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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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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6 11:30:08 |只看該作者
☆、第 360 章

  話說城隍廟的門扇被推開,有個人邁步進來,燭光之中,面容亦正亦邪,雙眸盯緊懷真,隱約透出驚怒之意,正是劍郎。

  懷真反而一笑,瞧著他如此不快,她心底反覺喜歡。

  大概是瞧出她的喜悅之意,阿劍臉色更冷,卻一言不發,上前見她抱起來。

  懷真因精疲力竭,連開口說話都是難的,便索性閉眸不語,任憑他抱著自己,出了城隍廟。

  冷風撲面而來,那一點兒昏黃光芒在身後逐漸隱沒,只有城隍爺樂呵呵的笑容依舊,似洞察一切般的,目送那數道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

  身子微微顛簸,耳畔仍聽到此起彼伏的焰火聲響,似很遙遠,又仿佛就在身邊兒。

  懷真禁不住微微睜開雙眸,果然見到天空霞彩閃爍,端的絢麗。

  這一刻,不禁想起某一年的元宵,兩個人站在庭院中,唐毅因她先前不曾看的暢快,便特意叫人備了一些好煙火,單獨給她放著看。

  懷真自忖,這一生也再沒有任何一場煙花火,比那日的更加璀璨,令人難忘了。

  不覺轉出了巷道,懷真問道:「又要帶我去哪兒?若你要逃,扔了我豈不便宜些?」

  阿劍並未立即答應,隔了會兒才道:「誰說要逃?我當同他決一死戰。」

  懷真冷道:「何苦來,竟當他是這般仇敵?且你一定會輸的。」

  阿劍身形微頓,眯起雙眸看了懷真一眼,才冷笑道:「你若想激怒我,可就打錯了主意,你只等著看……我如何殺了他!再滅了這大舜!」

  當下懷真不再出聲,連看也懶得看他一眼,只任憑他抱著自己,似禦風而行,又疾行了片刻,才陡然止步。

  耳畔傳來些許嘈嘈雜雜的聲響,顯得十分寧靜,懷真不由複睜開雙眸,望見眼前所見,卻不由怔住了。

  原來此刻人竟在一條極喧鬧的街市之上,兩邊兒花燈爍爍,輝煌熱鬧,行人如織,穿梭其中,或三五成群,或雙雙對對,賞燈觀花,閒適快活。

  而正前方不遠,便是古老的山陰城門,甚至能看見城門上的兩盞紅燈籠,隨風閃爍,守門的小兵在底下,隨意走過。

  這一幕,就像是一副畫卷在眼前展開,細緻,恬淡,平常而溫暖。

  懷真一呆,自不會覺著此刻阿劍還有閒心來帶自己賞玩燈會,瞬間,心中竟有種無端的不祥之感。

  果然,就在此刻,有兩道身影如風而至,並肩立在阿劍身側,低低地用扶桑語說了句什麼。

  與此同時,身後有人低低沉沉地厲喝了聲:「站住。」

  懷真聽了這個聲音,簡直不敢相信,極想去看看是真是幻,然而人在阿劍懷真,被他緊緊抱著,竟無法轉身。

  而阿劍也仍是動也不動,連回頭看一眼都不曾。

  此刻街市依舊,穿行不息的人來人往中,有少數人看見此地的情形有異,卻不明所以。

  耳畔雖仍是喧鬧笑語,有婦孺牽著孩童,蹦蹦跳跳,有文人墨客,故作風雅,有商販們,討價還價……

  在所有聲響中,懷真卻聽見誰人的心跳聲,一聲一聲,如此沉緩而清晰。

  阿劍身後那人雙眉一揚,正欲上前,腳步一挪的剎那,尖銳的呼嘯聲打破夜空而來,「轟隆」一聲,仿佛在耳畔炸響。

  懷真無法置信,按捺著心跳之意,呆望著眼前不遠處的城門上,閃出一團刺眼的火光!磚石嘩啦啦四濺跌落。

  就仿佛是地裂山崩一般,整條街上的喧囂聲響就在瞬間、如退潮的海水似的,消失的乾乾淨淨,但頃刻,卻又有無數尖聲厲呼,取而代之。

  原本安寧暖色的卷畫像是被火點著一般,烈火熊熊席捲,畫中的人物慌不擇路,爭相奔逃。

  懷真不知要看向何處,然而卻身不由己地看見——城門被炮火擊中之時,門邊上的士兵被那極大的氣勁鼓中陡然跌飛,有人跌在地上,有人抱頭逃竄,有的甚至將撞到自己跟前兒,阿劍身邊兒兩人各自拔刀。

  懷真只聽到自己大叫了一聲「不」,阿劍已經抱著自己,拔腿往前急奔!

  他仿佛無視那城門處的炮火兇猛,想要同歸於盡似的,兩邊兒的百姓一個個擦肩而過,快的讓人目不暇給,此刻,前方城門終於被擊破,而城門外,怪叫聲中,沖進許多倭國打扮的敵人,個個手持兵刃,張牙舞爪,似鬼怪般,將要為所欲為。

  剎那間,竟似地獄之門打開了一般,腥咸的海風自城門處鼓入,伴隨著一股難聞的氣息,竟如腐臭的血腥之氣,令人窒息!

  這幅場景,如此醜陋可怕,懷真已然忘記所有,只是本能地睜大雙眸,看見其中一個倭國士兵見了阿劍沖上前來,獰笑一聲,持刀就砍。

  阿劍動也未動,身邊一人閃身上前,「啪」地一掌狠狠摑下,用扶桑話飛快地呵斥了一句。

  那倭人一愣,定睛一看,這才唯唯諾諾,低頭退下,另尋殺戮對象。

  懷真無法呼吸,掙扎著扭身看去,卻見身後百姓四逃,卻另有一隊大舜的兵馬,迎面掩殺過來,其中為首的一個人,臉色如雪,手中提著一柄長刀,雖然身邊兒的倭人極多,但他殺氣騰騰的雙眸,卻只望著抱懷真的阿劍。

  其中一個倭人衝殺過去,只還未揮刀,便給那閃電似的刀鋒穿胸而過,而那人連停也不停,刀鋒自那倭人肩頭斜削過去,帶出一溜兒的血花兒……他腳下如風,似煞神般疾奔而至,那墨藍色的披風被勁風鼓蕩而起,亦如死神之翼,呼啦啦響動。

  ——淩景深。

  懷真方才聽見他的聲音之時,尚且不信,此刻親眼所見,才信了的確是淩景深!

  但是一時之間,已來不及想淩景深如何能出現在山陰,既然他在此,那唐毅呢?

  懷真舉目四看,原本生死無謂的心,忽地又急跳起來,竟無端迫切地幾乎喊出那個人的名字:「唐叔叔,你在哪兒?唐叔叔……三爺……唐毅!」

  而就在淩景深揮刀殺向阿劍之時,另有一人直沖出去,將淩景深擋下,正是先前跟隨阿劍身邊兒的那名狂人。

  刀光劍影,把原本安靜熱鬧的街市攪的七零八落,幸而這批追來的舜兵並不是普通的山陰士兵,有一半兒是鎮撫司的精銳,故而城門雖破,卻也硬生生地將倭寇們擋在門口,寸步不讓。

  阿劍目不斜視,將出城門之時,才回頭看了一眼。

  此刻,唇邊竟仍是無動於衷的極淡笑意。

  他轉過身,抱著懷真縱身躍起。

  就在這刻,懷真聽到身後淩景深厲聲吼道:「應懷真!」

  懷真不知為何景深在這時侯為何會喊自己的名字……只是這聲音裡,竟仿佛帶著無限隱痛,令人聞之心酸。

  懷真愣了愣,忽然想到在京城郊外,淩絕從馬車裡爬出來,搖搖晃晃,幾乎站不住腳之態。

  懷真心頭一痛!淩絕……淩絕他如何了?!

  無暇多想,阿劍已經抱著她飛快地奔出城門,出了城後,夜風從海上來,冷冽鼓蕩,帶鹹腥之氣,而燈火光幽微暗淡,只有在遠處東邊兒,隱隱看見通紅一片。

  城內城外,便如兩個世界,懷真竭力往城內看去,依稀可見城門處火把亂閃,人影晃動,卻並沒見到她想見的那個人。

  出了城門,不出數裡便至海邊兒。

  海邊兒原本也有幾戶漁家,此刻卻都已經火光熊熊,像是死寂了般,懷真直直地看著,借著火光,看見有一戶漁家在屋外晾著的衣裳,有大有小,有一件兒看似是小嬰孩兒的。

  然而這周圍卻悄然無聲。

  這種死寂卻比慘呼聲更加可怖。

  幾道人影掠到海邊,卻見靠海停著許多小舢板,阿劍縱身,正要躍上其中一個,忽然勁風撲面,他本能地一歪頭,肩頭上一陣刺痛難當。

  阿劍身形一個踉蹌,落在地上,擰眉看去,卻見懷真手中握著一柄剪刀,正狠狠地紮在他的肩頭上。

  此刻,旁邊一人見勢不妙,便搶過來扶住他:「少主!」原來正是良子。

  阿劍一聲不吭,只是盯著懷真,懷真咬著牙,顫聲道:「禽獸不如!我要殺了你!殺了你!」她瞪著阿劍,幾乎發狂,猛地拔出剪刀,仍想紮落。

  卻被良子握住手腕,狠狠一捏,將剪子奪了過去,又順勢一巴掌猛地扇了過來。

  懷真原本就才生產了,真是體弱不支之時,方才狂怒,更加心神動盪,哪裡禁得起如此挾怒一掌,便被打的頭一歪,頓時暈了過去。

  阿劍厲聲喝止了良子,把懷真又抱緊了些,複跳上舢板。

  小舢板乘風而去,劃到深水處,才見那夜幕之中的海面上,悄悄地停著數艘戰船。

  船槳搖動,吱吱呀呀,綠波向著遠處蕩漾而去。

  懷真仿佛又回到了那日的烏篷船上,驚鴻一瞥,看見岸上那清早起身的汲水婦人,一身素布衣裳,一臉慵懶恬淡。

  依稀間,那仿佛變成了她自己,笑意淺淺,汲了水要進門。

  卻就在此刻,忽然出現許多手持兵器的倭人,猛然撲來!

  懷真大驚,想要叫那婦人快快逃走,然而竟口不能言。

  她竭力掙扎著,猛地顫了一下,自覺地船仿佛翻了,而她也墜入水中,眼不能視物,一團漆黑,只能不住地往下沉去。

  又有孩子的哭聲,在耳畔不依不饒地響著。

  是小瑾兒……也像是才出生的小女孩兒,他們張惶失措,似乎在哭聲中大叫著娘親。

  於絕境中,懷真奮力掙動,她很想再抱一抱小瑾兒,抱一抱城隍爺庇佑下生出的小女兒。

  他們都還那樣小……都等著他們的娘回去。

  懷真拼命掙扎,漸漸地,耳畔不再是一片寂靜,而是隱隱地轟隆隆的炮聲傳來,如假如真。

  懷真皺皺眉,還未睜眼,便覺得口中酸澀不已,身子也沉重無力。

  她竭力試了幾番,才終於睜開眼睛,清晨的曙光自窗戶上透進來,恍若隔世。

  懷真怔了怔,還未醒神,便聽到「轟隆隆」一聲響動,恍若就在耳邊,這才相信,並不是自己的幻覺。

  她支撐著爬起身來,張目四顧,卻見如今身處一間狹窄的斗室之中,看不出端倪,試著挪了幾步,蹭到了窗戶邊兒上,往外看去,整個人便驚怔住了。

  從窗櫺中看出去,目之所見,是那無邊無際的蔚藍色波濤,一波一波地湧動,向著天邊兒延伸出去。

  遠處的天空,浮著幾朵雪白的雲,有同樣是銀白色的海鳥,在海天之間,上下翻飛!

  這幅場景,如此眼熟。

  而距離此處不遠,目之所及,浮著數艘戰船。

  懷真正看著,忽地聽到有個聲音笑道:「永平郡主,果然是的極難得的美人兒,唐毅可真真兒豔福不淺。」語氣之中,滿是邪意。

  懷真猛然回頭,卻見眼前竟是個樣貌粗莽、透著猥瑣之氣的男子,操著一口南邊口音的官話,卻是個不折不扣的舜人。

  懷真道:「你是何人?這又是哪裡?」

  這人自得道:「眾人都叫我蔣五爺,我還有個外號叫蔣五鱷。」

  懷真因不知這海上之事,自然不知,這蔣五鱷乃是東海之上有名的海賊,且是六親不認,殘忍成性之人,東海之上雖也有別的海賊,卻都不似他一樣奸惡兇殘,譬如因海賊們多半也是舜人,故而見了倭人,自然也都切齒痛恨,大半兒不願意跟倭國人同流合污,但是這蔣五鱷卻不同,因倭人許了他許多好處,他便為虎作倀,乃是個最卑鄙下流之人。

  懷真打量著蔣五鱷,卻瞧出他不是個好人。

  不料蔣五鱷見眼前的美人嬌嫋動人,早就心動難耐。雖然浙海多美女,這蔣五鱷也糟蹋了不少,卻都不似她一般,這等天姿國色,世間難得,雖然唇角帶傷,神情憔悴,並無盛裝打扮,卻偏更多一股楚楚可憐之意,叫人一眼看見,身心都似酥了。

  蔣五鱷昨兒看了一眼,念念不忘,只抽空終於進來親近,此刻迷心垂涎地,竟探手過來要摸懷真,口中便道:「別怕,五爺疼你……」

  一句話未曾說完,就被人揪住後領口,往外一扔,蔣五鱷正色授魂與的當口兒,猛然被打斷,才要叫駡,忽抬頭看見來者何人,當下把滿口污言穢語都咽下去,轉身灰溜溜地自出去了。

  原來進來的人,正是阿劍,此刻他已經換了一身衣裳,卻是倭國的服色,懷真冷眼看見,渾身不寒而慄。

  阿劍舉手,把左手端著的一碗藥遞了過來,道:「喝了它。」

  懷真想也不想,才要打翻,阿劍眯起眼睛,便靠近過來,捏著她的下頜道:「喝了。」

  懷真緊閉雙唇,卻被他輕輕捏住,身不由己張開口,到底灌了兩口,然而她拳打腳踢,拼命掙扎,一碗藥便灑了大半。

  阿劍冷看了她片刻,目光落在她臉頰上的一團兒青紫上——這自是昨夜被良子一掌揮來所致。

  阿劍看了會兒,並不言語,轉身出去了。

  出了船艙中,卻見甲板廣闊,良子站在門口,阿劍吩咐道:「好生看著,再不許閒雜人等再攪擾!」良子垂頭答應。

  阿劍往前而行,走了十數步,便聽從轉彎處,傳來蔣五鱷的聲音,道:「如今那王蠻子跟那勞什子的海疆使緊追著咱們不放,還不知能活幾日呢,好不容易擄來個天仙似的活寶貝,也不叫大傢伙兒受用受用,竟是只想著自個兒用呢……果然這倭人……」

  正說到這裡,就見眼前多了一個人,蔣五鱷還未反應,喉嚨已經給緊緊掐住,頓時無法呼吸,亦不能掙扎,卻聽眼前的人道:「你若再敢多看她一眼,我就把你的眼珠挖出來。」這一句話,聲音極輕,卻仿佛有刀鋒之利,絲絲刮著人的皮肉。

  蔣五鱷自然知道這絕不僅僅是一句威脅的話而已,又驚又怕,無法動彈。只等那人鬆手之後,才大咳起來,咳嗽了會兒,便道:「我們兄弟拼命把你救出來,如今被王蠻子跟唐毅追著打,眼看就要喪命了,你說的援軍呢?」

  阿劍冷冷一笑,也不回答,自行走開,他身邊兒一個倭人低低說道:「少主何必跟這個骯髒的豬玀一般見識,等主上的戰船到了,自然先把他送去當炮灰。」

  阿劍來到甲板邊上,看向不遠處,卻見大舜的戰艦在前頭,張帆緊隨。自從昨夜上了戰船離海,大舜的水師便也緊隨而至,兩下互有交火,海賊的船已被擊沉了四艘,故而蔣五鱷才焦灼不安起來。

  只是不知為何,竟並未向著這艘首船開炮。

  阿劍凝視著彼端,隱隱覺得異樣,便命屬下把千里望拿來,他舉起來看了一眼,卻正好兒看到在對方的首船之上,有一人正也凝眸看著此處。

  如今已換作深青色的海疆使袍服,整個人更多了幾許肅穆凝重,日光之下,照的兩鬢越發燦白,然目光之銳,卻仿佛透過千里望,直看向他的雙眸。

  阿劍放下千里望,沖著那人微微一笑,若有所思想到:「唐毅,你為何不敢發炮?莫非……」一念之間,他仿佛想到什麼極好玩兒的。

  且說懷真在船艙內,見阿劍也出去了,便拖著雙腿,勉強下地。

  她是才生產了的人,本該養在府中,衣食無憂地被伺候著,然而自昨夜開始,顛沛流離,恐懼驚嚇,所經所見,竟是一生也都沒見過沒聽過的,雖然昏睡一夜,然因並未好生吃飯進水,身子越發虛弱,雙足才落了地,已經頭暈目眩,忙伸手撐著船板。

  忽然間光影一動,懷真心驚,不知是何人來了,忙抬頭看去,卻見暗影中有一道窈窕人影,一步一步走到跟前兒,背對著光逼視著她。

  懷真瞧見一張俏麗的臉容,認得是昨晚上打了自己一巴掌的良子,只還未說話,良子已經捏著她的下頜,逼她抬起頭來。

  她的手雖然不大,卻極有力,捏的她有些疼痛。

  懷真皺眉,卻不發聲,只見良子垂眸打量著自個兒,慢慢地,臉上露出一絲冷笑來。

  懷真抬手,想將她推開,良子卻將手一撇,竟把她順勢推回了榻上。

  懷真本就無力,當下便又伏倒,氣喘吁吁,卻仍轉頭瞪向良子。

  良子雙手抱臂,低低用扶桑話說了句什麼,懷真雖聽不懂,卻看出了她滿臉的輕蔑之意。

  懷真便也笑了笑,良子正轉身欲走,見狀止步,回頭看向懷真,改用舜語生硬問道:「你笑什麼?」

  懷真哼道:「你笑什麼,我便笑什麼就是了。」

  良子隱隱聽懂了,臉上頓時露出怒色:「你敢輕視我?」

  懷真緩慢坐起身子,撩了撩垂落的髮絲,淡淡道:「你又算什麼,我根本不放在眼裡。」

  良子睜大雙眼,舉起手來便要揮落,卻忽然又想到什麼似的,便握起手來,又縮回去。

  懷真挑眉道:「怎麼不敢打我了?」

  良子含怒,冷笑說:「如果不是少主下令,像是你這樣弱不禁風毫無用處的大舜女子,此刻早就被外頭那些豬玀……」

  懷真卻笑道:「是啊,他對我好,你心裡就不高興了,如此說來,我豈不是還有些用處?」

  良子按捺不住怒意,俯身過來,盯著懷真雙眼,道:「你不必高興的太早,等少主膩煩了你,遲早便也扔到海裡去。」

  懷真聽到一個「也」字,臉上的淡笑才斂了,舉起手來便打向良子,然而良子反應甚快,輕易握住她的手腕,道:「你最好不要惹怒我……」

  懷真道:「有本事你殺了我,自會有人給我報仇,只怕你不敢!」

  良子手上一緊,才要出聲,忽然猛地撤手,後退出去。

  原來是阿劍去而複返,眼見船艙內這個情形,便走到跟前,看看良子,又看懷真,目光落在懷真手腕的青紫上,便回頭看著良子。

  良子本能地垂下頭去,阿劍走上一步,忽然二話不說,揮掌摑去,良子一歪頭,卻又死死站住,不敢動一寸。

  阿劍盯著她,用扶桑話道:「不要再犯!否則就沒有下次。」

  良子退下後,阿劍來至榻邊,便拉起懷真的手,任憑她如何掙扎,只不放開,放在眼底看了半晌,又看她臉頰跟唇上的傷。

  懷真察覺他的意圖,便冷笑道:「何必這般假惺惺的。」

  阿劍卻將她的手掌翻了過來,垂眸又看掌心裡……昔日被美紗子用琴弦留下的傷痕,雖然他用了最好的藥膏,此刻卻仍能看出那淺淺的痕跡未退。

  阿劍便道:「那天,你問我為何會趕去救你,我說……是因聽見了你的十面埋伏。」

  懷真想不到他會提此事,便微微皺眉。

  阿劍自顧自又道:「其實你並不知道,我……很喜歡聽你撫琴之聲,每一次你撫琴,我都會悄悄地到內宅去聽。所以久而久之,我對你的琴聲十分熟悉,竟仿佛有一種自然而然的感應了。」故而才在大風雪中,也能聽聞。

  懷真仍是不語,阿劍又道:「美紗子該死。她本來聽命于我的兄長,所以無視我的警示,她傷了你,是她該死。」

  懷真聽到這裡,才咬牙道:「你也該死!」想到昨夜經歷之事,切齒痛恨,便欲抽回手來。

  阿劍沉聲道:「別動。別逼我做出非我所願之事來,我不想讓你更恨我。」

  懷真轉開頭,冷笑道:「我絕不會更恨你,我已是最恨你了。」說到這裡,便也低了頭:此刻她最恨的,卻竟是自己!當初鎮撫司內一念之差!

