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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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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6 11:45:52 |只看該作者
☆、第 380 章

  且說唐毅被淩景深一句話驚動,即刻想到一事。

  景深見他色變,便問為何,唐毅道:「你可知那是什麼酒?」

  淩景深皺皺眉道:「只不過是看著地上濕了,有些酒氣罷了,哪裡還會理會是什麼酒?怎麼,可有要緊?」

  唐毅緊鎖雙眉,竟覺得無邊雨絲之中,有些冷意悄然沁來,他不由揚眉遠望,卻見雨落街市,有行人匆匆來往,靜寂喧嘩交織,並無任何異樣。

  淩景深見唐毅不語四看,眸中透出幾分銳色,他心中警覺,就也張目四顧,一邊兒低聲道:「到底是怎麼了?」

  唐毅雖有些擔心揣測,但畢竟捕風捉影,並無確鑿證據,或者那是別人祭祀灑掃所致呢?

  他本想立即出城、親自走一趟查看,然而見雨勢如此之大,只怕縱有痕跡,也不復存在,且又牽念家中,便只對景深叮囑了幾句。

  果然景深聞言色變,擰眉咬牙道:「既然如此,你且放心,我近來只再多派人巡查暗訪罷了,倘若他果然命大未死……還敢來犯天威,便叫他有來無回!後悔自己還活著呢!」當下,景深騎馬,唐毅乘轎,各自回府。

  只說唐毅回了府中,聽門上小廝說今兒賢王妃同李侯爺夫人也來了,另還有張府的少奶奶同在。

  自打懷真回府後,府中一日比一日熱鬧,別的倒也罷了,尤其是應玉張珍等這幾家裡都有了小孩子,時常便帶著來走動。

  而敏麗因生了皇子,又因含煙疼愛寶殊,平日裡便由含煙帶著他。

  近來因皇后娘娘有了身孕,含煙時常去探望,敏麗又因怕寶殊孤寂,便隔三岔五叫寶殊過來府內住上幾日。

  淩家那兩兄弟也自不消說了,一來二去,這幾家的孩子們竟漸漸成了慣例——都知道若來了唐府,就會見到許多的玩伴,另有許多好吃的。

  何況唐夫人跟懷真都是一等慈愛溫柔的性情,更加叫人記掛了。

  因此這些小傢伙兒越發喜歡過來,時常便於唐府聚在一起玩鬧。

  前天,寶殊便又出了宮來,跟小瑾兒廝鬧了一夜,今兒早上淩霄淩雲便聞風似的來到了。

  正巧李賢淑跟應玉也來了,幾個孩子見了狗娃,更是鬧得沸反盈天,懷真見狀,索性又派人請了容蘭來相會。

  唐毅忙進二門,往內宅而去,眼見要到唐夫人的大房裡,就見院子內一陣孩子的吵嚷聲響,無比歡騰。

  他忙緊走幾步,便見小瑾兒,寶殊,狗娃,淩霄,淩雲,還有張珍家的泰哥兒幾個,正齊齊地蹲在那屋簷底下,均伸出那白嫩的小手兒,弄那下頭流過的水。

  原來院落高處,有些沙石假山之類,如今水位高了,俯看起來,便宛如水清沙白的小小湖泊,很有幾分意趣。

  又有丫頭們折了好些紙船之類的,便放在那水上,讓隨水而走,有的船兒貼在沙上,便動彈不得,越發應景了。

  這些男孩兒們各自玩的十分起勁,分別劃出自己的船隻範圍,不許別人來犯,竟是玩耍的有模有樣。

  只有安姐自來乖靜,神佑又小,便被奶母抱著,立在那廳門口看熱鬧。

  唐毅從未見過這許多孩子齊齊整整地湊在一塊兒玩樂,一看這陣仗。便不禁笑了起來,小瑾兒正滿面緊張,忙著撥弄「自家」的小船,一時竟也顧不上理會父親。

  唐毅忍著笑,便徑直先往廳內去。

  誰知才走到廳門口,便聽見裡頭李賢淑道:「先前畢竟也是在他們府內住過那許多時候,若是不去,倒是顯得怪薄情的。」

  而後是應玉的聲音,道:「去是自個兒的心意,不去也是道理。我昨兒才回去過,見果然是病的有些不好了,別的我也不理論,就是安品姐姐有些兒可憐,雖然跟著老太君呼風喚雨了那許久,竟也狠心不給個安置呢,聽聞是要給配個小廝的呢,白瞎了她的人品。」

  李賢淑「嘖」了兩聲,還未說話,門上丫鬟已經報說三爺回來了。

  唐毅便入內相見,應玉因本是個灑脫的性子,又跟懷真素來極好,便也並未避讓,又見容蘭也坐在末次,兩人均起來見禮。

  唐夫人見他回來了,笑道:「我們正自在,你偏在這時侯回來呢,就不必在這兒了,出去陪著孩子們耍罷。」

  唐毅見懷真不在跟前,便問起來,唐夫人道:「先前方有兩府內送來了端午的節禮,她去查看了。」

  唐毅這才忙又抽身出來,走到門口,見神佑望著他笑,忍不住便從奶母手中親抱了出來,就站在廳門口看著孩子們玩水。

  此刻小瑾兒弓著身,也不顧衣裳被與打濕,玩的甚是起勁,狗娃跟淩雲也弄了一臉的泥水,卻仍是各自小心翼翼地護著自個兒的船兒。

  眾孩童都生怕船兒翻了,又見那泊住的,便忙拿樹枝撥開,讓繼續隨水而走。又不停地說我的船跑的快,你的船撞過界了云云,煞有其事。

  唐毅忍俊不禁,本想去找懷真的,見狀索性駐足,饒有興趣地看了會子,便道:「你們這麼愛玩水,將來就去東海上,當統帥水軍的大將軍可好?」

  幾個男孩子聽聞,頓時雙眼冒光,雀躍起來,小瑾兒跟淩霄便滿口叫好,狗娃更是摩拳擦掌,竟恨不得立刻就去似的。

  唐毅逗弄了他們一會兒,因無人管那些紙船,便歪在水裡,當下眾小童又驚呼起來,忙埋頭去搶救。

  唐毅忍著笑,便抱著小神佑,回去自找懷真,一路上走,一邊兒顛著神佑,便同她說話。

  此刻小神佑已經一歲多了,只是仍還不曾開口說話,臉兒雖比先前略白淨了些,卻是自來不胖,仍是有些瘦瘦小小的,看著單弱。

  唐毅更甚是偏愛她,但凡在家裡得空,便要抱著,打小兒他沒抱小瑾兒幾次,對小神佑卻仿佛怎麼也抱不夠似的。

  然而此刻看著小孩兒,忽地想到自己不日就要離京,不覺有些惆悵,便道:「爹爹改天要走了,神佑可想不想爹爹呢?」

  小神佑張了張口,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仿佛認真在聽一般。

  唐毅望著這雙若解人意的清澈雙眸,竟大有懷真昔日神韻,越發憐愛了,不由在小神佑臉上親了兩下,笑道:「不消說我也知道,神佑寶寶自然是最想爹爹的。」

  小神佑聽了,便咧嘴而笑,似覺著他說的很對。

  唐毅心花怒放,又想念懷真,便抱著神佑來至上房,果然見懷真正在指揮丫頭們搬運些東西,歸攏入庫,想必是新送來的禮品等物,又拿著兩張紙對看,竟沒留意唐毅來到。

  唐毅便也不打擾她,只站在門邊兒上一徑含笑相看。

  還是小神佑見了母親,便不覺呢喃了數聲,懷真回頭時候,才見他們站在門口,當下便把清單給了笑荷,讓她掌看著,自己便走了過來。

  因唐毅連日忙碌,只歸無定期的,懷真見他這會子回來了,便笑道:「今兒如何這般早回來呢?真是稀罕。」

  唐毅悄聲道:「想你了。」

  周圍來來往往,都是丫頭僕婦們,懷真臉上一熱,輕輕啐了口,忙走了出來。

  唐毅瞅著廊下無人,索性歪過頭來,便在她臉頰上親了下。

  懷真捂著臉,頓足道:「小神佑看著呢!」

  唐毅笑呵呵道:「又如何?我也是這般親她的。」說著故意親了神佑一口。

  誰知小神佑咯咯地笑,自湊過來,竟也親了唐毅一臉口水。

  唐毅越發得意起來,就傲然對懷真道:「你瞧我女兒多乖,親她一下,她這樣喜歡,你反而啐我呢,哼。」

  懷真見他一本正經講這般歪理邪說,點頭笑歎道:「瞧這輕狂樣子!得虧如今不是禮部的人了,不然禮部上下也必然都給你教壞了,如何了得?」

  唐毅只顧笑,打量著懷真,見是這般媚容素態,嬌惜可人,忽然想到先前淩景深在酒樓門口說的那句話……一想不打緊,竟又無端想起東海上那一場來。

  此刻雨聲聒噪,唐毅心中有些發緊,便單手抱著神佑,一手又摟住懷真的腰,默默地將她攬到懷中去,下頜抵在發端,輕輕蹭動。

  懷真詫異,見她又不做聲,便道:「又緊著胡鬧。」因在這門口上,人來人往的,也是不便,懷真便掙扎著將他推開。

  唐毅忽然道:「我不捨得離了你們。」

  懷真凝望著他的雙眼,便明白了他所指的是什麼,卻只做不知的,道:「今兒娘也來了,你可見過了?」

  唐毅只一點頭,懷真又道:「你大概也聽說了,近來應公府裡不大太平,老太君又病倒了,聽說很不好呢……娘先前便曾同我說起來,不知要不要回去看一看。」

  方才廳門口隱約聽見幾句,此刻又聞這話,唐毅便明白了,因道:「這個只看岳母自個兒的意願罷了。」

  懷真歎了口氣,悠悠然道:「那裡的人倒是沒什麼叫人眷戀的……」

  唐毅笑道:「哦?既然如此,什麼才叫人眷戀?」

  懷真抬眸掃了他一眼,卻不回答。

  唐毅卻早明白:自從懷真上京,那樣小的年紀就住在應公府內,又跟他相識種種,自也有些令人無法忘懷之處。

  是夜,外間仍下了一夜春雨,天地萬物也都潤澤鮮明起來。

  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之中,室內帳底,卻也是春色無邊,同樣的纏綿潤澤,種種淺愛深惜,莫可名狀。

  而那低婉動人的嬌聲微喘,竟是半宿未停,比那窸窸簌簌的雨聲更叫人骨軟筋酥,魄動魂消,正是情到深處,情難自禁。

  此後兩日,天漸放晴,王曦跟趙佩作陪,李賢淑便同懷真兩人回了應公府一趟,只以賢王府的名頭罷了。

  門上報說賢王妃跟永平郡主來探望老太君,裡頭慌忙有人迎了出來。

  故地重遊,滋味真真兒是兩般著。

  李賢淑同懷真緩步而入,裡頭應夫人跟大奶奶親自迎了出來,恭恭敬敬引到應老太君上房。

  進了裡屋,果然見老太君臥在榻上,已經有些奄奄一息之態,因聽聞兩人來到,便竭力轉頭看過來,雙眼裡閃閃爍爍,嘴角牽動,卻沒出聲兒。

  李賢淑上前,打量了會兒,此刻心中不禁也覺著可憐,便放輕了聲音,問道:「您老人家可還好?」

  不料應老太君打量著李賢淑,半晌,目光中漸漸地透出幾分恐懼之意來,竟喃喃含糊道:「魔、魔障……鬼怪……」

  李賢淑一怔,看看應夫人,應夫人立在旁邊,甚是尷尬。

  昔日李賢淑在這應公府內,不過是兒媳婦,應夫人跟前兒哪裡有她坐著的道理,如今反而是風水輪流轉了。

  應夫人只得苦笑道:「老太太自打病了,時常迷糊,會說些胡話……王妃還請寬恕。」

  李賢淑卻是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只道:「我以為呢,不算什麼,只老人家的身子要緊罷了。」

  不料應老太君呼呼喘了兩口氣,忽地斷斷續續道:「不是我、害人……你大膽,快、快走開!」竟有幾分兇狠地盯著李賢淑,若不是已經不大能動,只怕要動起手來。

  應夫人越發無言,忙示意丫鬟上前安撫。

  大奶奶在旁輕聲說道:「覺著老太君是被什麼纏磨住了似的……有一天居然還叫出楊姨娘跟應蕊的名字來……也不知怎麼樣呢。」話如此說,神色卻也安然,不見大驚怪害怕的模樣。

  懷真在旁聽了,心中一動:當初有人要害李賢淑,反被她識破,陰差陽錯逼死了個楊姨娘。那背後黑手,雖然人盡皆知,奈何事關一家之體統,竟無人敢言。

  沒想到如今,終究是「冤有頭,債有主」……誰知道呢。

  李賢淑也不言語,只默默盯著應老太君看了會兒,見她兀自死死地回看自己,然而細看,卻又覺著她此刻卻不是盯著自己,竟像是看著另一個人似的,眼神又是恐懼,又兀自還有幾分兇狠。

  李賢淑唇角一挑,有些冷笑之意,便淡淡歎道:「罷了,只怕果然是病的有些糊塗了,想老太君誥命之身,又怎會被什麼鬼鬼怪怪的侵擾著呢?不打緊,有道是‘為人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心不驚’。」

  一句話,卻說得應夫人有些色變。

  應老太君直著眼,嘴唇哆嗦,卻再說不出什麼來。

  李賢淑說罷,掃了老太君一眼,便站起身來,又對應夫人道:「唉,我看老太君這光景,仿佛是不大好了呢,倒不如準備準備後事,也好沖一沖。」

  應夫人垂眸點頭,說道:「您說的是,早已經準備妥當了呢。」

  李賢淑歎道:「這我就放心了,老太君一生呼風喚雨的,享盡了多少榮華富貴,縱然歸西,也務要大操大辦,讓她風風光光才好。」

  應夫人只一一答應,又相送李賢淑懷真出二門,誰知還未出門,就被應竹韻攔住。

  應竹韻因對應夫人道:「我送王妃跟郡主出門就是了,太太還是回去照應著老夫人那邊兒罷。」應夫人巴不得如此,也不理論,便告退去了。

  李賢淑見應竹韻滿面焦急,便知道他有事,因示意跟隨的人後退,笑問道:「你怎麼了?忙忙碌碌的?」雖如今是王妃的身份,但李賢淑生性不是個謹慎愛矩的,且因在這府內的時候,多虧應竹韻幾度照料,他又是應玉的父親,因此自來另眼相看,跟對別個兒不同。

  果然,應竹韻道:「的確是有個不情之請。」說著便湊近了,道:「王妃竟還不知道呢?老太君不好了……」

  李賢淑笑道:「怎麼拿著舊聞當新聞呢,我方才親眼自看見了,怎麼不知道?」

  應竹韻道:「並不是說此事,老太君雖不好了,但她吩咐,她歸西之後,就把身邊兒的丫頭都打發了,我聽那意思,竟是要遠遠地賣了呢。」

  李賢淑早就有些耳聞,便道:「我隱約也聽見了,老太君向來這樣,從來只顧自個兒,連伺候她那許多年的安品聽說也要打發?這許多年安品鞍前馬後的,照顧的何等妥帖,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就放了人家女孩子又能怎麼樣?好歹給自己積積德!」

  因是自家家長,不好盡情非議。然應竹韻心裡不忿,便越發小聲道:「誰說不是呢?我本來求過,奈何又被痛駡了一頓,我揣摩著,老太君是遷怒安品呢,先前我曾聽聞老太君罵她吃裡扒外……王妃可還記得,當初……」

  李賢淑皺眉,——當初在這府內的時候,因她有心籠絡,安品對她果然也甚好,有數次偷偷地通風報信給她,只怕給應老太君知道了,是以才記仇至此。

  李賢淑不由咬牙道:「這老太太做人也忒寡毒了些!一個身邊兒人也容不下?哼,這得虧是皇上仁慈,嚴禁私下裡打殺奴婢,倘若有逼人至死的,便要追究刑責,不然的話,只怕如今連賣也不得賣,竟是一條繩子結果了罷了。」

  應竹韻低下頭去,不敢多嘴。

  李賢淑打量他,似笑非笑道:「老三呢,你這樣為安品說話,莫不是看上她了?你只跟太太說你要討她就是了呢。」

  應竹韻見她大有嘲弄之意,苦笑道:「不必提這情,沒得糟踐了安品,何況我房內還擺不下了呢。」應竹韻風流成性,卻也有些自知之明。

  李賢淑思忖了會兒,如今以她的身份,跟應公府要個把人,倒也不是難事兒,何況昔日安品對自己有恩,當下便應允了,只道:「她如今在哪兒?我改日派人來說就是了,今兒畢竟已經出來了,倒是不方便再折回去。」

  應竹韻跌腳歎道:「現如今在後面房內,等著人牙子呢,此事可宜早不宜遲的。」

  不料懷真在旁從頭到尾聽了,此刻便輕聲道:「娘,可還記得楊姨娘的事兒?」

  ——當初楊姨娘,只因一錯眼來去的功夫,便無法挽回。

  李賢淑被她一句話提醒,悚然驚動,因人命關天,當下也不忙離開了,便立刻對應竹韻道:「既然如此,你也別怕落嫌疑,如今快去跟你們太太說,我要安品這丫頭了。」

  應竹韻也聽見了懷真的話,一刻涼上心頭,忙抽身入內,又派了小廝前往後面柴房內提安品出來。

  李賢淑因認得路,也不必人帶,就雷厲風行地往後院而去。

  才進院門,便聽見裡頭吵吵嚷嚷,李賢淑心頭一驚,變了臉色,生怕又是一個「楊姨娘」了,她思及舊事,竟有些不敢上前。

  懷真上了臺階,正好兒看見兩個小廝抬著安品放在地上,懷真屏住呼吸,便顫聲叫:「快按人中!」夜雪不等她吩咐,早就上前行事!幾個僕婦下人都圍在門口,探頭探腦地看。

  幸而安品才自縊不多時,人來也救得及時,被如此搶救了會子,竟悠悠然緩過一口氣來。

  懷真這才也松了口氣,回頭安撫李賢淑:「娘,沒事兒了!」

  李賢淑好歹回了魂兒,忙來到跟前兒把安品扶起來,望著丫頭雪白帶淚的臉:「唉!你素來是個最心明眼亮的丫頭,怎麼這樣想不開呢?」思此及彼,竟有些心酸。

  一念心動,不知為何,李賢淑此刻看著的明明是安品,但瞬間竟似看見楊姨娘,向著她一笑,盈盈拜過,複起身消失無蹤。

  李賢淑目瞪口呆,定睛再看,卻的確是安品無疑,正茫然看著她,因慢慢地回神,便紅著雙眸道:「二、王妃……」因畢竟傷了喉嚨,竟有些出不了聲兒。

  李賢淑忙又把安品抱住:「好了,我已經跟應公府要了你了,如今你只跟我回去就是。」

  安品還有些呆呆地不知所措,聽了這句,便淚如雨下,啞聲哭了出來。

  正應竹韻來去奔波,李賢淑救下安品、讓身邊兒僕婦們扶著要帶她回賢王府之時,便見一群丫鬟小廝從廊下亂跑不休。

  眾人不明所以,夜雪攔住一個丫頭問道:「怎麼了?」

  那丫鬟匆匆道:「老太君歸西了!」只說了一句,便又跑了。

  李賢淑怔了怔,同懷真對視一眼,兩個人各自搖了搖頭,並不入內,只往外自去。

  只因應老太君歸西,應公府自有一番鬧騰,不必贅述。

  只是在操辦老太君後事之中,忽然傳出應梅夫為官不力,受了聖上申飭,命有司查辦等事,又因聖上憐憫老太君新喪,便容府內三分體面,只不過一時本來要大操大辦的後事,不免又簡略冷清了許多,不提。

  只說懷真同李賢淑一塊兒,乘轎自回賢王府去,在路上回想應公府的種種,昔日如何,當今如何,心中百感交集。

  正走到半路,忽然有異樣的鼓樂聲響隱隱傳來,聽來不似大舜的曲調。

  懷真掀起簾子,悄悄看了一眼,卻見有些百姓們在路邊兒,正笑語喧嘩,互相招朋引伴說道:「快去看熱鬧,沙羅國的使者來了,那些僕人侍女們,穿著打扮竟是那樣兒的,好生古怪有趣!」

  懷真一怔,這才想起如此的曲調,自個兒曾聽過的,果然是沙羅之音:她早聽說沙羅國的使者近日抵京,不料正是這般巧了。

  此刻王府的車駕往前,不料前頭正巧沙羅國的隊伍也拐了過來,賢王府的馬車一時收勢不及,便撞倒了一個沙羅國的前方開道之人。

  兩方隊伍頓時都停了下來,隱隱有些爭執之聲。

  懷真皺皺眉,因擔心李賢淑脾氣太急,怕又橫生事端,便把夜雪叫來,讓她去吩咐,不許吵嚷,息事寧人罷了。

  夜雪當即便去傳話,此刻沙羅國的侍從也自去跟使者傳話。

  頃刻,懷真側耳細聽,聞聽前頭靜了下來,只以為無事了,便叫車駕再行。

  誰知轎子才又再起,行不多時,便聽見有人道:「請問車內的可是永平郡主、懷真小姐麼?」說的雖是舜國語言,但聽著卻有外邦聲氣兒,且是個女子的聲音。

  懷真聞聽,便猜到是沙羅國的人攔路,卻不解為何竟當眾呼喚自己閨名,外頭賢王府的隨從們也不解這是何意,一時面面相覷。

  懷真便又對夜雪示意,夜雪走上前去,果然見眼前是個沙羅女侍,奇裝異服,妖嬈俏麗。

  夜雪打量著她,便道:「正是永平郡主在此,是有何事?」

  那女侍臉上露出惶恐之色,忙轉身而行,回到隊伍當中那最大的車駕跟前兒,低頭以沙羅語說了幾句。

  女侍言罷,就見那車駕中走下一個人來,雖然是舜國的服侍打扮,卻又另有異域風情,髮髻、首飾等各自異樣。

  然看臉容,卻的確是舜人無疑,只生得纖柔清貴,儀態高雅,偏也是個女子!

