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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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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0 章

  這一年暮春時候,西南山上,來了一隊人馬,幾十人在那蜿蜒的山路上緩緩而行,走到那極崎嶇地方,便盡數翻身下馬,小心牽著馬兒前行。

  漸漸地山勢越高,再往上半山腰的雪猶未化去,往上也是一片雪白,在太陽的反光下金燦燦一片,若久盯著看,眼先受不住,厲害的便會害了盲症。

  然而頭頂的日光雖刺目的很,風偏卻極冷,刮在臉上如小刀子割著一樣,又加空氣稀薄,令人呼吸維艱。

  眾人無瑕言語,只是在土人嚮導的帶領下,悶頭仔細趕路。

  如此走了小半個時辰,前方有一片平坦地方,又有山石矗立,擋住大半的山風,頭前嚮導便做了個手勢,拉著馬兒慢慢停下來,示意大夥兒就地歇息。

  土人嚮導叫手下少年把馬兒停住,自己往後走到中間一人面前,那人披著黑色繡金的斗篷,風一吹,把罩在頭上的帽兜吹得鼓了起來,他索性舉手把帽兜拂下,抬頭一笑,只見華容光潤,玉顏神飛,令人見之忘俗,陡然生欽敬之心,正是小唐。

  那土人便抬手撫胸,微微躬身行了個禮,說:「大人,過了這山,就是舜的地界了。只是山上氣候多變,要加倍小心。」

  小唐微微一笑,道:「有勞你了。」抬手在那土人胳膊上輕輕一拍,頷首示意,轉眄間流光斂彩。

  那土人嚮導為他的氣度容色懾服,竟不敢直視,只垂頭躬身道:「大人是天朝使者,山神必然也是庇佑的,能為大人效勞,這也是我的榮幸。」

  如此歇息片刻,複又趕路,不料才翻過山梁,忽然不知從哪裡來了一片烏雲,將半個山頂籠罩。

  那土人見勢不妙,早忙先叫讓馬兒臥倒,又招呼大家伏底身子,果然才將就著藏好,一陣風忽悠悠吹來,裹著淩厲的雪片,風中竟有呼嘯之聲。

  剎那間晴空萬里已經不見,人人連眼睛都睜不開,面前只有亂舞的飛雪夾雜著山石,那風越大,仿佛要把人刮起來卷走一般,大傢伙兒只得拼命地抓住身下能抓住的任何東西,祈禱這場風暴趕緊過去,不敢分毫懈怠。

  忽然之間,聽到一聲尖叫,原來是跟著那土人嚮導的少年身輕力薄,被風卷的雙腳騰空,那土人嚮導距離他有十幾步遠,想要來救,只怕還未到跟前就已經被風卷走,只能眼睜睜看著,一邊兒大聲呼喝。

  那少年身子隨風而起,已經抓不住任何東西,手一松,身子如斷線紙鳶,騰空而起!眼看就要被捲入萬丈深淵,忽然一道人影飛身躍起,將那少年用力抱住,腳下在地上拼命一勾,劃著地上的雜石想借機穩住身形,卻挨不住風裡強大,推擠著兩人往那深壑邊兒而去。

  原來這起身救人的卻是小唐,生死一刻,小唐喝道:「抱緊我!」

  那少年已經不顧一切抱住他的腰,小唐騰出手來,猛然從腰間拔出匕首,奮力往地上一插,只聽金石之聲,那匕首深深紮入身下石上,好歹止住了兩人下滑之勢。

  此刻風雪狂舞,已經是對面不見人了,小唐只聽有人大叫自己,知道是屬下們擔心,生怕他們冒險來救,便喝道:「我在這裡,都不許妄動!」

  風吹的兩人搖搖欲墜,那少年怕的雙眼緊閉,已經抽噎起來。

  小唐只能儘量將他壓在身下,拼命支撐。

  如此將近一刻鐘時候,風雪才緩緩平息,很快地陰雲散開,重顯晴天。

  梁九回頭一看,心頭一顫,忙搶過來相救,卻有一人比他更快,兩人拉著小唐的手臂,將他們兩個拉了起來。

  那嚮導也跑過來,抱住那少年哭了起來,原來這少年是他的兒子,方才只以為是必死無疑了,卻做夢也想不到會被小唐相救,頓時千恩萬謝,感激不已。

  梁九後怕,忍不住說:「大人這樣,太過冒險了!」

  小唐道:「山上的風雪來得快,退得也快,我理會得。」

  梁九歎了聲,說道:「咱們這些人跟著您,好不容易才平安出了那狼窩,大人卻要保重才好。」

  小唐拍拍他的肩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此刻所有人複整裝待發,梁九又道:「沙羅國那樣的情形,也不知公主可應付得?」

  小唐眼中有些許憂色,道:「沙羅的情形的確複雜,幾個親王又各懷野心,只怕也安穩不過多久,然而公主聰慧機變,我已經同她商議過,也囑咐了讓她各處留意,好生應付……只是,畢竟……也難保會有幾年的平安……」

  梁九笑道:「怪不得臨走的時候公主那樣不舍,一再想大人留下來相助呢……沙羅距離大舜又是這樣路途遙遠,就算互相傳個資訊最快也要一年時間,唉……公主再聰慧,畢竟也是個女孩兒。」

  小唐也淡淡一笑,眼中已經一片清明,道:「可誰叫她生在皇家呢,這便也是她的宿命罷了,逃是無法的,只能接了,再見招拆招……」

  小唐欲言又止,緩緩抬頭看向天空,卻見不知從何處飛來一隻鷹,於頭頂天空盤旋長嘯。

  小唐看了片刻,長籲一口氣道:「個人皆有緣法,然而我們好歹將回到故國了!諸位,啟程了!」

  下屬們聽了「故國」兩字,想到久違的故土,家中的親人們,一瞬皆熱血沸騰,才把方才那場驚魂都拋到腦後去了,人人喜氣洋洋,精神倍增準備趕路。

  那土人嚮導回頭看看幾人,便仍頭前帶路,走了會兒,竟揚聲用土語唱起歌謠。

  小唐只聽那曲調悠揚,歌聲似飽含情意,卻不明究竟,那嚮導的兒子因小唐方才相救,便一直跟在他身旁,見他流露思索之色,便說:「大人,這是我們族裡讚美英雄的歌。」

  說著,就給小唐一句句地解釋,原來唱得是:

  他單槍匹馬與敵交鋒,左沖右突勢不可擋

  傲慢之眾紛紛退避,直殺至暮色籠罩大地

  而風雪必將在冰川上銘刻他絕世之戰績

  那嚮導見少年向小唐解說,就又回頭用土話說了一句什麼。

  少年聽了,便笑吟吟地對小唐說:「父親說,這是獻給大人的歌。」

  小唐聽了,哈哈大笑,道:「世間竟有這樣的英雄麼?必然只是在傳說中罷了,我心嚮往之,然而是不敢當的。」

  一陣風悠悠地掠過,裹著幾片清雪,便吹在身後的冰川壁上,古老的雪山同風迎合,發出奇異的嗚嗚聲,忽然一聲尖銳清嘯,令人精神一振,小唐抬頭,望見頭頂的那只鷹轉了個圈兒,鐵翼張開,越飛越高,逐漸不見了蹤影。

  小唐自不知道,這首歌對他來說究竟有何意義,此刻他心之所系,已經是闊別了近四年的故土跟家人,卻不知這麼多年過去了,那些他牽掛的人究竟如何?

  與此同時,在京城之中,三輛馬車一前一後在路上而行。

  最前面的一輛馬車中,有人歎了聲,悄聲道:「也不知道林大人究竟是病的如何……這幾日林姐姐都不得空,還好有你,叫我不至於落單。」

  說話之人,容色越發秀婉出挑,赫然正是小唐的妹妹唐敏麗。

  而在敏麗對面那人,容顏還未十分長開,仍略有些稚嫩,但卻已經初露絕世之姿,就如一朵半綻的花苞,而花開必將傾城,而此即看來,其清麗出塵,卻更叫人想好好地保護起來,卻正是應懷真。

  原來這兩年多來,應懷真同唐府裡時常來往,一來二去,竟漸漸地同唐敏麗成了無話不說的閨中密友。

  唐敏麗喜她年紀雖並不大,卻一派的平和恬淡,最是知心知意,有時候同她說起一件事來,她每每都有不凡的見解,讓敏麗意想不到,因此敏麗竟格外另眼相看,漸漸地對待應懷真比對林明慧還要親密上三分。

  應懷真也欣賞唐敏麗性情溫柔,又毫無小唐一樣的深沉心機,不必費心猜測,相處起來格外輕鬆,因此也愛跟她來往,因此兩個竟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

  今日,唐敏麗陪著母親唐夫人去香積寺進香還願,原本林明慧是要相陪的,不料這些日子,林大人忽然病了,林明慧侍奉父親,無瑕分神。

  可喜應懷真知道了,怕敏麗一個人陪著母親,未免孤單,便一早就來了。

  果然敏麗見了她,十分喜歡,道:「我本來想請你來,又怕你嫌我是因為明慧不來才又叫你的,且又怕你自己有事,所以竟不敢說,沒想到你自己倒來了,你這小精靈古怪,莫非是我心裡的蟲子不成?」

  應懷真笑道:「我雖不是精靈,也非蟲子,卻是個包打聽,因我哥哥昨兒說了林大人病了,我就猜明慧姐姐不會來陪你,我倒是怕來的唐突,你嫌我多事呢。」

  敏麗便挽住她的手臂,口中笑道:「我是嫌你,嫌的都不肯放開你了。」

  唐夫人帶著貼身丫頭便乘第二輛車,第三輛上是敏麗跟應懷真的丫頭們,很快到了香積寺,那先來的小廝便迎上來,有些焦急說道:「小的正想回去跟太太說,今兒是熙王爺在此禮佛……門口都被人攔住了。」

  此刻唐夫人已經下了車,聞言一怔,原來他們前來還願是早一天就派人來說好了的,那時候也並沒沒有提熙王來禮佛的事兒,如今卻又是怎麼了?

  正好唐敏麗跟應懷真也下了車,被丫鬟們簇擁著過來,見小廝跪在地上,便問怎麼了,唐夫人便說了熙王在此。

  三個人面面相覷,唐夫人便道:「既然如此就罷了,改日再來就是了。」

  敏麗也說:「正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明兒再好好地問問這寺裡的主持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母女正商量著回去,忽然見寺門口有個侍衛跑出來,問道:「敢問來的是唐府的人?」

  那小廝忙回話,那侍衛遠遠地站著行禮道:「請恕小的們不懂事,方才熙王爺聽說了有人來禮佛,特把我等訓斥了一番,叫不許攔著,唐夫人跟小姐們請。」說著便退到一邊,不敢抬頭亂看。

  唐夫人見狀,便微笑道:「還是不必了,我們不便打擾王爺禮佛,改日再來也是使得的。」正說了一句,就見裡頭一個內監跑了出來,見了她們,便雙膝跪地,道:「見過夫人跟小姐們,王爺聽聞是唐夫人來到,特叫奴婢前來好生迎接著。」

  唐夫人見行此大禮,未免有些惶恐,當下不好再推辭,看看敏麗跟應懷真,便道:「既然王爺這樣和善,我們如此走了反而拂逆了他的好意了。」於是便一併入內。

  才進了門,將到了一重大殿,就見有個人正從佛前起身,一身素白的袍服,肩頭繡著龍紋章,鑲玉的寬革帶束腰,大袖輕拂回過身來,身姿看來倒是格外瀟灑。

  唐夫人見狀,不免走上兩步,便欲行禮,敏麗也只好隨母親而行,應懷真雖然不想跟陌生人照面——尤其是這位熙王爺,此刻卻也是騎虎難下,只好儘量低著頭,半跟在唐夫人身後緩步上前見禮。

  熙王卻是跟小唐一般年紀,皇家子弟,生得面容白皙,眉目清俊,器宇非凡。一看唐夫人見禮,他便快走幾步,趕忙扶起來,笑微微說道:「何必行此大禮?快快請起。」

  唐夫人見熙王如此謙和,含笑道:「委實不知王爺在此,多有唐突冒犯了。」

  熙王眼中帶笑,道:「夫人萬別這麼說,是本王唐突了才是,因昨夜得了一夢,今兒才忙忙地趕了來……來了才知道夫人也是今日來的。可是湊巧了……若要真細說起來,倒是小王的不對了。」

  唐夫人連稱不敢,熙王卻又看向唐敏麗,微笑道:「這必然就是敏麗妹妹了?可還記得我?」

  唐敏麗些許愕然,卻也微笑著輕聲道:「原來殿下還記得敏麗。」

  熙王氣質本極高雅,此刻笑起來倒有了幾分單純孩氣,望著敏麗道:「小時候三郎常帶我去府裡玩耍,那時候敏麗還只是個小丫頭,只這些年我在外頭,竟不曾見……才回了京內,偏又聽說三郎去了沙羅國,倒不好貿然去拜見了。」

  應懷真在旁邊聽著,心頭恍惚,卻並不敢抬眼看面前之人,只聽他們寒暄了幾句,熙王便看向她,道:「這位又是……」

  敏麗忙說:「這是應公府的二小姐,是懷真妹妹。」

  熙王將應懷真打量了一番,忽地笑說:「我早聽說平靖夫人對應公府的一位姑娘很是另眼相看……就是懷真妹妹了?嗯……看來倒有幾分眼熟,像一個人。」

  應懷真只覺心跳加快,仍是不敢抬頭,也不願做聲。

  敏麗見她不似平日一樣應答如意,還以為她見了陌生男子怕羞而已,便替她說道:「又像是什麼人呢?」

  熙王想了半晌,卻又笑道:「一時倒是說不上來。」

  熙王只說自個兒已經拜了佛,當下就陪著唐夫人跟敏麗隨行,可見熙王是個隨和善談之人,敏麗起初還對他有些隔閡,相處了片刻,又想起小時的情誼,便也放寬了心懷。

  應懷真只勉強隨著走了一會兒,就拉住敏麗,悄聲說:「姐姐,我忽地覺著有些頭疼,不如你們在這兒,我先回去……」

  敏麗果然見她臉色微白,便忙問:「可疼得厲害麼?怎麼忽然犯了頭疼?」

  兩個人在這兒說話,不妨熙王聽見了,便走過來道:「怎麼了?」

  應懷真想攔著敏麗,敏麗卻果然就先說了,熙王聽了,眉頭一皺,道:「怕是被風吹了也是有的,只不過如此的話再去乘車,車馬顛簸豈不是更難受了?這寺內自有香客住的廂房,不如在此歇息片刻,我再叫他們熬點湯水,必然片刻就好。」

  敏麗聽他說的如此詳細,便也點頭,道:「我正也是這麼想的。」

  熙王聞言,便叫了內監來,吩咐說:「好生伺候著二小姐,別的廂房怕不潔淨……就去我那間房裡歇會兒,她的頭疼,你再叫僧人熬點湯藥送上。」

  應懷真怔怔聽著,心中好生後悔提起自己「頭疼」,如今竟更是壞了事,她本想藉口頭疼先離開這裡,確切說來,是離開熙王……不料此刻,卻更是難以脫身了。

  內監們小心引路,敏麗陪著應懷真往熙王素來歇息的那廂房去,一邊溫聲問長問短,應懷真幾乎不知自己可回答了她,又回了什麼……滿心裡只是又恍惚,又有些隱隱地難過:叫她怎麼說呢?此刻,面對前世曾下旨斬了應家滿門的人,竟要怎生應付、又要以如何面目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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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8 18:21:36 |只看該作者
 ☆、第 61 章

  應懷真想不到,今生竟然在這種情形下跟熙王照面。

  ——熙王爺趙永慕,自然就是將來的新帝,也是最終阻斷了應蘭風仕途,一紙詔書叫整個應氏派系大廈傾覆之人。

  敏麗陪應懷真入了香房,見她有些兒神不守舍,便不放心,應懷真只得打起精神來,笑說:「本是我來陪姐姐跟伯母的,如今竟叫你來陪我了?你快些去,不要在這裡耽擱,不然我也一來不得清靜歇息,二來更於心不安的。」說著,便笑著把敏麗往外推。

  敏麗也有些擔心母親,畢竟不能只叫熙王陪著,又見有內侍在此,便叮囑說:「那你自在歇會兒,若有什麼不妥,就讓他們去叫我。」

  應懷真答應了,敏麗便出門去了。

  敏麗退了後,應懷真只得進了內室,打量著這房間收拾的果然乾淨清雅,倒也不覺得如何不自在,她便到榻上坐了,手拄著旁邊的小桌,仔仔細細在腦中回想有關熙王的事。

  不料所得居然極為有限,除了有一次曾照面過,其他據應懷真想來,這熙王原本竟是個無聲無息、沒什麼印象之人,只是在最後那場巨變中,他的名字才驀地橫空出世似的……被她牢牢記住了。

  然而倘若熙王真的是個默默無聞的尋常之人,又怎麼會歷經太子倒臺,肅王謀反等事,最後卻給他平平坦坦地登上皇位了呢?

  而那一次的相見,也並不尋常,因為應懷真跟熙王的那次照面,是在宮內。

  那次應蘭風帶她入宮,皇帝見了她,又是格外高興,特意叫她同座用膳。

  正談笑中,忽然外面內監來報說:「熙王爺進宮請安來了。」

  皇帝淡淡地說了聲宣,應懷真抬頭看去,就見一個清俊風雅的年青人緩步踱了進來,上前躬身行禮,姿態倒是極好的。

  然而她只是看了那麼一眼而已,當時的熙王對她而言,還不如面前那一盤新鮮的菜色更吸引人。

  耳畔隱隱約約倒是聽了幾句話,如今搜腸刮肚地回想,只模糊記得皇帝曾問他關於熙王妃之事,而熙王道:「她的身子虛……近來越發欠安,便不曾進宮……」而後皇帝也沒說什麼,只叫好生調養保重,如此之類。

  應懷真思忖了半天,又想給前生的自己幾個耳刮子:能別忙著吃東西麼?豎起耳朵仔細聽聽這些說話該多好呢?不至於現在一團兒空白。

  但當時怎能想到呢,這個看似很不起眼兒、也並不如何受皇帝寵愛的熙王,最後竟會是坐上九五至尊皇位的那個?

  正想著,內監放輕了腳步進來,躬身問道:「湯水備好了,請二小姐慢用。」

  應懷真正也有些想的頭疼,便接了,吹了吹,嘗了一口,覺著味道清淡,倒也可以入口,便慢慢地喝了。

  一碗湯藥喝過之後,不知不覺身上就有些倦意。

  那內監在旁看著,見她有些困倦,便輕聲又道:「二小姐可去那榻上歇息片刻,被褥都是嶄新的,王爺還沒進來睡過呢。」

  應懷真答了聲,卻並不動,畢竟這是熙王休憩之地,進來暫歇已是破例,怎麼好再大喇喇地去躺了睡呢?

  那內監見她手拄著桌子,微微閉了眼睛有些打盹兒之意,便悄悄把藥碗端了起來,又看應懷真,見她漸漸地地趴在了桌上,竟是睡了過去。

  內監便不再做聲,只輕手輕腳地便又出來,把碗交給小內侍拿走,自己便站在門口。

  片刻,就見熙王搖搖擺擺而來,到了門邊,便問道:「人可還在?」

  內監點頭道:「方才喝了藥,有些睡著了。」

  熙王應了聲,又思忖著自言自語道:「不知好些了不曾?」

  內監見他是個要進去的光景,便把門輕輕推開,熙王果然邁步進了室內,才走一步,又回頭道:「開著門便是。」

  熙王轉到裡屋,一眼便看到應懷真坐在榻邊兒上,歪著身子趴在桌上睡著呢。

  他微微一怔,走近了幾步,望著應懷真閉眸熟睡,長睫動也不動的光景,靜默片刻,便緩緩伸手探過去。

  修長的手指往前,將要碰到應懷真的臉頰之時,忽然一停,熙王打量著她的眉眼神情,半晌,才低低地笑說:「我忽然記起來……你究竟是有些像是誰了……」

  一夢沉酣,應懷真醒來之時,卻見自個兒正歪倒在榻上睡著,慌得忙爬起來,正有些不知所措,轉頭卻敏麗正在小桌對面兒坐著。

  敏麗見她醒來,便笑道:「真真是個睡美人兒,看你睡得這樣好,我都不捨得叫醒你。」

  應懷真本正震驚,見她也在才心安,揉揉眼睛道:「我睡了多久了?熙王爺呢?」

  敏麗看著她懵懵懂懂之態,越發笑道:「別怕,其實也沒多久,大概半個時辰罷了,殿下也是方才才回去的,我就來看看你,才坐了一刻鐘不到呢。」

  應懷真臉上有些微紅,忐忑問道:「姐姐,我可是失禮了麼?」

  敏麗笑道:「什麼失禮呢,不必在意那些……我同你說,這位熙王殿下,原本跟我們是早就認得的,他小的時候,我哥哥常常帶他回家一塊兒玩耍,是最熟悉不過的……他人也極好,性情最是和善親切,毫無皇子的驕奢之氣,後來他出了京,彼此才遠了,如今再重逢,我見他的舉止神情,卻好像是還沒有變,跟小時候一樣似的。」

  應懷真只是聽著,不敢多嘴,是試探著問:「姐姐,他畢竟是位王爺……真的有你說的那樣好?」

  敏麗道:「王爺也是分人的,你瞧肅王,便無人敢招惹他……至於太子,更是人人敬畏了,只是永慕哥哥不一樣……其實我也知道他回京來了的消息,也零零散散地聽人說起來,雖然皇上不是很寵愛永慕哥哥,但卻是個難得的好人,底下人人稱讚的。」

  應懷真琢磨了會兒,忽然記起一件事來,便問說:「那他成親了不曾,王妃又是誰呢?」

  敏麗聽了,歪頭想了會兒,說:「本來是成親了,王妃……隱約記著是禮部員外郎之女……然而前兩年竟病死了。現在還並沒再娶呢。」

  敏麗說著,忽然吃吃笑了起來,看著應懷真道:「你這鬼丫頭,怎麼竟問起這個來了?莫非是看永慕哥哥人生得清俊,就……」

  應懷真本一頭霧水,想來熙王很快就會再有一位「王妃」了,只不知道究竟會是誰?