  阿劍卻並不惱怒,只是笑了笑,手指輕撫過懷真的掌心,慢慢道:「我從小被父親大人教導,奉袁先生如神明一般,袁先生臨去曾說過,一定要讓老皇帝眾叛親離,痛不欲生,而如先生所願,先是太子,然後肅王……他都一一辦到了,最後,便是這大舜的江山,由我來幫他完成,我也一定可以完成。」

  他的手指輕輕撫過掌心,懷真卻覺著不寒而慄,還未言語,阿劍又道:「我十二歲回來大舜,袁先生常常跟我說起昔日德妃之事,也曾說過你很像是德妃娘娘,不管是容貌,還是性情……」

  阿劍說到這裡,便抬眸看向懷真,眼神中透出癡癡迷迷之意來,溫聲說道:「袁先生一輩子牽念的人,為了她不惜離經叛道,逆天而行,倘若你成了我的人,先生在天之靈,也一定會覺著欣慰。」

  懷真萬想不到,他竟說出這種話來,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

  阿劍望著她,便道:「懷真,你覺得呢?」

  懷真無言以對,只是滿心恨意無處宣洩,見他仍握著自己的手,便想也不想,抓起他的手來,放在嘴邊,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鮮血猛地湧出來,而阿劍卻一動不動,一直等懷真鬆開,他才撫上她的臉頰,望著她沾血的唇瓣,眼中癡迷卻更甚了幾分,身子逐漸傾斜。

  正在此刻,忽然又是一聲炮響傳來,震得船身顫動。

  阿劍眼中迷惑之色陡然消退,驀地松開懷真,便站起身來,匆匆出外。

  他來至甲板上定睛一看,卻見舜國的戰船已經距離本船不過百丈開外,方才蔣五鱷等人膽寒,催促著發了火炮,卻並未打中舜船,只在旁邊掀起極大的水花。

  阿劍盯著對面的船隻,此刻已經不必再用千里望,已經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在舜船的船首之上,並肩站著兩個人,正是唐毅跟浙海水師都指揮王贇。

  方才那一枚火炮絲毫並沒驚擾到對方,戰船仍舊不緊不慢地逼近過來,而在戰船之後,又有許多小舢板,上頭各有水師士兵,凜然待發。

  此刻蔣五鱷已上躥下跳,叫道:「快!發炮!發炮!」

  距離如此之近,倘若對方先發火炮,只怕必死無疑,雖然舜船至今還未曾發炮,但正是這瀕死之前的寧靜,更逼人欲狂似的,因此本船上眾人都不由慌了手腳。

  正在此刻,戰船頂上高高的雀室中,那負責瞭望的士兵興奮地向著底下揮手,一邊兒指向東南方向,大叫:「援軍到了!」

  遼闊無邊的海面上,數百艘戰船浩浩蕩蕩地隱隱浮現,聲勢驚人。阿劍拿起千里望看去,果然看見上頭是本國的旗幟。

  而在對面,浙海水師都指揮王贇放下千里望,對身邊兒的唐毅說道:「果然倭賊還有後著,唐大人,這會兒該動手了罷,正可一勞永逸!」

  唐毅目光閃爍,並不搭腔,王贇老於戰事,情知此刻已經是最佳戰機,見唐毅不言語,不由轉頭看過去,不解他為何竟到了這個份兒上、還不贊同火炮齊發。

  與此同時,在海賊站船上,阿劍看一眼身後來到的援軍,又看一眼在前逼近的舜國戰艦,終於轉頭,對良子低語一句。

  良子面露詫異之色,卻極快回到船艙,再出來之時,身邊兒已經多了一個人,因行走不便,竟是微微彎腰,正是懷真。

  阿劍見了,便走到跟前兒,把懷真攔腰抱住,他抬頭看了看頭頂高高的瞭望雀室,身形一躍而起,順著桅杆急速而上,不多時,人已經來到雀室之上。

  這雀室狹窄,且又極高,海風浩蕩之下,站著也覺艱難,一不留神便會被吹落下去。

  懷真以手掩面,不知他為何把自己帶到此處來。

  卻聽阿劍揚聲高叫,道:「唐毅,你看見了麼?」

  懷真一震,這才抬起頭來,目光倉皇四看,然而舉目所見,卻是底下那漾動的海水,以及周圍無數艘的戰艦,因太高了,那些龐大的戰船竟也顯得小了許多。

  只一眼,眼前便暈眩起來,令人心悸。

  阿劍見她動也不動,又因雀室之上風著實太大,抱著不便,因此便將她輕輕放在腳邊兒上。

  懷真定了定神,才又慢慢抬起頭來,順著阿劍所看的方向望過去,果然見對面不遠,停泊著數十艘的戰船,而當中一艘船上,有一人正往前一步,睜大雙眸仰頭看著她。

  懷真一眼看見唐毅,心底的驚慌竟然蕩然無存,眼中的淚還未及落下,已經被海風卷了去。

  滿頭青絲被風撩動,拂在面上,擋住了視線,懷真一手撐著,一邊兒舉手撩起髮絲,好讓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

  果然是他……

  是那個記憶中的他,今生、前世的他。

  懷真驀地笑了,喃喃喚道:「唐叔叔……」她微微哽咽,繼而大聲叫道:「唐叔叔!」

  這時侯,兩邊兒均都停了炮火,海面上竟有一瞬詭異的平靜,仿佛連每個人的呼吸都停止了,人人均都看著高高地雀室上方,卻依稀見海風卷著那極長的青絲,旗幟一樣招搖飛揚。

  舜船之上,王贇看著對方那倭國主帥忽然行此異樣舉止,又看到雀室上多了個柔弱女子,本並不是十分清楚對方的意圖,然而轉頭看向身邊兒唐毅之時,卻見他仰頭怔怔地望著那女孩兒,雙眼之中……

  先前雖跟唐毅不認識,但卻彼此仰慕已久,當初朝臣彈劾,也多虧他暗中力保。

  後來見面,才知道見面更勝聞名,其沉靜果決,深謀遠慮之處,更叫人激賞。

  他排除非議,一一勸撫地方的官吏將領,又構建工事、興造戰艦、命軍器局大制種種火器……且親自督查水師操練等等,朝廷上的重視以及各種雷厲風行的實幹舉措,讓素來低迷的海疆防備煥然一新,更讓許多本來大有疲怠之意的水師將領們也為之精神一振!

  雖聽聞他曾娶過永平郡主……可畢竟情深緣淺,何況兒女情長,於他這般的英偉大丈夫身上,委實不足為提。

  然而此刻……王贇心中驀然震動!

  他竟無法形容,此刻唐毅面上那種神情……

  更加從來無法想像,這種神情,會出現在唐毅的臉上。

  王贇看見了,阿劍自然也看得很是清楚,一切果然如他所料。

  ——唐毅畢竟是心有忌憚,因懷真在這艘戰船上,故而唐毅投鼠忌器,他畢竟也是有弱點的。

  懷真起初還有些喜歡,然而很快就也發現情形不對,便懵懂停下來。

  大概是看到懷真臉上笑容逝去,阿劍回頭看她一眼,笑道:「他倒也不是十分絕情之人。」

  懷真左右看看,倭國這邊的戰船不過剩了五七艘,然而後面,卻有近百艘正飛速而來,懷真複又低頭,見底下甲板上,蔣五鱷仍是急不可待地,叫囂道:「開火炮,轟死王蠻子,轟死他們!」這海賊自然老練毒辣,當即也看出空隙。

  懷真雙眸驀地睜大,猛抬頭望著阿劍,竟道:「不要動手!求你!」

  阿劍一愣,懷真拉著他衣袖,求道:「你叫他們不要動手,我有法子……讓他們投降!」

  阿劍挑眉,從小到大,懷真從未這般苦苦哀求過自個兒,何況……阿劍自忖此刻唐毅是絕不會首先開火炮,當下便向傳信官做了個手勢。

  懷真怕他不信,便又道:「他曾答應過我,這輩子會許我一個請求,只要我求他停手,他必然應允。」

  阿劍眉頭一皺,心底隱隱覺著此事……仿佛不妥,然而凝視著她含淚的雙眸,心中一動,便點了點頭。

  懷真見他答應了,便慢慢地爬起身來,扶著欄杆,勉強站住身子。

  阿劍抬手一護,懷真道:「你別碰我,不然他會不高興。」

  阿劍哼了聲,果然縮手。懷真深吸一口氣,抬眸看向唐毅。

  此刻兩船相距甚近,懷真凝視著他,禁不住又露出歡容來,便舉手揮了揮:「三爺!」

  唐毅仍是死死地盯著她,緊閉雙唇,只頜角隱忍的抽動。

  王贇皺皺眉,隱隱有些擔憂之意。

  此時,原本浩蕩的海風逐漸停息了,海平如鏡,白鷗翻飛,無邊暢快。

  懷真仰頭看了看高遠天際,無垠海洋,此刻忽地記起來了……為何她從未曾來過海上,卻如何竟覺著這場景眼熟。

  懷真一念心動,面上笑意更勝,這才又看向唐毅,道:「唐叔叔,我四歲生日那天,你曾答應過我,這輩子會許我一件事的,你可還記得?」

  唐毅雙眸已經通紅,仍舊不語。

  懷真停了停,才又道:「如今我已經想到了……大丈夫一諾千金,你一定要答應我。」

  阿劍看向唐毅,唇邊微微多了一絲笑意,而笑意還未綻開,便聽懷真大聲道:「現在我求你……且做你心中……那真正想要做的事!——答應我!」

  阿劍陡然色變,轉頭怒視懷真,然而目光所及,身邊卻已經空空無人,阿劍一念窒息,雙眸滿是恐懼……目光下移,卻見一道嬌小身影,如斷了翅的鷗鳥似的,直墜而下!

  與此同時,舜戰艦上,王贇聽到身邊兒的人低語了兩個字,然後……一口血霧,猛然自他口中噴出。

  這兩個字,重若千鈞,沾血帶淚一般,王贇一震,幾乎來不及反應,便喝令:「發炮!」同時搶上前去,便將那往後跌出去的身影抱住!

  間不容髮,轟響震天,原本平靜無波的海面上,硝煙彌漫,如起了一場遮天蔽日的大霧。

  懷真縱身躍下,只覺身子從未有這般輕靈自在,人還未落定,耳畔聽到轟然響動,此刻,卻並不覺得刺耳,反而自在的很。

  她最後一眼,除了唐毅,還有頭頂那湛藍晴空跟潔白雲朵,她縱身墜落,那滿目碧濤湧動,仿佛喜悅地吟唱著,在迎接她的歸來似的。

  此刻在懷真耳邊,依稀又聽見那此晚間夢中,有人道:「東海有萬頃碧濤,可為君之棺槨,君可願意否……」

  懷真不覺大笑,淚眼模糊中,依稀見到銀甲束髮的平靖夫人,踏波而來,將她緊緊抱入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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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2
發表於 2017-5-26 11:30:22 |只看該作者
☆、第 361 章

  話說當日,淩絕被劍郎重傷之後,回至京中,即刻請了竹先生來救治。

  彼時,人已奄奄一息,竹先生一見那氣色,便道:「這已是回天乏術了。」

  淩景深聞言,驀地上前揪住竹先生衣領,因臉是雪色,越發顯得雙眸將滴血似的。

  郭建儀趙燁等忙攔住,趙燁便對竹先生道:「師父不要只管說喪氣話!有一分力就使一分力!好歹還沒咽氣呢!」

  竹先生看他一眼,道:「你不是不知道,他眉心有懸針紋,是美玉生紋必碎之像,如今不過是應劫罷了。又豈是人力能救回來的?」

  趙燁先前才進京之時,雖跟淩絕互相看不慣眼,但自打回京,跟唐紹應佩李霍等一干人玩兒的極好,自然也懂得了淩絕的為人性情,且昔日蘭風遭劫之時,淩絕不避嫌疑,盡心竭力地相助,趙燁一一看在眼裡,如何不喜歡敬重他?因此眾人的關係竟是極好不過的。

  此刻趙燁見淩絕這般,心中自也肝腸寸斷,便瞪著竹先生:「既如此,如何當初我沒回京之前,您說我一生註定無名無姓,流浪山野,然而最終卻仍讓我認祖歸宗回來呢?這樣逆天,難道我也會應什麼救不回來的劫不成?」

  竹先生被他一噎,擰眉同趙燁對視片刻,便道:「好,好好……只管為難我,只是醜話說在前頭,我沒有十分把握不說,連三分把握都沒有。是你們非叫我死馬當做活馬醫……」

  淩景深在旁聽見一個「死」字,那雙眼盯著竹先生,眼神真如利刃一般,若非一線希望尚且系在他身上,只怕此刻早撲上來亂刀砍死了。

  竹先生無法,唉聲歎氣走到榻前,又仔仔細細搜神盡心地把淩絕的脈診了診,半晌忽然「嗯」了聲,仿佛有些疑惑,擰眉又細診了會兒,渾身一震,便松了手。

  眾人不知如何,都緊緊地盯著他,淩景深雖急欲知道詳細,卻偏偏竟不敢問出來,生怕得到什麼承受不起的噩耗。

  趙燁催促道:「師父,到底是怎麼了?」

  竹先生猛抬頭盯了他一會兒,又轉頭看向淩景深,最後卻又死死盯著淩絕,目光中竟透出幾分駭然之意。

  眾人都提心吊膽,卻聽竹先生喃喃道:「不會……真的是我想的那般罷……」

  趙燁雖也不懂其意,被他這般詭異舉止弄得心底發毛:「師父!」

  竹先生定了定神,才道:「罷了,好歹……試一試……只我並不知道如今那東西在哪裡,倉促間又去何處找尋?」

  趙燁問道:「是什麼?」

  竹先生搖頭道:「是噬月輪,當初在荒郊之中我把他給了那些殺手,來換你的性命,可還記得?不知如今在何處。」

  趙燁聽到傷心往事,卻倒也罷了,郭建儀跟淩景深卻雙雙色變,郭建儀忙問道:「此物可以救小絕性命?」

  景深也死死盯著,竹先生不敢一口咬定,只道:「一線之機而已。」

  郭建儀道:「我知道在何處。」說著拔腿往外便走。

  淩景深聽了竹先生所說,本正欲出門,見郭建儀要去,便拉住他。

  景深因淩絕之故,整個人喪魂失魄的,連口齒都不清醒了,便只是望著郭建儀,郭建儀對上他的目光,知道其意,便安撫道:「放心罷了,我一定會拿回來的。」

  景深這才鬆手,郭建儀便自去了。

  剩下趙燁便問道:「我不懂,那東西跟小絕有何牽連?」

  竹先生冷哼了聲,道:「只怕他如今這死劫,也跟那物脫不了干係。還記得當初我曾說過,有人逆天改命之事?行逆天之舉,自不得善終,如今他的心脈被毀……」

  說到這裡,因見淩景深在跟前兒,便知情止住了。

  景深卻自然早聽了個清楚,此刻便後退一步,雙手抱頭,喃喃地說了一句什麼,聲音沙啞模糊。

  趙燁道:「淩大人,你別太傷心了,我師父說的未必為准。」

  景深搖了搖頭,低啞又道:「是我害了小絕。」

  這次趙燁卻聽見了,只以為他傷心過甚,便又勸道:「淩大人,你不必多想……」

  景深自言自語般道:「是我告訴他、應懷真要去詹民國的,若不是我……小絕不會……」

  原來淩景深身為鎮撫使,自然耳目眾多,早看出騁榮公主跟懷真走的甚近,何況賢王府中,本來就有許多他安插的人手。

  那日他正欲出門,卻見淩絕同淩霄淩雲,三個都是喜笑顏開的,似也要出門去。

  淩霄正對淩雲道:「你可看見了?花園裡那麼大兩隻死了的雀兒。」

  淩雲乖乖道:「娘不叫去花園裡玩。」

  淩霄又問淩絕:「二叔可看見過?可惜我要拿來給二叔看,娘反而打了我一頓,叫我不許亂拿東西呢。」

  淩絕還未回答,景深將他三個攔下,便問何往。

  淩絕道:「霄兒雲兒想去賢王府,帶他們去走一趟。」

  景深心中一震,當下尋了個由頭,把兩個兒子攔住,讓明慧領了回去,他猶豫了會兒,才將懷真要去詹民國之事同淩絕說了。

  原本景深也不想瞞著淩絕,只不知該如何向他開口、也不知他得知後會是如何罷了,故而索性一直不提。

  他是淩絕最為至親的兄長,自然明白淩絕心中所念為何,然而縱然他再有心,只怕今生今世,也是無法讓淩絕得償所願的了,怎奈淩絕看似聰明,實則這份兒倔強偏執,竟似天下無雙。

  果然,淩絕聽了這消息,便急急趕著出城去了。

  景深本欲追上,然而轉念一想:索性讓他從此斷了這個念頭,倒也罷了……

  沒想到一念之差,竟陰差陽錯地出了事!

  因事出突然,景深並沒把淩絕帶回淩府,便就近在鎮撫司安頓,這邊兒竹先生勉強施了針,又搜腸刮肚想了兩幅藥方,命人去打理。

  而郭建儀去了半個時辰,果然帶了噬月輪回來。

  竹先生看著這幾經易手、失而復得之物,歎了兩聲,便把噬月輪小心放在淩絕身邊兒。

  趙燁道:「師父,這是什麼講究?」

  竹先生道:「若我所料不差,這月輪裡當有他的精魄血氣在,還能護他一時。」

  兩人說話之時,並沒留意到,淩絕身旁那噬月輪中間的白石之上,陡然有一道微光閃過。

  且說淩絕雖然死了過去,然而不知為何,隱隱約約,竟能聽見塵世中眾人的言語,竹先生斷他會死之言,趙燁郭建儀勸說之言,另還有淩景深自責後悔的那些話。

  淩絕模模糊糊竟不知如何,見景深傷心欲絕,便道:「哥哥,我其實無事,也跟你不相干,你不必為此責怪自己。」只可惜淩景深聽不見。

  直到眾人提到噬月輪,淩絕心道:「這是什麼,如何聽來有些耳熟?」

  正尋思中,郭建儀去而複返,竹先生把噬月輪小心放在他的身邊兒,淩絕望著此物,竟不知是個什麼東西,看了一眼,便不再留意,只是想著:「我不是該帶著霄兒雲兒去王府麼?」

  一念轉動,心中便即刻想到那個人,一想到將要見到她了,面上忍不住也含了笑……然而就在她的容顏浮現眼前之時,淩絕只覺有一股極大的力氣拉扯這自己,竟身不由己地向著床榻上撲了過去。

  眼前陡然一黑,然後卻又是無盡的光明,鋪天蓋地湧來。

  淩絕皺著眉,發現自己竟跌坐在地上,他忙站起身來,發現衣裳上已經沾了灰,他本是個愛潔的人,當下忙撩起袍子撣灰。

  誰知正在此刻,便聽到耳畔有人道:「你當真不要麼?」聲音竟是極為熟悉,淩絕一喜,顧不得撣灰,忙跑出去。

  卻見前頭對面兒站著兩個人,說話的那個,果然是應懷真,而另一個人背對著自己,一身素錦袍,冷冷道:「似這等甜膩的香氣,我最不喜。」

  淩絕目瞪口呆,眼見那人說完之後,拔腿離開,而懷真站在原地,面上浮現傷心失望之意,然後跺了跺腳,便把手中之物拋向旁邊的湖中。

  淩絕大驚,這才看清楚那是一個鮮豔色的香包兒,被她擲在水裡,浮浮沉沉地往前飄去,與此同時,懷真便拔腿跑開了。

  淩絕叫道:「妹妹!」忽然又止步,回頭望著那香包,竟隨著水邊兒追了過去。

  如此才跑了片刻,淩絕忽然見前頭那素錦袍的少年正小心翼翼地踏著湖石入內,衣袍便沾了水。

  他目光一動,果然見那個香包隨水而來,而那少年竭力俯身過去,將香包勾起,拿在手中。

  淩絕見狀,啼笑皆非,卻又無端松了口氣,哼道:「這糊塗東西,給著的不要,撿來的卻好?」

  那少年把香包拾起來,才回到岸上,此刻衣袍都濕了,他擰了擰,便去了。

  淩絕情不自禁竟跟在後面,眼前景物變幻,忽然那少年猛地止步,望著前頭,喃喃喚了聲:「哥哥?」

  淩絕一愣,隨著看去,卻果然見淩景深從前方匆匆而過,因走的甚快,竟沒留意此處有人。

  淩絕此刻已經認出來了,原來此地正是應公府的花園之中,然而淩景深所去的方向,卻是應公府的內宅。

  那少年呆了會兒,自言自語道:「哥哥去裡頭做什麼?」然而竟也沒在意,只站了片刻,便自去了。

  這一次淩絕卻並沒有跟著少年離開,只是張望著淩景深前去的方向,心中狐疑不解:「哥哥身邊也沒有應公府的小廝婢女,他去裡頭做什麼?」他一念至此,身子飄飄蕩蕩,竟不由自主地往內而去。

  淩絕卻不覺著如何有異,只見眼前景物變幻,果然人在應公府的內宅之中,卻像是個偏房裡頭,耳畔聽到有人說:「你不必再如此了!」

  淩絕一愣,旋即聽出這聲音竟是林明慧,有些含怒帶惱似的……淩絕心中笑想:「這又是怎麼了,難道哥哥嫂子兩個拌了嘴,竟跑到應公府內來吵了不成?」

  正想著,便聽到淩景深道:「你竟是這樣絕情?」

  淩絕因想著他們兩口子之事,自己不便插手,當下就想離開,誰知雙腳竟動彈不得,只好仍舊站住。

  卻聽林明慧冷笑道:「這話我不懂,有道是朋友妻,不可戲,你還是自重些,若是給他知道了……」

  淩景深道:「給他知道了又如何?難道,你竟會撇清開去不成?」

  話音剛落,便聽林明慧氣急敗壞道:「住口!」

  淩絕愣怔,忽地見林明慧從里間出來,臉色很是不好,淩絕因不能動,正覺尷尬,心中叫苦之際,卻見林明慧恍若沒看見他似的,只是左右看了會兒,見外間無人,才一咬牙,竟伸手入袖子裡,掏出一個小小地紙包,眼中透出思忖之色。

  淩絕已全不懂如今這是個什麼情形了,忽見林明慧攥住紙包,深深呼吸兩回,臉色有些緩和,便又入內去了。

  便聽林明慧又道:「過去的事兒,都已是那麼久了,是我年少不懂事罷了,倘若我當初嫁的是你,倒也罷了,誰叫我爹給我定了三爺呢?」

  淩景深道:「我並不覺得多久,上一回在你們府裡……」

  林明慧忙道:「求你別說了好麼?我也有我的難處,你竟叫我怎麼辦?仍是這麼跟你鬼鬼祟祟的?還是跟三爺和離了,再嫁給你?景深,勸你撒手罷,對你對我……都是好的,不然倘若鬧出來,且不說我,就算你們素日的情分……也都完了。」

  淩景深道:「我就是因我跟他昔日的情分,才不願讓他一直蒙在鼓裡。」

  林明慧尖聲道:「那你到底要我怎麼樣?」

  淩景深道:「同他說明,何況,你肚子裡……」

  林明慧尖叫起來,道:「住口住口!」

  淩絕聽到這裡,整個人呆若木雞。

  此刻他隱隱地似乎懂了:這仿佛是林明慧嫁給了唐毅,而她卻仍跟自己的哥哥糾纏不清……故而哥哥在逼她……

  然而……這又是從哪裡說起?

