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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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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青銅穗]大妝(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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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14 09:40:09 |只看該作者
130 失手

  素羅連忙拖住她,急聲勸道︰「老太太何必如此衝動?您這般去找她拼了命,於您又有什麼好處?您倒不如趁著老太爺未作決定之時,去求求老太爺,到底他有辦法些。您看今兒個他不就是當著三姑娘的面敷衍了過去嗎?」

  王氏漸漸平靜下來,站直了身子,看著她道︰「你是說,老太爺也在替宏兒說話?」

  素羅點頭道︰「要不然,他又是為什麼這麼說呢?」說完她扶著王氏坐下,又道︰「您想想,老太太身邊又不是沒人了,咱們可還有個三老爺在京師呢,那三姑娘再能耐,她能鬥得過三老爺去麼?我覺著,老太爺肯定是不會答應三姑娘的。」

  王氏回想著謝啟功那句心裡有數的話,漸漸也被她說動了心。說的是啊,如果說謝啟功成心要幫著謝琬把謝宏往死裡趕,他又何必說出那句話來?雖不能肯定他是偏向謝宏,但起碼他討厭謝琬是事實。只要他討厭謝琬,那她就還有機會。

  想到這裡,她連忙擦了眼淚,說道︰「幫我補補妝,不能讓老太爺看見我這模樣。」

  謝啟功在書房裡悶了一下晌,也很是郁悶。

  謝琬眼下死咬著這點不放,讓他十分憋氣。他雖然也深恨謝宏的不爭氣,可若是真這麼把他送出去,外頭人難免說閑話。而謝琬這邊又不肯鬆口,她也不是說著玩的,一想到那天夜裡她的模樣他心裡還在發怵,萬一她真把臉撕破了,那到時丟的可不是他一個人的臉。

  兩廂權衡之下,他覺得眼下不得不答應謝琬的要求。

  誰讓這本來就是他當初應下她的呢?

  可是他還是覺得憋屈。他是她的祖父,而她是他的孫女!放眼天下,哪個當孫女的敢跟自己的祖父這麼說話?這謝騰教出來的女兒,真是太沒有教養了!過了這坎,等到謝榮回來,他總要跟他好好商量著怎麼治她才成!

  想到這裡他方才覺得氣平了些。想想,喚來龐福道︰「你去棲風院傳話,讓他們收拾收拾,趕緊找地方搬出去。」

  龐福稱了聲是。轉身就下去了。

  王氏正好走到門外,聽得這句話,立時便跨步進來,將龐福堵在了門內!

  「老太爺!你剛才交代龐福去做什麼?」

  她一個箭步衝進門內,精心妝扮過的面容因憤怒和驚詫而扭曲著,兩眼大睜瞪著謝啟功,似乎要一直瞪進他的心裡去!

  謝啟功見著她這模樣也有些心虛,強撐著面上鎮定,走到書案後說道︰「你既然來了,也好。宏兒已經可以下地走動了,當初我們也是有言在先的,約定他可以下床便讓他出府。如今這個時候也到了,你去安排安排吧。」

  「老太爺!」

  王氏一步躥上前揪住謝啟功衣袖,整個人都在顫抖。

  這幾日她的心情一直在上下起伏之中。方才來之前她是抱著多麼大的希望,做了多麼強的準備,前來說服他改變主意站在她這邊,沒想到她連門都還沒進,他就已經作出了這樣讓人氣悶的決定!她再也受不了這樣的折磨了!再這樣下去,她會被謝琬和謝啟功活活逼瘋!

  她緊抓住謝啟功的袖子逼近他,咬牙道︰「你當真要宏兒這麼搬出去?」

  謝啟功想甩開她。可是甩了幾下都不曾甩下來。他看向龐福,龐福上來道︰「老太爺身子骨尚未痊癒,老太太有話,還是過後再說吧。」

  「你給我閉嘴!」

  王氏倏地轉過身,如怒獅般瞪著龐福,「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為了當初林四娘的事。心裡恨著我!你恨不得我倒霉,恨不得老太爺從此把中饋也交到你手上!我告訴你龐福,只要我一天在這裡,我就一天是這裡的主子,你就一天是趴在我腳下的一只狗!」

  龐福臉色十分難看。眼神也漸漸冷凝下來。但是他低著頭,並沒有什麼人可以看見。

  謝啟功暴怒道︰「夠了!」

  王氏看過來,而龐福身子愈發往下彎了彎。謝啟功道︰「你們都出去!你留下!」他指著王氏。

  龐福與眾人退出門檻,並將門掩上。

  謝啟功沉臉望著王氏,「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你看看你自己還有沒有點當家夫人的樣子!」

  王氏冷笑道︰「我連兒子都保不住,還要這夫人派頭做什麼?

  「這謝府裡我呆了三十年,幾時又輪到我這個夫人真正當家作主?只因為我是個填房,因為我帶著個孩子,你便處處提防我,什麼都是你說了算!只可憐我那宏兒,把你當親爹侍候了三十年,到頭來,卻落得個被你驅逐出府的下場!謝啟功,如果蒼天有眼,會報應你的!」

  她扯開嗓子沖著他大吼,身子也因為過於用力而向前屈,而因為她瞪著前方的謝啟功,於是兩眼上翻,這樣便使得她面目看起來更加猙獰。

  謝啟功氣極,卻也不由得後退了兩步。

  「不可理喻!簡直不可理喻!」

  他不明白當年那般溫柔甜美的王氏,為什麼會變成這麼樣不堪的樣子,這樣的她不止讓他害怕,也讓他生出些悔恨之意。想當初楊氏雖然相貌略遜於她,可卻是真正的閨秀,言不高聲笑不露齒,他敢擔保,哪怕是活到姿容褪色的如今,她也肯定不會有王氏這樣醜陋的一面!

  「我讓你習了三十年的德言容功,你竟是半點都沒放在心上!你如今就是潑婦,十足的潑婦!簡直比那些鄉野村婦還不如!」

  他屈起指節敲擊著桌面,表達著內心的嫌惡與憤怒。

  「我本來就是個鄉野村婦!」王氏咬牙逼上去,聲音高亢以及帶著變態的激昂,「你是今天才知道我是鄉野村婦嗎?不是你把我從王家溝敲鑼打鼓娶回來的嗎!我在你面前裝了三十年賢淑,今天我再也不想裝了,我索性讓你看看,什麼是真正的潑婦!」

  說罷,她伸出雙手抵住他胸脯,將他狠命往後推去!

  謝啟功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而且近年來身子骨當真孱弱了不少,哪裡禁得住王氏盛怒之下的這一推?當即只覺身子飄空,踉蹌著後退了好幾步,伸手去扶書桌,偏生腳後腳勾到了後頭的座椅,於是整個人便就靠著椅子往前栽,額頭正落到書桌角上!

  於是只聽得悶哼了一聲,謝啟功便趴倒在地上,一汪血瞬時從額角突突地涌出來,片刻就流到了王氏腳下。

  王氏瞪大眼瞧著,猛地尖叫起來!

  門口龐福等人聞聲一涌而入,見狀俱都嚇出了魂,龐福立即瞪了眼王氏,然後手忙腳亂地攙扶起謝啟功,一面交代旁人︰「快去拿藥止血!快去請大夫!」

  府裡頓時手忙腳亂。

  留守在頤風院的春惠秋霜即刻到頌園稟告了謝琬,彼時謝琬才沐浴完,穿著身家常袍子與謝瑯在前院聊仕途官場的話題,聽聞後立時連衣裳也沒換,加了件罩衣就拉起謝瑯趕去謝府。

  雖然她與謝啟功之間並沒有什麼親情,可是在這個時候鬧出這樣的事來,拿腳趾頭想想都是因為謝宏搬府而起。她不能讓他在這個時候死,雖然王氏才是凶手,可是在外人眼裡,如果不是謝琬逼迫謝宏,王氏也不會如此氣憤失控,就算世人不把她當成罪魁禍首,身為王氏親子的謝榮也一定會!