  其他沙羅國的隨從等見這女子露面,均都低頭,顯然極為尊敬。

  連大舜來看熱鬧的百姓都禁不住屏息靜氣,如見天女一般。

  只是這女子並不看別人,只望著眼前車駕,一步步走了過來,便盯著車簾,有些顫聲問道:「是姑娘麼?」

  隔著車簾,懷真聽著這聲音甚是耳熟,卻記不得是在哪裡聽過。

  此刻夜雪見是這般情形,忙抽身回來,同懷真低語說是沙羅國的正使下車,懷真見對方如此相待,事關兩國,自然不敢怠慢失禮,忙也下車來,夜雪扶著手,來到那正使跟前兒。

  兩人對面相見,懷真瞥著面前女子氣質高貴不俗,心中便想:「果然民風大不同……此女便是沙羅國使者?」

  懷真尚未仔細打量,不料那正使直直看了她片刻,又驚又喜地低呼了聲:「姑娘!」竟上前一步,沖著懷真跪拜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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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81 章

  話說這沙羅國的使者下車,忽然做驚人之舉,懷真見是如此情形,不及多想,忙將她扶住了,口中道:「使不得!」

  原來先前唐毅是禮部尚書,懷真自也明白些國使之事,知道若是出使外國,使者便是一國的顏面,萬不可有一絲閃失。

  沙羅先前敗于唐毅之手,使者來朝,倘若是拜跪本國皇帝,倒也罷了,若是對別人,可是萬萬不能的。

  兩人手挽著手,對面相看這會子,懷真早也認出來面前的是何人了,竟然正是昔日代替應玉和親的秀兒!如今已經被封為懷秀公主。

  也怪道讓懷真一眼沒認出來,這許多年過去,秀兒的容顏、氣質都跟先前大為不同,儼然換了一個人似的。

  然而懷真做夢也想不到,沙羅的使者竟然是昔日相識之人。

  秀兒因乍然見了懷真,一時情難自禁,哪裡還管其他?此刻被懷真扶住,才也站住了,只緊緊盯著懷真,眼中已有淚如湧。

  此刻跟隨車駕的舜國禮部接引眾人到了跟前兒,雖知道沙羅使者是懷秀公主,卻想不到、竟跟懷真如此親厚!

  當下眾人笑著,道:「使者不如先進宮面聖,橫豎要在京內留三個月,稍候再跟永平郡主敘舊也是好的。」

  懷真便也柔聲道:「且快先去罷,回頭咱們再細細說話。」

  秀兒點了點頭,卻仍是禁不住,便把懷真抱了一抱,在耳畔輕聲說道:「這許多年來,我在那萬里之外,心底最牽掛的人,便是姑娘了。」

  懷真聞聽這話,不由也濕了眼睛。

  秀兒將她放開,先送懷真上了車駕,才自個兒也返回車上,各自離開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只說秀兒去後,李賢淑因不知端倪,便先派了丫鬟來打聽詳細,懷真不願倉促說及秀兒之事,便索性隨著李賢淑先回到賢王府。

  李賢淑自先叫人把安品帶回去,洗漱更衣安置。

  娘兒倆入內之後,摒退眾人,懷真才同李賢淑說明這沙羅國的正使乃是秀兒之事。

  李賢淑聽罷,受驚匪淺,出了半晌神,卻又感慨說道:「阿彌陀佛,真是想不到,那丫頭,竟會有這等造化,這可也算是她苦盡甘來了。」

  更想到同樣是今日,應老太君是那個樣,秀兒卻又是這個樣兒,豈不叫人心底感觸?

  李賢淑歎了幾句,忽然又道:「可見她先前受的那些辛苦,都不過是老天爺給的磋磨罷了,倘或當時她熬不過來,就那樣死了,又或者她是個沒心肝的,自然不會甘心替了玉兒……不管哪一樣兒差了,也不會有今日的風光了呢。」

  懷真聽了這句感歎,若有所動,便點頭笑說:「娘說的對,這只怕是各人命中的造化。」

  兩人正說著,見蘭風從外回來,進門笑道:「你們可知道,沙羅國的使者來了,你們再猜不出是誰,方才我在殿上見了,還以為是眼花了呢。」說著,又笑看著懷真。

  李賢淑同懷真笑著對視,起身迎了蘭風:「你還在夢裡呢,你沒見著人的時候,我們就已經見過了。」說著,就把今兒在路上跟秀兒相遇之事同蘭風說了。

  當初秀兒之事,起起伏伏,那丫頭也是命苦,幾番生死到了如今……蘭風回想往事,當初一念之差,秀兒的性命就沒了,哪裡想到日後會有這許多造化。

  李賢淑便又把應老太君跟安品之事同蘭風說了,道:「安品很不該淪落到那個境地,因此我做主討了她回來,你會不會怪我自作主張呢?」

  蘭風早就連連點頭道:「哪裡的話,我尚且要贊服呢。」

  兩個人對應老太君去世之事,卻也都不多提,不喜不怨,按例行事,只當是尋常不相干的人家罷了。

  此刻懷真見事情妥當,便起身欲回唐府,蘭風忽地又道:「對了,另有一件事你們必然不知道。」

  李賢淑忙問究竟,蘭風才道:「小絕自請為海疆使,皇上已經准了,這一次毅兒出京,他也要同往的。」

  李賢淑大驚:「小絕也要去海疆?這……」想到他的身子那樣,不覺又且意外又是擔憂。

  懷真卻一聲不響,只面色淡淡的。

  蘭風對李賢淑道:「年輕人志在四海,倒是好的,我看小絕為人,雖然無可挑剔,但總也覺得他身上自有一股鬱結之意,倘若出去歷練歷練,能開闊心志,對他竟是好的。」

  李賢淑聽了這話,便歎道:「我又何嘗看不出來?那孩子是個有心事的,然而他才好了不多久,又跑出去,別有個不妥當。」

  蘭風笑道:「你瞧瞧你,他既然如此說了,淩府眾人自然也都答應了,你卻又操心起來。橫豎是孩子自己所選的路,小絕又不是個沒數的,你只留意,在他們出京前,索性在府內安排一場,也算是給他踐行。」

  蘭風說罷,點頭又歎:「當初我還是那樣襤褸不得志的時候,小絕就對我忠心不二的,後來落難,他都從未有背棄之意,世上人多喜錦上添花,似這種雪中送炭的有幾?我這個弟子收的真是不差,這一次他出京,倘或也跟毅兒似的,建些功績,也算是得報淩雲志,不負少年頭了,只為他叫好就是。」

  兩個人說了一番,又留懷真吃了飯再去,懷真心裡惦記著兩個孩子,便並未留,只說改日再來。

  且說懷真離開賢王府,自回了唐府,進了內宅,便見小瑾兒在哄著妹妹玩兒,見懷真回來,兩個人就都跑過來。

  懷真忙抱住了,小瑾兒仰頭問:「娘,妹妹什麼時候能說話?」

  小神佑拿眼睛看哥哥,懷真笑道:「等你妹妹高興喜歡了,就自然會開口說話兒,你又著什麼急?」

  小瑾兒皺眉道:「我等妹妹叫我哥哥呢。」

  懷真一發忍俊不禁,這會兒唐夫人進來,聞言道:「他果然心急,近日總聽他教導神佑叫哥哥,只怕神佑會說話的時候,第一個竟是這個了。」

  神佑仍是不言不語,只依賴地靠在懷真身上,抬手抱著她的頸子。

  過了午,門上忽地報說沙羅國的使者懷秀公主來見。

  懷真才方醒來,聞聽忙梳洗打扮,迎了出來。

  果然見秀兒從外而來,身邊兒卻還帶著一個看著四五歲的孩子,瞧著膚色微黑,濃眉大眼,頭上戴著錦冠,頸間繞著數個金項圈,這孩子邊走邊不住地四處打量,雙眼有神,年紀雖小,卻是派頭十足。

  兩人見了,握著手兒進了內堂,這會兒侍者從人們都等候在外,秀兒撇開那孩童,便欲對懷真行跪拜禮。

  懷真忙又扶住,秀兒道:「姑娘不必擔憂,如今不是在外頭,乃是我們主僕私下相見,當初一別,以為再也不會見到姑娘了,日思夜想,終究有這重逢之日,請姑娘受我這一拜罷。」

  說著,到底是跪了下去,端端正正地行了叩拜之禮。

  懷真忙又將她扶起來,兩下相看,百感交集。

  秀兒便又叫那男孩子走到跟前兒,笑著說道:「這是公主跟左將軍之子,名喚鐵莫。」

  那孩子見秀兒先前如此恭敬對待懷真,不等吩咐,便也抬手在胸前一按,對懷真行了個沙羅國的禮,脆生生說道:「鐵莫有禮了。」竟然是一口字正腔圓的舜國話。

  懷真忙親自俯身一扶,笑著說:「快起來。」含笑打量:既然是清弦公主之子,兩個人之間算來還是有些親戚相關了。

  秀兒又笑道:「這孩子從小聽清弦公主跟我說起舜國的風土人情,十分嚮往,此次我回國,他便嚷嚷著也要同來,我原本不放心,公主因念著她不得分身,難見故土,讓鐵莫來瞧上一眼,經歷經歷,也算是解了公主一片思鄉之心了。」

  正在此刻,唐夫人也趕了出來,互相又見過了,唐夫人因聽婢女說過秀兒跟懷真有些淵源,因此不便久留,只略寒暄了片刻,便藉故退了。

  因此兩人互相又敘舊情,秀兒叫侍從來領了鐵莫出去,懷真也吩咐笑荷夜雪仔細照管看顧。

  秀兒才又把一別以來發生的種種都同懷真說了一遍,從唐毅反敗為勝,到唐毅離開之後,清妍同她一塊兒打理沙羅政務,如何扶持小皇帝,解除危機等等,一路說至此。

  懷真聽得驚心動魄,連連點頭,握著手歎道:「果然甚是不易。」

  秀兒又問懷真這許多年來如何,她雖然聽說了一些,只不詳細罷了。懷真便只簡略一提,並不說那些驚險過往,免得令她擔憂。

  秀兒聽罷笑道:「只因兩國相距太遠,消息不靈的,我是在路上才聽聞姑娘又有了個女孩兒呢。」說著,便又想見見小瑾兒跟小神佑。

  懷真正要叫人把兩個孩子帶來,門口侍候的丫鬟回道:「少爺方才跟使者帶來的小哥兒在一塊兒玩呢。」

  兩人聞聽,齊齊起身,便走出門來,沿著廊下行了一回,果然見前頭不遠處,庭院之中,小瑾兒同鐵莫在一塊兒,指手畫腳地比量著,不知在說什麼,鐵莫則睜大雙眼,很是認真地聽著。

  懷真見狀,笑道:「想不到他們兩個竟是早見了面兒了。」

  秀兒也笑說:「好像還很投契呢,可知鐵莫對比他小的孩子向來都不太理會?難得他對小公子這般。」又仔細打量小瑾兒的樣貌,見雖然年幼,卻生得端正英武,眉眼五官跟唐毅如出一轍,難得的是這言談間,舉手投足,竟也早透出「乃父之風」來。

  秀兒便點頭歎道:「哥兒這樣貌氣質,一看便知道是三爺的骨血,可見將來的造化成就,必然也不在三爺之下。」

  懷真笑道:「不要先捧壞了,此刻雖看著他安安靜靜的,私底下卻也時常淘氣的翻天覆地呢。」

  如此看了會子,自有奶母把小神佑抱了出來。

  秀兒見神佑生得靈秀單弱,便親自抱在懷中,仔細打量了會兒,道:「到底是女娃兒,很有姑娘的風韻,這般嬌惜可人疼的。」

  秀兒在唐府盤桓了一下午,懷真竭力留飯,秀兒因故主重逢,心裡喜歡,果然便留下了。

  將近黃昏,唐毅自外回來,早聽聞沙羅國使者在府內,當下入內相見。

  因見了秀兒,唐毅心中另外想到一件事,用過飯後,便單獨請秀兒到偏廳敘話。

  懷真見狀,知道他又有正事,便一笑由得他去,只在外頭,哄著神佑,又看著小瑾兒跟鐵莫玩耍。

  倒是並沒說太久的話,唐毅便送了秀兒出來,秀兒因對懷真辭別,就此先去了。

  晚間,懷真便問唐毅:「今日跟秀兒私底下說什麼話了?」

  唐毅將她抱著,低聲笑說:「我正要同你說,然而你且記得,此事務必不要透露給其他人知道。」

  懷真點頭答應,唐毅便在她耳畔低語道:「不是為了別的,正是有關噬月輪……」這般如此交代了一番。

  懷真亦道:「不錯,我也正覺著留在咱們這裡,始終似燙手山芋,總有些心驚肉跳的不安穩,畢竟是他們那裡的東西,如今物歸原主,倒也是一件功德。」

  唐毅歎了口氣,道:「正是這個意思,當初我因一時之氣,要煞沙羅的威風,因知道此是他們的鎮國至寶,便不由分說也拿了回來,誰知……又引發這許多事情,如今歲月安然,我倒是越發怕起來,生恐再節外生枝。」

  原來,唐毅今日跟秀兒所說的,竟是要讓她回沙羅之時,把這噬月輪也悄悄地帶回去,仍舊鎮在他們那護國寶塔之上罷了。

  當初唐毅滅沙羅之時,因恨極先前沙羅王所做所為,又欲讓沙羅人深受教訓,便將舉國之寶,盡數收攏。

  那時候這噬月輪鎮在寶塔之上,他執意要取走之時,寺廟中的高僧曾語,此物只能在寶塔之上,才得太平,若是擅自欲歸於己有,必生禍患。

  唐毅自是個虔心固性之人,並不在意這些,那僧人情知劫數難逃,望著噬月輪,只是跪地念經而已。

  上次景深同唐毅定計之時,之所以用了個假的噬月輪,便也是怕擅動真的,將造成什麼未知之後果。

  就如唐毅所說,如今現世安穩,同懷真又且如此,越是珍視眼下,越是莫名擔憂,因此這噬月輪反成了心腹之患似的。

  正好兒懷秀身為使者來朝,只等她三月後回沙羅,便一併攜著回去,再祭在寶塔之上方妥當。

  而在當時,唐毅說罷之後,秀兒竟是笑了起來。

  唐毅不解,便問何故,秀兒竟歎了一聲,說道:「若不是三爺親口提起此事,我也是萬萬不敢開口的,只因在我啟程之前,護國寺的高僧長老曾對我說,噬月輪的流離劫當滿,有機緣重回沙羅。還請我向三爺將此物要回來呢。」

  秀兒雖長居沙羅,地位尊貴,然而畢竟是大舜人,且唐毅又是這個身份,當初又是作為戰利品將噬月輪帶去的,因此秀兒雖然聽了那僧人的話,實則並不放在心上,更不肯唐突對唐毅提出。

  倒是想不到,唐毅竟親自開口了,可不正合了那高僧的預言。

  懷真聽唐毅說罷,也點頭稱許,想了會兒,便道:「你當真一點兒也看不見前世之情麼?」

  唐毅笑道:「說來也怪,我好歹也算是當事之人,竟一點兒也不知的。難道是這物知道我從沙羅強奪了它,故而仇視我、才不肯給我看的?」

  懷真本是正經話,聽他開起玩笑來,便笑道:「呸,誰知道呢,許是看三爺威重,它也怕了你,故而不敢給你看也是有的。」

  懷真雖是無心頑話,誰知卻歪打正著。

  唐毅原本是個最定心固性之人,有道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極少有什麼神思浮動、六心不穩之時。

  噬月輪雖有別樣之能,然所影響者,一來是跟己息息相關者,譬如淩絕,以及因此而得以再生一世的淩景深跟懷真,二來,則是那牽連其中,心智單弱,極容易被外物所迷惑的……

  唐毅只當是玩笑話,便將她按住道:「我如何是威重?難道不是恩重?」

  懷真見他目光爍爍,又看自己,不覺紅了臉,啐道:「也不是恩重,是……」到底說不出那個字來,就垂了眼皮,只是偷笑。

  唐毅壓了下來,在耳畔輕聲道:「不錯,然而我只是對娘子才……」說話間,便在耳畔輕輕吻落,一路順著往下而去。

  是夜,兩人不免又恩愛無邊,纏綿半宿,方才相擁而眠。

  懷真一則勞累,二來因想著大事已經解決,這引發所有事端的噬月輪如今又要重歸沙羅了,一時放寬心神,便帶笑甜睡過去。

  誰知睡到半宿,便複做起噩夢來,只夢見一雙孩子的手,握著那噬月輪,仿佛是玩耍似的,起初尚咯咯地笑,然後,卻又不知為何,竟嚎啕大哭起來,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懷真依稀知道那孩子是誰,可又不敢認,只是難過的落淚。

  然而逐漸地,便見那一團血紅散開,將那孩子也吞噬其中,身形漸漸消失。

  懷真恐懼起來,跌跌撞撞奔過去,將那孩子抱在懷中,然而不管她如何努力,卻總是抱不到那孩子,懷中空落落地,如抱一團輕煙。

  眼睜睜看著失去再不可得,懷真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來。

  竟沉於夢境,無法自拔。

  直到耳畔聽到唐毅的聲音:「懷真!」焦急憂慮,連聲呼喚。

  懷真在夢境之中醒悟是夢,忙竭力一掙,才驚醒過來。

  唐毅緊緊盯著她,早將她用力抱入懷中:「怎麼了,如何又做噩夢了?」他方才隱隱覺得懷中人掙扎不安,立時醒來,見她是這個模樣,便知道是被夢魘住了,卻怎麼也叫不醒似的,此刻見她終究醒來,才算松了口氣。

  懷真捂著嘴,不能出聲,只是膽戰心驚,淚落不止。

  唐毅只覺得她渾身冰涼,便抬手在她背上輕撫安慰,一邊溫聲道:「是做了什麼噩夢?不必怕,我在懷真身邊兒呢。」

  懷真聽著他溫柔安撫,耳畔不覺又響起那孩子的哭叫聲響,便喚道:「三爺……」

  唐毅「嗯」了聲:「我在呢。」

  懷真思來想去,便流著淚咬牙道:「其實,我還有一件事,沒有告訴三爺。」

  唐毅頓了頓,才輕聲問道:「是說……‘霄兒’嗎?」

  懷真一顫,猛地抬頭看他,唐毅柔聲道:「你方才做夢,便喊著‘霄兒’。」

  ——且唐毅自也不會忘記,當初在淩府,淩絕手持噬月輪的時候,便也特意提起「霄兒」,當時淩霄就在身邊,唐毅自然不會單純的以為,他指的是淩霄而已。

  他心裡雖有猜測,只是不說罷了。

  懷真將苦淚咽下,眼神有些怔忪,喃喃說道:「是霄兒。可……並不是現在的淩霄,我起初……不知道,後來才……逐漸想起來的。」

  唐毅垂眸看她,便將遮在她額前髮絲撥開,又抹去她眼角的淚,仍是波瀾不驚,溫聲勸道:「不打緊,你若不想提,那就不必說,你若願意告訴,我自然願意聽。」

  懷真聽著他的聲音,定睛細看他片刻,心頭驚悸才慢慢平復。

  當初……很久之前,兩人才成親之後她回到應公府,夜間留宿,便曾夢見有個酷似淩霄的孩子,向著她奔來。

  後來不知如何,又曾看見自己孤零零地在一所房間內……輾轉反復、瀕臨絕境似的,正無法自處,見淩絕匆匆趕了來。

  又有一次的夢境中,那孩子曾哭著說「娘不要我了」。

  當時,懷真並不懂這些到底是何意,因為她並沒有有關此類的任何記憶。

  一直到那日她蹈海自盡之時,才看清那段被她封壓在記憶長河中的真相,才把先前那些零零碎碎的記憶碎片盡數串聯起來。

  懷真深吸一口氣,抬頭看著唐毅:「我曾經跟淩絕,有過一個孩子。」那小孩子的影子又自記憶中跳了出來,懷真定了定神:「那孩子……就叫‘淩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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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6 11:46:18 |只看該作者
☆、第 382 章

  當時懷真失了心神後,在淩府內一年時光,後來……眾人都傳說她得了「怪病」。

  卻又如何能知道,這所謂的怪病,其實並不是「病」呢?