  忽然聽敏麗又打趣自己,一時紅了臉,便啐道:「姐姐比我年長,再怎麼也先輪不到我的。」

  敏麗聽了,便也適可而止,只笑說:「罷了罷了,知道你臉皮薄,我便不招惹你了。」

  兩人鬥了幾句嘴,應懷真卻又暗暗在心中自省,方才問的的確是唐突了些。

  又說了會兒話,應懷真喝了幾口水,兩人挽手出來,乘車回府。

  因應懷真在外耽擱了大半天,便沒有再在唐府久留,回唐府略坐了坐,就出門乘車回家了。

  才回了應公府,進了二門,就見有個丫鬟笑迎著說:「二小姐可回來了,春暉少爺找了你一上午!」

  應懷真驚詫道:「春暉哥哥找我做什麼?」

  丫鬟笑道:「佩少爺也來找過呢,不過佩少爺這會子出府去了,姑娘只去春暉少爺的書房就知道了。」

  應懷真不知究竟發生何事,便同吉祥往應春暉的書房而去。

  因應春暉性子單純活泛,又有些不拘小節,這兩年內,兩人之間也比別的姊妹親近些,多半是春暉跑來找應懷真,或送些小玩意兒,或說些外頭的趣事,偶爾應懷真也來尋他,要一些書看、給陳少奶奶請安順便見他之類。

  應懷真也知道春暉有時候最喜歡無事生非,雖然著急找她,未必就會有什麼要緊的事兒,只是前去看看倒是無妨。

  頃刻便到了春暉的書房,見兩個丫鬟站在門邊上,見她來了,便喜道:「二小姐到了。」

  應懷真才在門口露面,一眼就看到應春暉從書桌後頭跑出來,手中拎著一張紙,火上房似的叫嚷說道:「妹妹你可回來了!快來看這個!」

  應懷真忍著笑,道:「又有什麼了不得的?竟這麼著急似的給我看?」

  應春暉欲言又止,只跺腳說:「你只是快看,只說這詩寫得好不好?」

  應懷真聽了這句,更加認定他是在「無事生非」了,便忍著笑道:「以後你的房子著了火,我可也是不理會的,誰讓你平日裡總叫‘狼來了’呢,次數多了,真的也當做假的了。」

  一邊奚落著,一邊果然就取了那紙在手上,端著仔細看去,只見上面寫得是:

  江南有丹橘,經冬猶綠林。

  豈伊地氣暖,自有歲寒心。(注4)

  應懷真一看,陡然驚心,不由說道:「好詩!果然是寫得好……」忽然又疑惑起來,便先不去急著亂誇,只問應春暉道:「這是誰寫得?」

  原來這兩年裡,應春暉因上學,不免跟一些年紀相仿的少年廝混的極好,只因他性格好,所以很得人愛,而這些少年裡頭,也有一個叫做「淩絕」的冤家對頭。

  先前應春暉也誇獎過幾次淩絕寫得好詩,只不過那些詩多半都是應懷真早就滾瓜爛熟,甚至可以倒背如流的,於是每次聽了,只是哼一聲罷了。

  前生已經為此瘋了一次,那時候,每看到淩絕的大作,都要用盡萬千言語誇獎才好,幾乎想要每個自己認識的人都也倒背如流……真真癡狂的無法自拔。

  此刻今生,報之的無非是一聲冷哼,一個白眼,其他,就算再為此說上一句話也都嫌多。

  因此此刻見應春暉雀躍至此,而這一首詩偏偏是她從未聽過見過的,於是便起了疑心,懷疑是不是淩絕的大作,倘若真是他的手筆,那自然是不能誇的,要「呸」一聲才好。

  不料應春暉笑道:「你也說是極好的,可是不是呢?」

  應懷真打定主意不開口,先要問出是誰所做才好,見應春暉這個模樣,認定了八分是淩絕所做了,畢竟評心而論,這詩做的的確是極好,不僅工整,且意蘊極佳,如果說是出自淩絕的手,也不出奇。

  應懷真就道:「這也分人的,若是人品欠佳之人所做,那……」

  應春暉不等她說完便哈哈大笑起來,笑了會兒,才道:「你敢說嘴?你道這詩是誰寫的?正是二叔父的手筆!你可說好不好呢!」

  應懷真呆了呆,本以為耳中聽見的會是「淩絕」兩字,陡然換了「二叔父」,一時竟轉不過彎來,不知應春暉的「二叔父」是誰,隔了會兒,才渾身一顫,道:「你說的莫非是我爹?」

  應春暉看著她呆怔的模樣,越發大笑起來:「你可是傻了,我的二叔父,不是你父親又是何人呢?」

  應懷真震驚不已,仔仔細細又把那首詩看了一遍,看著「江南」兩字,又看到「經冬」,「歲寒心」等詞,豈不是正合了應蘭風此刻身在南邊兒的處境?一時忍不住,眼中熱淚便湧出來,怕滴落在紙上,又忙擦去,喃喃地說:「真的是我爹爹所做?」

  應春暉才止了笑,道:「我騙你做什麼,這是我從外頭抄回來的,如今京內已經是傳遍了!聽說是二叔父寫給病中的林禦史大人的,林大人一見便連聲稱好,是他身邊兒的人傳了出來……才一上午的功夫,外面人人皆知了,還能有假?」

  應懷真先是掉淚,卻是感動至喜極而泣,此刻死死地看著那一張紙,不肯相信自家老爹竟有這種才氣,卻又只能相信:這一次,不是她暗中弄鬼,的的確確,是應蘭風自己做了一首好詩出來。

  此生竟有這等造化,怎不叫人感歎?怎不叫人喜悅?

  其實應懷真並不清楚,應蘭風本身便有幾分才氣,只是因向來仕途阻衰,更是無暇他顧,漸漸消磨了意氣。

  自應懷真假稱他做夢寫了那首送林沉舟跟小唐的詩後,讓應蘭風精神大振,此番又放了出去,見識過許多不同的風土人情,經歷了更多匪夷所思的情形,整個人同過去又是大為不同,一日有感而發,靈感如湧,便有了此詩。

  應懷真確信是應蘭風所寫之後,心中的喜悅無法遏抑,舉著那輕飄飄地一張紙,簡直愛不釋手,其狂喜欣慰,比春暉更有過之而無不及,竟在屋內轉了幾圈兒,邊看邊笑,道:「是我爹寫得,我爹寫得!太好了!」

  忽然想起來要告訴李賢淑知道……於是便匆匆往外跑去,一邊兒回頭對春暉說:「我先拿走了,回頭再給你送回來!」

  應春暉張手要叫住她,不料只說了一個「小心」,就捂住了眼。

  原來應懷真正跑到門口,冷不防門口又走出一個人來,兩下便撞在一起。

  應懷真猝不及防,一頭撞在那人胸前,耳畔只聽「嗤啦」一聲,手中的詩已經在這一撞間被撕成兩半了。

  應懷真撞得昏頭昏腦,顧不得去摸頭,呆呆看了看手中被撕成兩半的詩,心疼之極!

  再抬頭,忽然看到面前之人,一時心中又驚又氣,忙後退一步,指著來人道:「怎麼又是你?」

  門口站著的少年,已隱約有了些玉樹臨風之意,一張臉越發出落的脫俗標緻,只是氣質上不敢親近,有些冷若冰霜之意,正是淩絕。

  淩絕被猛然一撞,胸口隱隱做疼,那張冰山似的臉上便更多了幾分不悅,聽應懷真如此說,便冷冷說道:「是惡人先告狀麼?明明是你撞了我,不肯道歉,倒要反咬一口?」

  應懷真心道:「早知道是你,越發撞得狠一些,撞死了倒也乾淨。」

  面上卻冷冷淡淡地,斜睨著淩絕,道:「我只說了一句,淩公子倒不依不饒地補上這麼若干,不知道要咬人的可是誰呢?罷了,我不與閒雜人等一般見識。」說著,一揚頭,哼了聲,邁步出門去了。

  淩絕被堵了一句,待要還嘴,對方已經走了,何況跟個小丫頭拌嘴,卻也不是他素來的作風……只不知為何每次應懷真都會惹得他失態。

  淩絕便恨恨地,回頭對應春暉道:「不是我說,府上這位二小姐著實的潑辣兇悍,府上其他幾位小姐我也見過,都也是極有教養的名門淑媛,怎麼偏偏她竟是這般模樣?」

  應春暉因方才看了一番熱鬧,早笑得亂拍桌子,聞言便回答:「你問我?我問誰去?我這位懷真妹妹,可是人見人愛無人不誇的,凡見過的,都說她太過懂禮了,不知為什麼一見著你,就跟變了個人兒似的……大概是前輩子的冤孽!哈哈!」說著又亂笑起來。

  淩絕自詡從未做什麼破格的壞事,竟然不知哪裡得罪了應懷真,自跟她認得,算來也有四五年了,這份宿怨跟恨意似乎從未改變過……

  淩絕雖然是個冷清之人,但被人無端這樣地記恨抵觸著,也難免覺著有些氣悶,何況除了應懷真外,遠的不提,就說應公府裡的應翠應玉,以及應蕊,見了他無不是小心翼翼,唯恐惹他不快,都是以他為重的姿態,對比之下,真是越發又生了幾分悶意。

  -----------

  作者有話要說:

  注4出自以下,本章拿來應用^_^

  唐 張九齡

  《感遇》

  江南有丹橘,經冬猶綠林。

  豈伊地氣暖?自有歲寒心。

  可以薦嘉客,奈何阻重深。

  運命惟所遇,迴圈不可尋。

  徒言樹桃李,此木豈無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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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2 章

  淩絕本是同春暉一塊兒回府的,因近來他年紀漸大,才氣橫溢,聲名鵲起。這樣尚未參與科考的少年才子素來是極易為人矚目的,京城內便有多權貴大人們賞識他。

  先前便是被應梅夫特意叫了去說話,應梅夫因見他人物出色,談吐不凡,心下很是激賞,親兒子春暉反倒不及他了,只恨沒有個親生女兒,不然立刻就要許了淩絕。

  淩絕從應梅夫的書房回來,才正好撞上了應懷真。

  當下淩絕便又同春暉說些功課,探討些四書五經,指摘些近來新出的詩詞,說來說去,竟是以應蘭風所作的這首為最佳,淩絕心中暗自感歎,忽然不免想起應懷真,又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春暉因見他若有所思似的,便會錯了意,只因淩絕近來也有兩首好詩出世,但論起來仍是不如應蘭風這一首,他便只說:「你年紀畢竟還小,以後大有可為呢,何必耽于一時的短長?將來這風流文壇的領袖,除了你我竟想不出第二個。」

  淩絕見他想錯了,卻也不解釋,只笑道:「你休要一味地誇獎,只怕捧殺了我。」

  春暉拍掌笑道:「我倒是想捧殺,只怕你心裡大有數,別人想捧殺也是不能的。」

  兩人又說笑了會兒,約了改日再見。

  淩絕就出府而去,春暉送別了他,自回府來,誰知還未進書房,就有小丫鬟說應梅夫叫他,春暉忙去見父親。

  應梅夫見了他,不免又斥責了幾句。只因春暉雖然不錯,但應梅夫才見了淩絕那樣的最出色的少年,故而把春暉比下去了,所以應梅夫更生了幾分「望子成龍」的心思,好歹把春暉說了一頓,無非是說叫他務必用心些讀書,多多向淩絕請教之類,春暉不免一一答應,應梅夫見他有些虛心之意,才放他去了。

  且說淩絕自回了府,才進門,就看見一個人往外走,那人見了他,便笑呵呵地迎了上來。

  淩絕仍是淡淡地,舉手行了個禮,那人三十來歲,普普通通的面相,文士打扮,帶笑道:「表弟是又去外頭應酬了?今兒是被哪位大人相請呀?」

  淩絕心中不喜,面上便更帶出三分,只道:「是跟學裡同窗相見。」

  那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仍是自顧自地笑著說:「表弟如今越發出色了,更兼在外面好大的名頭!前兒我跟黃大學士家裡的一個親戚見面,他還特意問起我來,說大學士每日家稱讚哥兒,那人原本跟我沒什麼交情,只因知道哥兒跟我有親,這次竟還特意請了我一頓……我的臉上也著實地有光了不少呢。方才我也把這件事跟姨媽說了,她老人家也高興的不成。」

  淩絕越發不喜,也懶得應付,便只說道:「若是無事,我便不耽擱了,改日再說話。」一拱手,抬腳去了,那人見狀,只得也出府去了。

  淩絕進了內宅,打聽了淩景深並沒回來,心下更有幾分惆悵,就去見他母親。

  淩夫人見了他,倒是歡喜不已,只因方才又聽了若干奉承讚揚他的話,一見他回來,便一疊聲說:「我的兒,正想著你呢,快過來。」

  淩絕只好上前,淩夫人握著他的手,叫他身邊兒坐了,就問他去了哪裡,做了什麼,吃沒吃飯之類,說了好一會兒。

  淩絕見母親只是喋喋不休地說些無關緊要的話,便忍不住問道:「母親,方才我那表哥是來做什麼的?」

  淩夫人見他問,知道是見了面兒,就說:「也沒什麼……無非是來親戚們來往來往罷了。」

  淩絕嗤之以鼻,道:「來往來往?若是真心想來往,先前我們家落魄的那樣的時候他們都去哪兒了?如今無非是看哥哥出息了,所以忙不迭地都跑來,煩不煩呢?」

  淩夫人聽了,卻也不惱,只是笑著嗔了一下,道:「這孩子說些什麼胡話,親戚們家裡也有個忙亂不忙亂的,先前他們家裡忙亂,如今自然是空閒了才想著來了,何況,縱然真是看咱們家出息,那也不是你哥哥出息,必然是你出息才對。」

  淩絕不以為意,道:「我又出息什麼?又沒功名,又沒能耐。」

  淩夫人輕輕打了他一下,道:「可不許胡說!現在沒有功名,將來難道不許有的?遲早晚的事兒,方才你表哥也跟我說了,好些大人們都賞識你呢……」說著便面有喜色,卻欲言又止。

  淩絕瞧在眼裡,並不說,只是又問:「他親自跑來咱們家一趟,真個兒只是說些奉承娘的話,並沒別的事兒的?」

  淩夫人見他一再追問,卻不敢就再隱瞞,只好遲遲疑疑地說:「只還有一件小事兒罷了,你不用管這個。」

  淩絕眼睛一眯,道:「究竟是什麼小事兒?若是小事,又哪裡值得巴巴地趕上門來,又說那麼些好話呢?母親只快跟我說。」

  淩夫人勉強笑了笑,便道:「你大概也知道,你這表哥……他原本是隸屬京兆尹手下的,任的是長丞一職,不料因為前些年京兆尹家裡孩子被賊人綁走之事,受了牽連,竟被降了職,這幾年一直不得升遷呢。」

  淩絕哼了聲,只問然後如何。

  淩夫人停了片刻,才道:「只因他聽說近來……你哥哥在林禦史的手下當差,所以就想走你哥哥的門路,讓他在禦史大人面前美言幾句,疏通疏通,這本是一件極小的事,何況你表哥也沒什麼大錯,倘若禦史大人肯發一句話,他自然就官復原職了……所以我說這件事你不用管,只等你哥哥回來我跟他說就是了。」

  淩絕聽了這句,一聲冷笑,道:「我就猜無事不登三寶殿的,果然也給我猜中了,正是為了這件事。」

  淩夫人忙問:「你已經知道了?」

  淩絕道:「我早聽說他近來想疏通此事,只是苦於沒有門路罷了,偏偏趕巧這時侯又來,不是找哥哥又是為何?叫我說,母親不要攬這件事是正經!」

  淩夫人皺眉道:「這又是為何呢?若他真官復原職,對我們家裡也是有好處的。」

  淩絕越發冷笑說:「他先前也有在原職的時候,那時候我雖年紀小不懂事,可也不曾見著有什麼好呢?」

  淩夫人只得哄說:「不要說賭氣的話,以前是以前,以後他們不是就懂了?自然忘不了我們。」

  淩絕正色說道:「娘不用說往後如何,我們再艱難也不曾去求過誰,只是靠著哥哥過活,才一直到如今,若是哥哥先前是個好吃懶做或者遊手好閒的,難道叫我們上這些親戚家裡去求不成?如今好不容易哥哥好一些了,我也略有點名聲,他們就巴不得地上來了?」

  淩絕說到這裡,又起身來,看著她娘說道:「倘若這件事真個兒是無關緊要的,那也無妨,我也不至於說這幾句話了。可是母親仔細想,林禦史大人素來以鐵面著稱,若是肯徇私情,又哪裡會有這個名頭叫人人生畏?哥哥在他跟前當差,自然要打起萬分精神,絲毫差錯都不能有才是,如今母親接了表哥這件事,若是真慫恿哥哥去說情,豈不是等同哥哥自己把自己的錯兒送上?以林禦史眼裡不揉沙子的做派,恐怕立刻就不用哥哥了!到時候母親卻又讓我們再靠誰去?」

  淩夫人聽了這一番話,心中微微地發毛,也有些懊悔自己方才禁不住她外甥一些好話,就貿然應承了。只好勉強說:「我聽說林禦史十分待見他,應該也不至於因此而革除了他?」

  淩絕說道:「正是因為哥哥從不做這些下流猥瑣之事,所以林禦史才重用他,若真做了,又哪裡有今日?何況哥哥這職位,也是唐家哥哥一力舉薦的,若哥哥不仔細做好了,竟是連唐府的面子也一併駁了!以後再哪裡尋第二個唐哥哥一樣的人,再來相助哥哥的?我那些表哥堂兄弟之流,雖然多,又有那個指望得上?」

  淩夫人聽到這裡,隱隱後怕:「照你這樣說來,若真的做了此事,不僅得罪了林大人,連唐家也一併得罪了?」

  淩絕說道:「母親細想便知,別因母親一時心軟,毀了咱們全家。」

  淩夫人呆呆怔怔,出了會兒神,才幽幽歎說:「果然是我想的太淺了……罷了,等改日他來,我只說幫不上就是了。」

  淩絕這才點頭道:「母親也不用怕得罪人,只要哥哥在林大人身邊一日,就算得罪了這些人又能如何?」

  淩夫人見他又說孩子氣的話,才又笑道:「你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一說你哥哥,你就維護的他什麼似的,難道我就是壞的,有心要害他?」

  淩絕道:「倒不是害他,只是倘若是無心之間若做了錯事……難道就不用擔干係的?何況哥哥的事也跟我們家休戚相關。」

  淩夫人又歎了口氣,道:「罷了,竟不說此事了。」

  淩絕見他母親終於斷了這個念想,才想告辭,淩夫人忽然又笑著說:「其實今兒倒另還有一件喜事的。」

  淩絕見她面露喜色,一時想到淩夫人方才說話欲言又止時候的神情,便道:「是何喜事?」

  淩夫人笑看著他,終於忍不住說道:「今兒……有人上門給你提親了。」

  淩絕一愣,有些啼笑皆非,道:「提親?給我提的什麼親,哥哥如今的事兒還沒定下來呢,我著什麼急。」

  淩夫人聽他又說淩景深,便斂了笑,氣憤道:「他倒是還得願意定下呢,上回我想給他定你姨媽家裡的紅姐姐,不料他竟無法無天地鬧出那件事……雖然已經過去了,但是京內這些人消息是何等的靈通,雖然他如今差事還好,但那些有頭有臉上得了檯面的人家,畢竟是不敢輕易開口的,因此竟不能指望!」

  淩絕便替淩景深分辯說道:「哥哥怎麼了?上回那件事……不過是跟個娼伶喝醉了酒罷了,滿京城內風流的王孫子弟多著呢,做盡了那些荒唐事……怎麼偏哥哥就做不得?」

  淩夫人聽了這話,微微有些動氣,說:「快快住口!你才多大,就也跟著知道‘娼伶’了?我就是恨他這點,他自己做就罷了,先敗壞了你的名頭,又叫你也學著這個了!」

  淩絕冷笑道:「母親怕什麼?這種事還需要人教的?若心裡想自甘墮落,不用人教也有一百種法子學會,自己立志走正途的話,便是滿世界的人都拉著學壞又如何?——何況哥哥哪裡會教我壞?他只是被母親逼得沒了法子,才鬧出那種事來……母親不也是因此斷了叫哥哥娶紅表姐的事?」

  淩夫人聽了這些話,氣得不成,又不捨得打淩絕,便只捶腿道:「你們兄弟兩個要氣死了我!你也不聽話了!」

  淩絕見她動了怒,才略緩和了語氣,說道:「哥哥是個有主見的人,只會做對淩家有益的事,母親何必替他多思量呢?至於我的事……」

  淩夫人聽他說到這裡,便睜著眼睛看。

  只聽淩絕道:「我年紀還小些,竟不著急,何況此刻看著我好的大人們,不過是想賭我將來的前途罷了,縱然要定親,那定給我的也不會是什麼著實高貴的小姐,倒不如等過兩年,我若像是郭家哥哥一般在科考中嶄露頭角……那時候自有更好人家來說呢。母親覺著如何?」

  淩夫人聽他有板有眼地說了這些,卻轉怒為喜,樂得笑起來,道:「先前還說你只是氣我,到底是我的兒,正經事上絲毫也不糊塗!可不正如你說的呢?雖然今日來提親的也是個不錯的官宦人家,但我打聽著,倒像是要你定一個庶出的小姐,我心想若咱們家還是當初的家聲模樣,哪裡要庶出的小姐呢,就算他們家的嫡小姐也是配不上!可喜你又這樣有主見。」

  說話間,就把淩絕又拉過來,抱了一抱,感慨說道:「你哥哥……我便不說了,橫豎母親心裡只指望著你……好孩子,你就是母親一輩子的倚靠。」

  淩夫人知道淩絕有個古怪毛病,不愛跟人肢體相碰,就算至親也是不成的,雖然他忍著不說,到底心裡難受,因此只抱了一把就放開了。

  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便道:「是了,我今日還想起了跟郭家的那件事……」

  其實淩絕方才心中也影影綽綽浮起過這件事,聽他母親說,便不做聲。

  淩夫人覷著他的神情,道:「你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呢?郭家那位小姐……我見著雖然是沒什麼挑兒的,可到底要比你大兩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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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8 18:22:07 |只看該作者
 ☆、第 63 章

  淩夫人問了一句,見淩絕不言語,就又說道:「當初跟他們家這件事,其實也是倉促間定下來的,後來他們家搬了……咱們兩家的聲望又不似從前了,所以竟都疏遠了,也不知他們家裡到底還記不記得有這麼一回事。如今母親只問你的意思,你覺得你白露姐姐如何?若是不喜歡……倒不如就再給你尋個歲數相當的。」