  淩絕心底依稀有個可怕的念想,可卻無法相信,正在此刻,便聽到裡頭林明慧放緩了聲音,低低不知說了些什麼,再往後……是那種令人臉紅心跳的聲響,細細傳出來……種種都讓人無法回避。

  此刻,淩絕心中竟極為恐懼,仿佛會有什麼可怕事情發生一般,會讓他無法面對,因此他下意識地不願意再留在這裡,極想離開,而心念轉動之時,果然如有神助,整個人便飛快地離開了此處。

  他如一個遊魂似的,來回無拘,卻又不知往哪裡去,直到心底冒出一個人的名字來,這才如暗夜見了燈火似的,忙發足奔去。

  府內來往雖有小廝,可卻無人阻攔他,淩絕如入無人之境,飛快來到東院,還未進門,就聽著隔著窗戶,有一陣低低啜泣的聲音。

  緊接著有個人道:「姑娘,你做什麼又哭了?先前不還興興頭頭跑出去了麼,是誰欺負你了不成?你只告訴我,我跟咱們尚書說,看不打死那不長眼的東西!」

  卻聽懷真的聲音道:「住口,要你多嘴?不許你在爹跟前兒說一聲!不然我先打你。」

  那丫鬟答應了,便歎道:「罷了,我也是知道姑娘的心事的,必然又是在淩少爺那裡受了委屈了是不是呢?這天底下,也只有他敢給姑娘氣受。」

  淩絕呆呆聽著,竟忘了入內,只靠在窗戶邊上,動也不動。

  裡頭懷真顫聲道:「你別瞎說。」雖是如此,聲音裡卻透著一股驚慌羞澀之意。

  丫鬟道:「我何嘗是瞎說呢?只是姑娘的眼光是不錯的,淩少爺果然是個百裡挑一的,有貌又有才……就是人看著有些兒冷。」

  懷真便噗嗤笑了聲,道:「原來是你看上他了,偏說我!」

  丫鬟道:「我算個什麼東西呢,我縱然看上人家,人家也絕看不上我……」

  懷真半晌無語,過了會兒,才遲遲疑疑地問道:「吉祥……他、他……是不是也看不上……」說到這裡,便有些不敢往下說了。

  吉祥道:「看不上什麼?姑娘莫非是說淩少爺看不上姑娘?快罷了,姑娘這樣的人品相貌,這樣出身,除非淩少爺呆了傻了、眼睛瞎了……」

  懷真笑斥了一句,卻又憂愁道:「然而他見了我總是冷冷的,今兒送他香包,他也不肯要。」

  吉祥道:「淩少爺對誰也都是冷冷的,他本就是那樣的性情罷了,至於香包……他未必不肯要,只怕是面薄不敢收。畢竟……倘若收了,萬一姑娘以為他答應了什麼似的呢?」說著,便捂著嘴嗤嗤地笑。

  懷真不依,便同她打鬧起來。

  淩絕在外頭聽著,便覺得心動神馳,不知懷真竟也是如此傾心自個兒……心本來怦然亂動,不知為何卻又逐漸緩慢下來。

  淩絕抬手在胸前摸了一把,忽地大驚,卻見胸口上空蕩蕩地……那顆心竟然沒了!

  不提淩絕被噬月輪所迷,見了種種景象,且說在鎮撫司內,趙燁問道:「何為護他一時,那如何才能救回來?」

  竹先生道:「你要救人,也要看人能不能救,若他自無求生之意,連神仙也是沒有法子。」

  正說到這裡,便見榻上淩絕彈了一下,口中低低叫了聲,卻是個熟悉的名字。

  竹先生一驚,忙俯身查看,卻見淩絕原本就灰敗的臉上,越發蒙了一層灰氣似的,鼻息越發微弱了。

  趙燁忍不住落下淚來:「你說有了這噬月輪,會護著他的?如何越發不好了?」

  竹先生訕訕道:「冥冥中自有造化。」

  趙燁道:「屁話!眼見人要死了!」因太過急躁,也忘了顧忌。

  竹先生想到方才淩絕喊的那聲,道:「淩駙馬真是個執念頗深之人,唉,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倘若懷真丫頭在這兒……」

  淩景深原本坐在床邊,如泥雕木塑似的,聽到這裡,才抬起眼皮來。

  半晌,淩景深俯身,在淩絕耳畔低低說道:「小絕你聽好……我知道你心中最想的是什麼,你從來為她自苦,如今又為她落得這個境地,我如今……便去把她帶回來給你,你務必要撐著好好兒的,——你若是活著便罷,你若是死了,我就也送她下去陪你!哥哥說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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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3
發表於 2017-5-26 11:30:35 |只看該作者
☆、第 362 章

  話說淩絕,本來發現自己的心竟沒了,正慌張之際,忽然隱隱竟聽見淩景深之言。

  淩絕更不知此話從何而來,然而聽他說的鄭重,竟覺著那心口處越發疼了起來,令人無法忍受,一時恨不得即刻死了、毫無知覺倒是好。

  可想到那「送她下去陪你」之言,卻又悚然而驚,便想:「哥哥是哪裡誤會了懷真妹妹?」因此竟咬著牙,只是撐著,心裡想道:「我的心沒有了,本該必死,然而哥哥說的那樣狠絕,他又是那個性子,我死了不要緊,難道要連累妹妹不成?」

  當下竟撐著那股常人難忍之痛,自覺渾身汗出如漿,只恨不得快些兒解脫,可偏又不敢。

  正在難耐之時,忽然聽見有人說道:「小淩公子家去了。」

  屋裡又傳來懷真的聲音,淩絕看著空落落的心頭,惶然自失,心道:「我這樣可怖齷齪的情形,給懷真看見,豈不嚇壞了她,我當速速離開才好。」

  如此之間,身子不覺騰空而起,不多時,卻見竟已回到了淩府裡。

  淩絕深吸一口氣:「回來便好,只不知哥哥回來了不曾。」忽地想到在應公府內淩景深跟林明慧的情形,心中便覺得很過不去。

  正在此時,便聽有人叫道:「大爺回來了。」

  淩絕回身,果然見淩景深快步踉蹌而入,他還未上前,就見那在公府內撈起香包的少年奔出來,大約是看出淩景深臉色不對,便撲上前去,將他扶住:「哥哥你怎麼了?」

  淩景深一言不發,扶著他的手進了內堂,室內無人之時,才抬手攏著唇角,片刻,便見手指縫間有血滲出。

  少年大驚,淩景深臉色極差,卻仍道:「無事……不至於……」還未說完,便「哇」地一聲,噴出鮮血來。

  淩絕在旁,死死地盯著這一幕,接下來發生的所有,卻越發光怪陸離,匪夷所思了起來。

  一直等淩府掛滿白幡,淩絕才驀地意識到果然發生了什麼,可雖然明白知道,卻又全然無法相信。

  陸續有許多人前來弔唁,唐毅跟林明慧自也來到,外頭自有人接了唐毅,林明慧便入內安撫淩夫人。

  淩絕冷眼旁觀,此刻竟也忘了身上之痛,只如一個旁觀者似的,且看究竟還會如何。

  卻見那少年迎了唐毅,在室內無人之時,便問道:「三爺,我哥哥原本在應公府內赴宴,如何回來就吐血暴斃了,三爺可知道端倪?」

  唐毅垂眸,黯然說道:「我也不解,景深從來不曾有這種毛病。」

  淩絕見他神情雖仍舊端莊肅穆,眼眸卻微紅,隱隱透出焦灼苦痛之色,情知他們畢竟是打小兒的情分,自然也同樣難以接受此事。

  那少年便不再問,唐毅安撫了他幾句,又道:「我跟你哥哥情同手足,他如今橫遭不測,你年紀又尚小,以後我會替他照料你。務必叫他九泉之下,也自安心。」

  少年聞聽,更是哽咽不止。

  頃刻兩人分開,少年自入內宅,見林明慧正陪著淩夫人,淩夫人見他進來,便也勸慰了幾句,又對明慧道:「三奶奶也替我勸勸這孩子罷了,他們兄弟感情是最好的,唉,真是冤孽……」

  明慧點頭,便站起身來,少年見她似有話說,便也隨她來至偏間。

  果然,明慧見左右無人,便問道:「小絕,你哥哥臨去,可同你說了什麼不曾?」說話間,便一眼不眨地望著少年。

  少年搖了搖頭,低頭含淚道:「哥哥只說……不必叫我理會。」

  明慧隱約松了口氣,聞言卻點頭道:「你哥哥卻是為了你好,你自然不要理會此事了。」

  少年止住淚,道:「哥哥死的不明不白,如何不能理會?那日他本是在應公府的,我竟還要去問一問……」

  明慧聽到這裡,便拉住他,道:「小絕,別只顧焦躁惹禍。」

  少年本就敏銳,見她這般便問:「三奶奶是不是知道什麼內情?你且快同我說!」

  明慧面露為難之色,被少年百般催促,又躊躇了會兒,才低聲道:「我並不知情,只是偶然……聽說了一句,仿佛是應尚書跟肅王的事,肅王先前不是被申飭了麼?有人傳說他跟尚書私底下……你知道你哥哥是個機警了得之人,只怕……」

  少年聽了,臉色越發慘白,後退一步,無言以對。

  明慧卻皺眉道:「罷了!是我失言了……我只是怕你惹禍而已。小絕,所謂息事寧人……誰知這其中有些什麼不為人知的呢?你哥哥泉下有知,也是想你安安穩穩的呢,你且聽我的話,知道麼?」

  明慧去後,又有郭家的人前來拜祭。

  再往後,少年跪在淩景深靈前,竟是幾天幾夜不曾離開。

  淩絕在旁看著,因明白少年的心情,竟也一言不發,只仍是靜靜地看著而已。

  忽地又有一人來到,卻正是應懷真,上前來低聲勸慰,少年卻一把將她甩開,冷顏相對。

  淩絕望著懷真倒地,卻不由自主邁動腳步,過去想把她扶起來,然而抬手出去,卻只是扶了一個空。

  淩絕呆呆地站定腳步,自此,竟再也無法動一寸。

  他身邊人來人往,穿白穿素,如潮而來,如潮而去,從白晝到黑夜,日影月影變幻,於他眼前,竟似是無數歲月,倏忽而來,倏忽而過。

  他也看見郭白露成了熙王妃,她還曾親來淩府同他作別,仍是那樣溫柔大度地,和緩說道:「畢竟要親自來說一聲兒方好,雖我知道淩弟是個至誠仁義的,且先前大公子又……可與其從外人口中得知,倒不如我親來說明,免得你誤會我是那等背信棄義的人……」

  郭白露歎息一聲,面上露出無奈為難之色,低低委婉道:「人盡皆知,尚書大人的愛女對淩弟素來青眼,只怕喜事就在眼前了……倒是一件大好之事,畢竟如今朝野之中,唯有應大人聲勢最壯,無人敢與其爭鋒,我也是替你高興的。」

  末了,她又微蹙雙眉,道:「先前熙王爺派人去府裡……故而家裡已經允了這門親事了,以後只盼淩弟步步高升,我也於願已足。」

  少年只是應允,面無表情起身相送,目送她背影離去,眼底一片漠然。

  淩絕站在遠處,依舊不動聲色地。

  忽然之間,滿目素白轉作喜氣盈盈的紅,鞭炮聲中,新人進門。

  淩絕夾雜在眾人之間,細看這幕場景,兩人拜了堂後,送入洞房,他明知新人是誰,然而親眼不得見,卻仍不能信,在旁看著那紅通通地喜服,極想掀開蓋頭親自瞧上一瞧,卻又無法動手。

  而新郎官醉醺醺入內,衣不解帶,直接便睡倒了,令他甚是焦急。

  淩絕有些驚奇、又有些惶惑地望著這一幕,發怔中,卻見新娘子悄悄伸手,竟是自個兒把喜帕揭了起來,——果然露出底下一張他朝思暮想的臉,滴溜溜的眼睛,掃向沉睡不醒的新郎官,眼中有微微慌張的喜色。

  淩絕心中喜歡起來,不由自主坐了過去,抬手輕輕地撫在新娘子的臉頰上,而她並不知情,只是低下頭,自顧自地絞弄喜服的一角。

  ——原來他竟然娶過應懷真,不管是真,還是他的幻覺,然而這一幕如此真實,卻絕不會是他自個兒做夢想像出來的。

  他本以為美夢如斯,從此便可以才子佳人,長相廝守,誰知接下來發生的種種,卻令他後悔身臨其境,如此真切的親眼目睹。

  不覺一個月已過。期間,淩絕仍是在鎮撫司中,多半是昏迷不醒,且喜雖然氣息微弱、每每險象環生,卻總是仍有一口氣在。

  竹先生原本以為保不住幾天,不料竟然是這個情形,心中大為驚疑,因寸步不離,身邊又有兩名宮內太醫相助。

  而淩府之中,淩夫人因久不見兒子,不免便驚慌失措起來,先前淩絕歇在翰林院內,雖也有三五七日的不著家,可卻不曾有這樣整整十天半個月的時候……且偏偏淩景深也不見回來,淩夫人便叫人四處打聽消息。

  因景深匆匆離京,家中諸事也不曾交代料理,幸虧郭建儀知道大體,知道別人倒也罷了,明慧卻是不能瞞住、也瞞不過的,便先叫人把明慧請來鎮撫司,同她說了所發生之事。

  明慧大驚,這才知道淩絕重傷昏迷不醒,淩景深卻已經趕去了浙海。

  郭建儀儘量溫聲道:「太太那邊兒,能瞞且仍瞞著,一來為了老人家好,二來如今小絕這個情形,也禁不得被人打擾。」

  明慧提心吊膽,親去看了一眼淩絕,見果然枯瘦憔悴的令人心驚,也自心酸。

  因淩絕雖看似面冷,卻是個最懂事的,家中淩霄淩雲見不著淩景深倒也罷了,獨獨一日見不到他,便要念叨,且自打明慧嫁了,也多虧他在淩夫人跟前兒給明慧說話,如今也才能夠順利分家,比先前更舒心不少。

  因此明慧見淩絕這般,不由也落了淚。

  竹先生見是淩絕家裡之人,便道:「如有至親之人陪著他說說話,倒也是好的,尤其是他所最惦念的人物……」

  於是明慧雖然在家中仍瞞著淩夫人,卻時常把淩霄淩雲兩個帶來,兩個孩子見了淩絕,自然萬分喜歡,然而又見他總是「睡」著,始終不做聲,兩個人好奇,一邊兒喃喃低語,一邊兒不時拉拉扯扯,想要二叔起來陪自個兒玩,卻總是不能夠。

  明慧又怕兩個小孩兒回頭亂說,便仔仔細細叮囑了一番,叫他們萬萬不可在太太跟前兒洩露機密,自個兒只在淩夫人跟前說翰林院事多,淩絕才不得閒回來,而淩景深又出去外府公幹了。

  誰知淩夫人早就隱約從外頭聽了些風言風語,竟不肯就信這些話。

  因明慧紋絲不透,淩夫人便詐問淩霄淩雲,淩霄人小鬼大,知道支吾,淩雲卻生性乖巧聽話,不免說了出來。

  淩夫人聽了,正心驚之際,偏林明慧過來接兩個孩子,淩夫人便抓住她,含淚怒道:「天大的事兒,你竟也瞞著我,竟是想怎麼樣?莫非是想等他真的不好,便要擺佈我老人家了不成?他到底又是怎麼出的事兒,他哥哥是堂堂的鎮撫使,怎麼竟偏叫他出了事兒?」

  明慧聽淩夫人說的不大像話,隱約還有疑她們之意,她因連日來見淩絕的慘狀,心裡很不受用,又擔心淩景深浙海一行有些危險,明慧心裡也自窩火。

  如今被淩夫人一通指責,便道:「瞞著太太,也是怕您著急傷心,對身子不好,且這難道是我們願意的不成?小絕從來是那樣好的人,只怕他哥哥寧肯自己送命,也不舍的傷他一根兒頭髮,他們兄弟和睦如此,太太又何必呢!」

  淩夫人從不曾見她頂嘴,偏又是在淩絕出事的當兒,當下氣的走上前來,不由分說便甩了明慧一個耳光,道:「作死的娼婦!婆婆訓話,你只聽著就是了,誰讓你跟我強嘴了?還是你覺著我兒子必然有事,你便仗勢起來?」

  淩霄在旁見了,忙撲上來叫道:「不許打我娘!」

  淩夫人將淩霄推開,道:「沒教養的小崽子!」淩霄畢竟人小,猝不及防,跌在地上。

  明慧看到這裡,不覺大怒:「先前鬼鬼祟祟的倒也罷了,如今是要怎麼樣,當面兒要害了他們不成?」

  淩夫人喝道:「你說什麼!」

  明慧道:「您老人家做過什麼,心裡自然有數,先前我不肯說破,是因為知道景深至孝,而這種家醜若外揚出去,對誰也面上無光,後來小絕又料理,倒也罷了。如今您老人家不好生思量,反又拿他們來出氣,難道他們不也是淩家的人,只有小絕才是淩家的?」

  淩夫人臉色難看之極,通身亂顫,終於道:「你、你真是反了……等景深回來,我必叫他休了你!」

  事情到了如此地步,林明慧索性冷笑一聲,不再言語,只拉著淩霄淩雲自去了。

  又過一日,清妍公主才得消息,因公主前幾日臨盆,得了一女,宮內雖有人聞聽端倪,自也不敢同她說明,這兩日才終於能下地,便也忙到鎮撫司探望淩絕。

  然而縱然是這兩個家中至親的人來看,淩絕卻仍是醒也不能醒,淩夫人因親眼見了兒子如此,不免驚怕憂傷、果然病倒了,竟在府中不得出外。

  清妍公主才生產了,見了不免傷感,大哭了幾回,宮裡人怕她失了調養,便奉勸在宮中安心養身子罷了。

  只有趙燁應佩等人時常來看望,除此之外,明慧也常常帶著淩霄淩雲兩人前來。

  這一日,昏迷之中的淩絕,行走於黑暗的淵藪之中,忽地聽到耳畔有低聲呼喚的聲音,如此溫柔而熟悉。

  這聲音於他而言,竟如同是冰天雪地之中的一聲春鳩清脆,又如是茫茫暗夜中的一抹微光。

  淩絕有所感知,便奮力往這聲音所來的方向竭力掙扎……跌跌撞撞,不知過了多久,才依稀見到那漆黑的天際,裂開一道縫隙。

  淩絕皺皺眉,竭力將雙眸睜開,模模糊糊中,看見身邊兒果然有一個人。

  他用目光艱難地描繪這人的眉目,口鼻……當對上她清澈堅定的眸光之時,終於確認,就是那個人……

  那個他以為永永遠遠失去了,痛心疾首悔不當初,故而把自己放逐在那暗不見天日的黑暗荒原中,幾乎要游離一輩子……如今,她卻依稀出現在面前。

  淩絕張了張口:「懷……真……」嗓音沙啞的,如同蒼老了百歲。

  應懷真抬手,手中沾了水的絲帕輕輕地在他有些乾裂的唇上擦過,含笑道:「謝天謝地,你終於醒了。」

  他的心仿佛乾裂荒蕪了千百年的荒漠,因為這溫柔低語的一聲,頓時之間竟湧出無限的清泉來,轉瞬已成滄海。

  原來那日,懷真自雀室之上飛身躍下之前,有一艘小小舢板,從戰艦旁邊,悄無聲息地劃出,往海賊的戰船方向而去。

  因眾人此刻都眺首望著雀室上之人,因此竟並未留意。

  豈料這舢板還未到彼處,懷真一句說完,便縱身躍下。

  這一刻,仿佛天地也靜止了,那舢板上的人見狀,毫不猶豫,擰眉揮袖,竟然縱身而起!