  雖然與謝榮之間攤牌是遲早的事,可是這樣被動的攤牌,對她來說有什麼好處?

  到達府裡,謝啟功的血已經止住了,大夫正在開方子。謝啟功虛弱地躺在床上,閉著眼楮氣若游絲。

  龐福等人都在屋裡,王氏由鄧姨娘伴著,忐忑地坐在旁側抹眼淚,在恐懼的映襯下,見著謝瑯謝琬,她目光裡的恨意也變得不那麼明顯了。謝瑯上前向大夫打聽起病情,謝琬冷冷地盯著王氏看了半刻,轉而走到床前,去握了握謝啟功的手。

  這只手乾燥而冰冷,對於她的觸踫,像是要抗拒,卻又無力抗拒,最後只能任由她握了握。

  大夫說因為止血及時,因而並無性命之礙,但是這些日子必須得好生護理。謝琬側耳聽完,便鬆了手站起來。

  她走到王氏面前站定,王氏也站起身來,惶恐中帶著些強撐著的威嚴看著她。

  「如果老太爺在這個時候有什麼三長兩短,你們不會有好下場的。」

  王氏面色一凜,就連身後的鄧姨娘也不由抬起眼來。

  謝琬說完,便平靜地離開了。

  到了門口她吩咐玉雪︰「老太爺病了,我和哥哥得搬回來住,你回頌園去收拾些東西。讓錢壯程淵他們也回來。」

  二房搬回了頤風院,府裡立刻顯得不如從前那般冷清了。

  謝琬翌日早上在抱廈裡,讓人叫來了龐福,說道︰「你們老龐家是府裡的老忠僕了,昨兒夜裡究竟怎麼回事,老太太和老太爺是怎麼起衝突的,老太爺怎麼受的傷,你一五一十告訴我,不能有半個字的遺漏。」說著,她往他面前推過一張銀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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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14 09:40:27 |只看該作者
131 喪命

  龐福看了眼銀票兩眼,卻是垂手立著不動,說道:「龐家世代都在謝府盡忠,如今出了這麼大的事,姑娘問起來,小的自無隱瞞的道理。這銀票還請姑娘收回去。」

  說完,也不等謝琬有所表示,便將昨夜之事悉數道來。「此事不止小的一個人聽見,門外還有好些人俱都聽見,老太太近日來神思惚恍,如今竟有這驚人之舉,如今三太太不在,府裡有三姑娘作主也好,為了老太爺的康健,小的尋思只怕也該替老太太延醫診治一番了。」

  謝琬看著他,忽然笑了笑。

  因著些私利,龐福對王氏素有著成見,她心知肚明,一個為著私利便不惜與主母為敵的人,當然是個容易被錢打動的人,她給出的銀票是五十兩,這錢拿得名正言順,他卻不為所動,對此也只有一個解釋,他在向她投誠。

  他向她設誠的目的,無非是為了借她打擊王氏。

  在她以那麼強勢的方式鎮壓下謝啟功和王氏,又把長房治得無法動彈之後,像龐福這樣的人其實很多,雖然不見得都是為了報復王氏,但世人趨炎附勢的本性是難以控制的,二房有錢,有身份,有聲勢,他們說與謝府對抗就與他對抗,這種實力並不是人人都具備。

  將來謝啟功死後,謝榮長呆在京師,府裡這些下人除了留幾個看守門戶,絕大多數都逃不掉被遣走的命運。可是在謝府呆久了,過慣了這樣頓頓有魚肉,常年有新衣的日子,誰願意去別的府裡?再說了,就是去到別的府裡,你半途加入的,又哪裡比得上在原主這裡自在?

  按照眼下的發展,二房的景況是呈上升之勢的,雖然大伙並不知道他們擁有多少產業。可是從謝琬不聲不響就能置下那麼大座宅子,跟隨在她身邊的人日日衣著光鮮來看,他們不缺錢,這是很明顯的。而且跟著她。說不定比在謝府還好。

  如果能夠被謝琬看中帶去頌園,那就什麼後顧之憂都可以免了,龐福不收這銀子,其實已很能代表大多數人此時的心理。

  謝琬把弄著手上銀票,默了片刻,遂說道︰「老太爺那裡,龐叔還得多費心。三叔過年就會回來,那個時候之前,老太爺起碼要康復回來。不然的話,大家可都不好交差。」

  有了證人在旁。她就不怕謝榮質問,這王氏不守婦德竟敢跟丈夫動手,無論如何都是不可饒恕的,謝榮就是想怪罪到謝琬頭上,也得要他拉得下這副臉面胡攪蠻纏。大家心知肚明。只要他不說出來,謝琬又理會他做什麼?

  但是謝榮會遷怒龐福這是一定的。

  所以龐福的臉色頓時沉凝下來︰「小的謹遵姑娘示下,定當服侍好老太爺。」

  謝琬又道︰「另外,老太爺那邊既然已經下了命令讓謝宏他們搬出去,那就立即著手讓他們搬。」又指著吳興︰「你這幾日便跟著龐管事,若有什麼差遣,你不可懈怠。」

  吳興連忙稱是。

  王氏這兩日氣勢明顯低了。在謝啟功面前衣不解帶地侍奉湯藥,半點也不敢怠慢。

  毆打丈夫險些致死,雖然不歸於七出之列,可是若真要懲治她,從此之後她被送去佛庵過完此生是極有可能的。謝啟功就算再也下不了地,只要他能說話。也能從此顛覆她的命運。就連謝榮也不能幫她什麼!

  她風光了一輩子,怎麼能夠落得那樣的下場?她若去了庵裡,還談什麼保護謝宏?因而比起對送出府去的恐懼,眼下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被拋在腦後了。什麼榮辱,什麼地位。什麼爭強好勝,什麼討還公道,在自身都難保的現狀面前,都成了浮雲。

  她若沒有這份耐性,又怎麼會使得謝啟功前三十年都對她信任有加?

  「龐福?」

  床上忽然傳來謝啟功微弱的呼吸聲。

  她立即回了神,從窗下榻上站起來,快步到了床邊。

  「老太爺,是我。您醒了?」

  她替他掖了掖被子。大夫說他天亮之前應該會醒來,眼下才不過亥時他就醒了,看來情況比預期的還要好。她高興地轉過身,將小炭爐上溫著的藥罐執起來,倒進扣著的藥碗裡,端過來。

  「我扶您起來,吃藥吧。」

  她無比溫柔地對著床上的他說。

  「你滾出去!給你滾!」

  謝啟功看到她,渾身上下卻找不到半絲溫柔︰「把龐福給我叫進來!龐福!龐福!」

  王氏被他一把推倒在地上,連忙又伏低做小回過來,跪在床下道︰「龐福上街去買老參了,這裡只有為妻在此。你不要動怒,仔細頭上傷口!」

  謝啟功拍著床沿︰「那你也給我滾!帶著謝宏那伙人全部給我滾!你這心比蛇蠍的老虔婆,為了他人子嗣,竟然不惜謀害你的丈夫!你這樣的毒婦,我留你作甚?!快滾!」

  王氏含著淚道︰「明日一早,我就讓宏兒他們搬出去,但是一日夫妻百日恩,還請老太爺看在這三十多年的份上,把我留下來。此後我定然對你百依百順,再不敢有半個不字!」

  她已經想好了,如今眼目下,只有謝宏搬出府去才能消掉謝啟功的怒氣,只要她還在這裡,那留得青山在,就不怕沒柴燒。再說了,她不是還有個當京官的兒子嗎?謝榮雖然與謝宏關係並不熱絡,卻不是那種六親不認的人,頂多到時候她讓他多幫扶些便是了。

  等到將來謝啟功百年過後,她再去圖謀怎麼讓謝宏東山再起。

  所以,眼下只要能留在府裡繼續做她面上風光的老太太,讓她做什麼願意!

