懷真並不明白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從何而來,也不曉得為何先前應蕊每次見著她時,皆有掩飾不住的滿眼恨意。

  如今她在這偏僻縣城的小縣衙中,趴在桌上看燈火昏黃,聽外頭時而遠遠傳來幾聲犬吠,腦中淩亂的碎片一一拼湊起來,勾出前生今世各人的命運遭逢。

  如經歷醉夢一場。

  入夜時分,應佩被找到了。

  原來他竟跑出了城,因山路崎嶇加他心慌意亂,不慎跌在溝裡崴了腳,幸好被一個過路的農戶所救。

  恰好這農戶的鄰居從縣城回來,因這大半天的功夫裡,應知縣的大公子跑丟了的事兒傳得沸沸揚揚,除了衙門的公差跟府內的下人們在四處找尋外,許多百姓們也自發開始找人。

  故而這鄰居一看應佩的形容相貌,便猜是應蘭風要找的人,奈何問應佩些什麼,應佩只悶聲不答。

  那農人便笑呵呵說道:「是賭氣了不成?父子兩個又哪裡又隔夜仇,何況似應大人這般的好官,作為他的公子,很該也氣度寬宏不凡才是,我看小公子生得倒是跟大人十分相像,若將來也能考取功名,做一個應大人似的英明能幹的好官,便是我們的造化了。」

  應佩見這些農人衣衫襤褸,形容委瑣,住處且又狹窄簡陋,地上走雞跳狗地,顯得醃臢……又加上他心中懷怨帶恨,便打定主意不理會這些俗人,然而聽到這裡,卻忍不住,便問:「怎麼他很英明能幹麼?」

  這會兒周圍的農戶們聽聞應知縣的公子在此處,紛紛地都圍了來看,正是吃晚飯的當兒,有人還端著碗筷,邊吃邊看,聽了應佩問,便紛紛道:「這是自然!」

  當下七嘴八舌地,把應蘭風向來的事蹟都說了一遍。

  有幾個湊得太近,加上吃得不甚俐落,菜葉子也掉在應佩身上,應佩正聽他們講應蘭風袒身求雨的故事,講的自然繪聲繪色,活靈活現。

  應佩聽得出神,竟也沒發覺異樣,一直到那只走地雞探頭探腦地過來,伸出尖嘴來他身上啄,才嚇了他一跳,急忙手舞足蹈大呼小叫地把那只雞趕走,惹得農戶們哈哈大笑。

  應佩倍覺氣惱,待要走開,怎奈腿腳不便,只好嘟嚕著嘴坐著,聽那些農夫在旁邊談天說地,又說應蘭風如何如何,正熱鬧時候,衙門的公差來到,便接應佩回縣衙。

  大傢伙兒簇擁著應佩,也不管他連聲說「不願意回」,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眾星捧月般抬了出來,公差謝過村民們,便用竹子製成的輕簡軟轎抬了應佩,往縣城趕回。

  應佩一路忐忑,有幾次便想中途逃走,然而夜色沉沉,身體疲累,腿上又有傷……念頭轉來轉去,終究還是隨著進了城,回了衙門。

  縣衙大門口,兩盞燈籠之下有道人影站著,應佩先是驚喜,定睛看清楚那人之時,便複黯然低了頭。

  原來是應竹韻站在門口等候,見應佩從軟轎上下來後一瘸一拐地腿腳不便,便道:「怎麼傷著了?」俯身看了會兒,見無大礙,起身又說:「佩兒,你素來讓我是極放心的,怎麼一來了此處就一反常態,屢屢地闖禍呢?今兒竟賭氣跑了,可知滿縣城的人都在幫著找你?你父親也是一整天地到處亂找,至今還未回來呢!」

  應佩原先聽他怨念自己,心中更生叛逆之意,忽然聽到最後一句,不由一愣,他見只有應竹韻在此,本以為應蘭風是不願理會自己的了,沒想到卻聽見這般。

  於是問道:「他在外面找我麼?他怎麼會找我,不是罵了讓我滾的?」

  應竹韻聽了這話,便唉聲歎氣:「你到底是個孩子……要我怎麼說是好?你自個兒闖了多大的禍你竟不知?就算你去殺人放火都好,你唯獨不能碰懷真一根手指頭,你不是不知道你父親多疼愛她,然而也是怪了,你那樣對待她,她竟還為了你說好話……」

  應佩又是一個愣怔:「你是說……懷真?」

  應竹韻道:「可不是她麼?她還勸著你母親叫不要動怒,唉,我本以為你是個極懂事的,卻沒想到,竟不如個四歲的孩子,今番多虧了懷真沒什麼事,若然有個三長兩短,可叫我怎麼辦呢?就算是我即刻死了也頂不了這罪過!你啊你……你自個兒好生想想罷了。」

  應佩愣愣地聽著,心中滋味十分複雜,正在此刻,聽得馬蹄聲聲,應竹韻抬頭一看,喜形於色,高聲喚道:「二哥!」便下臺階迎了上去。

  此番卻是應蘭風回來了,應竹韻舉手拉住韁繩,應蘭風翻身下馬,腳剛落地,忽地一個踉蹌……應竹韻忙扶住:「二哥留神!必然是勞累著了!」

  應蘭風站穩了腳,喘了口氣,一抬袖道:「行了,回去吧。」邁步往前,竟不看應佩一眼。

  兩人一前一後,經過應佩身邊之時,應竹韻拉拉他,低聲囑咐道:「回去後記得向你父親賠罪,你若誠心誠意地開口,他自然就原諒你了。」

  諸人進了衙門,應蘭風徑直便去看望應懷真,應竹韻見這情形,只好先讓應佩去歇息,應佩回了屋,只覺得四顧煢煢,回想方才應竹韻說的話,及應蘭風仍是冷淡的態度,複一陣淒涼,淒涼過後,心中卻又忍不住懊悔起來。

  正在默默地難過,敲門聲響起,跟隨他的一個小廝進來,手中捧了個碗,道:「少爺必然是沒吃東西……」

  應佩歪過頭去,道:「我不吃!拿走!」

  那小廝不敢強辯,便把面放在桌上,低著頭陪著笑道:「那小人放在這裡,少爺若是餓了,將就著吃兩口……是懷真小、姐讓送來的。」

  應佩聽到最後一句,眼睛一睜,張了張口,這會兒那小廝卻已經出去了。

  應佩走到桌前,低頭看著那碗素面,他奔波了一天,滴水粒米未進,此刻這素面的香氣勾魂兒一般。應佩忍不住咽了口唾沫,握起筷子端了碗,麵條入口,竟難得地香甜可口,滑入肚腸,更十分地熨帖。

  屋內靜極,只有他吃面的聲響。應佩專心吃著,扒拉來去,竟又從碗底翻出一個荷包蛋,看著那飽滿圓潤的雞蛋,應佩呆了呆,忽然間雙眼中的淚就如泉湧一般,劈里啪啦地打落下來。他用力吸了吸鼻子,低頭吃了幾口卻又停下,嘴裡還含著麵條,捧著碗便放聲大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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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5 章

  第二天清早,應佩爬起身來,隱隱地聽到外面有些說笑的聲音,卻聽不真切。

  小廝進來見他醒了,伺候著洗臉,應佩問:「外面怎麼了?吵吵嚷嚷的?」

  這小廝是府裡帶來的,名喚守兒,平日裡應佩進出公府慣常跟隨伺候的,這番應竹韻帶了應佩過來,也特意叫守兒跟著,昨晚上送面的便也是他。

  守兒見問,便帶笑著比劃說道:「少爺吃了飯出去轉轉看看,真真有趣,是少奶奶跟那位姥姥在院子裡挖蘿蔔呢,都是自家種的,這麼長這麼粗的大青蘿蔔,我在京內也沒見過的長得這麼好的……大姐兒也在那兒幫手,瞧著她都沒一個蘿蔔高呢,實在好玩。」

  應佩聽得怔怔的,末了聽說應懷真也在,眉頭一挑,想不出她小小地人兒不如一個蘿蔔高究竟會是何種情形,口裡卻輕哼了聲,說道:「有什麼可看的?大驚小怪。」

  守兒見狀便不再做聲,只端了早飯上來,應佩也不挑剔米粥粗糙,饅頭微涼,忙忙地吃了幾口,便道:「我吃飽了,出去走走,你不用跟著。」

  守兒把碗筷端了出去,順手掩上門,應佩見身邊兒再無人,便急忙踱步出來。

  他循聲而去,走不多時,就到了一重院子外頭,那笑聲只隔著一堵牆,越發大了,嘰嘰呱呱地格外熱鬧。

  應佩略微躊躇,走到那院門處,慢慢地探了個頭出去看,果然先見了幾個人或站或蹲地在裡面,李賢淑跟徐姥姥站在一處,身邊兒蹲著個面生的半大丫頭,臉頰上略有幾顆淡斑,正是李愛玲。往左是兩個丫鬟吉祥跟如意,正俯身指著什麼說笑著,李霍跟應懷真站在旁邊,低著頭也正瞧。

  應佩又再看,果然見前面那排月季之後的一大片地方,長著些極高極長的綠葉子,葉片青綠色,邊緣像是有些寬寬鋸齒似的,極張揚地散開著。先前應佩路過此處雖則見過,卻並不知這是何物,也沒留心,此刻細看,才知道這便是「蘿蔔」了。

  忽然聽吉祥跟如意大笑了幾聲,兩個人站起身來,吉祥手中提溜著一個蘿蔔,果然有半臂之長,比應佩的胳膊都粗,頭青尾白,沾著新鮮的泥,又圓又肥又長又壯,果然長得極好。

  應佩看著那新鮮拔了出來的大蘿蔔,正瞪圓眼睛心中驚嘖,卻見應懷真已經迫不及待地伸手過去,說:「姐姐給我看看!」

  吉祥晃了晃那蘿蔔上的泥土,道:「這個髒,大姐兒留神別弄髒了衣裳,洗了再玩也好。」

  徐姥姥在旁聽了,卻道:「不相干,讓她玩就是了,小孩子家就該這樣兒,泥地裡打滾,髒髒的才皮實好養。」

  李賢淑忍不住便笑:「娘,你這樣教土娃兒也就罷了,畢竟是個男孩兒,你外孫女兒是個嬌嬌的女孩兒,若真個兒摔打慣了,將來長得粗皮糙肉的,可怎麼嫁人呢。」

  應懷真正在摸那蘿蔔,剛從地裡出來,拖著很長的尾須,摸上去,帶著泥土的微微濕潤跟涼意,雖然出了土,卻更透著勃勃地生機。

  應懷真愛不釋手,不由讚歎了一句,滿心歡喜地打量那青翠欲滴的皮兒,幾乎忍不住想咬上一口,猛地間聽到李賢淑說「嫁人」兩個字,便一哆嗦,愣住了。

  卻聽徐姥姥道:「真哥兒才四歲,你倒是想著她嫁人了,只怕將來她真要嫁的時候你卻捨不得了。」

  李賢淑道:「有什麼捨不得的,哪個女孩兒長大不得嫁人的,我只給阿真找個天底下極好的女婿罷了……這可不是我自誇,能配得上阿真的,還不知是什麼出色的人物呢,我跟二郎必然要仔仔細細地才行。」