  因雀室太高,人自高空躍下,自然是必死無疑的,縱然是底下的人貿然去接,卻也是冒了極大風險。

  然而這人,卻早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他曾在淩絕面前發誓,要將應懷真帶回去,他說到做到!

  淩景深雙眸死死地盯著從空中墜落的懷真,就如同鷹隼注視著斷翼的小雀兒,拼著被那自上而下的衝擊之力重傷,他騰空而起,竟先是躍上了敵方的戰艦!

  此刻眾人因都看著懷真,竟然沒有人發現淩景深的舉止,而淩景深腳尖在戰艦上借力,「嗖」地重又拔地而起!背後披風如一面兒極大的翅膀,迎風烈烈。

  淩景深武功本就極佳,算計更是絲毫不差,果然便給他在距離水面約有三分之一處,將應懷真接住。

  剛剛接到人的一瞬間,雙臂跟胸前均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哢嚓之聲,不知是哪裡的骨裂了,巨大的衝力讓他眼前發黑,渾身的力氣幾乎也在瞬間被抵消了。

  景深咬牙,電光火石之間將身一躍,如同魚兒躍出水面一般在空中翻了個身兒,如此一來,便減輕了一部分的衝力,然而這還不夠!

  此刻敵方戰船上的人也已經發現了,有的人鼓噪起來,有的跑到跟前兒……一時卻都還沒想到要動手,只顧呆看著這驚世駭俗的一幕。

  正在此刻,炮聲轟隆響起!這才把眾人自呆怔中驚醒了過來,當下甲板上人如蟻亂。

  巨大的水花兒濺起,淩景深無暇他顧,額角也有一滴汗飛快地零落,他已經撐不住了!懷中抱著的人竟似有千鈞重,卻仍不是不肯撒手,——兩個人的身子仍如流星飛矢般墜落!

  就在生死一剎,卻又有一道人影,竟自高空躍下,閃電似的直沖過來。

  淩景深不知如何,眼睛一眯的當兒,那人狠狠一把抓住懷真的肩,淩景深身上的力在剎那一松,這才明白對方是在相助!

  景深反應最快,一念之間,一手摟著懷真,另一隻手猛然抓了過去,反握住那人肩膀。

  這自雀室躍下的,自然正是阿劍,他手中抓著一根極粗的纜繩撐著身形,左手本抓著懷真,竭力阻止下滑之勢頭,不料被景深狠命在肩頭一握——兩個人的重量死死地墜著他,只聞「哢嚓」一聲,阿劍抓著纜繩的那只手已經折了,竟再握不住,整個人便跌落下來!

  而就在此刻,淩景深吸一口氣,就在阿劍身形墜落之時,竟抬腳在阿劍胸前用力一踩,一為借力,二為報仇!

  如此一來,所有下墜的之力,都隨著這一腳的功夫,盡卸落在阿劍身上,當下阿劍下墜更急,竟往海中直摔下去,而他仰面朝天,死死地望著身上的淩景深跟懷真,睜大的雙眸之中,不知是何意味。

  就在阿劍將落水之時,又有一道嬌小身影,從戰船上騰身撲出!竟死命地抱住阿劍,兩個人雙雙沖入水中!

  頓時之間,蔚藍色的海面上被砸出極大的白色的水花……那兩道人影,卻久久不曾出現。

  一直到此,淩景深才抱著懷真緩緩落下,雙足輕輕落在舢板之上,他打量阿劍消失的方向,雙眸依舊深沉如漆,唇邊卻冷冷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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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6 11:30:47 |只看該作者
☆、第 363 章

  話說淩景深救了懷真之後,見海面上硝煙彌漫,早已經對面不見人了,且如今舢板靠近敵方戰船,十分危險,對面兒的炮火極容易波及過來。

  其他七名守船的士兵早被他先前的舉止驚得目眩神迷,一直到炮聲傳入耳中,才反應過來,當下齊齊開始划船,便要返回己方的戰船之上。

  孰料淩景深見他們動作起來,竟吩咐道:「即刻回岸上,不必回船。」

  為首一名士兵詫異道:「淩大人,海疆使可是這樣吩咐了?如何小人不知?」

  原來先前,兩船靠近之前,唐毅便跟淩景深商議過,因知道懷真在倭國船上,自然不能無視,原本想派水兵偷偷潛伏過去行事,怎奈倭賊防備甚嚴,自然不通。

  唐毅一路追來,又瞭解劍郎為人,知道他留著懷真在船上,必然居心叵測,是以先前一邊兒追擊海賊的船,一邊兒不動聲色地靠近對方首船,便是想要伺機行事。

  他並未立刻命人開炮,一來是因料到對方必有後招,二來,也是為了緩兵之計,果然不出所料,劍郎瞧見他之後,當真便把懷真帶了出來。

  那一刻,幾乎所有人都注視著船上,目光也無非是在他跟懷真身上罷了。

  先前海賊開了一炮後,海面仍有些許輕煙未散,唐毅因下令,叫側邊船上也趁勢開了一炮,卻是故意沒有瞄準,只是在海面製造更多煙霧罷了,正好兒可以掩住了那小舢板的行跡。

  這艘小舢板上的七人,除了三個鎮撫司的,其他四人都極精通水性,也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相助淩景深的,唐毅因相信景深的辦事果決,便叫眾人聽他號令行事。

  此刻眾士兵見景深成功救了人出來,又見雙方開戰,戰事激烈,當下自以為是要回船上去的,不料卻聽他這般吩咐,一時錯愕。

  淩景深不動聲色,淡淡道:「海疆使叫你們一切都聽我指揮,莫非忘了?何況如今兩軍交戰,越是靠近戰船越是危險,自然要先回去再說!」

  士兵們聞言,知道他跟唐毅素有交情,且方才又見識了他這般絕世威能,於是便只好聽命,景深又命一人潛水回大船,只報平安而已。

  當下急忙掛了帆,小舢板如一片樹葉,被海風撩著,離弦之箭般往海岸而去!

  原來那夜王浣溪發了信號後,淩景深恰好人在山陰,只因經過許多日的追蹤,察覺些許端倪,又加上慕商會的人報說,近來有個兄弟無故消失了,追究最後失去蹤跡的地方,正是山陰,是以景深才來至此處。

  彼時巡城士兵們護著王浣溪,急忙上報,景深迅即趕來,然而等他殺了那倭人追出之後,見海面茫茫,竟不知往何處再去。

  幸而唐毅跟王贇(yun)早有準備,淩景深急中生智,便隨他們出海,唐毅見他不遠千里追來浙海……雖有些詫異,卻並不疑心其他,自忖有淩景深出馬,總也有六七分成功之機,可是他算來算去,卻無論如何也算不到,懷真竟會不顧一切縱身躍下。

  而景深雖救了人,卻竟連照面兒也不曾,直接便帶人去了。

  且說京中,淩絕大夢初醒,真如輪回一世,乍然看見懷真在跟前兒,雙眼之中猛然便漾出淚來,把眼前所有都淹沒其中,只叫了一聲兒,便又因太過悸動,竟複暈了過去。

  此刻竹先生聞訊早來查看,見淩絕暈了,便握著手腕一聽,才道:「不礙事,雖是如此,但脈象已經好了許多。」

  這幾個月來,淩絕時好時壞,一度連氣息都沒有了,卻仍是撐了過來,竹先生也覺此事聞所未聞,私底下對趙燁說道:「執念害人,執念卻也能救人,明明心脈被毀了大半兒,可自從懷真回來後,瞧著他的情形便有些好轉了,唉,原本我還自忖是必死的。」

  淩絕的情形,說的淺顯些,就如同一棵生得枝繁葉茂的青樹,猛然被雷火劈中,弄得枝脈焦枯俱死了,原本並無再回春之理,然而世間萬事,便是如此玄妙,害他將死的是他偏執的性情,使他重生的,卻也是這份執迷不悟。

  趙燁昂首說道:「小絕又沒做什麼傷天害理之事,憑什麼叫他短命呢,我也不服。」

  竹先生聽了這話,知道他不解,嗤之以鼻,卻也不跟他辯。

  淩絕再度醒來之時,身邊兒卻不見了懷真,他掙扎著想要起身,卻給人按住,道:「休要亂動。」

  原來是竹先生,手中托著一碗藥,笑眯眯道:「來,先喝了它。」

  淩絕茫然看了他半晌,幾乎沒認出是誰來,只道:「懷真妹妹呢?」

  竹先生道:「她去歇息了……先前看了你許久,她身子也不好。你先喝了這碗藥再同你說。」

  淩絕一心想見懷真,聽竹先生如此絮絮善誘,便不做聲了,竹先生知道他躺了這幾個月,身子虛弱,自然動彈不得,當下便扶著他後頸,親自把藥喂給他喝了。

  這藥本是極苦的,只聞著氣息就忍不住令人落淚,然而淩絕卻竟一口喝光了,竟似嘗不出酸甜苦辣來似的,呆了一呆,便又道:「你帶我去看看她。」

  竹先生本怕他吐出來或者抗拒不喝,不想竟這般順利,又聽淩絕還是求,便道:「莫急,她又飛不了。」

  淩絕聽到「飛不了」三個字,無端卻覺得胸口又是一疼:什麼飛不了?他曾親眼見過再挽回不了的絕境才是真!

  因此上,淩絕竟拼命抬手支撐著想要下床,竹先生正有些無措,卻見外頭淩景深來到,見淩絕醒了,便上前來抱住。

  淩絕被兄長摟在懷裡,這才徐徐安頓下來,隔了會兒,才說:「哥哥?」

  淩景深越發不能言語,前幾日雖聽聞淩絕醒了一回,只仍懸著心,一直到此才終於踏實,那淚便落在淩絕背上,偏偏他煎熬了數月,身子枯瘦的可憐,手摸上去,竟是一把的骨頭。

  淩絕回了神兒,心中卻想到「夢中」所見的那一切,眼前又有白幡飄揚,那靈牌位閃閃爍爍,淩絕這才暫時忘了懷真,竟也哆哆嗦嗦地伸手抱住景深,叫道:「哥哥!」感念間,淚也掉了下來。

  兄弟兩人,卻是一心,都是為了一個對方「失而復得」淚落。

  淩絕想到夢中所見,又把現世的種種統統在心底想起來:知道淩景深好端端仍在,還有兩個極可愛難得的孩兒……不由地喜極而泣。

  此刻相擁,竟果然是不折不扣的隔世重逢了,其滋味自是難以盡述。

  連竹先生在旁看了,也不由動容。

  淩絕畢竟才醒,不宜如此大悲大喜,竹先生出言安撫,兩兄弟才收斂情緒,彼此分開,淩絕因見景深,忽地想起他曾在耳畔說過的那幾句話,便握著手道:「哥哥,懷真……」

  景深道:「你要見她?我叫她過來。」

  淩絕先是點頭,忽然想起竹先生方才所言,忙又道:「不、不必,讓妹妹歇息會子。」此刻,才隱約也記起自己昏迷之前發生之事,便又問道:「懷真可好?」

  景深安撫道:「放心,不然的話又如何能在這兒守了你這許多日子呢。」

  兩個說到這兒,忽地聽見外頭有孩子吵嚷的聲響,淩景深回頭看向門口,笑道:「多半是淩霄淩雲他們來了。」

  淩絕聞言先是一喜,便也定睛看去,果然見門口上有兩個小小身影走了進來,均是玉雪可愛的小男孩子,一看淩絕醒了,喜得叫著:「二叔!」雙雙跑上跟前兒,在床邊一左一右地撒歡兒著。

  淩絕若是有力氣,早把他們兩個抱上來了,當下只握著兩個孩子又小又暖的手,眼睛複又紅了。

  正高興間,便聽一個人道:「把人的心也嚇出來……好歹是沒事兒了,這天也終究晴了呢。」

  淩絕猛然聽見這個聲音,陡然色變,他方才只顧跟淩霄淩雲喜歡去了,竟沒留意到他們兩個身後還有一人跟著走了進來,卻正是林明慧,正也走了過來,此刻含笑點頭望著他。

  雖然在淩府內,淩夫人從來針對淩景深,可淩絕卻從小敬重護佑,自打他娶了明慧,淩絕便也把林明慧當景深一樣敬重,從來以禮相待,務必不肯虧欠,縱然淩夫人多有為難,淩絕也時常從中周旋開解罷了。

  然而因昏迷了一場,見了那些極為可怖的種種,淩絕自然不是那呆笨愚蠢之輩,再加上今生先前……林明慧未嫁淩景深時候外頭那些傳言,跟唐毅種種……前因後果,淩絕早就明白了大概。

  此刻猛然見了林明慧,竟有些無法面對,素日敬重的大嫂,卻曾經……

  淩景深見他臉色忽然不好,眼中透出半是驚駭半是微惱之意,又怔怔地不說話,還以為是他耗神了的緣故,便忙又叫他躺下,又命淩霄淩雲不許吵鬧。

  淩霄淩雲乖乖聽話,明慧見狀,心中隱約覺著有些異樣,卻因知道淩絕昏迷恁長時候,神智難免不清醒,又聽景深如此吩咐,便想先帶兩個孩子離開,不料兩兄弟因牽掛淩絕已久,好不容易看他醒了,便不舍的離去。

  淩絕心神恍惚中,聽他們兩個哀求林明慧,便啞聲道:「哥哥,讓霄兒雲兒在這罷。」景深聽了,才肯答應。

  兩兄弟倒是極為懂事,知道淩絕身子不好,便不肯大聲吵嚷,只趴在床邊看他,那邊景深跟明慧兩人便離開了。

  淩絕自個兒思忖了會兒,轉頭看向兩個孩子,不免長長地籲了口氣。

  淩霄見室內無人了,才捂著嘴小聲說道:「二叔,霄兒跟你說,公主娘娘生了個妹妹。」

  淩絕大為意外:「什麼?」

  淩雲見他已經洩露,他便也不甘示弱:「雲兒也聽娘說了。只是雲兒還沒看見妹妹。」

  淩霄轉頭看他,笑道:「妹妹在宮裡,你當然看不見了。」

  淩絕一聲不響,淩雲被哥哥說了句,有些不服氣,忽然道:「可、可我看見了神佑妹妹。」

  淩霄笑道:「你真是傻,神佑妹妹我自然也時常見,等會兒咱們再去看看可好?」

  淩絕茫然中聽了這兩句,才問道:「你們又說哪個妹妹呢?」

  淩霄忙道:「是嬸嬸生的小孩兒,很小很小……」說著就比劃起來。

  淩絕並不知道懷真有孕之事,乍然聽了這句,頓時又斂神把往事想了一通……這才隱隱明白為何懷真竟不聲不響地要遠行。

  淩絕才方醒來,心緒大起大落,又得知這許多事情,不免倦極,同淩霄淩雲兩兄弟說了會兒後,便複睡了過去。

  兩兄弟見他睡著了,便不再言語,淩霄拉一把淩雲,兩個人躡手躡腳出來,竹先生見狀暗笑。

  淩霄拉著淩雲,便熟門熟路地往前而去,原來此刻仍是在鎮撫司,只因淩絕傷勢過重,不宜顛簸移動,故而雖淩夫人曾想過把他帶回家去……卻到底是怕有個萬一。

  走不多時,便見前方有個丫鬟正出來,忽地看見他兩個齊齊而至,端的可愛無雙,便笑道:「霄哥兒雲哥兒,又來找郡主麼?可巧她才醒了,快進去罷。」

  兩個人大喜,淩霄便道:「多謝姐姐。」拉著淩雲跑進門去。

  到了裡屋,果然見懷真靠著床邊兒坐著,懷中抱著在山陰城隍廟裡出生的小女孩兒,那夜因情形緊急,只怕阿劍等會追上來,懷真又動彈不得,便命王浣溪抱著小女孩兒先行離開。

  浣溪本不答應,懷真曉以利害,浣溪自也知道若磋磨下去,只怕萬事皆休,一個也跑不了,當下才抱著女孩兒先跑出來,只指望早些遇見救兵,再回頭救援……

  後來淩景深帶了懷真回京,這女孩兒便又回到了她的身邊兒,懷真因想著當日那情形,便給她起了個乳名叫做「神佑」,意思是拖賴城隍爺神力庇佑、才平平安安的罷了。

  且說先前被倭國刺客沖散後,騁榮公主跟莽古兩人去見慕寧瑄,三人商議了一回,騁榮跟莽古因放不下懷真,又且惱恨倭人,便誓不回詹民國,正唐毅也回了京來,極快料理過眾事後,騁榮莽古便跟隨唐毅來至浙海,相助地方剿除倭人。

  那夜倭人勾結海賊來犯,他兩人便同地方守衛並肩作戰,騁榮有謀,莽古有勇,對地方而言自然如虎添翼。

  那一場海戰兩人卻並未參與,畢竟詹民國無海,兩個人都不習慣船上行事,正淩景深帶著懷真回來山陰,兩人得知後,便也忙一塊兒隨著又回了京。

  其實在京中,雖然當初郭建儀想要瞞著蘭風跟李賢淑,可畢竟那一場大戰在京郊不遠,又是官道上,參與作戰的兵丁不甚透出隻言片語來,便給蘭風知道了……

  蘭風雖是駭然欲死,然而仔細打聽了一番後,又細想了想,卻竟鎮定下來,當下就傳趙佩王曦過來,嚴命他們不得走漏消息,尤其是對李賢淑,務必做到隻字不提。

  如此苦熬了數月,終究得見天光,——淩景深把懷真帶了回來,只是因當日那場風浪加往回急趕,頗受顛簸之苦,又將養了數日,才勉強恢復過來。

  懷真因有了小神佑,且死裡翻生,便把許多世俗眼光看的極淡了,只仍是有些愧對父母而已。

  誰知蘭風因也是失而復得,又見有了個小女孩兒,早只顧得狂喜去了,一時竟沒體察懷真的心意。

  卻是李賢淑畢竟是做母親的,抽空便握著手道:「娘知道你心裡想些什麼,總歸你回來了就好……也不怕小神佑沒身沒份的,你可知道?你跟騁榮公主他們啟程那日,唐毅不知怎麼竟匆匆回了京,還親來到府裡,跟你爹嘀嘀咕咕說了許久……」

  懷真早從王浣溪口中聽說此事,便隨口問道:「是麼,說了什麼?」

  李賢淑笑道:「自然是你們兩個的複合之事呢,你爹不知中了他什麼邪,竟然應允了,又去宗正司過了手續,把那張勞什子和離書也燒了……親家太太喜得什麼似的,逢人就說!故而這幾個月你雖不在京內,但京中眾人卻都已經知道,你跟毅兒啊,早已經複合了。唉,只可惜你們終究聚少離多的……」

  李賢淑自顧自歎息,懷真聞所未聞,不覺瞠目結舌:「娘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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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64 章

  且說李賢淑將兩人複合之事同懷真說罷,見她驚疑,便道:「我私底下問你爹怎麼就倉促答應他了,偏生又趕在你要去詹民國的時候,你爹也不跟我說實話,只是支吾,等你自個兒問他罷了。」

  李賢淑說著,噗嗤又笑:「這樣倒是好,我還心想著不知猴年馬月才能見到我的好外孫女兒呢,誰知你們竟回來了,我就說你不捨得離開家裡。」

  原來懷真等回京,對李賢淑說起,只說車行半路,分外想家,因受不住才回來的罷了。

  至於其他京內眾人,除了親近些的應玉張珍等,其他自不知懷真離京之事,有些素日來往的太太奶奶們因不見她,問起來,李賢淑只說是徐姥姥想她,故而去鄉下住些日子,也散散心而已,眾人自然並不理論。

  至於唐夫人那邊兒,卻是另有一番說辭。

  原來唐毅那日回來之後,疾風閃電似的料理了許多事,其中一件,便是跟懷真的複合。

  他徑直便去賢王府,此刻蘭風也聽說了騁榮公主的車駕遇埋伏,正頂梁骨走了真魂似的,死死捏著一把汗,不知唐毅為何這會子來了。

  因又想到懷真若不是因為他,等閒哪裡至於要離開大舜?這會子自然也不會出事,因此一見唐毅,便怒不可遏,竟不由分說地一掌摑了過去。

  門口小廝們聽了動靜,不知所以,探頭縮腦來看。

  蘭風喝道:「都滾開,不許靠前!」他從來性情溫和,不曾如此刻這般暴怒,下人們見狀,紛紛心驚退下。

  唐毅自小到大,也從未被人這般相待,然而此刻,卻竟恨不得蘭風多打他幾次。

  可他畢竟是個最理智不過的人,便當即斂了那悲感自悔的心緒,只道:「俱是我的錯,您且息怒,我有話要說。」

  蘭風氣的發抖:「你還想說什麼?你幹的好事!你、你……想不到貌似君子,實際竟是個……是你逼的懷真出走,害得她如今生死未蔔!」說到最後四個字,卻是放低了聲音,咬牙切齒地說出來的。