  唐毅聽懷真說罷,正合了在淩絕提到「霄兒」之時、他心頭那一點念想。

  只是,他本以為懷真絕口不提,便也懷著一絲僥倖之心,或許是自個兒誤解了……又或者縱然是真的,然而懷真不言語,便是過了忘了,他自然也無所謂,橫豎只要她不受影響就罷了。

  如今見終究是要翻了出來,唐毅定定看了她片刻,並不言語,只是起身下了床。

  懷真不知他要做什麼,便怔怔相看,不料唐毅竟把她抱起來,往外就走。

  懷真猜不到他要做什麼,竟無端地有些心慌,哽咽問道:「你、你去哪裡?」

  唐毅也不答話,只是抱著懷真,出了內室,不多時,竟來至孩子們的睡房之中。

  守夜的丫鬟跟奶母正半是昏沉,見他們兩人忽然來到,忙都起身,不知何故。

  唐毅示意她們噤聲,徑直往內。

  只因神佑一日日長大,小瑾兒竟是極疼愛她的,先前都是一個人睡,近來卻總是吵嚷著要跟妹妹一塊兒睡,因此是夜,兩人竟也是同榻而眠。

  唐毅抱著懷真到了床前,見兩個小孩子靠在一塊兒,臉貼著臉,小瑾兒的手臂還搭在神佑的身上,均都睡得極為乖靜。

  懷真本不懂唐毅要帶自己去哪裡,如今見了兩個孩子,才明白過來,抬手捂住嘴,才壓住了那將出口的哭聲。

  唐毅在她耳畔低聲道:「懷真,你且仔細瞧瞧他們,若是覺著傷心不過的時候……就想想神佑跟小瑾兒。」

  唐毅說著,便俯身,把懷真放在床內。

  懷真看他一眼,低頭又看兩個孩子,終於俯身下去,在兩人臉上分別親了一下,眼中的淚也撲簌簌地打在兩個人的臉上。

  小神佑是先醒來的,睜開雙眸看了懷真一會兒,竟喃喃地喚了聲:「娘……」這聲音青嫩輕柔,極為細弱,然而聽在懷真耳中,卻仿佛是春雷一聲似的。

  懷真還來不及動作,神佑已經掙扎著,靠到她的懷中,她這般一動,便也驚動了小瑾兒,小瑾兒醒了過來,呆呆地看著身邊兒的懷真,因睡得懵懵懂懂的,雖不明白母親因何過來了,卻只憑著本能也湊過來,跟神佑一般往懷真懷裡拱了過來,極小的手腳在褥子上揮來撥去。

  懷真見他兩人這般嬌憨之態,心早就酥軟,抬眸看唐毅一眼,道:「三爺……」

  唐毅俯身,在她頭上輕輕揉了一把,又也在三人臉上分別親了一下,才輕聲對懷真笑道:「今晚上我吃虧些,把你讓給他們罷了。」

  話雖如此說,然而只怕再一個時辰不到,天就亮了。

  懷真含淚而笑,唐毅又道:「時候不早了,快些睡罷,可不許再想別的了呢?」

  唐毅叮囑過後,自回房去。這裡懷真一左一右,抱著兩個孩子,一會兒看看神佑,一會兒看看小瑾兒,此刻心裡酸酸軟軟地,也似是滿了。

  只是一大早兒上,小瑾兒先醒來,發現母親竟果然陪著自己一塊兒睡,竟是喜歡的了不得,也不肯起床,只是在榻上翻騰,且說道:「娘以後都跟小瑾兒一塊睡可好?」

  懷真見他如此活潑,只是笑。

  又見小神佑乖乖地靠著自己,想到她昨晚上石破天驚那一聲喚,便摸摸她的臉道:「神佑會說話了呢。」

  小瑾兒聽了,才睜大雙眼:「妹妹何時會說話了?又說的是什麼?」

  懷真笑道:「昨晚上你睡著的時候說的……你猜她說的是什麼?」

  小瑾兒摸著頭道:「一定是叫哥哥呢!」說著,又期盼地看著懷真。

  懷真笑而不語,就看神佑,神佑的眼睛骨碌碌轉了轉,竟然輕聲道:「哥哥……」

  小瑾兒睜圓了雙眸,受驚似的半晌沒言語,反應過來後才大叫道:「妹妹會說話了,妹妹會叫我了!」

  懷真見他撲騰起來,生怕他掉到床底下去跌壞了,幸而外頭奶母跟丫頭聽了聲響,都跑了進來,奶母便上前抱住小瑾兒。

  小瑾兒兀自得意道:「我就說呢!我每天都要教妹妹叫哥哥,她自然是先叫我的。」

  懷真笑道:「這叫功夫不負有心人。」

  小瑾兒雖不太懂這句的意思,卻也知道是贊他的,當下又迫不及待說道:「我要去告訴祖母!」

  這早上用了早飯,唐夫人正說起小瑾兒告訴自己之事,淩家兩個兄弟竟又來了。

  原來昨兒因淩霄聽說有個沙羅國的孩子來到唐府,故而他滿心裡好奇想見,因此一大早兒上就纏著林明慧,因兩兄弟跟唐家那些孩子都廝混的熟悉,明慧心裡又且也自有打算,便陪著他們兩個來到唐府。

  此時唐毅已經早朝去了,因近來將要離京,自然越發忙碌。唐夫人接了明慧,堂上敘話,淩霄早拉著淩雲去找小瑾兒,便問他那沙羅國小孩子之事。

  兩下相見,淩霄迫不及待問道:「聽說沙羅國的人長得跟咱們不一樣,又黑又凶的,是不是這樣?」

  小瑾兒拍掌笑了起來:「霄哥哥,你可說錯了,鐵莫雖然生得略黑,然而卻一點兒也不凶,我們還約了改日再一塊玩呢,到時候你親眼看就知道了。」

  淩霄笑道:「好弟弟,你可要記得告訴我跟雲兒呢,可別撇了我們。」

  小瑾兒拉著淩霄跟淩雲的手道:「這是當然了,自然要跟哥哥們一塊兒。」說著,又津津樂道地講述小神佑會喊哥哥之事,淩霄淩雲聽了,大為羨慕,忙叫小瑾兒帶著去瞧。

  三個人又一溜煙兒地跑去內室,正懷真在哄著神佑,他三個呼嘯而至,圍在桌邊上觀望。

  懷真聽說兩兄弟來了,本想出去相看的,想不到他們自個兒跑了來,當下慢慢地問長道短,只問他們近來在家裡好不好之類。

  淩霄小心握著神佑的手,對懷真道:「太太沒有去吵鬧了,家裡很好,只不過不能常常見著嬸嬸跟妹妹,整日想念呢,是不是淩雲?」

  淩雲也跟著摸了摸神佑的手,又看瑾兒:「還有弟弟。」

  懷真見這般的乖巧說話,仔細打量兩人,也舉手分別在頭上揉了一把,便叫他們先跟神佑玩耍,她自個兒換了衣裳,才出外相見林明慧。

  不料明慧在廳內,見窗外懷真領著四個孩子出來,便笑起來,因對唐夫人道:「可是古怪,打小兒淩霄就格外喜歡纏著懷真,兩個人忒也投緣的,竟不像是嬸娘,卻像是親娘呢。」

  唐夫人也猶自記得當初才相見的情形,不由也笑說:「不錯,這就是緣分了。」

  不妨懷真遙遙聽見,依稀也想起許多往事,其他的倒也罷了……她心頭一動,當下便叫淩雲先領著弟弟妹妹入內。

  懷真卻拉住淩霄,小聲問道:「上回霄兒在這府裡,忽然哭叫說爹爹要出事了……霄兒是因何知道的呢?」

  淩霄呆呆道:「霄兒夢見的。」

  懷真想了想,又道:「那麼……以前霄兒見了三爺,都會大哭,這又是為什麼?」

  因事情過了有段時日,淩霄仔細想了會子,點頭道:「霄兒記不太清了,他很凶,很壞……」

  懷真問道:「他怎麼壞了?」

  淩霄擰著眉心:「他不許嬸嬸跟霄兒玩耍。」

  懷真本來一笑,忽地又一怔:「霄兒指的,是自個兒嗎?」

  不出所料,淩霄搖頭。

  懷真盯了他一會,複問道:「那霄兒說的是誰?」

  淩霄撓了撓下頜,又回想了會子:「是另一個寶寶,是在那個碗……就是上回二叔拿著的那個碗裡看見的。」

  淩霄又嘟囔說:「霄兒很喜歡寶寶。」

  懷真眼中的淚一晃落下,她握著淩霄的手,輕聲道:「嬸娘跟霄兒一樣,也喜歡那個寶寶,嬸娘……也喜歡霄兒,你們都是極好的寶寶,嬸娘都喜歡的很。」

  淩霄抬頭看著她,便張手將懷真抱住:「嬸娘!」尾音拉的常常的,聽來,就宛如是呼喚娘親一般。

  話說先前唐毅早朝,也並沒又別的大事,只戶部尚書因病上書致仕,皇帝念其勞苦功高,許其待議。

  退朝之後,唐毅因見眾朝臣魚貫而出,他掃了一眼,見淩絕人在其中,正被蘭風攔住,不知說些什麼。

  唐毅打量了幾回,淩絕就留意了,便辭別蘭風,來至唐毅身旁,道:「大人可是有何吩咐?」

  唐毅見他果然機變,便道:「我有件事想要請教。」

  因此地並非說話之處,正躊躇,淩絕已經會意,便道:「翰林院距離甚近,若不嫌棄,便往那裡一趟如何?」

  當下兩人來至翰林院中,翰林院地方清幽,因天熱,學士們都躲在房內,廊下都不見人,院內老樹甚多,舒展著大片大片的綠蔭,遮天蔽日,擋的滿地蔭涼。

  淩絕引了唐毅往內,在蟬聲之中,進了自己素昔最喜歡逗留的內書房裡,因此處偏僻,所藏的古籍又甚晦澀,多半還有些不全,因此絕少人來,只打掃的侍從們三兩天過來一遭兒。

  地方並不大,木地板有些陳舊,踩上去咯吱微響,更顯寂靜。

  淩絕親轉了一遭,果然並不見外人在,便同唐毅在外間圍桌坐了,把自用的一個銀制梅花小風爐取出來,又去門邊井口裡、打了井水煮茶,才端坐了問詳細。

  唐毅看他操持熟悉,便問道:「如何也不叫個侍童來弄?」

  淩絕淡淡道:「我不喜他們沾手,但凡能自己料理的,又便宜又穩妥。」

  唐毅挑眉,平常看他這般情形,先前還甚是愛潔,還以為是個十指不沾凡俗事的性子。

  淩絕會意,也不說破,卻聽唐毅開口道:「昨兒懷真跟我說起淩霄之事……」

  淩絕眉尖一動,自然知道唐毅說的並不是今生的淩霄而已。

  唐毅正瞧著他臉色變化,因繼續說道:「你想必是最清楚的,不知是否可以同我說知呢。」

  淩絕沉默片刻:「都已經是過往塵煙了,又何必再提起來?」

  唐毅道:「我並無別的意圖,你該知道,不管過去如何,我都只想懷真如今安好。我雖不許她思量更多,然而既然事關是她,我自忖不能不管不問。」

  風爐的炭火紅通通地在眼前閃爍,似能聽聞爐內的水開始翻滾嘶鳴,淩絕靜靜問道:「您當真想要知道?」

  唐毅點頭,目光仍是一如既往沉靜如海。

  淩絕閉眸,長籲了一口氣,眼前的風爐內發出咕嚕之聲,是水開了。

  因目睹刑場之上慘狀,懷真失了神智,把過往之事統統都忘了,卻獨獨記得一個淩絕。

  那時候淩絕還未尚公主,便把懷真留在家中,不料不多時,竟發現她有了身孕。

  原來是昔日,因知道他出首檢舉蘭風,懷真不敢置信,竟是史無前例地同他大吵一架,淩絕從未見過她如此抗拒自己,或許是因大仇終將得報,快意挾著怒意,竟叫他失去理智。

  只等醒悟過來後,懷真已經回到應公府,立誓跟家人同生死了。

  淩絕並不知道,那一場荒唐,竟然珠胎暗結。

  府內淩夫人聽聞此信,便一力按壓,只因當時皇上已經有意尚公主,若是這會子爆出此等事,豈非大大有礙。

  何況淩夫人本就不喜懷真,因此更加視她如眼中釘一般,若非淩絕攔阻,只怕早就將她打發了出去。

  因此只叫懷真另居別院,撥人手看顧,並不許她單獨走動。

  然而清妍公主嫁了過來後,畢竟是同在府內……一來二去,仍是知道了內情。

  清妍公主暗暗妒恨,可畢竟是公主之尊,倒不好著實吵擾起來,只命人不許待懷真太好就是了。

  那日懷真臨產,也並無人在跟前兒,還是淩夫人身邊的丫頭彩霞有些看不過眼,偷偷地跟淩絕通風報信。

  淩絕才趕了去,急命請了穩婆前來。

  終於掙扎著生下孩兒,奈何懷真並不大肯認孩子,仍是滿心記著淩絕而已。

  可淩夫人雖不喜懷真,聽聞生了個男嬰,卻忙不迭把孩子抱了過去……只因畢竟是淩絕的骨血,又是個男孩兒,因此竟不顧清妍公主不喜,好生妥帖地竟養在自己房中,只當是親孫子般疼愛照顧。

  卻也並不肯讓孩子跟懷真見面。

  淩絕雖暗中憐惜,怎奈他畢竟不常在內宅,自然有些照料不到。

  如此懷真將養了一個月不到,因身子虛弱,保養不當,便有些支撐不住。

  正在此刻,唐毅登門要人。淩絕因素來敬他穩重可靠,知道他不是那等邪性怪癖的,便果然把懷真交付了他。

  淩絕說罷這些,兩個人杯中的茶也有些涼了,淩絕重抬手,又各自斟了,對唐毅道:「請。」

  唐毅見他從頭到尾說完,神色涼涼淡淡的,便點頭,自啜了口。

  淩絕道:「我想起前事,自然是百般不甘,我本該也有嬌妻愛子……怎奈,都是給我自己推亂了。」

  淩絕吃了一口茶,目光有些惘然:「我原本恨你,也恨懷真,恨你為何總是壓著我一頭,恨她為何不同我說明……今生為何連一個機會都不曾給我,一直到那日,哥哥在我面前自戕,我才懂得她曾承受之痛。」

  新芽清茶的滋味在舌尖散開,有一股淡淡的苦澀之意。

  淩絕道:「誠然我是愛她的,甚至此刻仍是心意未改。然而我也明白了前世……那個淩絕的所作所為,他雖然偏執愚蠢,可我卻懂他的為難苦楚。沒什麼比得上……失去至親之痛,因我明白這個,故而我懂了那個淩絕的心,也懂了懷真的心,也懂了此刻,我之心,我才知道……」

  這話聽著,仿佛有些糊塗不解,然而細想,卻是大有深意。

  唐毅微微挑眉,眼底含笑。

  聽淩絕又道:「錯了就是錯了,錯過了,也就是錯過了。——‘投簪易,息機難’……可我畢竟是醒了悟了,知道了該如何做。」

  他歎了聲,臉色微雪,雙眸略紅,神情卻還淡然的,對唐毅道:「我什麼也不如你,然而我畢竟比大人年青,將來所作所為,未必一生也比不上。」

  唐毅對上他靜澈的眸色,不覺莞爾:「不錯,萬里山河,大有可為,你又非泛泛之輩,何必拘泥方寸間,曳尾塗中相似。」

  淩絕長歎一聲,舉起杯來,以茶作酒:「多謝不棄,如今我已經醒了,您也該放心了罷,請。」

  兩個翡翠玉茶盞緩緩相碰,「叮」然微響,茶色輕碧,搖曳蕩漾,種種前塵往事,一泯盡消!

  唐毅辭別淩絕,放寬心懷,便自回府去,暫且不提。

  只說淩絕也回到淩府,因近來皇帝准了他海疆之行,淩夫人先極為不受用起來,怎奈淩夫人雖是個厲害苛刻的,獨獨對自個兒親生的兒子毫無辦法,哭鬧求勸過幾回,自是拗不過淩絕。

  清妍公主起初自也是絕不肯依的,甚至為此去求過趙永慕,永慕勸道:「他既然有這個志向,倒是利國利民之舉,你若攔著,他反而覺著你婦人之見呢……豈不見唐毅跟懷真?任憑唐毅在外頭如何,懷真半句話都沒有,故而唐毅才這般愛她敬她呢。」

  清妍最是受不了把自己跟懷真做比,又知道趙永慕雖然偏愛自己,可畢竟是國事為重,何況是淩絕主動堅決要去的。

  因此清妍哭的淚人一般,回到淩府,不免又跟淩絕鬧了幾場,甚至和離的話都說了出來,奈何淩絕一心早定了,也並不理她。

  這一日淩絕回府,現在外頭見過了女兒,方轉到內室,見清妍背對自己睡著。

  淩絕走到跟前,便悄聲道:「我後日便要啟程了。」

  清妍動也不動,淩絕不以為意,也不管她是否聽見,又道:「倘若你熬不過,我寫了和離書在書房裡,你拿了去自己行事,是極妥當便宜的,彼此也不傷體面。」

  清妍聽到這句,便驀地爬起來,惡狠狠地瞪著淩絕。

  淩絕不惱不憂,只道:「你也該知道,我是為了你好。」

  清妍冷笑道:「你果然是為了我好?」

  淩絕道:「你不信,倒也罷了。你年紀輕輕,如花似玉,身份尊貴,只因錯許了我,這幾年的青春也不得快活,倘若以後……」

  清妍聽他忽地說出那些誇讚言語,雙眸便睜大起來,眼中有淚兜著,逐漸轉了臉色:「你……你既然知道,又為何……」——既然知道她好,為何不能珍惜?

  淩絕似解其意,苦笑道:「有道是江山易改稟性難移,不管如何,我便是這個錯失的性子改不了的了。所以不想也再耽誤你。」

  清妍咬著唇,便死死地抓著他的胳膊:「我不想聽這些,只要你留下來……以前都不算數,往後、咱們仍是好好的……」話音未落,看著淩絕的臉色,便已經懂得是不可能的了。

  淩絕打量著清妍,含笑道:「你其實性子不壞,只因我的緣故,弄得貪戀癡嗔、迷了本性……」

  他難以忘卻那一幕:當初因懷真自戕,他於瀕臨崩潰的絕境中,記起唐毅曾從沙羅國帶回來一件至寶,藏于宮中,因此他匆匆進宮,求取此物。

  皇帝不肯應允,他竟不惜偷入寶庫,卻被侍衛發覺,刀槍劍戟,將他攔住。

  正在生死關頭,是清妍倉皇入宮,跪在皇帝跟前,聲淚俱下地懇求放了他……

  不管他對她到底有無情分,那一次,淩絕是至為感激清妍的。

  又因為解開了心結,故而這會兒看著清妍,也並無其他雜念,只覺得……也是個求而不得的可憐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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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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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83 章

  且說只因離京之期在即,李賢淑按照蘭風所說,在王府設宴,權當為淩絕踐行。

  這一日,跟淩絕素來相好的唐紹、張珍以及翰林院、朝中眾人,足有近百,盡數前來,飲宴送別。

  酒過三巡,淩絕離席,便跟蘭風來至書房。

  蘭風自有一番殷殷叮囑言語,無非是叫他這一去務必勤勉為國,但同時也要保重身體等話。

  又道:「你師母自聽說你要離京,心中甚是憂慮,你可也去別她一別罷。」

  淩絕一一聽過了,便道:「是。」將欲離開,卻又止步,望著蘭風,雙膝一屈便跪了下去。

  蘭風忙過來扶住:「這是做什麼?」

  淩絕跪地不起,低頭說道:「恩師在上,弟子性偏心左,本是個愚極蠢極之人,承蒙恩師不棄,從來將我視若己出一般對待,幸而此生,並未鑄成大錯,弟子此番出京,唯有盡心竭力,報效國家,方不辜負……」說到「鑄成大錯」四個字,眼睛便紅了。

  蘭風隱隱動容,便將他扶了起來,仔細打量了會兒,只一笑道:「知道你一片赤子之心,從來都是個最懂事妥帖的……故而才也對你跟待別人不同呢?好了,你的心意,我盡數都懂得,且快去見你師母罷。」

  淩絕方自去了,蘭風目送他離開,想到方才淩絕所說之話……當初懷真隱約將前世之事透給自己,此刻又聽淩絕這般言語,蘭風豈會參不透?