  徐姥姥看她得意的模樣,笑得彎腰,忍不住伸手拍了她一把:「快別在這裡說嘴兒,叫人聽見成什麼樣子呢?」

  李賢淑笑道:「怕什麼!我只說實話罷了!」

  應懷真越聽越皺眉,仿佛有個刺蝟在心底裡竄動,紮得好生難受,只抱著蘿蔔呆呆地,不言不語。

  虧得李霍走過來,輕輕拉了拉她的袖子,說道:「妹妹,我找到一個極大的蘿蔔,怕是這塊地裡最大的,咱們一塊兒把他拔了出來好麼?」

  應懷真微喜,這才重又興頭起來,先把抱著的那蘿蔔放在地隴頭上,便回身跟李霍一塊兒拔蘿蔔去了。

  應佩在旁邊躲著看,起初見這些人在地裡或鏟或刨,弄得手上沾泥,便覺著有些骯髒,然而瞧著他們一個個兒都興高采烈地,仿佛絲毫不覺著髒,反而極為快活似的,他便有些悵然。

  又看李霍鬼鬼祟祟拉著應懷真,兩個跑到牆角兒,先是蹲了半晌似是商議事情,繼而站起來,竟是雙雙伸出手去,拉著長長地蘿蔔纓子齊心協力地使勁兒往外扯……應佩目瞪口呆之餘,又不由覺著好笑。

  正看得入神,不料那邊的蘿蔔纓挨不住兩個人使勁兒,「啪」地一下,竟然被掙斷了,害得李霍跟應懷真兩人齊齊往後便跌了個腚墩兒。

  應佩見狀,竟來不及笑,只心頭一緊,情不自禁邁出一步,伸長脖子看應懷真如何,心中隱隱地竟為她擔憂,然而見她跌坐在地上,並不見痛色,反而嘻嘻哈哈地笑的越發快活,應佩這才放心,忍不住也掩口笑了聲,心情竟豁然開朗。

  正在這會兒,身邊有個人道:「哥兒在這裡呆站著看有什麼意思?若是不怕勞累,何不跟真哥兒他們一塊兒玩去?」

  應佩吃了一驚,忙斂了笑容,轉頭看時,見正是徐姥姥,也不知什麼時候竟走了過來,他竟也沒發現。

  應佩心下戒備,便皺眉道:「這又有什麼好玩的?我不過是路過罷了,無意看了一眼,即刻要走了。」

  他在此偷看,卻被人發覺,心中未免訕訕地,卻只能裝做無謂之態,轉身便欲離開。

  不料徐姥姥笑笑,道:「我知道了,哥兒畢竟是大家子裡長大的,哪裡見過這些,必然是覺著髒了,何況你那手是該握筆的,何等的尊貴,又怎麼能像是咱們這樣沾著泥帶著土的呢?」

  應佩一怔,目光一掃,看到徐姥姥的手,卻見這手皺如樹皮,顯得十分粗糙,手掌上果然也沾著好些泥土。應佩皺了皺眉,忍不住回頭又看了應懷真一眼,卻見她才從地上爬起來,一發髒了,連原來那冰雪一樣的臉上都沾著泥,倒是俏皮許多,像只剛在泥地裡打過滾兒的花貓兒。

  應佩瞧著她滿臉快活,忽然道:「誰說的?握筆的手又怎麼格外尊貴了?這樣容易的活兒,我也一樣能做得。」他見應懷真一個小小地女孩子尚且毫不在乎,胸中便平生一股不服之氣,不願自個兒被比下去是一則,另一個原因卻是……應佩隱隱地覺著:既然應懷真能如此且樂於此,那又有什麼髒累的呢?

  徐姥姥拍掌笑道:「哥兒可別說大話,這活兒認真幹起來可是會累人的,你當真試一試?」

  應佩聽她說要試一試,張了張口,待答不答。

  徐姥姥卻點頭自言自語道:「叫我說還是別自討苦吃……哥兒又從來不曾幹過這些的,像是土娃兒,年紀雖比你小,卻也是做過許多,我倒不怕他會累著。」

  應佩聽徐姥姥把自己跟李霍相比,即刻再無猶豫,便道:「我難道竟會比他差?試就試罷了!」

  徐姥姥在前,應佩在後,兩人便到了菜地裡,李賢淑斜著眼睛看,方才她見徐姥姥跟應佩嘀咕半日,已在犯疑,如今看把人領了來,便道:「娘,你把他拉來是做什麼?」

  徐姥姥道:「哥兒從未做過這些,瞧著好玩,我便叫他過來看看,他年紀小,正好跟真哥兒土娃他們玩在一塊兒了。」

  李賢淑便「嗤」了聲,道:「這怕是雞窩裡來了一頭狼呢!不把小雞都咬死就算好的了!」

  應佩有些面紅,心中略有些懊悔就這麼隨著徐姥姥過來了,明知李賢淑此刻還仇恨著他呢……然而此刻再轉身離開,卻又未免太……正尷尬時,卻見應懷真跑過來,拉著他的手道:「哥哥到這裡來,我教你怎麼拔蘿蔔。」

  應佩愣住,應懷真小小軟軟地手拉著他的手,只覺得整個人先是像跌進一團火裡,燒得渾身難受,但飛快地,卻又像是飛到了雲端,飄飄然地有些發昏。

  正恍惚中,李霍狐疑地打量著他,問道:「你的臉紅成這樣,今兒沒大太陽呀?是不是著涼發燒了呢?」

  應佩看著他烏溜溜的眼珠,忙伸手攏住嘴,掩飾般吭吭地咳嗽了幾聲,恨不得自己便是那蘿蔔,一頭鑽進地裡藏起來也罷。

  李賢淑雖然不快,然而應懷真對應佩卻極是友愛,李霍對他印象雖也不佳,然而看應懷真喜歡,就也隨著她罷了,何況畢竟是小孩兒心性,惱來的快,也去的快。

  李賢淑見他們極快地一團兒和氣了,便也不管,索性現如今是在眼皮子底下呢,倒也不怕應佩忽然「變身成狼」,把這些小雞崽子們咬死。

  幾個小的似玩又似正經,吵吵嚷嚷地熱鬧著,在地裡滾來滾去,應佩學會了挖蘿蔔出來,只覺得此事實在簡單的很,然而他畢竟也是嬌生慣養的,忙了會子,那身上便發熱,手也有些疼了。

  應佩喘了口氣,正要歇息一會兒,應懷真便跑過來,把他刨出來的蘿蔔抱在懷裡,樂不可支地抱到地頭擺放整齊,應佩看著她樂顛顛的模樣,又看沒蘿蔔給她抱了,便急忙又忙起來。應懷真偶爾說一句「哥哥好厲害」,他整個人竟連疼都不覺著了,只恨不得有拔不完的蘿蔔才好。

  忙了大半晌,丫鬟們先送了水來喝,李賢淑給徐姥姥倒了一杯茶,又把應懷真叫來,給她喝水,應懷真喝了兩口,又叫她倒滿了,便親舉著走到應佩身邊,道:「哥哥喝水。」

  應佩愣了會兒神,終於慢慢接了過去,轉身一口一口地喝,許是喝了水進去,眼睛裡竟覺得微微酸漲。

  到了晌午,小廝們打了兩桶水來,徐姥姥便把蘿蔔泡在大木盆裡,一個個洗的乾乾淨淨地。

  幾個小的就圍在旁邊看,撫著那洗好的蘿蔔一致讚歎,徐姥姥切了兩片蘿蔔給他們啃著吃,除了皮兒辣外,瓤是脆甜脆甜的,應懷真跟李霍一人捧了一塊兒,哢嚓哢嚓地嚼吃,徐姥姥又遞了一塊給應佩,應佩從未吃過生蘿蔔,又是剛從地里弄出來,才還沾泥帶土的,便小聲道:「我、我不要……」

  應懷真跟李霍兩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眉開眼笑。徐姥姥也笑說:「你嘗嘗,這個是好的,最是順氣開胃。」

  應佩只好握了,半信半疑咬一口,眼前一亮,只覺得從未曾吃過這樣的蘿蔔,竟甜的入了心似的,比先前吃過的蘋果,香梨,西域來的哈密瓜都強上百倍,便也跟著哢嚓哢嚓吃了一塊兒,不料那皮兒委實太辣,應佩吃的急,辣的嘶嘶地吐舌吸氣,額頭冒汗臉上發紅,把應懷真跟李霍在旁笑得歪倒,李賢淑遠遠兒地看著,不由也笑駡了聲:「小兔崽子,活該!」

  下午時候,應佩在屋裡想了一會,便踱步出來,腳步慢慢地往應蘭風書房去,走到半道,卻又折回來,如此反復數次,弄得自己惱了,正呆站著不知何去何從,見應懷真跟李霍兩個從廊上來,應佩本想躲開,一念之間卻又站住。

  應懷真正說:「也不知是什麼事兒,整天他往這裡跑……咱們去看看也是好的。」

  兩人見了應佩,就停住腳,應懷真看看他,又回頭看看不遠處應蘭風書房的方向,問道:「哥哥在這兒做什麼?」

  應佩喉頭一梗,便忙問道:「你們是要去哪裡?」

  李霍說道:「張珍兩日沒來了,聽丫鬟說他們家有什麼事兒,妹妹說去看看。」

  應佩正愁不知去哪,便道:「我也去可好?」

  兩人聽了,都看他,應佩索性將臉皮放厚,應懷真笑道:「哥哥去自然好,只是別打架。」

  應佩自覺臉兒並不夠厚,竟有些發熱。

  張府離此不遠,三個到了門口,即刻有下人入內稟報,剛進二門,就見張珍飛也似地跑出來,見了應懷真,先是一喜,猛然看見應佩,便剎住腳。

  三人上前,張珍狐疑而戒備地瞪著應佩,便問應懷真道:「他來做什麼?」

  應懷真道:「大元寶,我們來看看你,……哥哥已經是知道錯了。」

  應佩索性舉手行禮,正色道:「珍兄弟,先前是我莽撞無禮,我向你賠罪了,望你既往不咎,大家做好兄弟。」這點子上卻又像是應蘭風了,若要決心做起來,便會做的十足之好。

  張珍見他這樣一本正經,不由目瞪口呆。

  應懷真拍拍他的肩膀,打趣道:「你怎麼了,快說話呀?」

  張珍眨了眨眼,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總算回神,加上他心中有事,便不再嚷鬧,只轉身憂愁道:「也算了……咱們倒是好了,我家裡的事兒可怎麼辦呢?」