  唐毅雙眸一閉,才又沉聲道:「您訓的是,我自認罪,如今來跟您告別,即刻便要去了,這一去,務必會把懷真好端端帶回來。」

  蘭風聽了這句,氣微微消退了幾分。

  當初他是縣官之時,唐毅已經高高在上拿捏人的生死,後來他一步一步升職,然而唐毅在他眼中心底,卻總是地位殊然,令人敬重的。

  縱然後來成了自個兒的姑爺,為了懷真著想而百般挑揀,可卻也自知,唐毅身為國之重臣,畢竟是無可挑剔,是以蘭風口裡雖不說,骨子裡也仍是不改昔日敬仰之情。

  這份心意,就算如今他貴為王爺,也是依舊。

  只想不到,他竟作出那種荒唐事情,害得懷真……可畢竟事已至此,蘭風便按捺怒氣道:「你說什麼,你可有把握?」

  唐毅道:「據我所知,擄走懷真的,正是昔日的招財……也是叫阿劍的扶桑人,我也聽了騁榮公主所說,阿劍顯然十分忌憚懷真,縱然擄走她,也絕不會傷害她,一來或許……二來,他恐怕也另有用意。」

  唐毅沒說出口的「一來」,蘭風卻是明白:先前他聽聞動手的是扶桑人,便想到「招財」,又想到昔日招財的種種,便也暗中祈念——或許他念些舊情,不至於就對懷真如何。

  唐毅自然跟他也懷有一樣想法,只不便出口。

  蘭風問道:「什麼別有用意?」

  唐毅道:「東海上不日會有風波,我如今又是海疆使,他的意圖自是昭然若揭。」

  蘭風深吸一口氣,皺緊了眉,道:「真兒有了身孕,縱然他並不下手加害,如此受驚受怕的,誰知道會發生什麼……」說到這裡,不覺又恨唐毅。

  唐毅點了點頭,卻忽地一撩袍子,竟跪了下去。

  蘭風猛然震動,本能地便要過去扶起他,卻硬生生地停住步子,只咬牙道:「這是何意?」

  唐毅道:「上回我來相求,您不肯應允我同懷真複合之事,我又因想著戰事無常,便且等順利歸來後再好生行事,沒想到竟聰明反被聰明誤,仍是我害了懷真,如今我已經知錯了,只請求您,答應我同懷真複合,我拼盡全力也會帶她回來,然後再向您賠禮道歉。」

  蘭風見他跪在地上,早就有些站不安穩,又聽這話,便狠心道:「且不必先提此事,你有把握把懷真帶回?」

  唐毅沉默,停了一停,才仍是穩穩地說道:「我有把握。」——而此刻唐毅心中,卻又想起平靖夫人曾對自己說的那一番話:對他而言,沒有能不能,只有願不願!

  對蘭風來說,自打跟他相識,唐毅從來都是持重可靠,宛若世間再無任何事能難道他,而一路風雨至此,蘭風心底深處,也竟是最信任他的,此刻聽他允諾,無端松了口氣,便道:「很好。」

  唐毅又求道:「還請您先答應我跟懷真複合之事。」

  蘭風皺眉,唐毅道:「別的暫且罷了,懷真畢竟是有身孕的,早一日讓眾人知道複合之事……」

  蘭風心頭一動,雖然他曾當著懷真的面兒說過「不嫁人也可以生子」,然而也是一心為了安撫她罷了,縱然他不在意,那小孩子一日一日長大,又情何以堪呢?

  是以如今見唐毅這般說,蘭風躊躇了會兒,看著他跪在跟前之態,終於歎了聲,道:「原本我是該問過懷真的……可……終究也是為了她好,倒是罷了!只要能將她好生帶回來,比什麼都好……」因此才允諾了。

  唐毅並不露喜歡之色,只是相謝了,便又道:「我尚要即刻回府一趟,跟母親說明此事……」他站起身來,抱拳回身便走,蘭風望著他的背影,道:「且慢……」

  唐毅止步,回頭問道:「不知還有何事?」

  蘭風目光閃爍,半晌才歎道:「沒什麼了……你自也保重,好生的……一塊兒帶著真兒回來。」說著才揮揮手:「去罷。」

  且說鎮撫司內,淩霄淩雲兩個,進了房內來,懷真正抱著小神佑,見他兩個來了,卻也喜不自禁。

  兩兄弟自來熟地,便爬到了床邊坐了,又看神佑,淩霄道:「妹妹生得真好看。」

  懷真聞聽,差點兒笑出聲來:「哪裡好看了?」雖然已經滿月,小神佑還是面色微黃,十分瘦弱的模樣,讓人一見便心頭憐惜。

  淩霄道:「我覺著是好看的,眼睛,眉毛,鼻子,嘴……都很像是嬸嬸。」

  淩雲含著手指,端詳著神佑,道:「妹妹最好看。」

  懷真望著兩兄弟,又看看神佑有些疏淡的眉色,一時又想笑,又略覺心酸:原本她生小瑾兒的時候,已經覺著初生的小嬰孩兒又小、又有些不太好看……卻想不到,小神佑比她哥哥還更……

  但不管如何,卻仍是讓她疼入心底的寶貝。

  兩兄弟在床邊兒廝纏了片刻,小神佑便醒了過來,卻也不吵不嚷,只是不時看看這個,不時又看看那個,眼神安寧清澈,雖然是個孩童,卻仿佛能聽懂人說話似的,顯得極為乖靜。

  懷真又問淩霄是否去看過淩絕了,兩人便爭先恐後說了淩絕醒來之事,懷真詫異,本想去看一眼,然而又念他方才歇著了,倒是不便打擾。

  這數日來,懷真每日都要來一趟鎮撫司,無非是守著淩絕,按照竹先生所言,時而跟他說說話,在淩絕昏迷之時,她也帶著小神佑看過他,只不過淩絕不知罷了。

  半個時辰之後,自有人來接了淩霄淩雲兄弟回府去。

  此即晌午已過,日影逐漸西斜,懷真心想淩絕已醒了,自不必在這裡看著了,當下叫丫鬟奶母收拾準備,也欲回府。

  她念想著再去看淩絕一眼,倘若醒了,便也好道一聲別,然而來至房中,卻見竹先生坐在外間,正翻看書籍,歪頭望內一瞧,裡頭淩絕仍在睡著。

  懷真便悄聲問道:「先生,他的情形如何了?」

  竹先生笑道:「不礙事了,——哎喲,這許多月來,我總算能安心說出這一句了。」

  懷真微微一笑:「那就好了,都是先生妙手回春。」

  竹先生搖頭道:「我的手雖然妙,回春的功勞卻不敢獨領。」

  兩人說到此,卻見淩景深自外而來,見淩絕未醒,便對懷真道:「是要回府去了麼?」

  懷真垂眸道:「是。」

  淩景深打量著她,欲言又止,終於只說:「這些日子,多謝。」

  懷真道:「何必這般說,小淩駙馬受傷,也同我有關,何況我的性命也是淩大人救的。且我雖每日來,卻委實也不曾做什麼,都是竹先生罷了。」

  竹先生聞言又笑,淩景深深深凝視懷真半晌:「等小絕醒了,叫他親自致謝罷了。」說著,便微也一點頭。

  當下懷真才離開鎮撫司,回到府中後,蘭風不免先把她叫了去,又問了幾句淩絕的情形。

  原來這段日子內蘭風也常去探望淩絕,見昔日的得意弟子是這樣,自然是極不受用的,如今聽懷真說好轉了,才也稍微安心。

  蘭風又笑道:「你快進去罷,太太來了有半個多時辰了,原來小瑾兒又哭鬧,這回不是找娘了,是找他妹妹呢!」

  懷真聞聽,忍俊不禁,當下才也入內。——先前她去見蘭風,奶母早抱了小神佑進了內宅,懷真到時,正見小瑾兒趴在搖籃邊上,端詳裡頭的小女孩兒,看得十分入神,竟連她進門都不曾發覺。

  倒是唐夫人立刻迎著,懷真還要行禮,唐夫人握著手道:「罷了罷了,自家人客套什麼。」

  彼此落座後,略寒暄了會兒,唐夫人便才慢慢說道:「懷真,先前我叫你搬回去住,只說是身子不好,在家裡養著妥當,倒也罷了,如今……是不是也該回去了呢?不然給外人瞧見了,也不大像話。」唐夫人說著,便殷殷切切看著懷真。

  先前唐毅回府後同唐夫人說了複合之事,唐夫人自然喜從天降似的,道:「我當你怎麼火燒眉毛似的跑回來了呢,這卻是好!」

  唐毅卻知道若是複合,懷真總不露面,唐夫人自會疑心,只怕另有事端。可若照實說了,唐夫人若聽聞是那樣兇險,也還不知會是如何呢。

  唐毅便小聲叮囑道:「我跟岳父說妥當了,自管先去宗正司大張旗鼓的辦妥。」

  唐夫人連連答應:「是極,早該如此!」

  唐毅又說要暗中帶懷真去海疆數月,讓唐夫人不要惦記,只細心照料小瑾兒就是了。唐夫人雖意外,也有些擔心小瑾兒離了娘不妥當,可畢竟兒子一去不知多久……何況只要是懷真願意的,自然也是使得。她尚且巴不得懷真跟唐毅多多相處才好呢。因此唐夫人便應承了。

  不料想,懷真回來之後,卻並未回唐府住,而唐夫人見生下小神佑,又是一件兒大大地意外之喜,也知道她在娘家將養自然是極妥當的,因此也由得她,橫豎每日帶小瑾兒過來看望罷了。

  此刻,懷真見唐夫人提起,略有些為難:雖然說唐毅暗中跟父親將複合之事料理妥當,可當真要回去……依稀叫人有些情何以堪之感,因此先前才借著身子不好的由頭並沒轉回。

  此刻見唐夫人又提起,懷真便垂下頭去。

  唐夫人卻是個極善解人心的,見懷真不言語,她便說道:「其實我知道你的心,必然是毅兒又惹你不快了?明明說帶你去浙海的,如今你自個兒回來了,他卻一去不見人,我心裡也惱他呢,怪不得你不肯回去。」

  唐夫人自顧自說了幾句,又點頭道:「倒也罷了,總也要他回來後,親自把你接回去才好呢!」

  此刻小瑾兒便跑過來,撲在懷真懷中,叫道:「娘!」懷真忙把他抱住,在臉兒上親了口,小瑾兒道:「娘,妹妹為何總是睡?」

  懷真笑道:「她年紀小,不能似你一樣亂跑,就愛睡了。」

  小瑾兒數月沒見懷真,自打她回來後,便格外地依賴,便又道:「娘,父親什麼時候回來?」

  懷真正不知該如何回答,唐夫人笑道:「瞧這孩子,想他父親了呢,寶貝兒……你爹他很快就回來了。」

  小瑾兒口齒已經漸漸伶俐,卻畢竟有些顛倒,便道:「我不信……太太總哄人……」

  原來小瑾兒先前時常問唐毅幾時回來,唐夫人總說「很快」,時候長了,小孩兒自然不肯再信。

  眾人聽聞,均都大笑,唐夫人便道:「罷了罷了,我以後可不敢再敷衍了!」

  如此又過了半月,地氣漸暖,萬物生長。

  一日晨起,懷真正在花園內看那一棵早開的月季,見胭脂色的花瓣沾露,嬌嫩可愛,在春風之中微微搖曳。

  花園中自有百花,但此刻卻只她獨領芬芳,懷真便歎道:「怪道人說:只道花開無十日,此花無日不春風,果然是難得的。」她因喜歡這份盛放明媚之意,便欲避開花刺,將其摘下。

  誰知正在此刻,忽聽到身後有腳步聲響,懷真不以為意,還當是哪個丫鬟罷了,只專注摘花,因見刺兒太盛,竟叫人無處下手,她便無奈停手,回身吩咐道:「你且去幫我……」

  誰知她畢竟體弱,方才又躬身凝視,此刻驀地起身一動,便微有些暈眩,偏偏面對的是那初升的旭日,那人便站在日影之中,身形高大,一時看不清臉容,卻絕不會是丫鬟僕人等。

  一語未罷,懷真停口,那人也已經來至跟前兒探臂將她攔腰一扶,小心翼翼地擁在臂彎裡。

  懷真微微眯起雙眸,卻見日影閃爍中,他的臉容也似半邊光明半邊晦暗,卻依舊是昔日容顏,依舊的眸若曉星,然而只有整齊的鬢角處,華髮叢生,更甚從前,日光中那銀白透明,看上去宛若落了一層細細清雪,孤冷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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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6 11:31:11 |只看該作者
☆、第 365 章

  話說懷真正讚歎那一枝月季,卻不妨身後有人前來,回身看時,那般沈腰潘鬢,正是唐毅。

  正所謂: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不期這般相見,竟叫人兩兩無言。唐毅單臂擁著懷真,舉手將那朵月季輕輕摘下,放在懷真跟前兒。

  卻見花面交融,花比人豔,人比花嬌,然而花卻終究不似她,比花而解語可人,比玉而生香柔韌,且是他眼前心上,最舉世無雙之人。

  想到她方才低聲所念,不覺低低道:「別有香超桃李外,更同梅鬥雪霜中。折來喜作新年看,忘卻今晨是季冬。」這何止是說月季,正也似是說她了。

  懷真方醒過神來,忙推開他,複站住腳了,只手中仍捧著那支月季,卻見莖上底下的刺兒都已不見,也不知他用了什麼法兒,悄無聲息地便料理的妥妥當當……

  一念至此,忽然又想:唐毅做什麼事不是如此?面上不透分毫,底下早就「暗度陳倉」了。

  不覺無聲歎息,便只垂眸看著那朵花,嗅到那清幽香氣,心也才安寧了幾分,懷真便問道:「三爺幾時回來了?」。

  唐毅道:「早上才進城。」

  懷真抬頭看他一眼,此刻相對,再想到曾經歷過的那些生死攸關……便又轉開頭去:「是麼?我聽聞……東海上戰事是贏了的?」

  唐毅不答,只又走上前來,懷真見他靠近,無端竟有些畏懼,目光越發慌亂,腳下想要後退,又不願這般表露行跡,便仍是不動。

  此即晨光乍現,花園之中人也少見,只因懷真南邊一趟驚魂,對身子大有損虧,回來後,昏睡了數日不醒,醒來後也只懨懨地難以為繼。

  幸好有個竹先生在,便對症下藥,給她開了個調理身子的方子,每日仔細調養,才漸漸地恢復昔日的精神,才得這般早兒起,只在花園中緩步而行,以為怡情曠神、養生之故。

  唐毅瞧出她退縮之意,卻仍舊踏前一步,便複把她擁入懷中。

  懷真只得擎著那支花兒,低低道:「做什麼……」

  隔了片刻,唐毅說道:「你可知道,這許多日子,我最想做的是什麼?」

  懷真道:「三爺心裡想的什麼,常人豈能蠡測。」

  唐毅一笑,垂眸細看著她:「便是如現在這般,就這樣兒抱你在懷。」

  懷真咬了咬唇,便低下頭去,也不知要說什麼。

  唐毅便也不再說話,只是靜靜地抱著她,只覺得她比先前越發瘦了好些,唐毅嗅著她身上那極淡卻熟悉入骨的香氣,雙眸便慢慢紅了,只竭力忍著,抱緊了她,暗中深嗅她身上氣息。

  懷真忽覺唐毅仿佛在微微發抖似的,便輕輕喚了聲:「三爺?」

  唐毅低低地應了聲,懷真覺著這畢竟是在外頭,待會兒丫鬟僕婦們經過,看見了畢竟不像話,懷真便道:「三爺,有話,咱們回屋裡去說可好?」

  唐毅又抱了她一會兒,此刻恨不得把她抱回去方好,卻只得放開,卻仍是握著手兒,兩個人便往花園外走去。

  果然才走了幾步,就見兩個丫鬟迎面走來,見了兩人,都抿嘴含笑,躬身低頭行禮,口稱:「姑爺有禮。」

  懷真見人來了,早欲抽手,唐毅卻總是握緊不肯放。懷真只得作罷,然而臉上卻不覺發熱,便只做無事狀,待丫鬟去了,才又看唐毅一眼,眼神中頗為無奈。

  回房途中,不免又遇見幾個僕婦之類的,因都知道兩個人複合了,只唐毅人在海疆不曾回來……如今見終究是團圓了,一個個兒也喜不自禁的,均都面帶笑容,恭恭敬敬地以「姑老爺」相稱。

  懷真歎了口氣,索性低頭不語,只回了房中,便見小瑾兒也早起來了,奶母正哄著玩,小瑾兒正清脆地叫著:「娘呢?瑾兒要看妹妹!」

  猛然見進來一個陌生男子,都吃了一驚,定睛細看,才認出是唐毅,忙行禮。

  小瑾兒卻呆呆地,畢竟是極小的孩子,當初驚鴻一瞥便分開,如今又隔了這許多日子,一時竟是認不出唐毅來了,只瞪圓了雙眼,盯著他瞧。

  懷真會意,便點點頭,上回引小瑾兒見唐毅的時候,他口齒還不伶俐,頭一遭兒出聲,卻只叫了個「爹爹」。

  如今孩子已經會說話了,見了爹爹,卻不認得了。

  懷真便招手,小瑾兒跑到跟前兒,拉著她的手仰頭叫道:「娘。」又有些膽怯而警覺地看著唐毅。

  懷真道:「你整日裡不是叫喊著問你爹爹何時回來麼?怎麼見了人,反而不叫了?」

  唐毅一怔,小瑾兒的雙眸愈發溜圓,盯了唐毅半晌,望著他華髮早生凜然持重之態,竟仍是不敢認。

  懷真哄著說道:「快叫爹呀。」

  小瑾兒瞪了唐毅一會兒,索性轉過頭去,連看也不看他一眼了。

  懷真啼笑皆非,忙蹲下身子:「是怎麼了?平日裡不是很想的麼?」

  小瑾兒一語不發,只是搖頭,被懷真問了兩句,索性嘟起嘴來,眼中透出委屈之意,也仍是不吭聲。

  懷真很是詫異,又看唐毅,此刻卻有些擔心他心裡不受用,便溫聲道:「這孩子……只怕是認生呢,畢竟好些日子不見了……」

  唐毅看著小瑾兒,試著往前走了一步,小瑾兒卻驀地躲在了懷真身後,竟大有抗拒之意。

  懷真有些著急,便欲把他拉出來,小瑾兒被她拽著,急得無法,便眼淚汪汪地欲哭似的。

  唐毅忙道:「懷真……不必了……」

  懷真無奈停手,畢竟怕他難過,便說道:「先前明明總惦念著,如何見了反是如此,這樣古怪,倒是像誰呢?」話一出口,對上唐毅的目光,兩個人心底各是一動,懷真便忙轉開頭去。

  正彼此默然相對,忽地裡頭奶母出來說道:「姐兒醒了。」

  懷真這才咳嗽了聲,道:「是了,你還沒見過神佑呢……去瞧瞧她罷。」因又擔心唐毅不解,便道:「因是在城隍爺爺跟前兒……」說了一半,忽地又覺著這話也不大好,畢竟不是什麼極好的往事,當下便又停了口。

  唐毅道:「怎麼不說了?」

  懷真道:「沒什麼,只是覺著……這孩子是有神力庇佑著的,故而我給她起了這個乳名,只盼她以後也都平安康健的罷了。」此刻回想當日之事,還且驚心不敢細想呢。

  說話間,便進了裡頭,懷真把小神佑抱了起來,便給唐毅看。

  唐毅伸手,見小孩兒比昔日小瑾兒出生之時尚且還瘦小呢,心頭狠狠顫了顫,當下,便用十萬分小心接了過來,抱在懷中。

  小神佑在繈褓之中,先看了眼懷真,複又看見了唐毅,便微微睜大雙眸,又因被他抱在懷中,便眨了眨眼,如此看了半晌後,竟輕輕笑了起來。

  唐毅正生怕小女孩兒見了他會害怕,倘若又如小瑾兒昔日一樣大哭起來又如何是好?誰知竟是如此!一時竟看得呆了。

  懷真在旁,也覺得奇怪,原來小神佑自打出生來,便不是那等愛哭愛笑的孩子,見了誰都安安靜靜的,不料竟跟唐毅不同。

  此刻,唐毅懷抱著女兒,見小嬰孩兒如此脆弱瘦小,偏笑得這樣歡喜爛漫,再想她出生時候那種種坎坷磨難,以及懷真歷經的生死之情,他心頭潮湧,轉過身背對著懷真,輕輕閉上雙眼,淚便隨之墜了下來。