  謝啟功一把將床頭的藥碗撥到地下,喘著粗氣罵道︰「你給我滾!你們都給我滾!」

  藥碗在王氏腳畔變得粉碎,那些碎瓷如水花般迅速地往四面飛散,王氏嚇得跳起來,大氣也不敢出地立在遠處。

  「我,我去喚人來收拾收拾。」

  她咬著唇,含著一淚出了房門。

  到了門下無人處,對著天上下弦月,到底禁不住扶著廊柱哭出來。

  她已經不年輕了,暗自哭泣這樣的事情,看上去是多麼丟人,多麼淒涼,又顯得多麼矯情。眼淚是屬於像謝棋這樣的年輕人的,為情而落淚,無怨無悔。

  對於她這樣上了年紀的人,應該是每日裡被滿堂兒孫及珠寶錦繡簇擁著,感受著余生裡的安祥與榮華。可是這幾個月裡她流的眼淚,卻比她這一生裡流的眼淚還要多。

  她回想起來,就是前夫死時,她似乎也沒有流過這麼多的眼淚,因為那時候她還年輕,她還美艷,她還有無數的時間和機會可以改變命運。

  可是現在她發現,她居然是什麼也沒有了,容華已逝,財富也沒有,最疼愛的長子已成了殘廢,而且在她風燭殘年之時,居然還要為他操心著吃住花銷——當然,她還有個謝榮,可是在謝榮的心裡,一切人和事都得給他的前途和慾望讓路。

  她以為她足夠好命,可以風風光光的過完此生,沒想到命運卻偏偏在這個時候狠狠地捉弄了她。她如果當真被謝啟功趕出了府去,那麼就連謝榮都沒法把她弄回來的了。

  想到這裡,不由抬頭對著月光長嘆了一氣。月光比起先前又偏離了些許,想來她在此發呆已有小半個時辰了,想起謝啟功還沒吃藥,又得再給他斟一遍,便又不得不打起精神,借著走到丫鬟所在之處去喚人之機,努力平息著心緒。

  屋裡還和之前她出來的時候一樣,地上滿地碎瓷,而謝啟功半躺著靠在床頭,腦袋耷拉著,看起來又已經睡著了。

  素羅也隨著丫鬟一道跟了過來,她輕聲地指揮著丫頭蹲地撿碎瓷。

  王氏走到床邊,輕輕推了推謝啟功︰「老太爺,醒醒喝了藥再睡吧。」

  謝啟功沒動。她再喚了聲,還是沒動。她又不敢再推,索性走到窗下,且把藥先倒上再說。一罐藥能喝兩次,因而她方才只倒了一半,裡頭還有一半,正好可以這時候補上。她伸手將罐子拿起來,因為預著裡頭有藥而用大了點力氣,可是罐子卻隨著她的力氣猛地揚到了空中,連罐蓋都險些掉在地上。

  她心下一動,快速地把蓋子揭開,裡頭哪裡還有藥?只剩下一把藥渣和幾滴殘存的藥汁。

  「你們剛才誰進來把藥餵過了?」

  丫鬟們俱都抬起頭來,表示沒有來過。

  素羅看見王氏臉上的疑惑,也隨著她的目光往床上的謝啟功望去。她們進來這麼小半會兒裡,謝啟功不要說說話,就是連動也紋絲沒有動過。一個人以這樣的姿勢,怎麼能睡得著呢?

  王氏走過去,加大了兩分力氣輕拍他的肩膀︰「老太爺,您喝過——」一句話沒說完,謝啟功忽然就隨著她的手勢軟軟地倒在床上,而他雙目圓睜著,瞳孔張得老大,哪裡是睡著的樣子?而嘴角耳孔也全都是血,就連鼻孔內也在流血出來!

  王氏渾身變冷,一時竟不會說話了,她像是怕驚醒他似的,輕輕抓住他胳膊,湊上前去,顫抖地發出輕輕的聲音︰「老太爺,您,您怎麼了?您說說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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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14 09:40:42 |只看該作者
132 凶手

  素羅與丫鬟們都已圍過來,看到這場面也都不由尖叫起來。

  很快,離得近的下人就立即衝進來了,而後,各個院子裡的人全都得知了消息,龐福與吳興在二門下正好遇見四散奔走的正院裡的僕人,連忙拉住一問,然後立即已拔腿往正院裡來!

  到達正房的時候,謝琬已經在指派人手︰「……邢珠你帶人把老太太及素羅幾個嚴密保護好!不要讓任何人接近,也不讓她們給任何人傳信。羅升你速去縣衙報官,龐勝你則即刻啟程前去京師給三老爺報喪!讓他即刻回來。

  「在縣衙來人之前,李大夫你先不要走,這屋裡的所有東西都也都不要動!錢壯你帶著府裡的護院在這裡守著,不要放任何一個人獨自進去!——龐福你們回來得正好,棲風院裡的事就交給你了。在事情沒弄清楚之前,且不要讓他們搬出去!」

  龐福聽到這裡才知道謝啟功已經被確診死亡了,當下眼淚一滾就出來,兩腿軟在地下,要爬進去看謝啟功。龐勝與了羅升連忙把他拉住了,「眼下亂成一團,正該你出來調派安頓,如果誤了正事,豈非同樣對不住老太爺?」

  王氏癱坐在窗戶下,一張臉變成死灰,口裡喃喃地不知道說些什麼,而素羅雖然冷靜,但對此突然而來的變故也有些手足無措。邢珠帶了兩名頌園過來的婆子將她們帶往隔壁耳房,將門窗團團圍住,旁人別說是靠近,就是想隔空遞句話都十分困難。

  羅升安頓好了龐福,走到站在廊下的謝琬面前,說道︰「眼下就報官,是不是不太好?」

  謝啟功之死已經由主治他創傷的李大夫確診為中毒而亡,當時在跟前服侍的是王氏及身邊人,這怎麼看王氏都脫不了嫌疑,如果報官的話,就是最後查明是王氏伸的手,謝榮難道會眼睜睜看著她上刑場嗎?最後不也是不了了之。

  倒是不報官,等謝榮回來後私下處置顯得好些,一來拿謝府名聲作筏子,可以挾迫謝榮同意嚴懲王氏,如此一來,便不但謝宏保不住,就連王氏也得就此倒霉。

  可是謝琬看了他一眼,說道︰「你以為謝榮那麼好拿捏?若是咱們明知道老太爺是中毒而死,卻不報官,到時他反過來咬我們一口又怎麼辦?」

  謝榮雖然不是那種沒原則的人,可是王氏到底是他的親娘,為了保住王氏,他是不可能會承認是王氏殺害謝啟功的,而王氏這個時候也極有可能會趁機把她逼迫謝宏出府另住的事情說出來,轉而慫恿謝榮,嫁禍到她的身上。

  眼下除了報官,還真沒有什麼比較穩當的法子。

  當然,也不排除謝榮會私下買通縣令,曲改事實,不過,他有權,謝琬手頭卻有的是錢。再說了,她上頭也還有個靳永不是嗎?手握實權的靳永,終歸比個只會教書的侍講有份量得多吧?真到這個時候,不管靳永願不願意,她也只能扯虎皮做大旗了。

  不過這都是後話又後話,只能當作萬不得已之時的退路。在這之前,她是不會讓自己走到那步的。

  她對羅升道︰「你暗示下縣令大人,告訴他我與靳大人是什麼關係。必要的時候,再告訴他一聲,他的前任,趙貞是怎麼進入吏部去的。」

  羅升會意,快步而去。

  新來的縣令叫做許儆,她並沒有與之打過交道,此番雖然不一定用得到靳永,可到底先給許儆透個底是必要的。

  謝琬正要尋個坐地兒,謝瑯卻又紅著眼眶從外頭回來,急步走到她面前道︰「香燭紙錢什麼的府裡都有,我讓龐福家的去庫房拿了。希望趕得及送老太爺上路。——怎麼會突然發生這樣的事?大夫不是說沒大礙嗎?我看這肯定是王氏做的手腳!」

  方才李大夫診斷的時候他不在,所以才會有此一說。

  謝琬平靜地說道︰「事情怎麼會這樣,得等仵作來了才好說,咱們不能妄下斷言。哥哥先且去打點著喪儀吧,在仵作查明死因之前,先不要透露出去。我估摸著三叔最多後日早上便要到府,到時再讓他拿主意便是。」