  三人忙問究竟,張珍道:「我娘跟我爹大吵了一頓,已經回我外婆家裡去了。」

  原來張大官人近來戀上個女人,要命的還是這女人竟是個有夫之婦,不知怎地消息走漏了,少奶奶從相好的夫人們嘴裡聽了這個,氣得尋死覓活,鬧了一場,賭氣回娘家了。

  張珍畢竟年幼,所知有限,隱隱約約知道些內情,就只說是為了個女人。

  李霍聽完,便撓頭道:「大元寶,你爹真是、真是……」

  張珍歎了口氣,道:「他還總說男人風流一點不算什麼,可我娘哭的那樣了,又怎麼辦好呢?」

  應佩在旁點頭道:「這的確是沒什麼大不了的,自古三妻四妾有的是呢,然而對正房自然是要安撫妥當的,不該鬧的這樣才是。」

  兩個男孩兒聽了這種「老道」的話,都有些震驚。

  李霍琢磨著道:「三妻四妾?」

  張珍呆問:「哥哥竟這麼懂?那該怎麼安撫才妥當呢?」

  應佩咳嗽了聲道:「我……也並非很懂,也是偶然聽別人說的。」

  應懷真在旁斜睨三人,見李霍跟張珍都看著應佩,眼神莫名,她的心中忽地有種不妙之感:這三人先前還打得死去活來,如今……該不會要抱做一團兒了罷。

  正在這時,外頭有人叫道:「下雪嘍,下雪嘍!」

  四個人都是一驚,忙轉頭看去,卻見陰霾的天空中紛紛揚揚飄下許多細碎白絮似的,隨風舞動迴旋,果然是下雪了!四個人見此情形,不由地都歡呼起來!

  這一聲歡呼,不僅在僻遠的泰州縣響起,越過關山萬里,在遙遠的京城內,也正有許多頑童,在街頭巷尾中跳躍叫嚷著。

  而在監察院的明軒堂中,林沉舟於二樓上憑欄相看,見滿目瓊玉飄墜,不由心情大快。

  雪下得綿密快速,不多久地上就起了一層白,林沉舟撫欄傾身看出去,忽見遙遙地院門外走進一個人來,身著棗紅色的圓領長袍,玉帶束腰,腳踏黑色鹿皮靴,也不撐傘,就這樣灑脫自在、不疾不徐地走在雪中,美人佳景良辰,意境絕妙,賞心悅目。

  林沉舟看著那道身影,眼中透出笑意,見那人將走到明軒堂處,底下樓中出來一員筆吏,迎著便舉手作揖,口中道:「唐大人別來無恙?何時回京的?」

  小唐揚眉一笑,拱手還禮,溫聲作答,雪色映照之中,越發顯得發烏臉白,眉目雋秀容色清和。

  同那人寒暄罷了,小唐舉步欲向前,忽然一停,竟抬頭往上看來,正看到林沉舟含笑凝視,小唐莞爾,微微舉手朝上行了一禮,風度翩翩,令人傾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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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7 22:30:37 |只看該作者
 ☆、第 26 章

  雪落無聲,樓上樓下,相顧一笑。

  林沉舟抬手招了一招,那邊小唐進了樓來,上了二樓。這一層正是各色案卷書冊積存的地方,雖也有人在辦公,卻靜悄悄地,都在各忙各的。

  林沉舟仍靠在欄杆邊兒上,遙遙回頭看他,道:「正想著你該來了,可巧就到了。」

  小唐徐步上前,問道:「恩師找我有事?」

  林沉舟搖頭,道:「只是見今年這雪下的格外早些,倒是叫我想起了一個人來。」

  小唐略一思忖,笑道:「恩師莫非又想起那位‘不可拖欠’大人麼?」

  林沉舟聽了「不可拖欠」四字,想起應蘭風跟他們要銀子時候的故事兒,竟大笑出聲,笑罷負手又道:「你果然跟我心念相通,不錯,我正是想著他。」

  正這會兒一位同僚捧著卷宗經過,見兩人談笑風生,便笑問道:「林老跟小唐說的什麼這般熱鬧,怎麼又像是說在想什麼人呢?」

  林沉舟道:「確是在想一人,還是一個妙人。」

  那人起了興趣,把手頭的卷宗一合,沉吟問道:「哦?不知此人竟是如何之妙?能叫林老如此稱讚的,恐怕真非凡人也。」

  原來眾人都知道林沉舟素來嚴苛,等閒不會稱讚什麼人物,若真入了他的法眼叫他記掛著的,那必然非泛泛之輩了,說話間,一時又有幾個監察院的人放下手頭事務,聚攏過來,等林沉舟開口。

  林沉舟笑道:「其實我也不知他究竟是非凡之人,亦或者只是一個俗之又俗的人罷了……」

  眾人不解,紛紛地問:「這是怎麼說的呢?既然是林老口中的妙人,又豈能是個俗之又俗的角色?」

  林沉舟同小唐對視一眼,心意相通,便含笑道:「他的為人如何且不說了,有道是‘文如其人’,我如今只說他寫的一首詩,給大家看一看到底是如何的。」

  明軒堂內鴉雀無聲,眾人屏息靜氣,都等著聽林沉舟說些什麼。

  林沉舟回身,抬眸遠望,欄外風吹著雪,揚揚灑灑,漫天飛舞,整個宇宙仿佛已成冰雪世界。林沉舟的目光越過那細密的雪片,眼前卻又浮現在泰州城外告別的情形:當時他面帶不屑笑意,在馬車中徐徐展開卷軸,那行雲流水似的行書緩緩出現……

  ——千里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莫道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那份驚豔之意,此刻猶然。

  小唐離開明軒閣之時,樓上眾人兀自在交口讚歎,感念不已,監察院的人歷來消息最為靈通,交際的人又廣,料想不出兩日,「應蘭風」的名頭便要傳遍整個京城了。

  小唐笑了笑,正要出門,身後一名侍者趕著上來,雙手中捧著一柄油紙竹傘,道:「唐大人,外頭雪越發大了,還是拿著這傘罷了,免得雪水冰涼,傷了身子。」

  小唐看著對方,溫聲道:「你有心了,多謝。」

  那人見他應了,忙把傘撐開來,才又恭敬遞給小唐手上,小唐接過,向他笑著一點頭,撐著傘便才離開。

  那侍者站在門口凝視許久,才複回到堂內。

  小唐獨自一人,撐著傘出了門,他的小廝們先前正躲在門房裡吃茶等候,見他出來,忙牽了馬來伺候。

  小唐正要把傘收起來,忽然目光一轉,望見右手邊沿著監察院的外牆,煢煢地來了一人,一身黑色的斗篷,隨風飄搖,卻也是沒戴帽子沒撐傘,大約是且走且想事兒,也沒發覺前方有人。

  小唐見了,又是一笑,等那人走的略近了些,才咳嗽了聲。

  那人猛地聽見聲響,抬頭一看,頓時眼中流露驚喜之色,笑著連連拱手作揖,道:「失敬失敬,我竟沒看見唐大人在此,還請原諒我失禮之罪。」

  說話間便走上前來,小唐也不答話,抬手在他的肩膀上輕輕捶了一下,道:「我眼睜睜地看著你過來了,想些什麼呢?竟然如此的目中無人?」

  那人哈哈笑了兩聲,道:「可巧了,正是在想你。」

  小唐便挑眉,道:「你想我做什麼?」

  那人道:「想你什麼時候回來……好請我吃酒去。」

  小唐聞言,便也哈哈笑了兩聲,道:「淩景深,你果然不是惦記我,是惦記我的東西呢!怎麼,這段時日缺了酒肉吃麼?刑部的俸祿竟沒發給你不成?」

  淩景深搓了搓手,道:「發是發了,你是知道的,我吃得快。」

  小唐忍笑瞪了對方一眼,回頭就對小廝吩咐道:「回去跟家裡說一聲兒,我暫且不回去了。」

  小廝領命而去,小唐才又對淩景深道:「今兒被你逮到了,也是沒法子,也罷!想吃什麼了?」

  淩景深聞言,探臂將小唐抱住,笑說:「天這樣冷,又下雪,咱們去興澤樓吃滾滾地羊肉鍋喝燒酒倒是最好的。」

  小唐轉頭看他,思忖道:「你今兒來監察院,總不會沒正經事兒,只為找個陪你吃酒的人吧?」

  淩景深搖頭,正色道:「說哪裡話?哪裡是為了找個陪我吃酒的,想陪我吃酒的人從監察院能排到東華門去,我還懶得理呢……我是找個能請我吃酒的!正好遇上你不是?真是有緣啊有緣。」