  雖然這數年郭家又搬回了京內,郭淩兩家互有往來,郭建儀跟淩絕自不必提,淩夫人也跟郭夫人也都重敘了舊日之情,但因彼此心內都有些顧慮,便都十分默契地不曾提及兒女之間那口頭約定的親事,因此淩夫人此刻才又提起來,只看淩絕意下如何。

  淩夫人正等淩絕回話呢,忽然外頭有小廝喊:「大公子回來了。」

  娘兒兩個便停了口,頃刻,果然又有丫鬟說淩景深來請安了,當下就叫了進來。

  淩夫人本沒好氣兒,只因淩絕方才說了她一頓,才對淩景深和緩了些,只問了幾句他當差如何,略說了幾句,便叫他退下了,淩絕順勢就也退了出來。

  兩兄弟數日不見,此刻在廊下並肩而行,淩絕便不住地打量淩景深,淩景深不由笑問:「你只看我做什麼?不認得了?」

  淩絕道:「哥哥近來瘦了些,聽說林大人病了,你這幾日又一直都沒回家來,是不是更勞碌了?」

  淩景深這才笑說:「有什麼勞碌的?每日裡無非吃吃睡睡。只是現在是緊要時候,林大人身邊缺不了人,我又怕被歹人趁虛而入,於是未免比平日多上心些,這幾日我不在家,你可還好?」

  淩絕歎了聲,道:「我能有什麼事,無非是看書罷了。是了,說起來我要先跟你說一聲……」

  淩絕說著,就把他表哥來求疏通的事說了一遍,又說自己已經勸了母親,末了叮囑道:「雖然母親聽了我的話,難保以後再隔三岔五地被這個哄那個騙,若真的趁著我不留意,對你提什麼非分要求,你可千萬不要因礙于母親顏面、當真就替他們辦了?」

  淩景深哈哈一笑,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兩人走了會兒,將到淩絕書房,淩絕知道他即刻就要走,便站住腳,又道:「還另有一件事,今兒母親跟我說起你的親事來……是不是也好上上心了呢?畢竟這把年紀了。」

  淩景深呵呵了兩聲,淩絕便不悅說道:「你不要只是打哈哈,這是正經事,或許……你心裡有什麼中意之人了?到底是哪家小姐,你莫非不好意思說?若真的有看中的,也好趁早兒提親呀?」

  淩景深只道:「什麼意中人!你才多大,竟替我操心起這個來了,還是多想想你自己罷了,林大人前兒也還對我誇獎你來著,只怕再大一歲,那上門提親的人連應付也應付不過來呢。」

  淩絕聽他又繞回自己身上,就哼道:「同你說正經話,你卻這樣攀扯我,罷了,我不管了就是。」說著,一仰頭,進書房裡用功去了。

  下午時候淩景深便回到了林府,林沉舟畢竟是有些年紀,因為一向操勞過甚,又加上換季之時,時氣又不好,故而竟害了病,臥床數日,近來才漸漸地能起身。

  見淩景深回來了,林沉舟便道:「你也不必著急就回來,這些日子多虧了你內外照料,我如今好些了,你倒不如就回家歇息兩日。」

  淩景深道:「大人說哪裡話,這不過是我的分內事,且我回家不過也閑著,反而渾身不自在,不如在大人跟前伺候著還踏實些。」

  林沉舟便笑起來,道:「果然小唐沒錯舉薦了人。」

  原來自淩景深來了,凡事留心,處處謹慎,果然比先前跟著的都做的好,林沉舟暗自留心,又見淩景深為人,雖平日裡能說能笑,但若真遇上正經事情,卻也有些雷厲風行,絲毫也不含,便是因為他這洞察入微,還曾躲開了兩次極厲害的刺殺,因此林沉舟省心不少,對他極為滿意。

  還另外有一點是,只因林明慧不知為何,從還沒見淩景深時就對他百般挑剔,每每出言褒貶,語帶不屑,自從淩景深來到,更是變本加厲,說的林沉舟的耳朵都發了熱,勸也無用,只好由她。

  而淩景深卻十分的好性情,有時候聽見了也只當沒聽見的,一直是個「他強任他強,清風拂山崗」我行我素的模樣。

  林沉舟更是欣賞他這份淡然,一方面信了他的為人,另一面也深知林明慧的脾氣,知道兩個人是不對盤的,見了自然是相互避開。

  因此儘管淩景深在林府隨意出入,林沉舟也並不疑心其他,何況淩景深還是小唐舉薦之人。

  淩景深同林沉舟說完了話,丫鬟送了湯藥上來,淩景深親自接了,伺候他喝了,又扶他去榻上歇息養神。

  林沉舟便靠著他,問那丫鬟道:「小姐如何了?可好些了?」

  丫鬟回道:「大夫晌午又來看了一次,說是並沒什麼大礙,只是害了風寒……已經抓了藥熬上了。」

  林沉舟點了點頭,又囑咐丫鬟看緊林明慧喝藥。

  淩景深聽著,便道:「原來林小姐也病了?」

  林沉舟歎了口氣,道:「正是呢,這幾日她在我跟前端湯送水,受了勞累,大概也有些思慮過甚……」

  淩景深便不再問,扶著林沉舟躺下,見他閉上雙眸睡了,才踱步出來。

  林沉舟臥房邊兒上都有侍衛守著,淩景深前後左右又走了一遍,看著十分妥當,才信步往內院而來。

  此刻已入秋了,百花凋零,院子裡的幾棵紅楓開的倒是好,點點如火,于滿目秋色蕭瑟之中,團團豔紅,頗為賞心悅目。

  淩景深邊看邊走,不知不覺將走到林明慧的居處,他便站住腳,揚頭往那邊看了會兒,正要轉身離開,忽然聽到幾聲呼喝,隱隱傳來。

  淩景深不由地停了步子,凝神一聽,卻仿佛是林明慧在喝罵什麼,道:「蠢材!叫你倒杯水也不會!是要著實氣死我不成?」

  淩景深一怔,細看過去,又聽林明慧聲音不太好,連喘帶氣地又罵了兩句,道:「都別站在我眼前兒!沒得更叫我上火,一點兒眼力價都沒有,留你們何用?知道你們也無心留在這兒,趕明兒都攆出去就是了!」

  淩景深挑眉,忽然見伺候林明慧的兩個丫鬟匆匆忙忙從屋裡跑出來,便往這邊而來。

  淩景深腳下一動,往那棵楓樹後一站,借著些高大月季的掩映,悄無聲息地便遮住了身形。

  只見那兩個丫鬟急急而行,將走到這邊的時候,才說:「姑娘的脾氣越發暴躁了,真是叫人不知該怎麼辦……如今更加連藥也不喝……病要多早晚才能好呢?」

  另一個說道:「叫我看,這病只怕也不是真的病,多半還是心病罷了……畢竟……咱們還是要小心些,別招惹了她才好……」

  說著說著,聲兒小了下去,人也經過這邊兒,去的遠了。

  淩景深目送那兩個丫鬟去了,才從樹後轉出來,又看了一眼林明慧房間的方向,思索片刻,正要離開,忽然聽到「嘡啷」一聲銳響,仿佛跌碎了什麼,緊接著是林明慧尖叫了幾聲。

  淩景深心中一動,此刻那些丫鬟都退下了,左右靜悄悄地,竟無人前去查看。

  淩景深無法,忙閃身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趕去,到了門口,見那兩扇門關著,他便不動,只隔著門問道:「小姐安好?」

  裡頭悄無聲息,淩景深皺了皺眉,抬手將那兩扇門推開,撲鼻只嗅到一陣香氣夾雜著藥氣,屋內錦繡鋪陳,佈置的清雅不失華美,的確是個女孩兒的閨房,卻看不見人。

  淩景深屏住聲息,這是他頭一次來此,此刻側耳細聽,便抬腳邁步進入,把右手邊的簾子一搭,定睛一看,微微吃驚:卻見林明慧半趴在地上,不知如何,旁邊有個紫金的小香爐跌在地上,桌上的一杯茶也倒著,水滴滴答答地順著桌布往下。

  淩景深忙搶上前去,先喚了兩聲,不見回應,暫時卻也並不見什麼傷痕,才要伸手去扶她起來,卻見林明慧慢慢抬頭,竟是雙目通紅,淚痕滿臉,竟是比往日憔悴了許多。

  淩景深一怔,而林明慧見是他,便啞著嗓子道:「怎麼是你?你……好大的膽子,快快給我滾出去!」

  淩景深見她開口便如此,少不得退後一步,道:「我聽著像是有事,才大膽進來看看,既然姑娘沒事,我便退下了。」說著,微微一躬身,便欲轉身往外走。

  才動了一步,忽然聽林明慧哭了起來,哽咽著道:「都走!都給我走得遠遠的!你們索性都離了我,倒也清淨……讓我一個人死了便罷了!」

  說到最後,竟傷心不已,又放聲大哭。

  淩景深聞言,便皺了眉頭,腳下將動未動之間,便又轉回身來,竟走到林明慧身旁,略一猶豫,才彎腰下去,雙手抱住林明慧的身子,微微用力,便將她打橫抱了起來。

  林明慧正悽惶大哭中,忽然間身子一輕,有一雙極為強而有力的手臂將她環住,還來不及反應,人已經騰空而起,被他牢牢地抱入懷中。

  林明慧一驚之下,哭聲也立停,只是瞪大眼睛看著,淚光朦朧中,只見淩景深白著一張臉,並不言語,打橫抱起她後,邁步就往床邊走去。

  林明慧這才驚覺,忙道:「你幹什麼?」見他不做聲,就伸手捶了過去,亂打一氣,道:「你放肆!快放我下來!」

  淩景深任憑她亂打,只是不理會,幾步到了床邊,微微俯身,將她輕輕地放在被褥上。

  林明慧跌回褥子裡,來不及如何,忙拉起一床被子,慌慌張張擋在身前,又驚慌失措地看著淩景深。

  淩景深盯著她看了會兒,卻默默地轉過身去,走到桌前,把那杯子裡的殘水潑了,又重新倒了一杯,複走到床前,向著林明慧遞過去。

  林明慧看看他,又看看那杯子,道:「你……」

  淩景深淡淡道:「病了就好好地吃藥,不要再胡思亂想,自討苦吃。」

  林明慧知了他並無惡意,又羞又惱,臉便慢慢紅了起來,道:「你敢教訓我?」想了想,臉更紅了幾分,道:「誰胡思亂想了?又想什麼了?」

  淩景深也不回答,見林明慧不接,就伸出手去,把她的手拉出來,將杯子塞在她的手中。

  林明慧渾身僵硬,身不由己握住了,淩景深又回身,把那紫金香爐撿了起來,放在桌上。

  林明慧見他又往外去,不由叫道:「你、你站住!」

  淩景深緩緩停了步子,並不回頭,林明慧看著他的背影,又看看手中的水杯,眼中的淚又湧了出來,便道:「我爹不會有事麼?」

  淩景深道:「林大人的病已經有所好轉,不日就大好了,小姐請放心便是。」

  林明慧聽了這話,便又哽咽著哭了起來。

  淩景深不好就走,站了會兒,便道:「若是沒有別的吩咐,我便退下了。」

  林明慧擦了擦淚,才道:「我知道這些日子,多虧了你,先前我對你那樣……你不要放在心上。」

  淩景深背對著她,微微一笑道:「莫非小姐當我是那種小肚雞腸的婦人麼?」

  林明慧「噗嗤」一聲,破涕為笑,忽然又道:「你莫非在拐著彎兒罵我?說我是小肚雞腸的……」

  淩景深道:「小姐什麼都好,就是太多心了些。」

  林明慧聞言,便又愁上眉心,道:「我怎能不多心?父親這一場病的厲害,偏偏那個……狠心的毅哥哥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才回來……若真的有個萬一,叫我倚靠誰去?」

  說到這裡,更覺傷感,便又落下淚來,索性把手中杯子往地上一扔,抱頭就哭起來。

  淩景深站了會兒,便慢慢回過身去,重新走到床邊,看著林明慧哭的身子發抖,他便緩緩伸手,在她頭上輕輕撫過,雙眸中如墨如淵,輕聲道:「放心,還有我在。」

  林明慧察覺到,又聽此言,猛然一抖,便抬起頭來。

  四目相對,林明慧先是用力打開他的手臂,神情裡有幾分迷惘,幾分張惶,忽然有些醒悟過來,便道:「你、你在瞎說什麼?你、你這該死的……不許碰我!還不出去!」

  淩景深緩緩地將手握了起來,看她一眼,轉身緩緩地往外而行。

  林明慧望著他,心怦怦亂跳,不由又道:「以後不許你……再過來!我的事、不用你理會!不然的話,我就告訴爹……告訴毅哥哥,說你欺負……」

  淩景深本已經走到門口,聞言雙眸中光芒一閃,便站住身形。

  林明慧還未說完,就見淩景深忽地轉過身來,臉上的表情竟大不好,她一愣,還未想到要說什麼,淩景深已經大步走了回來,將她攔腰一抱,緊緊擁住,低頭便向她唇上親了下來。

  林明慧渾身一震,無法可想,只覺得他的唇極冷,雙臂卻堅硬如鐵,半分也逃不脫。

  隔了會兒,才反應過來,忙伸手亂打亂推,淩景深雙臂放鬆,將她放開,低頭看她,林明慧只是戰慄,道:「你、你……」

  淩景深凝視著她,道:「你向小唐說什麼呢?說我如何欺負你……」還未說完,又把她抱回來,慢慢靠近她的唇,手臂上一緊,摟得她更貼近自己,沉聲道:「是說我……這樣?還是……」說話間,那唇便越發貼近,道:「這樣?」話音猶在,便又吻落。

  林明慧只覺如身在水中,起初還有些意識,漸漸地便已沉淪,渾然不知如何,正如滅頂一般,忽然聽外面有人叫道:「姑娘,姑娘!唐三公子有消息來啦!」

  林明慧耳中聽得分明,卻仍是無法動作,連眼睛一時也睜不開,忽然覺著身上一松,整個人跌回了褥子上,緩緩地睜開眼睛,眼前卻不見了淩景深的影子。

  林明慧怔怔呆呆,無法反應,此刻那丫鬟已經歡天喜地地進來,見她趴在床邊兒,雙眸惺忪,還以為是睡著了,便忙站住腳,道:「姑娘,我方才前面得了信兒,老爺讓我來跟您說一聲,說是唐三公子來了消息,若無意外,最遲年底就回來了。」

  原來林沉舟料到林明慧思念小唐,剛得了小唐的信,便忙叫丫鬟來通知,也叫她心下歡喜歡喜。

  不料林明慧聽了,呆怔了半晌,才喃喃說:「毅哥哥要回來了?」

  丫鬟忽然看到杯子在地上,忙俯身撿起放在桌上,笑道:「可不是呢?姑娘這下該高興了。」

  林明慧又怔了一會兒,才恍恍惚惚笑了起來,含糊說道:「是……這實在是太好了,你……你去看看藥熬好了不曾,拿來我喝。」

  那丫鬟見她肯喝藥了,忙去看藥熬得如何。

  丫鬟去後,林明慧才撐著起身,左左右右看了會兒,並不見淩景深的影子,林明慧情知他已經去了,對空愣怔了會兒,抬手在唇上輕輕試著撫過,想到方才一場,如夢如幻……心中又是驚跳,又是惱怒,又是……翻來覆去,究竟不知是何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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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8 18:22:21 |只看該作者
 ☆、第 64 章

  天漸漸涼了,這一日,應懷真在屋內炕上,趴在桌子上描花樣子,一隻肥壯的狸貓便趴在她的腿邊上,閉著眼打呼嚕。

  應懷真描了會兒,便覺著手有些發僵,正揉搓著,見李賢淑氣哼哼地進來。

  應懷真見她面帶惱色,就問出了何事。李賢淑在外面不便說什麼,如今面對女兒,卻也沒什麼忌憚,便道:「還不是你那兩個好姨媽,當初她們兩個要嫁的時候我就有些不樂意,到底拗不過,如今終究是鬧起來了?」

  原來李家的兩個姊妹,二妹妹美淑跟三妹妹巧玲兩個,一個嫁了甜水巷於家典當鋪的少東,那人生得倒是齊整,就是好拈花惹草。當初徐姥姥還為了此事特意在泰州跟李賢淑商議來著。

  三妹妹巧玲,本來是許了幽縣村子的一個裡正之子,前年李賢淑帶著應懷真回娘家,還說了此事來著,不料自她們回了京內不久,徐姥姥便傳了信兒來:那門親事竟然告吹了。

  李賢淑自然吃了一驚,仔細問了才知道:原來另有一家男方上門提親,那人卻是在幽縣縣衙裡當差,雖說是管囚獄的,卻大小是個官兒,倒是比裡正之子更有幾分體面了。

  原本徐姥姥是不肯的,只是捱不住巧玲自個兒動了心了,在家中鬧死鬧活地,立意要跟之前的裡正之子斷了,要改這叫「陸波」的小官兒。

  到底是沒有法子,過了年便也嫁了,日子過得起初倒也和睦,後來就看出來了,陸家的兩個老的十分厲害,又嫌棄巧玲的娘家是行商的,只覺著他們的兒子實在不會挑人,因此處處不滿挑剔,隔三岔五地打罵。

  而巧玲偏也不是個任人拿捏宰割的主兒,開始礙於顏面還忍著,時間一長,便也索性跟兩個老的鬧起來,三天兩頭地雙方吵鬧,那陸波就夾在中間,兩邊兒安慰而已。

  次年巧玲便生了個兒子,本以為兩個老的會因此高看她一眼,不料兩人竟仍是如故,把巧玲氣得半死。

  這倒也罷了,偏偏是今年,陸波因為一宗官司糾葛,竟給告了,對方又有些權勢,思來想去,便只能向李賢淑求助。

  李賢淑只因心內早有芥蒂,又加上應蘭風不在京內,此事又是外面的,超出她能打理的範圍,便不願理。

  相比較而言,美淑那邊的情形倒要好上一些,除了那於家的小子又開始死性不改,招惹幾個風流秧子,美淑鬧了幾次不聽,姑且只好忍著,只每次回娘家仍向徐姥姥訴苦罷了。

  李賢淑說了巧玲的事,應懷真摸了摸狸貓油光水滑的皮毛,道:「娘不理會倒是好的,反正這件事兒不是我們不想理,而是也管不了,假如爹如今在家呢,倒是好說,讓爹自去打聽打聽便是了,爹如今不在,娘若叫底下人去辦,難保他們趁機狐假虎威地鬧事之類……反生出更多事端來。」

  李賢淑歎了口氣,若真的撂手,卻又有些於心不忍。應懷真明白,就又說:「我素日看著,三叔父倒是個有心人,對咱們也好,行事向來也穩當……娘倒不如跟他暗地裡說說,讓他能順手幫一把,就幫一把,只別叫他為難。」

  李賢淑聽了,心頭一喜,拍掌說道:「我怎麼沒想到呢?找他真是最合適不過。」

  應竹韻素來在京內廝混,上上下下各部各地都十分熟稔,這件事的確是找他最合適,他又不是那種一味恃強淩弱的人,辦事講理,素來妥當,一向對李賢淑且又尊敬,真真是最好人選。

  李賢淑眼前一亮,當即就要走,忽然丫鬟報:「表舅爺來了。」

  說話間,郭建儀便走了進來,上前給李賢淑見了禮。

  李賢淑打量他,見他比先前更加氣度和潤了許多,心中暗自稱讚,便同他閒話了幾句,因心內惦記著去尋應竹韻,當下也沒久留,說了幾句就出去了。

  應懷真已經下了炕來,那只狸貓失了愛撫,又見來了人,就也隨著跳下地,翹著尾巴踮著腳出門去了。

  郭建儀笑看著它去,便道:「它倒是比人自在。」

  應懷真已經跳過來,故意斂手行禮,認真說道:「今兒怎麼有空來了?員外郎大人?」

  原來這兩年間,郭建儀已經升了從六品的工部員外郎。郭建儀見她打趣,便笑說:「明日休沐,我今兒早些回來,想著有段日子沒見你了,特意過來看看。」

  應懷真讓著他坐了,就也笑道:「現在倒好,還常常地記得來看看,將來小表舅的官兒越做越大,只怕就不記得我了。」

  口裡似是說笑,心中未嘗不唏噓的,前世豈不是就是這樣?

