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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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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6 11:32:37 |只看該作者
☆、第 370 章

  話說在賢王府中,兩人正在內室親親熱熱,不妨李賢淑來到。

  李賢淑知情識趣,輕咳示意後,才複進門,面上卻是若無其事地,笑著說道:「才送了小絕去了。你們兩個呢?不如吃了晚飯再回府罷了。」

  唐毅忙道:「多謝岳母留飯,只是家裡太太一大早兒開始就盼著,定然懸心,倒不如我先接了懷真家去,以後再常常回來就是了。」

  李賢淑當然知道他不會留下,便笑道:「也好。」說著又看懷真,見她垂頭不語,臉頰微紅。

  李賢淑便走到跟前兒,把垂在腮邊的一縷頭髮絲給她抿到耳後,才歎道:「不是我自誇,我們阿真,打小兒就是個格外通情達理、善解人意的,只有些兒性子倔愛鑽牛角,她小時候說不嫁人,我還想將來不知哪個有造化的能成為我們姑爺呢,倒是想不到你們兩個……有這樣的緣分。」

  唐毅懷真不知她竟說出此話,一時都定睛看著。

  李賢淑打量著他們兩人:一個是經天緯地的端肅偉丈夫,一個卻是自個兒如花朵似的女孩兒。

  不免想到兩人在泰州時候種種的羈絆,當時一個翩然少年郎,一個古怪小毛頭,又哪裡想到會有今日?

  李賢淑便又笑了笑,望著唐毅道:「你當然是天底下頂頂拔尖兒的人,王爺也曾說,從沒見過比你更出色的,然而阿真嫁了這幾年,我見她,竟也不是那十足如意稱心的,你們兩個分分合合這許久,如今終究又要把人領家去了……」

  唐毅早就垂首肅立聽著,懷真怕李賢淑說出不好聽的來,便輕聲喚道:「娘……」

  李賢淑不理她,只仍對唐毅道:「你也知道我本是個村人,不會拐彎抹角的說話,然而既然是自個兒千辛萬苦掏摸回家的寶貝,就該好好守著,別叫她長腳跑了,縱然兩個人有緣,也不該緊著磋磨,也禁不起那樣磋磨……故而我醜話說在前頭,若還有一次不好,我不管你們多大的緣,也不管懷真心裡有沒有你,我做主,定要讓她回來,不管你們是唐家也好趙家也罷,委屈了我們家的女孩兒便是不成!」

  懷真聽到「唐家趙家」,哭笑不得,現如今他們家豈不也是趙家了?又怕唐毅大受委屈,看他一眼,他卻仍是面色平和,且應了一聲:「是。」

  懷真略安心,便拉拉李賢淑的衣袖:「娘!」

  李賢淑終於看向她,道:「我不似你跟你爹讀書識字、張口就能說些詩詩詞詞的,然而娘一眼就能看出來你究竟是喜是憂,今兒肯放你回去,便是因看著你見了他覺著喜歡……倘若有一日是為他哭的時候,我可不依!」

  懷真這才懂了母親的心,當下鼻子微酸。

  唐毅卻仍正色道:「毅兒明白,發誓以後絕不會讓懷真再落一滴淚。」

  懷真此刻便忍不住要哭起來,便竭力止住了,忙啐道:「呸,誰叫你亂起誓了,這話不能算,我若自己偶然身上不好、難受落淚,又關你何事。」

  李賢淑嗤地便笑出來,點頭道:「可憐天下父母心,如今你們橫豎也是有兒女的了,將來且試試這滋味罷。」

  正說著,門上報唐府的馬車來了,正好蘭風也自回來,彼此又寒暄了幾句,才送了兩個人出來。

  奶母抱了小瑾兒,唐毅便仍握著懷真的手兒往外,懷真小聲道:「許多眼睛呢,你別這樣兒。」

  唐毅轉頭注視著她,含笑輕聲道:「不妨事,正好可叫人看看,咱們家去了。」

  如此出了王府,唐毅便親抱了懷真上車,兩邊兒夜雪笑荷見怪不怪,且又歡喜,均都低著頭笑,其他的新換小廝僕婦等卻瞠目咋舌。

  唐毅隨車而行,馬車便往唐府而回,一路上的百姓行人們,都認得是他,也都知道他在東海新打敗了倭人,便不避天威地紛紛拱手作揖行禮,口稱:「唐大人。」種種恭敬相呼,一時竟不絕於耳。

  唐毅因偕懷真回府,心情自是極好,便也舉手向那眾人回禮罷了,百姓們見狀,一發振奮,周圍隨行的人便更多了。

  懷真在車中聽得喧嘩,不免微微地掀開車簾往外看去,卻見百姓們擠擠挨挨,在車邊兒上,萬眾矚目地都看著馬上那人,不論老幼婦孺,眼中均都是又喜悅、又敬慕的光芒。

  懷真看這般熱鬧,不由抿嘴一笑。

  此刻有人因留意到馬車,便問端詳,有那知情的便道:「唐大人是去賢王府接永平郡主娘娘,夫妻團聚呢!」

  先前唐毅自禮部轉去海疆,民間都傳說是唐毅跟永平郡主和離後,皇帝一怒才罰他去海疆的。

  前些日子傳出來兩人複合的消息後,百姓們想到昔日唐毅很疼嬌妻等話、便紛紛說畢竟是一對兒恩愛夫妻,故而是拆不散的……如今見唐毅果然迎了郡主回唐府,頓時都也很是欣慰。

  而車中,懷真聽見提到自己,不覺有些擔憂,生恐不知說出什麼話來。

  便聽人道:「原來是唐大人夫妻團聚了,恭喜大人!」一句說罷,便也聽見此起彼伏的「恭喜大人夫妻完聚」等話。

  唐毅竟也笑道:「多謝,多謝!」竟是一路寒暄不停。

  懷真以手掩口,又羞又笑。

  笑荷夜雪在旁聽了,也都故意向著懷真笑道:「婢子們也恭喜郡主夫妻完聚。」

  懷真啐了口:「沒正經的蹄子們!」紅著臉轉開頭去。

  終究回到唐府,入內拜見唐夫人,才進二門不多久,就見小瑾兒蹣蹣跚跚地跑來,見了兩個人,便笑呵呵地上前,張手欲抱,因他畢竟年紀小,腳步不穩,正搖搖晃晃間,唐毅先緊走幾步,輕輕一抱,便把小孩兒穩穩地摟在懷中。

  小瑾兒身子將傾之時,猛地被人抱在空中,當下便樂得又笑起來。

  唐毅單臂抱著他,左手仍握了懷真的手兒,一家四口兒入內,早見唐夫人也站在屋門口上,探頭正望著呢。

  對唐夫人而言,這天兒自打兩個人和離後,就一直是烏雲密佈的,直到此刻才總算是放了晴了。

  唐夫人心中早就暗暗念了千萬聲佛,只拉著懷真的手道:「回來了就好,總算也把我的魂兒也給帶回來了。」說話間,便把小神佑抱了過去,見小孩兒單單弱弱的,越發又憐又愛,在臉上親個不停。

  自打懷真離開後,這府內從來冷冷靜靜,如今卻總算是一家子團圓了,唐夫人抱著小神佑,又看唐毅靠在懷真身邊兒,低低不知說什麼,小瑾兒走到自個兒跟前兒,踮起腳看小神佑,唐夫人滿心裡喜歡,不知說什麼才好,便索性笑了幾聲。

  唐毅跟懷真兩個,陪著唐夫人坐了片刻後,見唐夫人專心致志抱著小神佑,又不停給小瑾兒說話,唐毅便拉住懷真的手,示意她出來。

  懷真見唐夫人並未留意此處,便也起身,隨著他來到外間,不知他如何。

  誰知唐毅握著手,也不做聲,只是引著她往前走。

  懷真身不由己隨著走了十數步,才問道:「好端端陪著太太,又鬧哪一出?是去哪裡?有什麼事不成?」

  唐毅見她問個不停,腳步也走的有些慢,卻知道她先前遭劫,自然又虧了身子,索性不言語,只是停下步子。

  懷真見他說停就停,啼笑皆非,才要問他,忽地唐毅向著她微微一笑,竟張開雙臂,竟不由分說將她打橫抱起,又大步流星往前而去。

  今兒是才回府來,他就這樣胡作非為起來,此刻廊下來來往往,自也有些丫頭僕人等,見了唐毅過來,均貼身行禮,想笑又不敢笑。

  懷真無可奈何,覷著無人之時,便道:「三爺,又做什麼?還不放我下來,若給太太知道、很是……」

  誰知說話間,他已經穿廳過堂,回到了兩人的臥房之中,才進了裡屋,便將人輕輕放下。

  懷真雙足才落地,卻被他扶著下頜,低頭便吻落下來,這一會兒,卻終究無人打擾,也終究順遂了他的意思。

  懷真舉手,抵在他的胸前,卻又被他握住,揉在掌心,右手又極輕地按著她的肩頭,閉著雙眸,只盡情肆意地受用此刻:只覺得唇之所向,舌之所吮,鼻之所嗅,耳之所聽,處處皆大有妙境,一時如身在極樂。

  懷真原本雪色的臉上極快地泛紅,暈紅也一點點蔓延,連耳垂都是嫩紅色,一時又喘不過氣來,通身又似被火燒板,熱的很。

  憑著殘存的神智,便微微掙動,唐毅察覺,才緩緩地鬆開她,也慢慢睜開雙眸,卻見懷真瞥了自己一眼,——此刻這雙眸,卻如同那春日的湖面兒,波光瀲灩彀紋微蕩,又籠著一層薄薄地水霧似的,隨著長睫一眨一眨,簡直如同春柳輕剪,春風漾過。

  情不自禁地,他竟舔了舔嘴角,還待要將方才那種極美妙的感覺重溫一次……

  懷真已忙轉開頭去避開,急促地喚了聲:「三爺、別……」

  唐毅生生停下,複凝視了她一會兒,才勉強平息心頭之火,溫聲道:「你放心,原也沒想做別的,只是方才在那府裡……」那觸手可得卻偏偏求而不得的折磨,讓他不安惦念了一路。

  懷真聞聽,便忍笑哼道:「還想做什麼別的呢?」話剛問出口來,又頓時羞窘轉開頭去。

  唐毅心頭一動,卻不敢肆意縱放那心猿意馬,——只因懷真第二次生小神佑,受了許多苦痛折磨不說,更加上後來……幸而這段日子,她在王府內養的甚好,可畢竟也不能大意,不可如此魯莽無知,還得讓她妥善保養才是。

  唐毅便咳嗽了聲,恢復那端莊的神色,道:「沒什麼。」

  懷真見他一本正經這般回答,反而自慚自個兒想歪了。

  正在這會子,忽地外頭腳步聲響,原來是丫鬟來報說:「太太說怎麼不見了三爺跟奶奶呢?叫奴婢來看看。」只站在門口兒,卻並沒進來。

  唐毅道:「知道了,即刻回去。」那丫鬟便先回去通報。

  當下,唐毅才又挽著懷真的手,便同她攜手重回唐夫人房內,母子夫妻兒女們團聚。

  是夜,唐毅先哄著小瑾兒說了會兒話,又陪了小神佑片刻,見時候不早,便回房安歇。

  兩個人自也是同榻而眠,唐毅因憐惜體貼懷真,便一味克制,並不為難她,只是抱著,低低密密地又說了半宿話。

  彼時懷真果然困倦了,唐毅便不再出聲,只看她掙扎著睜了睜眼,盯了他一會兒,卻又徐徐合上雙眸,安寧睡了過去。

  唐毅望著她,鼻端又嗅到微微淡淡的香氣,不是花香,隱約帶些甜意,細嗅的確是從她身上而來。

  雖然懷真時常會調些稀奇古怪的香,然而這股香氣,卻不似是佩戴的香囊荷包之類,唐毅悄悄地貼的她更近了些,嗅到香氣從她身上透出,竟也叫人心曠神怡。

  神意鬆弛,香氣熏熏,他卻怎麼也不捨得睡,聽著外頭隱約更鼓聲動,只是仍細細地看著她,想到前些日子的兵荒馬亂,生死離別,卻更顯得此刻的相處彌足珍貴。

  次日一早兒,懷真醒來,見唐毅正似笑非笑看著自個兒。

  懷真道:「三爺自己起來了,如何也不叫我?」

  唐毅見她春睡乍醒,惺忪懵懂之態,便笑道:「只看你睡著的模樣,何等乖巧,哪裡想到是個岳母口中性子倔愛鑽牛角的人呢?」

  懷真不由笑道:「啊,原來是有人想到昨兒被我娘訓斥,不受用了,一大早兒起來討賬呢。」

  唐毅笑道:「不敢,岳父岳母對我說的話,都如聖旨一般,我是絕不敢違背的。」

  懷真差點兒失笑,卻故意道:「那我的話呢?」

  唐毅道:「若是你的話……」他便靠近過來,在那嬌軟的櫻唇上親了一下兒,竟低低說道:「聖旨又算是什麼?」

  懷真雖知道他偶然私底下會有些破格的舉止言行,可卻想不到,這種話也能說得出來,當下又駭又笑,才要說,唐毅卻已傾身過來,便蹭著那唇瓣又要膩歪。

  懷真見他清早上便開始胡鬧,便皺著眉,避了兩避,畢竟給他捉個正著,正欲肆意……就聽小瑾兒吵鬧之聲從外傳來。

  唐毅知道那小傢伙兒將要進來了,暗叫不好,當下忙起身。

  懷真的心也亂跳一陣兒,即刻跟著坐了起來,兩個人各自有些神色慌張之時,就見小瑾兒竟探頭探腦地從門口跑了進來,先是叫著「娘」,轉進來看時,卻見唐毅也在,——便呆呆地只是看,連叫人也忘了。

  唐毅因是從海疆回來,新帝許他的假,自然不必早朝,當下盥漱過後,一家子吃了飯,唐毅因還有些雜事,便自去料理。

  懷真便跟唐夫人坐在房中閒話做活兒,小瑾兒在兩人身邊蹦來蹦去,十分不安分,小神佑卻在榻上靜靜地睡著,兩個人一動一靜,相映成趣。

  唐夫人看在眼裡,欣慰的無法可說,只覺得一直這般看著都不會膩,因此始終滿面含笑,又見懷真低頭做那針線活兒,便道:「你且別只顧耗那眼睛,留神頭暈,快放下……」說著,便強握住她的手,叫她歇息。

  懷真因是想給小神佑做一件兒衣裳,卻因她自個兒身子不好,在王府內的時候,李賢淑就不許她勞神費力,因此其實並不忙,只得閒便紮上一兩針,以為消遣罷了。

  這會兒見唐夫人體恤,就也停下,因此舉手也微微地揉那雙眼,正在這會兒,忽聽小瑾兒問道:「娘為什麼會跟爹一塊兒睡?」

  懷真一愣,當著唐夫人的面兒,微覺臉紅:心想今晨被小瑾兒看見那幕,故而這孩子才如此問,只得虧並沒看見別的。

  懷真不知如何回答,唐夫人卻忍俊不禁:「等你長大了,娶了媳婦兒,也便就一塊兒睡了。」

  小瑾兒似懂非懂,便搖頭:「才不要。」

  唐夫人拉他到跟前兒,笑著問道:「怎麼不要呢?媳婦兒敢情不好?」

  小瑾兒卻不答話,眼珠兒骨碌亂轉,懷真看出端倪,因問道:「怎麼了?跟祖母說實話。」

  小瑾兒才小聲說道:「小瑾兒不、不娶媳婦,要當大英雄!」

  唐夫人哈哈笑了起來:「好好好,我的乖孫兒真真有志氣。」

  懷真覺得有些怪異,便問道:「怎麼忽然要當大英雄?」

  小瑾兒搖頭晃腦,卻又揮舞著小拳頭說:「爹爹說的,讓瑾兒保護娘,還說再長一歲,就教導瑾兒……教導瑾兒……什麼來著?」他畢竟還只是個小孩兒,便忘了唐毅說的是什麼,只乾著急。

  唐夫人跟懷真面面相覷,唐夫人點頭歎道:「就知道是毅兒亂說的,昨晚上抱著他說了好一會兒呢。」喜色漸退,隱約有些憂慮之意。

  懷真倒是瞭解唐夫人的心思,便笑道:「太太是怕小瑾兒長大了跟三爺一樣、讓我跟您似的操心麼?」

  唐夫人見她懂得,便看向她,聽懷真道:「太太別擔心,我原本也是想,只要小瑾兒平平安安的,哪怕庸碌如常人也是極好的,後來……我才明白,——這世間有些事,一定得有人去做,也一定得那個人做、才能成事。倘若小瑾兒果然跟三爺一樣,也有那令海晏河清萬民安泰的才能,倒是我的造化了。」

  唐夫人握住懷真的手,只是長長歎了口氣,半是欣慰、半是感歎:「怪道他愛你,這世上誰也看不入眼,獨獨只愛你呢。好孩子。」

  唐夫人將懷真擁住,旁邊小瑾兒卻抓著那徐姥姥給做的小老虎,又玩耍起來。

  過了晌午,外頭跟隨唐毅的小廝們回來報說,宮內有旨意傳三爺入宮,故而唐毅先派了人回來說一聲兒,免得家裡惦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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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6 11:43:38 |只看該作者
☆、第 371 章

  且說唐毅奉旨入宮,上殿面君,山呼萬歲畢,趙永慕竟從帝座上起身,親自下來,將他扶起。

  前日雖則見過,然而因唐毅想著早些去接懷真,便只談了公事後,便忙忙地拜退了,是以今兒趙永慕才又特意宣他入內,彼此相見。

  此刻永慕扶著他的雙臂,凝眸細看,見那星星兩鬢,一發刺眼。

  趙永慕端詳了唐毅半晌,竟有些訥言,便慢慢地背過身去。

  唐毅同他從小到大的交情,自有些了然此刻他的心意,卻微笑道:「不知皇上今兒召我進宮,是有何事?」

  永慕閉起雙眸,徐徐籲了口氣,才回頭掃他一眼:「這次既然回來了,就不必再回去了,先前朕已經從六部以及鎮撫司、監察院中另又選了數人,都也算是能吏,倘若再加你調教點撥,必然得用。」

  唐毅聽聞,沉思了會兒:「先前海疆一行,只在浙海一帶,才有些眉目,東南沿海等地還未曾來得及過去,只怕不妥。」

  永慕說道:「浙江那些豪紳大吏們,最是狡猾難纏,偏又是頭一個要緊的地方,你如今料理妥當,已經算是難得了,其他的就不必親勞親為了罷,何況如今才打敗了倭人,只怕他們一時也不敢來犯了,你不必過於緊張。」

  唐毅搖頭,正色道:「皇上萬萬別起這樣的念頭,如今海防工事等,才起了一個頭兒,正是一鼓作氣之時,切勿以一點兒小勝就鬆懈下來。何況今番海上殲滅的倭國戰艦不過百艘不到,想倭人隱忍百年,上回新羅之戰都尚且數百艘戰船,何以此番如此?我回來之前也已經同王贇將軍商議過了,他也有此意,雖然得勝,卻也正秣兵曆馬,操練不停,如此日夜防範警覺,才能令敵人忌憚恐懼,不敢來犯。」

  唐毅說到這裡,又想了想,道:「這海防不是一朝一夕能成事的,幸而王將軍是個良將,是以浙海的海防推進才如此順利,往下便是東南,更也要不出一絲紕漏才好。」

  永慕歎了口氣,道:「今兒叫你來,不只為說這些的……不過既然說到了,朕也明白,東南處,倒是也有幾個良將,昔日跟紅毛國幾度交鋒,都是可用之才,他們眼見浙海處行進的甚是風生水起,又打了勝仗,都也躍躍欲試呢,這數月來,朕接到了許多上書,出謀陳策,要兵要錢,還有指名要軍器局那邊造的什麼……鎮海大炮跟一些火器等,他們都也眼巴巴盼著呢。」

  先前朝廷海疆雖也有戰事,不過倭人都是小股流竄,只由地方料理,不必大驚動朝廷,至於東南泉州等地,早也同紅毛、倭國等有些摩擦,互有勝負,卻也能控制,且東南離的又遠,因此朝廷也並不多放在心上,一應所用的戰船器械等,都早有些老舊。

  天高皇帝遠,彼處的將軍官長等,不免良莠不齊起來,有自行懈怠的,有抱怨無為的,有霸道跋扈的……雖然也有許多赤膽忠心胸懷大略之人,然而因朝廷並不重視此處,又看同僚不為,或者上司無能,不免也有些憂憤難言,軍防上也自也不會有大的起色。

  直至聽聞唐毅竟親任海疆使,出面巡視海防,唐毅曾是那樣舉世無雙的戰績、朝中地位又殊然,可見天子終於開始重視海疆,那些有識之士都十分歡喜敬慕,竟是日思夜想地盼望著,一來欲振奮海防,二來欲一見其人。