  此刻眾人都已起身,李賢淑聽聞唐毅來了,便也自過來看,進門猛然見他雖然容顏如昔,只鬢邊竟白了那許多,——應蘭風比他年紀更大,卻只隱約有一兩根白髮罷了。

  李賢淑心中詫異之極,卻又歎息憐惜起來,她自也知道那海疆並非是常人能呆的,但凡是京內的子弟,錦衣玉食,養尊處優的,哪裡有一個願意去那苦地方的?除非是朝中官員犯了錯兒,被貶的話,才不得不去。

  這許多日子,想必在外頭餐風露宿,必然受盡苦楚,且又操勞累心,才會如此。

  李賢淑因先前懷真有了身孕之事,本也甚是責怪唐毅,聽聞他回來了,原本還滿心想再刺上兩句,沒想到見了面是這個光景,那些不中聽的話便也說不出口了,只寒暄了幾句,方得知唐毅清晨進城,原本還未回唐府去,直接便來了這府內。

  李賢淑又見他雙眸竟有些微紅,且帶一絲濕潤,便知道他見了妻子兒女,自有一番感念……

  李賢淑自忖如今兩個人都已經複合了,何必又再提從前?當下便把昔日的事壓下,只對唐毅道:「連日來必然趕路辛苦,早上可還沒吃飯呢?我命人去做些過來,吃了飯再回去罷。」說著便起身自去了。

  唐毅站起身來恭送,懷真掃他一眼,便又坐了回去,見小瑾兒緊緊地守在自個兒身邊,便摸摸他的頭。

  唐毅回身,才看著她道:「懷真,今兒……可隨我回府去罷?」

  懷真垂頭不語,唐毅走到她身邊兒,還未說話,不妨小瑾兒見他靠近,便伸手將他推了一把。他小人兒自然力氣有限,可這份抗拒之意,卻是極強烈的了。

  懷真忙把他拉回來,道:「做什麼呢?」

  小瑾兒努著嘴,也不回答。懷真知道他仍鬧彆扭呢,便叫奶母來,讓把他領到裡頭,去跟小神佑玩耍。

  小瑾兒本不願離開,只聽說陪妹妹,才自去了,如是這屋裡才又寂靜下來。

  唐毅便望著懷真,卻聽懷真說道:「我知道三爺那時候倉促決定複合,是為了小神佑將來有個名分,我甚是感激,只不過,可知我並不想三爺委屈自個兒呢。」

  唐毅皺眉道:「我何曾委屈自己了?」

  懷真垂眸,微笑道:「我原本知道我眼界窄淺,當初雖被三爺深愛……可畢竟、鶯雀哪裡能跟鸞鳳相配呢。三爺素有鴻鵠之志,卻因我之故,每每羈絆……」說到這裡,便深吸一口氣,抬頭看著唐毅道:「比如上回鎮撫司中……當時我並不知招財叔是倭人,後來雖也悔恨不已,卻也是無法挽回了,可試想——倘若事情重演,只怕我仍是會重蹈覆轍,只因我知道明白的畢竟太少……當初只一心認定必然是有些誤會,卻不知是自己犯下無法彌補的過錯。那日去禮部,我原本曾想跟三爺致歉來著……」

  只可惜還未來得及出口,便察覺他疏離之意,本來她心中就已經在害怕自責,又哪裡禁得住他一個淡然的眼神呢。

  她的確痛恨自己曾救了招財,可她當時並不知救了他……以後會牽扯出更壞的事來,也不知會害更多的人、而自己會因此後悔莫及。

  那倘若……再有一次這般之事呢?她是無心之失,可也不是每個無心之失都能輕輕揭過。

  懷真道:「有些錯兒是可以被原諒的,可有些不能,何況我怕,將來我仍會犯下這樣的過錯兒。其實我明白三爺的心意,三爺的眼界比我高遠太多,就如船行海上,你我同舟,我所能看見的,大概只有這艘船上的光景,可三爺看見的,除了船外,卻還是整片的海疆,以及風雨陰晴。」

  唐毅目不轉睛地望著懷真,沉靜的眸子裡隱有微湧,晴光暖色,交相織匯。

  懷真停了停,才又說道:「回頭想想,倘若三爺有個幹練果決、深明大義的妻子,而不是我,竟有許多事是可以避免的,三爺行事也自然會更加便宜順遂。」

  懷真說著站起身來,眼底已經有些濕潤,卻仍笑著輕聲說道:「當時從高桅上跳下之時,我自忖必死,然而就是在那一刻,我記起來我前世是如何死了的。」

  唐毅聽到這裡,才方色變。

  懷真靜默,卻並不提此事,只說道:「可是奇異的是,前世臨死之時,我心中是無限的憤痛怨悔,恨不得要毀天滅地似的。然而這一次,我心中卻無怨無悔,我並不悔跟三爺相識,成親,甚至我是感激的,感激這輩子,曾有三爺一場深情錯愛……更有了小瑾兒跟小神佑兩個,我並不悔這所有……那時候對我來說,心思寧靜的很,一死反倒如同解脫,畢竟這一生、我並沒有愛錯人,而家人俱在,兒女雙全,而我以後……再也不會犯錯兒了。」

  懷真說到最後一句,便紅了雙眼,仰頭一笑。

  不知沉默了多久,才聽唐毅道:「當時你在雀室之中,說讓我做我心中想做的事,可知道……那一刻,我真正想做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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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6 11:31:45 |只看該作者
☆、第 366 章

  唐毅問罷,懷真才又回過身來,目光掠過他微白的髮鬢,那銀白色刺得雙眸隱隱發疼。

  懷真垂眸,輕聲問道:「你說什麼?你真正想做的,難道不是……」

  ——對唐毅而言,真正想做的,自然是無論如何都要打贏這一場海戰,於是當務之急,便是在敵方的援軍到來之前,把這一艘首船先行摧毀!故而當時她才選擇捨身跳下,也便於讓他毫無顧忌,放手一搏!

  卻聽唐毅道:「當時我真正想做的,便是想將你緊緊地抱在懷中……」

  說話間已到跟前兒,竟不由分說把懷真摟入懷裡。

  唐毅低頭,在她耳畔道:「就如現在這般,不管是前世也好今生也罷,生生死死,再也不會放開。」

  然而心底雖是這個念頭,他卻偏是個最清醒冷靜之人。

  他低低的聲音,輕而堅決,溫熱濕潤,仿佛自耳畔鑽入心底去,耳垂先不自覺地紅了起來。

  懷真眉頭一蹙,還未來得及開口,唐毅又道:「當初我來見岳父,他惱我,打了個我個耳光。」說話間,便握住懷真的手,在自己臉頰上輕輕貼過去:「便是這裡,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挨人掌摑。」

  懷真微微一顫,便輕歎了聲。

  唐毅道:「然而我當時卻恨不得岳父多打我幾次才好,只因我心中愧對。」

  從娶她開始,就知道她是何等性情的女孩子,比如鎮撫司放走招財那件事,對他而言,倘若換作其他任何一個人所為,自然都無法原諒、甚至深惡痛絕,故而曾當面兒說「你不該」,此後也曾猶豫徘徊。

  無可否認,他雖愛她,卻從來都是以國事為重的,當懷真的所為——甚至是無意之舉,竟戕害到他最捍衛之物時,他的確是猶豫了。

  然而他竟忘了,懷真是他自個兒看中的人,他從來都知道她的性情,也早該料到她會如何選擇,他未曾事先做足預防,是他考慮不周在先。

  再者說,縱然是她犯了錯,他只該把人帶回家中,好生教誨安撫,同她曉以利害,只要方法得當,只要他願意,她不至於不懂。

  然而他卻選擇了最錯的一種法子。

  他也明知懷真在感情之上從來都是膽怯的,他以為自己並沒說什麼,可是那種隱約的疏離,對她而言卻已經是再明顯不過的信號了。

  他年長她許多,性格歷練等又大不同,竟用自己素來的行事風範來要求她,怎會有這個道理?

  他當初娶她之時,就已經發誓,要一生護她愛她,可他竟然一念糊塗。

  一直到懷真人在雀室之中,對他說了那幾句話,然後縱身躍下。

  他發現世間終究也有他辦不到之事,也終究領悟……他一念之差,竟要用她的性命終局!

  那一刻,他素來的雄心大志,所有的深謀遠慮,都也隨她那一躍而化為灰飛一般,身心魂魄都在剎那宛若都成碎片,隨著那一口鮮血噴出,整個人也隨她同入海底。

  及至醒來,華髮陡增。

  唐毅定了定神,才繼續說道:「你說我眼界高遠,然而我豈無目光短淺之時?因鎮撫司之事遷怒於你,本就是大錯特錯,才又害得你受了那許多苦。你如今要疏遠我,也是我自作自受。」

  懷真想不到他竟會說出這些話來,忙攔住他:「三爺!」

  唐毅卻又一笑,道:「然而我絕不會再放手,你可聽見了?我以性命起誓,絕不會再讓你離開我。」

  他從來都是理智而清明的,然而就在她投海那一刻,他暈厥之前,心中竟有種瘋狂的念頭:他願意以這世間所有……來換得她好好活著!

  他從不肯說什麼山盟海誓,縱然是當初成親後最情熱之時,也不曾聽他許過什麼諾誓,懷真掙了掙:「三爺……」

  唐毅感覺她在胸前微微地動,正是久違的失而復得之感,不由低頭,在她發端又親了兩口。

  正喜歡中,忽地聽到小瑾兒的聲音,叫道:「放開我娘!」

  原來他不知何時從裡屋跑了出來,見狀大急,便跑到跟前兒,舉起小小地拳頭便打唐毅,因打了兩下兒似乎覺得不得力,便又飛起腿來,用腳亂踢。

  懷真低頭看小瑾兒,哭笑不得:「做什麼?還不停手呢?」又叫唐毅放手,唐毅卻偏不肯,卻也望著小瑾兒道:「小傢伙,我是你父親,你莫非不認得了?」

  小瑾兒一愣,然後道:「你不是!」又是悶頭拳打腳踢個不停。

  唐毅索性俯身將他也抱起來,一手抱著一個,均不鬆開。小瑾兒猛然被抱起來,才停了動作,轉頭瞪向唐毅……卻又疑惑地看向懷真。

  懷真低聲道:「三爺,你且放開我,當著孩子的面兒,鬧什麼呢?」

  唐毅道:「你答應隨我回唐府去,我就聽你的。」

  懷真臉上一紅,便轉開頭去。

  不料小瑾兒見他兩個如此,便又道:「你是壞人!壞人!」說著,又揮舞小拳頭亂打。

  懷真慌了,忙握住他的手道:「不許這般,這是你爹爹!」

  許是懷真的口吻有些嚴厲,小瑾兒便愣住了,他本是想護著懷真,不料被這般呵斥,頓時又有些委屈,嘴唇嘟起,眼睛裡水汪汪地,便又要哭似的。

  唐毅見狀,卻溫聲笑道:「好孩子,男兒有淚不輕彈,你像個哭包兒一樣,將來可怎麼護著你娘呢?」

  小瑾兒聽了這話,卻又睜大雙眸,雖然年紀小,卻竭力不讓淚掉下來,且攥著小拳頭說道:「我沒有哭。」

  懷真正有些後悔凶了小瑾兒,見這情形,又驚又笑。

  卻見唐毅又說道:「既如此,你且想想看,除了我,誰還曾這樣抱過你娘?自然是只有父親可以抱她,不信你問她就是了。」

  懷真想不到他竟會對孩子說這種話,頓時紅了臉,低聲啐道:「怎麼這樣沒正經起來,瞎說的是些什麼!」

  唐毅笑吟吟地看著小瑾兒,卻見小孩兒面上露出思索的表情,過了會兒,果然認真問懷真道:「娘……他真的是我爹爹麼?」

  懷真又些含惱地看了唐毅一眼,不得不認,便點點頭。

  小瑾兒驀地睜大雙眸,只顧盯著他細看,然而因十分錯愕,那一聲卻仍是有些叫不出來。

  正在這會兒,忽地李賢淑從外頭來了,見他們三個這樣,便笑起來,道:「倒是有多少話呢?還是說不完……早飯都備好了,先去吃了飯罷了。」

  唐毅才放開懷真,當下來至外間,果然見滿滿佈置了一桌兒茶飯,小瑾兒因才相信了唐毅是父親,便坐在旁邊椅子上,只顧看他。

  李賢淑拉了拉懷真,兩個人又進了裡屋,李賢淑道:「是怎麼樣呢?」

  懷真道:「沒怎麼樣。」

  李賢淑笑道:「傻孩子,這許多日子來你也不回唐府,可只那邊太太雖然不肯為難,心裡卻焦急的很?如今姑爺總算回來了,只怕他也說了什麼?」

  懷真歎了口氣,李賢淑道:「又歎什麼?有什麼過不去的呢?他若是真個兒接你回去的,你就別再推搪了,畢竟是夫妻,長久的不回那府裡算什麼呢?」

  懷真只是低了頭,不言語,李賢淑點了點她的額頭道:「都是兩個孩子的娘了,難道還臉皮兒薄不成?」

  懷真這才紅了臉,不依道;「娘!」

  李賢淑道:「行了,你不必出去,娘給你探聽探聽。」說著,便叫懷真坐著自歇息,自己出外去了。

  李賢淑因見唐毅勞心勞力的,又連日裡奔波,便叫人備了極豐盛的早飯。

  唐毅雖然奔波勞累,連日不曾好生飲食,此刻卻仍不見狼吞虎嚥之象,仍是儀態端莊,不疾不徐。

  李賢淑在旁坐著,不停相勸,又拿淨筷給他撿了幾樣兒菜過去,他都一一謝過,絲毫不肯失禮。

  李賢淑越看越憐,越看越愛,把昔日那怨念的心思也撇開了,半晌便道:「姑爺這次回京來,是逗留多久?」

  唐毅聽了,便放下碗筷:「大概有三個月。」

  李賢淑歎道:「以後還要出去呢?」

  唐毅道:「是。」

  李賢淑道:「那豈不是又要跟妻兒分離呢?」

  唐毅站起身來,道:「岳母……」

  李賢淑忙道:「你坐,不必多禮,且再吃一些無妨。」

  唐毅卻並不落座,只仍是端然站著。

  李賢淑上下打量了一回,道:「罷了,你不必疑心,我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想當初你岳父也曾被外放過那七八年呢,我們母女們也仍是那樣過了,我雖然是個沒學識的,可也懂得你辦的都是大事兒,自然是要緊不能阻礙的。」

  唐毅抬眸,眼中透出意外之色。

  李賢淑道:「我雖然疼女兒,可也知道懷真的心,總是在你身上的,不瞞你說,先前你撇了她出京去後,我是一心想給她再找個好的呢,也的確有些可靠踏實、又對她極不錯的好人,我心裡是看中的。——如今說這話,也不怕你責怪。」

  唐毅低下頭去:「是,我其實並不敢責怪,我亦有錯兒。」

  李賢淑見他如此恭敬,便一笑點頭道:「可畢竟我們看中的又有什麼用呢?不管我們怎麼說,懷真總是不肯答應,真是倔強的無法……乃至最後竟然寧肯去詹民國,幸而姻緣仍是姻緣,不管怎麼彎繞,也仍是你們的。」

  唐毅眸中透出喜色,溫聲道:「多謝岳母成全,是我三生有幸,能得懷真,以後自然傾我畢生之力,好生疼惜護佑她。」他因心喜懷真,故而這些話竟不由自主說了出來。

  李賢淑見他人品端持如許,卻偏說出這些來,忍不住嗤地一笑,卻又歎了口氣:「罷了,我知道你是個最能耐的人,可未必是那最適合的夫婿呢,可誰叫懷真是喜歡的呢?」

  李賢淑說一句,唐毅應承一句。不料小瑾兒就在旁邊瞪著眼睛看,自然是似懂非懂的,聽到這裡,就問李賢淑道:「外祖母,他真是我父親麼?」

  李賢淑嘖嘖一聲,把小瑾兒抱過來:「瞧瞧,這孩子都不認得了。」說著便道:「是,是你爹,快叫爹!」

  小瑾兒咂了咂嘴,才鼓足勇氣,小聲叫道:「爹……」

  唐毅走到跟前兒,把他接過去抱在懷中,喜道:「好孩子!」

  小瑾兒喜歡起來,又因先前唐毅也這般抱過他,不免喚起零星記憶,便又笑著叫道:「爹!」這回聲音卻大了起來。

  唐毅也笑著應承了,把小傢伙兒緊緊摟住懷中。

  且說兩個人在外,懷真在裡屋,哪裡能「歇息」,她生怕李賢淑會說出什麼不中聽的話來,因此早也守在門口,故而竟聽得一清二楚。

  聽到最後小瑾兒笑著叫父親,父子兩個親熱起來,她便低了頭,回到了榻上靜靜地坐了。

  因唐毅才回京來,有許多正事要料理,吃了早飯後,便先離開了府中。

  這會兒李賢淑探明消息,便帶著丫鬟們給懷真收拾包袱,只等他晚間兒再來接。

  到了晌午時候,因唐毅派人回唐府送信兒,唐夫人知道懷真今兒會回府,便迫不及待地,早命人先來接了小瑾兒回去。

  如此過午之後,門上來報,卻是說小淩駙馬來了。

  因此刻蘭風趙佩等並不再府中,李賢淑得了消息,便先親迎出來,果然見小廝扶著淩絕,緩步行了進來……雖說是將養了這許多日子,可仍是清瘦的令人心疼。

  李賢淑也跟趙蘭風似的,素來最疼惜他,當下便忙快走幾步,到跟前兒握住手,說道:「你這是做什麼呢?才醒來多久,不好生保養著,如何就來了?」

  淩絕正欲行禮,見狀只得作罷,因說道:「這幾日我能下地了,不礙事,勞煩師母記掛了。」

  李賢淑見他下頜尖尖,只雙眸越發清亮而大,心疼的無法,便忙叫兩個貼身丫鬟過來好生扶著他,因道:「王爺如今不在家裡呢?你可是有事?就急急地趕來?」

  淩絕道:「師母恕罪,我今兒來,一來是為了給恩師師母請安,二來,卻是想見懷真妹妹的。」

  李賢淑聞言點頭,因知道前些日子懷真一直往鎮撫司探望淩絕,如今他醒來了,他又是個最知禮的,便也過來……也是人之常情,當下一邊兒叫小丫頭回去報懷真,一邊兒陪著淩絕入內。

  此刻懷真正在屋內亂翻書,用以寧靜有些亂了的心緒,忽然聽聞淩絕來了,知道他身子狀況大不好的,便忙也迎出來。

  正淩絕已經進了院門,懷真遠遠地看了一眼,見他仍是著素色袍服,手中拄著一根鹿頭杖,明明好端端地濁世佳公子,竟憔悴如斯,清瘦的仿佛一陣風兒便也能吹倒似的,心中更是不忍。

  當下迎了,懷真也忘了什麼避忌客套,只先皺眉道:「你也太冒失了,竹先生沒叮囑不叫你出來走動麼?」

  淩絕說道:「說了,奈何我心裡有事,總是憋悶著也容易得病,竹先生便許了我出來這一趟。」

  懷真道:「什麼天大的事,再者說,只叫人來跟我說一聲兒罷了!我難道不會過去?」

  李賢淑見他兩個這般,知道不可打擾,便退了出來,叫廚下去準備些湯水來給淩絕服用。

  兩人便在房中坐了,懷真打量淩絕,便道:「到底是什麼呢?」

  淩絕看了一眼她身後的丫頭,懷真會意,便摒退了丫鬟們,當下室內只剩下兩人,淩絕沉吟片刻,才道:「這許多年來,我一直忘不了……那一次被金飛鼠擄走,你對我說過的那些話。」

  懷真心中微震,卻笑道:「事情過去那許久了,如何不趕緊忘了,又不是什麼好事。」

  淩絕搖頭,輕聲道:「只因我始終想不通,你如何竟對我說那些,自不會是你偽裝的,更絕不似是無緣無故的愛恨。直到這一次……我昏死在床……」

  懷真臉色微變,勉強道:「你、你說什麼?」

  淩絕苦苦一笑,雙眸定定地看著懷真,眼睛便紅了起來,聲音宛若歎息,似笑非笑道:「懷真妹妹,你瞞的我好苦。」

  懷真呆呆回望,不太確信他的意思:「你是說……」

  淩絕輕聲說:「你送我的那個香包,我嫌氣息甜膩不喜歡,你便賭氣扔在水裡……」

  懷真色變,猛地站起身來,眸中透出恐懼之意。

  淩絕深吸一口氣,也隨著起身:「你不知道的是,後來……我下水……把它撿了回來,那個鴛鴦繡的,果然不如何好看……」

  耳畔一陣嗡鳴,懷真只死死地盯著淩絕,腳步挪動,竟後退一步。

  淩絕緩緩往前一步,仍是凝視著她的雙眸,道:「你問吉祥……我會不會看不上你,吉祥說除非是我瞎了傻了……可知,我並不是對你無心……」

  懷真只覺似靈魂出竅,渾然不知要如何。

  淩絕漸漸走到她跟前兒,道:「你我新婚夜,你坐在床邊……見我醉酒,便自個兒掀起紅帕子,瞧著有些失望的模樣,可知……我其實並沒有醉……我只是不知該怎麼面對你……」顫聲說到這裡,雙眸雖睜得大大的,淚卻無聲滾了下來。

  此刻,懷真才聽到自己啞聲道:「別、別說了……」

  淩絕卻仍道:「現在想想,才算是想通了,你為何無緣無故的討厭我,只因為……並不是無緣故,而是你曾……那樣深喜歡過我……」這一句,竟不知是欣慰,還是無邊酸楚。

  懷真聽到「喜歡過我」四個字,大為刺耳:「別說了!」

  她攥緊雙手,竭力鎮定下來:「我不知……你說的是什麼,再說……你如何知道那是真?多半是你傷重,糊塗了,也是有的。」

  他的手杖忽然歪跌了出去,落在地上,發出「啪」地一聲,淩絕笑了笑,道:「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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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8
發表於 2017-5-26 11:31:56 |只看該作者
☆、第 367 章

  話說鹿杖墜地,一聲驚心。

  懷真萬想不到淩絕這次前來,竟是如此局面。

  自己重活一世的秘密,原本不敢同任何人說知,畢竟太過驚世駭俗匪夷所思了,連高遠開明如唐毅,至親至愛如父母,起初都不敢透露分毫。

  唯有「前事不忘,後事之師」,把那「事」變成「世」,以前世為警戒,今生好生經營罷了。

  直到如今,雖並不能算是平順通途,而頗多波折驚險,可到底歷經劫難後,家人俱得安排。

  是前世那等慘烈孤絕的局面……不可相提並論的。

  如今渡盡劫波,正似風煙俱淨之時,誰知淩絕竟也窺知了前世種種。

  那些她曾愚蠢決絕的過往,飛蛾撲火的行徑,曾跟他貪戀癡嗔的生死牽絆,種種不堪……竟都被他知道了?