  謝瑯點頭,遂與吳興銀瑣一道去了。

  謝琬這裡頓了頓,卻是叫來程淵。

  「我正好想起一件事,十分重要,我們府裡的產業,全都在老太爺手上拿著,如今老太爺突然遭此噩運,只怕事後會有一番風雨,你這就去找龐福,不管用什麼方法,都要讓他把府裡所有的帳簿拿到手,不許遺漏一件!」

  程淵捻鬚想了想,點頭道︰「在下這就去!」

  整個府裡都動作起來,除了下毒的那個人,沒有人能夠預知謝啟功的死亡,就連謝琬也不能。

  前世裡謝啟功是在謝琬十六歲時死的,如果沒有這件意外,他至少還有四五年好活,有這幾年時間,謝琬足夠能把謝府鬧得天翻地覆了。偏偏在這個時候,不知道是誰把她的計劃打亂,使得她也不得不臨時調整布署,這府裡的產業,是她首先必須拿在手上的。

  許儆帶著捕快和仵作在天亮時分趕到了府上。

  謝琬謝瑯都到了正院,王氏被請過來,棲風院裡來了謝樺謝桐,後院的鄧姨娘也來了。

  仵作聯同李大夫在屋裡忙活了一陣,眼見著天色大亮,太陽升上來,一伙人才走出來回稟許儆,「謝老太爺乃是中了巨量砒霜而死,屍體腹內有含砒霜的藥汁,房間地板上的碎瓷上也驗到有毒,另外這上頭的瓷片上,有一片胭脂痕跡。」

  眾人的目光全都投落在仵作遞到許儆面前的碎瓷上,只見雪白細瓷碗片上,赫然有指甲大一小片胭脂痕跡。眾人面面相覷。許儆接過碗片在手,問道︰「昨天夜裡,是誰在謝翁面前侍奉的湯藥?」

  王氏面色一白,兩眼睜大,喃喃道︰「不是我,不是我!我沒有投毒!我沒有投毒!」

  謝瑯目中閃過絲嫌惡。龐福紅腫著一雙眼楮,上前跪在許儆面前道︰「回大人的問話,昨兒夜裡,是我們老太太在房裡侍奉的湯藥。除了老太太和她身邊的人,並沒有別的人在場。求大人一定替我們老太爺找出真凶,替他申冤!」

  許儆來清河的日子雖然不久,但是每到一地了解當地的人物關係卻是每個縣官必做的功課,他知道謝府裡分成兩派,更知道前些日子關於二房與長房之間鬧矛盾的傳聞,聽見說是王氏侍奉的湯藥,面色就露出幾分遲疑來。

  這王氏畢竟是謝榮的生母,且不說謝榮對他的仕途能不能帶來影響,就說大家都是同朝為官的同僚,在他尚未回府之前,他也不便去得罪王氏。眼下謝啟功已經死了,往後就是謝榮當家,王氏身為府裡的老太君,這罪名可不是輕易好扣上的。

  想了想,他說道︰「這胭脂乃是常見之物,也不作為確鑿的證物,一時之間也難斷分明,不如這樣,林捕頭且帶人將有關人員找間空院子關押起來,等貴府三老爺回了府,再行帶出來審問。」

  如此一來既不得罪人,又顯得他有作為,反正謝榮頂多明後日就要回府,有他在場,他想怎麼辦,豈不是隨機應變就是?他到時也能撇清些嫌疑。

  許儆最討厭辦的就是這種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的案子了,不過以他的經驗,這種事情最好和稀泥。

  謝啟功若有兄弟,或者謝騰還在的話,當然就沒法糊弄,可誰叫除了二房這兩對兄妹,就再也沒有能站出來替死人說話的人了呢?縱使他是一家之主,死了也只能上閻王那兒去訴冤了。

  雖然來報官的羅升暗示過他六科主事靳永是謝琬他們的表叔,且關係還不錯,可人家遠在京師,而且多年不上謝府,誰知道人家會不會出面替他們撐腰要討說法?再說了,謝啟功死了對二房來說有什麼壞處?不過就是提早些分家產而已。

  他並不覺得謝琬有什麼需要把事情鬧個水落石出的動機,就算真的把王氏收押了,以謝榮如今在御前侍講的身份,難道要篡改個證據,保她無罪釋放出來,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嗎?謝琬這樣得罪謝榮,有什麼好處?

  謝琬的確也是他這麼想的,得罪謝榮對她來說並沒好處,尤其這樣死死相逼。

  在眼下的證據面前,除了逼死王氏能給她帶來的快樂,從長遠來說,她卻要直面來自謝榮的踩壓和報復!她如今還沒有力量抵抗他,她不能跟他硬踫硬,所以,即使王氏已經成了眾矢之的,她也並不如四周家丁們想像的那樣,對此不依不饒。

  她只要她想要的東西拿回來了,以及謝宏最終搬出了府去就成。憑他這個樣子,王氏就是再折騰也折騰不出什麼,她那麼在乎謝宏,餘下這半生,夠她哭的了。

  如今謝啟功死了,而謝宏仍在府裡,她正需要謝榮回來把這事做個了斷,那就等他回來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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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 服喪

  她站起來,跟許儆點了點頭︰「那就等三叔回來,再請大人過府來了。府上發生這樣的事,讓人悲痛萬分,這裡就不強留大人了,等三叔回來,到時自會邀請大人進府。」

  謝琬摸準了許儆的態度,才開始真正思考起整件事來。

  如今王氏的嫌疑雖然最大,但她隱約卻覺得不該是她,在她那麼樣把謝啟功撞傷之後,很顯然謝啟功無論有點什麼她都會成為最大的嫌疑,她如今自保都困難,又怎麼會這樣自毀長城呢?

  退一萬步說,就算是她做的,她也不可能會蠢到這種地步,像眼下的情況,簡直沒有一點對她有利的證詞,她就是喊一萬遍冤枉,都是枉然。

  可是不是她,又會是誰呢?她從始至終都守在謝啟功床前,不是她,總不會是謝啟功自己吃的吧?

  謝啟功的死狀也是經過痛苦掙扎後而變了形的,從表情來判斷凶手根本沒有意義。

  而且還有一點,假設殺謝啟功的另有凶手,那麼他做下案後其實什麼證據也不用留,可他偏偏還不死心地在碗片上留下一塊胭脂漬。她看過了,王氏昨夜雖然有上妝,卻十分淡,可那碗上的胭脂卻很明顯。

  王氏沒有理由在侍疾的時候帶胭脂在身邊,那胭脂更可能是凶手故意留下的證據,目的就是栽凡贓王氏。是什麼人這麼地恨她呢?

  此人不但恨王氏,還恨謝啟功,難道會是謝宏?或者謝棋?

  謝棋是有可能的!據正院裡的人說,謝啟功死前,曾經醒過來與王氏爭吵了一番,他讓她跟謝宏一道滾出府去,只是因為當時見著王氏出來,下人們為怕王氏知道他們偷聽而記恨,因而全都避到了遠處。

  且不說王氏出不出府。只說長房這邊,他們搬出府去,謝棋自然會受不了,她為著任雋之事已經恨上王氏了。又有什麼理由不因這個而恨上謝啟功?

  總而言之,長房那堆人是最有嫌疑的,不過他們與王氏一丘之貉,誰來認這個罪並不要緊。

  要緊的是,謝榮回府之後會怎麼著?