  早也說過,——若換了其他任何一個人,只怕也壓不住這些行伍出身、從來都呼風喚雨的地方鎮海將領們。

  趙永慕因見唐毅仍欲出行,便道:「你縱然不想別的,那也不想想你府中的嬌妻愛子們?才跟他們團聚,便要分開,你竟捨得?我看著都覺著不忍,聽聞小瑾兒都不認得你這個當父親的了?」

  唐毅聽他說前幾句,眼底尚有憂色,聽到最後,便笑道:「皇上怎麼知道這個?」

  趙永慕道:「是賢王之前入宮時候無意中說的。」又歎道:「小瑾兒如今要懂事了,你再走個一年半載,豈不想壞了他?再者小神佑也要知事了,你難道也想讓她不認得你?」

  唐毅甚愛小神佑,卻更勝小瑾兒,聽了不免難過。

  趙永慕瞧著他蹙起的眉峰,道:「橫豎如今有兩個多月的時候,你且再好生想想罷了,這段時日,你便把朕挑出來的那些人帶一帶……」

  唐毅只得遵旨,趙永慕忽地又道:「是了,還有一件事,也不知你聽說了不曾,前日禮部上書,說是沙羅國的使者已經將到了。」

  唐毅道:「有所耳聞,皇上放心,禮部眾人都料理得。」

  趙永慕頷首:「知道你會調教人,自然無礙。唉,不過,這禮部尚書的位子,朕還是要為你留著的,你且細想想再說罷。」

  唐毅一笑,兩人說到此處,唐毅忽地也想到一事,便道:「此番海戰,便把前段時候造出的那些火器火炮等都用上了,果然厲害,倭人見識了這般威能,一時半會兒該不敢捲土重來,又開了春兒,海禁當開。」

  趙永慕道:「知道了。」

  兩人說過了正事,唐毅便沉吟著,剛欲請辭,不妨趙永慕握住他的手腕,道:「別忙著走,既然這般戀家,以後不出京豈不是好?」

  唐毅不料他竟即刻看了出來,便道:「皇上還有何吩咐?」

  趙永慕笑道:「並沒有別的,是只你好歹回來了一趟,難道只府裡的是你的家人不成?你莫非忘了,這宮內也有你的親人的?」

  唐毅這才又想起敏麗,一時便不言語了,永慕道:「昨兒敏麗就叮囑朕,今兒務必叫你進宮去跟她相見,你也好見見你的小侄兒了!」

  唐毅早就聽說敏麗生了個皇子,只因外頭事務繁忙,回來後又多是連軸轉,竟然沒顧上相見,當下只得隨著趙永慕入內。

  果然自從聽聞皇帝宣召唐毅進宮,敏麗便在寢宮內盼望著呢,好歹聽宮女們報說來了,當下喜的便迎出來。

  兄妹兩人相見,敏麗驀地看見唐毅的頭髮竟白了這許多,一驚之下,難掩心酸,便先已經有淚如湧,便用力抱住唐毅,竟哽咽起來。

  唐毅見她這般,不免輕聲安撫,敏麗啜泣了會兒,才總算停了,便又抬頭看他,幸而面容並不見滄桑,仍是昔日一般的金玉之質,如磋如磨。

  敏麗點點頭,歎了口氣道:「以後,可不許再出去了。」

  趙永慕在旁聽見,便笑對唐毅道:「朕方才對你說什麼來著?」

  唐毅不言語,敏麗握著他的手,拉著進了寢殿,三個人入內坐了,敘了會兒話。敏麗問過懷真如何,又向唐毅賀了喜,便叫把小皇子抱了出來,又道:「寶殊跟著太妃玩耍去了,方才聽說你來,我已經叫人去帶他回來了。」

  唐毅將小皇子抱入懷中,見這孩子生得眉目清秀,眉眼竟跟趙永慕如出一轍,不由看看小皇子,又看看趙永慕,嘖了兩聲。

  趙永慕自知道他的用意,便笑道:「如何,這孩子很像我是麼?」

  唐毅正暗中稱奇,聞言笑說:「眉眼兒果然極像。」

  趙永慕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會兒,忽地歎了口氣。敏麗說道:「皇上為何歎氣?」

  永慕道:「當日朕跟你哥哥說過,若各自得了兒女,合適的話便配為夫妻,如今卻是不能的了。」

  敏麗捂嘴而笑,道:「其實也可以,還有小瑾兒跟安公主呢。」

  永慕道:「安兒到底比瑾兒大許多呢。」說著,便又問唐毅:「朕跟敏麗都還沒見過小神佑,那孩子可好?」

  唐毅起身,把小皇子交給嬤嬤,見提到小神佑,雙眸便亮了幾分,笑說道:「好的很,雖然還這樣小,已經知道必然是個乖巧懂事的女孩子,長大了也必然跟懷真一般。」

  敏麗跟趙永慕對視一眼,齊齊笑了,敏麗說道:「怪道哥哥這麼高興。」

  趙永慕不由歎道:「罷了罷了,以後朕若還有個小皇子,一定要娶小神佑。」

  唐毅笑道:「皇上。」語氣溫和,卻有勸阻之意。

  當初趙永慕還是一個王爺,彼此戲言,或者可以當真也無妨。如今乃是天子,若還有個皇子,兒女親家之事,自然也要謹慎斟酌,便不能似之前一樣盡情玩笑罷了。

  此時嬤嬤們便接了寶殊回來,寶殊因也不認得唐毅,忽然見多了個大臣,也有些莫名,便跟趙永慕見禮,就乖乖走到敏麗身邊兒,怯生生只是打量唐毅。

  唐毅見寶殊生得粉團一般,比小瑾兒又且高幾分,一時更有歲月匆匆之感。

  敏麗便忙教寶殊喚「舅舅」,又道:「可還記得母妃對你說過的?你的名字還是舅舅給你起的呢。」

  寶殊睜大雙眼,看了唐毅一會兒,又看敏麗,竟驚奇問道:「是小瑾兒的父親麼?」

  敏麗忍笑道:「是。」

  寶殊這才喚道:「舅舅。」慢慢地挨了過來,唐毅抬手在他的頭上輕輕摸了把,他也不抗拒,只是打量著。

  三人又略說了會兒話,唐毅見時候不早,便要告辭出宮,敏麗因叮囑他改日帶著懷真進宮,把兩個孩子也帶進來,唐毅一一答應。

  敏麗又叫他把寶殊領著出去在唐府內住兩日,只道:「哥哥這回也不知在家多久,免得以後寶殊想見舅舅也見不著呢……你把他帶回去,母親看了也更喜歡,再讓他跟小瑾兒也好好相處相處,他可喜歡小瑾兒呢。」

  當下唐毅便領著寶殊,出了宮來,回到府中,已經夜幕,懷真同唐夫人正在燈下等他歸來,小瑾兒睡了一覺方醒不久,忽然看見寶殊來了,頓時便又生龍活虎起來。

  一家子吃了飯,唐毅因聽說今兒有些拜帖過來,便先去書房查看料理,唐夫人便看著兩個孩子玩耍,見兩個拿著小瑾兒的許多玩具,一會兒擺成這般,一會兒擺成那般,一會兒又作出對打的樣子來,口中謔謔有聲,偏都還一本正經,倒是逗得唐夫人哈哈大笑。

  懷真因要回房,聽丫鬟說唐毅人在書房內,怕他才回來就操勞,便拐到書房內去。

  正唐毅看完了那些拜帖等,低頭正打量手中之物。

  懷真見狀並不進門,只輕輕敲了敲門扇,唐毅早聽見腳步聲,抬頭見是她,便把那物握在掌心裡去,笑道:「怎麼過來這兒了?」

  懷真早看見他手中拿著一樣東西,便道:「我擾了你了?」

  唐毅道:「不曾,我正要回去呢。」見她遲疑著不前,便索性一招手道:「你且過來。」

  懷真這才上前兒,唐毅在她腰間一攬,端量了她一會兒,笑道:「我方才想到一件事兒。」

  懷真問道:「什麼事?」

  唐毅心中一動,反而把右手擎出來,將掌心攤開,便見一枚三色鎮獅的私章。唐毅低聲問道:「知道我想的是什麼了?」

  懷真早羞慚滿面,低下頭去,她如何不認得,當初因要找那美人金釵,故而來他書房內亂翻一通,雖不曾找到金釵,卻找到了他的私章,因此便才在那和離書上蓋印了。

  唐毅見她如此,便不再追問,回身將印章收了起來,才道:「以後可不許你再私動我的東西了……我在岳母跟前兒發過誓,你且也給我發一個來才算扯平。」

  懷真道:「誰讓你發來著,你自願意的。」

  唐毅將她環入懷中:「是啊,我只怕我好不容易掏摸入懷的寶貝,又撒腿跑了,所以先起了誓,如今也要你起一個,不許給我再亂跑。」

  懷真咬唇看他,竟道:「我不會起誓,那是輕浮狂浪之輩才喜歡的把戲。」

  唐毅笑道:「好啊,我只一片真心誠意,倒成了你口裡的輕浮狂浪之輩?」說著,手便在她腰間輕輕地一撓。

  懷真癢起來,便欲跑開,唐毅自然不會放開她,見她嬌喘著求饒,他反而受用,只笑道:「你還不向我致歉?不然就快些兒起誓,要不然,一晚上也不能停呢……」

  懷真笑得眼睛都濕潤了,渾身酸軟無力,只顧喘吁吁的,眼見前頭就是書架,再也逃不開的,便轉過身來,舉手抵著他,帶笑斷續道:「好三爺,是我錯了,求您饒了我還不成麼?」

  唐毅聽她這般相求,果然不再呵癢,只是往前一步,便攏住懷真。

  懷真身不由己後退一步,忽地覺得有物硌著,原來身後便是書架,自然退無可退。

  唐毅垂眸望去,卻見此刻懷真臉色泛紅,燭光之中,豔過桃花,他便索性將手兒一握,輕輕壓在那書架上,低頭便吻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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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3
發表於 2017-5-26 11:43:54 |只看該作者
☆、第 372 章

  話說兩人在書房內繾綣難言,不必多說。當夜,唐毅先沐浴過後,便又抱著小神佑玩耍。

  這會兒因他們回了房中,小瑾兒跟寶殊兩個也一塊兒過來,纏著唐毅,童言童語,說個不停。

  頃刻懷真也洗漱過了,回來見四個人圍著桌子,——唐毅懷抱小神佑,瑾兒跟寶殊一左一右挨著他坐著,看著真真兒是說不出的有趣。

  懷真便忍笑道:「三爺幾時變成孩子王了?」

  唐毅正拿著那八角彩球在神佑跟前兒晃動,逗著她笑,見狀便咳嗽了聲,把球給了寶殊。

  小瑾兒卻道:「給我給我!」便來搶奪,寶殊爭不過,就任由小瑾兒拿了過去。

  懷真見狀,便對唐毅道:「小瑾兒這樣霸道,你也不說說他呢?」

  唐毅才笑道:「小瑾兒,不可如此,要記得兄友弟恭才好。」

  小瑾兒自然不懂何為「兄友弟恭」,唐毅便同他說些兄弟要彼此友愛的話。

  寶殊卻很機靈,道:「舅舅別說弟弟,弟弟年紀小,我該讓著他。」

  懷真詫異道:「寶殊這樣懂事。」她因喜歡,便走過來,在寶殊臉上親了口,溫聲道:「以後可要教導弟弟,不要慣著他才好呢?」

  寶殊便乖乖地點了點頭。

  小瑾兒聽了寶殊如此說,又看懷真親他,不由嫉妒心發,忙道:「我也不要了,給哥哥,娘!娘!」一邊兒叫著,一邊仰頭,盼望地看著懷真。

  懷真很懂兒子的心意,便也笑著把他抱住,在那肉呼呼的小臉上也親了下,道:「這樣才乖。」

  小瑾兒一時也心滿意足。

  不料唐毅在旁邊兒看了,便道:「親了他們兩個,獨我跟神佑是沒人理會的。」

  懷真橫他一眼,因俯身過來,見小神佑雙眸烏亮,帶笑望人,她便也湊過去,在神佑臉上吻落:「好孩子……」

  唐毅見她神情裡竟是那般溫柔,不覺心動,便低低笑道:「輪也該輪到我了?」

  懷真禁不住笑了出聲,又因見寶殊跟瑾兒都眼巴巴看著,便只在他手臂上用力抓了一把,示意他收斂。

  唐毅也不做聲,只是笑吟吟地。

  正在此時,唐夫人派了嬤嬤來,要接寶殊跟小瑾兒過去那房裡睡,懷真正要哄兩個孩子過去,不料小瑾兒道:「我也要陪著娘睡。」

  懷真意外道:「說什麼呢?」自打小瑾兒出生,多半是奶母在隔間內照料著,晚上並不跟懷真同睡,只偶爾才會抱著他睡。

  小瑾兒說著,便跑到床邊兒,試著要爬上去,卻他人小腿短,便只是在床前亂蹭罷了,試了幾回,爬不上去不說,反而幾次差點兒跌倒,可他竟十分執著,仍是堅持不懈。

  唐毅轉頭看小瑾兒,也有些意外,然而見他這般「笨拙」,卻又忍俊不禁。

  懷真卻知道是因今兒早上被瑾兒看見了唐毅跟自己同榻……故而此刻才這般,便過去勸道:「祖母等著你呢,不許胡鬧了。」

  小瑾兒聞聽,卻大有不願之意,竟道:「娘為什麼不要瑾兒了?」

  懷真奇道:「娘哪裡不要瑾兒?」

  小瑾兒扁著嘴,道:「爹爹可以在這裡睡,瑾兒為什麼不可以?」

  唐毅原本沒想到這點兒,忽然聽了這話,差點噴笑。

  懷真正搜腸刮肚地想要安撫,唐毅已經起身,笑駡道:「臭小子,你娘是爹娶的媳婦兒,自然跟我一塊兒睡,你很快長大了,自然不可以……等以後自個兒娶了媳婦再一塊兒罷!」

  小瑾兒聽到這樣的話,他是小孩子,哪裡會懂,當下更加不樂,便要哭訴委屈。

  誰知還沒放聲兒,唐毅已經道:「又要哭包了不成?連神佑也要笑話你了!」

  小瑾兒正張開口要放聲大哭,聞言便噎住了,眼淚汪汪卻偏不出聲,瞧著極為可人憐。

  懷真畢竟疼惜兒子,見唐毅這般,便要勸慰,不料唐毅道:「這孩子鬼精靈著呢,你一勸,他就越發精神了,不必理他。」

  懷真扯扯他的衣袖,寶殊在旁看著小瑾兒委屈,便細聲細氣道:「弟弟,我在宮內的時候,也不跟母妃娘娘一塊兒睡的,咱們去見太太罷。我陪著你。」

  唐毅道:「你瞧你寶哥哥。」

  小瑾兒皺起眉心,萬般不樂,偏此刻唐夫人那裡又來人問,懷真只得把小瑾兒抱起來,在他臉上親了口,道:「太太想你跟寶殊呢,乖乖地先去這一晚。」

  小瑾兒瞅一眼唐毅,終於不甘不願地答應了,到底跟嬤嬤去了。

  兩個小孩兒出門,懷真凝眸望了一陣兒,才回來對唐毅道:「你做什麼著急攆他,頂多再兩個月,你便又要離開了,好歹也讓跟他多多相處,倘或這一去又一年半載的,只怕回來的時候,又不認得你了。」

  唐毅正抱著神佑走來走去,便先在神佑臉上也親了一下,又見神佑笑得甚是可愛,他便忍不住贊道:「爹爹的乖女兒,真是人見人愛,比臭小子強多了。」才交給奶母抱了去安歇。

  懷真聞聽,啼笑皆非。

  唐毅走到懷真身邊,隨口說:「小瑾兒是男孩兒,不必總是慣著他,還是嚴苛些好。」然而想到懷真所說,也有道理,想到白日趙永慕說的那些話,心頭竟微微一沉。

  是夜,兩人安歇無話。次日,懷真因對唐毅道:「再過兩日,是姥姥八十的大壽,你可要騰出空兒來,咱們過去幽縣給她老人家賀壽呢。」

  唐毅答應,果然特意將諸事排開,不提。

  這一日,便是徐姥姥的八十大壽,先前因李霍之事,又加上蘭風認祖歸宗,恢復身份,另還有唐毅這一宗,因此李家在幽縣之中,早也不復當初,赫然已經成為名門望族。

  再加上李准如今也在軍中歷練,前途無量。

  而女眷之中,細算起來,家中竟有三位誥命夫人,一位王妃,一名郡主,因此自然聲勢無兩。

  且喜李家又不是那等掌不住的門戶,李興本是個忠厚之人,徐姥姥又極仁慈的性情,因此這幾年來,非但並無惡行,反陸陸續續只做些齋僧佈道,施粥施米的善舉,更是人人稱讚。

  壽辰前一日開始,李舅媽早命底下眾人蒸了無數的壽包,在門口發放給那些貧苦之人,方圓百里眾人都知道了,歡喜雀躍,紛紛前來領取。

  大壽當日,來往的車輛、轎子等把整條街都堵住了,幽縣當地的士紳官員們無一缺席,紛紛前來不說,京城內賢王一家,唐府唐毅同懷真,以及張珍容蘭……也早早地便來到給老人家賀壽。

  除了這些人外,卻竟還有李霍舊日的一干同僚,竟都記得此日,但凡能親來的,都親來給老人家磕頭……那不能來的,也托人送了賀禮,只道替李霍為老人家做壽。

  徐姥姥見了這許多人,想到李霍……忍不住感極淚落,忙叫快快起身,安排酒席好生招待。

  李賢淑的姊妹們自然也都回來了,美淑跟愛玲早先返回,巧玲仍是最後,還未現身。李賢淑還以為她又要拿喬,不料姊妹聚首後,聽美淑說起,才知道另有內情。

  美淑道:「姐姐這些日子也不常回來,因此還不知道呢?巧玲跟陸波先前鬧的很是厲害……她還跑來家住了幾日呢,是娘怕你知道了糟心,才不肯跟你說的。」

  李賢淑詫異,忙問端倪,美淑道:「提起來沒得叫人生氣,可還記得當初姐夫出事兒麼?陸波竟是慌了,生怕把他們家也牽扯進去,便在家裡百般埋怨巧玲,他家裡那兩個老不死的東西,也跟著作威作福的,說巧玲是掃把星,要連累全家,竟又打又罵,還讓陸波休了她……」

  此事過去很久了,李賢淑卻從未聽說,當下動了怒,美淑道:「巧玲哪裡肯,陸家的人便攛掇著,說她不敬公婆、凶妒成性,一定要休了她,巧玲又氣又怕,還以死相逼過,把娘都驚動了,跟嫂子一同過去,痛駡了他們一陣兒……他們因忌憚娘跟嫂子的身份,這才不敢鬧得太過離譜。」

  李賢淑早氣得皺了眉,蘭風先前出事那一陣兒,人人都以為天塌了,再也沒有轉機之日,愛玲兩口子倒是不怕嫌疑,登門了數次安撫李賢淑,美淑好歹也去過兩三回,巧玲只在起初的時候露面過,以後便再未出現。

  李賢淑因知道她素來是那個性情,也不理會,何況當時她也無暇理會別的了,卻不知原來巧玲家裡另有波瀾。

  這會兒,愛玲見美淑都說了,便也忍不住道:「說來也真叫人瞧不起,平日裡看似人五人六的,又是當官兒的,乃是我們三個當中最頂力似的了,沒想到出了事,竟是這樣可恨!這倒也罷了……以後姐夫因沒事兒了,又是這個身份,他們家裡竟又都變了臉,恨不得跪在地上求三姐原諒。」

  李賢淑擰眉道:「巧玲就這麼忍了?」

  美淑道:「她倒是還算有點氣性,反而帶著孩子回到家裡來了。最後是那陸波來求了三四次,才勉強回去了的。」

  李賢淑嗤之以鼻,冷笑道:「這算有什麼氣性?不過仍是個膿包!這種男人,還貪戀他什麼?有用的時候抱著腿,沒用的時候恨不得把你的心也踹出來。不快些兒一拍兩散,還留著他再找機會多踹幾腳?遲早晚被踹死了,呸!」真是恨其不幸,怒其不爭。

  正說著,就聽聞巧玲跟陸波等來了,三姊妹才停了口。

  巧玲倒仍是無事人一樣,然而氣焰不再似昔日一樣囂張,反而有些小心翼翼、默默無語似的。三個人也不提那件事,彼此坐著只是閒話了一陣兒。

  只李賢淑抽空,便出門,因叫小廝喚了蘭風出來,在門上叮囑了他幾句,蘭風聽了,點了點頭,便自去了。

  話說因懷真帶著小瑾兒跟寶殊,應玉又帶了小狗娃,張珍家一對兒雙胞兄妹,便委實熱鬧的無以言喻,孩子們只在徐姥姥身邊兒湊趣,老人家瞧著這許多好孩子們,早喜得心花怒放,眉開眼笑。