  縱然曾給唐毅窺破端倪,同他說了前世之事,然而事關她跟淩絕的具體詳細,卻仍是儘量避開。

  此刻身為人妻為人母,那些深埋心底之事,也都愈發淡了。

  近來因經事太多,更甚至漸漸把所謂「前世」俱都「忘」了……

  何況淩絕的所作所為,同前世也大不相同,這次更因她命懸一線,故而被淩景深救回之後,她也每日不辭勞苦,前往看顧。

  哪裡想到偏生在這個時候,淩絕竟知道了?

  她自然是不肯承認的,事到如今,彼此兩不相干,已經是最好的局面了,因他「不知道」,所以懷真也才能泰然自若,彼此以禮相待,倘若再翻出那些舊情來……只一個情何以堪。

  試想,虧得淩絕是此刻才知道的,若他一早便知,只怕懷真也不至於心無芥蒂的前去看護他,更不會以如今之關切心意相對了。

  卻見淩絕越發走近過來,緩緩又道:「你我都清楚明白,無可否認,你若說不知,我可以跟你從頭至尾講上一遍,會連你不知道的也告訴你。」

  懷真聞言,對上他近在咫尺、這般堅決的眼神,情知避無可避,以他的偏執性情,只怕必要追究到底。

  懷真便深吸一口氣,低低說道:「你……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意思?」

  淩絕見她承認了,嘴角驀地一扯,似笑,又似想哭:「是啊,我現在才知道這些,現在才說這些,又有何用呢?」

  懷真見他神情哀慟,又似有些執著見狂之意,便歎了聲,道:「罷了,你才病好,何必這樣,再傷了身子……」

  淩絕不等她說完,便咬牙道:「我倒是恨不得死了!」一聲激烈,便大咳起來。

  他身子本就才好不久,這樣心神激蕩之下,更有些站立不穩,抬手往前一撐,身子前傾,竟壓在懷真身上。

  懷真知道他病重的人,很不該如此,不免擔心,只得竭力扶住他。

  淩絕反抓住她的手,低啞喚道:「懷真……」

  懷真垂眸道:「且不必說了。」當下不顧別的,半扶半抱,令他到旁邊的榻上斜靠住。

  淩絕於榻上坐了,急急地喘了幾口,才緩過勁兒來,此刻胸中竟有千萬言語,每一句都想說給她聽,然而……如她所說:又有何用?

  懷真自在他對面的錦墩上坐了,轉頭平息片刻,才說道:「何必賭氣輕言生死?如今你我都也算是經過生死的人了,如何總是看不破。——且我都能放下,你又有什麼放不下的呢?」

  淩絕抬頭,望著她淡然之極的神情,忽然一笑,說道:「我看見那些情形……醒悟是怎麼回事之後,你可知道……我心裡想的是什麼?」

  懷真自是不知的,便微微搖頭。

  淩絕因力有不濟,氣喘艱難,話便說的很緩慢,卻竟像是一字一頓,格外絕然似的,他道:「我心中想,這一輩子,我寧肯你恨我仇我,從一開始就報復我……不管怎麼都好。」——不管怎麼都好,也比她如今這樣平靜相對,就仿佛他是任何一個微不足道的路人而已!

  懷真啞然,想了想,說:「畢竟那些滔天大過,想來引子自然是我,若不是我一意孤行的纏著……也不會讓你做成那許多事,故而起初我雖恨你,也曾想過報復,但一來要看顧家人為要,二來……我委實不想再跟你糾纏了。」

  倘若要行報復之舉,自然要不停地跟他接觸,誰知道又會牽絆出什麼來呢?

  她一心都在父母親人身上,也並沒那許多大精神理會別的。

  這卻也是淩絕知道的,正也因為知道她這不想跟自己牽扯的心意,故而……越發難受。

  淩絕又喘息了會兒,才道:「然而你竟一個字兒也不肯透給我,這許多年來,你看著我……是不是就如看著一個傻子一般?」

  懷真聽他說了這句,便平靜說道:「這輩子,我待你如何,我爹娘待你如何,你自清楚,他們兩人,幾乎把你當做己出了,而我……」

  淩絕苦笑。

  這數日來,淩絕把從跟懷真相識之初的種種,盡數都想了一遍,除了在懷真小時候曾對他有過種種怨懟之舉,比如才見到他的時候吐了,——譬如最厲害的那次,便是把他推在薔薇花架上,再有,是被金飛鼠所擄那夜的種種……

  隨著兩人漸漸長大,她所表露出來的,竟多是跟他的疏遠之意罷了,現在回想,越發明白了,何以她那樣抗拒嫁給自己。

  只因她曾輕許過他一世,怎奈他有眼無珠,竟把一片真心掏了出來,扔在腳下,死命地蹂躪踐踏。

  眼前不由地又閃過許多不堪回首的情形,如今……這一場場的回憶,竟不僅僅是懷真的痛苦,而也是淩絕的刑罰。

  此刻淩絕仿佛知曉,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安排,讓他得知她出京之事,讓他身受重傷,讓他得到噬月輪,才記起這些殘忍前世。

  這便是神明玄妙的捉弄,——將前世他本該唾手可得的所有美好都一一列出,也將她所遭受的所有苦痛盡數呈現,讓他親眼所見,比感同身受更能感同身受,時而極樂,時而身在地獄,如斯折磨,宛若淩遲。

  雙眸竟總是不覺濕潤,淩絕卻只宛若無事般,問道:「你可知道了……那時候,我為什麼曾那樣待你?」

  懷真不知,自打重生以來,她也曾想過,然而總無答案。

  當即轉開頭道:「我當初連報復之心都無,又何必再想這些?就算是知道了,可能換我那一世安心?何必徒勞無功。」

  淩絕仔細望著她,不肯錯過她的每一寸眉目容色,點頭說道:「你為何……不告訴我,不跟我透露分毫,就算是……讓我有個贖罪的機會。」

  懷真笑道:「縱然我跟你說,以你的性情,你可會信?」

  淩絕點頭,忽地若有所思般問道:「那唐毅呢?你可對他說了?且你對我避之唯恐不及,為何竟肯嫁給他?」

  懷真蹙眉不語,面上浮出懵然之色,仿佛在思忖似的。

  淩絕耐心等候,似知道她一定會說,果然,便聽她道:「三爺……從小兒對我很好,或許是……命中註定的。」

  雖跟了唐毅後,也同樣有苦有甜,然而卻是不悔,甚至在難堪的此刻,提起了他,都隱隱地覺著心裡安穩,唇邊也露出一抹很淡的笑來。

  淩絕望著那一絲笑意,陡然刺心,竟道:「為什麼……對他這樣不同?我縱然罪大惡極,難道他便是無辜的?」

  懷真略有些警覺,皺眉道:「他並沒有做什麼。」

  淩絕冷笑起來:「是麼?最後你不是被他……」

  懷真聽到這裡,方色變喝道:「住口。」

  她竟坐不住,也無法再面對他的目光注視,便站起身來,背對著淩絕道:「該說的都已說了,以後,請不必再提此事了。如今,你貴為駙馬,而我也已經早嫁了他……若是彼此不言,日後還能相安無事。」

  淩絕打住,眯起雙眸看著懷真的背影,半晌道:「你並沒跟他說起這些,是不是?」

  懷真道:「我說了……」當時她所說的,已經是她記憶的所有……至於後來又想起來的……

  ——她一度以為自己死在了刑場上,但事實卻並非如此。

  在跟唐毅婚後相處,懷真曾看見前世她人在唐府的情形,讓她百思不解的是,她並不記得自己曾去過唐府、且那時候林明慧已經是三少奶奶了。

  私底下她隱約有些猜測,卻畢竟有些可怖,又因耽于唐毅深情,因此竟並不計較此節。

  一直到往後,當海戰那日,她自高空墜下,看到前世自己臨死之際!

  彼時她從空墜落,一個在上,一個在下,今生的應懷真,滿面喜悅,俯視著底下的應懷真,唇邊帶血,雙眸含淚,直直地似能看破虛空。

  她的目光對上她的,繼而無限擴大開來,漸漸地望見她半邊身子早就被血染透,漸漸地望見有人抱著她,漸漸地也望見,身邊還有一個人跪地嚎哭。

  抱著她的那個人,正是唐毅。

  跪地大哭的,是淩絕。

  瞬間,場景仿佛又從京城賢王府的內室,轉作那海鷗翻飛碧濤微湧的東海之上,有那帶著腥鹹之氣的海風撲面。

  直到耳畔聽淩絕又道:「你當真跟他說了?甚至連霄兒的事都說了?」

  原本平靜的表情一變,懷真自回憶中醒來,睜大雙眸,自雙眼裡有哀痛之意流瀉。

  她猛然回身,瞪向淩絕。

  淩絕見狀,已經明白:「你果然沒有說,那麼,你大概也不曾告訴他罷……若不是因為他,你也不會死罷?!」

  就在此刻,在臥室之外,有個人聽到這裡,驀地抬頭,沉靜如海的雙眸風雲變幻,瞳仁竟一瞬收縮。

  室內,懷真渾身戰慄,周身之冷,無法形容。她低頭沉默半晌,才終於說道:「你錯了。」

  淩絕道:「我哪裡錯了?」

  懷真眼中帶淚,卻低低笑道:「跟他無關,一切……都跟他無關。其實早在你背叛我父親之時,早在我看著全家因我而亡、血海滔天之時,那時候的應懷真……就已經死了。」

  淩絕緊閉雙唇,而懷真抬頭看他:「你可明白?」

  隨著一滴淚的墜落,淚光浮動閃爍之中,時間仿佛回到了前世、應府被滿門抄斬的那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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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6 11:32:11 |只看該作者
☆、第 368 章

  夢想當年姚魏家,尊前重見舊時花。雙檠分焰交紅影,四座春回粲晚霞。

  杯瀲灩,帽敧斜。夜深絕豔愈清佳。天明恐逐行雲去,更著重重翠幕遮。

  ——《鷓鴣天》

  血海滔滔那一刻,應懷真以為自己已死。

  然在雙眸再度睜開之時,所見之世間卻已經跟先前的大為不同。

  她忘記所有,忘記了仇深似海,狠痛怨懟,唯獨牢牢不忘的是一個人。

  ——淩絕。

  彼時新帝做主,將清妍公主配給了立下大功的淩絕。

  小公主早在淩絕未娶懷真之前就已經心儀,然而這份心事卻無處可訴,堂堂公主,竟敗給了一個臣子之女。

  誰知山重水複柳暗花明,應蘭風倒臺,應懷真雖然是出嫁女,本可免于刑責……然而她見家人入罪,不思小心悔改不說,竟還不知死活地跑回了應公府中!

  據聞……還當眾說了許多大逆不道的話。

  如此一來,卻也怪不得別人了。

  只不過,就在行刑當日,淩駙馬畢竟恩寬,將向皇帝求情……將她赦免了。

  然而人盡皆知的是,昔日應尚書的掌上明珠,人見人誇讚的千金小姐,竟是已經神志不清,失心瘋似的不認人了。

  於是,京內有那些幸災樂禍的,便惡毒地也隨之褒貶上兩句,竟道:「這女孩兒從來都是個狂浪成性的,待字閨中的時候就很是不安分,一廂情願地纏著小淩駙馬,還利用應蘭風的權勢逼迫小淩駙馬娶了她,何等的不知廉恥,如今落得這般境地,也算是天理迴圈,報應不爽。」

  有那知道內情的,隱約有些惋惜,但礙於大勢所趨,自也不便張口說話。

  自那之後,淩絕便仍是將她留在府中。

  直到一年後,據說她在駙馬府中也甚是不安分,幾次三番地惹怒公主,也很不討淩夫人的喜歡,最後更是得了怪病,仿佛是要死了。

  卻在那時候,時任禮部尚書的唐毅大人,不知為何,竟向淩絕開口,將她討了過去,養在府內。

  唐毅卻甚是愛待,每日兩三個太醫上門給她瞧看,經過多日調理,終究也慢慢地恢復了元氣。

  只不過仍是有些不認人,別人跟她說話,她多半愛答不理的,不言不笑。

  眾人都以為果然是失心瘋了,然而有一日淩絕上門來,她竟笑顏逐開地跑了過去,且言談之間,甚是親熱……令人咋搖頭舌。

  雖說唐毅仿佛待她極好,可她眼中心底,卻總是只有一個淩絕,也只有在見了他時候才會歡喜展顏。

  然而因此,淩絕便極少再往唐府去了。

  直到三年後,一日不知如何,她竟偷偷跑出了唐府,明明是得了失心瘋的人,卻竟然有能耐尋到了淩府去,吵鬧著要見淩絕。

  清妍公主聞聽,大怒,便叫人將她拿下,她卻不以為意,渾然不曉得懼怕一般。

  與此同時,淩絕聞訊趕回來,她一見淩絕,喜不自禁,便撲到跟前兒拉住手道:「淩絕!你如何好久不去府裡了?可知我甚是想念你?我今兒特意跑出來看你,你喜不喜歡?」

  清妍公主聽了,怒不可遏,才要發作,淩絕道:「公主,讓我跟她私底下說兩句話。」

  清妍公主自下嫁了,素來的溫柔體貼,自然不便作出那河東獅吼之態,當下不免忍氣,略帶委屈地暫且退下。

  淩絕握著應懷真的手,把她帶到書房內,便不悅道:「你鬧夠了沒有?」

  懷真道:「你怎麼了?莫非是不高興了?我特特出來見你……」

  淩絕望著她烏溜溜的雙眼,擰眉道:「你當真忘了所有了?你仔細看我是誰?」

  她瞅了他半晌,怯生生地說道:「你如何連你是誰都不記得了,你是淩絕呀。」她自顧自說著,仿佛覺得好笑一樣,便捂嘴而樂。

  淩絕見無法再跟她說下去,便重重歎息,道:「罷了,我如今叫人,把你送回去……」他說話間,便欲往門口去喚小廝。

  誰知應懷真猛地拉住他的手:「不要!你別送我回去,我不喜歡……」

  淩絕回頭,盯著她,竟道:「你如何不喜歡,尚書大人待你不是如珠似寶的麼?我也聽說了,他連海月清輝也拿出來、特為了你彈奏……當初就連皇上想聽,他都不曾答應過……」

  應懷真卻搖頭,死死地拉著他的手不放:「我不知道什麼海月清輝,你是說那把琴麼?我不稀罕,你別送我回去,他很壞,我不喜歡!」

  淩絕竟是哭笑不得了,長長地歎了口氣:「你不要執迷不悟,可知……你如今……是多大的造化,何必竟要自毀了?趁著他喜歡,你且識趣些兒,別惹他動怒,若他棄了你,又有什麼好兒!」

  應懷真聞聽,便索性哭道:「我不要別人,只要跟著你,你不要讓我回去,他會欺負我……」

  淩絕一震,回頭細看她,目光逡巡,便望見頸間幾個醒目的紅痕,頓時之間便無法動彈了。

  應懷真淚眼汪汪求道:「你留下我好不好?」

  原本她在這府內的時候,憔悴瘦弱的不成模樣兒了,這兩年養在唐府內,卻已經水潤秀美,不可言說,竟比昔日待字閨中之時越發明媚動人。

  怪道那個人……也都忍不住。

  淩絕眼睜睜看著,一念之間,竟然有些口乾舌燥。

  ——都已經是如此境地了,她滿心裡竟還只是想著自己,縱然唐毅對她再好,再如珠如寶,她竟也半點兒不動心,這究竟……是他的福氣,還是他的冤孽?

  終於閉上眼睛,狠心不看,只冷冷說道:「不必胡鬧了,那不是欺負你,只是他……對你好罷了,別人想求還求不到的呢。且你如今都不是昔日的大小姐了,別不識相。」

  應懷真見他又欲走開,索性跑過來,竟一把將他攔腰抱住:「淩絕!淩絕!我是喜歡你的!別叫我走!」

  淩絕一瞬窒息,她身上的香氣透了過來,讓他頃刻竟有些迷亂,竟未曾立刻將她推開。

  正在此刻,卻聽見輕微的腳步聲起,然後,有個人出現在門口。

  端正莊重的容顏,清寂肅然,雙鬢微霜,眸色沉沉,正凝望此處。

  他默默地凝視了兩人片刻,並無表情,亦無言語,只波瀾不驚地抬腳走了進來。

  淩絕卻是甚驚,便忙將懷真推開。

  懷真後退兩步,忽地看到唐毅來到,頓時面露恐懼之色,竟又跑回淩絕身邊。

  淩絕正欲行禮,心中懊悔……卻不知該如何向這人解釋。不料見懷真又跑過來,便猛地推開她道:「你走開!」

  懷真身不由己退後,又些站不穩,卻被唐毅及時地一把抱住。

  然而她定了定神,發現身後的人是唐毅,卻又不顧一切地掙開了……因是當著淩絕的面兒,唐毅也並沒強行攔著她。

  淩絕氣急,只得先低頭恭敬道:「我正欲派人送她回去,不料大人竟親自來了。」

  隔了會兒,唐毅才道:「多謝。不必勞煩。」聲音之中,毫無波瀾,更是惜字如金。

  淩絕皺皺眉,然而此刻再多解釋,反而欲蓋彌彰了,當下便不言語。

  就看唐毅對懷真道:「你過來,咱們回府了。」

  應懷真卻猛地搖頭:「我不回去!你別碰我!」

  唐毅的臉色微微一變,卻仍是說道:「好,我答應你就是了……你且隨我回去好麼?」一直到此刻,他的聲音裡才微微帶了些暖意,耐心哄勸。

  淩絕忍不住抬頭看了過去。

  應懷真卻仍是後退,嚷道:「你騙我,你最會哄人的……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又是哄人呢,我不喜歡你,你快走開!」

  這回唐毅便不做聲了,只是定定地望著懷真。

  淩絕心中滋味莫名,因他所見……面前的唐大人,素來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人物,此刻雙眸,竟微微地紅了。

  不知是出自何種的心情,他回頭冷看應懷真,道:「好歹也曾是大家閨秀,怎麼這樣不知廉恥!還不快隨著唐大人回去?」

  應懷真呆了呆,眼中便極快地湧上淚來:「你、你說什麼,你罵我麼……」

  淩絕狠了心,又道:「不管你是真不記得了還是如何,總該知道一個女孩兒該有的規止,似你如今的身份,得唐大人眷顧,只當感恩戴德,不要再做這些叫人瞧不起的舉止。快點離開!」

  應懷真聽著,淚便劈里啪啦地掉了下來:「淩絕……你、你怎麼……」她遲遲疑疑地走上來,試著拉他的衣袖:「我哪裡錯了,你不要這樣動怒,我改……」

  淩絕閉了閉雙眸,然後猛地揮手,想將她撩開,誰知用力之間,推得她踉蹌往後退去。

  唐毅因心思浮動,竟未曾來得及幫扶。

  又因是淩絕含怒出手,懷真後退兩步,身子撞在牆上,頭隨之往後一碰,只聽得「砰」地一聲,她的眼睛閉了一閉,整個人便軟軟地跌了下去。

  應懷真再醒來之時,頭疼欲裂,她呆呆望著帳頂,不知自己是生是死,此地又是何地。

  原來方才那一撞之間,竟陰差陽錯地,令她恢復了昔日的記憶,然而她最後的記憶……卻是在絕境之前,如何此刻,竟然在這兒?