  只是這一生,淩絕行事,從未辜負,反而比別人更加勤心盡力,故而蘭風才心無芥蒂,更同李賢淑兩個待他從來親厚……如今見淩絕口出此言,再想到他忽然欲離京之舉,便明白他也是知情了的。

  然而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如今歲月安好,親朋俱在,夫複何求。

  今日,懷真卻並未回來王府,只因唐毅也要出京,彼此竟是多相處一時是一時、也似少一時。

  因此唐毅也自哪裡都不曾去,留在府中同慈母、嬌妻、愛子們逗趣取樂而已,樂淘淘竟不知今夕何夕。

  然而所謂歡愉不覺時日過,當夜,兩個孩子擠在床榻上,竟也不肯離開,鬧騰過了子時,才漸漸睡了,唐毅方將兩人一一送回別房,叫奶母丫鬟看顧,才又回來。

  此刻夜深人靜,紅燭滴淚。唐毅回到床邊,見懷真歪靠在被褥上,怔怔出神,他便走過去,俯身在唇上親了口。

  白日裡母子夫妻們一同歡喜,倒也不覺得如何悽惶,此刻夫妻獨對,卻有些禁不起了。

  懷真未覺如何,然雙眸已泛紅,靜靜凝眸看著唐毅,待要多加叮囑他一些話,但心底偏許多話,都攪在一起,竟不知從哪句說好。

  思來想去,只道:「我疏忽了,南邊兒風大,冬天最難將息的,得叫他們多包兩件大毛兒的衣裳才好。」說著,便要喚丫頭來。

  唐毅忙將她攔住,道:「你給我打點的東西已經太多了,再張羅,索性就把你也帶了去倒好。」

  懷真知道他是玩笑話,此刻卻難以展眉,只低頭悄悄地說:「總有些不踏實,覺著缺些什麼。」

  此刻懷真的心意,竟是連闔府的東西僕人等都給他帶上……尚且不足呢。唐毅自懂此意,便捧著她的臉頰,溫聲道:「多少大風大浪都經過了,不許再替我憂心了,可知你若如此,我便也要擔憂牽掛起來了?」說罷,便輕擁懷中,輕憐深惜,百般撫慰。

  唐毅因知道懷真雖看似無事,實則離別的滋味又哪裡是常人能禁受的,何況兩人好的那樣,她內裡又是那種性情,因此一夜著意糾纏,直至天方明,懷真才疲累交加,沉睡深深。

  唐毅卻放輕手腳起身,簡略盥洗更衣完畢,便先去了孩子們房中。

  到了里間兒,卻見小瑾兒張手攤腳地睡著,姿勢甚是灑脫,他便忍笑上前,在小瑾兒寬闊的額上親了一口,小瑾兒毫無察覺,仍是甜睡如故。

  唐毅凝視了愛子一會兒,才又去看神佑,見女孩兒卻乖靜地安然穩睡,因他格外喜歡神佑,不免忍不住,便將女兒抱在懷中。

  不料神佑淺眠,唐毅才一動,她便醒了過來。

  唐毅見狀,略有些擔憂,生怕神佑哭叫吵嚷起來,豈不把眾人都驚醒了?誰知神佑雖然醒了,卻只是睜大了眼睛望著唐毅,並不吵鬧。

  唐毅微微一笑:「好神佑,真是爹爹的乖寶寶。」也便在臉上親了口,又把她抱在胸口,低低囑咐道:「爹爹要出京去……不知幾時才回來,神佑要跟哥哥、母親和祖母一塊兒,乖乖等爹爹回來呢?」

  神佑呢喃了兩聲,伸手抓在唐毅臉上,仿佛不舍。

  唐毅攥著她的手,輕輕親了下,才又把她放回了榻上。

  不料神佑才躺下,不知怎地竟又爬起來,此刻唐毅已經退後幾步,終於轉身走到門口,卻聽身後神佑低低喚道:「爹爹、爹爹……」

  唐毅一震,驀地回頭,見神佑已經坐起身來,正睜大雙眸看著他。

  此刻父女彼此之間,不過數步而已,然而這數步……卻竟似無法逾越似的,只因唐毅知道,倘若放開心懷,只怕再驚擾纏綿起來,越發走不了了。

  唐毅望了女孩兒片刻,終於一笑點頭,卻複轉過身去,大步離開了。

  神佑呆呆看唐毅身形消失,忍不住往床邊爬了爬,口中仍舊喃喃呼喚,奶母才要上前攔住,卻見是懷真匆匆地自外間進來,張手把神佑抱了過去。

  神佑這才停了下來,只又茫茫然喚道:「娘……」

  原來懷真先前雖疲累昏睡,到底惦記著唐毅啟程之事,在他躡手躡腳起身之時,她已經有所察覺,然而看他故意放輕手腳,懷真自明白他的意思,因此竟只裝作不知的,此刻見他去了,才走了出來。

  這會兒懷真抱著神佑,只顧含淚在她臉上也親了幾下:「神佑不怕,爹很快就回來了呢,很快、很快……」這話雖是安慰小女兒的,可又何嘗不是說給自個兒的?雖說「很快」,但習慣了他在的時日,他一刻不在,便只度日如年罷了!

  是日,天還未亮,城門剛開,海疆使一行百餘人,便騎馬乘車,出京而去!

  且說唐毅去後,不覺月餘。

  這日,懷秀公主便又帶著鐵莫,來到唐府。

  這段日子來,鐵莫不禁跟小瑾兒廝混熟絡了,更連淩霄淩雲,狗娃兒,寶殊,泰哥兒等都認得了,因都是年紀差不多的孩子,真真兒如魚得水,眾頑童喜不自禁,但凡湊在一塊兒,必會鬧騰的不可開交。

  因秀兒素知懷真愛花草兒,此次歸國,除了給皇帝帶的朝貢之禮外,秀兒私下更給懷真捎備了若干香料香花等,皆是大舜所少見罕見、甚至不曾有的,連書籍上都少記載,這數日來懷真偶然便拿著亂調練手,又加上府內雜事漸多,倒也逐漸適應。

  兩個人廳上說話間,見幾個孩子在外,竟是分列排起陣勢,一副要打架的模樣。

  懷真因見怪不怪,便不理會,只念著再過月余,秀兒也要回沙羅去了,她便問道:「如何竟還要回去呢?好不容易回來了,順勢留下豈不好呢?」

  秀兒聽了,含笑道:「我知道姑娘是個好意,人也都說故土難離,若說先前,我卻也連想都不敢想有朝一日會跑到那老遠的地方去,然而只因遇上了這個造化,又陪著清弦公主住了這幾年,不覺心胸性情都有些跟先前不同了。」

  懷真很以為然,秀兒見左右無人,又略低聲道:「當初沙羅國的情勢是那樣混亂,虧得三爺辟出乾坤來,清弦公主又機變,才一直整肅成如今這個情態,倘若不加緊鞏固,若又給一個於我朝不利的狼子野心之輩上位,先前苦心經營種種,豈不是落了空?我雖然並無才幹,但畢竟也是舜人,勉強可算是公主身邊一條臂膀,在她身邊兒,多少也能幫上幾分。故而我是不能留在國內的。」

  懷真聽了這些,點頭道:「原來如此。」

  此刻,又見廳外,鐵莫一馬當先,要闖到對面狗娃陣中……秀兒望著那小小身影,又道:「沙羅國最為敬上,鐵莫的父親身份尊貴,大權在握,鐵莫年紀雖小,甚是聰明,很得將軍喜愛。故而這一次特意把他帶回來,也有讓他認得舜國、見識這般不凡的人物風光,讓他有些感念敬畏之心在內的意思,將來他長大了,便也不至於會……這也是公主的一片苦心。」

  懷真微微悚然,回頭看一眼鐵莫,卻見他正被小瑾兒抱住,卻是滿面喜悅,眾頑童都湊在一起,不知為何歡呼大笑。

  秀兒笑了笑,道:「幸而看著姑娘這般,嫁了三爺,又得了小姐跟謹哥兒,我不管人在千里萬萬里的,都也是滿心喜歡。」

  懷真見她說出這許多話來,果然不是昔日那個唯唯諾諾、羞怯懦弱的「秀兒丫頭」了,這般心胸眼界,「懷秀公主」這個封號,自是當之無愧。

  懷真便握住她的手道:「總而言之,不管人在何處,只擅自珍重,須知轉山轉水的……彼此兩心相系,自會有重逢一日,也未可知。」

  秀兒也緊緊地握著懷真的手,四目相對,便含笑點頭。

  如此之間,不覺便又到了啟程之期。

  是日,唐府,賢王府,淩府,李侯府……許多人都來送行,別的倒也罷了,只淩霄淩雲,小瑾兒土娃等,這三個月來因跟鐵莫朝夕相處,感情甚好,一時捨不得分開,小孩們抱在一起,便哭的驚天動地,如此場景,叫許多大人看著也覺心酸。

  畢竟鐵莫揮淚上了車,趴在車窗上跟同伴們揮手作別,幾個小孩子追了幾步,又被各家的大人們攔下抱住,這才罷了。

  秀兒回沙羅之後,不覺已經深秋,在此期間,京內無事。

  只因先前戶部尚書因病致仕,前一個月,皇帝便擢升了戶部侍郎郭建儀為新任尚書,因此郭府自更有一番熱鬧不提。

  且郭白露有了身孕,倘若誕下皇子,郭家自然更是前途不可限量,因此兀自尚未娶妻的郭建儀,便成了京內炙手可熱的人物,因此連月來,幾乎每日都有人上門提親,不管是大家閨秀,還是小家碧玉……亂紛紛你未唱罷、我已登場,把郭夫人挑的眼花繚亂,亦累的夠嗆。

  這許多女子中,自然不乏好的,郭夫人也中意過許多,奈何說于郭建儀,他卻只是一副巋然不動之態,眾人均都摸不透這位郭大人的意圖,真真兒是想破了腦袋而不得其門入。

  只是那些懂郭建儀心意的人,偏偏毫無辦法,李賢淑因先前懷真之事,對郭建儀暗懷感激愧疚之心,又見他如斯大好青年,一直獨身一個,何其悽惶,暗中便搜羅挑揀了幾個不錯的閨女,待郭建儀登門之時,便竭力向他推介。

  不料郭建儀只是笑而推辭罷了,倒是弄得李賢淑格外惆悵。

  然而這一日,卻于宮中傳出一個了不得的消息,唐府之中聞聽後,把唐夫人跟懷真都嚇了一跳,兩個人略商議了會子,懷真忙收拾入宮。

  與此同時,賢王府李賢淑也得知了,也忙不迭地進宮探望。

  原來不知如何,郭皇后竟然小產了。

  且說懷真進宮之後,正好兒遇見李賢淑自皇后寢殿出來,忙把她攔住,道:「這會兒不必去見皇后娘娘了……且跟我來。」

  懷真便問道:「到底怎麼了?如何不小心保養?」

  李賢淑見宮女們都在後頭,才道:「哪裡是不小心保養的事兒?你不知道……」

  懷真見她臉色不對,心中震動,李賢淑低低道:「事出突然,連皇后都有些不好,這會子皇上跟太妃在裡頭看顧,先前靜妃娘娘尚在,皇上來後,就打發她先回宮去了,咱們便去她宮中罷了。」

  當下兩人徑直來見敏麗,見敏麗在殿內,一左一右地抱著小皇子跟寶殊,臉色有些泛白,卻仍不失鎮定。

  敏麗見懷真跟李賢淑來了,忙起身彼此見過,三人落座,宮女奉了茶點來,敏麗便叫退了。

  懷真這才問道:「我只聽說是娘娘不慎小產,難道還另有內情?」

  敏麗因在宮內,消息靈通,李賢淑方才又來的早,早有所打探。

  兩個人見問,面面相覷,李賢淑道:「可不是麼?哪裡是無緣無故的,聽聞是被人所害。」

  敏麗也道:「當時我正欲去給娘娘請安,眼睜睜地看著……」敏麗到底是生了兩個孩子,自然知道那種情形,不是個正常的。

  懷真不免心跳:「這話只怕不真,什麼人這樣大膽敢對皇后動手?」

  敏麗垂頭不語,李賢淑道:「怕就怕在這個上頭,當時靜妃在場呢。」

  懷真這才明白過來:若論這宮內,除了皇后外,便只有敏麗最為得寵,倘若皇后倒下了,生了皇子、又有唐家在後的敏麗,自然才是鳳位所歸,而且皇后何等尊貴,又兼哥哥是尚書,又有誰敢對她不利?若說敏麗……倒還……

  敏麗明白她兩個的猜測,便搖頭道:「我是從不做這種虧陰鷙的事,何況有寶殊跟寶言,我縱然不為自己著想,也怕報應到孩子身上呢。」

  懷真跟李賢淑忙安撫,三個人坐著尋思了會兒,毫無頭緒,李賢淑道:「我再去看看皇后,你們先不必去了。」

  這會兒寶殊便走到懷真身旁,懷真將他抱住了,對敏麗道:「姐姐不必憂心,姐姐素來是個怎麼樣的人物行事,皇上豈會不知,且皇上又是個最英明的,自然會查個水落石出呢。」

  兩個人才說著,便聽外頭一聲「皇上駕到」,就見趙永慕自外快步走了進來。

  當下行禮完畢,永慕叫兩個都坐了,才對敏麗道:「朕擔心你受了驚嚇,故而抽空過來看看,你可還好?」

  敏麗眼睛微紅:「臣妾無礙,只是皇后娘娘……」

  趙永慕眉頭微蹙,道:「朕已經命人妥帖照料,何況太妃跟賢王妃也都在照看著她,幸而她的人還未有大礙,你就不必憂心太過了。」說話間,便走到跟前兒,把小皇子寶言接了過去,逗弄了一會子。

  過了片刻,永慕才又對懷真道:「朕先前聽賢王妃說你也來了,倒是有心了,只不過這會子竟也不必去看她,如今昏昏沉沉的,你去了只怕也不知道,有王妃跟太妃在就是了。」

  懷真稱是,因此竟果然不曾去面見郭皇后。

  雖說皇帝英明,敏麗素來為人又甚好,但底下的妃嬪起會有不說嘴的?因此這數日來,竟有無數傳言,只說是靜妃嫌疑最大,說出許多的不堪來。

  懷真怕敏麗憂心生病,便時常入宮探侯,為她寬心。

  而事發之後,郭建儀也親入宮探妹,彼時郭皇后大傷元氣,透出憔悴不支之意。畢竟是親兄妹,郭建儀難掩心酸,只打起精神來勸慰罷了。

  郭皇后聽見他的聲音,才緩緩睜開雙眼,定睛看了郭建儀半晌,才道:「哥哥,不必替我傷感。」

  郭建儀道:「你不必說話,只安心保養就是了,只要是人好端端地在,以後要如何都使得。」

  郭皇后凝視著他,眼中忽地滾出淚來,道:「我先前……昏昏沉沉地,做了個夢。」

  郭建儀不知她為何口出此言,以為是她兀自神志不清,正要安慰,郭皇后道:「我夢見一個金甲之人,他竟同我說,原本我是並沒有皇后命的……」

  郭建儀便覺荒唐,皺眉道:「娘娘何出此言?還是不必說了。」

  郭皇后歎息了聲:「哥哥且聽我說完……那人說我,並沒有皇后命,只是因為今生……借著哥哥的運勢跟蔭蔽,才有了這份風光,然而如今……卻也……」說到這裡,聲音卻飄忽起來。

  郭建儀上前,緊緊握住她的手:「不許說了,我還是那句話,留得青山在。妹妹可懂?」

  郭白露直直地看著他:此刻,才明白當初郭建儀因何百般阻撓她入宮,而等她終於隨心順意,卻哪裡想到,更會有如此曲折,走到如此地步……然而,這卻是她一心想選的路。

  一時之間,淚盈滿眼,只是咬著嘴唇,不肯再說什麼。

  此事,直又過了數日,才總算水落石出。

  原來暗中毒害郭皇后的,竟是蘇婕妤。是敏麗同懷真說起來,悄悄道:「我也並不是十分清楚,只聽蘇婕妤恨怨不已,說什麼是報仇……」因此事牽扯前因,敏麗也不便多言。

  懷真卻已經明白,真真兒的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當初蘇婕妤的孩子被「秋蔚」害了,如今蘇婕妤舊恨難忘,苦心對皇后復仇……這等宮廷醜聞,自不能大肆張揚,怪道敏麗也諱莫如深。

  只不過趙永慕因大怒,便將蘇婕妤打入冷宮,又到底尋法子、追究了蘇禦史的錯兒,把他也發配離京了。

  這一天懷真自宮中出外,忽地見前頭有一個人靜靜站著,只一眼,便認出是郭建儀來。

  懷真情知他必然是有事,當下上前,想了想,只以「郭大人」稱呼。

  郭建儀果然是在此等她的,見懷真這般,他便點了點頭,道:「我有件事,想第一個同你說。」

  懷真道:「是何事?」

  郭建儀凝望這般明眸,面上如笑如憂,半晌,才輕聲道:「我……將要成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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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6 11:46:43 |只看該作者
☆、第 384 章

  出了宮門,車行轆轆。

  郭建儀隨行車畔,默然無聲。懷真靜坐車中,隔著窗簾,聽那得得的馬蹄聲響,聽似閒適,卻又一聲一聲,空落落一般。

  懷真心底知道,這或許是郭建儀最後一次的默然伴隨了……所以他才這樣固執地要陪自己走這一程。

  三個月後,正當年末之時,郭家迎來了一場喜事,——原來郭建儀迎娶了兵部宋尚書的小女兒,聽聞此女年方十六,生得不僅貌美,且性情溫順,乃是個不可多得極有教養的大家閨秀。

  賢王府眾人自也前去恭賀,只唐府同郭府交情有些微妙,加上唐毅並不在京,因此懷真只命人送了厚禮過去,並不曾親臨。

  此後,李賢淑同懷真說起來,只笑贊說:「那女孩子倒是看著不錯的,也是個有福的,你小表舅雖然年紀大許多,然而到底難得,且素來又溫柔疼人。」

  著實誇讚一番,卻又道:「嘖嘖,只不知建儀之前怎麼也不肯娶親,忽然就變了主意了呢?」

  因很快便是新年,按照規矩,皇室眾人都進宮參與家宴,懷真本也不想前去,怎奈趙永慕特派人相請,叫務必帶了孩子們一起,好生相聚一番。

  畢竟皇命難為,只得遵從罷了。

  於是年三十這天,皇帝于泰和殿內設宴,太妃,帝后、妃嬪等各自落座,其他皇族中一應王爺,世子等,盡都按序列位,眾人吃酒看戲,盡享天倫。

  因郭皇后近來身子略好了些,便帶了公主前來,敏麗抱了寶言、寶殊在座,懷真只帶了小瑾兒過來,卻將小神佑留在家中給唐夫人照料,另趙佩也帶了大姐兒來,因有了這幾個小傢伙,倒也顯得有幾分別樣趣致熱鬧。

  因樓臺上正演著喧鬧戲文,眾人便專心看戲,趙永慕便叫趙佩帶了大姐過去,細看了一會兒,賞了玉如意長命鎖等物,又叫懷真領了小瑾兒上前。

  小瑾兒因在家裡被教導過,便像模像樣地朝上行禮跪拜,口稱:「小瑾兒恭祝皇上萬歲萬萬歲,新春大喜,天下太平,江山永固。」雖是嫩生生的話語,卻難得口齒伶俐,中氣十足似的,毫不怯場。

  趙永慕意外之余,龍顏大悅,忙叫他上前去,握住手拉到跟前,仔細端量了會兒,見是這般眉眼,竟連聲道:「好好好!著實是極好!」把小瑾兒一把抱入懷中,又叫人準備厚賞。

  趙永慕又對懷真道:「因何沒把神佑也帶來呢?朕還想著仔細看看她呢。」

  懷真道:「皇上恕罪,只因神佑那孩子自來有些弱,怕她禁不住大場面,便讓她留在府中了。」

  永慕點頭笑道:「哪裡就怪罪了,只是朕極想要見見這對兒孩子罷了,小瑾兒像極唐毅,不知神佑如何?」

  這會兒寶殊便也走了過來,永慕把他也拉到身邊兒,左右看看,見寶殊生得清秀貴氣,小瑾兒雖也是極出色的相貌,然而卻已隱隱透出幾分唐毅似的獨特氣質,那等機敏明豁,不可形容。

  永慕又對寶殊笑道:「怪道你每日都想去唐府,原來小瑾兒這等有趣好玩,故而你才總想著他呢?」

  寶殊便也望著小瑾兒笑,小瑾兒卻並不笑,在御前透出幾分處變不驚的端莊之意,並無孩子式的頑皮羞澀。

  趙永慕越打量,越是感慨,他從小跟唐毅一塊玩耍,此刻見了小瑾兒跟寶殊相處的情形,不由便記起小時候之事,因不覺歎道:「這會兒眾人團聚,也不知他現在如何了。」

  懷真略怔,而永慕心頭一動,當下便叫寶殊引了小瑾兒自去玩耍,他自起身,對懷真道:「你且隨我來。」

  懷真不知他有何話說,便隨行離席。

  永慕緩步而行,將到泰和殿側殿內,見院中幾株紅梅,點點豔紅綻放,鬱鬱馥馥,開的甚好。

  永慕走到其中一棵前停下,道:「朕記得肅王府內,有一棵極大的古梅樹,你也甚是喜歡來著,可還記得?」

  懷真點頭,不免想到那次永慕騙自己過去、偷聽公主跟唐毅說話,卻又把她推出去之事,但卻也正因為那樣……陰差陽錯,機緣巧合的竟跟他……

  心思浮動間,不免又想到唐毅,然昔日種種,如今想來,竟是無限甜美難言。

  永慕卻也正巧想到往事,一笑又說:「昨日朕因心血來潮、想到昔日之事,便叫人過去看那梅樹可還好,順便折了兩支回來。」說著一招手,叫了一名小太監來到跟前兒。

  永慕吩咐道:「把寢殿內那個金絲瑪瑙山水瓶取來,裡頭放著一支臘梅的。」那小太監聽命而去。

  懷真不知他意欲何為:「皇上怎麼忽然想起這個來了?」

  永慕道:「朕也不知道,只是近來總忍不住會想以前之事,只覺著……沒登上這個皇位之前,不管是酸,甜,苦,辣……什麼滋味都好,如今回想,竟都是極好的,任什麼也比不上,當時那種心境跟滋味,再也不可得了。」

  懷真不語,心中暗暗震動:這豈非也正是方才她所想的?