  眾人又各自備了壽禮,不必贅述。

  熱鬧了整整一日,外頭又請了戲,並不在李家大院內演,而是在幽縣的大戲檯子上,給幽縣的父老鄉親們看,一直到入夜後,人才漸漸散去。

  是夜,李賢淑因久不曾回家,徐姥姥年紀又且大了,此夜便不曾回家去,只在李家歇了一晚上,唐毅跟懷真也便同在。

  巧玲美淑愛玲見李賢淑不回去,便也都留下了,幾個姑爺,除了陸波,其他兩人也都留宿,晚上吃酒後,各有住處不提。

  李賢淑私下就問蘭風道:「你可說他了?」

  蘭風道:「且放心就是了。我同他說的很明白,雖並沒說什麼重話,他豈會不知?早就變了臉色,其實很不必跟他挑明,只派人細細查訪,以後若他們家還作祟,我自有法子擺弄他,只不肯跟這種人生氣罷了。」

  李賢淑道:「我又何嘗願意,只不過實在氣不平,平日裡跟著咱們沾光,恨不得嚷嚷的滿天下都知道是親戚,出了事兒就是這個腔調,我的脾氣,真恨不得立刻打死了,偏偏巧玲要在這歪脖樹上吊死。」

  蘭風笑道:「莫生氣,只顧氣壞了自己。你也不必過於惱怒,一來,這是個人的性情使然,而來,或許有一種緣法。」

  李賢淑不等他說完,便道:「什麼緣法?有緣也必然是孽緣!」

  蘭風便點頭道:「你說的很對,難道這世間只有善緣,沒有孽緣不成?自然是善惡兩分的……比如說,你跟我之間,便是善緣,你我情投意合,神仙不換,而懷真跟唐毅兩個,倒也是有緣的,也是那情比金堅的善緣……可是巧玲跟陸波,或許就是孽緣了,他們兩個或許是前世誰欠下誰的,故而今生必須償還。所以她縱然受苦委屈,也自不肯回頭……不管是善惡,冥冥中自有註定罷了,咱們是局外人,何必只乾著急呢?」

  李賢淑聽他長篇大論說了這許多,便笑道:「好好,我隨口一句,你就說出這許多大道理來,偏偏讓人覺著有些信服。」

  兩人正說到這兒,忽地聽到裡頭徐姥姥喚了聲:「大妞兒,快來!」

  李賢淑聽得是叫自己,又聽徐姥姥聲音帶驚,不知發生什麼,忙抽身回去,蘭風也怕有別的事,也忙趕著入內。

  卻見里間兒,徐姥姥坐在桌邊椅子上,正定定地看著手中一物,而在她面前的桌上,擺著許多賀禮,有的用匣子盛著,又的被打開,有的卻並沒有,狗娃兒,寶殊,小瑾兒三個圍在邊上,正也跟著看。

  原來方才徐姥姥正看著三個孩子玩耍,因狗娃見這滿桌子的東西好玩兒,便要看,徐姥姥就叫他們三個小的隨便翻看,不料翻到一個匣子……打開來,卻吃了一驚。

  李賢淑先掃了一眼,見屋內並無異樣,便忙上前道:「娘,是怎麼了,一驚一乍的……」

  徐姥姥道:「你瞧瞧!」說著,便把手中之物舉了起來給她看。

  李賢淑只顧看徐姥姥面色去了,並未留意她手中之物,此刻低頭,燭光中,才見徐姥姥手中握著一個三色的玉手鐲,竟正是昔日懷真送給她、後來在賑災義賣大會之中被人買了去的福壽鐲!

  李賢淑驚喜交加,忙也握住了,問道:「哪裡來的?怎麼又回來了?」

  徐姥姥顫巍巍指著面前一個錦匣,道:「是這個匣子裡的……這是誰送的來著?」

  應蘭風看了一眼,心中已經有數,卻並不說。

  李賢淑也覺著這個匣子有些眼熟,正思忖著,這會兒,卻聽得寶殊乖乖說道:「這是舅舅送的。」

  小瑾兒見這些大人們竟都不知道,便也捂著嘴笑說:「笨笨,是爹爹送的。」

  李賢淑這才想起來,白日裡的確是唐毅把這匣子送給徐姥姥的,當時並沒打開看,誰想到……

  李賢淑發了會兒呆,喃喃道:「不是三萬兩被人買了去的麼?」

  蘭風笑道:「不必再猜了,他素來是個最有心的,當初岳母把這鐲子拿出去,只怕他早知道,自然是他叫人買了的,今兒才藉故又送還給岳母,乃是他一片孝心罷了。」

  蘭風雖然猜到,卻並不知具體內情:原來當日,唐毅果然是派了人過去,本想把徐姥姥的福壽鐲跟懷真的美人金釵一塊兒買了的,不料雖然福壽鐲到手了,可半路殺出一個慕寧瑄來……

  徐姥姥看了半晌,心中感念,含笑點頭。

  李賢淑卻只想著一件事,便苦笑道:「這毅兒,看著穩重,可也真真兒是個沒算計的!三萬兩銀子……哪裡是個小數目,他就這麼扔出去,連個響兒也沒有。」

  蘭風只是忍笑,含笑道:「很是。」

  李賢淑又道:「這如果是我的鐲子,我就要好生供起來,三萬兩呢,哪天若是不留神碰著了,只怕我也要心疼死。」她嘴裡這般念叨,卻小心給徐姥姥把鐲子戴上。

  徐姥姥也笑道:「你說的我也不敢戴了。」

  李賢淑雖然肉疼,卻咬咬牙道:「罷了罷了,橫豎不是花咱們的錢。」說到這兒,忽地問道:「怪了,為什麼不見毅兒跟阿真呢?」

  徐姥姥道:「方才唐大人跟我說了,要帶真哥兒出去走走呢,我答應了。」

  李賢淑笑道:「這烏漆墨黑的,跑哪裡去?也不怕有狼出來。」

  小瑾兒懵懵懂懂道:「狼?」此刻他還有些不知「狼」為何物,一時疑惑。

  寶殊見他雙眼睜大,以為他怕,竟安撫道:「瑾兒不怕,哥哥會保護你。」

  狗娃兒畢竟年長些,竟興高采烈:「哪裡有狼,看我打死它。」

  徐姥姥等見狀,均都大笑起來。

  話說唐毅帶著懷真,便離開李家,也不帶丫鬟小廝,更不用馬車,只兩個人共騎著一匹馬兒,將她摟在懷中,用披風裹住,一路出了城,竟來至郊外。

  此刻夜風徐徐,因開了春兒,並不覺得如何沁涼,反覺有些舒爽。

  懷真同唐毅夜行,且又人在馬上,委實驚喜非凡,便四處張望,卻見因月色極好,映的四野明亮,看來跟白日風光,更為不同。

  懷真也覺得適意,便仰頭看他,笑道:「 三爺,你又鬧什麼?」

  唐毅任馬兒迤邐而行,也是閑閒散散地說道:「想著帶你出來透透氣兒。咦,你看前面兒。」

  懷真抬頭,卻見前方不遠,月光之下,有一片林子,花瓣在月影下朦朦朧朧,閃閃爍爍,似月光下的雪色浮動,懷真覺得眼熟:「這是……啊……是那日的梨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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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4
發表於 2017-5-26 11:44:06 |只看該作者
☆、第 373 章

  且說唐毅忽地帶了懷真夜遊,便來至昔日那梨花林中。

  當初李霍尚在之時,受唐毅囑託,曾「騙」了懷真來此同他相見……彼時還似美人如花隔雲端,相望不得相親的時候,如今時光荏苒,卻已經得償所願,嬌妻愛子,攜手相陪,承歡膝下。

  怎不叫人感歎,世事正是靜好。

  懷真眼望著那月光之下的梨花簇簇,喜歡之餘,不免想到李霍,唐毅見她忽然不做聲了,便將她往胸前帶了帶,單手在她肩頭輕輕一拍:「不必傷懷。」

  忽地也想到一件事,便又說道:「之前你把姑奶奶的那些藏物等都給了戶部?」

  懷真見他忽地說起此事來,才打起精神道:「我知道姑奶奶是疼我、又不肯放心,才把所有都託付我……只是……我何德何能,怎能消受得起,先前又且想著,那東邊海疆仍要用錢,南邊的時疫也要妥善料理,自當是做些好事,姑奶奶若是知曉,應該也不會怪我胡為。」

  唐毅點頭而笑,摸了摸她的臉頰:「你可知道,姑奶奶收藏的那些東西雖然難得,可更難得的,是這份承繼的殊榮呢?故而唐家雖然不缺珍器重寶,可因這份榮光,卻仍有許多人盯著呢,聽聞都給了你,可知有多少人暗中吐血不迭?」

  懷真忍笑,便鑽入他的懷中,低聲問道:「那你呢?」

  唐毅笑道:「我自然是得意的很呢,正好兒給他們瞧瞧——看我的懷真,正是天底下最獨一無二的,故而姑奶奶才最看入眼,才格外照料。」

  懷真心裡沁甜,抿著嘴偷笑,反而啐道:「呸,好不知羞,只顧說嘴不成?那時候誰是你的……了?」彼時兩個人和離,正是冰凍僵局的時候。

  唐毅見她賭氣,卻含笑仍道:「我從來都當你是我的,我打小兒看到大、從來都鍾愛的女孩兒……」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竟微微俯身低頭,便吻向她的櫻唇。

  一襲披風,把她仔仔細細裹在其中,馬上方寸,卻是兩個人無比緊密親近的世界,懷真聽見是誰的心跳聲,怦怦然,格外清晰。

  夜風徐徐,四野無聲,只小蟲兒躲在路邊兒喃喃。

  馬兒仿佛也被這溫柔夜色感染,便停了下來,呆呆站了會兒,仿佛在思索何去何從。

  頃刻,馴順的大眼睛一眨,便低頭探頸,從路邊擼了一嘴青草,慢慢嚼吃,聊以為安慰。

  良久,唐毅才將懷真鬆開,垂眸望著她的唇瓣,在月色之中也有些微微地水色,同流溢的眼波交相輝映,愈發叫人心動。

  他勉強吸了口氣,將心神略微鎮定,抬頭看去,卻見已經來至梨花林旁邊,於是便又一抖韁繩。

  白馬會意,便嗒嗒得得,不緊不慢地進了林子。

  一樹樹梨花從身邊兒蹭過,花枝被碰動,微微搖曳,懷真不由笑念道:「並轡花叢裡,無琴不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唐毅笑道:「可知我最喜歡並轡這一句?」低頭在她臉頰邊兒上貼了貼。

  眼見已經到了花林深處,唐毅便翻身下馬,把懷真輕輕抱了下來。

  懷真早先跑到一棵梨花樹下,仰頭癡癡打量,靠近了細看,才見蕊白沁香,映著月色,更見高潔絕色,所謂: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

  此刻唐毅把白馬兒鬆開,馬兒甚通人意,就也只俯身低頭,也於這梨花林中徜徉自樂去也。

  懷真正在呆看,唐毅走到身後,便將她又抱入懷中,低頭在她髮鬢頸上輕吻,說不盡的輕憐蜜愛。

  懷真怕癢,又且有些怪羞的,便道:「這樣好的景致,且好端端地看會子罷了,只管鬧騰。」

  唐毅「嗯」了聲兒,仍不舍鬆手:「我原本也是此心,奈何美景不如伊。」

  懷真回頭看他,歎道:「一早兒認得你的時候,竟不知道三爺這樣會說甜言蜜語。」

  唐毅挑了挑眉:「正是這個理,不認得你之前,我也不知自己竟有這份本事,必然是娘子調教的好。」

  這一句話,說的懷真又喜又笑,又且羞臊,便轉開頭去,道:「罷了,越發無狀了,真是替三爺臊得慌。」話雖如此,那心底卻早就又亂了一池春水,又如小鹿亂撞。

  此刻,眼望周遭美景醉人,才驀地又醒悟過來:當初這人把自個兒騙了來,哪裡也做過什麼好事的?

  懷真原本心無旁騖,忽然想到此情,頓時便瞄向唐毅,卻見他抬頭望著那簇簇如雪梨花,若有所思。

  懷真按捺心神,便道:「如何不說話,在想什麼?還是……惱了我?」

  唐毅聞言回頭,道:「方才跟你說的話,尚未說完……」便握住她的手,往前緩步而行。

  走不多遠,竟見在中間兒空闊之處,有一處小小地屋架,以木樁為地基,底下懸空,距離地面一人高之處,造成一座小小樓閣的模樣。

  上回來時,還不曾見,懷真詫異道:「此處如何會有屋宇?何人所建?」

  她本好奇,想上前細看一看,忽然想到裡頭或許有人,便忙又靠近唐毅身邊兒,低低問道:「可是有人住在裡面兒?」

  唐毅見她膽怯,便故意笑道:「或許有,你喚一聲,看看會有什麼人跑出來?」

  懷真最禁不住嚇,卻聽出他的戲謔之意,舉手在他肩膀上捶了兩下兒:「不許唬人。」

  唐毅才笑起來:「放心,沒有人,這原本是看林人所居之處,只等結了梨子才來罷了,如今又哪裡會有人特跑來此處?難道除了你夫君我,還有別人有此閒情雅意?」

  懷真松了口氣,卻又止不住笑:「好不知羞。」

  此刻唐毅輕輕跳上閣樓,見裡頭果然空闊無人,只堆放著些鬆軟稻草,他便夾了一捆,又跳下地。

  懷真正不知他要如何,唐毅已把稻草放在一棵極大的梨樹底下,又把自個兒的大氅卸下,蓋在上頭,這才拉了懷真坐了。

  懷真心喜:「多謝。」彼此相挨而坐,倚靠大樹,抬頭看花枝搖曳,天青月滿,耳畔隱隱還能聽見洢水河滔滔而過的潺潺之聲,如斯景致,美輪美奐,無法言喻。

  美景當前,兩人一時都不曾出聲,只覺得靜謐寧和的此刻,只堪細細體會才好。

  只唐毅凝望了會兒,到底忍不住,便轉頭看懷真,果見她仰頭呆看那花月,他便湊過來,在腮上親了一下。

  這才打破了長久的寂靜,懷真掩著腮道:「三爺……」

  唐毅凝視著她的雙眸,忽然說道:「我已想好了,先前跟六部之人也略有通氣兒,想這梨樹林甚好,梨花如雪,又靠近洢河,不如在此地前頭,建一座忠烈將軍祠,把本朝開國以來,為國殞身的將士們,按形容塑真身,刻碑篆名,記錄彰表功績,也讓官員百姓們逢年過節,時常過來祭拜……這樣的話,這護佑江山萬里的忠烈英魂,也不至無主寂寞。」

  懷真心頭震動,定睛看著唐毅,此刻雙眸之中已是一片感念動容之色,喃喃喚道:「三爺……」便蘊淚笑道:「三爺,你想的很周全。」

  唐毅道:「我心中一直有這個念想,直到見你把姑奶奶的東西捐了,才篤定了這份想頭。」

  懷真不由靠他近了些,伸手摟住腰間,悄聲說道:「三爺,能跟你在一塊兒,真真兒是好。」

  唐毅說了此事,又聽這話,便斂了心神,轉頭只看向她,道:「這話也是我想說的,我先前說,懷真是我的,然而我又何嘗不是懷真的?」說話間,便低下頭去,在她額間又親了口。

  這次懷真卻並未躲,反而慢慢抬起頭來,仰頭望著唐毅,見月光映著他的容顏,越發顯得玉容皎皎,君子匪然。

  而鬢間的星星華髮,被月色濡染,卻也透出幾分柔和的淺色……

  懷真對上他的雙眸,情不自禁湊了過去,便在他的唇上緩緩印下。

  唐毅起初不動,只任憑她蹭著自己的唇瓣,尚有些生疏,也難免羞怯,卻是難得並未退縮,反而堅定的吮著他的雙唇,仿佛要通過這般極至溫柔的動作,讓他知曉她溫柔的心意。

  好風如水,透過花叢,無數雪色花瓣簌簌抖動,似淺吟低唱,似萬物有情。

  唐毅終究按捺不住,手臂順著滑至腰間,驀地用力,抱於膝上……

  此即情到好處,早已無可抽身,懷真斜躺在他膝頭,仰望著唐毅,所見竟是青天宛若碧海,月影灑落,花枝浮動,卻都不及斯人絕色。

  不由身心迷醉。

  廝纏半晌,唐毅便停了下來,緩緩調息。

  懷真察覺異樣,便問道:「怎麼了?」

  唐毅摟著她,卻不動作,只道:「再過一陣兒罷了……」

  懷真心中一動,便抿嘴笑道:「什麼再過一陣兒?這會子是不是在想別的了呢?」

  上次她回到唐府,他迫不及待拉了她進臥房內……彼時他說「並未再想別的」,她問「是想什麼別的」,他兀自不認。

  此刻,卻不由不認,何況縱然嘴上不說,身子上卻早已經說的極明白了。

  唐毅見她面帶戲謔之色,不由笑道:「你這丫頭壞心,我是一片為了你好……你看我捱苦,竟還忍心捉弄呢?」

  懷真悄然低語:「我哪裡捉弄了……你且說……又怎麼為了我好了?」

  唐毅想了想,皺眉歎道:「上次生小瑾兒的時候,已經把我唬的不知怎麼樣,我一生也沒那麼擔驚受怕,唯獨這幾次,竟都因你。」說這話,眼底便透出幾分悒鬱之色,卻並不是為了自個兒,而是疼惜她受得那許多苦楚。

  懷真怔怔望著他,聽他又低低道:「後來這遭,你被劫走了……你雖不曾跟我說詳細,我又豈能不知?」

  當初,王浣溪抱著小神佑回去,通知淩景深行事……後來回到京內養傷,這幾日唐毅回來後,雖不忍問懷真,到底也從王浣溪口中聽到過。

  唐毅早就明白,浣溪的性子,也是那種亦正亦邪,於她而言,黑白對錯都可忽略,只為達目的而已。

  然而她說起那夜出逃、城隍廟中種種,雖時隔這許久,卻仍是有些崩潰之意。

  王浣溪勉強講述過後,曾道:「不怕得罪您,或許您早也看出來了,我從來都瞧不起她,覺得事事比她更強,然而那夜……反是她撐著我,若不是她,我自也跑不出來……才知道先前,我不過是自以為是罷了。」

  說這句話之時,王浣溪眼中竟滾出淚來。

  ——其實非止於此,後來她又聽聞懷真縱身墜海之事,不由便回想起當初在鎮撫司內,她遇見挾持了胭脂的招財,可知當時她只有一個念頭,要避免惹禍上身,後來他被招財以性命要脅,面對唐毅手持的利箭,唯一的念頭,也仍是要活著!

  以她的心思性情,無論如何也想不出當時的懷真……到底是因一種什麼力量,才有膽從那極高的雀室之上,飛身赴死!

  她更加想不到,為什麼看似柔弱只如一朵花兒似的懷真,竟有那種強大到令人恐懼的勇氣!一而再地做出令她想也不敢想之事。

  唐毅斂了思緒,便把懷真壓到胸口,沉聲道:「我也從不肯輕易發誓,只覺得說出口來,反倒顯輕薄了,但是……我立誓絕不會再讓你受那種苦楚。」

  懷真轉頭,在他胸前靠近心的地方親了親:「三爺,我不怕的。」

  唐毅苦笑道:「你這丫頭,你是不怕……我卻是怕極了,你的身子又要好生補養……不可造次。」說完,便低下頭來,又只在那唇上磨蹭。

  懷真回吻了他數回,忽地抬手勾住唐毅的脖頸,在他耳畔低低道:「我已經好了。」

  唐毅一愣,有些不敢信她的意思。

  懷真又在他鬢邊親了親:「三爺不必苦捱,心裡想什麼別的了……就行……罷了。」

  話猶未落,唐毅早壓下來,忽地又想到什麼似的,便抱住她,跪坐於腰。

  此刻他背靠梨花樹,雙眸極亮地望著懷真,懷真無措道:「三爺……」竟不懂他這是何意。

  唐毅笑了笑,低低在她耳畔也咬了幾句,月色之中,懷真的臉卻極快地暈紅起來:「這如何使得?我、我不……」

  唐毅溫聲道:「這地上涼,且從了我可好?」

  懷真咬唇:「倒是不該答應你,總是想法兒來為難人。」

  唐毅靠在樹上,一眼不眨地望著她,微笑道:「可我知道娘子不忍拒我。」

  所謂: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

  此刻,卻也正是江流宛轉,芳甸繚繞,花林月照,霰淡如煙的時候。

  美景良辰,可詠可歎,亦可是有情人兩情相悅,繾綣難舍。

  懷真俯視唐毅,起初她尚且羞而不能,還須他以手扶持,然而在她無意中微動之時,卻見他眉頭若蹙,竟自喉中發出一聲悶哼,那聲音入耳,竟如天籟!

  看著唐毅雖則情動、尚有些端莊自持的容顏,懷真忽然想到:原來她可以左右他,也可以掌握他,她是他的,他也完完整整,被她擁有。

  從來都是他指引,是他主導,是他掌控,可……這一次,是她!