  淩景深感歎著,左手攔著小唐,右手在他肩頭又拍了拍。

  小唐笑道:「是啊,真是孽緣啊孽緣。」

  兩人相扶相攜,並肩而行,說說笑笑,不多時便到了興澤樓,夥計們都是認得的,忙請兩位上樓,擇了極好的雅座坐了,因下雪,樓上人極少,顯得十分清淨。

  淩景深把窗戶推開,看著外頭一片瓊瑤匝地雪白世界,不由贊道:「好好好,來了這麼多次,這一遭兒最合我的心意,景兒好,人也好。」說著又看小唐一眼。

  小唐在他對面坐了,聞言便戲謔道:「你忘了最要緊的一件,是要菜好,不然我們的淩典獄可也是不依的。」說著舉手便要倒茶。

  淩景深正哈哈大笑,見狀忙搶了去,道:「哪裡能讓東主兒給斟茶的道理?少不得我殷勤些。」

  兩人舉杯先喝了口熱茶,小唐才問:「這多日子不見了,你都在忙些什麼?」

  淩景深道:「不過都是些雜七雜八的,沒有什麼正經事,倒是前些日子,從泰州押解來一員死囚,居然是前些日子綁了京兆尹家孩子的那個,我怎麼隱約聽說跟你們有關?」

  夥計們上來加水添湯,很快流水般地又把些碗碟菜蔬等上齊了,滿滿地擺了一桌子,又問要不要燙酒,淩景深道:「我喜歡喝冷冷的,給唐大人燙上。」

  小唐道:「你這也算是怪癖了,人家都喜歡把燒酒也燙的熱滾滾的,好暖肚腸,你倒是正相反,竟喜歡喝這冰涼的。」

  淩景深道:「你不懂這道理,鍋子本就是滾燙的了,正要涼涼的酒水來配才對,這叫做‘冰火兩重’。」

  小唐忍不住笑:「原來這就叫做‘冰火兩重’……」

  夥計忙又把酒水也都備好,末了便道:「若有什麼想要,大人們便叫一聲兒,小的即刻便來。」

  小唐略略點頭,道:「你去吧。」夥計識趣,先後退兩步,才轉身去了。

  淩景深正探頭看著那鍋湯幾時會開,小唐才緩緩道:「你的鼻子倒也靈敏,那賊囚確實是被我跟林大人撞見了的。」

  淩景深拍掌道:「我說呢,滿天下都找不到這賊,忽然間給個名不見經傳的齊州縣捉住了,那自然是你也恰巧在那裡才能夠……」

  小唐搖頭道:「這個其實並不是我的功勞,說起來,是那賊自己撞過來的……不對,也不能這樣說,而是……這賊是栽在一個人的手裡。」

  淩景深睜大眼睛,忙問那人是誰,又猜必然是個武林高手,小唐忍著笑道:「說出來恐怕你要羞愧的連飯也不吃了,不說也罷。」

  淩景深哪裡肯放過,忙又催,小唐見他著實急得難受,便顛著肩頭笑說:「我說了只怕你也是不信的,捉住那賊的……是個四歲的女孩兒。」

  淩景深的嘴驀地張大,瞪著小唐,半晌不言語,雖然一開始是不信的,但他跟小唐相交多年,自然看得出他是不是在玩笑。

  小唐見他目瞪口呆的模樣,又看那鍋湯已經滾開了,便慢慢地拿了筷子夾了一片羊肉,在滾燙的湯裡一劃,舉起來,直送往前,就塞在淩景深兀自張大的嘴裡。

  淩景深這才回過神兒來,捂著嘴含混不清地叫:「燙燙燙!」卻又捨不得把那又香又美的肉片給吐了,便強忍著吞了下去,舉起酒盅把那冷冷地燒酒一口氣兒喝光了,將盅子拍在桌子上,才長籲了口氣道:「痛快!」

  惹得小唐又笑個不住。

  當下鍋開了,兩人便開始慢慢地吃,小唐也把在齊州跟泰州的遭遇跟淩景深說了一遍,淩景深嘖嘖稱奇。

  說完了後,肉也吃得差不多了,小唐又叫了兩碟子面下在鍋裡,兩人各自吃了一碗。

  酒足飯飽,淩景深摸摸肚子,打了個飽嗝,道:「我真真是沒白盼著你回來,你一回來,我就有好東西吃,久而久之這肚子都知道了,每次見到你,自己就會咕嚕咕嚕亂叫,不餓也都覺得餓。」

  小唐聽他又說的這樣有趣,便情不自禁又笑了一番。

  兩人又坐了一會兒,看了會子雪景,便結帳下樓,將出門的時候,正好那蔥肉燒餅新出爐,一陣陣地香氣撲鼻,淩景深見了,頓時便動不了腳,屢屢地斜著眼睛看。

  小唐見狀,就叫了小夥計來,片刻那夥計拎著個包好的油紙包過來,小唐接了,又給了他幾錢碎銀子,道:「多的就賞你罷。」

  夥計哈腰謝過,那邊淩景深還在呆看燒餅,小唐過去挽住他的胳膊,笑著硬把他拽了出來。

  出了門,小唐才把紙包塞到了淩景深懷裡,淩景深忙抱住,問道:「這是什麼?」

  小唐嗤嗤又笑了兩聲,道:「你猜猜看。」

  淩景深舉起來聞了聞,大喜,道:「你怎麼知道我想吃這個?」

  小唐道:「這話說的,你方才站在那兒,滿堂的人都知道你想吃了,我又不是瞎子。」

  淩景深把紙包抱在懷中,熱熱地貼在胸口,又道:「其實已經是吃飽了,奈何只是眼饞……就留晚上吃也是好的。送餅之情無以為報,我以身相許如何?」說著就抱住小唐胳膊,靠了過來。

  小唐忍俊不禁,把他的頭一推道:「我可愧不敢當,你還是跟這燒餅相親相愛罷了。」

  因為下雪,街頭上人少,兩人踏雪行了片刻,淩景深忽然說道:「對了,你這次在泰州府幹的那件事兒,我可聽說了,肅王爺很是不高興。」

  小唐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兒,我若不動手,遭殃的就是恩師了。」

  淩景深聞言,凝眉想了會兒,點頭說道:「也罷,王爺雖不高興,然而林大人深得皇上的心意,倒也不用怕他,只是你以後行事最好再避忌些,這些事兒讓別人動手就成。」

  小唐點頭道:「我領會了,你放心。」

  兩人走了一程,不知不覺將到了唐府,那雪卻越發地大了,小唐便拉著淩景深一塊兒進了府裡,等雪小些了再走。

  兩人素來交好,淩景深便也欣然答應,小唐先送他到了自己的院內,讓他在書房暫且歇息,自己卻先去前面回府裡的夫人。

  淩景深把大氅脫了,雪抖乾淨,便搭在那椅子背上,拉到火爐邊上烤。他又掃了掃頭上的雪,也坐著烤了一會兒火,因酒足飯飽,不免有些發困,就倒在小唐慣常歇息的羅漢榻上想歇一會兒。

  剛閉了眼睛,就聽到門響,淩景深只以為是小唐回來,也不以為意。

  不多時,那腳步聲就到了跟前兒,淩景深聽他腳步輕輕,還以為小唐有心捉弄,便索性裝睡,想趁機嚇他一跳。

  正憋著笑,便有一隻手搭上他的肩頭,淩景深耳畔竟聽一個女子的聲音,笑道:「怎麼竟睡在這裡呢?衣裳都濕了也不先換一換……出去了一趟,越發不知道保養了,挨了冷病了怎麼辦?」

  淩景深嚇了一跳,忙坐起身來,回頭一看,卻見眼前站著的,竟是個貌美如花的少女,雙眼笑盈盈地,猛然見是他,便驚得花容失色,尖叫一聲向後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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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7 章

  四目相對,那女孩子滿面通紅,又驚又羞又怕,外頭的丫鬟聽見聲響,忙進來查看究竟,猛然看見淩景深,也吃了一驚。

  淩景深起身退後幾步,急忙轉過身。

  少女看他背對自己,也緩緩地鎮定下來,道:「淩公子怎麼在此呢?我還以為……」說到這裡,不由臉又紅了幾分,自悔方才實在太過唐突了。

  淩景深聽她說話,才道:「小唐方才回來過,去見夫人了,想必等會才能再回。」

  少女見他已經明白自己的意思,卻咳嗽了聲,斂了羞色,道:「方才我跟明麗妹妹在一塊兒說話,聽說毅哥哥回來了,就順便來看看……既然不在,我待會兒再來罷了。」

  說著一點頭,轉身便退了出來。

  少女帶著丫鬟,才出書房,迎面就看到小唐緩步而來,兩下見了,小唐看她面上有羞惱之色,便又望望屋裡,道:「怎麼了?」

  少女哼了聲,白他一眼,道:「你回來也不說一聲,又不聲不響地留個人在書房裡,是想嚇死我麼?」

  小唐打量她的神情,心內隱隱猜到發生什麼,便笑起來,道:「這也是你活該,不好好地跟明麗一塊兒玩,跑這兒做什麼?叫人看見了像什麼。」

  少女跺腳道:「你倒說我!我原聽說你跟爹在外遇險,你更因為護著爹差點受傷,心裡擔憂……就巴巴地跑了來看看你如何,你不領情也就罷了,怎麼還打我的臉呢?真真是好心當成驢肝肺!罷了,也是我不該來,如今我走就是了!」

  原來這少女正是林沉舟的獨生女兒,名喚林明慧,林沉舟因髮妻早逝,只留下這一個女孩兒,她生得又好,又聰明伶俐,因此自小十分寵愛,未免也也有些嬌慣。

  林沉舟曾跟唐老侯爺相交甚篤,兩家互有往來,林明慧跟小唐也自小相識,至今兩府裡也常有往來。

  小唐見她惱了,便笑道:「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也是好意不是?你也該改改你這不拘的性情,畢竟年紀也都大了不比小時候,該避忌的時候須避忌些,不要再這樣率性妄為的……方才在屋裡是不是冒冒失失地又撞見景深了?」

  林明慧聽他說,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想還嘴又停住,只是一臉不服。

  小唐笑微微地又說:「這次是景深,倒沒大礙,橫豎都認得,若是什麼不相干的男子呢?你倒怎麼辦?」

  林明慧恨道:「不相干的男子又如何?我又不是故意撞見他在這兒的!你明知道我不愛聽那些迂腐之談,卻總是隔三岔五說來聒噪!明明只大我兩歲,卻跟我爹似的念念叨叨老氣橫秋,我若要聽你那些管束之言,又何必來這兒?在家聽我爹教訓就罷了!」