  郭建儀卻是個極靈透的人,聽了這句,便打量著她的神情,問說:「為什麼這麼說呢?是真心,還是假意?」

  應懷真被他認真一問,倒不知如何回答了,就低下頭去,想了會兒才說:「我不知道,誰又能猜到將來會發生什麼事兒呢,我就是有些……擔心罷了。」

  郭建儀望著她,半晌笑道:「你這孩子,這性子仍是絲毫未變,總是喜歡多心多想。還是說……你是聽了什麼風言風語的……」

  應懷真聽他說起這個,反而疑惑問:「什麼風言風語?」

  郭建儀見她雙眸清明,便一笑道:「沒什麼,我隨口說說罷了。對了……這個給你。」

  說話間,從袖子裡掏出一包東西,遞給應懷真。

  應懷真接過來,不忙打開,只笑著問:「你又拿了什麼東西來?」

  原來這兩年來,郭建儀每次來看她,都會隨手帶點東西,或者是小玩意兒,或者是吃食之物,總是不空手罷了,偏偏每次都讓應懷真驚喜不已,難得地十分可心。

  郭建儀笑道:「這是桂勝齋新出的芝麻松子糖,我嘗了嘗並不十分甜膩,料想你該愛吃。」

  應懷真早聞到一股香氣,她在桌上趴了半天,又覺著冷,正想吃點兒甜的東西,這卻如雪中送炭一般,便笑道:「小表舅,別對我這麼好。以後若你不對我好了,可怎麼辦呢?」

  說著回身,便在桌上打開紙包,拈了一顆含在嘴裡,回頭又笑:「你要不要?」

  郭建儀本不想吃,然而見她手上拈著一顆送上前來,那手指纖纖,竟是玉色一般,他便笑道:「卻之不恭。」起身抬掌接了,那顆松子糖便落在手心裡,郭建儀拈了吃了,香甜入心,室內一刻靜默。

  應懷真便坐在炕沿兒上,垂著雙腿,吃了三顆才住了,郭建儀早倒了一杯茶,放在她旁邊的桌上,應懷真沖他一笑,舉手喝了兩口。

  郭建儀看著她一舉一動,並不說話。

  應懷真看出他今日有些不太一樣,便斂了笑,問:「小表舅想些什麼?像是有心事?」

  郭建儀回過神來,笑了笑道:「是了,我來是跟你說件事兒,我有一位剛從南邊兒回來的同僚,曾跟二表哥照面過……」

  應懷真一聽,便跳下地來,握住郭建儀的手道:「他見過我爹?我爹怎麼樣了?」

  郭建儀垂眸看了一眼,見那小手緊緊地抓著自己的手,十分急切,便又一笑,抬眸道:「你別急,二表哥很好,據那人說,雖然比先前有些清減了,但精神卻極好的,那人說起來滿口的稱讚,看得出十分地欽佩二表哥。」

  應懷真聽了,閉上眼睛仰起頭,先念了聲「阿彌陀佛」,滿心欣慰。

  郭建儀笑道:「索性一塊兒告訴你罷了,我聽部裡的一些長官們議論說,若照這個勢頭,二表哥明年有可能便回來呢,然而並不能十分確定。」

  應懷真大為驚喜,尖叫一聲,雙手捂住嘴,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郭建儀。

  郭建儀見她這模樣,便伸手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道:「做什麼?」

  應懷真眼圈發紅,瞪著郭建儀看了會兒,忽然張手將他抱住,跳著腳說道:「太好了,小表舅!」

  郭建儀一怔,半晌,才抬手在她腰間輕輕握住,只覺不盈一握,便笑說:「傻孩子,如今怎麼還像是小時候?不好再隨意地亂抱人了,小表舅現在都不能像是以前一樣抱你了,要避諱點好。」

  應懷真才也松了手,只是仍是高興的情難自已,又原地跳了兩下,仰頭上看,合掌喃喃道:「這真是我今兒聽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郭建儀看著她笑面如花,自己雖也唇角微挑地帶著笑,眼中卻有一絲悒鬱,起身走到應懷真身邊,抬起手來,似乎想在她頭上摸一把。

  可手停在半空半晌,卻終究未落下,只是輕歎了聲:「你怎麼還是這麼小呢……」

  應懷真依稀聽見,便歪頭看他:「小表舅你說什麼?」

  郭建儀向她一笑,道:「我說叫你不要挑食,免得整天長不高,你瞧應蕊應玉。」

  應懷真笑道:「昨兒老太君還說我長了肉了,你偏來說這個。」

  郭建儀笑著搖了搖頭,道:「總之你要好生吃飯,快些兒長……」說到這裡,便又停下,只又說了幾句別的,才又走了。

  到了晚間,應佩也過來吃飯,吃完了就跟應懷真閒話,聽說郭建儀來過,便隨口說道:「小表舅如今了不得,連肅王都十分青眼……竟說有意把郡主許配給他呢。」

  應懷真聞言,目瞪口呆。

  應佩又笑道:「然而郡主如今才十二歲,自然還不能論婚配,不過這兩年的確有許多人前去郭家提親是真的,小表舅這樣的人物,不知將來咱們的表舅媽是什麼樣的呢?」

  應懷真聽了,想起白日郭建儀那副偶爾神不守舍的模樣,卻不知跟這個有沒有關係?

  她閑來無事也曾回想過,卻不記得郭建儀前世曾說過親,因為後來他逐漸遠了應公府,至於他身邊兒發生何事,自然更是不得而知。

  應佩又說:「說起小表舅來,我又想起,昨兒我跟土娃見面,他說唐三公子、就是你的‘唐叔叔’,最遲年底就回來了,你可聽說了?」

  應懷真正琢磨郭建儀的事兒,便應道:「春暉才跟我說了。」

  應佩笑道:「他倒好,有這消息不跟我說,反嘴快跟你說了……也不知道唐大人如何了,可還是原來那樣風姿脫俗叫人傾慕?」

  應懷真心頭一動,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來,就不答話。

  應佩見她仿佛神思恍惚,怕她是犯了困,就讓她早些休息,自己退了出來。

  是夜,應懷真臥在床上,外頭窗櫺下的花草裡,秋蟲熬著冷,仍發出虛弱地聲聲鳴叫,似帶淒涼。

  上回中毒命懸一線時候,應懷真想起了好些曾以為是忘了的事,事後她把記著的仔細理了理,起初並沒什麼頭緒。

  直到小唐離開,應懷真同敏麗成了好友,一來二去,從敏麗口中得知了小唐曾要同林明慧定親之事。

  聯想上回昏迷時候,見到前世應蘭風欲去參加小唐的婚禮,並對她所說「那位唐三少奶奶,也是個了不得的」,以及小唐前生也是定親許久,拖延到二十六歲才成親……這兩件事漸漸地竟像是合起來了。

  應懷真心想:小唐前世所娶的那位了不得的少奶奶,自然沒有別人,便是林明慧了。

  林沉舟在朝中地位舉足輕重,被應蘭風如此推崇,理所當然,加上林沉舟是小唐的恩師,小唐與林明慧自小認得,此刻兩家又有這個意思,這樁親事竟像是鐵板釘釘,自然是沒有跑兒了。

  應懷真翻來覆去,黑暗中眼珠轉動,想道:「以後若是再見著林姐姐,我倒要好好地巴結巴結才是……」

  忽然又想起林明慧那樣的牙尖嘴利不肯饒人,不由又笑:「唐叔叔以後若是娶了林小姐,兩個人相處,也不知是個什麼情形呢?」想到林明慧嬌蠻之態,又回憶起前世小唐不苟言笑的莊嚴模樣,只覺著有趣,翻了個身睡了過去。

  如此睡到半夜,忽然間不安起來,隱約叫了兩聲。

  吉祥是睡在她外間的,模模糊糊聽了聲音,便起來查看,卻見應懷真躺在帳子內,不停地掙動手腳,嘴裡發出哭喊之聲。

  吉祥嚇了一跳,知道是魘住了,便握住應懷真的手臂,叫道:「姑娘!姑娘!快醒醒!」

  應懷真猛地大叫了聲:「爹!」猛地坐起身來,睜開眼睛,卻是滿眼的淚。

  李賢淑就在對屋住著,聽了動靜,早忙的披衣起來查看,應懷真正氣喘吁吁,滿頭滿臉地汗跟淚,見了她,張手將她緊緊抱住,哭道:「娘!」

  李賢淑大驚,抱住她問:「怎麼了?做了噩夢了?」

  應懷真含淚點頭,李賢淑掏了帕子,給她拭淚,又問她究竟做了什麼噩夢。

  應懷真一見了她,本想立刻就說的,然而心中轉念,卻又一字不提,只忍了淚道:「沒什麼,就是夢見一隻老虎追著我咬,我跑來跑去,就是逃不了。」

  李賢淑聞言,才笑起來,輕輕一點她的腦門兒道:「什麼老虎呢?必然是睡覺手壓著胸口,才做噩夢,以後睡相可整齊點兒才好。」說這,又叮囑吉祥晚上多加留意,見無礙,就自回房睡去了。

  應懷真只打發吉祥也去睡,自己卻坐在床上,毫無睡意,心仍是怦怦亂跳,看看窗外夜色如墨,距離天明還早著呢,應懷真一時恨不得即刻天光。

  次日一早,應懷真就打發人去尋郭建儀,讓他得空即刻來府裡一趟,不料偏郭建儀一大早兒就出京去了,家裡人也並不清楚是去了哪裡。

  應懷真聽了消息,呆呆愣愣,不知該如何是好,回想夢中情形,仍覺得心驚肉跳。

  原來應懷真昨晚上是真的做了一個噩夢,只不過卻並不是給老虎追,而是夢見應蘭風。

  也並不是前世的事兒,而是真真地做了一個夢而已,只是這個夢真實的可怕,讓她驚心動魄,才從夢裡哭得掙醒了過來。

  應懷真夢見應蘭風人在南邊兒,仿佛是一道大河,正在命人架橋似的……忽然之間上流決堤,一道大水咆哮而至,便把應蘭風卷在其中,他拼命掙扎,卻身不由己地被大水卷沒其中,轉瞬不見。

  應懷真眼睜睜在岸上看著這一幕,一瞬揪心疼痛,拼命往應蘭風身邊兒去,卻總是不能夠救的,因此才哭醒了……本來她想立刻跟李賢淑說明,然而又一想,此刻說了,徒增母親的憂心煩惱,卻是無濟於事的,於是強忍住了。

  次日,只想找了郭建儀來,好歹派人去南邊兒也好,再仔細打聽也好,總要得一個確切的消息,不料郭建儀竟不在京內,著實讓應懷真束手無策。

  而就在應懷真做了這樣一個噩夢的夜晚,在南邊的象郡,應蘭風的的確確也才經歷了一場生死劫難。

  被人從水裡撈出來,用力按壓胸腹,吐出了許多水,應蘭風幽幽醒來,看到頭頂一尊圓圓地明月,恍若隔世。

  天空往下,是幾個擠在一起的手下人,正盯著他著急查看,許多聲音在喊他:「應大人,應大人……可無恙麼?」

  又有人喜道:「醒了醒了,還好是醒了!」

  若干關切呼喚的聲響裡,還有一個聲音與眾不同,竟說道:「放心,是死不了的,他命裡註定不該死在這兒……」聲音陌生,更頗有點兒陰陽怪氣。

  應蘭風張口,卻又吐出一口水來,咳嗽了兩聲,招財便扶著他起身,替他在後背上順氣兒。

  應蘭風才有些呼吸平順,忽然聽到先前陰陽怪氣的那個聲音又說道:「咦,好生古怪,你這個人……原本的運道不是這樣的……」

  應蘭風的眼睛方才被河水沖的生疼,又加上暗夜,更加看不清是誰在出言,只依稀看到有個黑幽幽地人影在眼前晃了兩晃,而後又驚訝地叫起來,說:「哎呀!逆天改命!這可不是好的……究竟是誰人如此?只怕不得善終呀!」

  這人從開始發聲之時,已經有許多應蘭風的隨從跟下屬們心中不快,只是礙於方才之事,便不曾出言呵斥,此刻聽到這一句,再也忍不住,便紛紛罵道:「住口!怎麼說話呢?敢如此詛咒大人?」個個怒目而視,只差圍過去打上一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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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8 18:22:44 |只看該作者
 ☆、第 65 章

  因近來秋雨連綿,河水暴漲,象郡地形且又複雜,應蘭風同一些水工、築師連日勘查,定了用疏通分流的法子來遏制洪流。

  這幾日裡天公作美,好歹暫時停了下雨,因此諸人不免連夜趕工,應蘭風自詡身為朝廷欽派,凡事必須要親力親為,嚴格督導監察,務必不出一絲紕漏才好,因此竟也夜晚不寐,帶了招財張瑉等到河堤上觀望施工。

  工地上早有地方官在駐紮著,但見應蘭風親來,自然十分動容,勸了數次叫應蘭風回去歇息,應蘭風並不聽,東走西看,觀察情勢,見進度已經十之八九,心下滿意,又招呼施工諸人,說明了竣工之後請眾人飲酒,工人們也都十分歡喜。

  不料因先前河水漲了幾寸,上游有一道堤壩年久失修,已經有些搖搖欲墜,被幾番沖刷,終究決堤。

  應蘭風正站在一塊石頭上張望情形,忽然看到上游一道黑影呼嘯席捲而至,月光下銀光爍爍,一時竟不知何物,片刻才反應過來,瞬間毛骨悚然。

  應蘭風目光一轉,見有幾個工人正在河邊兒上,他便大叫起來:「快些離開!」連呼數聲,那些人有些聽見了卻不明所以,有些兀自沒聽見,仍是低頭搬運石塊。

  應蘭風見情勢緊急,生死一剎,縱身跳下大石,一個不慎跌倒在地,渾然不顧忙爬起身,趔趄著邊跑邊大聲呼喝,拼命揮手叫他們即刻撤離。

  此刻那些工人們終於有所察覺,紛紛往堤壩上跑來,應蘭風俯身下去,伸手助力將他們拉扯上來,最後一個遲了些,還未上來,水已經沖到跟前,頓時歪了身子即將跌入水中。

  這瞬間,應蘭風見他高擎著手,滿眼絕望,當即想也不想,豁命俯身,用力抄手將那人的手死死握住,便欲使力拉他上來。

  洪水的巨力又有誰人可擋?應蘭風只將那人拉上了一寸,剎那間水流宛若巨獸的長舌,輕輕一卷,應蘭風的身子倒栽蔥似的就隨著跌入水中。

  招財跟張瑉原在別處探看,忽然間應蘭風發瘋似的往河邊跑去,還不知所以,聽到洪水的咆哮巨響才反應過來,兩個人雙雙不約而同地往這邊趕著來救,卻畢竟是晚了一步!

  張瑉靠得近一些,見那河水如洪荒巨獸似的,把應蘭風跟那名水工吞噬其中,心中恐懼之極,生生地剎住腳,忽然間聽到身後有人大叫。

  張瑉還未回頭,只覺得一道勁風撲面,有個人影竟從自己身旁掠了過去,如流星一般沖入激流!

  張瑉驚心動魄,無法言語,耳旁聽有人厲聲尖叫說:「大人落水了!快來人啊!」

  又有人叫道:「招財叔跳下去了!招財叔跳下去了……招財叔!」

  不知如何是好,處處紛紛叫嚷,十分淒厲刺耳。

  張瑉如石塊一樣呆呆矗立,這才明白方才掠過自己身邊的那道影子是招財,但雖然明白,卻仍無法相信,心神震撼。

  眼見一道道身影從身邊跑過,張瑉終於反應過來,當下拔腿順著河流奔騰方向跑去,雙眼死死盯著河面上,希圖看見任何一個人的身影。

  在場的工人官員們也發足狂奔,一邊拉起繩索等物,拼命往河裡扔,但是見這河水如發狂的猛獸之態,人人心中卻是一團絕望,就算再精通水性的,也是不敢貿然就跳入這樣的激流之中,事實上,面對這樣湍急的水流,是否通水性已經是不重要了,因為縱然是再好的潛水功夫,也毫無施展的餘地,能自保已經不易了。

  但饒是如此,仍有幾人奮不顧身地躍入水中,竭力相救。

  眾人正膽顫心驚,忽然聽有個聲音遙遙地喊道:「快來這裡!」

  只見月光下,下游不遠處有一道身影,正揮著袖子不知做些什麼,他身後有個略矮些的影子,縱身一躍,如遊魚般地鑽入水中,竟連絲毫水花也不起。

  眾人一邊急救,一邊兒看著,只見頃刻間那洪水已經湧至,幸虧此處的分流河道已經建成,水流暫緩,分成兩截滔滔流去。

  岸邊上那人跑跳著行到高處,此刻已有些工人奔到跟前,那人指著水面一處,道:「繩子往那裡扔!快快!」

  工人們此刻六神無主,雖不知此人是何意思,卻仍是將繩索紛紛扔下,忽然其中一個工人驚叫一聲,原來繩子被什麼拉扯住似的,他忙撐住雙腳。

  先前出聲那人又道:「快往上拉!」

  旁邊工友見狀上前,一個接一個拔河似的,往上使勁兒,漸漸地靠了案,卻見先露頭的是個陌生的少年,手臂裡勒著一個人,正是應蘭風!

  工人們大喜,奮力又拔,又有人前去接應,少年手撐著地,自己爬上來,其他人就去拉應蘭風,不料竟極沉重,又多了幾個人,七手八腳地往上拽出來,卻見應蘭風手上還死死扣著最先落水的那名工人。

  緊接著,那些下水救人的也都冒了頭,見已經救了人,便各處上岸。

  他們久居河邊,深知救援方法,見應蘭風雙眼緊閉,當下便擠壓胸腹各處,忙著急救。

  那救人的少年坐在地上,把濕了的衣裳脫下來擰乾,一邊擦了擦濕淋淋地臉,他抬頭看一眼被眾人圍著的應蘭風,又看向另一處,見自己的師父仍是站在岸邊上,探頭探腦地往河裡看什麼。

  少年隨著看去,忽然看到河裡有一道影子,隨波逐流地出現,幾度沉浮,終於攀住河岸,爬了上來,想要起身,卻一時踉蹌跌倒。

  有眼尖的水工看見了,便叫:「是招財叔!」即刻有好幾道人影上前,將招財扶起來,往應蘭風方向走來。

  這邊正好將應蘭風救醒了過來,那名落水的工人已先一步醒了,正也圍在旁邊,偏偏聽那人陰陽怪氣說什麼「不得善終」,頓時個個發怒,若不是看在他方才指揮人救援的份兒上,早就打了起來。

  應蘭風呼了幾口氣,只覺得心肺仍是要炸裂似的,想擺手,手指卻都動彈不得,便聲音微弱地說道:「人可都無恙嗎?」

  地方官跟工頭忙說道:「大人放心,人都在,一個也沒少。」

  應蘭風點點頭,還沒說話,便頭暈眼花,撐不住又跌了回去,招財將他抱住,說道:「大人還是先回去歇息歇息。」

  應蘭風又轉頭四處找方才說話那人,依稀看到一道灰白色的影子,便模糊地問:「這位……先生,方才所說的不知何意?」

  眾人鴉雀無聲,都瞪著中間那人,生怕他再說出什麼不好聽的來。

  卻聽那人呵呵笑了兩聲,說道:「有趣,有趣……」目光一抬,又道:「神勞形瘁,有所不恤,何苦來著……」

  應蘭風以為他是在說自己,疑惑道:「先生……」

  那人不待他說完,才又看著他道:「你走這一趟,處處生變,弄得神憎鬼厭,前面還有一道劫呢,不過……倒也不用怕,會有貴人相助。到時候你便知道我方才所說真與不真。」

  應蘭風心頭恍惚,還要再追問,卻覺著頭目森森,已經精疲力竭,張口咳嗽了幾聲,招財替他撫著後心,道:「大人還是先回去罷!」

  應蘭風竟無法出聲,張瑉見狀上前道:「招財叔,我來抱大人。」

  招財一點頭,張瑉就把應蘭風接手抱了,轉身離開。

  工人們見狀,也紛紛散開各自做工去,臨去還都瞅一眼「出言不遜」的那位,卻有好幾位紛紛地向地上那救人的少年道謝,那少年只是笑著擺手。

  招財站起身來,也掃了一眼那人,便也跟著張瑉去了。

  此刻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地上那少年把濕衣裳重又披上,便說:「您老人家能不能管住這張嘴?明明出力救了人,卻仍是得了不少白眼。」

  那人看來不過是四十左右,戴著一襲黑色的文士方巾帽,身著灰白色的鶴氅,清秀臉容,三縷長須,生得倒是斯文一派,頗有些仙風道骨的意思。

  此刻這人袖著手,仰頭朝天,哼道:「這些俗人糊塗,也難指望他們懂為師的神機妙算。」

  少年歎了口氣,道:「人人都糊塗,只有師父你是最懂的,只是我也不明白:何至於差點送了我的命,也要救這個人呢?」

  那人嘿嘿一笑,道:「你命裡跟他有這樣一種緣法。」

  少年道:「半夜三更不好好地睡覺,哄騙我說來這裡釣魚,卻竟叫我做這種要命的苦差事。我瞧著……明明是你跟他有這一種說不得的緣法?」

  那人嘻嘻笑了兩聲,道:「我並不欠他,哪裡有緣?」

  少年嘖嘖說道:「難道我竟欠他?我從來不曾見過這人。您老編故事也要找個像樣點的。」

  那人並不回答,只是左右看看,道:「這一場大水把魚都沖走了,咱們還是正經回去睡覺罷了。」

  少年又氣又笑:「哪裡都沖走了,我便抱上一條來不是?」

  那人聞言便笑起來,道:「果然很是,你抱上來的是最大的一條肥魚。小張燁,果然是有近朱者赤這回事,你跟著為師許久,竟也變聰明了許多。」

  少年張燁歎息,道:「方才他們怎麼沒打您老一頓呢?」

  兩人鬥著嘴,沿著河岸往遠處的小鎮上而去。

  次日應蘭風從睡夢中醒來,猛然坐起,回想昨夜,恍若一夢,只是胸口仍是有些隱隱作痛,可見並非是夢。

  忽然耳畔隱隱地又有人說道:「你原來的運道不是這樣」又說「逆天改命,只怕不得善終」……嗡嗡然響成一片。

  應蘭風揉揉額頭,卻見招財走了進來。

  應蘭風並不知道招財昨晚上拼命地跳河相救的事,便只道:「現在什麼時候了?他們修的如何了?」

  招財把手上的湯盅捧著遞給應蘭風,才道:「大人雖然盡心盡力,可也要保重自己些才好,倘若出了什麼事,家裡頭可還有奶奶跟小姐呢。倒也要為她們著想著想才是。」

  應蘭風接了湯盅過去,聞言一點頭,有些愧疚道:「你說的很是,只是昨晚上情形緊急,我一時就顧不上許多了。只想著救人罷了。」

  招財歎了口氣,不再說話,只是看應蘭風喝湯。

  應蘭風喝了幾口熱熱地雞湯,才覺得胸口那副冷悶之意慢慢散開,忽然想起一事,就問道:「昨晚上是不是有個人說什麼……我的運道不是這樣,又說我不會死在那裡等話的?」

  招財頓了頓,才道:「的確是有這麼個人,還是他救的大人。」

  應蘭風愕然,便問詳細。

  招財就同他說了,應蘭風聽完,喃喃道:「這人倒不像是個尋常的江湖騙子,倒像是有些能耐的,只不知道為何那樣說我呢?」

  招財笑道:「大人何必放在心上,這種人信口胡說的多著呢。」

  應蘭風道:「若真是胡說,又為何有能耐救我上來呢?」

  招財便默然不語了。

  隔了十幾日,當地的工程便竣工了,應蘭風便請那些水工等喝了一場,滿城歡悅,張燈結綵,如過年一般。

  次日,應蘭風就打點啟程去下個地方。

  當地人眾念著從未見過這樣的好官,來到地方,並不貪吝剝削,卻是踏踏實實地為民謀利,且又都傳遍了應蘭風捨身救人之事,委實感恩戴德,因此應蘭風臨行之時,滿鎮的百姓都來相送,喧喧鬧鬧地送出十幾裡。