  一切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從生澀無知到追隨本心……連月明花夜也都旖旎起來。

  直到誰失了控的悶聲低喘,入耳入心,何等動人。

  他的後背緊緊抵在梨樹上,花樹承受不住,隨之猛然顫動,滿樹的梨花飄飄灑灑,如一場最溫柔最醉人的花雪,覆了樹下愛侶滿頭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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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5
發表於 2017-5-26 11:44:18 |只看該作者
☆、第 374 章

  話說兩人,於月明花下,顛鸞倒鳳,十分歡暢,竟是前所未有之美好境界。

  懷真兩世為人,竟也是從未想像,有朝一日,她自個兒也會行如此「放浪形骸」之舉……可偏偏令人無法自拔而沉耽其中,縱知道荒唐不堪,卻欲抽身而不能。

  極至清晨,耳畔傳來啾啾鳥鳴,懷真低吟了聲,略睜開雙眸,恰巧看見一片雪色梨花瓣,飄飄揚揚,自小閣樓外旋了進來,竟以一種無比輕靈之姿,落於眼前。

  她兀自未曾反應過來,輕輕眨了眨眼,心頭才閃過數幕場景。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猛地一顫,幾疑是夢,然而待爬起身來之時,不免腰肢酸軟難耐,她低頭一看,見身下仍鋪著唐毅的大氅,身上卻蓋著一件兒他的外袍。

  正愣怔中,忽地聽見外頭有些聲響。

  懷真緩緩起身,轉頭看去,卻見自閣樓的隔板之外,視窗上忽地冒出一枝子盛開正好的梨花,仿佛還帶著清早兒新鮮的晨露,向著她輕輕地晃了晃。

  懷真不由睜大雙眸,既驚且笑,正盯著那花枝看,便見自旁邊走出一個人來,擎著花枝子,唇挑淺笑,星眸微光,正含笑看著她。

  懷真早猜到便是唐毅,這人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如此小孩兒的玩鬧也行,她便往前一挪,抬手在窗戶上一搭,半伏在窗戶邊兒,也含笑回看:「又是做什麼?」

  唐毅眼睛看著她,便笑念道:「斜髻嬌娥夜臥遲,梨花風靜鳥棲枝。難將心愛和人說,說與青天明月知。」

  懷真聽著他輕聲頌來,字字入耳,格外受用,不由眯起眼睛,竟嘿地一笑。

  她不言不笑之時,總叫人覺著似有心事,然而展顏而笑,卻自然有一股嬌憨甜美之意,讓人見了,也自忍不住心情愉悅。

  而此刻晨慵初起,青絲垂落兩肩,更襯得玉容光華,唐毅禁不住抬手,在她的鼻尖兒輕輕一刮,又揉了揉她的頭,便把那枝梨花遞了過去。

  懷真拿在手中把玩,又舉起來看了會子,忽地想起來一事,便忙對唐毅道:「我竟忘了,昨兒咱們並沒回去……家裡頭還不知急得怎麼樣呢?」

  唐毅見她著急,便安撫了幾句,又笑道:「放心,我出來的時候交代過了,也同姥姥跟岳父都說過,不礙事。」說話間,唐毅縱身輕輕躍到樓上,將她攙扶起身,替她整理妥當,才自著了衣袍,又抱著她下了閣樓。

  只聽他呼哨一聲,那白馬聞聲,不多時便得得而回。

  白馬因也得了一夜自在,在河邊吃草河水,如今見了主人,便撒歡起來,懷真見它撅嘴來蹭,便壯著膽子摸了摸它的臉,白馬用鼻子蹭了她的手一下兒,便乖乖地不動了,極大的眼睛裡亦是一片乖柔,果然萬物有靈。

  當下兩人便又同乘一騎,返回幽縣。

  幸而此刻平明時分,路上行人並不算多,唐毅仍將懷真裹在胸前,她身形嬌小,連頭也蒙住的話,一時竟看不出來是兩個人。

  而他著意催馬兒快行,懷真禁不住這般風馳電掣的顛簸,便在他懷中不住地驚叫連連,更加緊緊地將他抱住,反惹得他暢快得意大笑!

  直到回了李家,徐姥姥是打小兒勤勞慣了的,一早兒便起來了,正在院子內,覷起眼睛看那新長的菜蔬,聽得腳步聲,見兩人回來,便笑著起身。

  懷真自先回屋,稍微收拾,唐毅卻是清早兒便去洢水河邊自己洗漱過了的。

  徐姥姥看著他,真真兒越看越愛,越看越敬,不由心中安慰,便覷眯著眼,舉手笑道:「唐姑爺,這個手鐲子,可是你送的?」

  唐毅微笑道:「正是,本就是您老人家的東西,如今不過是物歸原主,只盼您老人家也多福多壽,便是兒孫們的福分了。」

  徐姥姥聽他這般謙和,說的且又如此動聽,一時感肺動腑,不由便有些老淚縱橫。

  忙忍住了,拿帕子擦了擦眼,才又笑著連聲誇讚說:「你真是很好……真哥兒有你這樣的夫婿,我這輩子的心願都滿了。」

  兩人說了會子,蘭風李賢淑等聽聞回來了,便過來相看,倒是知道唐毅的性情……雖看著是個最穩妥守規矩的,時不時卻偏石破天驚、令人意外,因此齊齊地不提昨兒他們不歸之事。

  何況李賢淑也早去看過了懷真,見她嬌容帶羞,卻明明是極高興的模樣,李賢淑自然也不肯多說,只笑道:「嘖嘖,還是你們年輕活泛,這般有情有趣兒的,你爹就從沒有這份兒心思……」

  一句話,把懷真羞得已經紅暈滿臉了。

  因此眾人整理打點,便離開李家,李興跟李舅媽、美淑巧玲愛玲等,均都立在門邊相送。

  更有許多看熱鬧的鄉親,也都來湊趣送行,見隊伍整齊,人物俱都出色,均讚歎念佛不已。

  不多時,車馬回了京中,蘭風跟唐毅都是騎馬,兩人閒散說話,議論些朝堂上之事。

  眼看將進城之時,蘭風忽然想到一件事,便對唐毅道:「前些日,小絕因重傷,那竹先生說要那勞什子的噬月輪才能勉強相救,是建儀來了府上,把那物找了去……原本是你從沙羅把此物帶回來的,可知道其中妙用?」

  唐毅自打回京後,事無巨細,一一聽下屬們彙報,同僚們告知……雖然也知道淩絕重傷,懷真相護,然而他自知道懷真的性情,試想淩絕因她負傷,倘若不得安好,她又於心何忍,因此對唐毅而言,也自希望淩絕安好如初。

  只是卻沒有聽說此事。

  而懷真雖然知道,然而兩人重逢之後,事務繁雜,心緒起伏,一時竟也忘了跟唐毅說這回事。

  此刻唐毅聽蘭風說起來,一時震驚,面上卻仍並不見如何慌張,只道:「我只知道這是佛家的神器,具體如何,還並不十分清楚。」

  蘭風道:「不礙事,我只是隨口一說罷了,因小絕好了,聽聞建儀把此物取了回去,只怕不日便要送回來。」

  唐毅也道:「我亦是這般想的,郭侍郎君子端方,進退有度,乃是個最穩妥之人。」

  兩人說著,便入了城,車馬沿路,在十字路口便分開了,蘭風跟李賢淑等便回王府去,唐毅便伴隨著懷真的車,往唐府而去。

  不料就在拐彎之時,卻見一頂轎子,從旁邊路上緩緩而過。

  唐毅掃了一眼,那轎子中的人正也放下簾子。

  隔著轎簾,耳畔依稀卻聽路邊人笑道:「賢王爺的岳母八十大壽,端的轟動熱鬧,好些兒大官去幽縣拜夀呢,這不,永平郡主跟唐尚書大人也都去了。」

  轎子裡的人聽了,微微冷笑,竟喃喃道:「唐毅、唐毅……為何是你?為何是你!」手搭在膝頭,一瞬握的死緊。

  這轎子中的人,面色清冷,容色雖憔悴,卻難掩靈秀脫俗之意,自然正是淩絕。

  淩絕因動怒,微微有些昏沉之意,便往後一靠,閉了雙眸。

  此刻,心底卻又浮現……在噬月輪中所見所經歷的場景。

  那日懷真自唐府偷偷跑來淩府,纏著他不肯離去,唐毅親自追來,因見他不慎推倒懷真,始終面沉似水的唐毅,竟然動了怒。

  他親自抱了懷真入內室暫歇之後,便對淩絕道:「我有話同你說。」

  淩絕聽他語氣森然,神情漠然而莊重,知道是有要事,便命丫鬟守著懷真,自己引他來到書房,驅退了小廝,掩起門扇。

  唐毅卻並不立刻開口,只是在書房內左右踱步,仿佛在思量什麼。

  淩絕本不敢插嘴,見他大有躊躇之態,便道:「您是想對我說什麼?」

  唐毅聞言,皺了皺眉,才轉過身來,望著淩絕道:「當初你為何,會對應大人行事?」

  淩絕見他不言則已,一開口果然是令人不堪承受的話,便擰眉低頭沉默了會兒,才道:「既然是您問的,我不敢隱瞞。外頭的人都覺著我是大義滅親,然而我之所以對應家這般,不過是為了報仇。」

  唐毅卻絲毫也不驚,反而只望著他,淡淡問道:「報仇?」

  淩絕握緊雙拳,道:「是!我不信您竟絲毫也不知道,當初我爹,便是窺破了應蘭風跟肅王的勾當,被他們聯手滅口的,我親眼見他進應公府內宅,他自應公府回來,便口吐鮮血,且臨死前一再交代我不可復仇……我自然知道哥哥的心意,他怕我反被應賊所害!」

  唐毅竟而一笑,然而這笑中,卻依稀有些悽楚之意,又像是聽了什麼好笑的話。

  淩絕說的正是心中至痛之事,見他如此反應,不由皺眉道:「大人何意這般神情?」

  唐毅徐徐歎了口氣,仰頭若有所思,片刻才問道:「僅僅只為了這個?」

  淩絕張了張口,似有不忿之意,卻畢竟礙於他的身份,不得發作,且又聽他問的仿佛別有深意,淩絕便道:「另外,若不是應懷真跟應蘭風,郭姐姐何必另嫁他人,又如何會落得那個下場,可知她臨死曾對婢女說過……她極後悔……」

  這回,唐毅不曾插言。

  淩絕便咬牙道:「我平生至愛、最看重的兩個人,卻都因他們家而死!我怎能善罷甘休?」

  此刻提起淩景深,兀自心痛如絞,難以平息那股恨意。

  唐毅聽到這裡,才又是一笑,抬手在額上撫了一把。竟閉著雙眼,自歎道:「陰差陽錯……陰差陽錯,難道果然是命中註定?」

  淩絕大為不解,抬起袖子,將眼中的淚拭去,道:「您此話何意?我雖然是一心報仇,難道不是應家他們罪有應得?」

  唐毅點點頭:「應蘭風自然是有把柄的,可還不至於要到被抄家滅族的地步。」

  淩絕一顫,竟上前一步:「您說什麼!他勾結外敵,意圖謀權篡位……都已經是皇上開恩,才掠過此情不提。」

  唐毅面無表情道:「應家是有人意圖謀逆,卻不是應蘭風,或者說,他也許曾有過謀逆的念頭,但他最終卻仍是懸崖勒馬,只不過……並沒有人給他一個機會。」

  淩絕咽了口唾沫:「不!我不信!這件事,刑部跟鎮撫司都已經定案了!皇上也都過目的……」

  唐毅並不辯解,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然而就只是這一個眼神,便已經掀動了淩絕心底的虛,他眼睜睜地回看唐毅,半晌,便後退兩步:「不!你不必指望說服我,我不信!絕不信!」

  唐毅垂下頭去,又長籲了口氣,才道:「這書房,我其實是熟悉的,你可知道?」

  淩絕正心神激蕩中,一時竟沒留意他說什麼,唐毅又道:「想當初我小時候,便常跟你哥哥玩耍,也常來這書房內打鬧,那時候我甚是頑皮,有一次打鬧中,失手便弄壞了一個寶瓶,惹怒了你們府的太太,我雖然承認是我所為,可太太仍是不由分說,把他打了一頓……景深受了委屈,卻一聲不吭,事後反而笑著安撫我。」

  淩絕聞聽他提起淩景深,淚頓時又如雨一般落下,喃喃喚道:「哥哥……」

  唐毅的雙眸也是微紅,又道:「我本以為……他會是我一輩子的兄弟。」

  淩絕早已經泣不成聲,往後又退一步,伸手撐著桌子,想到淩景深昔日的疼愛種種,悲傷難以自已。

  唐毅頓了頓,才道:「然而景深心思深沉,他的心事,若不宣之於口,等閒不會有人猜到。連我,也是後知後覺。」

  淩絕忍住哭泣,勉強抬頭看他:「您指的是什麼?」

  唐毅雙眸透出幾分冷意來,道:「比如,你所說的,他那日進應公府的內宅,是去見何人。」

  淩絕怔住,連哭泣也忘了:「莫非您知道?」

  唐毅道:「我知道,然而我知道的已經遲了。」

  淩絕見他果然是有內情似的:「哥哥到底是去見何人?」

  唐毅仰頭,又閉了雙眸,然後輕輕地說了兩個字。

  淩絕聽了,不敢信:「您說的是誰?」

  唐毅負在身後的手微微握緊,再睜開雙眸之時,目光已經清明,沉聲說道:「我說,是明慧。」

  此刻對淩絕來說,一瞬竟如被冰封住了似的,出一口氣兒都是艱難的,一絲絲帶著冷冷的冰淩子,只好強笑問道:「這話……我很不懂,哥哥為何去見……三少奶奶?」

  唐毅仍是面不改色,口吻也自平淡無奇:「當日應府宴請,她自也去了,你不信,可以自行查證。至於你哥哥為何去見她……你可以再細想想,他雖然是個滴水不漏的人,可是你也並不笨……只是雙眸被仇恨所迷,又且不肯往別處想罷了,你只管回想,昔日他在之時,可有什麼異樣之處,你自明白。」

  唐毅說罷,淩絕直著眼睛,忽地想到在唐毅前往沙羅之時,淩景深曾在林府擔任林沉舟的貼身護衛,那時候……

  往事一幕一幕,從眼前飛速而過。

  淩絕抽絲剝繭,竭力回想,然而在唐毅說出淩景深去見明慧之時,他心中就早生出一個極為恐怖而不堪的聯想來,此刻再行回思往事,果然……

  然而他心中拒絕承認,無法面對,只抱著頭哀叫道:「不!不!」

  唐毅喉頭微動,眼底已是絕然一片,既然開口了,那就……一了百了罷了。

  唐毅又冷冷然道:「至於你所說郭白露,只怕你是誤會了,郭建儀曾一再想要撮合你跟她,是她執意不從,熙王府,是她主動要進的,至於她最後的下場……你又何必把責任推在別人身上?」

  淩絕聽他一字一字,沉聲說來,卻竟像是千萬把冰刀,從天而降,將他的肉身跟魂魄均都割裂成碎片。

  然而……怎有可能!他所堅信不疑的一切,竟都是假像?那他所謂的復仇,又算什麼?!

  淩絕深吸一口氣,宛若末路狂徒的困獸,揮拳啞聲道:「不對,不對,你休想哄我!哥哥是應蘭風害死的,是他!郭姐姐也是被他們逼死的……他們欠我,欠我的!」

  唐毅一聲不響,只是極為沉默冷靜地看著淩絕,眼中透出幾分無可奈何,幾分憐惜,幾分……莫名。

  他豈會不知此刻這少年的心情?

  淩絕此刻的否認,就如垂死掙扎,其實他心中早已經相信,然而倘若真的承認相信,他將……情何以堪,將何以度日……

  還有,應懷真,那個曾一廂情願、深深戀慕他的女孩兒。

  那一腔的真心摯愛,何等的無邪何等的激烈,又哪裡是那些三心兩意的女子能相比的。

  她本該被捧在手掌心裡好生呵護疼愛,卻偏偏遭逢坎坷,被人踐踏至此。

  唐毅原本不想說出這些,畢竟木已成舟,難以挽回;畢竟淩絕是淩景深最鍾愛的弟弟,他曾發誓要照料他;更畢竟,懷真已經忘記了前塵。

  而他所做的,便是竭盡所能愛護她,給她自己所有的一切,可是怎奈,她縱然忘記了所有,唯一忘不了的,竟然仍是……

  ——淩絕!

  這個她曾深愛,然後又曾恨絕了的少年。

  縱然千萬人不明白,甚至連唐毅自個兒起初也有些誤解,然而越同她相處,竟越是懂得:

  應懷真之所以唯獨對淩絕念念不忘,並不是別人眼中的舊情未忘或者其他的不經之談,而是那刻骨銘心中的——恨!

  她本能地記掛著淩絕這個名字。

  對她而言,——對這個在應公府出事之後、便義無反顧跟淩絕決裂,回到應公府想跟家人共同赴死的女孩兒來說,對於害死她全家的首惡,她絕不會愛,亦絕不能忘。

  她總要惦記著他,總要出現在他跟前兒,因為她的確是忘不了,這個害了她全家之人。

  卻因失憶的緣故,她也跟眾人一樣,不知自己因何只念著他。

  然而唐毅卻是慶倖她忘記前塵了,這樣對她而言,可以不必那樣痛苦,畢竟擔負著那常人無法忍受的苦痛,沒有人能夠再繼續正常度日。

  若是無心冷情的人倒也罷了,偏偏,她是那樣爛漫而激烈的女孩兒,愛一個人,便不吝表露自己的愛意,縱千萬人非議,她眼中也只有淩絕。

  那日在應公府的書房內,他無意中聽見她的表白……他一直以為自己七情淺淡,然而在那一刻,門內的他,竟然無端地祈望、渴求自己,也會被人這樣不顧一切、天真熱烈、不帶任何塵雜地,全心相對。

  然而理智如他,便又覺得,自己未免要求的太多了,他一生圖謀,不過是朝堂跟江山而已,兒女情長這種事,輪不到他。

  故而才冷然離去,故而立刻……就跟林明慧成了親。

  當時他想,斷了自己的後路,也斷了那一絲不知為何萌生出來的……對那女孩兒的渴望。

  那瞬間,他曾極為渴望好生地守住那玲瓏無瑕的心思跟愛慕。

  只是想不到……後來,竟至於如此。

  一直到他終於……

  忍無可忍。

  便在這時侯,外頭有丫鬟來報:「應姑娘跑出去了!」——然後,他們兩人,都見到了令他們畢生都難以忘記的那慘烈一幕。

  轎子中的淩絕一震,再醒神之時,呼吸卻仍是難以平復。

  他按著胸口,拼命冷靜,才終於聽到自己微顫的聲音,冷冷說道:「去郭府……不!去打聽郭侍郎如今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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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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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75 章

  且說淩絕命人打聽郭建儀此刻在何處,然而讓他意外的是,——這會兒,郭建儀不在郭府,也不在戶部,而是在宮中。

  自從上回秋蔚之事,郭白露複狠病了一場,近來方有些起色。

  先前郭夫人進宮探望女兒,回府之後,便同郭建儀說了此事,話語之中隱隱有些憂慮之意,今日郭建儀便是入宮探妹的。

  誰知才進了皇后寢宮,便見有個意外之人也在,竟然正是應含煙。

  原來應含煙因郭建儀的緣故,是以對郭白露始終心懷幾分好感,縱然先前秋蔚作出那種大逆不道之事,含煙亦覺著是婢子惡毒,並不十分疑心白露,何況她又病了,因此含煙時常前來探望陪伴,今兒正也在的功夫,便見郭建儀來到了。

  彼此乍然相見,郭建儀上前分別給兩人見了禮,含煙端望著他,面上自是不便露出一絲一毫來的,又知道他們兄妹相見,必然有體己話要說,因此只略寒暄了幾句,便藉故起身去了。

  含煙去後,郭白露道:「哥哥今日得閒?」

  郭建儀打量她,卻見果然比先前更清減了幾分,原先是豐腴些兒的鵝蛋臉,如今下巴都微微地尖了,幸虧氣色尚好。

  郭建儀便道:「是,娘娘近來可好些了?」

  白露微微笑道:「大好了,勞哥哥記掛,昨兒母親進宮來,說哥哥近來甚忙,我還以為一時半會兒見不到呢,如今見著您,自然更好了幾分。」

  郭建儀隨之一笑:「如此臣就放心了。」

  至此,兩個人面面相對,竟不知再要說什麼,正宮女送了湯藥上來,白露便慢慢喝了。

  郭建儀望著她喝罷,才方道:「娘娘且要善自珍重鳳體才好,如今聖眷正隆,且公主亦聰慧可愛,以後大好的日子尚且長著呢。」

  郭白露聽到這裡,便點頭說道:「哥哥的意思,我倒是明白的,你是在寬慰我呢。」

  雖然是親兄妹兩人,然而只因郭白露如今貴為皇后,郭建儀身為臣子,有些心底的話,反而越發不便說出口來了,因此郭建儀不免默默了。

  郭白露端詳著,又道:「哥哥可還有什麼話跟我說?」

  郭建儀見她如此相問,便道:「並沒什麼別的話,只是想娘娘放寬心志,妥善保養,畢竟還有許多人牽掛著呢。」

  白露聞言,便想起昔日在府內之事,不由一笑,道:「哥哥放心,我是無礙的,只不過前些日子因為……才有些動了氣罷了,如今已是過去了。」

  郭建儀問道:「娘娘說的,是秋蔚之事?」

  白露歎道:「可不是麼?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犯了什麼魔怔,也曾想過這其中是不是有些誤會,只是皇上在氣頭上,我竟也沒有法子求情,何況我身為皇后,宮內鬧出這般駭人聽聞的醜事,又偏偏是她動手,我若為她求情,反像是袒護她一般,唉……只能也怪自己素日少了留心,才會疏忽之下,生出此事,故而又惱她,又惱自個兒,才又病的狠了。」