  小唐仍是笑,道:「你父親是我恩師,我自然是跟他一個樣兒的,我便當你這是誇我呢,多謝多謝。」

  林明慧氣不打一處來,索性道:「罷了,我走就是了,我知道你是煩了我,變著法兒趕我呢!」

  小唐咳嗽了聲,道:「你看這兒多冷,你穿的又單,明麗還等你回去呢,快走吧。」

  林明慧見他竟不攔自己,便瞪他一眼,小唐卻溫聲道:「妹妹慢走,下雪地上滑,留神腳下。」

  林明慧恨了聲,一甩帕子,氣衝衝地便去了,那丫鬟向著小唐行了個禮,匆匆地也跟上去了。

  小唐站在原地,雙眸帶笑望著,見林明慧走的甚快,在那廊下拐彎的地方,有風吹了些積雪進來,化了一灘水,林明慧並未留心,一腳踩了上去,身子踉蹌,急忙扶住柱子才站定了。

  小唐要出聲提醒已經晚了,見狀便又輕輕笑起來,林明慧正心虛,一抬頭看見他站在書房門口兒笑,又羞又氣,差點把手裡的帕子絞碎,恨恨地去了。

  小唐正在發笑,身後有人道:「你怎麼就這麼壞心呢?萬一林小姐在這兒摔壞了,只怕林大人不與你甘休。」

  小唐回頭看著淩景深,口中說道:「你這麼憐香惜玉,你怎麼不去扶著她?」

  淩景深撇了撇嘴,一臉無謂狀,小唐抬頭看了看天,道:「這雪若還不停,今晚你就在這兒留一夜罷。」

  淩景深道:「不瞞你說,我也正有這個意思,你這書房極好,挺暖和的,我都不捨得走了……」兩人對視一眼,雙雙笑了起來。

  京內大雪,泰州的雪卻飄了一陣兒便停了,大約是到底氣候比京城暖和些的緣故,到了午後,雪居然變成淅淅瀝瀝地細雨。

  秋雨如添新愁,小廝們打著傘,送應佩應懷真李霍三個回到縣衙,剛進了門,小廝守兒便忙迎上來道:「哥兒可回來了,三爺找你呢。」

  應佩便跟應懷真兩人別了,自趕去應竹韻房裡,正拐過夾道,忽地一愣停了步子,原來前方應蘭風正走過來。

  雖是父子,此刻卻仿佛有些狹路相逢的意思,應佩無端有些緊張,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正猶豫為難間,應蘭風已到跟前,將他上下一打量,問道:「你去哪裡來?」

  應佩忙道:「跟妹妹和李霍去了張府,才剛回來。」

  應蘭風聞言略點了點頭,並沒再答話,邁步欲走,應佩見他經過身邊,心跟著一揪,驀地叫道:「父親!」

  應蘭風聞聲停步,轉頭看他,淡淡地問:「怎麼,有事?」

  應佩喉頭梗了數次,終於深吸一口氣,垂手低頭說道:「父親,先前我做的事兒都是大錯了,我如今已經知道,然而畢竟做了就是做了,沒法子抵賴,也不能抵賴,父親打我罵我,我都甘心領受,以後、以後也一定會好好地對待妹妹,絕不會再虧待她分毫,若還再犯,就天打雷劈,天誅地滅……」

  應佩一口氣說到這裡,又顫聲說:「父親可以不信,但這些話,我是一定要跟您說的。」

  應蘭風愣了愣,若有所思地看著應佩,一時並未搭腔。

  而應佩說完之後,又行了個禮,才轉身匆匆去了。

  當夜,應佩睡了有生以來最為安穩的一覺。

  與此同時,李賢淑看著應懷真睡著後,便回到自己房中,見應蘭風靠在床邊兒,手裡握著一卷書,似看非看地。

  李賢淑瞥他一眼,便把外褂脫了,邊道:「張家鬧起來了,你聽說了?張雲飛找過你不曾?」

  應蘭風把書一垂,道:「他找我做什麼呢?該找的是他家裡的那位。」

  李賢淑嗤地一笑,道:「他若真想找,就不用總死性不改地在外頭鬼混了,你說他是不是也太混帳了,上回元寶他娘就跟我訴苦……家裡都有幾個不消停的了,還在外頭惹火,如今更鬧的離了譜!知道這事兒的誰不偷笑呢,虧得那奶奶好性兒,才忍到如今。」

  應蘭風有些心不在焉,也沒說話。李賢淑皺了皺眉,伸手打他一下,道:「跟你說話呢,做什麼眼睛亂晃的,是不是也背著我幹什麼虧心事兒了呢?」

  應蘭風聽了,才正色叫屈起來:「我整天裡忙縣衙的事都忙得發昏,哪裡有什麼時間做虧心事兒?你倒是說說!」

  李賢淑才抱臂一笑,道:「人家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可千萬別染上那臭毛病!不然我可不饒!」

  應蘭風哼道:「白日裡的活兒不夠你忙得?你倒有心思還想這些有的沒的。」說著就歎了聲,翻了個身。

  李賢淑看著他,想起張家那位,不由一笑,上前就從後面輕輕地掐了應蘭風一下,道:「做什麼呢?這翻騰的跟驢打滾兒似的……還要背對著我?」

  應蘭風「嗤」地一笑,慢吞吞翻過身來,卻是憂愁滿臉。

  李賢淑睜大眼睛,打量說道:「到底怎麼了?你真個兒有心事?」

  四目相對,應蘭風躊躇片刻,終於說:「娘子,我的確是有件事同你商議。」

  到底是夫妻,李賢淑心念一轉,猜到幾分,面上卻不動聲色,只說:「什麼事兒,你說來聽聽。」

  果然應蘭風遲遲疑疑地說道:「我瞧著……那渾小子仿佛真的改過了,先前看他跟真兒他們玩的極好,所以我覺著……能不能就把他留在這兒跟咱們一處?」

  李賢淑猛地站直了身子,道:「你說什麼?半夜發昏不成?別好了傷疤忘了痛的,誰知道他是不是又裝出來的?你留他在身邊兒等著機會再害阿真?若真給他得了手那可就晚了!」

  應蘭風忙道:「這次真不像是裝的,今兒他還跟我認錯來著,若這還是裝的,那可真、真的不算是個人了……咳,總之我只是跟你商議商議,沒有就定了下來,你先別急,你若不願意,我叫他走就是了。」

  李賢淑聽了這話,卻難得地並沒惱怒起來,反靜靜地看了應蘭風一會兒,片刻說道:「你是不是仍覺著我沒給你生個小子,心裡遺憾著呢?」

  應蘭風沒想到她會這樣說,當下坐起身來:「這是什麼話,我有真兒了還不知足麼?比一萬個小子都強!你怎麼又說起這個?我若有這份兒心,立刻就死……」

  一個「死」還沒說出來,就給李賢淑堵住了嘴。

  李賢淑盯著應蘭風看了會兒,道:「你急什麼就賭咒發誓的,我也只是隨口說說,你可知道上回你出去找應佩,你閨女對我說什麼了?」

  應蘭風握住她的手挪開了去,疑惑問道:「真兒對你說什麼了?我怎麼知道呢?」

  李賢淑歎了聲,道:「真兒對我說:倘若應佩在咱們這兒出了事,以後你的心裡未必不會總有一根刺的……」說著,就仔細看應蘭風。

  應蘭風聽了此話,陡然而驚,張了張口,又沒說話。

  李賢淑心頭一黯,道:「我也知道不該想別的,然而畢竟那是你的兒子,你若真個想留他,那就隨你,只是有一件……」

  應蘭風靜候,李賢淑哼了聲,咬牙說道:「我可不會好性兒慣著他,若是他不聽話,我仍是老大耳刮子狠狠地打他,若他敢對真兒有半點兒不好,那我便有一百種法子治他死!那時候你可別跟我說三道四的!誰讓你留下他呢!」

  應蘭風卻也明白李賢淑很有些「刀子嘴豆腐心」,她既如此說,便是同意留應佩了,當下便笑,李賢淑見他面露笑容,便又歎了聲,道:「算了……誰讓我沒給你生個兒子呢……」

  李賢淑說罷,這才上了床,徐徐躺倒,應蘭風看了她一會兒,才也跟著倒身躺下。

  屋內一片悄然,片刻,應蘭風斜身而起,對著李賢淑輕聲說道:「娘子……真兒其實說的對,若應佩真的在咱們這兒出事,我的確是會心裡難安,然而並不是因為他是我的‘兒子’,只是因為他是我的‘孩兒’。」

  李賢淑背對著他,卻並未閉眼,自然把這話聽得清楚明白,半晌微微一笑,啐道:「什麼兒子孩子的,又來發昏了不成?快睡你的覺罷!」

  次日,應蘭風便叫了應佩來到,對應佩說:「你若不想回那府裡,此番就借機留下罷了,你母親也都同意了,其他的你也不必擔憂,只看你心意如何便是了。」

  應佩有些愣愣地,似不可置信。應蘭風又道:「我知道昨兒你三叔跟你說了,不日你們就要啟程回京裡,所以我今日來問問你:你想去還是想留呢?」

  應佩仰頭看著應蘭風,過了一陣,才回答:「父親,我……我仍是要回去的。」

  應蘭風沒想到應佩竟如此回答,還疑心自己聽錯了,忙問:「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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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7 22:31:05 |只看該作者
 ☆、第 28 章

  應蘭風原先對自己在京內的一雙兒女不管不問,其實也是無可奈何,府裡門高院深,人多事雜,他既然做不了主帶不了人,又隔著千里,那再多的記掛思量也是枉然,只好統統壓下,索性不去想著自苦罷了。

  何況他在這偏僻之地為官,品級雖然不高,繁雜之事卻多,整天裡忙得自顧不暇,漸漸地那份思念之情也就淡了。

  乍然相見,小小地嬰兒已經長得半大,應蘭風見應佩品貌俱佳,倒也內心寬慰,誰成想又親眼撞見應佩竟仇恨應懷真,且作出那種事來,應蘭風起初真個兒氣得恨不得沒有這個兒子好,直到聽應佩吼出了那些心裡話,應蘭風才知道這少年其實並不似表面看起來般生活的優渥無慮,他忽然也記起自己在府內度過的那些年少時光,隱隱地明白了應佩心底的感受,不再一味地恨他狠毒了。

  再到應佩從張府回來對他說了那些悔恨的言語,應蘭風思來想去,最終定了決心,才跟李賢淑商議讓應佩留下。

  本以為應佩會滿懷欣喜地答應,畢竟先前他最恨怨的便是父子分離,不料應佩的答案竟在意料之外。

  應蘭風驚愕之餘,忙問因由,而應佩的回答,則叫他更加的意外了。

  應佩道:「我還不懂事的時候母親就沒了,自打懂點事開始,所希望的就是早些看到父親,跟父親一塊兒生活才像話,可一日日地總是落空,又加上聽了些風言風語,竟讓我差點犯下彌天大錯。然而這一趟卻也來的很對,不然的話,我還不知會變成什麼樣兒呢,像是妹妹說的,一輩子必然就當妹妹是仇人了……」

  說到這裡,應佩眼圈一紅,又道:「我明白父親的意思,也知道父親先前的不得已,然而我卻不能留下,之前父親因為郭家的事,已經惹了府裡不高興,我這次來,也只說是來看看就回去,如果再留下,背後未必不會有人說閒話,而且爹仍是得回京的,遲早晚還是會在一起,就不爭這片刻豈不是好,爹以為呢?」