  永慕的目光從紅梅上移開,便看懷真,端摩著她的眉眼容色……忽地問道:「不覺唐毅去了半年多了,可想他?」

  懷真臉上一熱。永慕也啞然失笑:「是朕問的唐突了,你們夫妻恩愛非常,自然是難捨難分,不足為外人道了。」

  懷真聽這話越發唐突,便咳嗽了聲。

  永慕會意,長長地歎了聲,忽然道:「另還有一件事,朕因想著,好歹最近天底下略太平了些,不如等開了春兒,往江南去一趟……順路看看他呢?」

  懷真大為詫異:「皇上?」

  永慕回頭,雙目爍爍,竟問道:「你覺得朕的想法可好?你若也覺著好,朕便帶你一塊兒去,可使得?」

  懷真對上趙永慕雙眸,一時竟有些吃不准他是玩笑,還是說真。

  然而這個提議雖叫人意外咋舌,然而細想想……卻竟又是極誘人的。

  自打唐毅離京,她心中自時時刻刻記掛著,每每想念起來,只恨不得他立刻就出現在眼前才好,可卻只能隱忍罷了。

  有時候因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偶然夢見他……若是噩夢,定要擔驚受怕數天,若是好的,則恨不得永遠這般夢下去、多夢幾次。

  這才明白「天長地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究竟是何等的黯然銷魂。

  因此這會子趙永慕猛然提起這個來,若她一點頭,王駕南行……相見有期……

  懷真一瞬恍惚,心極雀躍,卻畢竟又極快清醒過來,迎著趙永慕渴盼的目光,懷真微笑道:「皇上怕是在跟我說笑呢,皇上乃一國之君,怎能輕易出京呢?只怕朝中群臣先大譁然起來,再者……三爺他之所以寧肯拋家舍業,別親離子的,無非是為了社稷江山、為民為君罷了,在他而言,自然也是想皇上以社稷家國當先。」

  趙永慕聽她如此靜靜帶笑說來,眼中的光芒也逐漸地消退下去,終究閉起雙眼,略歎了口氣。

  及至再睜眼之時,已經又是溫和笑著,永慕對懷真道:「朕便知道,你必然是不肯從的。只想不到你竟也跟他一樣,也說出這一模一樣似的大道理來了。這莫非就是近墨者黑,近朱者赤麼?」

  懷真只是笑著低頭,心中卻難免一絲不可言說的小小惋惜。

  正此刻,忽地嗅到一股沁香,隨風而至。

  懷真回頭看時,原來是小太監將花帶瓶捧了來,還未近身,那股異香已越發濃了,因是昨兒才摘下來的,因此簇簇金花綻放,香氣更是濃烈動人。

  趙永慕打量了一眼,對懷真道:「你瞧瞧,可喜歡麼?」

  懷真已經細看過去,見花兒燦烈,瓶子精緻,從瓶子到花兒,竟無一不好,便不由贊道:「造化了,極好,極相襯。」

  趙永慕道:「這個送你,回頭朕叫人送到唐府去。」

  懷真又是一則意外:「皇上……」

  趙永慕示意那小太監先把花兒捧下去,又領著懷真往回而行,略又說了幾句沒要緊的話,就見前頭寶殊領著小瑾兒,正喜喜歡歡跑過,身後幾個嬤嬤太監們忙忙跟著,竟有些雞飛狗跳。

  趙永慕凝視兩個小孩兒身影,忽地說道:「你可知……朕其實、很是羨慕你。」

  他忽然開口,聲調飄忽,懷真並未聽清,便疑惑看向永慕:「皇上說什麼?」

  永慕笑道:「朕是說,小瑾兒這般聰明可人,朕倒是羨慕了,如何他竟不是朕的兒子?」

  懷真見他眉宇之間雖有一絲悒鬱,然而笑影頗為明朗,不由也嗤地一笑,雖不敢如何貿然回嘴,心中卻想:「倘若是三爺在,聽了這句,一定要斥他的。」

  永慕卻又歎道:「你竟只是笑?倘若是唐毅在,只怕立刻就要啐過來了。」

  懷真心頭一顫,只好假意說道:「三爺哪裡是那種沒規矩的人呢?是萬萬不敢的。」

  永慕笑笑地掃了她一眼,自看破她口是而心非,卻並不多話,只道:「好了,且回去看戲罷了。」當下,才又轉回了泰和殿內。

  不提京城及山河萬里,鞭炮聲聲,家家戶戶張燈結綵,沉浸於佳節之中,只說唐毅同眾人自打出京後,沿海而行,從北到南,真真應了那一句——南北驅馳報主情,江花邊草笑平生,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橫戈馬上行。

  因是涉及海防軍務,一路上馬不停蹄,同地方上眾文官武將及豪紳耆老等相見,因舜之疆域遼闊,海疆亦然,每一個地方,更加風俗、情形、主將管事等各不相同,如此一來,卻竟跟唐毅先前出使之時有些大同小異了。

  幸而手底下有了許多京內帶出手來的眾主事幫襯,因此行事起來,自然是倍加得力,又因浙海一戰開了一個好頭,又加上王贇之名,因此多半地方都甚是配合。

  自也有些十分難纏、性情怪癖的地方官,能調教的便調過來,但若是一些不識大體、死性不改、或者才幹平庸卻又擁兵自大名聲不佳的,唐毅自也有料理的法子,快刀斬亂麻地,竟先砍了幾個惡名昭彰罪有應得的,一來而去,恩威並施,名頭更是很快地于東南沿海傳遍了。

  這些人行在路上,不辭辛苦,不畏艱險,每日忙於公務,料理諸事,不覺時日如飛。

  這日,漸漸地靠近最南邊的泉州地方。泉州又叫鯉城,卻是東南邊最大的出海港,也是情形最為複雜的地方,當地有數個幫派勢力,各自為政,地方官也並非抱成一團,文武官員之間甚至每每互相攻訐針對,再加上對外紅毛國、倭國等屢屢來襲……真可謂內憂外患,一團散沙,明明應該是最為富庶之地,竟鬧得有些烏煙瘴氣。

  偏近來,因先前王贇浙海一戰,彼處的倭人不敢再犯,便轉來此處,竟又每每騷擾相距不遠的流求小國。

  流求身為舜之附屬國,派了使者來請求多次,文武官員各自推諉,裝聾作啞。

  唐毅人未來至,早就將此處情形摸的極為透徹,他一路從北到南,身邊跟隨的海疆使們,已有大半留在先前要拓展整肅海防的各處,以督促日後事務。

  此刻身邊跟隨的,也不過寥寥四五人而已,其中便有淩絕。

  這一日,進了泉州城,唐毅一行人簡衣素服,也並未事先派人通知本地官員,只想先親眼一看這泉州風貌罷了。

  卻見果然是個熱鬧地方,來往行人服飾打扮都各不相同,也有許多異族之人,物品也甚是繁盛,街市上所販售的,竟也有許多珍禽異獸,見所未見。

  眾人正在驚嘖之中,忽地人群中斜斜沖出幾道身影,雖看著是不起眼兒的百姓打扮,然而身形矯健,手底都有白刃鋒芒閃爍,竟直沖著中間的唐毅而來!

  唐毅雖早看見,卻並無反應,只因不必他動手,周圍跟隨的暗衛已經分別盯上人,各自攔住。其他的副手眾人,也見怪不怪,並無一個色變遁逃的。

  只因他們一路而來,遇到的刺殺大大小小也不下十數起,因此都習以為常罷了,倒是旁邊百姓見狀,紛紛退避開去,唯恐惹禍上身。

  唐毅打量周遭,便問道:「在城內公然動手,不知刺客是何人所派?」

  身邊一人答道:「且看他們的公差何時來罷了。」

  唐毅笑著轉頭,卻見答話的正是淩絕。唐毅便問道:「這話怎麼說?」

  淩絕道:「縱容這許多刺客在城中肆意砍殺,已經是地方官吏失職,若是巡城兵馬跟衙差們再姍姍來遲,便更坐實了兩下勾結。」

  唐毅看著他淡然不驚的臉色,又掃一眼周遭情形,這會兒恍然又有種時光倒轉之感,仿佛此刻所在的並非泉州,而是昔日齊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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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85 章

  話說冬去春來,這日京城之中,賢王府內,懷真正跟李賢淑閒話,小神佑便跟大姐兒在旁邊炕上玩耍。

  不免又說起唐毅幾時回來,懷真道:「年後又寫了信,說是過了東甌了,料理了泉州之事便成了……一切甚好,叫家裡不必掛念呢。」

  李賢淑道:「你爹自也跟我說了,原來他也沒告訴你確切什麼時候回來?只怕果然還得一年半載的。」

  懷真笑道:「爹如何知道還要一年半載的呢?」

  李賢淑道:「你爹算那行程推測的,說越是往南,事兒越難辦,不然也不必毅兒親自出馬了。」

  兩人家長里短地說了會子,不知為何又說起郭建儀之事來。

  因過年之時,彼此之間互有往來,郭建儀自然也攜了家眷來王府內拜年及赴宴之類……懷真也見過了這位郭少奶奶,見果然生得很好的人品,雖然年少,卻不是那等愛鬧任性的,自有一番知書達理的嫺靜氣象。

  李賢淑笑說:「有件事兒只怕你不知道,你這小舅媽……」

  懷真不由也笑說:「娘,她年紀比我還小許多呢,以後不如就改了稱呼罷了,什麼小舅媽,也怪難為情的,我萬萬叫不出口。」

  李賢淑便道:「好罷了,你且聽我說完,猜怎麼著呢?這宋三小姐,原來已經有喜了。」

  懷真詫異道:「竟是這樣快呢?」

  李賢淑嘖嘖道:「可不是?可見他們夫妻恩愛,不是虛的。」

  懷真聞聽,不由想起節下應酬時候的光景來,當時不免跟郭建儀兩下相見,只她仍以「郭大人」相稱,郭建儀卻也仍是昔日的面目,溫溫和和,不見異樣。

  然而雖如此,懷真卻依稀察覺他有一絲淡淡地不自在。

  懷真心中自也清楚,如今郭建儀是成了親的人了,自不會似先前一般,這也是她之前很不願沾染情緣之意,倒有幾個修成正果的?弄得不好便是怨偶,一輩子的不安於心。

  就連跟郭建儀之間本也算不上有什麼,可是如今他成了親,心上終於有了人……過往種種,縱然為人淡然如他,只怕心底也難免有些芥蒂,相見彼此尷尬。

  可見當初他大婚之日,她並未前往,乃是明智之舉。

  因懷真看出郭建儀的不自在,於是更下意識地想要兩不相見,唯恐尷尬。

  其實懷真也親眼見著了,郭建儀陪著嬌妻上車下車,進府出府,自有一副溫柔呵護態度。

  其實倒也為了他高興,好歹如今他放開心結,立業成家,自是極好的結局。

  故而想多為著他著想,相見不如不見,只讓他更得自在美滿罷了。

  這會子聽李賢淑說郭建儀的小夫人有了身孕,懷真微微愕然之餘,便也笑道:「果然是大喜事,娘以後要準備一份兒大禮才是了。」

  李賢淑笑道:「這是自然的,連你也是少不了的。」

  誰知在七月裡,幽縣忽然傳來消息,竟是徐姥姥歿了。

  懷真聽聞,猶如晴天霹靂,當即便哭的噎了過去,醒來後,便立叫人備車,一刻不停地趕去幽縣,唐夫人見她如此,甚是不放心,若不是想著照料神佑跟小瑾兒,定也要陪著前往。

  而在賢王府中,李賢淑自也是哭的死去活來,蘭風親自陪著,同趕往幽縣。

  李興見他們俱都趕來,又都哭的淚人一般,便強忍悲痛,安撫道:「娘並沒遭罪,她反像是知道一樣,前夜還同我交代,讓後事不必緊著張揚,只簡樸便是。又特意叮囑,讓妹妹跟懷真別太傷心,她說……一輩子的心願都滿了。」說到這裡,自己也落了淚:前夜徐姥姥交代了後事,李興本以為她老人家愛多思罷了,誰知早上來看,就見已經安詳地去了。

  眾人終究大哭了一場,雖然徐姥姥遺言不許張揚,卻仍是肅穆莊嚴地將後事料理妥當,做足四十九日的大道場。

  又因徐姥姥身份不同,再加上蘭風跟李霍的關係,因此不管是京中官員,還是軍中將領們,竟都來到參拜,幽縣本地的士紳官吏們自也不必多說,從李家門口到城門上,靈棚滿布,竟像是滿城做悲一般。

  何況徐姥姥為人甚好,自從李家有些起色之後,便總是行善積德,廣施財放米等,因此幽縣以及鄰近郊縣的百姓們也都感念好人,自發前來弔唁,出殯這日,隊伍亦從家門口迤邐到了城門口。

  只因跟徐姥姥之間祖孫之情,並非其他可比,懷真先前七日,都留在幽縣陪著母親一同守靈,也未曾回京,後來十數天裡,便每日不辭辛勞,來回行事,足足撐了一個月方回來。

  因勞神傷心,便不免病了一場,又纏綿了十數日才算痊癒。

  期間李賢淑,應玉容蘭等各自來探望過,不提。

  這一天,懷真因身子好些了,便叫人備車出門,竟是往平靖夫人留給她的一處別院而去。

  且說自打平靖夫人去世後,平靖夫人名下的一應宅邸便歸於懷真名下,只未免無人居住。

  先前伺候平靖夫人的那許多婢女僕人們,懷真許她們,——若是願意各自歸家的,便放其歸去,要離開府中自由過活的,也發予銀錢叫他們自行度日,然而這些僕役對平靖夫人從來忠心,因此竟沒有幾個願意離開的,懷真便留了一半人手仍在平靖府內,其他的,有一些收歸唐府之中,另又撥了幾十人前去賢王府當差。

  而平靖夫人除了這一處的主宅,另有兩處別院,懷真思量許久,便把其中一處「德澤園」,改為專為收留棄兒、流浪孩童之所,除了有嬤嬤們照料外,又選府內能幹識字的丫鬟,專門照料教導,也請了幾名飽學的秀才為眾孩童開蒙,這兩年來,陸陸續續也自收養了有近百個孩童。

  當初決定行事之時,唐府的人還有些微詞,覺著讓許多貧賤外人湧入宅子,仿佛褻瀆了平靖夫人一般,只礙於懷真身份跟唐毅面上,才不敢大肆阻攔……

  然而對懷真而言,平靖夫人生前便甚是喜歡孩子,若是她的別院能作為救助這許多弱小孩童之所在,只怕于夫人而言,也自然是欣慰、而非有些人心中所想的冒犯罷了。

  何況唐毅後來聽說此事,卻也十分贊許。

  懷真先往別院內探視了一番,見孩童們衣著整潔,正隨著先生朗朗讀書,不論大小,男女,均是井然有序,朝氣蓬勃,叫人看著也覺喜歡。

  懷真一一瞧過了,才自出來到了上房,又問了管事嬤嬤近來的情形,看了一會兒帳目等,並無差錯。

  這才離開德澤園,重回到平靖府的主宅,小神佑一進門,便滿地亂跑起來,東走走,西看看,像是甚為喜歡這個地方。

  因也來過數次了,懷真便任由神佑在前蹣跚而行,她便同嬤嬤丫鬟們在後跟著,眼見來至花園門口,奶母怕神佑跌倒,便將她扶住。

  懷真駐足,不免往裡看了一眼,隱約還瞧見那一棵極高大的夜光花樹,隨風搖曳,很是自在。

  頓時之間,雖是白日,卻也不免滿目璀璨,懷真立刻想起昔日唐毅在時,兩個人曾於夜間,在這樹上纏綿光景……一時竟有些恍惚出神。

  不料正在此刻,忽聽一聲呵斥,懷真一怔,便見身後兩名侍女閃身上前,擋在自己跟前兒。

  與此同時,有幾道人影自牆頭躍下。

  懷真大驚,本能地叫道:「護著神佑!」

  此刻神佑的奶母抱著她,已經被驚呆了,竟無法動彈,懷真膽戰心驚,拔腿便沖過去,卻有人比她更快,縱身躍到奶母跟前,將來人擋住。

  懷真踉蹌間,又有兩名侍女上前,把她護在中間兒,懷真不顧一切,只從奶母手中將神佑忙不迭地接了過來,緊緊摟在懷裡。

  侍女們便護送她往外而行,另有五六人阻住那忽然現身的刺客,正在危急之時,卻見又有幾道人影從門外沖了進來,懷真只以為又是歹人,怦然心亂,只咬牙死命把神佑按在懷中。

  誰知那幾人進門後,便有四人留在身邊兒,做護衛之勢,其他的就沖上去,截殺那些刺客。

  懷真這才知道原來是自己人,好歹松了口氣!這會子侍女們在內,男子們在外,把懷真跟神佑護得緊緊地。

  懷真還想看看前頭戰勢如何,聽其中一名侍衛道:「郡主不必擔心,我們是淩鎮撫使派來暗中跟隨郡主,就是為防備今日的,郡主先隨我們撤離此地。」

  懷真心安,便點頭答應,當下隨眾人出府上車,先前早又有人前去報之淩景深,——淩景深人還未到,就近巡城的士兵們卻已經聞訊趕到,頓時越發把懷真護了個水泄不通,一邊兒又撥人手入內幫忙拿人。

  懷真抱著神佑上了馬車,士兵跟侍衛、侍女們便護著往回而去,她雖經歷過風浪,然而許久不曾見這般場面了,自然心驚亂跳的,何況還帶著神佑在身旁,自個兒倒是不怕,若神佑有個萬一……

  不料神佑竟從始至終都不曾驚嚇哭鬧,反仍是安靜乖巧的,仿佛什麼都不曾發生。

  懷真見她不是個受到驚嚇的模樣,才又定神。

  車行半路,忽地有人攔路,懷真正不知又怎麼了,卻聽車外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匆忙急促地問道:「懷真可好?」依稀有些顫音。

  懷真愣了愣,才記起是誰,便將簾子微微撩起來,道:「小……」

  話未出口,忙改口道:「郭大人,我甚好。」又有些疑惑地看著郭建儀,見他人在馬上,神色焦急慌張,仿佛有些喘息未定,卻不知是從何而來。

  郭建儀聽了她回答,又看她露了面,才極快地平復了聲氣,面色也恢復正常,唇動了動,便語氣溫和道:「方才我聽說你們遇襲,正好順路,便來看看,既然無事就放心了。」

  懷真點點頭:這還是自打他成親後,兩個人第一次說這許多話。

  四目相對,郭建儀靜靜默默地看了她一會兒,忽又一笑道:「好了,我另有事,就先去了。」

  懷真抱著神佑,此刻也有些啞口無言:「是,請了。」

  郭建儀輕輕笑笑,韁繩一拉撥轉馬首,果然徑直去了,懷真凝視他頭也不回、越走越遠,便放下簾子,也不再思量。

  自此事之後,懷真才知道自個兒身邊竟有許多暗衛,不僅是平靖夫人的侍女會武功,那些看似不起眼的丫鬟,竟也是有些拳腳功夫,後來細問,才知是淩景深安插為近身護衛的。

  至於那些行刺之人,擒住了幾個活口,在鎮撫司內一番詳細審問,那些人只供認是受了人的錢財,故而過來擄劫罷了……至於是何人所指使的,他們竟也是不知情的。

  因唐毅臨行之前曾囑咐過,景深隱約有些猜測,只是至今未曾尋獲那人行跡,因此便仍是嚴密防範、巡查罷了。

  不覺間,一冬又過,期間郭府之中果然便新添了一名女嬰,懷真仍未親去,只命送了一份大禮罷了。

  是年冬日,也不見唐毅有書信再回來,懷真心中暗暗著急,只不便將所思所憂說出口來。

  而小瑾兒長大了兩歲,近來極少廝纏在家,已乖乖地去族內的學塾跟著念書識字,比之先前,竟越發少了幾分淘氣。

  因連日下了幾場雪,天寒地上滑,唐夫人心疼孫子,有心不讓他去學塾、在家裡快活幾日才好,不料小瑾兒念念有詞道:「老師說:當勤學不怠。」竟仍是要去。

  唐夫人無法,只好多叫五六個機靈小廝,並幾個老成沉穩的僕人跟從,叫好生護著,不得閃失。

  外頭天寒地凍,雪落綿密,唐夫人同懷真閒話了會兒,有些發困,便抱著貓,在炕上打盹。

  懷真走到里間,本要調弄兩樣香,只是不知為何,竟只心緒不寧,心思浮動,左右無法沉下心來,便把各色香料撇下,走到窗邊去看雪。

  誰知半晌回頭,卻見小神佑不知幾時竟趴到桌邊,拿著那香挑子,正在撥弄桌上的香料。

  懷真以為她又亂玩鬧,便一笑上前,想將她抱開。

  才將神佑抱入懷中,目光掃過桌上被她堆在一塊兒的各色香料,分別有沉香,檀香,藿香,零陵香,甘松等……懷真心中一動,卻有些怔住了。

  原來神佑隨手劃出來的,卻不是別的,正是先前懷真調過的「春日香方」所需配料。

  懷真起初覺著是神佑隨手亂撥所致,然而偏偏其中並無一味是亂香,又怎會巧合至此?

  她又以為是自個兒上回檔的時候給神佑看見了,故而記得,才有樣兒學樣兒的……可是細想想,除了很久前在王府調過此香,後來因張珍鋪子中也有了此物,便再也不曾親手調弄過。

  懷真盯著神佑,半晌問道:「神佑為何……把這些香撥弄在一塊兒呢?」

  神佑的眼睛極圓,眨了眨,便小聲道:「它們喜歡在一塊兒的。」她雖然又長了兩歲,卻從來少言寡語,竟是惜字如金似的。

  懷真聽著這似懂非懂的話,不覺把神佑抱的緊了些,默默出了會兒神,懷真便把這許多香料收起來,卻又拿出幾種來,擺在桌上。

  神佑看看她,見懷真並無惱色,她似乎知道娘親是故意讓她「玩兒」的,當下抿嘴一笑,又拿起香挑,望著那許多香,又看似隨意地撥弄了一陣兒,只見她挑來挑去,陸陸續續又在桌上集了一簇。

  懷真眼睜睜看著,心中又驚又喜。

  是夜,懷真沐浴過後,懶懶地獨臥在床,想到白日裡神佑所為,感慨萬千。

  起初她尚不信,然而試了幾次,見神佑信手拈來,每每便跟典籍香譜上所記錄的香方不謀而合,有的雖無記載,但自有一派,以懷真的眼光看來,也是極難得的了。

  懷真不由才感慨:這世上果然有天然天賦之說。

  當初竹先生贊她天賦非凡,如今在神佑跟前兒,才知道自己竟完全不算什麼。

  她一則因神佑的這般「天賦異稟」而喜悅,二則,卻又有些驚心:總覺得一個孩童竟有如此異能,仿佛太過驚世駭俗……又只怕如此了得……

  懷真心中百感交集,思來想去,一會兒喜,一會兒憂,竟是無法入眠。

  她因心頭不得開解,聽著外頭風聲呼嘯,仿佛卷著雪花亂拍窗上,不由又牽掛起唐毅來。

  也不知這會兒,他在南邊兒哪個地方餐風露宿,可會惦念家中眾人?又不知他到底幾時回來……可知她心中有許許多多的話要同他說?徐姥姥離去之悲,小瑾兒懂事之喜,以及小神佑這份天賦,到底是好還是……

  想著想著,眼眶便濕了,懷真不免唉聲歎息了幾句,伸手往枕頭下面去掏摸帕子來拭淚,才抽到帕子出來,透過帳子,忽見桌上燭光輕輕一晃。

  自打唐毅離京,懷真夜間安寢,從來不肯滅燭,如今見燭火無風而動,只以為是丫鬟聞聲進來查看究竟了,懷真便悄聲道:「我無事,快去睡罷……」

  豈料那輕微的腳步聲一直來到床邊兒,接著,床帳便被輕輕地撩開。

  懷真正坐著拭淚,見狀皺眉道:「做什麼?」扭身回頭,卻掃見搭在帳子上的手指修長,是極好看而熟悉的形狀。

  懷真一震,抬眸往上看去!燭光之中,恍惚如夢,而那人近在咫尺,鬢邊尚有未化的雪色,雙眸卻依舊燦若曉星,微光隱隱,溫暖帶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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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6 11:47:09 |只看該作者
☆、第 386 章

  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影風。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晏幾道

  話說懷真因思前想後,夜不能寐,正暗自垂淚,忽見帳前人影浮動,燈光微照之中,竟正是她日思夜想之人,忽至面前。

  一時,竟不能信。

  與此同時,唐毅望著帳中人雙眸盈盈,嬌嫋不勝之態,此刻於他來說,又何嘗不是「猶恐相逢是夢中」?