  好不容易勸了那些百姓回頭,應蘭風便騎馬而行,一邊走一邊查看周圍的地形山勢,這已經成了他的習慣,既然被欽點管理土木等事,但凡到了一處地方,先留心的便是地勢。

  南邊山上草木茂盛,水汽氤氳,且又多霧,走了會兒,就見白霧茫茫,將路都遮蔽了,就如人行在雲端一般。

  幾個隨從跟嚮導在前帶路,中間張瑉手按腰刀,緊緊跟在應蘭風身側,招財騎著一匹騾子,押著些行李等物跟在後頭。

  如此又走了十數裡,那霧竟聚而不散,越發濃了,應蘭風擔心再有瘴氣,就叫眾人把口鼻上圍了帕子,又行了會兒,張瑉忽然道:「大人,情形不太對。」

  應蘭風便問:「怎麼了?」

  張瑉還未回答,便聽得利箭破空之聲,張瑉反應極快,大叫道:「偷襲!」立刻把應蘭風從馬上拉下來,按在地上。

  應蘭風才下馬,就有一支箭從他原本所在之處射過,與此同時,周遭亂草叢中躍出許多道人影來,個個蒙面,手持兵刃,呼喝著便砍了過來。

  迷霧之中也不知多少人馬,張瑉指揮手下嚴防死守,一時險象環生,如此左沖右突,大概一刻鐘功夫,來敵才敗退而去。

  張瑉叫點查剩下之人,見死了兩個侍衛,傷了四個,卻有十幾個賊人死在地上,暗自叫了聲「僥倖」。

  此刻日頭有些出來了,霧氣漸漸消散,張瑉知道此地不可久留,便急忙催著人馬趕路,一邊越發警惕,又走了近兩個時辰,才影影綽綽地見了前方村鎮的影子。

  張瑉松了口氣,回頭對應蘭風道:「總算脫離險境了,方才大人受驚了。」

  應蘭風道:「無妨……」心中卻想起那夜,那位奇怪的先生所說的話,心道:「莫非這就是他所說的又一劫?只不過並沒有什麼貴人相助,難道真個兒只是個信口雌黃的騙子而已?」

  其實應蘭風自到南邊來,雖然是欽點的興修水利土木等工程,但是有些地方官兒貪墨成性,不免想趁機從中克扣搗鬼,還有一些因天高皇帝遠,故而自高自大得很,全然不把應蘭風放在眼裡,面對這些蠹蟲,應蘭風自然得想法兒對付。

  幸好的是,他在吏部那段時間,因為要歸類卷宗等,所以竟把些官吏的檔案看了個遍,他又是個有心人,竟在心中記了大半,此行之中,就見到了好幾個「老熟人」。

  雖然是第一次見面兒,但他對對方的底細卻是摸得極清楚,譬如京內可有什麼靠山,家中又有什麼親戚之類,其優劣之處,皆都通曉。

  那些官員見他如此厲害,本來要十分的刁難,不免就也只淺淺地做上三分罷了。

  而因此應蘭風也明白了當初調令未下、在平靖夫人壽宴之時,小唐對他所說的「未嘗不是沒有用的」那句話究竟何意。

  小唐必然也是算到了他此行阻難重重,在吏部所學的那些,早晚會派上用場,果然給他所料不差。

  但除了一些識時務者外,自然也還有一些冥頑不靈的地方官,不僅不聽調令,反而生出不軌之心。

  應蘭風一路而來,多虧了張瑉是個極機警得力的,因此雖然遇上了幾次劫殺,卻都安然度過,因此也還扳倒了幾個貪官污吏。

  頃刻間到了縣城之前,應蘭風抬頭看去,見乃是一座古老城池,城門口兩個差人耀武揚威,知道又不是個好地方。只怕方才那一場圍殺也跟此處的地方官有些關係。

  當地的縣官接了,倒也和顏悅色,並無差池之處。當夜便住在驛館之中。

  睡到半夜,迷迷糊糊中,應蘭風忽然聽有人喚道:「應大人,應大人醒醒。」

  應蘭風渾身困倦,心裡雖明白是急事,卻並不想睜開眼,卻聽那人道:「已經中了迷藥了,先帶出去。」

  應蘭風聽到「迷藥」兩字,勉強睜開雙眼,依稀看到一道有些熟悉的影子,自眼前一閃而過,應蘭風此刻心底已經迷糊,想道:「怎麼是他?他什麼時候回京了?我又什麼時候回京了?」

  忽然間有一聲慘叫聲傳來,繼而火光沖天,照的白晝一般,到處都是喊殺之聲。

  應蘭風雖仍緩不過勁兒來,卻也知道大事不妙,在一團血火躍動之中,只聽有人沉聲道:「竟是如此喪心病狂,統統殺了!一個也不要留!」

  這聲音本極好聽,此刻壓低了,卻顯出令人戰慄的狠辣之氣來。

  應蘭風試著動了動,歪頭看去,卻見前方門口,在湧動的血火之光中,一道黑衣勁裝的影子站在彼處,寬肩細腰,身段是極好的,平靜的仿佛閑看景致。

  然而在他周圍,卻有許多人正拼命呼喊,逃竄,或者負隅頑抗,一個個閃身而過,一個個卻又血濺當場,極快地倒下,終於……一切都歸於平靜,那火光隨著應蘭風的閉眼,也慢慢地熄了。

  應蘭風一直昏迷到次日傍晚才醒來,仍覺著頭疼如裂,咳嗽著爬起身來,發現自己睡臥在一間陌生的房中,回想昨晚的情形,頓時打了個寒戰,忙跳下地,鞋子也不顧穿便往外而行。

  到底身體脫力,蹣跚著剛走到門口,就聽到外面有人道:「……他們仗著朝廷不會追查來此地,竟無法無天至此,但凡是剩餘黨羽,一概格殺,必定要斬草除根,以儆效尤。」

  應蘭風猛然止步,沒來由咽了口唾沫,已經聽出這聲音是誰,卻又無法相信,伸手想要開門,手卻有些發抖。

  正在遲疑,忽然聽外頭腳步聲響,漸漸到了這邊。

  應蘭風情知那人來了,竟忍不住後退一步,與此同時,眼前那兩扇門便被推開,光芒隨著打開的門扇一擁而入,有人站在那一團光裡頭,身姿影影綽綽。

  應蘭風眯起眼睛細看,終於看清楚那人的臉。

  小唐站在門口,目光相對,便一笑道:「應大人,沒想到竟能在此相見,久違了!」

  他鄉遇故知,情形偏又是這樣的複雜,應蘭風仍是在震驚之中,便忙僵著行禮:「唐大人!你……您怎麼在此?昨晚上……」

  小唐邁步進來,在他手臂下輕輕一搭,道:「大人昨晚上被他們用毒煙熏倒,索性有驚無險,不必客套了。」

  應蘭風無法做聲,忽然想到手下一干人等,忙又先問如何。

  小唐皺眉道:「折損了幾個侍衛,張瑉受了傷……其他眾人都無恙。」

  應蘭風松了口氣,知道是此處的縣令圖謀不軌,果然,小唐道:「因此處靠近邊界不遠,此處縣官便勾結境外賊匪,有自立為王之意,又奴役百姓,無所不用……知道大人前來,生怕對他不利,便安排了殺人滅口計策,先前路上的截殺便是他們所為。」

  又說了那縣官昨夜已被斬殺,也命人去徹底清查其殘餘羽翼。

  應蘭風張口結舌,半晌歎道:「幸好唐大人及時趕來,不然我們皆成了刀下亡魂,更叫此獠越發在此狂妄坐大,將來豈不是成了朝廷的心腹之患?對了!大人如今已經是回國了麼?」

  小唐笑道:「我也是才回來,本不經過此處,只是推算著應大人是時候要經過此地了,又因聽說這裡的官兒不是好的,所以多心過來看看,不料正好遇上。」如此一團溫良謙和,讓應蘭風疑心先前聽見的那個下令斬草除根的聲音……究竟是不是他。

  而小唐雖說的雲淡風輕,應蘭風心中又怎麼不知:這種事哪裡有「正好」之說,必然是小唐料到他會置身危難,所以故意來幫手的罷了。

  應蘭風細看小唐,分別近四年,當初泰州遇見的這少年面上少了些許青澀之意,寶光內蘊,鋒芒不露,倒更顯得出色了,一時心中感慨萬分。

  小唐又說了幾句,便叫應蘭風歇息調養,他便出門而去。

  應蘭風卻又哪裡睡得著,跟著出門來,見天井裡蒼苔斑斑,遍地流水,正看處,就見招財從對面樓下堂中出來,手臂也是吊著。

  應蘭風見他受傷,忙趕上去問訊,招財道:「只是些許輕傷,大人不必擔憂,幸喜大人無礙。」

  應蘭風查看了他的胳膊,又點頭歎道:「唉!還真是給那個人說中了……」

  招財一怔,應蘭風以為他忘了,便道:「就是那夜救了我的那位先生,他說我前路還有一大劫難,但會有貴人相救……我起初也還不信的,如今豈不是對上了?」

  招財想說什麼,又不曾說,默默地低了頭,應蘭風卻又道:「只沒想到,我的貴人竟是唐大人……」說著,想到小唐出色的眉眼,不由搖著頭笑了笑,道:「從泰州開始……到如今,天南水北的,竟是何種緣分呢?」

  因為那惡吏在此地盤踞數年,從上到下都是黨羽,小唐便不忙著趕路,先命手下細細地搜查,竟著力把那些為非作歹的官吏跟惡霸等一一清除乾淨,免得留下後患。

  如此一直到了第七日上,才準備出發回京。

  應蘭風因還有公幹,自不能隨行,臨別時候依依不捨,忽然想起一事,便忙回身取了一個包裹,雙手奉上。

  小唐不解其意,只問:「這是?」

  應蘭風笑笑,道:「大人不必誤會,這個……是我一路南下所見的一些小玩意兒,本來想回京之後給真兒的,只不知道幾時才能回去,如今正巧大人路過此地,倒不如請大人先幫我帶回去交給真兒,也叫她勿要掛念,心中歡喜,不知可使得麼?」

  小唐聽了,大笑道:「大人一片拳拳之心,我怎麼能不成全呢?何況是順手之事。」說著,便雙手接了過來,又笑道:「應公放心,我定會親手交給小懷真。」

  兩人話別完畢,小唐翻身上馬,向著應蘭風一抱拳,道:「以後便在京中跟應公相見了。」說罷,打馬往前而行。

  應蘭風在後舉手揮別,目不轉睛且看,只見駿馬如龍奔騰,馬上之人英姿颯爽,身後諸人一一跟上,雖只有數十人,卻好生地整齊英武,似有千軍萬馬之勢,馬蹄聲如雷,轉瞬間便消失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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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8 18:23:01 |只看該作者
 ☆、第 66 章

  只因沙羅國距離京城實在太遠,縱然是傳信兒的話,走一趟也要一年時間,因此消息傳遞極為不靈便。

  譬如小唐自啟程前就發了信回京,林沉舟雖知道他出發了,但接到信的時候,卻並不能得知他如今已經走到哪裡了,因此就算想回信也是無處可投遞。

  所以自從小唐出使,兩方面的消息便如同斷絕了一般。

  而小唐又怎能算准了應蘭風便是在當月今日來到這窮山惡水之地呢?自然不能,事實上,在小唐的預計中,應蘭風最早也得幾個月後才到。

  只因知道此處的官員並不是普通的惡吏,而是那種窮凶極惡無法無天之徒,應蘭風雖有張瑉隨護,卻仍是難以對付。

  小唐怕有兇險,因此特意前來替應蘭風先清路的,沒想到正好遇見,救了個正著。

  小唐自沙羅國回來,隨行其實還有些車駕,譬如沙羅王所送的回禮等物,其中還有九個沙羅國美姬。

  小唐便只將這些人暫時安排在旁邊縣城之中,命梁九親自看護,自己卻帶了幾個得力的下屬繞路來到僻縣,虧得他連夜而至,不然的話,縱然晚一步也是萬事皆休了。

  如今總算是替應蘭風掃平障礙,才又快馬加鞭地率人趕回,繼續往京內而行。

  這一日在京中唐府,敏麗正跟應懷真說話,忽然外間丫鬟說:「林大小姐來了。」

  兩個人才站起來,就見林明慧笑吟吟地從外頭進來,只見她穿著一身紫色的衫子,上繡著百蝶穿花的圖樣,顯得身段窈窕,更添幾分美貌。

  敏麗上下一打量,便笑道:「林姐姐病了一場,還以為你要成個病西施了呢……怎麼反倒添了顏色了?竟比沒病之前更好看了!」

  林明慧聞言,面上微微一紅,卻不言語。

  敏麗卻又笑說:「你縱然不說我也知道。」

  林明慧一驚,便看她:「你知道什麼?」

  敏麗瞅著她,道:「你別慌……我怎麼不知道的?還不是我哥哥快要回來了的緣故?瞧姐姐這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模樣兒,快快收著點兒罷了,免得叫人都看出來了,笑話你呢。」

  林明慧這才又笑著低頭,暗中松了口氣,因見應懷真也在場,便又啐了口道:「你才要收著點兒,一個閨中的女孩兒,總拿人取笑是怎麼樣呢?何況還對著懷真妹妹,你留神教壞了她。」

  敏麗也走過來,拉著應懷真的手坐在她旁邊,含笑說道:「你別瞧她年紀比我們小,然而她什麼不懂的?哪裡就輪得到我教壞了。」

  應懷真只是笑說:「姐姐別拿我取笑,我原是什麼也不懂的。」

  敏麗就也瞧著她笑,道:「這才是正經知禮的女孩兒呢。」

  林明慧見她兩個如許親密,心中詫異,便也坐了,說道:「我病了一場,你們兩個比先前竟更好了……」

  敏麗回頭道:「姐姐別吃醋,你病了一場,我不是還去瞧過兩次的?」說著抿嘴一笑,便低了頭。

  林明慧笑道:「算你還有些良心。」忽然目光一頓,望見敏麗頭上斜插著一支發釵,頂上一朵水紅色的絹花,極為精緻好看。

  林明慧心中一動,竟覺著這花兒眼熟的很,細想想,竟有些像是先前淩景深送給她、卻又給她扔了的那支。

  林明慧便故意問道:「你這朵花兒倒是新鮮,聽聞是外頭都愛戴的,我原本也想買一支,你哪裡得了的?」

  果然敏麗聽了,臉上有些靦腆羞色,便道:「也沒什麼……是景深哥哥送的,若是我自己買的,就也給姐姐也買一支了。」一句話而已,卻喜滋滋地帶著難掩的甜意。

  林明慧聽到「淩景深」三字,心中頓時大不自在起來,又窺著敏麗含羞的神情,忽然心頭一動,脫口道:「你莫非……」

  話到嘴邊,猛然想起應懷真也在,有些話卻不便說的,於是便忍住了,只沉吟低頭。

  應懷真卻並不言語,仿佛什麼也沒聽見,只撿了桌上敏麗沒做完的一個繡面兒,認真打量。

  原來應懷真同敏麗一場相交,幾乎無話不談……敏麗也曾隱隱約約提起過幾次淩景深,每次提及,總是十分讚揚之色。

  應懷真因是經歷過「情」之一字的,見敏麗說及淩景深時候的神情,含羞帶怯,滿面喜悅竟壓不住,簡直同她前生提起淩絕時候的模樣一般無二,心中便知道敏麗鍾情于淩景深了,而且還用情頗深。

  應懷真心中暗自歎息。

  上回小唐臨出使之前,應懷真跟隨應蘭風去他府裡,淩景深當時也在場,只是應懷真那時候只顧注意小唐去了,因此只是驚鴻一瞥,不曾十分留意。

  後來跟敏麗又說起來,才慢慢地記起了此人,知道他是淩絕的兄長,以及……

  只是她雖和敏麗交好,可有些話自然是不便說的,還有一些是絕對不能說的。

  因此每當敏麗提起淩景深,應懷真只當做不在意聽的模樣,或者隨意地敷衍幾句,除此之外,一個字也不肯多說,一句也不肯補明。

  然而敏麗心中極為心儀淩景深,這些誇耀的話偏又不能對旁人說,若對林明慧說,以她的性子必然不依不饒,或者又大罵淩景深一句,或者又取笑敏麗一頓……但是應懷真不同,不管對她說什麼,她只是笑聽著,溫和之極,令人舒服。

  因此敏麗反而更加喜歡,此刻她的心神都在淩景深身上,只顧喜悅於自己的喜悅,橫豎有個人在跟前聽著作為分享就是了,其他的全不在意而已。

  此刻應懷真聽兩個人又提起淩景深來,便又裝作漫不經心的模樣,把繡品放下,搓著手說道:「好似有些冷了,讓我把火挑的旺些。」起身就去那火爐旁邊,伸出手來烤火。

  林明慧見她離開了這兒,才一拉敏麗,小聲說道:「你可忘了先前我跟你說的話了?」

  敏麗問道:「什麼話?」

  林明慧皺著眉,喝道:「別裝傻,你明知道……那個人、那個人不是好的!」

  敏麗才笑著道:「原來你說景深哥哥?唉……你別總是對他有偏見,我跟他是一塊兒長大的呢,豈能不知?何況哥哥又跟他好……」

  說到這裡,忽然見林明慧滿面通紅,仿佛是個極氣憤的模樣,敏麗慌忙哄著說:「好了好了,你別氣,我不說了就是了……我並沒有如何,只是景深哥哥既然記著我,買東西送給我,我豈有不收之禮?不過是這樣而已,並沒有別的。」

  林明慧打量敏麗的樣子,疑心她是喜歡淩景深的……一時又驚又急,她張了張口,極想說淩景深也曾送過她這花兒,但是卻又怎麼說呢?說出來之後又會如何?何況淩景深還對她做了些絕不能宣之於口的事……

  林明慧想來想去,只是氣得轉過頭去,不再說話。

  應懷真背對著她們兩個,隱隱約約聽到了三言兩語,知道兩人在為淩景深嘰咕。

  應懷真默默不語,只是拿著火鉗子撥弄那炭,紅彤彤地炭在爐子裡忽閃忽閃地,好像是個人一口一口地呼吸,應懷真眼前卻出現令人幾乎窒息的一幕:

  白幡飄揚,低低啜泣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而那個人一身縞素,背對著她,直挺挺地跪在地上。

  她身旁一個丫鬟帶著哭腔,小聲說:「這可如何是好,小公子已經三天三夜不曾離開,飯也不曾吃一口,水也不曾喝,任是誰勸也不聽……」

  應懷真的淚刷地湧了上來,只是盯著那道背影,看著那挺直如冰的脊背,知道他心裡此刻必然是極難過的,她想勸他休要太過悲傷,不管如何,還有她在,他須得保重身子才好。

  於是不顧一切地跑上前去,喚道:「淩絕……」

  淩絕並不看她,只是死死地盯著面前那個牌位,應懷真看見他的臉如雪一樣,毫無血色,但雙眼卻偏極紅,仿佛哭出來的淚都是帶著血的。

  那一刻,應懷真仿佛能感同身受,她能真切地體會到此刻淩絕那種摧心折肝般的痛楚,淚不由自主地模糊了雙眼,應懷真伸手,試著去拉他的胳膊:「淩絕……」

  不料才一碰到他的手臂,淩絕用力一揮手,竟把應懷真猛地撇到旁邊去了,她猝不及防,倒在地上,半邊身子摔得生疼,幾個丫鬟嚇得亂跑上來,忙把她扶住。

  應懷真忍著痛,卻仍又驚又憐地看著淩絕,卻見他仍是一眼也不看她,只是死死地盯著前方那個牌位,頃刻,才冷冷地說:「你走開。」

  那時候應懷真以為是他傷心欲絕之故,故而才那樣對自己。

  所以回頭後,她還特意叮囑了隨行的丫鬟不許把此事告訴應蘭風……畢竟是她偷偷跑出來看望他的。

  那一摔,她的肩膀都青紫了,伺候的嬤嬤無意中看見,應懷真只辯稱是自己不留神摔了一跤,叫不許聲張。

  應懷真無法忘卻淩絕跪在靈堂上的樣子,那時候她曾想:不管做什麼都好,只要不讓他這樣傷心,那無論讓她做什麼都願意。

  可不管如何,都不能讓那個人活過來了,而這偏偏正是淩絕所想要的。

  應懷真被丫鬟們扶著離開,她仍是看著淩絕,而他仍是看著牌位上的那幾個字:淩景深……

  黑底白字,觸目驚心。

  是的,在他們成親之前,淩景深已經過世了。

  起初不知他的死因如何……應懷真打聽過,眾口一詞地說是急病。

  思緒起伏,耳畔又聽敏麗低低地笑說:「你就別管我了,還是管管你自己罷了。」

  林明慧哼道:「你且笑罷了,你只不要說我沒有提醒過你……要知道,世上可沒有賣後悔藥的。」

  敏麗道:「什麼後悔藥,我要那勞什子做什麼呢。」

  應懷真的眼睛微微有些濕潤,幸好靠著火,很快便又幹了。

  屈指算來,距離前世淩景深過世……算來還有不到三年的時間。

  忽然有人輕輕板住她的肩頭,低聲笑語:「傻丫頭,對著爐火發什麼呆?瞧你……臉兒都熱烘烘的了,這樣再跑出去,保管就跟林姐姐一樣病倒了。」

  原來是敏麗過來了,輕輕地把應懷真扶起來,讓她仍回原來的榻上坐了。

  應懷真看著敏麗溫柔的臉,想到方才記憶的那些場景,心中仍是不由有些難受:若真的淩景深三年後會死,那這世上除了淩絕,又要多一個傷心欲絕之人了。

  下午時候,應懷真乘車回到府內,才進屋裡,就見李賢淑滿面春風地自外頭回來,笑道:「總算是萬事大吉,天下太平了。」

  丫鬟來幫應懷真把斗篷收了,應懷真還未開口問端倪,李賢淑已經笑道:「你三姨媽那件事已經好了……多虧了你三叔父,真真是個能幹事兒的好人!我還以為是天大的事兒,心煩的不得了,今兒你三叔父跟我說: ‘都是互相知道名姓兒的,大家坐在一塊兒,喝了兩杯酒就沒事兒了’,如今你三姨夫已經放出來了。」