  應蘭風聽了這話,半晌無語,應佩又道:「且蕊兒妹妹還在府裡,我在那邊,時常也能跟她見個面兒,若我留下了,剩下她一個,她心裡不自在也是不好的。」

  應蘭風片刻才說:「你說的有道理,可是……」

  應蘭風想著自己已經準備辭官,將來是不是還會回公府卻不一定了,然而前途未卜,強留下應佩仿佛也不妥當,便又道:「也罷,你既然想得這樣周全,我也不便攔著。佩兒……」

  應蘭風遲疑了會兒,終於沉吟說道:「你十分機靈,又且懂事,父親十分欣慰,以後……你回了公府,務必要好好地照顧自己跟妹妹,旁人若有什麼言三語四,你只不用理會,好好讀書,將來必有出頭一日。」

  應佩聽了這些話,便道:「父親你放心罷了,我跟蕊妹妹會好好地,等爹回去一家子團聚。」

  應蘭風看著他,微微笑了一笑,便道:「你出去吧,明兒就走了,跟你妹妹多相處相處。」

  應佩本想留下,聞言便答應著退了出來,才出門口,心裡忽然有種異樣之感,便想:「父親方才叫我回去好生讀書,將來必有出頭之日,這話聽起來怎麼倒像是要許久不再見了一樣?莫非是我多心了?」

  晚上時候,徐姥姥跟李賢淑包了餃子,又蒸了些蘿蔔頭的菜肉包子,餃子算是給應竹韻跟應佩送行的,包子則留給他們路上帶著吃。

  應竹韻道:「二哥,下次咱們再見面兒就是在府裡了,我先在這兒祝你步步高升了。」

  應蘭風便不提他準備辭官的事兒,只笑了笑道:「那我便祝你跟佩兒一帆風順了。」兩個各自吃了幾杯,便早早地安歇了。

  次日送別,張珍也聽說了,一大早便趕來,跟李霍應懷真一塊兒相送應佩。

  四個小的站在門口,張珍道:「佩大哥,你這一回去,我們什麼時候能再見面兒呢?」

  兩人正也是「相逢一笑泯恩仇」,應佩便道:「珍兄弟,將來你若上京,便去公府裡頭找我,我領你逛好玩兒的去。」

  張珍看一眼應懷真,道:「將來妹妹也要回京的,那時候少不得我要跟著。」

  應懷真打他一下:「你再胡說我就惱了。」

  張珍吐了吐舌,便不說了,應佩卻對應懷真道:「這有什麼,莫非你不許珍兄弟去不成?到時候咱們還得好好招待他呢。」

  應懷真聽他開口,便沒有做聲,張珍見有人撐腰,便不由地得意洋洋。

  應懷真瞥他兩眼,終於忍不住伸手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張珍「哎吆」一聲,雖然疼,卻仍是笑嘻嘻地。

  他們兩個在鬧,李霍就從懷中掏出那本《哪吒鬧海》的連環畫,雙手捧著,對應佩說道:「哥哥,我沒有什麼東西給你,這個是張珍給我的,我送給你做個紀念。」

  應佩有些意外,接了過來看了兩眼,因李霍格外喜歡這本,故而翻得也勤快,已經都有些舊了,可見乃是他珍愛之物。

  應佩打量封皮上那腳踏乾坤圈手持混天綾的哪吒,先前乍見的時候,覺得他橫眉怒眼,滿腹冤屈,但此刻看起來,卻竟有些英姿颯爽,傲然於世的模樣了,果然是心境不同,所見所感也都不同了。

  應佩若有所思,把這本書小心揣入懷中,才對李霍道:「土娃,這份禮甚好,我收下了。咱們那裡離得近,等你有空去府裡,我再給你幾本好看的。」

  李霍大喜,道:「謝謝哥哥!」

  應佩在他肩頭一拍,說罷微微轉頭,見三五步開外,應蘭風在跟應竹韻話別,沒留心此處,他就對應懷真道:「阿真,我在家裡聽他們的意思,仿佛說最多過了年,爹就可以調任回京了……」

  應懷真吃了一驚:「真的嗎?」

  應佩點點頭,又道:「阿真,爹本來想叫我留下來跟你們一塊兒,可我擔心這樣一來,又要得罪人了,所以哥哥先回去……等你們上京咱們再團聚。」

  應懷真微微蹙眉,慢慢地點了點頭,應佩拉起她的小手,眼睛紅紅地說:「阿真,哥哥先前做了壞事,很對不住你……你別記恨我……」

  應懷真聽應佩說的懇切,又是離別時候,鼻子也不由一酸,便道:「先前什麼事兒我都忘了,又總提它做什麼?只是哥哥你回去後要保重自個兒,這才是最要緊的。」

  應佩見她這樣體察人心,便將她的手兒握的緊了緊,點頭道:「你自管放心,我會日思夜想盼著你們回去的。」

  終於話別,應竹韻那邊招呼應佩上車,應佩戀戀不捨地上了馬車,縣衙一干人便在門口揮別,馬車行開了十幾步遠,應佩就掀起簾子,趴在車窗上探頭往外看。

  馬車骨碌骨碌地越行越遠,應佩目不轉睛地看著門口那些人,目光在諸人身上轉來轉去,眼中的淚止也止不住,他的雙手緊緊地抓著車窗,幾次都想索性跳下車去罷了,但幾次卻又死死地忍住,終究到馬車轉了彎兒過去,已經看不見那些人了,應佩才坐回車內,將身子倒在車壁上,咬著牙吸著鼻子,已然淚痕滿臉。

  自應竹韻應佩去後十七八天,天也日漸冷了,京內又來了信兒,原來是李家來的,催徐姥姥回家去。

  徐姥姥聽應蘭風念了信,便道:「我這兩天想,也是時候該家去了,出來這麼些日子,也不知家裡頭鬧騰的怎麼樣兒了呢。」

  應蘭風道:「都快要冬至了,索性過了年再走罷了。」

  李賢淑也點頭道:「正是的呢,好不容易來這一趟,就聽你姑爺的罷。」

  徐姥姥搖搖頭道:「你也知道家裡那個情形,二丫頭慣常悶聲不響,跟甜水巷那家子還等著我回去給她做主呢。三丫兒又是個爆炭脾氣,我倒是怕她一言不合就又跟你爹吵鬧起來……還有你哥哥那裡,唉……」

  李賢淑見徐姥姥歎氣,就也想到李霍,便道:「娘,你真個兒要讓土娃跟著他們一塊兒去不成?這可萬萬使不得,但凡能留下來,定要讓哥哥留下來才是。」

  徐姥姥道:「你哥哥著實是惱了你爹了,他這次像是打定了主意,只怕輕易也難改……」說到這裡,見應蘭風跟李賢淑都有些憂慮之色,她卻反而一笑,道:「罷了,操這份兒心做什麼?孩子們翅膀硬了,想飛到哪裡去難道要綁著他們不成?好了,不說這些了,趁著天兒還不算大冷,趕明兒我們也就動身回去吧,如果再來一場大雪,道兒就不好走了。」

  李賢淑勸不住,便也罷了,何況也知道家裡的情形一團糟,沒有徐姥姥主事還真不行。

  當夜,李賢淑跟應蘭風商議了一番,次日一早,備好了東西,半晌馬車來了,就叫進寶招財把東西搬上車去。

  徐姥姥正抱著應懷真告別呢,瞧見兩個小廝並丫鬟都拿著東西往外走,忙叫李賢淑,便問:「這是幹什麼呢?」

  李賢淑道:「沒什麼,都是些現成兒有的東西,阿真的小表舅之前送了點子魚膠燕窩,阿真自個兒也吃不了,我包了些給娘帶著,你回去就到親家那裡,把東西給他們,再細細地跟他們商議商議,總要想個法兒把哥哥留下……好歹也試一試才好。」

  徐姥姥正要推辭,聽到最後,便也罷了。

  李賢淑又道:「還有阿真她三叔前陣子來也帶的東西,難得府裡頭這次大方,送了好些乾貨,糧米,布匹之類……我撿好的也拿上些,就算家裡置辦年貨也能少花點錢了。」

  徐姥姥忍不住笑道:「你把他們送的都給我帶上了,你留神姑爺不高興,說你敗家呢。」

  李賢淑道:「這話可說錯了,都是他的主意,他恨不得都叫你拿上呢,我倒是罵過他敗家來著。」說著便笑了起來。

  笑了一回,李賢淑把徐姥姥拉到邊上,從袖子裡掏出一個布袋,放在她的手心,徐姥姥覺著沉甸甸地,便問:「這是什麼?」

  李賢淑道:「是我攢的一點體己,不過是二十兩的銀子,娘你帶著回去,若是手頭緊的時候就拿出來使。」

  徐姥姥忙推回去:「這個不成,你留下用就是了!」

  李賢淑急忙握住她的手,低聲道:「娘!快別推讓了,給別人看見不像,唉……雖說你來了這麼些日子,從沒說家裡的情形,可我也是知道的,爹是個恨不得把自個兒全部家當都送給別人的性子……縱然有些鋪子銀子,這些年來也該敗的差不多了,我想著這一次若不是山窮水盡,哥哥也斷不會就想要背井離鄉地靠嫂子家裡……唉,恨只恨你姑爺做這個窮官兒,一年到頭也攢不下什麼錢,不然的話怎麼也得幫襯幫襯,又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家都快散了呢!」

  李賢淑說到這裡,不由地唉聲歎氣,徐姥姥見她竟已經都知道了,也是無言。

  李賢淑卻又打起精神來,又說:「想當初我們剛來這兒,人生地不熟的,一時缺了什麼,還不是您老人家偶然救濟?故而別的話就不說了,快收起來。」

  徐姥姥點點頭,把銀子收了。兩人正要出門,卻聽身後有人叫,李賢淑回頭,見是應懷真跑了過來。

  李賢淑跟徐姥姥住腳,徐姥姥俯身便把應懷真抱在懷裡,看著她玉雪可愛的模樣,一時濕了眼睛,道:「也不知道再見到真哥兒會是什麼時候了……」

  應懷真舉起右手,替徐姥姥擦了擦淚,道:「姥姥別急,過了年大概就能見著了。」

  徐姥姥愣了愣,有些回味不過來,應懷真又道:「娘方才跟姥姥說什麼呢?」

  李賢淑只以為小孩子亂問,便敷衍著說:「沒什麼,就是叮囑你姥姥路上小心些,你是不是也有什麼跟你姥姥說呢?」

  應懷真點點頭,轉頭看著徐姥姥,一本正經地說:「姥姥家去,要跟舅舅說,別叫他搬家了,更不管怎麼樣,一定要先讓表哥讀書識字,不管什麼都不能耽擱了這個。」

  徐姥姥跟李賢淑聽了這樣認真正色的話,都覺詫異。

  徐姥姥心下為難,只好苦笑著先應承,道:「真哥兒竟惦記著這個?好……我、我回去就跟你舅舅說。」

  李賢淑忍不住歎了口氣,便要把應懷真抱過來,道:「阿真,別纏著你姥姥了,過來娘抱。」

  應懷真卻抱著徐姥姥的脖子不放,且說:「姥姥可不許騙我。」

  徐姥姥對上她清澈如溪流毫無雜色的雙眸,一時竟無法忍心再哄騙她,只道:「真哥兒,這個姥姥做不了主,你舅舅他……」說到這裡,想到母子分離,再相見不知何時,不免難受,就有些哽咽。