  呼吸之間,身上落雪都已經融化成水,他想將她立刻擁入懷抱,然而又怕自己從外而來,遍身冰寒,那寒意沁人,對她不好罷了。

  正在一念徘徊,懷真卻已經起身,竟撲到唐毅身上,用力將人抱住。

  唐毅忙也將她擁住,那暖玉溫香的身子投入懷抱,一剎那似把他渾身的寒意也都驅離一般,唐毅本能地便要轉頭親上一親,忽地卻道:「快放開,我身上帶風帶雪的,留神把你也冰著了。」

  懷真原本還疑心在夢中,索性不管不顧將他抱住,手勾在他頸間,手腕處不知壓著什麼,果然冰涼,然而這股冰寒入骨之感,反讓她喜歡……這感覺如此鮮明,絕不似夢。

  此刻更聽了這話,懷真越發不肯鬆手,便道:「我不放,再也不放開。」臉貼在他的肩窩處,衣領袍襟上也都一片如鐵衣的冰涼。

  懷真稟賦柔弱,本是最怕寒涼的,然而此刻卻恨不得抱他再更緊一些,只把他身上的涼意盡數都驅散了才好。

  唐毅心神一蕩,手箍在那纖纖腰間,手掌心寸寸摩挲而過,這也是他朝思暮想、夢牽魂繞的人,又哪裡能按捺住,便低頭在她鬢邊親了親。

  微涼的唇瓣貼在桃腮之上,那熟悉的甯馨香氣越發濃了,暖香繚繞,沁入心脾,那一路披霜帶雪、疾行快趕的寒累之意早就消失殆盡!

  懷真察覺腮上一抹微涼,便也抬起頭來,又複仔仔細細把眼前人看了一遍,方低聲問道:「你果然回來了,不是我做夢?」

  目光交纏,竟是難捨難分,唐毅含笑輕聲道:「當真是回來了,哪裡是做夢呢?不信你捏捏我看。」

  懷真一震,然後便半跪榻上,傾身更貼近了唐毅一些,竟主動仰首,往他唇上親了過去。

  縱然是再難得的美夢,也描繪不出如此細緻入微令人心折的纏綿旖旎情形。

  半晌,唐毅竟也是情難自禁,手指在頸間略一勾,披風墜地,而他單膝一屈,跪上榻邊,便抱著人,壓入了帳內。

  紅羅帳依舊垂著,只是不似先前般沉靜如水,而似是被春風吹亂了的柳林一般,不停地搖曳動盪,夾雜著略略淩亂的低吟喘息之聲。

  只地上那襲墨色的狐裘斗篷動也不動,頗為寂寞似的,毛領上本已結了一層冰雪,卻因室內如春之故,悄然無聲地冰消雪融。

  次日一早,天還未明,小瑾兒已經醒來。

  因鄰近年下,又連日下雪,族內的學堂便停了課。

  然而小瑾兒先前習慣了早起上學堂的,因此竟也不肯偷懶,今日仍也早早起床。

  他洗漱完畢之後,先去旁邊房內看過神佑,趴在床邊看了會兒,見神佑兀自甜美睡著,他才又悄悄回來。

  雖並無先生督促著,他自己卻拿了書本出來,坐在桌前,正欲把學過的字都溫習一遍,卻無意瞥見外頭的丫鬟們竊竊私語。

  小瑾兒人雖小,卻跟其他小孩子不同,見丫頭們面上帶笑,又想起方才嬤嬤進來伺候的時候,也是一臉異樣忍笑之態,小瑾兒便留了意,因喚一個丫頭進來,問道:「你們在偷說什麼?」

  丫頭們早已有些忍不住,見他問,便笑道:「哥兒還不知道呢,方才我們聽奶奶那邊兒的姐姐們說,昨兒晚上……三爺回來了。」

  小瑾兒原本是一副淡然端莊的模樣,聞言睜大了雙眼,失聲問:「你說什麼?」

  此刻外頭的奶母們也進來,行禮笑道:「恭喜哥兒了,真的是三爺回來了,這會子還在奶奶房內呢。」

  小瑾兒因養成個早起看書的習慣,都是翻幾頁後才去給母親請安,另也是不想太早吵著母親之故……然而此刻聽了這消息,哪裡還耐得住,手中的書便掉在桌上,小瑾兒竟驀地跳起來,往外便跑。

  眾丫鬟嬤嬤們嚇了一跳,知道外頭風大雪重,此刻天還未亮,自然是極冷的,便忙給他準備斗篷要趕上去。

  不料小瑾兒一步出門,卻又回來,竟趕到神佑的房中去了,卻見神佑正也起了身,此刻呆呆地坐在床上,仿佛發懵。

  忽地見哥哥匆匆忙忙跑進來,神佑便問道:「哥哥怎麼了?」

  小瑾兒握住神佑的手道:「妹妹快跟我去見娘親,他們說爹爹昨晚上回來了。」

  不料神佑聽了,只抿嘴一笑,並不格外驚喜,小瑾兒知道她生性淡然,便催促奶母給她穿衣整理,頃刻妥當了,兩個人便手拉著手出門,往懷真房中去。

  此刻見院中瓊妝素裹,果然好個琉璃世界,兩個小孩子無心賞玩雪景,一徑來到懷真房中。

  這會兒唐毅已經起了,才俯身跟懷真說話,就聽外間丫鬟報說兩個小傢伙來了。

  唐毅正想去探望兩人,聞言轉身,便見神佑跟小瑾兒從門口跑了進來。

  分別近兩年時光,孩子們正是長的極快之時,此刻相見,見雙雙比先前高出幾乎一個頭去,眉眼裡也隱約比先前更出落幾分,唐毅幾乎更是不敢認了!

  而神佑跟小瑾兒兩個,也猛然止步,都看向前方的父親,唐毅卻比前兩年並未大變,隻身上的威煞之氣不免略重了些。

  兩個孩子盯著他看了會兒,又對視一眼,那邊唐毅已經起身,望著他們兩個,喚道:「瑾兒……神佑……」

  兩人聽了這一聲,小瑾兒便先大叫了聲:「爹爹!」同神佑兩個一前一後跑了過來,雙雙撲到唐毅懷中。

  唐毅順勢一抱,把兩個好孩子都摟在胸口,此刻心頭潮湧,千萬感慨,不免親親神佑的臉,又摸摸小瑾兒的臉,素來從容淡然如他,此刻也有些眼眸泛紅了。

  不多時,唐毅便又去見過了唐夫人,自更有一番久別重逢之喜。

  因知道唐毅即刻仍要去上朝面聖,因此懷真早命人準備了早飯,他匆匆吃了幾口,果然便出府而去。

  這一次海疆之行,近兩年時光,將沿海十一處海防重地都一一走遍,期間提拔了文武官員三十余人,降職五十餘,斬了貪瀆苛吏九人,撤職查辦無數。

  同時各色新式的火器軍備,自京城源源不斷運往,把那些老舊不可用的都更換了大半,又新造了戰船八百餘艘,預計再過五年,大舜水軍的戰船,可到達三千餘艘。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待到那一日,這整個東南之海上,便也是大舜天下,無人敢再覬覦分毫。

  一直到了午後,才勉強將這一趟的所遇所行都概述完畢。

  趙永慕雖早就從他的上書中看了大略,然而聽他親口說來、自己親耳聽來,卻更是一番滋味。

  唐毅末了又道:「只剩泉州之地,雖已經掃清大概,但畢竟情形過於複雜,且仍有流求之事待要解決,故而淩絕等人留守。」

  趙永慕挽著他的手臂,歎道:「你辦事自然是最妥當的,只是這一去兩年,委實受累了。」

  唐毅才方微微一笑:「多謝皇上。」

  趙永慕道:「去年大約這個時候,家宴之時朕還曾跟懷真感慨,不知你何時方回呢。今年終究可以團圓了。——只怕你也惦念嬌妻愛子罷?故而昨夜那樣晚也要進城……」

  唐毅心中一動,忙抽手回來,朝上行禮,正色道:「皇上恕罪,的確是臣歸心似箭,才貿然逾矩了,若是怪罪,只在臣的身上。」說著,單膝一屈,竟是向著他跪了下去。

  趙永慕忙俯身,不等他跪落地上,便已經將他手臂握住,皺眉道:「朕何曾怪罪過你?景深命給你開城門也是明智之舉,若他果然把你關在城門外……朕還要怪罪他呢,何況他也派人入宮傳信來著……何罪之有。」

  唐毅抬眸看趙永慕,見他面色溫和,果然毫無慍色,唐毅卻仍是端然警肅,不敢怠慢,只道:「話雖如此,但畢竟是……」

  趙永慕不等他說完,便笑起來:「你又要跟朕說些大道理不成?你只管放心,此事朕不會計較。」手自袖口往下,仿佛欲握住唐毅的手,不知為何略微遲疑,又自攥起手來,背在身後去了。

  兩人又略說幾句,唐毅便請退,趙永慕甚是了然,笑道:「知道你早已經魂不守舍了,公事一妥,便迫不及待要回府去了呢?」

  唐毅笑道:「倒也要見一見昔日的同僚們。」

  永慕道:「先去見一見敏麗,再去不遲呢。」說話間,到底又引著他前往貴妃宮內,同敏麗、寶殊寶言見過了,如此又坐了半晌,才終究起身出宮。

  步出宮門之時,見唐府隨從小廝們都等候門首,而除此之外,正也還有一人打馬徐徐而來。

  唐毅笑著走上前去:「如何這樣巧,我才出宮,你就來了?」原來這踏雪而來的,竟是淩景深。

  淩景深翻身下馬,說道:「哪裡是巧?我只派人細細盯著,有消息隨時來傳,這才能趕個巧字的。」

  因天冷,兩人又有話說,兩人便都棄了馬兒,上了馬車。

  雪地路滑,馬車也行的甚慢,淩景深便道:「你可知這京內眾人盼望你,簡直如大旱之于甘霖?個個翹首以待呢。如今總算盼回來了,如何,面聖可還順利?」

  唐毅道:「甚妥,只是……」

  淩景深便打量他,唐毅思忖道:「或許昨晚……不該叫你給我開門。」

  景深一怔,旋即笑笑道:「怎麼了,皇上不高興了?然而當時我已派了人入宮傳信,只是入夜宮門也是關閉的,是以遲了一些給皇上知道罷了。」

  唐毅道:「或許是我多心了,皇上並未說什麼。」

  淩景深掃了他幾眼,他們畢竟也是打小的交情,唐毅的為人,怎會有「多心」之說,但凡出口,事必有因。

  景深因想了會兒,便仍笑道:「你不必擔心,縱然皇上不喜歡,他也不會對你如何……而只要你好端端地,難道就能看我如何?」

  唐毅聽他繞口令似的說了這兩句,心中一轉,也才笑著伸手,在景深肩頭輕輕捶了一下:「說的不錯,有我有你,有你有我。」

  兩個人相視一笑,景深便又問起淩絕之事來。

  唐毅一一說罷,道:「你且放心,小絕本就聰明絕頂,一路歷練,更是令人刮目相看,早已非昔日可比,故而我才能留他在泉州獨當一面呢。等泉州跟流求的事都平了,他自會回來,你且只等著為他高興罷了。」

  景深就是為了他這句話而來,聽了果然喜歡,竟歎道:「可知他原先要出去,我是不肯答應的,只為是跟著你,才許他出外……如今才放心了。」

  唐毅笑看他,道:「就算是養兒子,你也該放他自行歷練了,何況你已經有了兩個親兒子呢,難道還操心不夠?」

  不料景深笑道:「可知如今又多了一個了。」

  原來彩翎先前生產,為景深又誕下一個男孩兒。唐毅這才知道,不由大笑道:「恭喜恭喜!」

  不等到唐府,景深作別,唐毅本還要去賢王府拜過蘭風跟李賢淑的,然而見時候不早,且他又著實想念家中妻子眾人,便索性先回府中。

  果然因他入宮一直不出,唐夫人跟懷真也都眺首以望呢,連小瑾兒也無心讀書,跟著懷真一起盼望。

  等唐毅進了府,裡頭聞訊,才又都高興起來。小瑾兒先奔出去,口中叫著,跑到跟前兒,唐毅把他抱起來,舉得高高的,道:「想爹爹了?」

  小瑾兒點點頭,緊緊摟著脖頸。唐毅笑抱著他進了房,先給唐夫人請了安。

  此刻神佑挨在懷真身旁,見他進來,也柔柔喚了聲:「爹爹。」

  唐毅本望著懷真,聽神佑如此呼喚,不免想起他離京那日的情形,當下走到跟前兒,把神佑也抱到膝上,兩個孩子擠在胸口,小雀兒似的……此刻,竟驀地有種苦盡甘來之感。

  唐毅略跟唐夫人懷真兩個說了入宮面聖之事,又對懷真道:「今兒天色晚了,我本想去賢王府一趟,如今不如明兒再去呢?」他好不容易回京,卻又偏在外面盤桓了一整天,如今回到家裡,著實不願再行其他之事了,只又怕未免失禮。

  懷真會意:「使得,不必著急。」當下便出外吩咐丫鬟去傳信,叫小廝到賢王府上告知,只說今日有事耽誤,明日必去王府。

  唐毅見她料理了,才放了心,便趁機逗弄兩個孩子,卻聽小瑾兒道:「爹爹這次回來,可還要走麼?」

  一句話引得唐夫人跟懷真一起看過來,唐毅見她兩人臉上都有緊張之色,連神佑都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他便笑道:「不走了。」

  小瑾兒喜道:「真的麼?」

  唐毅含笑點了點頭,小瑾兒即刻歡呼起來:「太好了!」

  且說自從小瑾兒又長兩歲,他漸漸地十分「老成」,竟不似先前愛玩鬧,雖然如此懂事是好,可畢竟不是個尋常孩子該有的情形,讓懷真每每暗中憂慮,如今見他對著唐毅,卻又故態萌生起來,便才放心。

  卻聽小瑾兒又喜滋滋地說:「爹爹回來就好了,也可以教我習武了呢。」

  唐毅道:「怎麼又想習武了?」

  小瑾兒皺皺眉:「我跟霄哥哥打架,每次都打不過他。」此刻,才又透出一股子不服輸的正經氣質來。

  唐毅笑問:「打架?」

  唐夫人在旁笑道:「哪裡是打架呢,就是他們愛時常比試拳腳,每次湊在一起,都要鬧翻天的樣兒。」

  小瑾兒點頭道:「是啊,小瑾兒不想總輸給霄哥哥。」說話中,就舉起手來,打量著手掌,又惋惜苦惱似地歎了一聲。

  唐毅忍俊不禁:「原來如此,不怕,以後爹爹親自教你,保管你每次都能贏他。」

  小瑾兒驚喜交加:「當真能贏麼?」

  唐毅笑道:「爹爹說的話,自然是真之又真了。」

  懷真在旁聽見,忍不住說:「他畢竟比霄兒小那許多呢,你何必就先打下這樣包票,留神果然輸了,瞧你以後還怎麼說嘴呢?」

  唐毅便又抬眸看她,仍是笑微微道:「不打緊,又不是只比試力氣的,年紀不算什麼。」口吻雖是淡淡的,卻自有一股篤定之意。

  是夜,一家子團團圍著桌邊兒,終於吃了一餐團圓飯。

  飯畢,小瑾兒便又拉著唐毅去看他自個兒的書房,原來自從他去學堂後,懷真便在府內給他辟了一個房間,當做他的小書房用。

  小瑾兒因見父親有個大書房,他卻也終於有了一個,心中得意,又見唐毅回來,便獻寶似的拉了去看。

  唐夫人抱著神佑,跟懷真閒話了一會子,見外頭起風了,就叮囑他們早些睡,自己回房去了。

  懷真同神佑回到臥房,剛要安置神佑睡下,就見唐毅同小瑾兒回來,小瑾兒仍十分高興,進門便道:「娘,爹爹誇我的書房極好,還要跟我換呢!」

  懷真笑道:「怎麼個換法兒?」

  唐毅介面道:「自然是把我的書房跟瑾兒的換了呢。」

  懷真挑眉,便笑對小瑾兒道:「你爹爹的書房大許多,瑾兒必然是答應了呢?」

  小瑾兒卻搖頭,懷真驚奇看他,聽他鄭重說道:「瑾兒的書房雖小,然而是娘親自給佈置的,所以不要換。」

  懷真大為意外,心中卻又不禁感動起來,忽聽唐毅在她耳畔低低笑道:「你說這孩子甜言蜜語起來,像誰?」

  懷真掩口笑道:「誰知道呢?反正我是笨口拙舌不能的。」

  唐毅又輕笑了聲,道:「誰說笨口拙舌了?明明是檀口香……」

  話猶未完,懷真大咳嗽了聲,白了唐毅一眼,已經悄然紅了臉。

  神佑睜大雙眸,小瑾兒卻並未在意,只拉著懷真,滿懷期待問道:「娘,我跟妹妹今晚上可以同爹和娘一塊兒睡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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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6 11:47:23 |只看該作者
☆、第 387 章

  話說是夜,小瑾兒盥洗完畢,正懷真也抱了神佑洗漱回來,便摟著兩個孩子,在榻上閒話。

  神佑從來體弱,不多時便困倦了,唐毅將她接了過去,抱在懷中。

  此刻小瑾兒穿著中衣,坐在兩人中間兒,因好歹父母都在身邊兒了,竟喜歡的竟無可不可,更是一時半會兒地難有睡意。

  還是唐毅先送了神佑回房安寢,回來後,好歹才又揪了小瑾兒去。

  雖說安頓了兩個孩子自去,懷真到底不放心,便起身又親去看了一遍,見神佑安安靜靜地睡下了,只怕早已入夢,懷真放輕手腳上前,輕輕親了額頭一下兒,又出來看小瑾兒。

  進了門,卻見小瑾兒卻趴在桌邊上,翻看一本書,並不肯睡。

  懷真走到近前,道:「如何還不睡呢?」

  小瑾兒才道:「我今天不曾怎麼看書,怕功課耽擱了,且爹爹還說要考我呢,我再看一會子才好。」

  懷真坐在身邊兒,將他抱入懷中,便道:「好孩子,前些日子,我看你著實上心讀書,如今將年下了,你也好生松松心,玩一玩才好,很不必緊著用功,且晚上看書,也對眼睛不好。」

  小瑾兒道:「我知道了。娘別擔心。」

  懷真知道他雖年幼,卻自有一番心志,便歎了聲:「先前你爹爹沒回來之時,你如何也不肯如方才跟爹爹身邊兒時候一般玩鬧呢?」

  小瑾兒見母親問起這個來,才認認真真道:「爹爹不在家,我是家裡唯一的男人,自然不能胡鬧亂玩的呢。」

  懷真聞言,便把小瑾兒緊緊摟在懷中,也無言語,只低頭在他發頂親了一下。

  小瑾兒見母親如此,才又露出笑來,便握著懷真的手,又鄭重道:「我會像是爹爹一樣,快些長大,好生保護看顧母親妹妹們呢。」

  懷真更聽此話,越發不捨得離開小瑾兒了,正在此刻,卻見唐毅進門來,笑道:「罷了,又同兒子說體己話不成?還睡不睡了呢?」

  小瑾兒看唐毅來到,早跳下地,懷真愛惜地摸了摸他的頭道:「且記得早些兒睡。」

  這才轉身往門口去,唐毅接了她,便一面握著手,一邊攏著肩頭,帶她自回臥房。

  是夜,懷真便把小瑾兒種種言語說知,見他如此年幼,偏如此懂事,甚是感慨。

  唐毅笑道:「罷了,早說了呢,他是男孩子,又是咱們府裡的長子,自然不能一味淘氣,很該早點立心立身。——如今他這般自省,我倒也覺著欣慰,不愧是我的兒子。」

  懷真啼笑皆非,握拳輕輕捶了他一下,道:「他才幾歲呢?說的這樣鄭重其事,難道明兒便要去考狀元了不成?」

  唐毅搖頭道:「五歲已很不算小了,故而我昨兒也說了,也該開始教他習武了,到時候越發要吃些苦,你可不許心疼。」

  懷真聽了此話,早已經心疼起來,便握著唐毅手臂問道:「要如何吃苦呢?」

  唐毅一笑,把她摟入懷中道:「罷了,你不必管這些,橫豎也是為了兒子好呢。」

  懷真知道他自有章法,雖心疼兒子,卻也無法,便只歎了兩聲。

  忽地又想到神佑,就把神佑那種種異狀也都說了,因道:「我見她這般,反覺得驚異,當初我制那玲瓏透骨之時,竹先生曾有一番說辭,什麼‘昔日倉頡造字,天雨粟鬼夜哭’、天賦多累之類……還把爹爹在南邊兒行的事拿出來做比,豈不見我果然是大病一場?後來又命數坎坷的,我才會多點兒,便如此,神佑有這樣的能為,我只怕……」