  謝啟功停靈在正院廳堂,雖然沒有正式公布,但是因為死因已然確定,人證物證也都已經確鑿,基本上不需要屍體辦什麼手續了,只等謝榮回來便可定案。於是府裡掛起了白燈籠,大門也都拿紙糊白。謝琬等人雖然未穿上正式喪服,卻也都換上了一色的素衣。

  謝榮帶著黃氏母子於這日深夜回到府裡。

  一進門,一身青袍的他便因踢到了門檻而踉蹌了一下,險些栽倒在地上。黃氏連忙與龐勝拉住他。哭著道︰「我知道你傷心,可你好歹也顧著自個兒!」

  謝榮流著淚沖到正院,一眼望見尚未大殮的謝啟功靜靜躺在屋中央的門板上,身子一軟,便就跪行著上前去了。

  「父親,兒子來遲了!」

  他一步一叩頭,眼淚大滴大滴落在地上。似乎連廊下都聽得見聲音。

  謝琬謝瑯迎出門檻,與一眾家僕同跪在地上迎接。

  黃氏哭著問謝琬︰「怎麼會突然發生這種事?我這才離府幾日?你快些跟你三叔說清楚!」

  謝琬望著謝榮,謝榮擺擺手,目光呆滯地盯著謝啟功,爬過了門檻,到了他身前。便再也抑制不住,伏在他身上失聲痛哭起來。

  謝琬站起來,與黃氏道︰「三嬸要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隨便問問府裡人都有數,等明日許大人來了。便就有結果了。」

  在未確定王氏就是真凶之前,她還說不出指證王氏的話來,謝榮回來了,一切便皆由謝榮作主罷。

  一直等到三房回了房,謝琬才回到頤風院去。

  挨著枕頭眯了個把時辰,天就已經微亮了,二門下便有動靜傳來。

  玉雪進來道︰「是許大人來了,三老爺一夜沒合眼,姑娘回房後,他叫了好些人去問話,也見了王氏和謝宏,這會兒想來府裡近來發生的事情,他都已經清清楚楚了。許大人也是他讓人去請來的。」

  謝琬坐起來,看來謝榮比她想像中心情還要急切,頓了頓,她便也讓人打來熱水洗漱。

  隨便吃了點早飯,便就帶著邢珠顧杏往前院來。

  謝榮與許儆還在屋裡頭敘話,誰也不知道他們真體說些什麼,但總歸不至於脫離眼下的事。

  謝琬在靈堂安靜呆了有半個時辰,添了幾柱香,隔壁房門吱呀一響,二人走出來。許儆道︰「大人放心,下官定當全力以赴,查出真凶!」

  聽見這句話,謝琬點香的手就頓了頓。許儆的話明顯就是刨除了王氏是凶手的可能,這是謝榮為了保護王氏而有意讓許儆另找人當替罪羊,還是他也已經懷疑到了此事另有真凶?

  「龐福。」

  在她怔愣之時,謝榮已經送走了許儆,並且在廊下叫住了送紙錢過來的龐福,低沉的交代道︰「預備帖子,發去各府裡報喪。然後準備大殮,還有喪事。」

  他看也沒看與他僅只相隔了一道門檻的謝琬,交代完,便緩緩地往拂風院地方向踱去。

  傍晚時分喪服就發到每個人手上了,謝榮讓人來傳話,召集所有人到正院裡議事。與此同時,縣衙裡也派了捕頭在府裡調查凶手,他們另有地方辦公,並不耽誤府裡的喪事。

  謝琬換好衣服,與謝瑯到了正院,只見除了王氏和謝榮,三房的人到齊了,就連長房的人也都來了。

  謝榮坐在從前謝啟功坐的那個位置,手指摩挲著扶手,憔悴了很多。黃氏站在他身後,擔憂的望著他,謝葳則坐在他下方,側身面對他,也在不時地仰頭看一看他。

  謝榮與謝啟功之間應該是有著真感情的,畢竟謝啟功在他身上傾注了所有的心血,為著他,謝啟功甚至連嫡長子謝騰都可以不加理會。

  可是在他這樣的哀傷襯托下,旁人的臉色看起來就淺淡得多了。

  王氏也坐在屬於她的那個位置,面上毫無對謝啟功之死的悲切,有的只是對未知世事的惶恐。

  長房裡那堆人就不必說了,興許在他們看來,謝啟功的死,反是老天爺對他們的眷顧。黃氏母子三人倒都是情真意切的,只不過大半是因著對謝榮,剩下那幾分哀意也不過是愛屋及烏罷了。

  謝瑯謝琬則更不必說了,謝瑯對謝啟功不過出於人道有著幾分關懷,謝琬這裡則一門心思想著的是謝榮怎麼出招,她又該如何應付——謝啟功總會死的,不過是比她預料中早了幾年而已,她努力過阻止這件事情發生,可是還是被人鑽了空子,這也間接證明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的古訓。

  真凶沒有找到,謝榮又行事莫測,這種情況下,怎能使她不把心思集中到這方面。

  人到齊了好一會兒,謝榮才抬起頭來,往下方緩緩掃視了一圈,目光在謝琬身上停頓了半秒,而後才又順著往下看去。

  每個人被他這一掃,都不覺把腰挺得更直,生怕有絲毫失儀。

  直到全都看過了一遍,他才以嘶啞的聲音說道︰「老太爺故去了,事情來得突然,手頭有許多事情待辦。把你們叫來,是商量下怎麼辦完這場喪事,把他老人家風風光光地送上山。

  「靈堂裡以大爺謝樺領頭,帶著謝瑯謝桐謝芸負責迎送及回拜,女客這邊由大太太和三太太領頭,帶著葳姐兒琬姐兒招待。棋姐兒讓她暫時負責照料老太太。」

  這麼說來,是要繼續讓謝宏以繼子的身份給謝啟功服喪了?

  謝琬迅速抬眼看向謝榮。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豈不等於說依然承認謝宏是謝啟功的繼子?喪事靈前是最講規矩的,謝宏如今已然被踢出了府去,也已經不在謝家族譜,莫說長房的人不能牽頭辦事,就是在靈前也不能以子嗣身份出現,迎送回拜的事,不讓謝瑯領頭反讓謝樺領頭,這算怎麼回事?

  謝宏的兒子如果在靈前披麻戴孝,那他踢出宗族的事不就等於是句廢話了嗎?

  謝榮這麼做,是在給她下馬威。

  她看向謝榮,謝榮並沒有看她,只是在繼續交代著接下來的事務。

  她倒也不急,他既然把人都全叫了出來,又當場這樣宣布,可見心裡已經做好了準備,她若此時與他辯駁,多半討不到什麼好處。

  事實上,謝宏再也不能以陰謀詭計設害到她,當初她執意踢走他出府,一來是為父母雙親及祖母出這口惡氣,二來則是防備王氏攛掇謝啟功從公中產業裡瓜分出一部分家產給他。謝府裡所有的家產都是謝琬的目標,莫說謝宏,就是分到謝榮手上的產業,她將來都要一絲不少的收回來。

  所以當時逼迫謝啟功解除謝宏身為謝府繼長子的身份是絕對必要的,就算沒有掩月庵這回事,她也會製造出謝宏道德敗壞的理由讓謝啟功就範,可是眼下謝啟功突然這麼一死,很多事情就必須要換個方向考慮了。

  如今謝宏出不出府已不要緊,要緊的是這份家產如何瓜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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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 名正

  謝榮作為謝啟功膝下的唯一親生子,早已被認定宗子身份,等這場喪事過後,謝瑯謝琬搬出府去已成定局,這謝府就成了謝榮的地盤。那麼,只要謝榮有錢,供養得起,他愛在謝府裡養多少人都只憑他高興。

  所以說,他要保王氏也好,要保謝宏也好,說到底都與謝琬已經沒有直接關係,她也犯不著去替謝啟功申冤,論起罪過,如果沒有他,王氏哪裡來的膽子這樣對待她死去的祖母和父親?

  她不會起心弄死他,但是,冷落了嫡房幾十年,這個時候又想她以原配後嗣的身份向王氏討公道,最終逼得謝榮不得不反撲,她是吃飽了撐的?

  說到底,她眼下的目的已經跳過驅逐謝宏這一項,改為直接瞄向謝府產。

  因而,謝榮此時這席話,壓根就激怒不到她。

  謝榮宣布完方才的決策之後,王氏就一直在打量著謝琬。她在等她如何反駁,然後如何在謝榮的壓力下屈服,變得重頭喪氣無可奈何。

  可是出乎她意料的是,她居然一點也沒有打算反駁的樣子,反而沉凝不語,以往的霸氣和囂張竟是全都不見了!王氏詫異著,再看看交代事務中神情自如的謝榮,一直惶恐不安的臉上又開始有些鬆動。

  看來,這謝琬是怵著謝榮了!