  李賢淑見應懷真惹得徐姥姥傷心,便皺眉道:「阿真!這麼不懂事呢?小孩子家知道什麼?快過來!」

  正要硬把應懷真抱過來,卻聽她道:「我自然是懂得,娘方才說舅舅沒錢是不是?」

  李賢淑聞言,目瞪口呆,連徐姥姥也發了怔,應懷真雙眸帶笑,道:「娘怎麼不跟我說呢,我有錢。」

  李賢淑的嘴張的更大了些,半晌才回過神來,便結結巴巴道:「這孩子今兒是瘋了,怎麼竟說些胡話呢?你又有什麼錢?」

  應懷真不等她說完,便把右手裡握著的一個用布包著的東西打開,舉起來說:「我沒有說胡話,這個不是錢麼?」

  徐姥姥跟李賢淑雙雙一看,卻見眼前金碧輝煌,光芒爍爍地,原來應懷真手中握著的,竟是個沉甸甸黃燦燦地金項圈。

  李賢淑呆了呆,叫道:「這不是你生日那時張家給的賀禮麼?你拿出來做什麼?」

  應懷真歪頭說道:「我已經有個銀的了,這個就給姥姥帶回去,賣了也能換錢,如果不夠,我叫張珍把他的也拿來,算是我借他的,將來會還的,他最聽我的話,必然答應。」

  李賢淑聽著這等孩子氣的話,又是好笑,又是意外,又是感歎。

  徐姥姥已經忍不住老淚縱橫,抱緊了應懷真,畢竟忍著不曾哭出聲來,只道:「真哥兒……你這份心意姥姥知道了,可是姥姥不能要你的東西……」

  應懷真趴在徐姥姥肩頭,伸手在她背上輕輕地撫了兩下,安慰說道:「姥姥快別哭,這個項圈我是給表哥的,若能讀書識字,是有大用處的,表哥那樣聰明,不要白白地給耽擱了才好……姥姥看在為了表哥好的面兒上,也要收了呀。」

  李賢淑聽到這裡,便也明白了,當下乾淨俐落地從應懷真手中接過項圈,重包起來,塞到徐姥姥手裡,道:「娘,難得你外孫女兒懂事孝順,她有這份心,您也別辜負了她,快快收著,恨我也沒想到這宗,若是想到了,也早拿出來了!想來我們兩個竟都不如阿真有心,可見都不如你外孫女兒孝順!話說回來……若是土娃能跟著哥哥留在京城,讀書出頭,那豈不是大家都好了?」

  徐姥姥止了淚,終於點了點頭,拿著項圈摩挲了幾番,感念萬千。

  應懷真這才下地,她回頭看去,見身後不遠處李霍還在跟張珍不知說什麼呢,一邊兒說一邊兒回頭看,不經意間目光相對,應懷真便笑了笑,李霍看著她笑,自個兒就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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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7 22:31:17 |只看該作者
 ☆、第 29 章

  徐姥姥走了有半個月多,果然泰州又下了一場大雪。

  因為沒生爐子,書房裡冷得厲害,應蘭風寫了一會兒字,手已經凍得冰涼僵硬,渾身微微地哆嗦,他合起雙掌搓了一會兒,還是冷的難耐,想喝口茶暖一暖身子,茶壺裡卻又冰冷。

  正在難捱,丫鬟如意敲門進來,手裡提著一柄鐵壺,見他縮著肩頭臉色發青坐在桌子後,便說:「奶奶叫我來看看大人這兒冷不冷,又叫添些茶水。」

  應蘭風牙關正打戰,卻道:「不算太冷。」

  如意上前把那涼茶倒了,加了熱水,應蘭風忙擱了筆,把杯子碰在手心裡,覺著一股暖意從掌心裡湧上心頭,才緩緩舒了口氣。

  如意看得明白,忍不住說道:「我瞧大人還是聽奶奶的罷,這兒也加個爐子豈不是好?一進來都冷森森的,又不是總站著活動,一坐老半天,那手腳怕是都凍壞了呢。」

  應蘭風稍微啜了口熱茶,道:「不礙事,喝點熱茶便好了。」

  如意瞅他一眼,默默地提著壺出去了。

  應蘭風索性站起來,捧著杯子原地跺腳,門複又開了,一個小小身影跑了進來,口裡叫著:「爹!」

  應蘭風一看是應懷真來了,頓時喜形於色,忙把杯子放下,見應懷真已跑到近前,便順勢將她抱了起來。

  應懷真仍是戴著虎頭帽子,小臉兒紅紅地,通身有些熱烘烘地,應蘭風把她緊緊抱在懷裡,道:「你是在那屋裡烤爐子了?就這麼忽然跑出來怎麼成!風撲了不是鬧著玩兒的。」

  應懷真把手中捧著的一物送到他的嘴邊,應蘭風垂眸:「這是什麼?」見帕子打開,裡頭竟是個熱氣騰騰的包子。

  應懷真道:「娘才蒸好的豇豆包子,爹快吃個。」

  應蘭風越發大喜,才要熱熱地吃上一口,外間有人笑說:「我本是想給阿真送了,再給你送來,她倒是等不及了,非得親自先跑了來。」話音未落,李賢淑滿面帶笑地走了進來。

  應蘭風摸了摸應懷真的頭道:「真乖!」便掰開包子,熱氣一湧而出,令他十分滿足,也不顧燙就小心地咬了口,豇豆是用糖拌的,又甜又糯又香,先前身上的寒氣兒因之散開,四肢百骸的毛孔都舒服地歎了聲似的。

  李賢淑走到跟前,先摸摸應蘭風的手,又摸摸他的額頭,均是冰涼。

  應蘭風吃著掰開的包子,又把另一半也湊到應懷真跟前,道:「真兒也吃一口。」

  應懷真推回去道:「爹在這裡冷,爹先吃。」

  應蘭風聽了這樣貼心暖意的話,便又開懷笑起來,且笑且忙著吃。

  李賢淑在旁瞅著,便說:「不如你聽我的,咱們也不用就燒兩個爐子,白日裡就把阿真房裡的那個挪來這兒,大不了你捱著些鬧騰,讓阿真白日也過來這裡窩著就是了,晚上就再把爐子挪回阿真房裡,這樣豈不是都不用受凍?」

  應蘭風吃了包子,十分舒適,又喝了口熱水,便說:「我身子強健,挨得住,不用搬來搬去那麼麻煩了。」

  李賢淑見應懷真走開了,就小聲說:「你別逞強,手都冰涼呢,為了省錢把人凍出毛病來又哪頭合算呢!咱們買的炭也夠用的了……」

  應蘭風「噓」了聲,道:「今年的炭格外貴,冷的又格外早些,還要預防明年春寒也長,那些就留著給阿真屋裡用,多了總比少了強。」說完又笑:「再說我哪裡就能凍出病來那麼嬌弱了?大不了就再多穿些棉衣就是了。」

  李賢淑瞅著他出了會兒神,左右為難,片刻才無奈何地說道:「也罷了,前些日娘在這兒的時候,給阿真做了好些過冬的厚棉衣裳,你也知道老人家心事多,竟不聲不響地也給你做了一件兒,裡頭是那麼厚的一層,我見那樣笨拙,以為你必不愛穿的,就給放在櫥裡了,如今我給你找來,你好歹穿著,雖不好看,卻也能禦寒不是?」

  應蘭風忙道:「要不怎麼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呢,可見是她老人家真疼我,才連這些都想到了!」

  李賢淑忙去開櫃子取了出來,果然沉甸甸厚重長大的一件棉衣裳,應蘭風如獲至寶,忙穿上了,身上那股寒意慢慢地消散了大半,一時舉手投足,十分得意。

  李賢淑上下打量了一回,笑得彎腰,拍手說道:「可不能怪我不早給你穿上,這樣打扮起來,好端端一個應大人,竟變成鄉野裡那收地租子的土財主了!」

  應蘭風卻不以為意,拍拍身上,衣裳裡的棉絮被彈得極蓬鬆,他便嘖嘖讚歎說:「岳母的手藝也是極好,都不曾量身,做的卻比量過都要合適。」

  李賢淑正給他扯扯衣襟領子等,聞言便笑著白他一眼,道:「把你美的都不知姓什麼了!還不是我跟娘說了你的頭肩身長?不然也難做得這樣合身兒的!」

  應蘭風忙轉身向她也施了一禮,道:「有岳母那樣仁德睿智的老人家,才能有娘子這樣能幹賢良的女兒,這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了,也是我的福氣,白撿了這樣的好人。」