  郭建儀聽了這一番話,面上不動聲色,只也淡聲道:「秋蔚的確不像是個心狠手辣、會做那種事之人。」

  白露微蹙眉頭:「這話也只我跟哥哥私底下說罷了,外頭可不能再提,免得又給人覺著咱們是袒護自家人呢。」

  郭建儀點了點頭,又看郭白露一眼,卻見她神態溫和淡然,顯得十分平靜。

  心念轉動,郭建儀便說道:「不知娘娘還記得先前我同您說過的話不曾?」

  白露道:「哥哥指的是?」

  郭建儀道:「過去有段時候了,大概娘娘不記得也是有的,記得那會子,靜貴妃還並未有喜,我就同娘娘說過——只要我仍在這個位子上,只要娘娘不出差錯兒,縱然靜妃生了皇子,娘娘的正宮地位,也仍無人撼動。」

  白露面上略有些不自在,卻仍是笑道:「記得,哥哥說過的話,我怎麼會不記得呢。正是這個道理。」

  郭建儀不答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白露也只是含笑回望,片刻便柔聲說道:「哥哥且放心,妹子怎會不懂你的金玉良言?已是明白了的,以後行事,也一定會更加小心謹慎,另也已在嚴以治下,不至於再如先前般心慈散漫的……讓那些不曉事的底下人鬧出什麼不好、反累壞了咱們的名兒。」

  郭建儀見她這般說話,心頭略定,又坐了片刻,白露叫人把安公主帶出來。

  小公主已經十分活潑,拉著郭建儀道:「舅舅!」

  郭建儀抱了會兒,倒是十分喜歡這女孩子。白露在旁看著他們這般和美,忽地說道:「哥哥仍還沒想過成家之事?」

  郭建儀笑了笑,只一搖頭。

  白露道:「哥哥只勸我把心放寬,目光也要遠些,怎麼自己竟不懂這個道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哥哥這般出色的人物,也很該為自己著想了才是。何況母親也早盼的不知如何了,哪一次入宮、不把哥哥的事念叨個幾次的?只看哥哥忙碌,不好擾著你說罷了。」

  安公主道:「母后,可是要給舅舅娶個媳婦子?」

  白露便笑起來:「是。」

  安公主抱住郭建儀的手,十分依戀道:「我喜歡舅舅,我給舅舅當媳婦子可好?」

  白露「噗嗤」便笑了起來,郭建儀見她這般童言無忌,天真爛漫的,也忍不住笑了。

  只因安公主來到,又羈絆著郭建儀略坐了片刻,才終於出了皇后寢殿,正沿著廊下外出,便見前方欄杆處站著一人。

  身段婀娜,帛帶隨風飄拂,一身兒的素色衣裳,立在那風口裡,飄然若仙。

  郭建儀一眼便認出是含煙,卻在看見的一刻,立即又垂了眸子。

  含煙早在此處等候多時,春日的風雖然並不如何冷,可仍隱隱透著幾分淡淡料峭之意,吹得她的臉隱隱有些發白,卻並不願離開。

  一些宮內內侍都在遠處站著,一聲不敢出。

  郭建儀緩步上前,恭謹行禮。

  含煙早看到他來到,面上忐忑喜色一閃而過,便也仍做一臉的平和淡然。

  她凝視郭建儀一會兒,才道:「郭侍郎近來可好?」

  郭建儀聽她聲音溫和,便答道:「多謝太妃牽掛,向來甚好。」

  含煙聽著他的聲音,心頭悸動,不覺呆呆眼前之人。

  一晃這許多年過去了,然而在她心中,難以磨滅的卻唯獨那在應公府牡丹園中的一幕,眼前這氣質穩重的青年,依舊是當年溫柔內斂的少年郎,一見傾心,一生難忘。

  暗中攥緊了手,含煙才又笑道:「大人若是得閒,便常進宮來看看皇后也是好的,畢竟這深宮寂寞,大人又是皇后的親兄弟。」

  郭建儀垂眸答道:「太妃說的是。」

  當下兩人都未再說什麼,含煙怔怔地望著郭建儀,不言亦不動,只憑著目光……一絲一絲描摹過他的眉眼,容顏,她早就將這人的相貌銘刻心底,然而卻仍是禁不住想要多見他一次,每當見了他之後,卻更加無法讓自己的目光從他面上移開。

  當看著他的時候,那些寂寞冷清,喧嘩吵鬧,令人不堪忍受的種種,才仿佛盡數消失,不復存在了。

  一直到郭建儀開口說道:「若是沒有別的吩咐,臣告退了。」

  含煙從回憶中清醒過來,終於點了點頭:「好……」

  郭建儀仍是不抬眸,只是拱手行了個禮,邁步將走之時,卻又止步:「太妃……」

  含煙早就轉身,凝眸盯著他,卻見郭建儀垂著目光,道:「太妃也請擅自珍重。」

  含煙眼睜睜地看著他,並沒意識到自個兒的淚便在這一刻墜了下來。

  郭建儀說罷,一點頭,仍是看也不看含煙一眼,邁步往前,徑直而去。

  含煙凝視著他的背影,往前一步,便扶在玉欄杆邊兒上,死死地望著那一道身影下了臺階,看他端直凜然地一步一步,往外離去!

  話說郭建儀回到戶部之後,才發現淩絕已經在部內等了他良久。

  兩個人敘了禮,郭建儀道:「你的身子仍是不算太好,如何不緊著在家裡歇息,只顧跑出來做什麼?」

  淩絕道:「我有一件事,特地來尋哥哥的。」

  郭建儀舉手示茶,道:「不拘派哪個小廝過來就是了,何必親自來一趟。」

  淩絕說道:「這件事自然需要我親來,聽竹先生說,當日我昏迷不醒之時,多虧了哥哥取了噬月輪過去,才保了我之性命?」

  郭建儀見他是說此事,有些意外,便道:「當時性命攸關,雖不知確鑿,到底要一試的,如何?你所來跟此事有關?」

  淩絕點頭:「是,不知如今噬月輪是不是還在哥哥的手上?」

  郭建儀道:「是在,我想著親自送到賢王府,一直並未得閒。」

  淩絕思忖了會兒,說道:「我有個不情之請,哥哥把此物給我可好?」

  郭建儀疑惑:「這是為何?」

  淩絕說道:「因有一件極要緊的大事,我需要一用。」

  郭建儀皺著眉頭,細細看了淩絕半晌,說道:「小絕,並不是我不答應,只不過當初是因救人,才貿然去賢王府討了此物過來,如今正該是物歸原主的時候了……再給你,只怕不妥……」

  淩絕微微一笑:「哥哥豈不知賢王是我的恩師,我用完了之後,自會再完璧歸趙。」

  郭建儀對上他的雙眸,雖不知淩絕到底是想如何,然而總覺得大不妥,這一刻,他心中無故竟想起來……當初懷真在玉佛寺內,同自己所說的那些驚世駭俗的話……雖不知如何,卻莫名在此刻冒想出來。

  忽地又閃念想到——在唐毅出使新羅、噩耗傳來之後……懷真匆匆跑回內室,拿出來的正也是此物,彼時她的言行舉止……

  郭建儀心頭微震,便正色道:「小絕,你休怪我不近人情,只是畢竟是我親手取來的,自也要我親自送回去,你倘若要此物,何不親自跟賢王去說?——這物件本並非我所有,如今我若是把它給你,豈不是慷他人之慨?這般行事毫無道理。」

  淩絕聽他如此說,便點點頭:「哥哥說的有理,是我來的唐突了。」

  郭建儀見他不再追著要討,略松了口氣。

  淩絕便道:「既然如此,等哥哥送還了王府,我再去借用就是了。」說著,便起身告辭,郭建儀忙起身相送。

  兩人往門口走了幾步,淩絕忽地放慢了步子,便對郭建儀道:「哥哥先前入宮,是去探望皇后娘娘了麼?」

  郭建儀道:「正是。」

  淩絕止住腳步,轉頭看著郭建儀,臉色有些奇異。郭建儀問道:「怎麼了?」

  淩絕道:「靜妃娘娘生了皇子……聽聞皇后前日又被皇上申飭呢?皇后可還好?」

  郭建儀笑道:「你放心,娘娘不是那等想不開的性情。」

  淩絕點頭歎道:「這我就放心了。」

  郭建儀挑了挑眉,聽他如話裡有話,果真,淩絕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道:「我跟哥哥打小兒是最好的,有些話就不必拐彎抹角說了,皇上跟唐尚書的關係如何,哥哥是知道的,唐家且又是那樣,如今靜妃又得了皇子,真真是盛極一時,無人可比。連皇后的鋒芒都被壓的絲毫不存了呢。」

  郭建儀見左右無人,便道:「為何竟說這些?」

  淩絕淡淡說道:「只是提醒哥哥,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哥哥還是多留些心思,得閒也多入宮看看皇后娘娘罷。」淩絕說著,深深看了郭建儀一眼,方轉身往外而去。

  郭建儀目送淩絕離開,想著他臨去的話,便轉身自回屋內。

  淩絕這些話,郭建儀豈會不知?然而如今在位的並非昏君,郭白露也不是那不識大體分寸之人,靜妃更是個賢德之極的性情,故而他才一再叮囑郭白露,切勿行差踏錯,只要仍保住如今這個局面,她的地位便不至於動搖。

  然而淩絕的口吻,竟似大不祥一樣……

  淩絕為人雖偶然偏執,可卻從來不是那等隨意妄言之輩,何況郭白露之於他……也並非別人可比,他自不會隨口詛咒白露而已。

  如此……此話何來?

  郭建儀思來想去,心中竟有些悚然,他皺著眉,回到內室,便從書架子右手側、一個隱秘的格子抽屜裡拿出那個方匣子,躊躇片刻後,方輕輕打開,卻見裡頭靜靜地躺著的,正是那一枚玉白色八卦形的噬月輪。

  郭建儀端詳了片刻,手指在噬月輪中間的玉白之上輕輕劃過:這個物件兒,到底有何玄妙?

  正在思忖,忽地聽外頭侍者來報:「海疆使唐大人來拜訪侍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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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6 11:44:47 |只看該作者
☆、第 376 章

  話說淩絕因先前傷重之故,這許多日子來並未上朝,自戶部出來之後,便只仍回了淩府。

  正往內而行,忽地聽得有些吵嚷之聲,隱隱傳來,淩絕側耳細聽了會兒,聽出是淩夫人的聲音。

  他不知發生何事,便邁步往前而行,剛進了月門,便見前頭牆角花叢邊兒上,是淩夫人唉聲歎道:「可氣,可氣,好端端的貓如何就死了!」

  淩絕怔然,遠遠看了一眼,果然見淩夫人素日最愛的那只鴛鴦眼的白色獅子貓死在地上。

  跟隨淩夫人的丫鬟便道:「方才還好端端地,只看它在那邊兒打滾兒扒土,一會兒的功夫便這樣兒了,莫非是吃了不乾淨的東西?」

  淩夫人斥道:「胡說,咱們府內哪裡會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去!仔細找找,別是哪裡混跑來的死耗子之類,把管院子的也叫來,仔細查問!」

  丫鬟們忙四散開各自行事。

  淩絕正欲走開,忽地一個丫鬟驚呼了聲,淩夫人道:「是怎麼了?」

  那丫鬟忍著驚慌道:「沒、沒什麼……只不過如何這兒埋著只死了的雀兒呢,還這樣大……」

  淩夫人啐道:「死了的雀兒罷了!再鬼驚鬼詐的,先狠狠地打上一頓。」

  淩絕聽到「死了的雀」,只覺得耳熟,仿佛在哪裡聽過,卻也不以為意。

  他便往書房內去,邊走邊吩咐跟隨的小廝道:「去哨探看大爺如今在哪裡,若是得了閑,就叫他來找我,有要緊事。」

  淩絕吩咐過後,正欲去書房,不料走到半路,忽然見素來跟隨清妍公主的一個宮女走來,行禮道:「駙馬爺,公主聽說您回來了,請您過去相見。」

  淩絕站了站,當下便只得跟著那宮女前往臥房。

  入內之後,果然見清妍公主坐在桌邊上,見了他來到,便略略笑道:「駙馬身子才好,如何就在外頭奔波?」

  淩絕見她並不似個體貼的口吻,反隱約帶些譏諷,便面無表情道:「多謝公主關心。」

  清妍眉頭一蹙,卻仍笑道:「我在宮內住了幾日,畢竟有些厭倦了,何況……」說著,便對旁邊的嬤嬤道:「把小姐抱過來。」

  先前淩絕臥床不起之時,先前昏厥,清妍尚且帶著女兒見了他兩次,誰知因當時懷真每日親往……清妍自然是受不得這個,當著淩絕的面,自不好鬧騰起來,但私下裡撞見懷真,不免又要使臉子或者刺上幾句。

  懷真尚能不以為意,清妍卻竟再也不肯前往,偶爾又對淩夫人訴苦。

  誰知淩夫人雖也不喜歡懷真,可畢竟聽竹先生說過,這般對淩絕最好,因此淩夫人反也安撫清妍罷了。

  清妍賭氣在宮中住了十幾日,本來想淩絕清醒後,縱然是做樣子,也必然會入宮相見……誰知竟然從來不曾有過。

  到底還是清妍熬不住……何況她總是在宮中居住,也並不妥當,因此今兒才帶著女兒出宮回府。

  是以這孩子自打生了下來,淩絕竟不曾認真看過,如今見清妍命人把孩子抱到跟前兒,淩絕心中一動,這才垂眸看去。

  那嬤嬤倒是個曉事的,便笑道:「駙馬好歹抱一抱呢,瞧瞧小姐生得多好。」說話間,就把繈褓往淩絕胸前一送。

  淩絕身不由己,只好抬手抱了過來,低頭細細看去,果然見繈褓裡是個極好的女孩兒,雖然還如此幼小,可卻如花似玉,嬌嫩雪白,十分水靈。

  淩絕不由看怔了:想不到如今自己也有了女兒,而且,是生得這個模樣兒?

  嬤嬤見淩絕發呆,便湊趣又道:「看小姐多乖巧,也盯著駙馬看呢,必然知道是她的父親了。」

  旁邊伺候清妍公主的宮女們見狀,也笑道:「可不是,但凡見過的,都說像極了駙馬跟公主呢……長大了一定也是個極出色的美人兒!」

  這許多日子來,清妍自然也聽了好些讚美之詞,可是這會子卻更不一樣,尤其是見淩絕看著女孩兒,一臉呆怔的模樣。

  清妍便心花怒放,故意笑道:「誰又知道呢。」

  不料淩絕聽了眾人這許多話,心中一動之間,恍惚中竟想:「這是我的女兒……懷真跟唐毅,也有了小瑾兒跟小神佑,然而,倘若是我跟懷真所生的……」一念之間,心頭竟絞痛起來,臉色也立刻變了。

  清妍公主正留心看他,忽然見他臉色發白,身形微晃,清妍便忙搶到跟前兒,先把女孩兒抱回來,遞給嬤嬤,才扶著他問道:「你怎麼了?」

  淩絕痛的說不出話,踉蹌後退幾步,跌坐在椅子上,手撫著胸口,這一刻:仿佛又細細體會到在噬月輪之中,發覺自己的心都沒了之時,那種挖心掏肺似的痛楚!

  清妍公主知道他重傷之下,身子未愈,生怕有個萬一,才要叫人去傳太醫,淩絕握住她的手道:「不必、驚動。」

  清妍雖然口上總說恨他,然而卻正是因愛極了他,故而才依依不饒,如今見他痛的如此,便道:「你別只是強撐,何況才好,有什麼大不了的,就在外頭亂走!你若還有個萬一,我跟孩子可如何是好?」說著,竟忍不住落了淚。

  淩絕見她先前時常冷言冷語,又總不去見自己……還以為她是斷了心的,如今聽了這番話,才知道她心意未改,便定了定神,道:「你不是恨我的麼?」

  清妍一愣,臉上有幾分忸怩之意,啐道:「誰說過了?你自己亂想不成?」

  淩絕望了她一會兒,不知自己該哭該笑。

  清妍咳嗽幾聲,從嬤嬤手中把女孩兒接過來,對淩絕輕聲道:「罷了,先前的……且不提了就是,只如今,你且給你女兒起個名字罷?我還沒給她起名兒呢,先前只顧一氣兒亂叫。」

  淩絕眨了眨眼,看看清妍,又看看那女孩兒,手指在那極嫩的臉頰上輕輕擦過:「名字?」

  清妍點頭,看著女孩兒笑道:「她的父親是堂堂的欽點狀元郎,翰林學士,自然會給她起個天下無雙的好名字呢。」

  淩絕若有所思地想了會兒,忽然道:「那就叫……‘來生’罷。」

  清妍愣住:「什麼?」

  淩絕閉起雙眼,想了半晌,便微笑道:「是,就叫‘來生’罷。淩來生。」

  清妍張了張口,眉頭蹙起,自然覺著這個名字太過古怪……而且這其中的含義仿佛……

  清妍擰眉看著淩絕,想要翻臉發作,然而自個兒才回來,如何就好立刻又吵起來?

  清妍思來想去,忍了口氣,道:「為何要起這個名字?」

  淩絕並不回答,反而起身,往外而去。

  清妍看一眼女孩兒,終究耐不住,便追了過去,卻見淩絕站在視窗,望著外間,竟是念道:

  「相思似海深,舊事如天遠。

  淚滴千千萬萬行,更使人、愁腸斷。

  要見無因見,拚了終難拚。

  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來生願。」

  清妍聞聽,渾身竟忍不住有些發抖!她早猜到淩絕心意只怕有些內情,如今聽他念出這一闋詞,更加明白他起這個名字的用意,當下再也忍不住。

  不料才要說話,忽地有丫鬟來到,匆匆說道:「公主,二爺,不好了,太太不知何故,竟氣衝衝地往大爺那邊兒去了。」

  清妍不覺一愣,淩絕轉頭,問道:「不知何故?」

  丫鬟道:「先前太太因那只臨清獅子貓無緣無故死了,便在那傷感,誰知管院子的人在花園內發現兩隻死了的大雀兒,大家便都說雀兒跟貓都是給人毒死的……太太不知怎麼了,就帶著人去大爺府內了。」

  淩絕聽了,心中一動,便想起來自己曾在哪裡聽過「兩隻死雀兒」的話了,當下只淡淡道:「知道了。」揮手示意那丫頭退了。

  清妍見那丫鬟去後,便暫時忘了女兒名字的事,只對淩絕道:「太太是怎麼了?貓死了,怎麼去哥哥府上?難不成,還是哥哥毒死的?」這一句,本是信口頑話罷了,誰知竟歪打有些正著。