  唐毅點了點頭,道:「不必怕。但凡天地造化,生人生物,自有一番道理,譬如你所為,雖說你自詡命數坎坷,然而你且想,你所作所為,對多少性命有宜的?只怕你不知道。這隨手之間,已經福祉萬千,你可曾為此後悔過半分?如今神佑有這般能為,將來自也更有她一番造化,且只拭目以待,盡為人父母所能、再順天應命罷了。」

  懷真不由笑了,窩在他懷中道:「你總有法兒替人開解,怎麼竟這麼會說話呢?你真真兒是我的‘解語花’。」說到最後一句,不由捂著嘴,越發笑起來。

  唐毅垂眸看她,笑道:「可不是呢?我對別人也是不會,亦並無這份耐心,只專當懷真的解語花,倒是榮幸之至。」

  懷真臉頰紅透,輕笑啐道:「正經話沒有三句,又開始亂說了。」

  兩人細細低語了半晌,懷真見時候不早,便輕聲道:「咱們睡罷。明兒還要回去看望爹娘呢,倒要早起。」

  誰知唐毅見她在懷中巧笑嫣然,那樣美眸流盼,且又嬌香暗沁,種種動人之處,早便蕩動心意。

  所謂:

  旖旎仙花解語,輕盈春柳能眠。玉樓深處綺窗前。夢回芳草夜,歌罷落梅天。

  沉水濃熏繡被。流霞淺酌金船。綠嬌紅小正堪憐。莫如雲易散,須似月頻圓。

  如此一番,又過了子時,唐毅得償所願,便為彼此清理了,才又抱了懷真入眠。

  懷真模模糊糊察覺他貼在身上,雖累極倦極,卻又有無邊的安心喜歡,便閉著雙眸,呢喃說道:「怎麼這把年紀了,還是絲毫也未收斂呢,倒要幾時才……」聲音漸漸低微下去。

  唐毅聽了「這把年紀」,微微心驚,忙起身看她,卻見她並不睜眼,竟是已經睡了過去。

  燭影之中,嬌人如玉,唐毅瞧了半晌,心中愛意越盛,才又在懷真腮上輕輕親了一下,抱著睡了。

  次日絕早,外頭雪雖停了,天色卻仍微黑,唐毅已經早身,毫無驚動懷真,卻去小瑾兒房中,把小孩子喚起身來。

  縱然小瑾兒習慣早起讀書,卻也不似這般早,不由吃驚,見是唐毅,便迷迷糊糊爬起來問道:「爹爹?」

  唐毅道:「不是要贏淩霄麼?快些起身,我在外頭等你。」

  小瑾兒這才警覺,當下睡意全無,忙翻身起來,奶母丫鬟們進來,七手八腳替他穿戴了,洗漱完畢,便出去見唐毅。

  等懷真醒來之時,小瑾兒早隨著唐毅晨練過了,悄無聲息地回了房,換了一身兒衣裳,又才看書。

  用了早飯,唐毅便同懷真、又帶了小瑾兒跟神佑,果然回到賢王府,拜見爹娘,中午便在王府內留飯。

  蘭風因算是給唐毅接風洗塵,便一早兒請了幾個相識,也有郭建儀在內,唐毅早聽聞郭建儀升了尚書、且成了親又得了愛女,此刻再相見,心境不免有些不同。

  眾人寒暄閒話,問起海疆之行,唐毅也散散說來。

  且說在內宅之中,李賢淑見孩子們都在外間玩耍,她便偷空對懷真悄悄地說道:「如今毅兒總算是回來了,又聽你爹說,一時也不會再外派出去,你可要上點兒心,趁著這個功夫,緊著快把他的身子補養起來才好。」

  原來李賢淑自己忖度,自打懷真嫁了唐毅,除了才成親那段時候兩人朝夕相處片刻不離之外,此後竟是聚少離多,又幾經波折至此……

  唐毅先前頭一次自海疆回來之時,見那霜鬢若此,早把李賢淑嚇得心驚,此次回來又看,見雖然鬢髮仍斑,虧得容顏未改,看來氣度雖愈發沉穩,精神氣質卻自極為軒昂,仍是光華內斂的。

  李賢淑一則喜,一則憂,畢竟懷真跟唐毅差那許多歲,如今唐毅又是這般,李賢淑自覺懷真先前如獨守空閨,倘若唐毅再不知保養……豈不是苦了她一生呢?

  是以李賢淑才不避忌諱,暗中叮囑懷真。

  懷真卻尚未懂李賢淑的意思,只以為是說唐毅因在外操勞,身子難免虛損之意,她便笑著說道:「娘不必擔心,三爺慣了是這樣的,從少年時到現在,總之沒個停腳的時候似的,虧得他身子從來極好,因此一直沒什麼大毛病兒,這次回來,我跟太太也自留心照料呢。」

  其實若論起來,唐毅從來所做的這些事,若是放在其他任何一人身上,只怕也是撐不住、必要一個「英年早逝」的,然而因他天生精力神氣強悍過人,又自小習武之故,因此雖從來勞心勞力,卻竟能應付得。

  李賢淑見懷真並沒明白自己的意思,便咳嗽了聲,道:「你這傻孩子,娘又不是說他非得生病的呢,你難道沒看見他的發都白了?唉!你再瞧瞧你爹,何曾有幾根白頭發呢?必然是身子虧了!」說著,就盯著懷真,低低道:「——你年紀可還小呢。」

  懷真原本聽她說起「白頭發」來,又觸動她心中之痛,自打唐毅回來後,每日裡又恢復了何首烏鱔魚湯,必要灌他兩三碗才甘休,又用什麼黑芝麻糊,核桃蘸,桑葚膏等輔佐食補。

  懷真每日也都仔細端量,看他的白髮究竟是少了多了……只不過畢竟唐毅才回來不久,又能看出什麼來呢,只是心急罷了。

  正心神略恍惚中,聽李賢淑又悄然一句,懷真一怔,這才隱隱明白她的意思,不由啼笑皆非,臉也微微紅了,便撇手道:「娘說什麼呢!」

  李賢淑知道她素來臉皮薄,見她要走,便道:「這話對別人自不能說的……你這丫頭,好歹且聽聽呢……」

  懷真低頭只是走開,也不理會李賢淑,只紅著臉哭笑不得。

  如此,很快到了年下,自更有一番應酬,初三這日,眾人紛紛來至王府中相聚,王浣紗程公子帶了愛子回門,郭建儀也陪著嬌妻來到,再加上容蘭張珍帶了一對兒寶貝,淩家兄弟跟狗娃兒……只算這十數個小孩子,湊在一塊兒,便已經熱鬧非凡了。

  是日,王浣溪也回來拜見蘭風跟李賢淑,因先前種種功勞,浣溪如今在鎮撫司當差,一則聽命行事,二則教導些選進來的女孩子們。

  新帝登基後施行了許多新政,其中不得不提的一件兒,便是冊封了兩名在外公幹的女官。

  第一個便是王浣溪,特封了鎮撫司內的六品僉事;另一個張楓姑娘,卻也是女學裡出來的,因先前在工部軍器局製造火器之中,她想出了新式出水火龍炮的製作法子,經試用極佳,皇帝特意嘉獎,任命為正七品的工部行走,許她在軍器局任職,繼續研造各色火器等。

  因為這兩件事,女學也因此聲名大噪,自不必提。

  話說眾孩童在外喧鬧,女眷們則在內敘話,懷真正跟應玉容蘭說話兒,便見郭少奶奶走到李賢淑跟前兒,不知說了什麼,李賢淑便站起身來。

  此刻應玉也看見了,便道:「難為她,才出月子多久呢,竟特跑了來,不愧是尚書府的小姐,很是懂禮。看樣子小表舅果然得了個賢內助,偏性子好,生得也好。」

  容蘭跟懷真無聲打量,忽地見郭少奶奶轉頭看來,目光相對,竟向著懷真這邊兒走了過來。

  懷真要轉頭已來不及,既如此,便索性站起身來相迎。

  不多時郭少奶奶到了跟前兒,便行禮道:「方才跟王妃請罪,因身上有些不好,竟坐不得,倒要先失陪了,還請郡主勿怪。」便微微含笑低頭。

  …懷真見她如此多禮,便也還禮道:「很不必多禮,若是耐不得,不如且入內暫時歇息會子再去。」

  目光相對,郭少奶奶仍是溫和淺笑道:「多謝郡主深情厚意,只方才王妃已命人去告訴尚書了,只怕這會子已經在等,請恕我失禮,改日再同各位相聚。」說著,團團點頭致意。

  應玉容蘭等早站起身來,聞言行禮相送。

  郭少奶奶說罷,扶著丫鬟往外而去,懷真想了想,並不出外相送。

  頃刻李賢淑回來,果然說郭建儀已經陪著嬌妻回府去了,應玉又笑說:「小表舅可也算是‘老樹開花’了,果然是個最溫柔的人,這宋小姐倒是有福。」

  容蘭笑道:「倒也罷了,郭尚書明明也是盛年,倒被你說的跟七老八十似的呢?」

  應玉搖了搖頭,忽然想到一事,便又笑說:「說起來,小表舅果然是年青盛年,我們都忘了這裡還有一個更‘老樹開花’呢。」說著,就向著懷真笑。

  容蘭雖跟懷真極好,卻因涉及唐毅,不敢格外逗趣,便只捂著嘴忍笑。

  懷真恨的伸手在應玉手臂上擰了一把,啐道:「再瞎說就撕你的嘴了,不過只白頭發多點兒就是了,哪裡就‘老’了。」一句話,惹得應玉也不顧疼,便大笑起來。

  正在高興間,忽地見狗娃兒從外跑了進來,竟滿頭是汗,到了應玉跟前兒,又驚又喜地嚷嚷道:「了不得,小瑾兒把霄哥哥打敗了!」

  眾人一怔,懷真忙問道:「又打架了?淩霄可還好呢?」

  應玉掏出帕子給他擦臉上的汗,狗娃兒自個兒喝了口水,才道:「姑姑別急,並沒如何,霄哥哥只有些不樂似的罷了。」林明慧因在別桌上,竟沒聽見這話。

  懷真到底不放心,便起身出外,沿著廊下往前而行,走了一會子,果然隱隱聽到孩子們說話的聲響,懷真拐過彎去,便見廊下淩霄淩雲挨著坐著,不知在說什麼。

  懷真忙喚了聲,淩雲見她來了,便道:「嬸娘。」跳下地來。

  淩霄見懷真來了,也跟著下地站住了,不知為何,有些臉紅,垂頭不語。

  懷真便拉住手,上下看了會兒,問道:「怎麼了,是不是哪裡傷著了呢?」

  淩霄悶悶道:「並沒有。」

  淩雲道:「哥哥只是因被弟弟打贏了,一時有些想不通呢,嬸娘不必擔心,並沒有傷著。」

  懷真略放心,才一笑道:「勝敗乃兵家常事,霄兒怎會連這個道理也不懂得呢?」

  淩霄嘟了嘟嘴,卻到底只歎了聲,小臉微白,愀然道:「弟弟比我小這許多,我卻輸了……」

  懷真摸摸他的頭道:「輸給弟弟罷了,難道還要這樣計較?」又問淩雲道:「弟弟去哪裡了?如何不見人呢?」

  淩雲左顧右盼:「方才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懷真皺眉道:「真是沒大沒小的,回頭定要好生教訓他。」

  不料淩霄聽了,忙皺眉分辯說:「嬸娘別怪弟弟,不是他的錯兒,是我一時想不開罷了,若說動手,原本也是我不該跟他動手才是,嬸娘若是要怪,不如且罵我就好了。」

  懷真「噗嗤」一笑,便把淩霄抱了一抱,道:「知道霄兒是最懂事的,是不是?」

  淩雲也笑道:「哥哥是最懂事的。」

  三個相視之間,懷真把兩人牽著手,領著回席上去吃東西。

  這一夜,便回到唐府,晚間盥洗完畢,安撫了兩個小傢伙睡下,唐毅因笑說道:「白天,小瑾兒興沖沖跑去告訴我,說是打贏了淩霄呢。」

  懷真這才明白,原來小瑾兒是跑去報信了,怪道當時不見人。

  懷真雖隱隱知道自打唐毅回來,晨起跟晚間都會教習小瑾兒練武,只卻想不到進展如此迅速,她本想說些什麼,心念轉動,卻只默然一笑而已。

  唐毅見她不語,便問道:「他歡喜的很呢,你不替他歡喜麼?」

  懷真想到淩霄失落之態,便道:「罷了。我才不理這些。」

  唐毅將她攬入懷中:「莫非不高興了?」

  懷真搖頭,唐毅在她耳畔親了親,道:「我知道你不喜歡這些打打鬥鬥的,不過,是男孩子難免的,何況他們只是練手,並未傷了和氣。」

  懷真垂頭道:「並沒說不喜歡。」

  唐毅道:「那如何不替兒子高興?」

  懷真頓了頓,歎了聲:「你到底是想我替兒子高興呢,還是替你自個兒高興?」

  唐毅微微一震,凝視了懷真半晌,便將她抱到里間兒,俯身輕聲道:「你知道我是不肯讓人的,我兒子自然也不會輸給任何人……」

  ——尤其是……淩霄。

  四目相對,懷真一笑,又揶揄道:「是,很是……三爺從來都是最厲害的,天底下無人能及,可好?」

  唐毅見她故意,也笑道:「今晚上還沒開始呢,如何就先說下了?」

  懷真難禁這話,忍笑舉手推他:「快請不要鬧了,多大了呢?留神真個兒虧了身子。」

  唐毅挑了挑眉,反將她的手握住,輕輕按下:「你最近……好像甚是在意我的年紀,是不是我哪裡不夠勤力呢?」

  懷真對上他深深注視的雙眸,又聽得這般溫柔曖昧的口吻,一時竟心如鹿撞,忙笑道:「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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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6 11:47:37 |只看該作者
☆、第 388 章

  詩雲:

  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垂楊紫陌洛城東。總是當時攜手處,游遍芳叢。

  聚散曾匆匆,憂樂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可知明年花更好,仍與子同!

  且說因懷真一句話說錯,惹得唐毅疑心不服起來,是夜,不免又格外意動興起,竟直逼得她連連求饒數回,差些兒哭了,才半是饜足地罷手。

  唐毅因了結大事,才回京來,又加過年,因此竟給他輕鬆過了新年,除了一概尋常應酬,並無別的事操心。

  這段期間,懷真倒也習慣了他華髮星星之態,瞧在眼裡,反另覺有一番風流儒雅氣質,然而外人不知,總會有些誤會,因此仍是各種補品,輪番上場。

  就唐毅而言,雖承愛妻好意,也來者不拒,連吃了一個月,未免有些補的太盛了……要知道他原本身子無虧,只因之前操心勞神,又加上東海一事……才陡然白了發。

  如今這樣猛補亂吃起來,如何了得?渾身精力躁動無法,只未免夜間懷真又多受乏累罷了。

  唐毅雖知道緣故,樂得不說,只順意行事而已。

  如此一段之後,懷真先受不住起來,到底也有了些知覺,才慢慢給他止住了那些人參鹿茸等大補之物,只仍用清淡些的何首烏黑豆鱔魚湯,外加核桃蘸桑葚膏等佐食而已。

  所謂「皇天不負有心人」,此後懷真留神細看,果然見唐毅髮鬢重黑了許多,這才稍微滿意。

  話說這一日,浙海水師將軍王贇回京述職,因跟唐毅大有交情,公事畢後,不免過府來探。

  兩下相見,宴席上彼此喝了幾杯,王贇不住打量唐毅,見他容光煥發,雙眸若星,神采奕奕,透出內外兼修之態來。

  王贇不免歎道:「自打您離了浙海,可知王某心中始終記掛?這兩年又聽說往南邊去了,想那餐風露宿日夜操勞的,委實是揪心不下。」

  原來自打上回兩人在東海合力一戰,贏了倭人,王贇越發敬愛唐毅為人,竟牽念不舍。

  又本以為唐毅是個冷情之人,卻偏偏目睹他為懷真種種,——那一口鮮血噴出後,轉夜,滿頭的發便白了大半!

  王贇一個旁觀者,竟也驚心徹骨,自忖若非親眼目睹,他也是不信的。

  後來雖聽聞永平郡主安好,又聽聞兩人複合,然而王贇始終擔心唐毅身子……畢竟好歹出了這樣一個又精明強幹,又忠心不二,經天緯地似的無雙國士,倘若果然落得個鞠躬盡瘁、英年早逝的寂寂下場,自然讓人忠憤意難平。

  沒想到此番京中相見,見唐毅是這般爍爍奕奕的模樣,精神氣概,更勝從前,可見調養極好所致……王贇一顆心總算才放回肚子裡。

  彼時兩人吃了酒,王贇因知道他有一子一女,且愛女神佑的出生更有一番傳奇,因此便欲相見。

  唐毅感念他的真情厚意,果然命人將小瑾兒跟神佑兩人帶來。

  不多時,嬤嬤們領著來到,小瑾兒早聽說今兒父親接見的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大將軍,心中喜歡,便上前恭謹見禮。

  王贇見他很有唐毅之風,恁般金頭玉角,貴不可言,且應答乾脆灑脫,舉手投足又端莊自在,雖然年幼,卻似明珠寶石一般,隱隱光華,他不由嘖嘖讚歎!

  又看神佑,見她雖然形容瘦弱,然而雙眸明月光似的,淡然明澈,見了人,也並無羞澀忸怩之態,更是一副落落大方,令人一見,亦頓生敬憐愛惜之意。

  王贇連連歎道:「好好好,有道是虎父無犬子,毅公這一雙兒女,亦是人中龍鳳了,王某今日果然不虛此行。」

  王贇說罷,在懷中摸了會兒,便拿出一個小小地錦囊,道:「倉促而來,也並沒特意準備東西,只這個是我隨身之物,就送了小神佑罷了。」

  唐毅忙道:「既然是隨身之物,如何好送人?何況她也受不起。」

  王贇正色道:「別人受不起,神佑是受得起的,且也並不是什麼難得至寶,只當是我做伯伯的一點兒心意見面禮罷了。」

  唐毅一笑,便對神佑道:「你王伯伯深情,還不謝過呢?」

  神佑依言行禮謝過,接了過去。

  王贇又想了想,對小瑾兒道:「我看瑾兒舉止如此,必然是習武了?」

  小瑾兒很是謙虛,道:「其實算不得,只是父親隨意教了我幾日罷了。」

  王贇越發讚賞,笑對唐毅道:「看令郎這幅神采氣度,將來或許也是我輩中人,我只等著那長江後浪催前浪之日呢。」說著大笑數聲,竟俯身從靴筒裡掏出一柄小小地匕首來。

  卻見是鯊魚皮的外鞘,手柄處鑲嵌三顆彩色寶石,王贇道:「這是我前年剿滅海賊,收了來的,乃是玄鐵製成,雖是難得,卻仍為兇器,又且如斯鋒利,本不適合送給小孩子,然而我看小瑾兒並不是常人,索性就送你當見面禮罷了,也望你將來,也似你父親一般,懷瑾握瑜,運籌帷幄的,做什麼也是一個勢若破竹,勢不可擋。」

  小瑾兒見得了一把兵器,早喜歡起來,忙躬身謝過:「多謝伯伯吉言。」

  唐毅張了張口,也沒攔擋,當下小瑾兒雙手接了過去,竟迫不及待地把匕首拔了出來,見鋒刃森森然,宛若一泓秋水,果然是好一把兵器。

  王贇見小瑾兒滿目喜歡,他便笑道:「不嫌棄就極好了,只是切記的此物著實鋒利,不是好玩的。」

  唐毅拔了一雙鑲銀的烏木筷子,對小瑾兒道:「你來,試試看。」

  小瑾兒看著父親目光,已經會意,便握著匕首,半是猶豫地削落下去,他其實並未用力,然而見刀鋒所至,那鑲銀的一頭筷子,已經悄無聲息地斷落在地!