  李賢淑喜不自禁,想了會兒便又笑起來,自此跟三房才又多了幾分親近。

  很快便到了年底,天氣轉冷,這兩日又下起雪來。

  應懷真一大早兒起來,披了斗篷,去給老太君請安,跟應翠應玉應蕊他們幾個女孩兒圍著說了會兒話,見老太君乏了,便起身回房。

  四個女孩兒走到半路,正說笑著,忽然見從旁邊的廊上來了一人,應玉先叫起來:「是小表舅!」

  當下跟應翠兩個就迎上去,圍著說長道短,郭建儀就也停了步子,同她們說話。

  應蕊在旁看著,便道:「這裡怪冷的,你回不回去?」

  應懷真因見郭建儀同應翠兩個說話的時候抬頭看了自己一眼,怕他有事,就對應蕊道:「你先回去,我等會兒再回。」

  應蕊也不說什麼,只有看了一眼郭建儀,便自去了。

  應懷真就站在原處,一邊看雪一邊等著,果然過了片刻,也不知郭建儀說了什麼,應翠應玉兩個便撒歡兒跑了,周遭又是一團安靜。

  應懷真回頭,見郭建儀已經走到身邊兒來,望著她笑說:「怎麼不跟蕊兒一塊兒回屋,在這兒吹風做什麼?」說話間,就把她的斗篷拉了拉,帽子又扶了扶,順便撣去上頭的雪。

  應懷真回頭道:「小表舅這會子來做什麼?可是有什麼事兒?」

  雪映著光,照的她的臉越發的白,如美玉微芒,雙眸更是黑白分明,仿佛能看透人心。

  郭建儀看了會兒,便轉開頭去,只道:「上回你不是叫我打聽二表哥的事兒麼?我已經派了個親信過去南邊兒,今兒才傳了信回來……」

  應懷真聽到他說父親的事,早忘了淡然為何物,忙抓住他的手著急地問:「我爹怎麼樣了?小表舅你倒是快說。」

  郭建儀看著她滿目期待,微微一笑,道:「別急,那人是親見的,也跟二表哥說了話,二表哥好得很呢,你放心就是了……唉,整日裡操不夠的心,可怎麼成?」

  應懷真正眼巴巴瞪著,聽了這話,喜得眉開眼笑,伸手握了握嘴,呵出一口氣,便笑道:「哎呀!我可是放心了!你不知道我懸了多少日子的心呢!」

  郭建儀看著她笑容爛漫,在懷中一摸,應懷真不由又笑:「你又給我帶東西了?」

  郭建儀笑道:「這次可不是我給你帶的。」說著,就掏出一物,遞了過來。

  應懷真低頭一看,竟似是一封書信,呆呆接過來,不由問道:「這是……」

  郭建儀道:「你打開看就是了。」

  應懷真忙撕開了,將信紙展開,一看那上頭的字,頓時就落下淚來,原來正是應蘭風寫給她的親筆信。

  應懷真從頭到尾看了一遍,見應蘭風寫他沿路的趣聞以及窘事,情難自禁,又是掉淚又是笑,如此看了兩遍,才把信收起來,道:「小表舅,我不知該怎麼謝你。」

  郭建儀已掏出一方帕子,遞給她道:「同我說這個,便是要同我生分了。」

  應懷真接過帕子,一邊拭淚,一邊破涕為笑:「誰跟你生分了,我若當你是外人,就不敢煩你幫我打聽我爹的事兒了,你倒是也肯用心,特意派了人過去……換了別人,也難得是這樣放在心上。」

  郭建儀唇角動了動,應懷真看看那方帕子,仔細疊了疊,道:「弄髒了,等我洗了再還你。」說著便欲收起來。

  郭建儀笑笑,卻說:「不妨事。」便舉手拿了過來,重放到懷裡去。

  應懷真聽說了應蘭風的近況,又看了他的親筆信,心中一塊巨石落地,轉頭看著面前飛雪,長長地籲了口氣,道:「這幾日我最高興的就是今兒……小表舅,每次你都帶好消息給我,真真是我的福星……」說著,樂得又笑。

  郭建儀目不轉睛看著她,目光裡一片溫柔,忽然見幾片雪隨著風吹飄了進來,有的便落在應懷真的流海兒上,郭建儀見著,便抬起手來,想給她拂去,手懸在半空,將要落下之時,忽然見應懷真睜大眼睛,愣愣地盯著對面。

  郭建儀一怔,隨著轉頭,驀地看到對面一道卓然不群的人影,依稀正也往這邊看來。

  郭建儀認出那是誰,頓時整個人似轟雷掣電,竟呆在了當場。

  雪紛紛飄落,幾乎迷了人眼,應懷真先是愣住,而後驚喜交加地歡叫道:「唐叔叔!」即刻把裙角拎起,拔腿往那邊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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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7 章

  密雲似蓋,雪落如塵,正是妝點山河,亂迷人眼的時候,在回廊對面出現的那人,卻更是風姿卓絕,皚如山上清雪,皎若雲間之月。

  郭建儀萬萬想不到小唐竟會在此出現。

  大約是因方才有些心神動盪,只顧注目應懷真去了,因此竟不曾留意周遭,更不知道小唐是幾時來的,看了多久,心中竟無限不安。

  他素來敬終慎始,克己慎行,從來不曾失禮人前,不料今日這一陣兒恍惚,竟偏給個最通幽洞微、明鑒萬里的人撞個正著。

  也不知他見了多少,又懂了多少。

  郭建儀一怔之下,那手便握住了,正要收回,應懷真已經歡呼了聲,竟是撇了他,轉身往小唐那邊奔去。

  那錦白色的披風在他面前一蕩,如曼柔的輕雲閃過,因跑的快又兼風吹,底下裙裾飛揚,像是綻開一朵飄然的蓮。

  郭建儀身不由己地凝視著應懷真的背影,只見她離自己越來越遠,這走廊下也越來越冷,兩邊的雪密密實實地落個不停,就像是給廊子加了兩道白色的垂簾,而天地已經消失不見,於他面前,只有這一道孤孤零零的回廊,他在這裡站著,而應懷真轉身跑離。

  心裡忽然有種異樣的預感,莫名地有一絲揪痛。

  然而目光所及,望見彼方的那個人,郭建儀悄然吸了口氣,於面上作出三分無可挑剔的微笑,手在腰間微微一握,端直了肩,邁步也往那邊徐徐而行。

  應懷真跑到走廊盡頭,又忙著轉了個彎兒,裙裾斜斜漾了開去,她伸手在廊柱上扶了一扶,眼中透出慢慢地喜悅,望著那邊小唐也已經轉了過來。

  如此,則更加清晰地看清了他的臉。

  一別四年,這人的容顏仍是依舊,只依稀……通身似多了些什麼,是她有些熟悉然而畏懼的。

  應懷真的手握在廊柱上,廊柱在風雪中冰封雪凍,自是冷極,那股寒意便自她的掌心傳了往上。

  應懷真忙鬆開手,腳下複又往前,此刻腳步卻略放緩了一些。

  而小唐已經也快步走到了跟前,應懷真看清他雙眼中的溫和喜悅,心中不由也一喜,才又跑前兩步,張開手欲抱,忽然想到一事,忙又垂下手臂,只是看著小唐,笑問道:「唐叔叔,你幾時回來了?」

  想到他臨行之前的憂心難以自製,這幾年來偶爾想起的種種思量,更覺此刻相見可貴。

  小唐早將她一舉一動看的明白,不由笑道:「今兒才回來……怎麼不抱唐叔叔了?」

  應懷真見被他發覺,略有些臉紅,便道:「我如今大了些,不能像是先前那樣亂抱人了。」

  小唐哈哈仰頭一笑,卻驀地張開雙臂,竟將她擁入懷中抱了一抱。

  應懷真愣住,身不由己靠在他的胸前,驚得睜大雙眼,然而靠在小唐身上,心中驀地生出一股無比踏實的感覺。

  忽然間,莫名地便想起在齊州街頭的時候,她從拐子懷中用力向著他掙扎過來,緊緊摟住他的那一刻感覺,就如同漂流水上的人終於抓到一塊兒浮木……不不,如今看來,竟是一艘大船了。

  應懷真胡思亂想著,便不由抿嘴笑了起來,雙手動了動,悄悄地在小唐腰間也抱了一抱。

  此刻郭建儀已經到了跟前,小唐便放開應懷真。

  郭建儀微微一笑,拱手見禮:「唐大人有禮,早上聽聞您回來了,只想不到這麼快便見面了。」

  小唐亦微笑道:「郭大人不必多禮,我因有件事,所以特來見懷真一面。」

  郭建儀看一眼應懷真,仍是笑微微地便道:「既是這樣,我便先不打擾了,懷真,改日小表舅再來看你。」

  應懷真忙道:「小表舅慢走。」

  郭建儀又向小唐施了一禮,才緩緩轉身。

  一直等他轉過身去,臉上的笑才一點一點斂了,紛紛雪落如雨,郭建儀只覺耳畔一片無邊寂靜,只聽到刷刷地落雪聲音,更顯孤寂。

  如此好歹出了這一重院落,郭建儀站在門口,面無表情,抬頭看雪。

  站了半晌,才欲離開,就見兩個丫鬟頂著雪,嘻嘻哈哈說笑著過來,見了他在此,便站住了行禮。

  郭建儀見她們是想進院子的模樣,便問道:「你們是去哪裡?」

  其中一個說道:「我們去找東院的吉祥姐姐,跟她借樣兒東西呢。」

  郭建儀微笑道:「若不是要緊的東西,何必這時侯去呢?我方才見太太那邊正翻檢箱櫃,把那些用不著的衣物等都賞了人,你們何不去湊個熱鬧呢?」

  兩個丫鬟聽了,大喜,忙謝過郭建儀,拔腿就去應夫人那邊了。

  郭建儀目送她們去了,回頭又看一眼院內,微微閉了閉雙眼,才邁步下了臺階。

  此刻地上的雪已有一寸厚,踩上去咯吱咯吱作響,郭建儀緩步踏雪而行,雪片子刮在臉上,旋即化成冰涼的水,郭建儀走了會兒,便想到了什麼似的,腳步一頓。

  他抬手在胸前摸了摸,似乎出神,頃刻,面上才重又露出幾分淡淡笑意來,再走時已加快了步子,身影很快消失不見。

  郭建儀離開之後,應懷真便忙問:「唐叔叔今兒才回來,這麼快就來見我,可是有什麼要緊事?」

  原來小唐絕早進城,自然先去面聖,將出使的情形稟明,出宮之後,安排了各色事宜等,自然又回府拜見各位長輩,鬧哄哄地,將近中午時候才出來,然而還得去見恩師林沉舟。

  他一路上長途跋涉歷經艱難才回來,鞍馬勞頓,殫精竭慮,本該先行休整,然而偏又連環轉似的走了這一趟,所見的又都是分毫也不能鬆懈面對的人物,任憑他年少體健,精力過人,卻也已經身心俱疲,有些撐不住了。

  小唐本來想下午再來見應懷真罷了,回府之後稍微整理了一番,看著應蘭風交付之物,忽然想到自己臨行之前,應懷真在唐府對他說的那番話,剎那間眼前便浮現那張寫著擔憂的小臉兒,她紅著眼哽咽似的說:我等你回來。

  小唐回想著,不知不覺莞爾一笑,竟又憑空生出一股力氣,便仍是打起精神,來了應公府內尋她。

  小唐見她問,就把自己在僻縣遇見應蘭風的事說了一遍,只沒有提剿除了惡吏及應蘭風遇險之事罷了。

  應懷真目不轉睛凝神聽著,小唐瞧著她專注之態,笑道:「你父親叫我捎了些東西給你……方才我因沒遇見你,就叫人送到你們屋裡去了。」

  應懷真喜不自禁,忽然又問:「唐叔叔是順路去了那裡,才跟爹遇上的?」

  小唐只哈哈一笑,道:「又問這個做什麼?」

  應懷真想了想,見他不答,就知道其中有事,恐怕涉及政事,只好不問了。

  小唐見她似乎身上單薄,便說:「不要在這兒說了,免得凍著,我送你回去,且走且說罷了。」

  應懷真也笑了一笑,兩人便往東院而去,下了回廊,雪頓時灑滿了頭。

  小唐看著應懷真,忽然想起方才郭建儀給她整理貌兜的情形,此刻見風撩起她的帽子,便也站住腳,伸手替她往前整了整。

  應懷真抬頭看著,道:「唐叔叔,你這樣細心……」忽然不知想到什麼,就掩口一笑。

  小唐道:「你的小表舅不也是這樣細心麼?你這樣笑是什麼意思?」

  應懷真聽他說起郭建儀,便點頭道:「那是自然,小表舅對我是極好的……」說到這裡,卻又笑。

  小唐越發覺著古怪,便又問:「到底笑什麼?倒不像是個好的笑。」

  應懷真索性笑出聲來,才說道:「怎麼不是好的?正是個極好的呢……我方才不過想起來了,唐叔叔這次回來,大概不久就要成親了?」

  原來應懷真見小唐如此溫柔,不免又想起林明慧來,想到他兩個的相處情形,於是才忍不住笑了。

  小唐聽她提起這個,便回過頭來繼續往前而行,微笑回道:「應該是的。」

  應懷真便念了聲「阿彌陀佛」,小唐不由也笑道:「怎麼先念上佛了?」

  應懷真歪頭道:「沒什麼,先前我常去你們府裡,跟敏麗姐姐說話,她常念叨這件事呢,好不容易你回來了,可算去了心事,府裡必然又有一場大熱鬧了,我也高興呢。」

  小唐點了點頭,並不說什麼。

  應懷真想了想,心中一動,就又笑說:「是了,我只跟唐叔叔你說,本來這兩年裡,也有好些人去向敏麗姐姐求親……她只推說你還未成親呢,所以都不答應,若你跟明慧姐姐成親了,看她還推脫什麼。」

  原來應懷真心中想起敏麗心儀淩景深的事,只不明白小唐是否知道此事……但不論如何,最好早些給敏麗另外選一家好人家,能早些斷了她對淩景深的癡念才好。

  有道是「長痛不如短痛」,若是早些死了心,等淩景深真的過世……或許就不會太過的傷心欲絕呢?

  因此應懷真此刻便說起此事,隱約也是提醒小唐,讓小唐給敏麗留心的意思。

  不料小唐聽了,便笑道:「我也聽了敏麗滿口的誇你,說這幾年虧了你陪伴她……你這丫頭,倒是替她打算起來了?嗯……不過你也大了許多,只怕再過兩年,求親的人也要紛至遝來的,你可替自己想過?」

  應懷真聽了這話,臉上微紅,卻道:「怎麼又說到我身上來了?我不用想,我是不會嫁的。」

  小唐很是意外,轉頭看她,笑道:「又孩子氣了,可是胡說。」

  應懷真搖搖頭,臉上一絲兒的笑都沒有,道:「不是胡說,我真的是不嫁的。」

  小唐見她說的認真,不由雙眉微蹙,問道:「這又是為何?」

  應懷真並不言語,只是微微低著頭,小唐在旁相看,見她含辭未吐,矗立雪中,美若空谷幽蘭,潔似梅花帶雪,氣質秀雅絕倫,更兼膚色瑩玉,櫻唇半啟,眉尖帶一絲輕愁似的,越發惹人憐愛。

  雖然此刻才十一歲,然而這般的容顏氣質,已初露絕世之姿,只怕再過兩三年,出落的越發好,名聲又漸漸傳出去……

  小唐忽然又想起郭建儀方才的神情舉止,應懷真雖然並沒察覺什麼,然而方才他在對面看得清楚。

  郭建儀凝視應懷真之時,同這人先前的淡漠冷靜不同,無論舉手投足亦或者眼神之中,都透出一股溫柔之意。

  想應懷真此刻年紀雖小,情竇未開,卻已經有人暗中動心了,若她再大一些,又是如何呢?

  只是……從未想到,郭建儀那種寡情持重之人,竟然會喜歡這小丫頭?然而他們兩個卻是名義上的甥舅關係,只怕郭建儀若想好事成真,也是阻難重重,可轉念又想:以那人的心機心志,若真的看上了應懷真,只怕等閒也是不肯放手的,必然會想法兒達成所願。

  小唐想了想,搖頭暗笑。

  見應懷真不答,小唐斂了神思,便笑著打趣道:「好好好,你若不嫁人,那麼唐叔叔就也不娶親了。」

  應懷真一震,凝眸看了小唐片刻,竟不理睬他了,只賭氣低頭,往前快走。

  小唐忙說:「地上滑,慢一些,忘了小時候跌的那一跤了?」

  一邊說一邊幾步趕上,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臂。

  應懷真停步不及,加上腳下地滑,身子便往旁邊歪過去,不由心慌,電光火石間,小唐忙張開雙臂,重將她抱入懷中,這才穩住身形。

  應懷真驚魂未定,忙站住腳,有些赧顏,才要說話,不料小唐見地上雪厚,又見她只仍穿著一雙薄棉的繡花鞋,站久了必然被雪打濕了,便道:「不要動。」

  應懷真尚不知如何,小唐已微微俯身,竟將她打橫抱起,往前而行。

  應懷真雙腳騰空,驚慌起來,忙叫道:「唐叔叔!」不敢高聲,又低低道:「快放我下來!」

  小唐笑著垂眸看她,故意又逗她道:「怕我把你扔了?還是怕我也跌一跤,連累你摔了?」

  應懷真一顆心亂跳如鹿撞,已經滿面通紅,只是不好再說什麼,無可奈何,只好伸手捂住臉。

  小唐看著她的模樣,想笑,又怕她更加羞臊,只好忍笑不語,抱著她一氣兒走到那門洞裡,才將她輕輕放在那乾淨沒雪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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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9 17:44:38 |只看該作者
 ☆、第 68 章

  應懷真雙足落地,便稍稍後退一步。

  小唐不免又叮囑:「別亂動,從這裡滑下去只怕摔得更厲害些。」

  應懷真便停了腳,一手撐在門側,微微抬頭看一眼小唐。

  小唐見她雪膚裡透著嬌嫩的粉紅,眸光流轉,含羞帶惱似的,便笑道:「放心罷了,你既不樂意,以後再不如此就是了。」

  應懷真握著衣角,微微低頭,小聲道:「我倒沒有不樂意,何況唐叔叔是一片好心,只不過,叫人看見了未免不大好……」

  小唐見她如此守禮,本要打趣兩句,然而又想到先前郭建儀的舉止,便也點了點頭,若有所思說道:「說的也是,你畢竟……」末了一聲輕歎,也不知是何情緒。

  應懷真聽他語氣中似有幾分寥落之意,便抬頭看過去,正見小唐抬頭望著眼前飛雪茫茫,應懷真就也隨著看過去。

  只見亂雪紛紛揚揚地自天際飄灑而下,真如「戰退玉龍三百萬,殘鱗敗甲滿天飛」,將眼前亭臺樓閣,冬青松柏等盡數覆蓋,那些大松蘿,假山石跟石墩子上都覆滿了白雪,在庭院之中,看來如一朵朵雲飄在地面,場景如畫,靜美絕倫。

  兩人站在門洞裡,一時誰也不曾言語,只雙雙看著眼前飛雪亂舞,耳旁聽著雪落無聲,周遭闃無一人,天地間靜謐寂然。

  頃刻,小唐才回過神來,轉頭看應懷真,見她也正癡癡看雪,便微笑著說:「只顧站在這裡做什麼?快些回屋裡去罷,我就不過去了……改日有空再來。」

  四目相對,應懷真只覺心裡仍有話,然而卻不知要說什麼才好,半晌,只得答應了一句,低頭轉身,進了門裡。

  小唐只站在門外望著她,見應懷真小心翼翼地下了臺階,走了兩步,忽地停了腳。

  小唐見她立在雪裡,因方才抱她的緣故,那遮雪的披風帽子便滑了下來,雪紛紛地落在她的頭上肩上,小唐才要讓她快走,應懷真卻回過身來。

  小唐一怔,卻見應懷真雙目盈盈,望著他說道:「唐叔叔,你能安然回來,實在是再好不過……」說到這裡,似有些不好意思,便莞爾一笑,又轉回身去。

  小唐未及答話,見應懷真已經一路小跑著到了屋前,撩起簾子低頭進了裡面兒。

  小唐見她已經進了屋,才也笑笑轉身,踏雪而去。

  應懷真跑回屋裡,吉祥聞聲便迎過來,見她頭上落了雪,有些已經化了,忙叫小丫頭拿了絲帕來擦,又道:「姑娘怎麼沒有戴帽子?給奶奶看見,又要罵我們沒跟著了。」

  應懷真只是笑,卻不答話,把披風去了,才問道:「起先是不是有人送東西來了,在哪裡呢?」

  吉祥道:「在裡屋呢,給姑娘放在桌子上了。說是一位唐大人從南邊帶回來的?是什麼好東西呢?」

  應懷真仍是樂著,來不及跟吉祥囉嗦,就跑進自己屋裡去,果然看到桌子上放著個包袱,忙打開來,見裡頭是個極普通的紅漆描紋木匣子。

  應懷真輕輕一板打開,撲鼻一陣清香,沁人心脾,卻又驚見這匣子裡原來有許多格子,每個格子裡放著不同的小物件,有的是色彩奪目的小玩偶,有的是些小首飾似的,還有一些格子裡放著的是一團錦繡之物……總之有十多個格子,其琳琅滿目,不一而足,正是小女孩兒們最喜見到的。

  應懷真又驚又歎,果然也是心花怒放,又忙拿出些玩偶來觀賞,見有木制的,有泥塑的,還有斑斕的小瓷娃,或笑或出神,許多表情,無不惟妙惟肖,各有可觀之處。

  應懷真將它們一一排列在桌上,又把那些頭花,釵環之類的拿出來瞧,卻見無非都是些別具風情之物,跟京內時下流行的不同,想必是南邊兒各部族之類的女孩子們常用的。

  漸漸地擺了小半個桌面兒,應懷真又拿了那錦繡的袋子出來看,見上面繡著一束喚不出是何名字的花草,用的針法也不是她學過的刺繡手法,還未打開,就嗅到一陣香氣濃郁,令人心曠神怡,原來是個香袋兒。

  除了這些,還有兩塊兒女孩用的繡花手帕。

  應懷真看了這個,又看那個,愛不釋手。

  雖然這些小玩意兒並沒有一件值錢珍貴之物,然而難得的是,這並不是一夕一地所能收集全了的東西,可見應蘭風一片拳拳愛心,他雖在外,可心裡未嘗不是時時刻刻惦記著他的小女兒,想必見了這些玩意兒,就記起應懷真來,便特意給她收藏了。