  淩絕道:「大哥自然不會做這種事。然而也許是別人做了,也未可知。」

  清妍忍不住笑道:「什麼意思,既然不是哥哥,莫非還是……」說到這裡,猛然停口,擰眉盯了淩絕一會兒:「你說是她?可……可她為何這般?」

  淩絕不願跟她多說,只道:「我有些倦了。」

  清妍見他忽然閉口不談,又驚又急,卻也無法。

  淩絕撇下清妍,自回到書房內,便躺在那羅漢榻上,雖然看著面色安靜,然而心底,那前塵往事,卻竟如遊絲飄舞一般,不停地飛來舞去,毫無定時。

  忽地又想到淩夫人去那府內的事,若是換在以前,他只怕早就想法兒周旋,然而……

  因知道了前世曾發生的事,再加上那兩隻雀兒……心中竟升起無邊寒意,一想到林明慧三個字,哪裡還想去沾染半分。

  當初,正是在懷真出京往詹民那天,他領著淩霄淩雲欲去賢王府……當時兩個孩子童言無忌,你言我語,所提起來的,便是花園內死了雀兒、明慧不許去花園等話。

  前些日子,他也隱約聽那管理院子的人提起,說是好端端地一棵大木槿花樹竟然死了,且是整棵都枯死了。

  自然是不會無緣故的。

  若是不知前世之情,只怕也疑心不到這上頭來,只不知母親因何知曉了。

  然而不管如何,如今,他已經不想再插手這些了,也並沒有精神再去管其他。

  淩景深進門的時候,見淩絕直直地平躺在羅漢榻上,看著神色平靜,然而是太平靜了,更加上他重傷這次,消瘦太多,因此躺在彼處,就如紙片兒竹枝一般。

  不免有些,觸目驚心。

  景深故意咳嗽了聲,才緩步往前。

  榻上淩絕聽了聲響,便睜開眼睛,舉手輕輕地揉了揉眼,便坐起身來,看著景深道:「哥哥回來了。」

  淩景深笑道:「聽聞你有事找我呢?」

  淩絕問道:「哥哥從哪裡來?」

  景深道:「自然是鎮撫司,怎麼了?」

  淩絕聽了,便明白他尚且不知道淩夫人發怒去他府內的事,想了想,便道:「沒什麼。」

  景深見他不說,便也不問,只是走到桌邊坐了,問道:「急著叫我來,不知到底是為了何事?」

  兩個人四目相對,淩絕又垂了眼皮:「哥哥可還記得噬月輪?」

  景深心中微微一震,面上仍是帶笑:「記得,如何又提此物,郭侍郎取了去,此刻不知還給了賢王不曾。」

  淩絕忽地抬眸看向景深,靜靜說道:「我想要此物,哥哥幫我把它拿回來,可好?」

  這一句話,雖然意外,可對淩景深來說,卻又不是特別意外。他的喉頭略動了動:「小絕……想要噬月輪?」

  淩絕點頭,淩景深問道:「你要它,是為了做什麼?」

  淩絕卻並不回答。

  書房內頓時靜寂無聲,半晌,淩景深才道:「小絕你明白,只要是你開口的,哥哥不管如何都會替你辦到。」

  淩絕眸色微暖:「多謝哥哥。」

  淩景深喉頭又是一動,斟酌著道:「只是……你務必要明白,你要的……究竟是什麼。」

  淩絕眯了眯雙眸,終於一字一頓似的回答:「我知道。」

  淩景深聽了這暗帶堅決的三個字,再也無話,只是望著淩絕道:「好。哥哥一定會……竭盡全力幫你拿回來。」

  話說戶部之中,郭建儀正琢磨那噬月輪,忽地聞聽門上報海疆使來見。

  郭建儀微微色變,「啪」地蓋上錦匣,起身相迎。

  方才出門口,就見一人自廊下疾步而來,仍是玉帶蟒袍,因時任海疆使的緣故,胸前的團花圖案,繡著的是江海紋四爪白蟒圖,紅袍之下,頸間透出雪白的交領,雖仍是舊日容顏,奈何兩鬢滄桑,華髮暗生。

  只如此,竟並不曾有損他通身氣質,反越發添了儒雅貴氣、令人心折的異樣風華。

  郭建儀拱手相迎,兩人敘禮入內。

  唐毅因方才來時,見到淩絕轎子正離開,因此略寒暄幾句,便道:「唐某這次前來,並不為別的,乃是想要將前日郭侍郎自賢王府借走的噬月輪帶回。」

  郭建儀聞聽,挑了挑眉,笑道:「唐大人忒也心急,既然是我所借之物,自也會由我親自奉還,又何須勞煩唐大人親自登門催取?」

  唐毅道:「委實是有些急事。」

  郭建儀雲淡風輕道:「願聞其詳?」

  如此對答幾句,唐毅查其言觀其行,知道他果然並沒有把噬月輪給淩絕,略微放下心來,然而見他臉上帶有譏誚之意,顯然是不願意把噬月輪給自己的。

  唐毅想了想,便站起身來,鄭重道:「我知道先前,我跟郭侍郎多有誤會之處,然而這噬月輪關係非同小可,故而我才冒昧前來……如今還請郭侍郎把此物給我,不然……只怕遲則生變。」

  郭建儀見他忽地這般懇切,便道:「大人所說的遲則生變,可是指的淩絕?」

  他既已經挑明,唐毅也不否認:「方才我來之時,曾看見小淩駙馬的轎子,只怕他前來,也是為了此物?」

  郭建儀點頭道:「不錯,只是我並沒有答應交付。他也並沒強求,便自去了,只是我不明白,為何你們一個兩個,都如此著緊此物?」

  唐毅沉默,郭建儀見他不答,便笑了笑,道:「不如讓我猜一猜,莫非這噬月輪不僅可以起死回生,更有一種奇特之力,會涉及……前世今生?」

  郭建儀自然不瞭解其中內詳,只是根據自己所知的推測而來,且又說的模棱兩可……然而偏是這般,卻也算是一語中的了。

  縱然唐毅是個最沉穩之人,也不覺略微色變。郭建儀早一眼不眨望著他,見狀竟然心頭微寒。

  唐毅雖訝異他竟一猜就著,可他心機深沉,也知道懷真並未對他透露更多,淩絕也不至於和盤托出,只怕是他自己推想而來。

  ——此刻這話,不過也是他自個兒常用的「詐」字訣罷了。

  是以唐毅一驚之下,便只認真說道:「此物乃佛家至寶,究竟有何玄機,連我也是一知半解,只不過懷真叮囑我幫她把此物取回,我也是奉命行事,如此而已。」

  郭建儀聽他抬出懷真來說,不由又笑:「真的是懷真的意思?」

  唐毅道:「不錯,是懷真的意思。」

  唐毅答的,也算是甚有機巧了,——懷真是深愛他的,絕不會想噬月輪落在別人手中,再鬧出什麼風雨來,因此噬月輪自要儘快回到他手中妥善保管,所以縱然懷真並沒親自開口說,也自然是懷真的意思無疑。

  唐毅說罷,便又舉手,正色沉聲道:「先前您並未把此物擅自交給淩絕,已經算是幫了極大的忙,懷真知道後,必然感激,我替她先行謝過,如今,還請您把噬月輪交付我,唐毅必然感承此情!」一語未罷,竟深深躬身下去,行了一禮。

  郭建儀如何能受他如此相拜?當即舉手托住他的手臂:「你何必這樣。」

  唐毅方才起身,兩個人站的極近,目光相對,唐毅道:「我只能告訴您,此物對懷真來說至為要緊,甚至牽扯她的生死,我只是想……儘快將此物妥帖保管,只怕您也知道:對懷真而言,有一些不為人知的內詳,是萬萬不能再……」

  郭建儀即刻便知道他指的是什麼,懷真玉佛寺中所說的話,他始終放在心底,半信半疑,如今到此刻,才算是全然信了,尤其是……看著唐毅有些泛紅的雙眸。

  郭建儀長籲了口氣,放開唐毅的手臂,回到桌邊兒,便把那匣子捧了起來。

  將匣子遞給唐毅,郭建儀道:「以小絕的心性,他必然不會輕易放棄。」

  唐毅接過匣子,打開來看了一眼,便道:「多謝!」

  郭建儀回身不看他:「請回罷,我便不送了。」

  唐毅抱著匣子將走,忽然又停下來,溫聲道:「郭侍郎倘若得閒,大可往府內走動走動,畢竟是親戚,懷真久不見您,也甚是掛念。」

  郭建儀聽他口吻溫和誠懇,心中卻隱隱有些難過,並不回身,只道:「知道了,請。」

  只說唐毅出戶部後,並不去賢王府,只徑直回唐府而去,誰知才下了馬兒,就聽門上小廝說道:「爺回來的正好兒,淩府裡淩大爺也才剛來呢。」

  唐毅聽聞是淩景深來到,心中詫異:如何來的如此之快如此之巧?當下忙疾步流星往內而去,進了二門,至唐夫人上房,忽地聽見一聲驚呼自內傳來!依稀是唐夫人的聲音。

  唐毅心頭巨震,不由閃身掠向前去,門口處匆匆往內一看,卻見是淩景深抱著小瑾兒,小孩兒人在空中,被淩景深舉得高高地,蕩蕩悠悠,正在咯咯地笑。

  唐夫人在旁笑道:「快放下,放下罷了,我可經不起你們這麼嚇唬!」

  淩景深笑道:「太太不必怕,霄兒便是愛這麼玩兒的。」

  唐毅暗中呼了口氣出來,一顆心卻暗中怦怦地跳個不休。

  正在此時,忽地聽身後有人道:「回來的這般早?呆站在這兒是做什麼?」

  唐毅回頭,卻見懷真笑吟吟望著自己,身後帶了兩個丫鬟,手中捧著各色果品等物,魚貫入內放在桌上。

  唐毅握住懷真的手,一笑道:「沒事兒。」便同她攜手同入室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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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6 11:45:04 |只看該作者
 ☆、第 377 章

  話說唐府之中,眾人落座敘話,小瑾兒自個兒蹣跚著往唐夫人身邊兒跑了兩步,忽地看懷真站在旁邊兒,便又嘿嘿笑著要撲過去。

  懷真將他扶住,叫他坐在唐夫人身旁,唐夫人愛惜地摩挲著他的頭臉,對懷真道:「這孩子就是膽大,我看將來,比他爹更會頑皮呢。」

  唐毅聞聽,便笑道:「母親,我又哪裡頑皮了?」

  唐夫人道:「你是不頑皮的,可也不叫人省心,小的時候反而好,越大越是變出花樣兒的鬧來了。外頭都覺著你如何如何,只自己家裡的人才知道這苦楚滋味兒呢。」

  淩景深看唐毅一眼,笑吟吟道:「太太口裡雖埋怨,其實心裡何嘗也不是同樣疼惜兒子、為他能耐喜歡的呢?像是我們這種庸庸碌碌的,倒是整日安穩妥帖,可又有什麼意思?到底是都不如他。」

  唐夫人不由也笑起來,道:「景深是越發會說話了。你若也是什麼庸庸碌碌的,只怕這天底下也沒有能幹的人了,他先前坐的那個位子,時時常常要出使各國,倒也罷了,我勸了多少次只不聽,後來總算辭了,卻又偏選了個更苦的差使,想來還不如原先呢。你們不過是職責不同,你雖然常在京內,然而難道是不做事兒的?這京內近來這般順遂太平,豈不也都是你的功勞?你比他、絲毫也不差!在我眼裡甚至更強著呢!」

  淩景深笑著搖頭:「太太這樣說,我越發無地自容了!」

  略寒暄了會兒,唐毅望著淩景深道:「的確如太太所說,你果然是個大忙人,今兒是特意給太太請安來的?」

  淩景深道:「自是應該的,不過既然你也回來了,正好兒我也想到一件事。」

  唐毅笑了笑,心底早就明白。

  唐夫人聞聽,便忙道:「好了,不必在這裡守著了,你們既然有正經事,便去說就是了……只景深記得,改日若來,也叫明慧帶著霄兒雲兒才好,大家一塊兒何等熱鬧,小瑾兒也喜歡哥哥們呢。」

  果然,小瑾兒聽提到了淩霄淩雲,便雙眼發亮,竟拍著肉呼呼的小胖手,笑呵呵道:「霄哥哥!雲哥哥!」

  眾人見他這般憨態可掬,均都歡喜大笑。

  當下唐毅先起身,辭了母親,引著淩景深出門往書房去。

  兩個人進了書房之中,唐毅便問景深來意。

  淩景深道:「聽聞你方才去戶部尋郭侍郎了?」

  唐毅一聽這話,微微點頭。淩景深道:「既然你親自過去,想必這會兒……那噬月輪已經在你手上了罷。」

  唐毅笑了笑:「是,你可也是為此物而來?」

  淩景深卻並不回答,只是出神似的看了他片刻,才道:「當初在新羅國,我身負重傷之時,曾對你說了幾句話,後來回來之後我問你,你雖然搪塞過去,然而我心裡知道……你是絕不會忘記的。」

  唐毅垂下頭去,唇角一挑:「我的確是記得。」

  淩景深道:「你果然記得,那你可明白,我因何對你說那些話?」

  唐毅道:「我隱約猜到幾分。只並不知道,你是從哪裡得來那些的?」

  淩景深點點頭:「如今我想要告訴你的……正是這個。」

  唐毅抬頭細看,淩景深對上他的雙眸,道:「這要從我得到噬月輪之時說起。原本我雖有些聽說此物的來歷,可卻並不放在心上,只是有一日……」

  那一天,淩景深從外回來,正好淩霄過來纏著玩耍,淩景深抱著他,拋上拋下的逗著玩兒,不料無端肩頭酸楚,在淩霄落下的時候竟有些接不住,只竭力將他勾住,小心放在地上,手背卻因劃過了櫃子一角,頓時流出血來。

  淩霄兀自不知什麼,尚且高興的很,淩景深不願張揚,便開抽屜自行取藥。

  不料淩霄見他開了抽屜,便也踮起腳尖兒往內看,口中喃喃有聲,淩景深拿了一瓶傷藥,忽地看到自己放在抽屜裡頭的噬月輪。

  他心中一動,拿出來瞅了一眼,淩霄見狀,便睜大雙眸,嚷著要玩耍。

  淩景深知道此物不是孩子的玩物,便想打發淩霄去玩別的,不料淩霄不依,猛地一跳,竟勾住淩景深的手臂,他的手一抖,那噬月輪便甩了出去,情急之下只好用傷手抄了回來。

  淩景深見淩霄胡鬧,才要呵斥他,不料那噬月輪沾血,忽然間竟起了異樣!

  淩景深慢慢講自己無意之中觸動了噬月輪的經過同唐毅說罷,便道:「就是在那一刻,我的眼前忽地出現了莫名的種種……雖然的確是我,是你,是你我認得的每一個人,但是所做所行,卻都跟今生大為不同。」

  唐毅不動聲色,聽到此處,才問道:「究竟是怎麼樣?」

  ——事到如今,懷真,淩絕,淩景深……都能自噬月輪得到感應,卻叫他百思不得其解,為何他從來都看不到任何前世有關?

  淩景深思忖了會兒,才言簡意賅的說道:「我所見之中,小絕娶的是懷真,你娶的是明慧……而我……」

  雙眸微微閉上,淩景深仰頭,唇邊露出一絲笑意:「而我……早逝。」

  這話,雖然唐毅從懷真口中得知過,然而此刻聽淩景深親口說出,仍覺得有一份莫名的詭異之感。

  可是連懷真也不知淩景深因何而亡,唐毅便問:「你可知道為何?」

  淩景深輕笑了一聲,點頭道:「是,我自然知道為何。因為我一一親眼所見。」

  唐毅眯起雙眸,面上雖仍淡淡的,心底卻已經掀起微瀾。

  淩景深複回想了片刻,才說道:「前世,我亦同明慧有些私情,也真是因為這份私情,害了我,你知道明慧的為人,在無可選擇之時,她用了最一了百了的法子。」

  唐毅雙眉緊鎖,手不覺緊握。

  淩景深卻忽地又道:「然而……前世今生,只怕獨我一個人知道,我之所以會死,其實並不是因為明慧。」

  唐毅眸色微變:「何意?」

  淩景深抬眸望他,道:「那天明慧下毒,我從應公府內宅往外之時,你猜我遇到了何人?」

  唐毅緊閉雙唇,他雖不知前世的事,然而此刻聽景深之言,心中已覺不祥。

  果然淩景深道:「是你。」

  唐毅輕歎道:「是我?」

  淩景深點頭:「是,是你,當時我雖然痛心徹骨,可卻也一心想著,要去尋解藥的,直到遇見了你……你看我從內宅出來,大約也見我神情慌張,便猜到我是去做什麼了,那時候你看著我,眼神極冷,就如看著一個陌路人,你同我說……」

  淩景深竟又無法再說下去,世間還有比這更詭異之事?此刻他竟在親口講述他的死亡過程。

  而且直到如今,都有些無法面對。

  那時候唐毅踱步而出,望著他倉皇之態,唐毅並未發覺他中毒,還以為他是偷情之後……才如此張惶。

  兩個人對面而立,他就那樣冷冷地望著淩景深,半晌,唐毅方淡淡漠漠地說道:「我……本來以為,跟你會是一輩子的兄弟。」

  淩景深睜大雙眸,聽他又道:「淩景深,從此以後,我跟你,恩斷義絕。」他說完之後,望著景深,似是釋然,似是最深重的失望,然後轉身,頭也不回地去了。

  那時候淩景深心想:他終於什麼也沒有了,他貪戀不舍的,欲親手殺了他,他至為看重的,如今視他如路人。

  本來還想著博取一線之生機,然而就在此刻,他忽地發覺,自己此生,竟是何等的失敗。

  這般人生,竟是何以為繼?一念至此,心頭翻湧,毒氣攻心,淩景深掩著胸腑之痛,踉踉蹌蹌出門,直回淩府。

  書房之中,聽淩景深說罷,唐毅久久無話。

  淩景深舉手端茶,輕輕啜了一口,茶水已經涼了,他素性涼薄,竟也不以為意。

  然而他雖素性涼薄,卻仍有不可容失之物,比如跟淩絕的手足之情,比如跟唐毅的兄弟之義。

  雖從不曾說,他自己心中知道,唐毅素昔在他心中,是從小到大一塊兒長大的玩伴,也是一個永不會叫人失望的「人」。

  世間令人失望甚至絕望的人跟事本就太多。

  甚至景深也知道,他自己就是個常常會叫人失望、也會造成許多人絕望的人,可是他生性如此,且樂在其中。

  前世今生,他的所為一直都很清晰,為了自己跟淩絕,為了淩家……

  可是唐毅不同,他之胸懷,令人望塵莫及。

  但就是這樣的淩景深,更喜歡那樣性情心胸的唐毅,他之行事,絕不會叫人失望。

  看著他,才叫人覺著,這個世間是會更好的。

  故而在被唐毅見棄之時,頃刻,竟會有萬念俱灰之感。

  淩景深暗中平息心緒,複又問道:「你可知,噬月輪的玄妙……如何動用此物?」

  唐毅道:「我所知道的,只是昔日那些沙羅佛門的傳聞罷了。你可知道?」

  淩景深道:「我並不知,我所見者,只是在我死之前的種種。」

  唐毅頷首,便不再問。

  淩景深忽地又道:「我今日來,其實並不只是想同你說以上這些。小絕一心想要得到噬月輪,拜託我幫他把此物拿回去。」

  唐毅依舊是面不改色:「那麼,你想要如何做?」

  淩景深道:「我從來最疼小絕,他的心意,我自然不肯拂逆,你是知道的。」

  唐毅一笑,淩景深又道:「故而我有個不情之請……想要你成全。」

  且說唐毅跟淩景深兩人正在書房內密談,懷真便跟唐夫人在內室哄著小瑾兒跟小神佑玩耍。

  唐夫人抱著小瑾兒,懷真便抱著神佑,正在高興處,忽然聽報:「淩府內派了人來,似有要緊急事。」

  唐夫人道:「景深正在這兒呢,又有什麼急事了?」忙叫傳進來。

  不多時候,那淩府的小廝入內,便在門外磕頭道:「太太容稟,我們家哥兒打發小的來,叫太太跟三奶奶快些兒過府救命。」

  唐夫人吃了一驚:「說什麼?」

  懷真也道:「什麼話,是霄兒派你來的?」然而淩霄還那樣小,又怎會這般行事,且又說「救命」,不知何故,莫非是小孩子亂鬧?