  小瑾兒不由驚呼了聲,這才知道「削鐵如泥」是為何意。

  唐毅方才笑道:「快去收藏起來罷了。」

  淡淡一聲,小瑾兒明白,果然小心回鞘,捧著回到書房,好生收藏了起來:他人小,卻極聰明機靈,知道若給懷真看見了,只怕會擔心,或不許他拿著也未可知……故而小瑾兒只妥帖收好,等閒也不拿出來顯擺。

  且畢竟此物非凡,家裡頭又時常有淩霄淩雲、寶殊泰哥兒他們來玩耍,若是碰著不是好耍的。

  是日,王贇及至午後、酒醒方去。

  且說先前唐毅未曾回京之前,京內便有些傳言,說禮部尚書職位一直空缺,便是皇上有意留給唐毅的,且等他回京來後,仍在禮部任職,只不知端地如何。

  不料這日,果然便下了旨意,又重調任唐毅自回禮部,仍擔任尚書一職,且因他海疆之行,對國體大有裨益,便又特加封了太子少師、毅國公。

  這也算是本朝幾代下來,第一位冊封的國公爺了。

  趙永慕事先竟也並未對唐毅透風,事後,唐毅方道:「皇上這般榮寵,倒是讓臣無以為報了。」

  永慕笑道:「這算什麼,又不是朕的私心,縱然論功行賞,也不過如此。」

  唐毅道:「話雖如此,可……」

  永慕道:「你是怕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還是怕讓人覺著是朕徇私行事……反而不美?」

  唐毅一笑不語,永慕看了他半晌,複溫聲道:「放心,所謂‘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何況你的功績,滿朝文武誰不信服?若不如此封賞,只怕天下百姓也不肯服。——若以後還有人能如你這般勤勉能耐,朕依舊加官進爵,不在話下。」

  唐毅便只謝恩罷了。

  話說唐毅出了宮中,恰逢一人也正往外而行,遠遠兒地見了他,便忙止步。

  唐毅早認出此是誰人,走上兩步,見那人拱手作揖,已經笑迎上前,唐毅便也笑道:「慕掌櫃,暌違良久,不知可好?」

  原來此人正是慕寧瑄,依舊是素袍烏冠,飄然出色,見唐毅如此,便也笑說:「拖賴唐大人的福,向來安穩。」

  兩人一前一後,往外自去,唐毅知道他今日進宮是為何事,便道:「慕掌櫃既然說安穩,自然最看重的便是這個,如何卻不向安穩裡去,卻偏要從驚濤駭浪裡行呢?」

  這話別人聽了,只怕不解,然而慕寧瑄卻心裡通明,因笑道:「慕某臨海而居,最知道水性的,有時候看著平穩無波,然水底下,卻是漩渦處處,暗湧不絕,倘有人被此假相迷惑,只覺安穩舒適,只怕殞身不覺而已。至於驚濤駭浪,若然習慣了,豈不聞有那一句——弄潮兒向濤頭立,手把紅旗旗不濕?何況如今海匪畏怯,倭人退避,還要多謝唐大人造福萬民。」

  慕寧瑄說著,便端然舉手,向著唐毅深深一揖。

  原來自從海疆靖平,大舜海防日漸鞏固,水師名揚海上,海禁解了之後,海外各國比如蘇祿,滿剌加,蘇蘭等相繼來朝,海道亦逐漸恢復通暢。

  近來皇帝又下了旨,籌備海船出使之事,慕寧瑄今日便是特意為此而來。

  當初慕甯瑄把重金所得的金釵又「物歸原主」,便是看准了唐毅所為,故而「壓」了來日所圖。

  倘若不是唐毅先前進言,皇帝又怎會動心欲派使船,縱然指派,奉旨行海之職,也未必會落在慕寧瑄身上。

  這也是唐毅承記著慕寧瑄當日暗中報信之情,投桃報李罷了。

  唐毅見他多禮,便笑吟吟道:「慕掌櫃不必如此,我原本也是覺著你心有四海,倒不是個一味貪利之人,正朝廷水軍初成,也要出海航行,巡揚國威,慕掌櫃又是個玲瓏八面之人,若是同使臣同行,自然相得益彰,也盼慕掌櫃體沐皇恩才好。」

  慕甯瑄連連點頭,聽到最後一句,明白唐毅的意思,便垂眸正色道:「大人也知道慕某,雖不敢說富可敵國,卻也有幾世用不盡的金銀,當初未行海禁之前,兀自可以任海而行,雖盜匪倭寇橫行,以慕某的財力,未必不足以相抗,然而一人之力,又有多大?到底極有限,何況海道不暢,四海各國都不敢來往,加上朝廷不理,官吏無能,真真叫人灰心……當初來到京中,本也並沒存多大所願,不料正大人致力海疆之事,正如滿目黑暗之中見一燈火光。」

  慕寧瑄倒的確是富可敵國,當初也自有一隊浩大船隊以及護衛罷了,然而他縱然能自倭人跟海匪叢中突圍而出,航行各國,然而因舜水軍弱勢,各國不免冷眼。

  以至於後來大舜又行海禁,因此縱然海上遼闊無垠,卻竟然是寸步難行了。

  一直等到今日,終於複揚眉吐氣。

  慕寧瑄說到這裡,頗為感慨,長長地籲了口氣道:「今日大舜水師初見起色,海外各國亦重又來朝,豈不叫人振奮?在民在商,慕某也始終都是大舜子民,也始終銘感大人之恩德在心。」

  唐毅聞言笑笑,抬手在他臂上輕輕一拍:「慕掌櫃能有這份心懷,也不枉我舉薦之意了,既如此,且先祝海行順暢,早日歸來如何?」

  慕寧瑄躬身還禮:「必然如此。」

  如此一年之後,沿海各地戰船統共起來,已經有一千八百餘艘,可見再過四年,必然過三千無礙。

  海防煥然一新,流露出兵強船壯的氣象來。

  皇帝又下旨,定在來年五月,命沿海十一地水師各派兵力,組成千艘戰船,於沿海各國航行來往,一來是為了彰顯海防之力,同各國互通有無,二來也自有威懾之意。

  那日,大舜水軍船隻出海之時,浩浩蕩蕩的船隊行於遼闊海面之上,極大的旗號迎風招展,金色的陽光照在那「舜」字之上,威武光明,眾國懾服。

  是年,卻也有一人從泉州回來京中。

  淩絕在朝堂上面聖之後,又順序去賢王府拜見,而後便又去見過唐毅。

  原來近來,泉州之事終於蕩平,重選能吏良將,調集戰船,在流求海上一帶,同倭人海賊連番交手,最終敵人敗退。

  在流求小王請求之下,又將大舜水軍二百艘戰船,連同水軍兩千人駐紮在流求島上,以保萬無一失。

  流求小國去了海匪跟倭人之苦,舉國歡騰,又也派了使者進京謝恩。

  經過這外派的一番歷練,昔日如璞玉似的少年,如今卻已經打磨出一種叫人無法輕視的光華來,其行事態度,應答言談,並不似唐毅,卻自另有一番令人敬服的氣質。

  淩絕口述過後,便告辭出府,這才自回淩府同家人團聚。

  唐毅送他去了,垂眸想了半晌,不由一笑,如感慨,如欣慰,如釋然。

  又過月餘,這日,唐毅自外頭回來,微皺雙眉,負手踱步進了書房。

  懷真正叫丫鬟送了湯水來,見他如此,知道必有愁事,便問道:「是怎麼了?」

  唐毅抬頭看她,歎了幾聲,終於黯然說道:「近來詹民國新王登基,早送了國書前來……我大概又要出使去了。」

  懷真心頭一顫,自打他從海疆回來,終究安安穩穩甜甜蜜蜜地過了這近兩年時光,都忘了分開是何等悽惶了,然而畢竟知道這是他的本職,又怎好因私廢公,又絆扯他呢?

  懷真便只當若無其事的,笑道:「你既然坐在這個位子上,自然就知道免不了的……好歹過了這許久才派你出使,已經是好的了呢。」

  唐毅挑了挑眉:「你捨得麼?」

  懷真道:「哪裡是我捨得不捨得能決定的?罷了,先喝了這湯。」

  唐毅一瞧,又是鱔魚湯,不由苦笑道:「喝了一年多了,每日必有,已經該好了罷?」

  果然,因懷真調理得當,這兩年時光裡,他髮鬢中的白髮減退大半,如今不仔細看,倒也瞧不出來什麼了。

  然而縱然是再美味的湯水,連著喝一個月,也會叫人膩歪,何況他連喝了兩年呢?竟比苦藥還難喝幾分。

  這也是唐毅心性跟常人不同,又感念懷真之意,故而竟咬牙不棄而已。

  懷真聞言,白他一眼,因想著他又要遠行,還不知是什麼光景呢,自然心裡又是淒然,又且暗憤,便故意道:「別拖懶,快喝了,少一口都不成。」說著,故意地又撒了一把黑芝麻在湯裡。

  唐毅唉聲歎氣,到底端起來,愁眉苦臉地喝了,懷真見他喝苦藥一般,才抿嘴笑了,忽地又想起小瑾兒跟神佑,便又轉笑為憂,低低道:「你走不打緊,他們兩個,又要想念你了。」見他唇上沾了一顆芝麻,便掏出帕子,又給他輕輕拭去。

  唐毅眯起雙眸,任由她動作,心中格外受用,又思忖著道:「這個你不必擔心,你也知道的,若我不在家裡,瑾兒長得更快呢,見了我在跟前兒,他倒是愛撒嬌。至於神佑……那孩子從來都是不粘人的,有太太照管著就很好了。」

  懷真低下頭去,幽幽歎道:「你倒是都能撇得下……」

  唐毅握住她的手,把她順勢一攬,抱在腿上:「可知我唯一撇不下的,是你?」

  此刻青天白日,門外仍還有人在,懷真心底又先起了一份離愁別緒,便哼了聲,推開他道:「嘴上說著好聽,心裡早也將我撇下了。」

  唐毅見她隱隱有些悻悻之色,才禁不住笑道:「果然惱我了?」

  懷真才又轉開頭去,悄悄道:「哪裡有,說了你是必去的,我也沒說什麼,何苦只管問。」因心裡畢竟難過,便要起身走開。

  唐毅見她眉宇間已經多了一絲悒鬱,早明其意,偏抱緊不放,笑道:「我說你的口是心非,到幾時才能改呢?」

  懷真被他纏的煩惱,又見他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便惱起來:「一輩子也改不了的,你若厭煩,正好兒便要離我去了,自然也看不見了……還不放手呢?」

  唐毅笑意更勝,卻一言不發,只扶著下頜,低頭吻了過去,唇齒纏綿,恩愛更勝從前。

  懷真早已習慣被他如此輕憐深惜,然而又想到他離別在即,這份溫柔旖旎,卻惹得她心裡越發不自在起來。

  唐毅見她依偎胸前,唇紅紅地,只眼睛也有些泛紅,嬌惜可人,他的心陡然一軟,便歎了口氣,道:「罷了,不逗你了。」

  懷真聽這話有異,不解問道:「什麼?」

  唐毅將她摟得更緊了些,在耳畔低低說道:「本來想同你說的……這一次出使,我會帶著你一起去。」

  懷真怔呆呆地,尚不能信這話。

  卻聽唐毅又道:「不僅是這一次,以後……只要不是去那等危機四伏之處,也都會帶著懷真。」

  懷真此刻才明白過來:「你、你說什麼……可、可是……」一顆心陡然狂跳起來,又驚又喜,可本能地又覺著這仿佛於理不合。

  唐毅笑道:「可是什麼?其實早先我就在參詳此事了,畢竟各國風俗不同,且詹民國裡,女子頗尊,你先前跟騁榮公主又那樣好,若是帶著我的賢內助過去,自然是如虎添翼的。此事我早跟眾人商議過了,皇上也都知道,金口玉言地也答應了,因此……你自管放心,你不去都不成呢。」

  懷真呆呆地只管看他,滿心的話說不上來。

  唐毅見她雙眸盈盈,唇微微翹起,呆怔懵懂之態,便又忍不住低頭親了一下,溫聲問道:「是怎麼了?我的好娘子。」

  懷真的臉上慢慢地便紅了,唇角一挑,本是想笑,忽地又想起家中來,正要說,唐毅輕聲又道:「因此方才我才跟你說,不必惦記瑾兒跟神佑,你雖疼惜他們,也不必每日都傾心照管呢,一來讓他們兩個自立一些,二來……可知我的娘子,並不僅是只會在內宅裡頭、圍著他們打轉的呢。」

  懷真心頭仿佛有什麼湧動,聽他說罷,竟低呼了聲,張手摟著他的脖頸,把臉貼在唐毅胸口,滿心亂跳,此刻喜歡已經多於驚詫了。

  當初騁榮竭力請她去詹民國,那一次倉促出行,卻又因「阿劍」之事阻斷,本以為今生都無緣一見那大將軍花跟格桑梅朵、無緣領略那異國風光了,卻想不到……如此的柳暗花明。

  許是太過喜歡了,眼淚竟又無聲滴落下來,懷真竭力平復了片刻,才道:「你當真……覺著我可以同你一塊兒而行麼?」

  唐毅垂眸看她,笑道:「其實我早就認定……懷真是可以跟我同行的,只我私心不肯別人見著你罷了。」

  懷真「噗嗤」一笑:「你……唉、如何竟是這樣好的呢……」這一聲婉轉,又帶著歡喜感激之意。

  誰知果然如她所說,唐毅對她,卻是正經不過一會子的……此刻見懷真如此感歎,他竟握著她的手送到唇邊,親了下,才悄悄道:「若真覺著我好,那晚上你……」

  懷真見他如此,羞得無法,便埋頭在他懷中不肯再聽。

  且說到了啟程這日,賢王府眾人,明慧帶著淩霄淩雲,張珍容蘭夫婦,郭建儀,王浣紗程公子,應玉,李舅舅……連李准也來話別。

  果然如唐毅所說,小瑾兒雖不捨得爹娘,然而他畢竟自詡是家中的男子,因此只起初聽聞消息、小小地哭鬧了一場,唐毅又私下同他說了一番話,小瑾兒自此便越發流露出小大人的神氣來,一副懂事知情之態。

  神佑從來少言寡語,唐毅回來之時,她並不覺多麼喜歡,兩人作別之時,神佑也只悄然無聲地抱住懷真脖頸,默默不語,依依了半晌。

  然她雖不哭不吵,懷真卻也懂得女孩子那股不舍之情,一時竟又起了難舍難離的念頭。

  還是小瑾兒開口,一本正經地說:「娘放心,我會看顧著妹妹跟祖母,好生等爹娘回來的。」

  神佑在懷真臉上親了下,小聲道:「神佑也會乖的。」仿佛知道母親為難,這才鬆開手兒。

  李賢淑跟唐夫人兩個禁不住這般,卻也知道懷真的心情,這會兒忙上前來,一人一個,摟了過去。

  唐毅又安撫了幾句,懷真才定下心來,終於上了車。

  慢慢地離開府邸,懷真人在車中,此一刻的心情,卻跟上回隨著騁榮公主離京時候的心情天差地遠。

  耳畔聽著那轆轆車聲,懷真忍不住輕輕掀開簾子,想看一眼唐毅,打量片刻,果然見車前不遠,他正跟蘭風、淩景深幾個人並轡而行,不知說些什麼。

  懷真含笑凝望了半晌,心滿意足,正欲放下簾子,眼角餘光一掃,忽地看見街角仿佛有一道人影,如斯眼熟。

  懷真心中微動,竟有一絲奇異涼意,忙舉手掀起簾子再看,卻見彼處已並無人,她左右張望了會兒,仍不見人,便有些疑惑。

  夜雪見她滿面思忖之色,問道:「怎麼了?」

  懷真搖了搖頭:「沒什麼,多半看錯了。」

  只不知為何,心底有一絲陰翳似的,懷真忙又轉開目光,看向唐毅。

  似只有看著他,才得心安,卻見日影耀耀之下,那皎若星月皚若冰雪的容顏,竟一如當初在齊州街頭,她驚鴻一瞥,所見那人……

  當時她雖看似鎮定,心中卻難免慌張無措,只在看見唐毅那一刻,才如陰霾絕境裡乍見天光一般,知道自己必然要得救了。

  彼處,唐毅似察覺到她的注視,便回眸看了過來。

  兩個人目光相對剎那,時光也似停駐此刻,從最初齊州街頭上的目光交匯,穿越風風雨雨,直到現在。

  天高地遠,人世浮華,而懷真只望著唐毅。——當初的她,無論如何都想不到,自從投入他懷中那時候起,她的確是得救了,卻並不止是那一刻而已。

  而是從此開啟了……一生的月滿花明,美好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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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6 11:47:47 |只看該作者
☆、第389章

  她是罪臣之女,得了失心瘋,寄居唐府,身份不明且被人詬病。

  ——可我知道,她是我的母親。

  在我懂事之前,我記得,曾經見過一個女子的笑臉,她溫柔地抱著我,笑面如花,那時候我尚不知這人間何等險惡,然而她的笑裡盡是美好,讓我對這人世生出無限錯覺跟盼望。

  其實有些不清楚到底是什麼時候見著她的笑的,因為在很久之後,我才醒悟,祖母不許我往後院去,便是為了不讓我跟她相見,而在我隱約的記憶中,也的確並無任何機會見到她,既然如此,我到底是從何處記得……那樣令人心融化的如花笑顏?

  祖母其實對我很好,可謂無微不至,呵護有加。

  然而我知道父親不太喜歡我,公主就更不必提了,她雖然不大說什麼,但是從她的言談舉止、甚至一個眼神之中,我都能看出那掩飾不住的厭棄之意。

  有時候當著祖母跟父親的面兒,她也會做出溫柔可人的模樣,試圖讓我喜歡,其實不過是想讓祖母跟父親喜歡她罷了。

  大概在她眼中,幼小如我,自然也該其蠢如豬,什麼也不知道的,可是我偏偏能看出來。

  所以她每次親近我,我都要躲開,或者不理不睬。

  久而久之,她便不再做戲了,縱然當著祖母跟父親的面兒,她對我也是淡淡的。

  祖母看出來,私底下曾哄勸我:「霄兒,你且對公主有禮數些,這樣她才會更加疼你呢?」

  我只低著頭,裝作什麼也不懂的模樣,不言不語。

  實則心裡想:「我為什麼要她疼我?她又不是我娘親。」

  祖母不知道,我早知道誰是我的親娘。

  她只以為嚴命底下人不許在我跟前兒多嘴,更不叫人帶我去後院,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可是,不管她信不信,不管別人信不信,孩兒跟母親之間,是有一種什麼也阻隔不了的天生親近。

  何況,公主跟她的侍女們,經常會毫無顧忌地指著我議論。

  她們說:

  「這小東西,神情氣質像極了那賤/人,真真兒叫人不快。」

  「不知道駙馬還留著她在府內做什麼……罪臣之女生的孩兒,說出去可是一個大笑話。」

  「是了,聽說唐尚書前日來要討她,唐尚書那樣的人物,這又是何意呢?」

  那天,我偷偷地撇開奶母,自己往後院去。

  還沒到近前,遠遠地就見一頂軟轎兜著人,出院門而去,我呆呆看著,其實什麼也看不見,只瞧著很瘦弱的手腕探出來,手指細長,微微搖晃,看來如許脆弱。

  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害怕起來,本想跑過去,卻被人抱住了,我回頭看,見是父親。

  我還想掙扎,父親緊緊摟著我,起初他並沒有說話,只是也盯著那邊兒看。

  直到那頂軟轎消失不見,我才聽見父親的聲音,說道:「走了好,走了也好,總比在這兒……不生不死的……」

  我抬起頭來看去,見父親的眼睛紅紅的,我心裡更加難過,眼淚便流下來,轉頭看著空落落的院門口,喃喃叫道:「娘……」

  父親一震,繼而緊緊地將我摟在懷中。

  那是我第一次開口說話。

  再後來,我又聽說了更多流言蜚語,——比如她在唐府如何如何等。

  多謝清妍公主跟她的侍女們,也多謝太太身邊的那些丫頭們,他們閑的無事,私下裡磨牙的厲害,我聽見的八卦消息,比太太還多。

  她們並不會特意避開我,一來是因為我從來很少開口說話,二來,大概對他們來說,我是個眼中釘,雖然太太護著,當面兒不敢如何,可背地裡口頭羞辱一番,自也是好的。

  我沒有了母親,自然懶得說話,而且我也知道,我越是這樣沉默寡言,他們越是肆無忌憚,我就可以知道更多事情。

  比如他們經常議論我:

  「那小東西少言寡語的,是不是個傻子?」

  「整天陰森森的,也不肯笑,十分不討喜的孩子。」

  我只冷冷地,抓一把石子扔在水裡。

  後來的那一天,我正在太太房內,忽然聽見外頭一陣騷動。

  太太叫人看著我,自己叫人問話。

  我分明聽見他們說什麼:「那個人」回來了,糾纏著駙馬鬧了一番,而唐尚書也緊隨而至,正跟駙馬在書房密談,也不許人靠近。

  太太一臉氣惱,又囑咐好生看著我,便自帶著丫頭出去了。

  太太去後,我便對奶母道:「餓,吃糕。」

  奶母見我呆呆的,就笑著出去吩咐丫鬟。

  我趁身邊無人,立刻跑出去,拼命地往父親的書房方向去。

  然而還未到書房,我便看到有個人,從湖面的回廊上走了過來,她身著朱砂紅色的綢衣,頭髮烏黑,也如緞子一般,在太陽底下閃閃有光,她邊走邊四處打量,無憂無慮似的,面上有一絲若有似無的笑。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美麗的女子,然而卻對這帶笑的花面十分熟悉。

  怔怔地望著她,情不自禁地跟著她而行,我心中知道她是誰,可是卻叫不出聲,整個人像是偶人一般,只是牢牢地看著她,連眼睛也不敢眨,生怕一錯眼,她就消失了。

  直到奶母發現我不見了,追了出來。

  正在這時侯,我看見清妍公主帶人擋住了她。

  再往後……我望見她靠在欄杆邊上,在我記憶中那纖細的手指溫柔地拂過發端,抽出一根簪子……這時侯太太也跑了出來,驚慌失措地大叫我的名字。

  我忽然醒悟,這時侯再不見她,就沒有機會了。

  我立刻拔腿往她跟前兒跑去,越跑越快,心裡也喜歡起來:這是我的生身母親,我……終於見到了我的娘親了!

  我從來不曾跑的那樣快過,整個人就像是飛了起來一樣,我邊跑邊放聲大叫:「娘親,娘親!」

  然而我的狂喜還來不及塵埃落定,就被人狠狠擊碎。

  ……綢衣在光影中一晃,那緞子似的長髮隨風蕩開,那個人自欄杆上墜入湖中,湖水吞沒了她,只有水面,碎冰蕩動,攪亂,冰水之中,是血紅色。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也像是碎冰一樣,碎裂嘶啞。

  而有人從身後趕上來,將我一把抱入懷中:「霄兒!霄兒!」她啞聲大叫,魂不附體,繼而試圖捂住我的雙眼。

  仿佛這樣,我就看不見了。

  然而我如何會看不見?太太的手捂住了我的眼,可卻捂不住我的心。

  那一刻起,天昏地暗,就像是我也沉入那冰冷黑暗的水底一般。

  也是從那一刻起,我明白了何為絕頂的恨意。

  不管是父親,唐毅,還是清妍公主,林明慧……滿目仇讎,我恨他們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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