  她知道她這個兒子是厲害的,可是沒想到這麼厲害,他幾句話就把那樣可惡惡毒的謝琬,那樣言辭犀利咄咄逼人的謝琬震在了那裡!她就應該在她逼迫她們之時,立刻寫信讓他回來幫忙!

  不過,現在也不晚,謝啟功死了,但是謝榮回來了,等待她的也未必是壞事!

  謝榮說完話,便讓大家散了。

  謝琬留在原地沒動。只是站起身,等大家都出去了,只餘下三房的人在屋裡,她才望著謝榮說道︰「三叔要謝宏的兒子以長子長孫的身份在靈前盡孝?」

  她的語氣很是輕柔。但是話裡的謝宏二字,卻讓人感覺到這句話的銳氣。

  黃氏望著她,翕了翕雙唇,又望著謝榮。她知道謝琬肯定會對謝榮的決定持反對意見的,按理說這樣的情況下,她身為妻子,很應該幫著丈夫喝斥謝琬才是,可是她是親眼見過潛藏在謝琬內子裡的另一個她的,這樣名正言順的責備,她竟然說不出口。

  謝榮仿似渾然未覺她話裡的異常。他盯著地下,長而密的睫毛使他的眼窩看起來更加深鬱。「謝樺本來就是長房長孫,由他率領天經地義。你們還小,應該聽話才是。」

  他的話意,竟是把她當成了孩子。黃氏微微驚訝。她不相信在經過她與謝葳的轉述,以及昨夜府裡那麼多人的親口證實之後,他還會把謝琬當成個孩子!

  天底下哪裡有這樣的孩子!

  而讓她更加訝異的顯然還在後頭。

  「這樣啊!」謝琬聽完,居然也露出一臉孩子氣笑了笑,睜著水汪汪的大眼點頭道︰「三叔是有大學問的,說的話肯定不會做。那麼,佷女兒這就告退了。」

  說著。她就轉身往門外走去。

  就這樣走了?黃氏目瞪口呆,這兩個人都有著一副七竅玲瓏的心肝,而且一個是王氏的兒子,一個是王氏的仇人,不知道多少人正在私底下等著看他們倆鬥法的好戲——當然,絕大數人是站在謝榮這邊的。畢竟論輩份他是大,論身份他也隨便可以將她捏死,只要他不考慮什麼名聲及前途的話。

  可是眼下就這麼完了,謝瑯並不斥責她忤孽不肖藐視尊長,謝琬也同意讓謝樺以長孫身份率領眾子弟靈堂盡孝。這可真讓人覺得不現實,

  「對了。」黃氏正在懵然之間,走到門外的謝琬忽然又回過頭來,沖謝榮笑了笑,說道︰「三叔要是想找府裡庫房的帳本什麼的,可以來問我。還有裝田契地契這些東西的銅櫃鑰匙,那日人多眼雜,我深怕有個什麼閃失,就讓人往櫃子上多加了兩把銅鎖。

  「為了安全,我特地讓人請河間府有名的鎖匠打的,如果沒有鑰匙,除了煆燒,還真沒什麼法子能打得開。只不過煆燒的話,裡面那些紙質的文書地契只怕也要變成灰燼了。」

  她笑了笑,彎腰沖他福了福,「三叔學富五車,最是講規矩的,我這裡便就隨著已經被老太爺親自剔除了族譜的大太太辦事去。」

  說完,下了廊去。

  黃氏站在旁側,已經睜大眼連氣都已回不上來。

  而謝榮望著她背去的方向,目光也漸漸變得沉黯。

  喪事從明日,也就是冬月廿七開始正式起辦,從這一日開始同,府裡便漸漸有人上門弔唁。

  衙門派來的捕頭依然在府裡四處走動著,謝琬讓錢壯暗地裡跟隨,畢竟真凶沒找出來,而且謝榮想袒護王氏的態度又已經很明顯,衙門要找個人應付過去,難保不會禍水東引——雖然引到二房的可能性極小,但也要以防萬一不是嗎?

  傍晚時謝琬跟謝瑯在頤風院吃飯,龐鑫走過來道︰「三老爺傳話,明日裡由二少爺以嫡長孫的身份在靈前執儀,請二少爺明日丑時就到靈堂。」

  謝瑯十分意外,皺眉放下碗筷︰「早間三叔不是交代了讓謝樺執儀麼?」

  龐鑫看了眼謝琬,沒說話。

  謝琬心知肚明,扯了扯他袖子︰「既然三叔讓你去,你就得去。——去回三老爺,我們這裡知道了。」

  等龐鑫走了,她才將早間的事情跟謝瑯說了,然後道︰「這是咱們對外穩固身份的好機會,也是哥哥從今往後以二房當家人露面的第一步,來的人裡因著三叔的面子,只怕有不少是官場上的人,你千萬不要出了差錯,在他們面前不要露鋒芒,以免讓三叔起了警惕。」

  謝瑯點頭︰「這點我有分寸,你說過眼下我們只能韜光養晦,才有機會圖日後出奇不意。只是三叔這個人深不可測,眼下便是讓了你一步,也未必就是他怕了你,你還得仔細他下一步。」

  謝琬道︰「我知道。」

  謝榮之所以會改變態度,並不是在乎那些地契房契,他三房得過謝啟功不少私己,目下並不缺錢,可是如果他身為謝府宗子,居然連家產都保不住,而被個佷女奪走,這對他來說便有如被她打了耳光,在這種情況下,他只能權宜從之。

  他本性就是個能屈能伸之人,否則,又怎麼會屈身去求靳永?在魏彬以官職為條件嚴辭拒絕與謝府結親之後,他又為何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調整好自己?

  在他取得最後成功之前,他是不會把自尊放在神聖不可侵犯的位置上的。

  不過不管怎麼樣,先把謝宏的身份定下來,這也為之後的事情少去了許多麻煩。只要長房沒有靈前以子嗣身份執儀,那麼就等於確定他們不再是謝府後嗣的事實,這對於瓜分家產的時候來說,是極有利的。

  翌日起,吊喪的人就開始川流不息,源源不斷地往府裡涌來,謝榮率著謝芸在靈前應答,而謝琬則與黃氏謝葳在後院招待女客。

  許是謝榮交代過了許儆,謝啟功的死因並沒有公布出去,對外只稱得暴病而亡,捕快們也因為換上了常服,混在眾多賓客及管事中間,並沒有引起什麼人的疑心。而因為死的是家主,因而到府弔唁的男客極多,女客相對少些,謝琬與黃氏母女應付得相對輕鬆。

  黃氏母女對謝琬話越來越少,除了些必要的交流,剩下的便只有客套的寒暄,而這是必然的,謝琬從不覺得遺憾。

  黃氏從來沒對她施予過真誠的關愛,謝葳也從來沒有把她當成真正的妹妹,聯繫在相互之間的,是那個「謝」字下逃避不掉的身份。如今因著王氏,兩廂的身份不得不站在對立的位置上,如果再要求她們對她親切有加,那也太扯了。

  有些事就應該順其自然,畢竟,你不能把天下所有的事情都控制在手心裡。

  謝琬她們在待客的時候,王氏就在後面抱廈裡「靜養」著,由不能見客的棋姐兒陪伴。

  當然,她的不露面對外自然稱作是因為謝啟功的死而悲傷過度,無法出面。

  從錢壯跟蹤了捕頭兩日得來的結果看來,謝榮的確已經懷疑此事另有真凶,他在讓人仔細的追查一切蛛絲螞跡。這使得謝琬也起了一絲好奇心,她倒要看看,是誰在背後下了這樣的黑手,意圖讓王氏落得身首異處的下場?