  可懷真卻又知道:淩霄雖年紀小,卻是極精靈的,縱然鬧也不至於如此不堪。

  那小廝期期艾艾道:「具體如何小的並不知情,只知道我們府內裡頭太太過去了……好像訓斥我們大奶奶,故而霄哥跑出來,攆著小人來請太太跟奶奶,小人見小少爺那樣著急,不敢不來,求太太饒恕。」

  唐夫人聽到這裡,明白過來,便對懷真道:「上回婆媳兩個就略有些齟齬……這回難道又鬧出什麼來?」當下打發那小廝先出去,只道立刻過去看看,同時又叫了個丫鬟去書房內告知淩景深此事。

  淩府小廝去後,唐夫人才對懷真歎道:「明慧是沒有娘家的,又給他們府內生了兩個好孩子,又有什麼過不去的呢?我看這淩府太太,也有些不大像話了。」

  懷真不明所以,就道:「大人如何不打緊,只難為了孩子,可憐霄兒小小的年紀……」說到這裡,心頭微覺刺痛,便停了口。

  唐夫人也點頭道:「誰說不是呢?把人逼得這個份兒上了,竟是讓霄兒打發人過來,我倒要看看是什麼事兒呢!是好是歹,分辯清楚就是了,別只三天兩頭的打打鬧鬧,弄得雞犬不寧的,好歹是堂堂的侯府,又成何體統?」

  懷真見她動怒,便又勸道:「還不知是怎麼了,太太可別先把自己氣壞了。」

  唐夫人歎息:「當初林大人跟咱們府內好的那樣,毅兒又是他的弟子,也算是半個兒子,如今林大人不在,總不能任由人欺負明慧一個孤鬼兒不成!」

  唐夫人抱怨間,那邊兒唐毅跟淩景深兩人出來,問過端詳,淩景深道:「不妨事,不必驚動太太,我回去看看就成了。」

  不料唐夫人因動了義憤,便要隨之去瞧一眼,淩景深明白唐夫人的心意,當下便辭別唐毅,同唐夫人一塊兒回府去了。

  剩下唐毅跟懷真兩人,面面相覷,懷真輕歎道:「倒不知究竟如何了。」

  唐毅因聽了淩景深說起明慧的手段,心頭唏噓,便道:「有道是清官難斷家務事,何況太太熱心,叫她過去看看也成。你只別跟著擔憂了。」

  懷真垂下頭去,又問道:「鎮撫使過來,又是有什麼要緊事兒呢?」

  唐毅將她肩頭一抱,道:「是為了一個棘手的東西。」

  懷真不解,唐毅思忖了會兒,便笑說道:「說起來,我又要為難你一件事了。」

  懷真還待要問,唐毅道:「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你隨我回房。」當下兩人回房自商量去,暫且不提。

  只說此刻,在淩府之中,淩夫人帶人來至大房,便命那些小丫頭僕婦們都出外,只叫了林明慧入了房內。

  明慧不知何事,淩夫人打量了她一會兒,忽地冷笑道:「今兒我的獅子貓忽然死了,你可知道,是因何死了的?」

  林明慧道:「太太說笑了,我又如何知道?」

  淩夫人道:「你果然不知道?」

  明慧詫異抬頭,淩夫人冷道:「那你總該知道,花園內的那棵木槿花樹,先前好端端地枯死,這倒也罷了,不知哪裡飛來的雀兒,竟也死了,還被人埋了起來。」

  明慧聽提到「雀兒」,臉色微微一變,淩夫人道:「先前我問那管院的人,原來是當初淩霄發現那雀兒,想拿著玩,你把淩霄打了一頓,又叫人收拾了雀兒的。」

  明慧陪笑道:「我因怕那雀死的不乾不淨,故而攔著霄兒,不知又哪裡做錯了?」

  淩夫人道:「你倒是並沒做錯,只繼而我的貓咬了那雀兒,自個兒也被毒死了,你猜這其中是不是有那麼巧?偏我又想起,那木槿花樹死的幾日,正好兒是我病的很重的那幾日,也正是小絕提要把你們分家的那幾日呢……」

  明慧自是個口齒伶俐的人,然而因有些心病,竟一時無法辯駁。

  淩夫人察其言觀其行,一發篤定,因道:「怪不得那些日子,太醫都看不出我病的怎麼樣,獨你倒是伺候的很‘好’,然而我偏一見你就厭煩,喝了藥就更是難受,現在想想,只怕這上下一些事兒,都是環環相扣著的,大奶奶,你說是不是?」

  林明慧才欲張口,淩夫人已經厲聲喝道:「你這殺千刀的惡毒婦,還不給我跪下!」這一聲兒,裡外之人都聽見了。

  林明慧一個哆嗦,果然雙膝跪地,卻仍道:「太太別誤會了,我並不知太太方才所說的都是何意,太太又何必忙著說我的不是?都是些子虛烏有的事,事有湊巧罷了。」

  淩夫人早就疑心到她身上:「你還敢抵賴,你可知道,那木槿花死的前兩夜,你房內曾有人看見你鬼鬼祟祟地出去,就在那花樹底下盤旋過一陣子。」

  明慧聞聽,身子輕顫。

  淩夫人又輕哼了聲,道:「你如今還不跟我著實說來?我是瞧著淩家的體面上,才不肯把你送官法辦……好個禦史家的小姐,林沉舟竟是怎麼教導的你?教的你如此狠心惡肚腸的?」

  林明慧聽她疾言厲色說著,本有些面如土色,然而聽淩夫人把父親拿出來說,眼睛直了直,忽地說道:「倘若我父親還活著,太太這會子,敢這麼對我說話?」

  淩夫人一愣,繼而氣不打一處來,正欲喝罵,誰知林明慧不等她說,便道:「只怕太太不敢!既然說有人看見,那到底是誰看見了?叫她出來對質!看是不是親眼見了我撒毒藥,又看見我給太太下藥!我還要說是她自己做得,反誣賴我呢!我父親雖然死了,可底下的同僚俱在,弟子仍存,我還要求他們給我一個公道,看看到底是不是太太欺辱我沒有娘家倚靠、故意針對污蔑呢!」

  淩夫人先前也只是推測,其實並沒有人看見過明慧夜間偷入花園,只是來故意詐她罷了,沒想到明慧竟這樣厲害,竟把淩夫人氣得目瞪口呆。

  林明慧索性哭道:「我知道我父親早死,始終入不了太太的眼,幾次三番的打打罵罵,只且瞧在太太是長輩,做小輩的自管孝順盡心罷了,不料縱然把心掏出來,太太也只管當驢肝肺,如今好歹分了家,只以為我撇清了嫌疑,沒想到竟還是這麼著,竟是要把我趕盡殺絕不成?既然如此,也不必藏著掖著,只管去告官法辦!我索性豁出去鬧一場,死也死的清白!」

  外間淩霄見淩夫人把母親「拘」在房內,早就擔憂,隔著門扇隱隱聽了這話,便痛哭起來,揮舞拳頭把門推打幾次,竟推不開。

  淩霄畢竟聰明,便跑出來,請小廝速速去唐府請救兵來。

  不多時,淩景深同唐夫人便來到,正淩夫人因見林明慧如此「撒潑」,竟也無可奈何之時,見唐夫人來到,忙斂了威風。

  淩霄先跑進來,把林明慧抱住,林明慧見眾人都來了,越發委屈。

  淩夫人本要遷怒景深,因唐夫人在,不便發怒。

  唐夫人見這個情形,心裡含怒,勸解了幾句,故意對明慧道:「一家子過日子,沒有個不磕磕碰碰的,婆婆說話,你原本就該聽著是了!怎麼也好哭鬧起來呢,傳出門口去,丟臉的並不是你,可是整個淩府呢。」

  淩夫人聽見,又恨又悔。

  唐夫人又對她道:「太太也該收斂些怒氣才好,這般大年紀了,何苦跟他們小輩一般見識,倘若她真的不好,就跟景深說,休了也就罷了,一了百了!然而倘若她有一分好,太太且看在她給淩家生了兩個孫兒的份上,就姑息寬恕了罷。」

  淩夫人何嘗不曾提過休妻的事兒?只淩景深竟沒答應罷了。

  唐夫人一番話,淩夫人無言以對,待要把先前所想之事說出,又的確沒有真憑實據,只是推測而已。當下只道:「小小家事而已,如何把你也驚動了?」

  唐夫人笑道:「我本來就念著霄兒雲兒兩個,今兒正好景深也在我們那裡,就想著跟他一塊兒過來探望探望,沒想到竟來的不巧了。」

  淩夫人只得轉怒為喜,同唐夫人略寒暄了幾句,便訕訕地自回去了。

  送了淩夫人去了,唐夫人因念著到底是他們家的「家務事」,她又不是林明慧的正經父母親戚,不便多說,就只跟淩景深道:「老人家兒有時候發些脾氣,雖說不能忤逆,可到底小的們受氣久了,也是不好……倒是沒有法子的。」

  淩景深只得稱是。唐夫人見明慧那般可憐,兩個小的又抱著她,一左一右,顯得很是孤淒,便索性道:「正好兒我來了,也叫明慧跟霄兒雲兒去府內住兩日罷了,你覺得如何?」

  淩景深聞聽,點頭道:「這是太太的好意,我自然是感激的。」說著就看明慧,明慧見他應允,便也打起精神,略收拾了東西,便帶了兩個孩子,同唐夫人過往唐府來住。

  路上,唐夫人自然問起今日爭執之事,明慧只含糊說是淩夫人又誤會了,不肯多提。

  唐夫人歎了幾句,又安撫她,因見淩霄淩雲兩個眼巴巴看著,委實也不便多說,就把孩子們抱到跟前兒,只是逗樂而已。

  明慧又看淩霄淩雲都有些惶恐,就漸漸轉憂為喜,孩子們見狀,才也都喜歡起來,如此到了唐府,相見了小瑾兒跟神佑,更有一番喜樂玩鬧,不提。

  只說在淩府內,眾人都散了後,淩景深因問妾室彩翎:「今兒到底是為了何事?」

  彩翎原本是淩夫人身邊兒的丫頭,打聽事兒自然是便宜的,便把今日的緣由跟淩景深說明了。

  又笑道:「叫我說,咱們太太的疑心病兒是越發厲害了,少奶奶再怎麼樣兒,怎會用這種法子來害人呢?她縱然害人,為何又把毒藥撒了?偏撒在那花樹下頭,鬧出這許多事兒來呢?少奶奶又不是那等愚笨之人。可見太太又冤枉了她,何況也並沒有人親眼目睹,真真兒背晦極了。」

  淩景深聽了不語,只淡淡一笑,因彩翎有了身孕之故,當夜,便只歇在另一個姨娘房中罷了。

  如此,不知不覺又過了數日。

  這一天,淩景深從外而來,徑直去見淩絕。

  淩絕見他笑得異樣,便自桌後站起身來,卻無法出聲。果然,淩景深走到跟前兒,便從懷中掏出一物,卻被絲帕層層裹住,在手中慢慢打開。

  淩絕只看了一眼,便心跳也似停了。

  淩絕見景深果然把噬月輪帶回來了,心跳如擂,忙於接過來細看,正在此刻,卻聽得外頭有人匆匆說道:「唐府三爺來了!」

  景深忙把噬月輪又包起來,放在淩絕手中,匆匆道:「收好!」

  兩兄弟對視一眼,還未及怎麼樣,就果然見唐毅從外進來,面帶怒色道:「淩景深!我當你是兄弟相待,你卻如此背信棄義?」

  淩景深道:「我不明白你是何意。」

  唐毅道:「你方才去我府內,拿了何物!」

  淩景深看一眼淩絕,道:「沒有什麼。」

  唐毅冷笑道:「好好,我果然是今日才認得了你……」他不再理會淩景深,只看向淩絕:「把噬月輪還給我!」

  唐毅上前一步,淩絕本能後退,淩景深卻閃身擋住他,喝道:「唐毅!」兩個人目光相對,宛若冰火相撞,竟是互不相讓。

  淩絕看著這一幕,那心跳越發厲害了,右手背在身後,情不自禁地攥緊了噬月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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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78 章

  話說唐毅步步緊逼,淩景深將他攔住,兩人一言不合,情勢十分緊張。

  唐毅指著淩景深:「你們兄弟情深,無可厚非,然而你行事總也要問個明白,你可知道他要此物,所圖為何?」

  景深道:「既然是小絕所為之事,不管是什麼,我自然全力助他。」

  唐毅道:「你為他任性妄為,一己私欲,竟然連我們這許多年的情誼也不顧了?」

  淩景深道:「抱歉。」

  唐毅見說的這個份上,已經無話可說,定定地看了淩景深一會兒:「你是絕不肯回頭了?就算失去現在的所有……也要護著他?」

  淩景深低著頭,默然不語。

  唐毅索性不看他,只看向淩絕:「你費盡心思得到此物,究竟想要如何?你何不當著我的面兒,也跟你哥哥說一次?」

  淩絕從始至終,一言不發,此刻見唐毅問向自己,淩絕定睛看向他,忽地道:「我只是想……挽回我曾失去的,珍惜我曾背棄的,不成嗎?」

  唐毅道:「何為失去,何為背棄?有時候做錯了便是做錯了,已經是無法挽回,不屬於你的,永不會屬於你。何必苦苦糾纏於過去不放,莫非你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比不過一個子虛烏有的前世?」

  淩絕聽了,雙眸睜得極大,說道:「你懂什麼,你看不見,自不知我曾擁有的何等珍貴……」

  唐毅不待他說完,便道:「我如何不知道?」

  淩絕同他四目相對,沉默片刻,忽地笑道:「是了,那麼,我來問你,倘若讓你失去她,你會如何?你會不會像我一樣,不顧一切的……」

  他把藏在身後的噬月輪拿出來,看了一眼,又望向唐毅:「你會不會想用此物,換回她?」

  唐毅陡然語塞,此刻眼前閃現的,無數都是關於懷真的一幕幕:

  她極小之時,從桂花樹上跌落,懵懂張惶。

  她遇劫之時,在雨夜山路上,馬蹄濕滑,而她緊緊地依偎他的胸口。

  她為逃婚,想要代替和親,他掀開紅帕,底下是一張盛裝的絕麗容顏!

  他出使歸來,站在雪柏之後,眼見她從雪地裡一步一步,慢慢地踏到跟前兒……

  那遼闊東海之上,她的青絲隨著海風飄揚,然後從雲霄似的雀室裡飛身墜下!

  幽縣郊外,梨花林中,她慵懶晨起,伏窗淺笑……

  一幕一幕,鮮明難忘,叫人連呼吸亦不敢大聲,叫人一刻隻願沉溺在那些屬於她的美好裡頭不要醒來。

  更遑論會失去。

  淩絕大笑,仿佛看破:「如何,你不能回答了?此刻你急急趕來,所圖為何,不就也是不堪失去麼?你便是怕,怕我用此物,害你失去她!說什麼大道理,不過你也是一己之私罷了!」

  唐毅盯著淩絕:「我不是。」

  淩絕道:「那你又想如何?」

  唐毅沉聲道:「我只是不想你一錯再錯,誰也料想不到,倘若再另生枝節,會是一個什麼局面,懷真已經經歷過令她無法承受的……就連這一輩子,她雖洞曉先機,卻仍不曾安安穩穩……倘若你再引出別的,誰會想到,會比現在跟過去更好,還是更慘烈!」

  淩絕若有所動,卻立刻傲然道:「這一次我不會!」

  唐毅笑道:「你不會?你既然已經洞曉過去之事,也該知道是誰動用了噬月輪換取今生,淩絕,沒有人比你更清楚你當時的心情,你只管細想想!」

  淩絕看了看手頭的噬月輪,喉頭微動,眼底掠過一絲猶疑痛色,卻又立刻怒道:「你住口!不用你說!現在這個局面,並不是我想要的!」

  唐毅搖頭,輕聲道:「是嗎?」他轉頭看向淩景深:「你可聽見了?」

  淩景深低低笑了幾聲,道:「是,我又不是聾子。」

  唐毅道:「他已經失去理智,如此,你仍要維護著他?」

  淩景深道:「我只有這一個親弟弟,我自然是……至死都要維護他的。」

  他轉回頭來,深深看了淩絕一眼,又對唐毅道:「你若是想把噬月輪拿走,便從我身上踩過去罷了。」

  淩絕聽到這句,忽覺著手中的噬月輪竟有些發燙。

  正在此刻,忽然間聽見門口有人說道:「現在並不是你想要的,那你想要什麼?」

  屋內三人聽了,齊齊轉過頭去,卻見在書房門口上,娉婷站著一人,正是懷真,手上牽著淩霄。

  懷真竟為何會跟淩霄在此?原來先前,在唐府之中,堂中唐夫人、懷真應玉三人坐著閒話。

  林明慧因在府內受了氣,過來之後便病了,這兩日始終請醫調治,也不曾露面。

  而淩霄,淩雲,小瑾兒,再加上應玉也帶了狗娃兒過來,都是些正當熱鬧年紀的男娃兒們,頓時之間鬧騰的無一刻安靜。

  幾個孩子閑屋內地方狹窄,便跑到庭院內去玩耍,小瑾兒此刻已經有些懂事,他站在臺階上,便默默地打量著幾個哥哥,又掰著手指頭數了數,忽然道:「寶哥哥,大姐兒,還有泰哥哥安姐姐沒有來。」

  唐夫人聽了,知道他說的是小世子寶殊,趙佩的女兒,以及張珍家的那一對兒龍鳳寶貝兒罷了,因喜滋滋地對懷真說道:「瞧瞧他這機靈勁兒,才這樣小呢,已經懂得記人算數兒了。」

  懷真也說道:「難為他記得,有段日子沒見那一對兒雙生子了,我近來也想念著呢。」

  忽地唐夫人望著這幾個小人兒,笑道:「倘或都到齊了,那可真是熱鬧不開了。」

  說話間,便見狗娃兒舉著一根從寶瓶內抽出來的孔雀翎,說道:「現在開始要打仗啦,我是將軍,你們是士兵。都要聽我的。」

  這些孩子們中淩霄最大,他自然是不肯的,便站直了道:「我才是將軍。」

  狗娃見他不聽,便舉起孔雀翎輕輕抽了淩霄一下。

  淩霄不甘示弱,便握住,兩個人你爭我奪,淩雲見狀,便跑到淩霄身後幫忙,小瑾兒瞪著眼睛看了會兒,便跑到狗娃一邊兒。

  兩邊兒都不肯撒手,漸漸小臉都憋得通紅。

  唐夫人,懷真跟應玉三人看見,不由都笑起來,又忙各自起身,唐夫人去抱小瑾兒,應玉攔住狗娃。

  懷真便去抱住淩霄跟淩雲,勸道:「兄弟們在一塊兒當和和睦睦的,可不要打鬧呢?」

  此刻應玉也對狗娃兒道:「當弟弟的,要尊敬哥哥才對,怎麼好打哥哥?」

  狗娃兒低著頭,有些委屈地嘟囔說:「可是我要當將軍,跟爹爹一樣……」

  應玉一聽這話,心頭震動,便無言了,懷真聽見了,便不由地也雙眉微蹙。

  這一刻,淩霄看看懷真,低頭思忖了會兒,忽然走到跟前兒,把孔雀翎遞給狗娃,說道:「我爹說,當哥哥的要愛護弟弟,好弟弟,那將軍就給你當罷。」

  狗娃抬起頭來,遲疑地看看淩霄,又看應玉,應玉含笑點頭,狗娃才接過孔雀翎,頓時便歡喜雀躍:「太好了,我是將軍囉!」

  懷真見淩霄這般懂事,便拉著淩雲走到跟前兒,輕輕地摸了摸淩霄的頭,俯身含笑望著他,輕聲道:「霄兒好懂事。」淩霄昂頭便笑了。

  眼見中午的時候,幾個孩子因玩鬧了一上午,自然都累了,便都在裡頭睡覺。

  唐夫人也自回房午睡,懷真便跟應玉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正說起小狗娃如何如何有志向,便聽見裡頭一聲驚呼。

  兩人忙起身入內相看,便見淩霄正從床上跳下來,上頭三個孩子被驚動,淩雲不經嚇,便立刻哭了起來,小瑾兒跟狗娃忐忑不安,又不知發生何事,各自揉眼睛。

  淩霄一見懷真,便撲到她身上,哭個不停。

  懷真動彈不得,這會兒應玉便走到床邊,安撫那三個。

  懷真見狀,便把淩霄抱了出來,因摸摸額頭,說道:「霄兒怎麼了?」

  淩霄含淚,怔怔地望著她,忽然說道:「霄兒想回家,爹爹死了!」

  懷真聽了這沒頭沒腦的話,自覺得是他小孩兒家睡覺時候做了夢……然而淩霄卻紅著眼,只是哭道:「霄兒想回家!爹爹要死了,真的,嬸嬸相信我。」

  懷真見淩霄哭叫的這般,一邊安慰,自己卻禁不住有些驚心起來,偏淩霄又拉著她,往外便走,竟是要她帶著回府去。

  懷真急得勸他,也不顧此刻林明慧還病著,便叫丫頭去告知明慧。

  不料很快丫鬟回來,竟道:「淩少奶奶說,孩子頑皮,不必理會。」

  淩霄眼睛哭的紅紅的,兀自抽噎,此刻仰頭看著懷真,小聲地嘟囔著,懷真著實不忍,又想唐夫人才睡著,縱然此刻帶著霄兒回他們淩府一趟,看一眼就回來也罷了。

  兩人來到淩府,才聽門上說唐毅如今也正在,懷真聽了這話,心中的不安陡然更添了幾分。

  淩霄人雖小,卻一個勁兒地拽著懷真往前小跑,來至淩絕書房之時,正聽見裡頭三人說話。

  懷真問罷,目光平靜看向淩絕。

  淩絕見她來到,便一笑,恍惚道:「我自然是……想要……要你回到我身邊兒,還有霄兒……」

  淩霄含淚叫道:「爹爹,二叔!」卻仍是緊緊地握著懷真的手。

  懷真道:「這是不能的了。淩絕,我同你說過,倘若你嘗過我所受的苦痛,就該知道,有些痛楚是不管如何都抹不去,不管是過去,現在,亦或者你所指望的‘來生’,都是不可能的。」

  淩絕死死盯著她道:「你如何知道不可能?我有噬月輪,當初我既然能令一切重回,現在也同樣可以……」

  懷真道:「當初你所做的,造成現在,你怎知道這一回,又會出現什麼樣的局面,焉知會比現在更好,還是更壞?」

  淩絕忽覺得眼前一昏,只管搖頭:「你們休想攔著我,休想……休想!」

  淩景深見他面有痛意,便道:「夠了,不要再逼他。」

  懷真見他如此,便對淩景深道:「並不是在逼他,你為何不問他,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才能讓噬月輪奏效?他是最清楚的!」

  淩絕臉如雪色,含淚卻笑起來,道:「我怕什麼?剜心掏肺也不過如此!」

  懷真叫道:「你如何才能醒悟!」

  淩景深聽到「剜心掏肺」四個字,臉色微變,慢慢走到淩絕身旁,道:「小絕。」

  淩絕看向他:「哥哥!」

  淩景深微微一笑,抬手在他肩頭一按,道:「小絕,你總該知道,就算世間所有人都仇你恨你,哥哥也是最疼惜你的,也絕不會背棄你。」

  淩絕點頭,眼中的淚紛紛墜落,淩景深道:「可是哥哥……不會看你再一次……說什麼剜心掏肺,你總也該知道。哥哥這條命,原本是你換回來的,如今……」

  淩絕懵懂聽著,淩景深手一動,早已輕輕易易把淩絕手上的噬月輪取了回來,頓時閃身後退。

  淩絕不知如何,叫道:「哥哥!」

  淩景深後退一步,借著隔間屏風的遮擋,擋住了門口的目光,他的雙眸卻仍是看著淩絕,道:「哥哥把這命還給你。」

  淩絕聽了這一句,毛骨悚然,待要說話,淩景深一手握著噬月輪,右手卻悄無聲息地從腰間拔出那柄短一些的匕首來,眼睛看著淩絕,徐徐一笑,然後一刀插落!