  應懷真坐擁這許多物件,一會兒笑,一會兒卻又濕了眼眶,最後竟含著淚笑了起來,這一瞬間,只覺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兒了。

  頃刻間李賢淑也來到了,才一進門,就被應懷真拉著去看應蘭風給她所帶的「寶物們」。

  李賢淑又驚又喜,也端量著瞧了許久,便歎說:「可見你爹是最疼你的。」忽然想到應蘭風也不知什麼時候才回來,就又有些難受。

  應懷真見李賢淑呆坐不語,便明白她的心情,忙安慰了幾句,見丫鬟不在跟前兒,就偷偷地把郭建儀先前跟她透露的消息說了,李賢淑驚問:「可是當真?明年你爹就可能回來?」

  應懷真道:「小表舅說只極有可能,所以娘不用太傷心了,且安心等著罷了,沒什麼比爹能安然無恙回來更好的了。」

  李賢淑才轉憂為喜,道:「倘若真個兒回來了,說什麼也不叫他再往外跑了,他自個兒吃苦不說,咱們也提心吊膽的……縱然是給再大的官兒也不要。」

  應懷真笑問:「就算是給娘一品誥命也不要麼?」

  李賢淑轉了轉眼珠,道:「那個容我還得再思量思量……」母女兩個便笑了起來。

  應懷真把東西一樣一樣放回匣子裡,李賢淑在旁看著,忽然想起一事,便道:「這是誰給你送來的?是不是……那位剛出使什麼……什麼‘傻了國’才回京的唐大人?」

  應懷真微微詫異,聽李賢淑說的如此可樂,便忍不住笑起來,道:「是沙羅國,不是‘傻了國’,娘怎麼知道是唐叔叔給送來的?莫非也見著他了?」

  李賢淑坐正了些,看著應懷真道:「真的是他送來的?他怎麼會跟你爹見著了?」

  應懷真就把小唐同她說的略轉述了一遍,李賢淑聽得點頭,末了又思忖了會兒,道:「真真兒看不出,這人原來是這樣有心……這一次到府裡來,卻沒驚動別人,想來是專程單獨來見你的,嘖,對你倒是極好的。」

  應懷真聽到後面一句,微微一怔,便道:「唐叔叔雖然對我好,不過也是看在爹的面兒上罷了。」

  李賢淑又出了會兒神,才又說:「我倒是不曾遇見這個人,只是方才我在前頭辦事,聽二門上那些小廝唧唧喳喳,說家裡來了個了不得的人物,是剛從那傻了……沙羅國回來的唐大人……」

  應懷真這才明白,李賢淑卻又道:「他是一個人來的?」

  應懷真道:「是一個人。」

  李賢淑有些疑惑,又道:「我怎麼依稀聽那些小廝們說外頭還有一輛馬車,難道是別的客人?」

  應懷真自不知道那另一輛馬車又是如何,只說小唐別過應懷真後便出府而去,原來他來之時,恰好應老爺在書房裡,聽了門上報,急忙迎了出來。

  小唐只略寒暄幾句,便說應蘭風有東西托他送給應懷真。

  應老爺十分知機,心想小唐這樣的身份,若是要轉交什麼東西,不管隨便派個什麼小廝送來就是了,如今竟親自登門,必然是要親手轉交了,當下也不多說什麼,即刻叫人領了他去相見了。

  小唐出府之時,只叫了個小廝向應老爺轉告一聲,免得再驚動相送,自己便徑直出了應府。

  不料才出應府大門,就見有個黑衣之人,撐著傘站在雪裡,緩緩邁步,竟是沖他而來。

  小唐一怔,便住了腳,才要問詢,那人傘下抬頭,雖是一身黑衣,臉卻白的如同一團兒雪,向著他微微一笑,道:「唐大人可還認得小人麼?」

  四目相對,小唐心中大喜,走上前去,二話不說,輕輕一拳打在那人右胸肩頭,道:「淩景深,你搞什麼鬼!」

  淩景深被「打」了一拳,順勢便往後一仰身子,一手揉著肩膀,笑了幾聲,道:「我怎麼敢在唐大人跟前搞鬼?何況我特意來尋你,這就是你的見面禮麼?」

  小唐仔細打量他的臉,見他比先前仿佛清瘦了些,卻仍是那副懶懶笑笑地神情未改,就仿佛昨日才分別似的。

  小唐心中百感交集,又走上一步,將他抱了一抱又放開,問道:「是特意來找我的?為什麼不在我家裡等著,卻跑到這裡來風吹雪打的?」

  淩景深道:「我倒是想安安穩穩地喝著酒等你呢,只是有人等不及了。」

  小唐疑惑,微微挑了挑眉。

  淩景深把身子一讓,小唐抬眼,看到牆角不遠處停著一輛馬車,此即,正有個人開了車門跳下地來,黑色麂皮厚底官靴,朱紅色的衣袍,兩肩繡金龍紋,黑金相間的寬革帶束腰,大袖飄揚,委實龍章鳳彩,迥然不群。

  小唐一見,又驚又喜,急急上前幾步迎了過去,那人也往這邊走來。

  小唐滿面驚喜,將走到那人跟前,卻驀地單膝一屈,將要下跪的樣子,那人卻一步上前,及時將他的胳膊握住,硬生生拉了起來。

  小唐才站住了,抬頭看向那人,卻見那人眼中帶笑,道:「這麼些年不見了,還跟我行些虛套?當不當我是兄弟了?」

  小唐看著對方雙眸,卻只見一片熱誠懇切笑意,經年未改,一如昨日。

  雪紛紛揚揚,落了兩人滿頭,看起來仿佛各生華髮一樣。

  彼此凝視片刻,小唐才笑起來,手上一動,反握住那人的手,左手往前,抱住那人肩頭,在他背心上輕輕地捶了兩下,道:「永慕!」

  原來這親自來到應府,于車上等候小唐的,竟然是熙王趙永慕。

  聽了小唐喚他的名字,熙王才也笑了起來,同樣抱住小唐的肩,也在他背上捶了兩下,輕聲喚道:「三郎。」

  身後淩景深扛著傘,緩步走了過來,見狀道:「你們兩個要在這裡站多久?我可不比兩位,已是餓得前心貼後胸了。」

  小唐跟熙王聽了,才各自鬆手。

  小唐回頭,索性一把把淩景深抱了過來,道:「咱們許久不見了,的確該好好地喝一場才是,說,你要吃什麼?」

  淩景深仿佛在思索,一時未答,小唐又看向熙王,道:「今兒總算不用我掏銀子了,已經有了個大大地金主在此,有那些平日裡饞卻吃不起的,趁早兒快說出來。」

  熙王仰頭大笑,淩景深道:「有你這句話我可要放膽說了……熙王殿下,如果要討賬可要找對人,記得不幹我事,是他慫恿的。」

  熙王笑道:「使得!這一會子,縱然你說要吃禦膳,我自也要飛天遁地想盡法子給你們弄來!」

  小唐聽了,跟淩景深面面相覷,頃刻,兩人也都大笑起來。

  三個人勾肩搭背,竟然也不乘車了,只是隨性踏雪而行,邊走邊談天說地。

  淩景深起初還舉著傘,走了會兒,小唐興起奪過來,自己撐著擋雪,過了片刻又嫌手冷,那傘便東倒西歪,熙王見狀便接了過來,卻只是往中間撐著,替小唐擋著雪。

  三人吵吵嚷嚷,不多時已經便到了一座酒樓,當下也不挑揀,便進了門,到了樓上,小二見三人身上帶雪,特意弄了兩個火爐放在身邊烤濕衣裳。

  很快佈置了一桌的酒席,三人邊吃邊說,小唐因見了舊友,又因剛回來,意興飛揚,一時忘情,吃了幾杯酒,漸漸地犯了酒意,更加上他已經疲倦到極致,起初還撐著說話,慢慢地便趴在桌上,閉了眼睛,一時竟睡了過去。

  淩景深從旁推了他一把,見他不動,便笑道:「這麼不頂用,即刻就醉了?」

  熙王探頭也看了看,道:「也沒吃幾杯,莫不是太累了?畢竟他早上才回來,昨晚必然是沒睡好,更加上長途跋涉……今兒也沒好生歇息,唉,都是我們太性急了,倒該等他歇好了再鬧他。」

  淩景深道:「早知道就在唐府等他就是了。只怕他不知在應公府耽擱多久呢。」

  熙王聽了,也道:「說的是,誰耐煩等……只是三郎忽然跑去應公府做什麼?又不像是緊急公事。」

  淩景深想了會兒,笑說:「大概是為了他那個小朋友罷了。」

  熙王越發好奇,便問:「什麼小朋友,我竟一點兒不知?」

  淩景深喝了一杯酒,才說道:「就是調去南邊治水的應蘭風應大人的二小姐,叫……應懷真的,小唐對她很是不同。」

  熙王想了想,撫掌笑道:「原來是那個孩子,我是見過的,哈……原來他們竟這樣好。怪不得……」

  淩景深問道:「怪不得什麼?殿下又是在哪裡見過那孩子的?」

  熙王也又倒了一杯酒,才道:「上回我去香積寺還願,正好撞見了唐夫人跟敏麗妹妹也去,那位……二小姐也隨行,我瞧了幾眼,倒覺著她那一身兒的氣質,有些跟三郎類似。」

  淩景深噗地笑了出來,道:「這話有理,他臨行那日,那孩子過去送他,說了幾句話……我旁邊瞧著,也覺著……」說到這裡,便笑著搖了搖頭。

  熙王追問道:「覺著什麼?可知我生平最恨人話留一半?」

  淩景深笑道:「也沒什麼,只覺著那孩子有些與眾不同罷了……是了,我們是不是先送他回府去?睡在這裡也不像話。」

  熙王轉頭看看小唐,見他臉上發紅,便點點頭道:「也罷,改日再叫他出來,補上我們這一頓罷了。」

  兩個當下又吃了兩杯酒,便結了賬,熙王把自己的大氅拿了替小唐裹住,又特意蓋了頭臉,免得風撲了害病,淩景深半扶半抱著,便下了樓。

  熙王的馬車已經停在門口,便扶著小唐上了車,淩景深便道:「我不去唐府了,還要回去辦差,就勞煩殿下送他回去罷了,改日再會。」

  熙王便應承了,當下兩面兒分道揚鑣,熙王自送了小唐回府。

  如此三日後,皇帝論功行賞,小唐便被擢升為正三品的禮部侍郎,兼翰林院學士,又賞賜金珠百顆,金花十朵,羊脂玉如意一柄……並沙羅國進貢的美姬一名。

  小唐聽著許多賞賜,倒也平靜淡然,只聽到最後才有些受驚。

  那宣旨太監瞧得明白,便收起聖旨,笑哈哈道:「皇上是念三公子為國效忠這些年,未免耽擱了許多青春,雖然至今未曾婚配,不過既然回來了,想必好事將近,皇上才特意先送美人兒一名,也是三公子辦差辦的好,才得皇上如此的體恤獎賞,別人想求也求不來呢。」

  小唐聽這樣說,就不便再另言語,只謝主隆恩而已。

  這消息很快便在京內傳了開去,應懷真自然也是聽說了,小唐升去禮部之事也在她意料之中,只是有些好奇:不知這沙羅國的美人兒究竟是什麼樣的,又想到林明慧可會因此吃醋?只是近來一直下雪,天冷卻也懶得出門,因此一直不得見。

  這一日雪停了,應懷真便出門透氣,才出院子,就見春暉同一個人自廊下踱步而來,應懷真看著那人的臉,微微一怔,便先站在門首不動。

  卻聽他們兩個且走且說,春暉道:「我若不叫你出來,你是不是就不來找我了?叫我說,還是不要一味地看書,橫豎你肚子裡的學問已經夠用了……這兩日尚武堂裡正是考核的時候,聽人說是極精彩的,今兒我們就去看看熱鬧,順便長長見識。」

  卻聽淩絕淡淡地說:「我不喜歡那些舞刀弄槍之人。」

  春暉道:「我倒是羨慕他們一身功夫,‘男兒本該重橫行’,我是最愛這一句的。」

  淩絕便笑道:「你也橫行不起來,只能徒增羨慕罷了。」

  兩人邊說邊去的遠了,應懷真見他們都走了,才松了口氣,便拾級而下。

  回頭時候,見春暉跟那一道潔白的影子正出了院門,應懷真看著那抹曾熟悉之極的純白,心裡只是淡淡地涼涼地,半晌輕輕一笑,自轉回身來。

  正要去花園閒逛,卻見應玉迎面而來,見了她,便走過來挽住手臂說道:「你在這裡做什麼?快跟我去老太君那邊,郭家的白露姐姐過來了,幾日不見我怪想她的,你也跟我一塊兒去看看她。」

  應懷真聽是郭建儀的妹子來了,便也道:「那小表舅不曾來麼?」

  應玉道:「今兒算來是小表舅休沐的日子,多半會來,橫豎咱們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麼?」兩個人便手挽著手,往老太君房裡去。

  兩個人剛走到老太君的屋門口,就聽到裡頭老太君道:「雖然說得這樣好……倒也不能只是全信,須得叫人打聽打聽才是,咱們家的女孩兒,金珠寶貝似的養著,自然不能就聽了些好話,就隨便許了出去……」

  應懷真跟應玉面面相覷,都看出彼此眼中的疑惑之意,應玉不由小聲問說:「怎麼聽著像是說親事呢……這又是在說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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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9 17:45:25 |只看該作者
  ☆、第 69 章

  應懷真跟應玉兩人剛聽了一句,就有丫鬟向內通報了。

  兩人忙進了門,到了里間,卻見應夫人也正在,便向著老太君跟應夫人行了禮。

  應老太君滿面堆笑,道:「快些起來……我方才還想著讓人去叫你們過來熱鬧熱鬧呢,來的正好兒。」

  此刻郭白露已經起身,行禮道:「玉妹妹,懷真妹妹。」

  她們兩個也上前行了禮,只以「姐姐」相稱。

  雖然按輩分來算,本不該這樣稱呼,只因為郭白露只比應翠應蕊大三歲,若跟稱呼郭建儀一般,未免有些叫老了,也顯得生分,於是彼此私下裡便只姐姐妹妹地亂叫罷了。

  幾個人坐了,應老太君又問應玉道:「你姐姐呢?怎麼也不來?」

  應玉說道:「她出來的早,只怕是找蕊兒姐姐玩去了……若是知道白露姐姐來了,必然也就來了。」

  正說了一會兒,果然應蕊同應玉兩個連袂而來,又見了禮彼此坐了。

  應老太君也並不提先前所說之事,只是看著女孩子們說笑,應玉便問道:「姐姐,怎麼小表舅沒有來?今兒不是他休沐,陪你一塊兒來豈不是好?」

  郭白露微笑答道:「哥哥今兒有別的事,也同我說過,若早早地做好了,就也來府內給老太君請安了。」

  應玉道:「小表舅近來可還是先前那樣忙碌?」

  應翠笑道:「小表舅官兒越做越大,自然也越來越忙,哪裡能整天跑到府裡來陪你玩兒呢。」

  郭白露道:「他倒是有心想多過來幾趟,只是年底了,那衙門裡的事兒雖不大,卻件件繁瑣,每日裡頂風冒雪、早出晚歸的,我跟母親也很是心疼,卻也沒有法子,誰叫擔了這個差事呢?」

  在座的女孩兒聽了,各自默默點頭。

  應老太君道:「建儀那個孩子是個能幹的,他有效忠朝廷的心自然是好……皇恩不負,我看他將來必然大有一番作為。」

  郭白露便笑著低頭:「承老太君吉言了。」

  老太君道:「你只管放心,也叫你母親不用心疼,我看人是最准的……叫你母親只管安心等著做誥命夫人就是了!」

  說到這裡,滿堂歡笑,忽然老太君轉頭,對應夫人問道:「我忽然想起來,建儀年紀好像也不小了,怎麼還沒聽說有沒有定了人家呢?」

  應夫人道:「我也不知道詳細,只是建儀那個孩子心高,大概尋常人家的女孩兒是看不上眼的……左挑右挑,就直到今兒了。」

  老太君仰頭笑了兩聲,道:「他原本生得比別人好,官兒又做的極好,盡力挑揀挑揀也不妨事,若換了別的孩子,或許我們能替他定一定,然而建儀那孩子是個有主見的,倒不如就由著他的意思去罷。」

  應夫人也笑吟吟地答了一聲「是」。老太君忽地又看郭白露:「白露今年多大了?」

  郭白露低頭道:「過了年就十七了。」

  老太君點了點頭,道:「不小了,也怪不得許多人家去求呢……不妨事,這種事倒也急不得,橫豎要找個可心意的,像是方才說的那家子……也要再仔細打聽打聽,不能就輕易地叫人騙了去。」說了這話,又引得眾人笑了起來,郭白露也含羞帶笑地低了頭。

  應懷真跟應玉聽了,才知道方才果然說的是郭白露,兩個人就相視一笑。

  應玉就問道:「怎麼也有人給姐姐說親了麼?不知道是哪一家子?」

  郭白露含羞不語,應夫人回頭道:「是鴻臚寺少卿家的公子……」

  應玉嘖嘖稱讚,道:「這也是個五品官兒了,果然不錯。」因見郭白露低頭不語,知道害羞,就不再說下去了。

  彼此坐著又說了會兒閒話,無非是京內的逸聞趣事之類,才別了老太君一一出來。

  應玉跟應懷真在左,應翠跟應蕊在右,中間便是郭白露,五個人邊走邊閒話,忽然應翠對應懷真說道:「還沒有謝謝妹妹給我們送的那些南邊兒的東西,實在是有心了。」

  應懷真聞言笑道:「都是些不起眼的小玩意兒,我怕姐姐們不喜歡,只別笑話,拿著把玩罷了。」

  應玉也道:「是二伯父一片心意,怎麼能笑話呢?倒是我爹說了,本是二伯父只給姐姐一個人的,姐姐倒是友愛,給我們每個人都分了一份兒,我可是很喜歡那個大笑的泥娃呢!瞧起來跟我有幾分相似。」

  應玉說著就又笑起來,應翠又氣又好笑地看她一眼,道:「整天只是傻笑……你若也胖成那泥娃娃一般,我可不理你了。」

  應玉笑道:「我笑又怎麼了,心裡高興自然就笑了,哪像你們一個個整天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的。何況胖些兒也沒什麼,人家都說是福相。」

  應懷真也笑道:「玉妹妹的確是福相,本就好看,這樣白胖的樣兒,更覺可愛了。」

  應玉聽見,越發得意。

  應蕊忽然向著她道:「妹妹,那日來送東西的,真是那剛回京不久、升了禮部侍郎的唐大人麼?聽說他來府裡獨為了見你,可是真的?」

  應懷真道:「本是爹的舊識,先前沒有跟姐姐說過?是在泰州的時候就認得,這次又受了爹的託付,才親給咱們送了來。」

  應蕊笑道:「只是覺著他好大的官兒,竟親自上門送這些物事,實在叫人驚訝。」

  應懷真不語,郭白露卻思忖著說道:「怪道我聽說……唐侍郎一回京也先來了府上,我聽了還覺納悶,不知他跟府上有什麼來往呢,原來是為了這個,怪不得唐府那樣興旺,就單從這一件事上就看出來了:既然應了的事,就絕不失信於人。」

  一席話說的幾個女孩子都點頭稱是。

  應懷真想到小唐,便也不由笑了,又感激郭白露話語中隱隱帶著替她開解的意思,便轉頭多看了郭白露一眼,卻見她桃腮帶笑,雙眸剪水,是個極出色的美人兒。

  郭白露察覺應懷真在打量自己,便也轉過頭來,向著應懷真微微地一點頭。

  女孩子們聚在一起,自然話多,在外頭說不夠,就又到了花園的暖閣裡,又天南海北地說了半日,忽然聽外頭小丫頭說道:「春暉少爺回來了!」

  應玉最是愛熱鬧,先跳起來跑到門口,便招呼道:「哥哥,這裡來!」

  門一打開,便看到前方不遠處站著兩人,一個是應春暉,一個卻身形稍修長些,一身白衣格外醒目。

  應春暉聽了招呼,忙也伸手招呼過來,滿臉地笑,然而他旁邊那位卻仍是一臉的冷若冰霜,面無表情。

  應玉一眼看見,不忙出門,越發歡喜雀躍地回頭對眾人說道:「淩家哥哥也在呢!」

  應翠聽了,便也跑過來往外看,應蕊遲疑了會兒,也走到窗邊上,只有郭白露跟應懷真對面兒坐著不動。

  應懷真因早知道淩絕自有一股令女孩子們癲狂的能力,是以對應家姊妹的反應毫不在意,只是見郭白露絲毫也不動容,眼皮兒也不抬一下,心中倒有些暗暗詫異,卻只以為郭白露是天生端莊嫺靜,又加她年紀大一些,所以不像是女孩子們一樣輕狂而已。

  淩絕見許多女孩兒在此,便不靠前,轉身有離開之意。

  春暉倒是有心跟姊妹們熱鬧熱鬧,但見淩絕執意不肯過去,眼見無法兩全,少不得就跟應玉招手說:「妹妹們自管先熱鬧著,改日得閒了我再來!」說話間,就緊緊隨著淩絕去了。

  郭白露當日便家去了,次日,應玉忽然跑來找應懷真,道:「今兒無事,我們去白露姐姐家裡去玩如何?」

  應懷真先前雖也去過郭府兩次,但對郭白露的印象,也無非是一個無可挑剔的大家閨秀罷了,交情也是淺淺的,然而因昨日之事,對郭白露印象便更好了一層。

  如今聽應玉這樣說,略有些猶豫,應玉又道:「快走罷,還想什麼?我已經跟老太君和夫人說過了,我娘也答應了,你只需跟二伯母說聲就是了!整天坐在家裡頭,只是繡花看書,可悶不悶呢?」

  應懷真聽了不由便笑,也動了意,就叫吉祥去跟李賢淑說了,李賢淑即刻同意。

  應懷真便換了一身兒衣裳,吉祥也稍微收拾了一番,本要親自跟著,不料應玉說:「我們只兩個人去,不用你們跟著,何況我自有丫頭,且是去親戚家走走罷了,人多了顯得轟動,反而不得方便。」