  不忙的時候,她也上王氏院子裡去走了一轉。

  謝棋在陪王氏猜骨牌,兩個人玩得沒勁,百無聊賴地靠著軟榻一邊摸牌一邊說話。而她們的閑適讓人覺得,外頭的哀惋和蕭瑟都與這無關。仿佛死的不是王氏相伴了三十多年的丈夫,而是個無關輕重的路人,更或者,謝啟功的死對她來說像是種解脫。

  從此她就是府裡輩份最高的長輩了——如果她最後能夠脫罪的話。從此不必再看謝啟功的臉色,也不必在他面前低聲下氣,她可以有能被自己支配的銀錢,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她豈會不快活?

  從這點上來說,她還真有謀殺謝啟功的可能。

  謝琬微哂著,踏進院子,王氏與謝棋的對話便就清晰地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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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 直面

  謝棋說︰「老太太若去京師做了老封君,可得想法子把我也給帶過去,我留在這裡,可是沒活路了。」

  王氏斜睨了她一眼,說道︰「你以為去了京師,就有你的好日子過?往後是你三嬸當家,你也知道她跟我有過節,也恨你恨得跟什麼似的,你去了有什麼好處?還不如先留下來,等我手頭拿到了養老錢,再想辦法替你們在京師置個住地兒,一起搬過去,到時有個照應,也不必看你嬸母臉色。」

  謝棋高興地道︰「原來老太太早就盤算好了,那孫女還愁什麼?」順手拿起旁邊的茶來,遞給王氏道︰「老太太快請喝茶!」

  謝琬站在院裡紫薇樹下,聽見王氏的如意算盤不由冷笑。不過她也沒說什麼,回頭一看裡頭的人正湊在一處喁喁私語,便就抬腳準備離去。

  「原來三姑娘在這裡。」

  才走到院門口,迎面一個人溫聲地說道。謝琬抬起頭,面前站的是一身素服的鄧姨娘。

  拋去了一身經年不變的色道深沉的寬袍,眼前穿著喪服的她看起來倒是平白年紀了幾歲,那張終年看不到歡笑的臉龐上,也浮著幾絲淺淺的笑意。

  這才像是個四十多歲的婦人。謝琬在心裡道完這句,忽然又再次打量了她兩眼。她的身上,似乎有股淡淡的香。

  「鄧姨娘也點香?」她問。

  「我乃賤妾,哪有資格點香?」她說道。然後下意識地吸了吸鼻子。

  謝琬看著她︰「你不在靈堂燒紙,到這裡來做什麼?」本來謝榮那天就指了她和謝宏房裡兩個姨娘到靈前燒紙,只是後來謝榮改變主意棄長房而不用之後,擔任這差事的人只剩下她一個人,而她此刻更應該在那裡才是。

  鄧姨娘沖她福了福,說道︰「這幾日妾身都在這裡服侍老太太,燒紙的事情由周嬤嬤擔任了。」

  謝琬想了想,似乎是聽見謝瑯提過這麼一句。便也就不作聲了,舉步出了門。

  鄧姨娘一直等到她出了門之後才掉頭往院裡走去。

  謝琬站在廊下回看她先前站立之處,眉頭蹙了片刻,忽然回轉身來望著邢珠。

  喪事一共要舉辦七日。謝榮雖有官職,可級別還不夠惠及親長,所以在京中官戶中來說簡陋了不少,但是在清河本地來說,排場又十分盛大。

  謝家本就勢大,如今又有個謝榮,因而鄰近幾縣裡凡與謝府有過來往的人家都來弔唁過。

  另外還有包括許儆在內的許多本地官員,甚至清苑州知州大人聽說齊嵩要親自過府,都讓他捎了儀禮過來。齊嵩與謝府本就是親戚,雖說不和。但是論理卻得到場,因此喪事開始的翌日,齊嵩就率著全家到了謝府。

  這麼大的事情,任府自然也早就收到了消息。

  任老爺在屋裡坐了兩日,聽得下人打聽回來說謝府此番因由謝榮掌事。故而幾乎整個清苑州的望族官戶都去給了面子,便也有些坐不住了。

  「到底咱們兩家這麼多年的交情,如今又是謝榮當家,獨獨咱們不去,往後只怕見面不好說話。」

  任夫人沉臉道︰「你要去你去便是!我是不會去的!謝榮當家又如何?她王氏那般作踐於我,這輩子都別想指望我再跟他們攀交!」說罷又瞪著丈夫︰「你要是去了,就別給我回來了!」

  任老爺無語。只得作罷。但是翌日,謝府卻又收到來自任府的儀銀。

  收帳的人是龐福的兒子龐鑫,這些年他一直隨在謝榮身邊當差。拿到這儀銀後龐鑫便就告訴了龐福,龐福想了想,轉而既告訴了謝榮,然後也告訴了謝琬。

  謝榮道︰「來者是客。賞他們些錢回去,讓他們代向任老爺問好。」

  謝琬則笑道︰「斷不會是任夫人的主意。」

  任夫人當初被王氏氣得七竅生煙,又因此陰謀暴露讓謝琬看了笑話,撂下那樣的狠話後,她還能再與謝府攀交才怪。

  出殯那日鋪天蓋地地下起了大雪。謝家的墳園在烏頭莊內東山上。那日裡整個烏頭莊都籠罩在一片白朦朦的飛雪裡,給這場喪事平白又增了幾分肅穆哀傷的氣息。

  是夜許儆便親自登門,送來了此案最後的結案定論。

  謝琬讓錢壯前去聽了聽。

  許儆道︰「調查了這麼多日發現,除去令堂嫌疑最大之外,別的人俱有不在場的證據。相關的卷宗皆在這裡,該如何定案,還請大人示下。」

  謝榮拿起卷宗來翻了翻,神色上也看不出來什麼,看完之後他放下來,對著牆上謝啟功的畫像沉默了片刻,然後才又緩緩轉過身來,說道︰「我赤身來到這人世,賜我衣食者父母,眼下我已然痛失嚴父,怎禁得再失慈母?有勞許大人了,此案,就銷了吧。」

  許儆拱手稱是。

  謝榮負手打量著他,又道︰「往後許大人有什麼為難的事,但凡用得到謝某的地方,只管進京找我。」

  許儆一凜,又把腰彎了下去一些。

  事情的結果似乎並不出人意外,為了保護王氏,謝榮最終還是選擇了將謝啟功的冤情埋到地底下,而接下來,謝榮就應該找她了吧?

  謝琬在出殯後的第二日晚上等來龐鑫,謝榮在正院裡謝啟功曾經的書房裡等候她。

  府裡的事沒辦妥,暫時還不能出府。謝琬正在讓玉雪裁幾件素衣,謝啟功死的太突然,連這些衣飾都沒來得及準備,而這樣的衣服至少得穿一年,她得立即趕制出來。

  她披了件斗蓬,帶著邢珠顧杏到了正院。

  書房裡只有謝榮一個人,他在往香爐裡扔香。謝琬進了門,道了聲三叔,然後站在門內一盆蘭花旁。

  謝榮等到香味自爐子裡冉冉升起,才回過頭看了她一眼,說道︰「坐吧。」

  謝琬在靠牆的圍椅上坐下,靜靜地打量著屋裡的陳設。跟原先的布置沒什麼兩樣,只除了掛在牆上的太祖父的畫像換成了謝啟功的。

  「找你來,是商量分家的事。」他開門見山。看著她道︰「我聽說你們二房如今是你當家,所以請了你來。府裡的帳本既然已經在你手上,地契房契也都鎖在這銅櫃裡,那麼也就省了清點這一項了。你們父母不在,往後府裡不必盡孝,因此府裡財產按規矩分你們四成,若有不便分割的,便以物充錢,或者以錢充物。你看如何?」

  謝琬凝目看著他,有那麼半刻說不出話來。

  謝榮怎麼會這麼爽快地答應分四成家產給她?她沉吟片刻,說道︰「三叔是宗子,我們不過是孫輩,其實按理你可以多分一點。為什麼這麼做?」

  謝榮看著她,卻說道︰「我聽說你這兩年在京師已經開了五六家米鋪,原先手上那幾間鋪子也經營得風生水起,你的家財現在跟謝府比起來,一點都不會弱。而且我還知道。你身邊有好幾個身手不錯的護衛,你不過是個深閨女子,你告訴我,你這樣處心積慮的安排著,為的是什麼?」

  謝琬背脊僵直,盯著他已不能移目。

  原來他也讓人在查她的底細!他居然已查到她手上已有多少產業,還查過了在她身邊有些什麼人!怪不得這段時間他靜寂無聲。原來卻是早已經把她放心上了!