  李賢淑咯咯地笑了起來,道:「瞧你這輕狂的樣兒!當著阿真呢,就越發胡說了!」

  應懷真在旁,打量應蘭風衣裳一上身兒,整個人似胖了一大圈,本來是個有些清臒的斯文書生,此刻居然肥胖圓潤起來……這幅模樣,簡直一言難盡。

  應懷真不由微微覺著好笑,應蘭風見她抿著嘴樂,就把她又抱在懷中,摸摸她的虎頭帽子,道:「爹這樣穿好不好看?」

  應懷真道:「爹穿什麼都好看。」

  應蘭風哈哈大笑,李賢淑道:「可知你們兩個是父女呢,都是嘴甜的跟抹了蜜似的!」笑看兩個一眼,想起自己廚房裡的豆包子還沒起鍋,急忙又抽身去了。

  剩下兩個在書房裡,應蘭風索性抱著應懷真,一手又去寫字,應懷真起初不在意,瞅了兩眼,心中不由「咯噔」了聲,原來她已經看出來了,應蘭風此刻在寫得,居然是辭呈。

  應懷真呆了一會兒,便故意問道:「爹你在寫什麼?」

  應蘭風隨口道:「啊,沒什麼,是個公文摺子,寫好了叫人送到府衙去的。」

  應懷真不便追問,心思轉念,忽然道:「爹,你當初為什麼會想要當官兒呢?」

  應蘭風聞言,手上一頓,沾墨的筆尖懸空,靜靜不動。隔了會兒,才笑看應懷真一眼,卻並不回答。

  應懷真歪頭看著,手抓著應蘭風的肩膀輕輕晃了兩下。應蘭風見她似是故意搗亂,便一笑停手,說道:「你真的想知道?」

  應懷真點了點頭,應蘭風垂眸看著她很是明淨的眼眸,張了張口,卻又沉默,片刻終於把筆緩緩放下,才說道:「因為……因為爹當時……受夠了。」

  他的喉頭動了動,雙眸閃爍,繼續道:「所以爹想當官,想當很大很大的官,不要再看別人眼色,也不再……一無所成、無處可去。」

  應懷真心頭一震,便尋思這兩句,乍然一聽仿佛沒什麼道理,細想想,又禁不住有些心驚。

  應蘭風說完之後,臉上浮現回憶之色,兩個人一時誰也不曾說話,沉默片刻,應蘭風低低一笑,道:「好啦,現在你便知道了?不要鬧了,乖乖地等爹寫完了這個。」

  應蘭風探手提筆,應懷真忽地又問:「那爹現在還想當大官嗎?」

  細細地筆尖微微晃動,但也是極快的一瞬而已,應蘭風又笑說道:「不了,爹現在……只想好好地守著你跟你娘,安安穩穩地過日子。」

  應懷真口乾舌燥,喉頭也陣陣地發緊,竟說不出一個字來了。

  數日之後,府衙來人,說是主事的王大人請應蘭風過府一趟。應蘭風知道必然是為了他上表請辭之事, 便隨著來人趕去府衙,入內相見了王克洵,稍事寒暄,彼此落座。

  王克洵舉手便拿出一份公函,應蘭風一眼就認出那是自己的辭呈,便一笑。

  王克洵望著他,道:「前日我收到泰州縣送來的這封公文,委實有些詫異,這是應知縣的意思?」

  應蘭風起身拱手道:「正是。」

  王克洵一抬手示意他坐下,便道:「我只是不解,為什麼好端端地要辭官呢?」

  應蘭風只道:「回大人,是下官自覺才能有限,在泰州這四年也一直庸庸碌碌,沒什麼作為,反而幾次三番差點鬧出事兒來,故而下官想著倒不如急流勇退,也好讓朝廷另選賢能取而代之。」

  王克洵聽了這話,呵呵地笑了兩聲,道:「應大人真是太過自謙了,我知道你在泰州這地方委實是有些屈尊了,然而有道是‘淘盡狂沙始到金’,想來應大人很快就有出頭之日了。」

  應蘭風舉手道:「不敢不敢,其實不管在何處都為皇上的臣子,食君之祿忠君之憂罷了,雖然大人抬舉下官,然而下官也有自知之明,不敢就妄自尊大……」

  王克洵不等應蘭風說完,便溫聲說道:「我也並非是故意抬舉,做地方小吏,瑣碎之事甚多,若是那些熬不住的,自然就此消磨了志氣,也是無法,然而若真的能把這樣的小官做的出色,那麼將來必然大有一番作為,前途無量……在我看來,應大人便是後面這一種,為何卻忽然為山九仞功虧一簣呢?」

  應蘭風見他好言相勸,又一再追問,索性緘默。

  王克洵看著他一笑,道:「你雖然不肯同我交心,但我也知道你必然有自己的許多苦楚不足以為外人道。比如前些日子,便有個泰州縣來的刁民,說是狀告應知縣……」

  應蘭風頗為意外,抬頭看向王克洵,問道:「竟有此事?不知是誰,為何告下官?」

  王克洵捋著鬍鬚,含笑說道:「也沒什麼,就是你那裡一個村子的裡長,告了你好些罪名,都是些不經之談……你放心,我也已派人調查清楚,都是因為你那裡放糧,他私自扣押貪污許多,被村民們告了,你秉公辦事打了他板子,他心裡懷恨,就來我這裡告了一狀……」

  應蘭風聽了,身上不由一陣寒戰,記起來是有這麼一回事:當時他變賣棗子柿子運回了糧食,叫各鎮村主事之人領了發放,是這人仗著是裡長,故意克扣了村內百姓的糧食,應蘭風審問無誤,就把他打了一頓,罰了若干,竟沒想到此人懷恨在心……幸虧府衙這裡主事的已經不是昔日的知府了,不然的話這一次他豈不是又是凶多吉少?

  應蘭風忙起身相謝,道:「幸虧王大人明察秋毫,不然下官又是跳入黃河洗不清了!」

  王克洵複呵呵笑了兩聲,道:「何必這樣兒?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人,我也知道前知府在的時候,曾對你多有刁難,也是他多行不義必自斃,所以才給林禦史斬了,而大人堂堂正正,故而仍然好端端的不是呢?」

  應蘭風承他的情,只好也跟著笑了笑。

  王克洵見他兀自站著,便親走到身邊兒,挽住了應蘭風的手臂,意味深長地說道:「你且安心,那人已經被我判了誣告長官,如今關押在大牢裡了,斷不至於再生事。應知縣如今要做的,便是安心等候……過了這一冬,,來年開春兒,必有好消息。」

  王克洵說到這裡,便抬起手來,在應蘭風的手背上輕輕地拍了兩下。

  應蘭風轉頭,同王克洵目光相對,對方品級雖則不高,但乃是京內出來的林沉舟嫡系,身份尊貴,不管走到何處,百官們都需仰視,如今卻這樣「屈尊降貴」地同他手挽手地說話,又百般勸慰,當下那「辭官」兩字就也不便再出口了,只好緩緩點了點頭。

  王克洵親送了應蘭風出客廳,又頗多叮囑了一番,無非是說將來大有前途,又有‘若有難處只管來找’等的言語。

  承蒙他如此厚待,若換了第二個人,必然是要感激涕零受寵若驚的,奈何應蘭風心裡是不想再在官場上廝混的,於是對答也只是中規中距而已,不見什麼格外惶恐或諂媚的神色,這在王克洵眼裡看來,——如此不卑不亢,則更是個「極有風骨」的人物了,是以對應蘭風好感越發添了三分。

  且說應蘭風出了府衙,騎上馬兒,帶著招財,慢吞吞地就往回走。

  路上招財見他鬱鬱不快,便打馬上前兩步,問道:「大人,老爺叫你來是做什麼?」

  應蘭風歎了口氣,道:「也不知他們是怎麼想的,如今我不想再當官兒了,一個個卻竟把我當寶貝似的捧著,叫我跳也跳不下,跑也跑不了。」

  招財笑道:「好端端地怎麼不想當官兒了呢,被這些京內來的大人物青眼,豈不是好事?別人求也求不來的。」

  應蘭風重重地歎了兩聲,抬頭看看天際,見那北風吹得彤雲漫天,背後的陽光雖被遮住,卻仍透出幾分昏黃之意來,他心中一動,隨口喃喃念道:「莫道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念完之後才醒悟,便笑著搖了搖頭,心想:「如今我的前路倒似一片迷茫,誰成想會做出這樣的詩來?」

  冬至一過,很快就到了新年。

  今年不同往日,因為應竹韻來那一趟,所帶的有那外頭能買到的,也有外頭買也買不到的,吃穿用的,幾乎都有。故而今年過年所備之物便格外充足了,李賢淑早早地開始領著丫鬟小廝們忙活,興興頭頭地掃屋掃院,貼對聯掛燈籠,又準備了極豐盛的年夜飯。

  辭舊迎新這天,一家子從上到下,包括丫鬟僕人們都換了新衣裳,因先前有徐姥姥在此幫忙,早早地就給應懷真預備好了過年的新衣裳,故而李賢淑更輕快了許多,一家子團團圓圓地過了個好年。

  第二天早上,張珍先打扮一新地跑來拜年,拜年事小,跟應懷真玩耍事大,應懷真只覺自己其實不算是小孩子了,很不想再跟他去做那些點炮仗竄門子要糖的孩子舉動,然而她若是一反常態地安靜了,李賢淑跟應蘭風卻總擔心她憂悶或者病了,不住地催著她叫她好生地出門玩耍,於是應懷真少不得也要「應酬」,只不過若真個兒玩鬧起來,不知不覺中倒也極為開心,仿佛自個兒真的也變成了小孩子,快活的無憂無慮地。

  除夕過後,很快又到了元宵節,按照慣例,每年元宵節裡,張府都要大放煙花的,而縣城裡卻也有一半的人要來湊這熱鬧,竟成了元宵節一大慶典似的,張珍更是早早地跟應懷真說好了,約了晚上要一塊兒看煙花。

  當夜,李賢淑把應懷真打扮的花團錦簇的,便跟應蘭風一塊兒陪著去張府,張珍一早兒就在門口伸長脖子等呢,見他們來了,便忙不迭地撒腿跑上來,把應懷真的手一牽道:「怎麼才來,我帶你去看我爹買的煙花,有那麼好幾大車呢!」

  張少奶奶走過來迎了李賢淑,便笑道:「元寶飯也沒吃好,總惦念著你們怎麼還沒來呢,瞧他急得那樣兒。」

  李賢淑也說道:「可不是麼?元寶就是愛護妹妹,瞧他們感情可真是極好。」

  張少奶奶便道:「我瞧他也不曾對別個兒這樣,前日我姨家的丫頭過來,纏著他玩兒他都愛答不理的……偏對懷真這樣。」

  李賢淑便打趣道:「也是他們投緣,一天看不見都不成!不是你跑去找他,就是他跑去找你的,活像是一對兒!」

  張少奶奶聞言,忽然道:「可不是麼?他們兩個好的這樣兒,以後分開可怎麼辦好?不然……就給他們兩個定個娃娃親如何呢?」

  李賢淑怔了怔,轉頭看向少奶奶,正要說話,那邊張珍已拉著應懷真跑開了兩步,應懷真腳下不知怎地就絆了一下,差點摔倒,嚇得李賢淑急忙叫說:「你們兩個跑慢點兒!那煙花兒又不是長著腿會跑了!」

  此刻歡聲笑語地,卻是誰也不知道,就是在這團圓熱鬧的元宵夜,又出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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