  於是就拉著應懷真出了門去,應懷真見她腳步飛快,便笑道:「又不是沒去過,瞧你這興頭的……竟是一刻也等不得?」

  應玉只是不說,出了門上車,應懷真道:「你跟著的丫頭呢?」

  應玉道:「咱們自在說話,要他們也在這兒豈不礙眼?都在後面的車上呢。」

  應懷真便笑道:「總覺著你今兒有些怪。」

  應玉道:「哪裡怪了?我成全你出來透氣兒,你不感激我反說我怪,難道你整日悶在屋裡反而高興?」

  應懷真歎了口氣,道:「我雖然想出來,然而我們又不是男人,哪裡能整日裡出來呢。」

  應玉忽然鬼鬼祟祟笑了一笑,應懷真瞧見了,便道:「你笑什麼?我說的不對?」

  應玉向她身邊兒湊近過來,抱住她的手臂,問道:「姐姐,都說平靖夫人疼你,那你可知道平靖夫人年輕時候的事蹟?」

  應懷真道:「這個自然是人人皆知的,太姑奶奶年輕時候,是不讓鬚眉的巾幗英雄,也是我朝唯一一位女將軍,當時叱吒海上,是何等的英姿颯爽,多少男兒甘心跪拜,聽她號令……真真是絕世的風姿……」

  應懷真說著,不由地悠然神往,只覺得曾有那般恣意的人生,該是何等的滋味呢?只是自己重活兩世,卻仍是個閨閣女子,不必提什麼叱吒風雲,就連出府一步都得先問過人。

  應懷真想著,微微地歎了口氣,又道:「罷了,得多少年才能出一位‘平靖夫人’呢,像我們這種平庸女子,還是規規矩矩繡繡花看看書就罷了……」

  轉念一想,雖不能如平靖夫人似的有一段傳奇人生,然而相比較上輩子滔過血海地獄似的經歷,此生,若能如眼下一般始終都平平安安,波瀾不起地度過,又何嘗不是一種福氣?且安於當下便是。

  應懷真想到這裡,心中微微釋然,便抿嘴一笑,轉頭微微地把車簾撩開一些,想看看已經走到哪裡。

  不料一看之下,卻覺著有些詫異,應懷真便道:「是不是走錯了路?怎麼瞧著有些眼生呢?」

  應懷真一問,應玉便捂著嘴笑起來,道:「姐姐,我可要跟你說實話了,你可要先答應不許罵我。」

  應懷真回頭看她:「什麼?」、

  應玉便伸手把車裡的一個包袱拿了來,道:「姐姐快換上這個。」

  應懷真疑惑著打開,吃了一驚,認得是應佩素日穿的他們學院裡的服色,便問道:「這……這又是什麼?」

  應玉道:「這是我跟佩哥哥借的,他先前的兩身兒衣裳。」

  應懷真越發吃驚,問道:「你借這個做什麼?」忽然想到路不是往郭府去的,更是驚詫,忙抓住應玉道:「玉兒,你是想做什麼呢?」

  應玉嗤嗤笑了兩聲,道:「姐姐別怕,我不會賣了你,只是今兒咱們也像是男人一樣……出去看看熱鬧罷了。」

  應懷真大驚,道:「你是瘋了!竟是要做什麼?快點叫人調頭去郭府!」說著,自己便要欠身叫小廝改道。

  不料應玉把她拉回來,道:「姐姐聽我說,咱們又不是去那些不好的地方,只因這兩日是尚武堂的考核日子,各家學院的人都湧去看,你沒聽佩哥哥說過麼?他今兒也是去了,昨兒春暉哥哥他們也是去了的。」

  應懷真倒的確是聽應佩說起過,應佩還曾說要去給李霍打氣兒,應懷真心中十分羨慕,雖然也嚮往著想去……可畢竟沒有法子,卻做夢也想不到應玉竟會如此大膽。

  應懷真定了定神,便道:「你別瞎胡鬧,他們都是男子,自然去得,若給人發現你也這樣,你倒是活不活了呢?」

  應玉道:「這有什麼?憑什麼他們能做的,我做不得?何況當初平靖夫人不也是做了一番男人們都做不出的事?好姐姐,反正我們出都出來了,眼見也要到尚武堂了,不如就去一趟罷了,咱們只悄悄地去,再悄悄地回,神不知鬼不覺,又怕什麼?」

  應懷真只是皺眉搖頭,應玉又撅嘴道:「我知道你不是姐姐跟蕊姐姐那樣,一味膽小怕事死不變通的,所以才叫了你一塊兒的,何況我知道今日參與比試的還有你那位表哥,你難道不想親眼看看的?」

  應懷真聽到這裡,想到李霍,心中一動。

  應玉趁機把衣裳拿出來,便塞在她懷中,催促道:「快些快些!如今是萬事俱備,好姐姐,你就依了我罷了!你若是真不去,那麼我就自個兒去了!」

  應懷真見拗不過應玉,何況自打進了京,出了偶爾到郭府唐府走走,竟沒有一刻能自己做主玩鬧的,想昔日在泰州小的時候,還能時不時地出去外頭逛逛,自進了京入了府,像鳥兒進了籠子一般。

  如今被應玉說了一頓,未免有些動了心。

  兩個人在馬車裡把衣裳換了,梳好的頭髮也拆了,只束了一個髮髻,彼此相看,忍不住笑,應玉就道:「姐姐生得太好看了,有些不像男子。」

  應懷真見應玉這樣一打扮,竟像是個富貴人家的小少爺,只比張珍多幾分膚白跟眉目清秀罷了,便捂著嘴笑,道:「你倒是像的很。」

  此刻馬車便停在尚武堂門外,應玉從車窗往外一看,先歎了聲,就叫應懷真來看,應懷真也湊了過來,往外瞧了一眼:只見外頭車水馬龍,身著不同服色的學子們或成群結隊,或三三兩兩便往裡去。

  應玉見這樣喧騰的場面,喜不自禁,便先開了車門跳下去。

  這負責趕車的正是許源的心腹小廝,知道許源最疼應玉,雖然她每每胡鬧,卻總縱容著,已經是習慣了。又加上應玉人小鬼大,給了他些銀子打點,他便也大著膽子應承了。

  應玉下地,回頭招呼應懷真,應懷真遲疑了會兒,終於也下了馬車。

  應玉挽著她的胳膊,長長地吸了口氣,才往前走了兩步,忽然又停住,仔細想了想,特意把肩膀一端,直了腰,又看應懷真一眼,特意放大了步子,大搖大擺地望內。

  應懷真忍著笑,起初只顧深深低著頭,生怕被人察覺,不料走了會兒,見周圍來來往往都是些要觀禮的學子們,倒是沒有人格外留意她們,於是才也緩緩抬頭四處打量。

  本來是不知道路的,然而大家都往一個方向去,於是她們便也隨著人潮而行,果然不多時便見前方偌大的一片空地,已經到了演武場上。

  應玉拉扯著應懷真,隨意找了個座位坐了,應玉初次這般任性大鬧,見周圍都是少年學生,滿心歡喜無法自製,應懷真雖面上還淡然著,心中卻又是驚跳,又覺著有些隱隱地歡喜,眼見無數人走來走去,各司其職,又有學生們呼朋喚友,高聲談笑,應懷真抬頭,見天高雲浮,一望無際……竟是滿心的暢快自在。

  頃刻間一聲鼓響,觀禮席上的眾人都紛紛落座,鼓噪聲也極快停了。

  場上便有一隊服色相同的尚武堂學生,上前練了一套拳法,只見個個龍騰虎躍,拳拳帶風,令人觀之精神一振,應懷真仔細看去,想找是否有李霍,應玉卻抓著她道:「左手第二個,是李家哥哥!」

  應懷真定睛一看,果然不是李霍更是何人?這幾年來李霍的個子長了許多,竟比應佩還要高一寸,更兼因練武之故,整個人似脫胎換骨,透出一股勃勃英武之氣。

  應玉竟比應懷真還要高興,拍掌便叫了幾聲,頓時就引來周圍數人矚目,應懷真忙拉她一把,應玉才忙噤聲。

  接下來便是分列比試,起初是比試拳腳,繼而便是刀槍劍戟等兵器。

  比拳腳之時,跟李霍比試那人稍遜一籌,敗下陣來,引得兩個人一塊兒叫好,接下來便見亮了兵器。

  應懷真瞧不得舞刀弄槍,只覺得心頭肉跳,便總是捂著眼不看,倒是應玉全程目不轉睛,又給她解說李霍如何如何了得,如何如何又取了勝。

  應懷真聽到李霍得了勝,才敢睜開眼看,又見周圍似又有些異樣的目光,便拉拉應玉,道:「時候不早了,我們走罷。」

  應玉兀自意猶未盡,應懷真怕生事,且又看過了李霍,便一心要走。

  應玉無法,就也起身,兩人拉著手往外而行。

  頃刻,便出大道,行到外間路上,應玉仍是意猶未盡,不時地手舞足蹈,且把李霍一頓誇讚。

  應懷真見左右無人,便笑道:「你方才不好好地坐著看罷了,一味地亂叫什麼,我怕都給人看出來了。」

  應玉正志得意滿中,又仗著已經出來了,便哼道:「看出來又如何,他們又不認得我?」

  正行間,忽然從前方走出幾個人來,把路攔住了,為首一個便覷著他們,笑道:「你們是哪個學院的?」

  應懷真一驚,見幾人仿佛來勢不善,便並不答話,只拉著應玉要從旁邊繞過去。

  不料那人又橫著出來一步,不偏不倚擋住了,道:「問你們話呢,怎麼不搭腔?」

  應玉忍不住道:「哪個學院的又關你們什麼事?讓開!」

  應懷真要攔已經來不及,為首那人聽應玉聲音青嫩,便笑道:「難得,我自來也沒見過這樣絕色的……」說話間,便雙眼發亮地看向應懷真,仿佛垂涎欲滴似的。

  應懷真的心噗通亂跳,打量周圍,所有人都去看比試了,因此此處竟不見人跡。

  應玉又怕又怒,卻仍叫道:「你們想幹什麼?」

  旁邊一人驀地伸出手來,就拉扯應玉的衣裳,道:「怕什麼,不過是跟你們交個朋友罷了。」順勢竟又摸應玉的臉。

  應玉雖然嬌蠻,畢竟是個女孩兒,從未見過這種陣仗,頓時尖叫一聲,道:「放開我!」

  那人更加得意,眼見要摸過來,忽然間「啪」地一聲,臉上已經吃了一記。

  那人猛然愣住,應懷真一手打人,一邊把應玉往身後一拉,將身擋住她。

  她用盡全身力氣打了這一巴掌,手心火辣辣地疼得緊,卻忍著痛握住手,面上疾言厲色地說道:「看打扮你們也是尚武堂的學生,怎麼竟敢這樣放肆!難道不怕我告訴孟飛雄孟伯伯嗎?」

  幾個人一聽,頓時面面相覷,露出膽怯之色,為首那人問道:「你是說孟將軍?」

  應懷真冷笑一聲,道:「京城內還有幾個揚烈將軍不成?」

  眾人聽見她說的詳細,有的就竊竊私語,道:「莫非是跟孟將軍有親的?怕不好惹。」便生出退意來。

  應懷真趁機喝道:「既然知道孟伯伯的厲害,還不滾開!」說話間,再不猶豫,一把攥住應玉手腕,握著她往外就走。

  為首那人也忌憚孟飛熊,不敢硬攔住,剛往旁邊推開一步,忽然看到應玉耳朵上紮著個小孔,頓時叫道:「你是女孩兒!」

  應玉大驚,伸手捂住耳朵,那人大笑起來,重把應懷真攔住,上上下下打量她一會兒,道:「差點兒給你唬住了!生得這樣絕色,必也是個女孩兒了……孟將軍又哪裡認得這樣的女孩兒,何況他如今不在京內,你難道不知道……」說話間,就伸手往應懷真的臉上探去。

  應懷真滿心叫苦,心中大為懊悔此行實在冒失,正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之時,忽然聽到一聲輕輕咳嗽,有人冷冷道:「尚武堂裡竟也有這樣的敗類,也是難得。」

  幾個人一聽,頓時大怒,道:「什麼人敢在此大放厥詞?」

  話音未落,就見有個人從一叢冬青後踱步走了出來,白衣勝雪,眉目冷清,居然正是淩絕。

  應玉方才害怕,眼角已經帶淚,見了淩絕,如見救星,便脫口喚道:「淩哥哥!」

  應懷真見淩絕居然在此,竟還現身,似乎是救護之意,心中大為意外,護著應玉後退一步,道:「玉兒別做聲。」

  淩絕掃她們兩人一眼,淡淡地負手站定了,斜睨著這些人,冷道:「有本事沖我來,欺負女孩兒算什麼東西?」

  淩絕自來就帶有一種冷然傲氣,此刻故意如此,更是傲慢逼人,那些人瞧著他睥睨的眉眼,不由火冒三丈,為首那人冷笑道:「好個小白臉兒,你又有什麼能耐,敢在這裡充什麼荊軻聶政?」

  淩絕掃一眼應懷真,哼道:「自管來試試看便知道啊。」

  應玉大喜,應懷真心中卻緊張之極,暗中捏了一把汗,她怎麼會不知道?淩絕雖也會些拳腳功夫,卻因不好此道,故而並不擅長,對付平常人還能使得,若是對上這些尚武堂的人,只怕凶多吉少,只不知他為何竟在此硬挺。

  忽然看到他那個眼神,應懷真心中一震,頓時明白了淩絕的意思:他是想拖住這些人,叫她們趁機快走!

  應懷真雖然明白,只是不信,淩絕這種人怎麼會做這樣出力不討好的事?何況她素來跟淩絕敵對,若說他是為了自己,那自然是絕不可能,難道是為了應玉?

  應懷真一瞬恍惚,那邊卻已經動了手,第一個人動手的時候,淩絕尚能應付,第二個圍上來的時候,已經捉襟見肘,身上竟吃了兩拳!

  那為首的惡少年一看就知端倪,便獰笑道:「就憑你也敢胡吹大氣……」頓時上了前來,把那兩人喝退,自己迎上前去,一拳擊出。

  打鬥間,淩絕已經不知不覺挪步到了應懷真跟應玉身前,見應玉已不知去了哪裡,可應懷真卻仍在,他心中著急,正要說話,那惡少年已經沖了過來。

  淩絕見他來的兇狠,把心一橫,伸手硬擋,不料此人乃是虛招,左手蓄力,一拳擊出,正中淩絕胸腹之間。

  淩絕只覺身心俱震,猛然往後倒了回來,當此時,應懷真趕上前來,張手從後面將淩絕拼力扶住,卻仍是站不住腳,順勢跌坐地上,卻仍抱著淩絕不放。

  淩絕倒身下去,本以為會狠狠摔在地上,不料只覺一片綿軟,摔得並不要緊,他抬頭一瞧,卻見竟是應懷真。

  淩絕一張口,本想說話,喉嚨卻一陣腥甜,忙牢牢閉住嘴。

  應懷真低頭看著,卻見他唇邊沁出一絲鮮紅的血痕來,蜿蜒順著淌了下來,他的肌膚本就白,如此一襯,越發觸目驚心。

  應懷真膽戰心驚,不由失聲叫道:「淩絕!」

  淩絕只覺得臉上濕潤,仔細看,才見她居然流下淚來,淚滴打在他的臉上,如雨微潤輕涼。

  那些惡少年們見狀,才欲聚攏過來,忽然聽到有人暴喝了聲,道:「好混蛋們!」

  這些人才一抬頭,就見當前一個人如猛虎似的撲了過來,竟然是李霍,身後還跟著許多人,應玉便在之後,跑的趔趔趄趄。

  原來方才應懷真雖明白了淩絕的意思,可自忖若是此刻跑了,淩絕必然會大大地吃虧,何況她們兩人又怎能跑得過這些惡徒?於是便忙叫應玉回去場中叫人,不管是應佩、春暉還是李霍……且都使得。

  正好李霍得勝下了場,應佩跟春暉以及幾個同窗正在恭喜,應玉跑過去,顛三倒四說了幾句,李霍明白後,乍驚複大怒,一馬當先便沖了來。

  這些年來,李霍在尚武堂中也頗有名頭,這些人見是他,已經有些心虛,才要分辯,李霍哪裡容得他們分辯,飛身一個迴旋踢,頓時把為首那個踢的斜倒了出去。

  跟此人相好的那些人見狀,忙來抵擋,兩方便打了起來。

  此刻應佩也趕了來,一看應懷真也在場,頓時腦中轟然一聲,怒道:「好混帳東西!」頓時也跟著飛撲入戰圈。

  應懷真見應佩也沖上去,急得叫:「哥哥!」她知道應佩不是習武的人,上去只能吃虧罷了,生怕他受傷,故而想叫他回來。

  然而應佩怒火沖天,渾然不顧,沖進去便亂打,應懷真連叫兩聲,他都是沒有聽見。

  應懷真正懸心,忽然有個人過來,向著她道:「懷真妹妹別急,我把佩哥哥叫回來。」說著沖她一笑,便縱身入了戰圈。

  應懷真見他的笑有幾分熟悉,認得是唐家的一位小少爺,依稀記得仿佛叫「唐紹」的。

  唐紹縱身躍入,正好有個人沖著應佩打去,唐紹一把擋住,那人回身便打,一看是他,忙收了手喚道:「不知道是您……」

  唐紹輕輕踹了一腳過去,笑道:「好糊塗東西,還不快滾?」那人識趣,見他也下了場,急忙抽身溜走了。

  唐紹左沖右突,見著他的人都不敢跟他動手,倒有一大半趁機溜了,唐紹把應佩揪住,道:「佩大哥,懷真叫你呢!」

  應佩這才回過神來,回頭看應懷真在原地看著,忙跑回來,見她半倒地上,手上還半扶半抱著淩絕,忙問:「傷著哪裡了?吃了虧了不曾?」

  正一場大鬧,尚武堂的教師傅們趕到,見這一團大亂,頓時個個發怒,將在場所有動手都押住了,雷厲風行地便要狠罰。

  應懷真見李霍跟唐紹也在其中,很想替他們分辯,然而她喬裝來此,又怎好再出聲?

  正在此刻,忽然有人笑道:「眾位何必生氣呢?不過是些孩子們……比武場上沒分辨出輸贏來,私底下又來了一場,何必就當真地惱怒起來要打要罰的?」

  應懷真聞聲抬頭,卻見來者竟是熙王趙永慕!她心頭一震,那邊尚武堂的老師們便迎上去,紛紛見過熙王殿下。

  熙王掃了一眼在場眾人,越發笑道:「看在本王的薄面上,今兒又是個好日子,且就放了他們一馬罷了。」

  眾人見熙王殿下發言,哪裡敢不給他面子,當下便雷聲大雨點小,將這些學生們都饒恕了。

  李霍便跑過來,問長問短,又看淩絕傷著了,更加憤怒,兀自恨恨不已。

  唐紹便在旁邊勸慰,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要再鬧了,不然不好說……還是快叫佩大哥把他們先送回去,請個大夫給淩兄看看是正經。」

  應懷真知道他是故意大事化小,不然若真牽扯了她跟應玉進來,就大不好了。

  李霍倒很聽唐紹的話,便握著應懷真的手,低聲道:「等我得空了就去看妹妹,咱們再說話。」

  應佩過來便抱淩絕,雖有春暉幫手,卻仍有些吃力,卻見熙王走了過來,道:「不必再勞累,我已叫人趕了車進來,一併送你們出去罷了。」

  果然頃刻,熙王的馬車便到了,幾個人便上了車,出了尚武堂大門,熙王就對應佩和春暉說道:「你們同我的人一塊兒,把淩絕送回他府上,我方才已經派人去傳太醫了,你們回去正好就能遇見。」

  應佩見他如此吩咐,只得遵命,又看應懷真,有些不放心。

  熙王笑道:「不必擔心,我親自送她們回去,比你送回去好。」

  兩人這才謝過熙王,果然就跟淩絕同車去了。

  應懷真下了車,目送那馬車離開,不知淩絕究竟如何,正發呆,就聽熙王道:「懷真還不上車?」

  應懷真忙回過身,卻見應玉已經上了馬車,熙王站在馬車邊上。

  應懷真便走過來,踩著腳踏要上去,熙王抬手在她腰間一抱,略微用力,送她上了車,自己隨即也登了車。

  應懷真早坐在應玉旁邊去了,見她受了驚,便安撫了兩句,應玉呆呆地問道:「淩哥哥不知如何了?」

  應懷真心中一沉,也不知該怎麼回答,說話間,熙王便也上了車,坐在兩人對面,含笑就看向應懷真。

  應懷真望著他看似清雅的笑容,心中如有一根刺,只好若無其事地道:「這一次多虧了殿下相助。」

  熙王和顏悅色笑道:「不必多禮,你是唐侍郎的小朋友,自也是本王的小朋友呢,不值什麼。」

  應玉因知道他的身份,不敢多言。

  應懷真見他提起小唐,越發不知回答什麼好,又感覺熙王正打量自己,便只竭力垂了眼皮,目不斜視。

  熙王看了她一會兒,又笑道:「怎麼你的樣子,倒像是本王是會害人的老虎一樣?」

  應懷真心中一震,面上仍是鎮定狀,說道:「殿下說笑了。」

  熙王越看越覺著有趣,隔了會兒,又道:「你對誰也是這樣不苟言笑的?對唐侍郎也是如此?」

  應懷真心中大亂,恨不得他堵上嘴、一個字也不說的好,偏偏對方身份非同等閒,就只打起精神,勉強說道:「我跟唐叔叔並不常見面,若見了,自然也是以禮相待。」

  熙王低低笑了兩聲,道:「以禮相待?我可不曾說你們並沒有以禮相待……」

  應懷真頓時紅了臉,無端想起上次那一場雪,小唐貿然抱她之事,便仍是儘量溫和地回答道:「殿下真真風趣。」說著便牽一牽動嘴角,試圖露出幾分笑意,才唇角一動,忽然又想到曾有一次她對著小唐假笑,他竟一眼就看出來了,應懷真想到這個,便忙又不笑了。

  熙王聽她說自己「風趣」,然而她卻是板著臉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樣,哪裡是有絲毫「風趣」可言,且雖如此面無表情,但臉卻分明已經紅到耳根……便自言自語般低聲笑說:「哎,真是個口是心非的小丫頭。」

  應玉在旁邊本十分緊張,不料見熙王能說能笑,待人竟極為親切溫和,才慢慢地也放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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