  她扶著床,撐著微微起身,卻見有兩個丫鬟正在外間兒坐著,一個說道:「怎麼世間竟有這樣淫浪無恥的女子呢?先前說她是尚書小姐,我竟不信的……明明給唐大人討了去,卻竟還舔著臉跑回來想要勾搭咱們駙馬爺……怪道公主氣得什麼似的,一心想打死她呢。」

  另一個笑說道:「快別說了,再尊貴的尚書小姐,也不過是幾年前的舊事兒罷了,誰還記得呢,也怪道她瘋了,不然的話……眼看闔家抄斬,嘖嘖……」

  先前那個說道:「說來也奇怪,為什麼唐尚書那樣的人物兒,偏看上她呢,何況又失心瘋了,不賣到那煙花地方已經是不錯的了,聽說還珍愛的寶貝似的,把那府裡的奶奶也氣得不像樣兒呢。」

  另一個道:「誰知道,也許唐大人就愛她這一口兒?她若安安分分地在那府裡,倒也罷了,活該她好命!沒想到她自個兒作死,跑來這兒做什麼?如今惹怒了唐大人,備不住還真的要把她賣了那煙花地方去呢。」

  先前的道:「你說此刻……咱們駙馬爺跟唐大人正說什麼要緊機密的話呢?竟也不許別人打擾的?」

  那個恥笑道:「該不會真的是商量料理了這浪蹄子罷……」

  兩個人說著,相視而笑,誰知正笑著,卻見裡屋應懷真走了出來,正直直地看著兩人,道:「你們說什麼?」

  兩個丫鬟雖然吃驚,卻也不怕,還以為她仍是那失心瘋的,便有心再行調笑。

  兩個對視一眼,其中一個起身,走到懷真跟前兒,便拉起手來,故意在她手上摸了摸,又打量她頸間的紅痕,便嘖嘖道:「瞧瞧這小狐媚子樣兒……只可惜以後可浪不成了……」

  一言未了,只聽得「啪」地一聲,竟是懷真抽手,狠狠地一巴掌摑在這丫頭的臉上。

  兩人都是驚了,懷真眯起雙眼,道:「你方才說什麼?再說一遍?」

  她原先失去心智之時,見了誰都是懵懂惘然的,別人罵她,她不理會,打她,她也只低著頭……故而這些人竟十分倡狂,哪裡想到她此刻早已經恢復了記憶?

  如今她斂容正色起來,一聲喝問,偏是這般含霜帶雪似的麗容絕色,懾魂動心,竟叫人不敢答言,何況她原本是應蘭風嬌養出來,素來高高在上慣了,自有一番凜然氣質。

  應懷真見兩人都不敢出聲,便冷笑了聲:「什麼東西。」

  丫鬟們情不自禁低了頭,心中驚疑而惶恐:雖不知她是怎麼了,卻察覺她身上的氣息已經迥然不同。

  懷真不再理會兩人——這兩人也不敢攔阻她,眼睜睜看她徑直走到門口,猛然把門拉開,一步邁出。

  雖是兩世,應懷真此刻卻清晰的記得,當日……她似從長久的沉睡中蘇醒過來,打開門扇,屋外的陽光蜂擁而來,爭相要擠進她的眼睛裡似的。

  她避了避,然後卻又竭力睜大雙眼,迎著那刺目的光芒,定睛看去。

  她睡得實在是太久了,竟仿佛連日光都是久違,金色的光芒在眼底泛動,逐漸染成一片通紅,讓人暈眩。

  腦後的傷,兀自在疼,然而她卻清醒地勸誡自己:不能暈厥,不能再睡了……她已經睡了夠久,實在太久。

  如今是時候清醒了。

  雙眼逐漸適應了光,應懷真邁步走出去,邊走邊看。

  她很快認出了這是在淩府。她久違了的地方……如今當真是: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而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語……

  自也不必再多流淚了,因淚已經流的太多。

  懷真邊走邊看,每到一處地方,便想到昔日曾相處時候的情形,那些她自以為是的愛戀,自己編織的夢境……曾盤桓過的庭院,長廊,花園……一處處……

  很快地,淩府的一些丫鬟僕婦們看見了她,都掩口而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低語,打量。

  也有人飛跑去告訴清妍公主。

  或許還有人去稟告淩絕以及……

  懷真卻全然不以為意,只是自顧自而行,仿佛那些下人們都不存在一般。

  一直到她走到湖畔,便見迎面,清妍公主帶著許多人、聲勢赫赫而來。

  懷真忽地看到她隆起的肚子……呵,她原來已經有了身孕。

  只可惜,懷真竟連她什麼時候嫁了淩絕的……都不知道,竟未曾說一聲恭喜。

  兩個人對面兒迎著站住了,清妍眯起眼睛,輕蔑地打量她——當初應懷真嫁了淩絕之時,她很是無奈,私底下不知流了多少眼淚,不成想上天自有安排,畢竟淩絕仍是她的。

  不料應懷真竟這般無恥,每每糾纏不休,倒是讓人忍無可忍。

  清妍迎面便道:「你這賤婦,真是令人作嘔,當初應家出事,你也一塊兒共罪,本宮倒也欽佩你有幾分骨氣……不料你竟這般下作,先是把唐尚書迷得神魂顛倒不知如何,攪得唐府家宅不寧不說,現在……更跑來淩府胡鬧,你當我會容得下你麼?」

  應懷真方才一路走來,回想舊事,又加上方才在屋內那兩個丫鬟所言,便把這幾年自己不知的記憶……略想起來,也自明白了。

  如今見清妍公主疾言厲色之態,不由歪頭一笑,道:「公主不必動怒,且為了你肚子裡的著想罷了,何況……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我心知肚明,很不必說的這般慷慨凜然,嫉恨便嫉恨罷了,說出來,不是什麼丟人的事兒。」

  清妍一驚,不知她竟口齒這般伶俐厲害,定睛細看,才見她神情也不似昔日般懵懂呆怔,不覺倒吸一口冷氣:「你……」

  應懷真笑道:「我癡了這幾年,想必也不知被人似這般辱駡欺負了多久……公主心裡覺得很得意罷?淩絕是你的駙馬了,原本讓你嫉恨的我,也是聲名狼藉、不值一文了……勸你見好就收,別太欺負人,就算是給你自個兒積德罷。」

  清妍咽了口唾沫,她盛氣淩人而來,且滿心地怒意高漲,然而被她氣定神閑說了這幾句,卻竟堵得無言以對,一時氣怔。

  清妍身邊兒的嬤嬤見公主落了下風,便道:「公主何必跟這賤人鬥口齒?也白落了自己的身份,她如今連個唐府的妾都算不上……不過是個婊子罷了,待會兒唐大人跟駙馬商議過了,多半也是把她扔到青樓裡去,到時候且看她還怎麼伶牙俐齒的呢。」

  清妍聞聽,才總算微微出了口氣。

  懷真卻仍是笑微微地,竟仍舊不惱不怒,清妍對上她的目光,無端覺得心慌,便道:「你這賤人又笑什麼?」

  懷真淡淡道:「我自愛笑罷了,這樣公主也覺心虛?」

  清妍被她三番兩次彈壓,不由惱羞成怒,喝道:「你們都死了不成?見她對我這樣無禮,也不教訓!」

  幾個嬤嬤正有此意,只不過因忌憚唐毅,不敢擅自上前罷了,聞聽公主開口,便忙把懷真擒住,舉手欲打。

  正在此刻,便聽到遠遠地有人喝道:「住手!」

  嬤嬤們聞聽,面如土色,忙撇手後退,清妍公主轉頭,便見有兩人前後而來,在前的那個,正是淩絕,在後的,卻是……唐毅。

  兩個人的目光,卻都望著應懷真。

  懷真卻仍似是一片雲淡風輕,被嬤嬤們捉住,也不驚惱,被她們放開,也無喜色,只站直了身子,信手撣了撣身上皺了的衣裳。

  手指掃過袖口之時,目光微動,這才留意自個兒身上穿著的,乃是朱砂紅天香錦的料子,兩邊臂上各刺繡著一朵極精緻的金線牡丹,栩栩如生。

  懷真先前錦衣玉食,應蘭風所給她的都是最好,自然認得這是上乘的洛繡,價值不菲。

  ——五陵公子憐文彩,畫與佳人刺繡衣。

  真是有心了。

  懷真凝視片刻,將身靠在欄杆上,揚首一笑。

  日光之下,雙眸似秋水盈然,唇角微挑,處處都流溢著明媚燦爛的笑意,縱然清妍公主心恨妒她,卻也不由為這笑顏所迷惑,竟移不開目光。

  今日是個極好的晴天,地上雖有殘雪未化,然而碧空如洗,白雲拂蕩。

  耳畔聽到淩絕道:「懷真!」聲音微顫,仿佛有無限懊痛似的。

  懷真卻看也不看一眼,眼角的淚斜入鬢中……可恨……這絕情無心的人,本該讓他也嘗嘗痛心徹骨的滋味,卻偏又錯付了真心這幾年……

  蒼天竟是何意?要捉弄人至死不成?可恨……著實可恨……

  忽地聽到有人喚道:「應懷真!」聲音之中,含驚帶怒,仿佛欲警告她什麼……

  懷真仿佛知道那是誰,可卻也不重要了,她只是轉身,長長地舒了口氣,輕輕地把頭上的釵子拔下。

  青絲如瀑,衣帶起舞,俱隨風愜意飄蕩,而在遠處那人的目光之中所見,是那道嬌嫋身影,從玉欄杆上翻倒下去,直墜入水中,金線牡丹一晃消失,水面上碎冰流轉相碰,又很快地被血色濡染……

  室內,宛若死寂。

  舊日瘡疤又被揭開,血淋淋地盡在眼前。

  懷真噙淚而笑。

  淩絕聽她說道:「你永都想像不到,當時我承受之苦痛,倘若你知道……你便只該感激今生我把你當路人……因為,縱然我真的向你報復,拼個不死不休,你都沒有任何資格怨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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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6 11:32:23 |只看該作者
☆、第 369 章

  懷真說罷,淩絕望著她,終究艱澀說道:「當日,他忽然來至府內,開口討你,又因公主跟母親一度針對,我才答應……」

  懷真抬手揉在眉心,並不言語。

  淩絕垂眸,長睫底下雙眸之中,雖無限悔痛,卻畢竟舊事已過,大錯已成,只默默念說:「他是那樣身份,年紀且又……我起初還只當他是念在跟你父親舊日之情,故而必然能護著你周全,不想此後竟是……」

  當初任憑唐毅帶走她之後,逐漸地聽說一些流言蜚語,他兀自還不大肯相信,後來特意過府一趟,見懷真被照料的極好,可畢竟……他也不是傻子,望著唐毅對待懷真的種種舉止,才驀然醒悟。

  從方才的回憶中清醒過來,就如整個人也從那冰水之中才剛出來一般,竟是精疲力竭,懷真低低道:「不必提了。」

  淩絕緘口,只過了會子,才問道:「你可知道,此後的情形?」

  懷真連回答的力氣都無,只輕輕皺皺眉。

  不料淩絕又道:「你果然都不在意了,難道,連霄兒也不在意了?」

  懷真手勢一僵,抬頭又看向淩絕。

  便在這一刻,聽得外頭李賢淑的聲音,道:「怎麼在這兒幹坐著?」

  屋內兩個人齊齊停口,不知李賢淑是在跟誰說話。

  忽聽到有個聲音沉沉靜靜地回答:「並沒有,只略坐了一會兒。」

  懷真跟淩絕對視一眼,都不由驚詫意外:原來這回答的人,竟是唐毅。

  先前李賢淑吩咐廚下熬了湯水,見準備的差不多了,便叫丫鬟們捧著,又親自過來看懷真跟淩絕說的如何了。

  不料來到之後,卻見屋內靜悄悄地,底下服侍的小丫頭們竟都不在,只夜雪跟笑荷兩個坐在外間,見她來到,忙齊齊起身,笑荷便附耳低聲說了一句。

  李賢淑有些詫異,自個兒邁步進了里間,就見唐毅一個人端坐在炕沿上,是以才出聲招呼。

  這一刻,懷真早起身走了出來,一步出了門口,果然見唐毅站在彼端,當下便不上前,只站在那門口處。

  李賢淑見她出來,便笑道:「有多少話呢,還沒說完?竟連姑爺來了都不知道呢?我叫人給熬得鮮參火腿鵪鶉湯,都已經好了……」

  李賢淑說話間,見懷真臉色泛白,唐毅又是這個鬢邊微霜的模樣,不由嘖嘖了幾聲,道:「你們都喝一碗,倒是好!」

  說著,身後丫鬟們把瓷鍋子捧了上來,李賢淑親自動手,果然舀了三碗出來,先端了一碗,對懷真道:「小絕行動不方便,我給他端進去,你們自個兒用……」看一眼剩下那兩碗,又沖著唐毅那邊使了個眼色,就笑吟吟進裡屋去了。

  懷真會意,——李賢淑是想讓自己給唐毅一碗喝罷了,她抬眸看向唐毅,因方才被淩絕引的……將那往事都思想了一遍,不免心中難過,因此意念躊躇,竟將動未動。

  不料唐毅徑直走上前來,便自個兒取了其中一碗。

  懷真見狀,只得罷了,誰知他並不後退,反端著走到她跟前兒,一邊握著手,引她來炕邊兒坐,一邊說道:「你先嘗嘗,好不好喝?」就端起來,送到懷真唇邊。

  懷真這才知道他的用意,不由又凝眸看他。

  先前那些往事雖則難過,可畢竟都是前世之事,若非淩絕,便早也不願再記起的。

  誰知此刻對上唐毅的眸子,驀地跟記憶之中的……陡然相合,連他鬢邊微霜,都是一般無二。

  一瞬不由又淚影浮動,懷真便轉開頭去,低聲道:「你做什麼對我這樣?」

  唐毅道:「我對你哪樣兒了?你若是哭,給岳母看見,還以為我欺負你。」

  懷真忙止了淚,又點了點頭,道:「你方才來了多久了?」

  唐毅道:「我才進來,岳母就也來了。」

  懷真心底長長一歎,道:「只怕又是哄人的。」

  唐毅笑道:「怎麼我在你心裡……竟總是這麼壞了?」又催促她喝湯,道:「再不喝就涼了,辜負了岳母的一片心意。」

  懷真看了一會兒那湯水,又看他一眼:「你怎麼不喝?」

  唐毅哄道:「我怕不好喝,自然你先嘗嘗。」

  懷真本滿心憤懣鬱痛,忽地被他說了這幾句,不由「噗嗤」一聲,破涕為笑,便道:「你竟這麼說,若敢當著我娘的面兒說一句,我才服了你。」話雖如此,卻也知道他是一片好意,便伸手接過來,道:「我自己來。」

  唐毅只望著她,見她玉指青蔥,眼角帶潤,剎那竟也看癡了。

  懷真輕啜了兩口,覺得鮮香甘甜,便道:「我喝了,你也快請用罷。」

  唐毅被她含笑帶嗔地掃了一眼,方自取了一碗湯過來,他垂眸看了會兒,卻不忙喝,只望著懷真笑了笑,往前在她的碗口輕輕碰了碰,才自己也喝了一口。

  兩人對坐著,慢慢地喝湯,懷真問:「你今兒才回來,不是忙的很麼?如今這樣快就回來了。」

  唐毅道:「也已經不早了,眼見要黃昏,家裡太太又幾次三番地派人去催我,讓我快過來這府內呢,我也知道這情,故而早緊著將要做的事兒都料理妥當了。」

  兩人正說著,就見李賢淑從屋內出來,見他兩個坐在炕邊上,各自說話似的,瞧著倒是十分和睦融洽。

  李賢淑便暗暗喜歡,卻又道:「小絕的臉色可真是大不好,身子虛的如此,只怕要調理半年才妥當呢。」

  唐毅見她出來,早站起身來。

  李賢淑卻喜他這樣恭敬多禮,又笑道:「這樣早來,可是來接懷真回府去的呢?」

  唐毅含笑道:「是。」

  正說話間,便見淩絕自裡頭出來,手中仍拄著那一支鹿頭杖,見三人站在地下,便立住腳。

  李賢淑早叫兩個丫鬟過去扶住他,又道:「你們先說著,我去叫人備車馬。」當下便出去了。

  淩絕方對唐毅道:「不知大人這樣快便回京來了,恭喜。」

  唐毅道:「多謝小淩駙馬,駙馬的身子欠佳,還是著意調養為要。」

  淩絕定定看了他半晌,忽地說道:「不管如何,你都始終要跟我爭。」

  懷真聞言咬唇,便橫眸看他。

  不料唐毅仍是微笑說道:「小淩駙馬倘若指的是懷真,我並沒有心要跟誰爭,只是我因愛她,便想著不管如何,都要跟她共度此生罷了。」

  這聽著很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從他口中說出,卻儼然已是至為堅定的起誓了一般。

  原來自個兒前生今世,都後知後覺。

  淩絕笑了起來:「當初我並不知道你對懷真有心之時,哥哥提醒我,說我不是你的對手……我如今才知道他的意思。唐毅,很好……」

  他說著,便道:「我先失陪了。」便舉步往外而去。

  只在走到門口的時候,才又回頭看著懷真道:「對了,霄兒……」

  懷真一顫,那碗差點兒扔了出去,忽然手上一暖,卻是唐毅將她的手兒輕輕握住,他的手掌寬大、乾燥而暖和,仿佛有一種奇異的力量,自手背透了入內,令她身心重又踏實起來。

  淩絕看的明白,便微微一笑,繼續說道:「霄兒跟雲兒始終吵嚷,說是許久又不見你了……你若得閒,或許可以去府中探望探望他們呢。」

  懷真不答腔,只略一點頭。外間丫鬟打起簾子,淩絕便出門去了。

  室內重又只剩下兩人,懷真的手一空,卻是湯碗被唐毅取走,放在桌上。

  懷真後退至炕邊上,複又坐了,默默出神,也不說話。

  唐毅見狀,故意說道:「可收拾妥當了?待會兒咱們也好回去了。」

  懷真抬眸看他,目光湧動,似有話要說,唐毅靜靜回看,溫聲問道:「怎麼了?」因見她不答,便又笑說:「你敢不回去,小瑾兒晚上可要哭死了,我回去便打他出氣。」

  懷真料不到他竟是這樣……一時便撇下心事,皺眉道:「又渾說什麼?」

  唐毅笑道:「我打個趣罷了,我抱他重了些,太太都要追著我打呢,我還敢打他?太太先把我打死是真的。」

  懷真「噗嗤」一聲,又笑出來。

  唐毅見她一笑之間,滿室生輝,才重把她擁入懷中,歎道:「可知這世間……什麼也比不上你的笑?」

  懷真怔住,眼前便有些模糊,埋首在他懷中,頃刻才道:「你可知道……淩絕來,是為了何事?」

  唐毅淡淡道:「他也知道了前世的事?」

  懷真見他一早兒便來了,又悄無聲息坐了半晌,便知道多半給他聽見了,當下也並不驚訝:「是。」

  唐毅沉默了會兒,才道:「我仍是那一句話……前世已過。何況自打你重活一世,你便從未有那怨天尤人之心,也從不肯沉耽前世重重苦痛無法自拔,你早就把自個兒從前世裡掙脫出來了,不是麼?何況今生你所遭遇,卻也已經夠多,心胸歷練……也早跟之前不同,如今……且還有什麼過不去的呢?不管他知與不知,懷真仍是懷真,何必在意旁人如何、又行自苦?」

  她方才回想前生,雖已經竭力按壓,卻仍有顛沛流離無所適從之感,此刻聽了他這般溫和開釋的言語,就如暗夜見光一般。

  懷真閉上雙眸,百感交集,淚便無聲侵入他的青緞袍襟裡去。

  唐毅低頭,在她耳畔低低又道:「何況不管如何,我也仍在。還記得我之前所說麼?這一回……就算是你棄嫌我,我也不會放你離開了。」

  懷真疑惑,方低低道:「我如何會棄嫌三爺?」

  唐毅若有所思地看著她,道:「比如,我先前一念之差,差點兒害得你捱受那許多苦痛,幾乎送命……」

  他所指的自然是東海上之事……懷真一笑道:「那個跟你不相干,我豈會怪你什麼?」

  唐毅試探著說道:「更也許,還有些我不知道的過錯兒呢?對不住懷真呢?」

  懷真這才有些明白他指的是什麼,臉上的笑影也隨之隱退。只抬眸仔細看了唐毅半晌,懷真搖頭說道:「不會。」

  唐毅身心俱震,喉頭竟也動了動,問道:「果然不會?」

  懷真點頭,回答的甚是堅決:「是,三爺不會對不住我。」

  唐毅聽了,雙眸微微睜大,竟猛地將她擁入懷中,力氣之大,幾乎讓懷真有些喘不過氣來,而他死死地抱了她一會兒,意猶未足,喚道:「懷真……懷真……你可知道我的心、我的心……」竟低下頭去,倉皇地在她臉上親了兩下,最後,額頭抵著額頭,輕輕蹭了兩下,歡喜的不知如何是好。

  長睫亂閃,濕潤的氣息彼此相交,嗅到懷真身上的香氣,沁甜入心。

  唐毅望著眼前人,便情不自禁、複又吻向那香露流落、殷紅透嬌的唇瓣。

  誰知正在此刻,忽地聽到簾子輕哨了一聲,被人搭起,當看到眼前這一幕的時候,卻又猛然放下……隔著簾子,便聽見輕輕地咳嗽。

  唐毅跟懷真自然也都聽見了,他忙松開懷真,而懷真滿面暈紅,低聲道:「是娘……唉!你可真是!」輕輕跺了跺腳,又低頭扭過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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