  就在淩景深說出那幾句話的時候,唐毅已經察覺不妥,腳步微微挪動上前,不料景深也似明白他的用意,便也往後撤了兩步,這樣一來,便來不及了。

  淩景深身子微微弓起,死死地抵在牆上,將刀拔出,鮮血頓時噴湧出來,他攥著噬月輪,鮮血順著那八卦形滴滴答答落下來,蜿蜒如溪流、如江河!如淹沒消溟他的所有!

  淩絕無法相信,目眥欲裂!仿佛有一塊兒巨石從天而降,從頭砸下,頓時天崩地裂,只依稀聽見自己從那泥塵遍地的碎片裡,掙扎著叫出了一聲:「哥哥……」卻儼然已不似人聲!

  他欲往前去,卻已無了雙腳,他欲伸手碰觸淩景深,卻已經無了雙手,他死死地盯著近在咫尺的骨肉同胞,卻再也碰不到他,以後甚至再也……

  淩絕望著景深,一言不發,往前一頭栽了下去。

  似一抹幽魂,淩絕殘存著唯一的一絲意識,飄飄蕩蕩而起。

  眼前所有一切都變得空空茫茫,仿佛走在了一望無際的雪原之上,周遭並無行人,連任何一個生物都不曾有。

  身子仿佛隨風而行,又隨風而去,不知飄蕩了多久,仿佛見到了上回昏迷之後,來到的噬月輪的那世界裡頭,淩絕本能而木訥地邁步往前而行。

  漸漸地,他心底有了些記憶,漸漸地,眼前也有了光影。

  忽地聽到一陣陣歡暢的笑聲,笑得如此快活不知愁滋味,竟讓他的心也歡暢起來。

  惘然之中,淩絕心想:「莫非這就是來生了嗎?」

  他心中升起了一絲微弱的希冀,便邁步往前跑了過去,漸漸地他跑的越來越快,而耳畔那笑聲也越來越清晰。

  直到眼前風景變幻,淩絕忽地發現,自己置身在一片的梨花林中,梨花如雪,林子內依稀有許多窈窕身影穿行。

  淩絕站著不動,只是四顧,卻見竟是許多女孩子,一個個打眼前經過,有的含笑看他,有的匆忙跑開,卻不捨得遠離,躲在樹後偷偷凝望。

  淩絕忽地醒悟:這原來正是自個兒十三歲那年,遊京外梨花林之時的情形。

  一念至此,他忽地想到一個人!

  「懷真妹妹!」還未有意識之前,口中先喚出這個名字,淩絕忙拔腿跑去,在梨花林中轉來轉去,找尋那個昔日的身影。

  ——她現在還小,他們才相遇,她對他無仇無怨,所有的恩怨都不曾展開,有她,也有哥哥仍在!

  心裡忽地歡暢起來:「懷真,懷真!」

  淩絕喜不自禁,心仿佛要跳出胸膛,他在樹下,仿佛是一隻離了群的蜜蜂,毫無頭緒地亂闖亂撞,找錯了無數人,然而卻總是尋不見那個人。

  他跑的極累了,終於停下腳步,只是喘氣,卻忽地見眼前一雙很好看的嫩黃色繡花鞋一閃,便被蔥綠色綾子裙遮住了。

  淩絕慢慢地站起身來,抬眸一寸一寸看去,卻見眼前的少女,歪著頭正望著他,眼中帶有幾分好奇之意。

  淩絕不覺露出笑來,少女見他乍然而笑,模樣雖好看,卻帶幾分傻氣,便轉身欲去。

  淩絕忍不住叫道:「懷……」將要喚出,忽地停口。

  那少女卻停了步子,回頭揚眉看他。淩絕深吸一口氣,微笑道:「姑娘好生面善,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少女噗嗤一聲,卻道:「原來是個渾小子。」

  少女抿著嘴兒,同旁邊隨行的女伴相視一笑,轉身活潑潑地去了。

  淩絕站在原地,不覺癡了,忽地身後有人笑道:「小絕,在這裡做什麼?」

  淩絕站著不動,雙眸卻已睜大,半晌他緩緩回身看去,卻見身後那人,長身玉立,一身墨色衣袍……然而他來不及細看那眉眼的時候,那人影卻極快轉淡,竟消失不見。

  淩絕忍不住大叫:「哥哥!哥哥!」

  梨花林中眾人都看著他,連那走開了的少女也回過頭來張望,然而淩絕再也無心追隨她,只是拼命地打量著周圍,撕心裂肺地叫:「哥哥!」

  頓時又想起那天崩地裂之感,目睹淩景深自戕……想起此刻所有的一切,都是淩景深用性命來換取自己心願達成。

  那少女見他如此痛苦,而周圍偏生沒有一個人敢靠前兒,不由心生憐憫,走過來問道:「你怎麼了?」

  淩絕頭疼如裂,微微看她,這張讓他又愛又恨,輪回不能忘懷的容顏,如今他終於要得償所願了,然而……此刻他目睹這朝思暮想的容顏,竟覺如此刺眼。

  似無數巨石從天而降,砸在他的頭上身上,淩絕閉起眼睛,叫道:「不、不是……不是……我不要!」

  少女道:「喂,你到底怎麼了,真是個渾呆子不成?」身邊兒的女伴跟丫鬟拉她:「姑娘走罷,別理這人,何其可怕?」

  淩絕哭著笑了出來:「是啊,都不必理我,你們都走!」

  眾人的竊竊私語,目光各異,指指點點。

  嘈嘈雜雜中,淩絕忽地聽見唐毅說:「莫非你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比不過一個子虛烏有的……」

  然後是懷真:「倘若你嘗過我所受的苦痛,就該知道,有些痛楚是不管如何都抹不去。」

  最後,卻是淩景深的聲音:「你總該知道,就算世間所有人都仇你恨你,哥哥也是最疼惜你的……絕不會背棄你。」

  這個聲音,令他何其想念,何其眷戀。

  淩絕抱頭大哭,涕淚零落:「我錯了,是我做錯了,我不要這些了,我不要了……求你們……」

  應懷真曾說,他永遠也不會知道當日她承受之痛,因為前世淩景深雖死,卻並不是因他亡故,如今……卻是他一手害死了自己的哥哥。

  如今他終於知道,終於體會一二。

  當初懷真無意害死闔府中人,縱然重生之後,仍是小心翼翼,只因她背負太多,經不起再錯。

  待他之時又是那般,他曾不解:畢竟她曾恁般深愛。

  而她那句:「你就該感激今生我把你當路人……」

  他的身上曾系著她的親人性命,就如這一次,雖然並不是她動手,可起因卻是他對她的執念,才害死了淩景深。

  這才明白……縱然是重活一世,然而……

  有些錯誤,不能忘卻,而有些感情,不會重來。

  一剎那,他所渴望的這世界,地裂天崩,灰飛湮滅。

  淩絕醒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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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6 11:45:38 |只看該作者
☆、第 379 章

  每上春泥向曉乾。花間幽鳥舞姍姍。年華不管人將老,門外東風依舊寒。

  投簪易,息機難。鹿門歸路不曾關。羨君早覺無生法,識破南柯一夢間。

  ——《鷓鴣天》曾覿

  不覺間,將到端午,天氣轉熱,這一日,因夜來略灑了幾滴春雨,早上醒來,地上便有些潮潤潤的。

  近來唐毅雖留於京中,卻也每日在外行走,十分忙碌。

  只因先前趙永慕從六部、監察院等處各自抽調了許多精幹好手,是以眾人每日相聚,跟隨唐毅各處走動,掌學熟悉海疆等事,去的最多的兩處,自是兵部跟工部,尤其以工部的軍器局為要。

  這軍器局原本雖存在,然而廢殆已久,縱然有些聰明好手,只因朝廷並不重視,因此只也廝混度日,誰知後來兵部跟工部聯手,才叫眾人打起精神來,一時竟是前所未有的熱鬧。

  只畢竟手生心急、且因倭人暗中破壞,不慎出過些事端,幸好朝中自有人掌著,且前些日子東海一戰中戰敗倭國,令上下士氣更且大震。

  故而這些時日來,自先前的鎮海大炮、簡便火銃之後,更造出許多新奇火器物件來,只不過有的可用,有的上手略難罷了。又從全國各地招賢,請了許多擅弄火藥的能工巧匠,集思廣益,如虎添翼,已經漸漸成了氣候。

  只是唐毅雖然在外忙碌,但畢竟每日都能回府,也算是闔家團聚,他每日得見嬌妻愛子們,這情形當真是前所未有之和睦融洽。

  然而不覺間,眼見又將到了啟程之期,府中懷真唐夫人等雖然極有默契,從不當面提及,然而小瑾兒卻不知從何處聽來了,時常私底下便問唐毅:「爹爹又要離開小瑾兒麼?」相比當初才回來時候的抵觸,此刻小瑾兒對唐毅自是萬般戀慕,童真無邪,讓唐毅不禁微微黯然。

  幸而小瑾兒雖然年幼,卻耳聞目染、又被他教導,竟跟尋常孩童不同,隱隱透出果斷沉穩之風,雖然難舍父親離開自個兒,卻也不似先前那般、時常愛落淚大哭了。

  是日,唐毅自工部同幾個人手出來,正好兒天又落雨,眾人彼此撐傘,邊走邊說。

  至門口上分別,唐毅正欲回府,轉身之時,卻看見身後不遠,停著一頂轎子,有一人正躬身而出,遙遙看他。

  旁邊一名小廝撐著油布紙傘,那傘下之人抬頭相看,雙眸如星,俊眉修眼,卻又有幾分寧靜恬然。

  兩人的目光隔空相對,那人望著唐毅,微微一點頭,便往前而來。

  原來此人,正是淩絕。

  淩絕拱手行禮,道:「大人有禮了,可否借一步說話?」

  唐毅見他冒雨前來,知有要事,便一點頭。

  當下兩個人各自乘轎,沿路而行,不多時來至一所酒肆之上。

  因為落雨的緣故,店內酒客稀少,只有幾名客人擠在一樓閒話避雨,見他兩人進來,都覺眼前一亮,瞬間竟雜訊皆無,只等他們上了樓,才又紛紛低語起來。

  小二引著兩人落座,又極快地佈置了幾樣清淡小菜,一壺美酒,便識趣退了。

  淩絕把玩著手中的青瓷杯,輕聲道:「今日冒昧來擾,望大人勿怪……我前日已經回到翰林院,才知道這段日子來竟錯過了這許多事。」

  唐毅端詳他,距離那一場驚心波折畢竟已經月餘,眼前的少年也不再似先前一般,通身那偏執激烈的鋒芒消退許多。

  且不再似昔日一般憔悴消瘦,眼神雖仍透著幾許沉鬱,然自來的風度清絕。

  依舊是天生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若玉樹臨風前。

  淩絕見唐毅默然,便又問道:「近來我看大人忙碌異常,不日似要離京?不知此番所去,要耽擱多久?」

  唐毅道:「總要兩三年時候。」

  淩絕點了點頭,忽地說道:「我看六部之中各有人手跟隨大人聽調,他們也都是要往海疆而去的?」

  唐毅點頭道:「多半都是,還有些在京內。」

  淩絕忽道:「聽聞眾人都是精挑出來的好手?」

  唐毅不知他因何竟同自己說起這些來,原本他還以為淩絕是來說私事的,聞言不由按捺詫異,只道:「有些是皇上欽點的,有的是我自己挑的。都還頂用。」

  淩絕一笑,竟望著他道:「我雖自知材質平庸,然而也禁不住被大人忠君報國之心所感,因此也有意加入、從此在唐大人麾下聽命,披肝瀝膽,無有不從,只不知是否有這般榮幸?」

  唐毅大為詫異,凝視著淩絕:「你可是當真的?」

  淩絕本是個極聰慧通透之人,然而他一來是駙馬的身份,二來「大病初愈」,何況淩景深愛逾性命,又怎捨得放他出去受苦?何況先前經歷過那種種事情,如今他的用意,實在……

  淩絕轉開目光,看向別處,隔了會兒才道:「大人若是擔心我哥哥那邊兒,以及公主,還請放心,我既然跟大人開口了,便已經是無礙。何況是我自個兒的命,我自個兒的路,自然是我來選擇。若是大人不嫌棄淩絕愚木笨拙,淩絕願意鞍前馬後聽候差遣,務請大人不棄。」

  淩絕說到這裡,便站起身來,向著唐毅認認真真作了一揖。

  唐毅心底震動,卻靜靜地仍是端坐未動,見淩絕行禮完畢,才說道:「你……」本欲提起往事,才問一句,卻又暫停。

  此刻窗外落雨越發大了,嘈嘈雜雜,依稀又有行人踩水而過的聲響,顯得室內格外靜寂。

  淩絕見唐毅遲疑,仍是面色平靜,道:「知道大人事務繁忙,不敢多擾,若大人決定了,叫人去翰林院或者府裡說一聲兒便是。」說完之後,便又行了禮。

  淩絕才欲離開,唐毅終於道:「淩駙馬。」

  淩絕止步,唐毅望著他,道:「你可放下了?」

  淩絕聞言方回眸,停了一停,才垂眸念道:「投簪易,息機難。鹿門歸路不曾關。羨君早覺無生法,識破南柯一夢間。」他念罷之後,唇角一挑,徑直離去。

  唐毅走到窗戶邊上,垂眸往下看去.

  卻見淩絕慢慢走出酒樓,守在門口的小廝忙撐起傘,淩絕徐步而行,正欲俯身進轎子,忽然若有所覺,便轉身,抬起頭來往這邊兒看來。

  兩個人目光隔空相對,唐毅忽見傘下淩絕向著他一笑.

  ——自從唐毅回京來,就從未見淩絕笑過,此刻見他這般展顏,就如冷雪消融于暖陽之輝,春來冬去,連眼前的雨都無端旖旎風情起來。

  剎那間,唐毅忽地覺著這幕場景有幾分熟悉,竟仿佛是在哪裡見過似的,然而他思來想去,卻仍是想不到,便也罷了。

  那邊兒淩絕入了轎子,自行去了。

  唐毅正欲離開,忽地身後輕微的腳步聲響,他並不回頭,也知道所來何人。

  果然,便聽淩景深的聲音,道:「小絕同你說的,可是他想出任海疆使之事?」

  唐毅回過身來,點了點頭,又看滿桌酒菜未動,便笑道:「不吃怪可惜的,你要不要用一些?」

  淩景深緩緩落座,雖滿桌珍饈,卻也有些無法落箸,只問:「你可答應他了?」

  唐毅道:「還以為你都聽見了。」

  淩景深苦笑:他聽聞淩絕來見唐毅,便匆匆趕到,見淩絕自去了,雖隱約猜到淩絕同唐毅說的是什麼,卻著實沒趕得上聽。

  唐毅見景深來了,索性問道:「他怎麼會有這般念頭?出任海疆使可不是好玩兒,他從小都在京中,養尊處優,只怕經不起那樣的苦楚,且受苦還是其次,弄得不好,還有性命之憂。」

  淩景深幾許無奈,停了停,方道:「自從那件事後,小絕……竟像是換了個人似的,雖看著極穩妥,仿佛比先前好了似的,可我、仍是有些擔心。」

  唐毅道:「既然說穩妥,又如何擔心?」

  淩景深道:「舉止形容,的確都比先前沉穩了些,且絕口不提過去之事,據我所見,倒的確是好了。」

  唐毅微微一笑:「既然一切如你所料,你就該放心。常說知子莫若父,如今,倒也是知弟莫若兄了。」

  景深輕輕歎息:「可知我、也是捏著一把汗的。」

  景深說著,轉頭看向窗戶上那成串隨行的春雨成簾,眼前朦朦朧朧,便想起那日他往唐府之事。

  當日,淩絕一心要取噬月輪,景深何等之人,如何猜不到他想做的是什麼?然而淩景深從小最疼淩絕,從來不忍忤逆他任何心意。

  且景深知道淩絕的心意,一旦他決定了的,不達所願,便誓不甘心。

  因此才來尋唐毅,彼時,兩人便定下一計。

  只先叫匠人秘密地造了一個假的噬月輪,當日便假裝到手,于淩絕面前跟唐毅演了一場戲。

  原本的安排是,倘若淩絕無法被言語所動,兩個人就故意動起手來,最好到刀劍相向,無法挽回的地步……最好可以逼得淩絕選擇,主動放棄。

  只是唐毅想不到,淩景深表面雖是這般跟他商議的,事實上,卻假戲真做成那種程度……然而這也是淩景深太懂淩絕性情的緣故,知道若不是非常手段,又怎能讓如此偏執不悟的淩絕甘願回頭?

  當時淩景深對他說道:「小絕是我的親弟弟,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他,甚至比他自己更瞭解他自己,如今他是悔恨交加之故、迷了雙眼,然而我知道,最終他一定會明白,對他來說至為重要的是什麼。」

  唐毅只以為他所說的是手足情深,並沒想到景深當真用自己的性命去博。

  淩景深想了會兒,忽地輕輕笑說:「是了,其實還要多謝懷真。」

  唐毅也一笑道:「可知她當初也不知那香的用處可有多大呢?」

  原來淩景深跟唐毅兩人定計之後,淩景深忽地想到一事,便問道:「上回想要用在那倭國細作身上的曼陀羅香,懷真此後可調過?」

  唐毅見他忽地提起這個,便猜到他的用意,因說道:「你莫非是想用此香?卻又有何用?不過叫人狂夢一場罷了。」

  淩景深若有所思道:「縱然有你我做戲,然而畢竟……我只是覺著,倘若讓小絕覺著自己願望達成……」

  唐毅有些觸動,回頭便才又跟懷真商議。

  那天景深去後,兩人回房後說了此事。

  唐毅因知道此香難調,生怕懷真為難,不料懷真聽了,便道:「之前因你們求用,卻不可得,後來我也思量過幾次,正已有了個念想兒,如今你說要這般用,倒是可以試一試。」

  因此懷真耗了數日時間,果真便調了一味香出來,用一個琉璃瓶子妥當地裝著,只對唐毅道:「這個香,不至於叫人發狂,卻會循香而順遂自己的心意,陷入幻境而不自知,原本我覺著並沒什麼用,可聽你說來,就拿去一試罷,若老天庇佑,便是造化了。」

  唐毅小心接了過來,心底籌畫如何安排,又問懷真:「這個該叫它什麼香,就叫曼陀羅香麼?」

  懷真搖了搖頭:「雖是自那個脫胎而來,卻並不是那個了,且我想著……」她思忖了會兒,忽地若有所思道:「不如就叫做‘南柯一夢’罷了。」

  唐毅凝視她的雙眸,便將懷真擁住,道:「不錯,就叫‘南柯一夢’。」

  是以當時,景深不惜自戕——然而他因在鎮撫司從事,見過多少生生死死,自知道該如何避開要害,只想求淩絕一個清醒罷了,彼時那「南柯一夢」便藏在假的噬月輪中,先前被淩絕緊緊握住,早薰染而不知。

  淩絕眼見哥哥這般,又昏迷在那南柯一夢裡,果然見了自己所見,感了自己所感。

  然而又有誰知道,所謂的「南柯一夢」,到底是夢,是真?

  或許於他而言,在夢境之中那一刻的相遇……便已經是最難得的「真」了。

  唐毅跟淩景深說了半晌,才相偕出了酒樓,侍從們撐了傘,唐毅自己拿了過來,才欲邁步,忽地抬頭看了一眼那酒樓之上——

  這一刻,他忽然想起來,為什麼方才覺著淩絕那抬頭一笑很是眼熟。

  原來,在若干年前,他跟林沉舟從外巡視而回,那日大雪,他去監察院見林沉舟,彼時林沉舟便在樓上張望他,而他也在樓下相看……

  淩景深見他不走,便道:「怎麼了?」

  唐毅眼底光芒微閃,笑了笑:「沒什麼。」

  淩景深點點頭,正要上車,忽然問道:「前日你去拜祭恩師了?」

  唐毅知道他說的是林沉舟,便道:「清明時候我去過,怎麼了?」

  淩景深道:「我看地上有灑落的酒,以為是你。」

  唐毅正邁步要上轎,聞言腳步一頓,回頭看向景深:「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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