  其實在掩月庵準備反擊的那夜起,她就已經知道包不住火了,錢壯會武功王氏他們都知道,而邢珠顧杏到了那夜事發之時,大家也都知道了。黃氏她們肯定會把這一切告訴他,而以他的嚴謹。自然也還會再對她作番暗查。

  她垂眼看著腳尖,片刻後,抬眼道︰「三叔既然已經知道這麼多,自然該知道,令堂以及令兄對我作過些什麼事。有謝棋意圖謀害我在後園清白不保之事。有她在掩月庵企圖讓人奸污我之事,再有令兄使喚陌生男子進我的院裡意圖誣陷我與人苟且一事,有這些,還不夠我請兩個人到身邊防衛的嗎?

  「三叔也有女兒,說起來我與葳姐兒一樣,她比我強的是有疼她愛她會為她出頭的父母雙親,還有憐惜她的親祖父。我什麼也沒有,不過是想憑自己的努力使自己日子過得好點兒,平安點兒,所以拿錢開了幾間米錢賺點錢,這有錯嗎?

  「難道在三叔的眼裡,我就應該自暴自棄,從此畏畏縮縮逆來順受,任由別人欺負?」

  她笑了笑,「換成三叔是我,不知道會怎麼做?」

  謝榮臉色漸漸沉凝下來。

  一般人在他這樣出奇不意地起底之時,絕大多數會露出錯愕,慌張,乃至惶恐的神情,但是她沒有,她臉上一直很沉靜,很淡然。

  冷靜的人他當然見過很多。但是像年未及笄,就已經修煉到寵辱不驚的地步的人,他還沒見過。

  從黃氏和府裡人的話裡,他最近聽到的無不是有關她的囂張跋扈,他原以為不過是他們見識淺,不知道世上除了淑女之外,還有一種缺乏教養以及缺少見識的女子,一旦得到了點成就,便開始得意忘形忘了身份。

  至多,她也就是為著上一輩的恩怨,在尋思著報復他的母親。

  他能夠理解她的心情,但是,他無法改變,他也分不出心思來改變。家宅不是他的戰場,他的戰場在朝堂,在社稷,在天下。所以,他也無法因為母親的作為而對她產生什麼愧疚的心思,他實在沒有這個時間和精力。

  只要他們鬧得不離譜,他便不會插手。所以在收到黃氏的去信時,他也沒有回信給謝啟功。

  這是他第二次與謝琬正式對話。第一次對話時她迫使他不得不把謝宏那堆從靈前撤下來,而這第二次,才算真正使他觸摸到了她的真身,——她不是缺乏教養,更不是鼠目寸光之輩,她是真有成為主事者能力的人。

  一個沒教養也沒涵養的人,怎麼會有這樣的冷靜自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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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 對質

  他收回目光,看著桌面上的暗紋,說道︰「你的意思是,你不過是為求自保?」

  「自然是。」謝琬點頭,「螻蟻尚且偷生,明人不說暗話,在三叔面前,我也就不必遮瞞了。

  「其實我在府裡住的並不開心,我不明白,老太太他們為什麼他們要那樣處心積慮的傷害我。

  「孔子說,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連別人的孩子都可以當作自己的孩子來疼,何況我是老太爺的親孫女,老太太雖不是我親祖母,沒有那份親情,卻也犯不著如此作踐我罷?

  「如今我們終於可以出府去了,可沒想到竟然是以這樣的方式出去。」

  說到這裡,她臉上升起一股哀穆之色,似乎沉浸在謝啟功仍在世的回憶裡。

  謝榮也沒有作聲。

  隔了好久,謝琬才想起問道︰「三叔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既然知道我們並不缺錢,你又可以名正言順多分些家產,為什麼還要分我四成家產?」

  謝榮看著她,緩緩揚起唇來,「自然,是為了補償你。」

  說完,不等她開口,他又繼續說道︰「老太爺有一年孝期。我也會在清河丁憂三個月。你們可以擇日搬出府去,但是這段時間規矩不能亂,我知道瑯哥兒準備明年八月下場大比,這時間正好處在孝期,你轉告他,這次他不能去。」

  科舉三年一屆,這次不能去,那就還得等三年!她這老謀深算的三叔,他竟是在這裡等她!

  她目光炯炯望著書案後溫柔如水的他,胸口如被木槌猛捅了兩下。

  如果三年後再下場,她就得再推遲三年才能向他出擊,她早已經準備好了謝瑯中舉之後下一步的規劃,他若是不下場,那整個計劃全部都得推倒重來!而關鍵是。三年時間裡,誰知道會發生些什麼?!

  難怪他什麼都依了她,同意不讓長房靈前執儀,爽快地同意分她四成家產。但他不同意的是,謝瑯明年下場!

  他興許尚且猜不到她抱有多麼大的野心,但他確實看到了在王氏他們的作為下,謝琬已經有多麼恨他們,如果謝瑯高中,那日後對他來說雖然不一定成為對手,至少不會成為盟友。可是以他目前的能力,尚且又左右不了科舉選拔,他只有以這樣的方式阻止二房前進,而且。還讓謝琬無法抗拒。

  他以謝家家主的身份命令下來,謝琬能不聽嗎?何況他要想阻攔謝瑯進試場,辦法應該很多。

  謝琬洞察到他的用心,不由得深呼吸了一口氣。這個時候,她也無暇去理會他為什麼只用丁憂三個月了。

  「三叔這個決定。有沒有可能改變?畢竟哥哥是二房的支柱,他若不取個功名什麼的,將來只怕拖累了三叔的名聲。」

  謝榮道︰「只是三年而已。」

  三年而已!

  謝琬略頓,抬頭看著他︰「三叔,你知道殺害老太爺的真凶是誰嗎?」

  謝榮挑眉。「你知道?」

  謝琬笑起來,片刻冷下神情︰「我要哥哥明年能順利下場,還要謝府五成家產。」

  謝榮整個人頓住。抬眼望過來。

  夜越深,寒風就越大了。

  即使雪過天晴,雪地上空的上弦月看起來也像是被冰封了似的,缺少生氣和光亮。

  廊下的燈籠已經換回了淡黃色,照得牆壁上也似帶著一幕老舊的昏黃。鄧姨娘獨自走在清寂的廡廊下,看著院子裡被雪覆住的兩棵海棠。伸手抓起一團雪,輕輕地在手裡揉捏。

  雪很冰,但是,她的心卻很熱。被體溫捂融了的雪順著指縫流下來,她也不覺得有什麼。

  「因為心裡的仇恨太甚。心太熱,所以不得不拿雪來鎮下去,是嗎?」

  忽然間,空曠而幽暗的院子裡傳來一道清郎而不失優柔的聲音。

  她驀地抬起頭,遁聲望過去。院子中間的雪地上站著個身量未足的女孩子,她身上的白衣與地上的雪連成一片,使她看起來就像從天而降的天女,而她臉上的凝重,以及眉梢的冷意,又讓人覺得,她其實根本就是這場大雪幻化出來的精靈。

  「是你?」

  她眉頭微微地蹙了蹙,手上的雪灑下來,又跌回了雪地裡。

  「每到冬天下雪之時,你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撫摸這些白雪,你不怕冷,因為這些冰冷的雪會讓你的心變得更加隱忍,更加波瀾不驚,讓人從面上完全看不到你一絲一毫的內心,看不到你隱藏在你心裡幾十年的仇恨。」

  謝琬站在原地,聲音像風聲一樣不急不緩地飄蕩在院子裡。

  鄧姨娘神色終於沉凝,她繃緊了臉道︰「我不知道三姑娘在說什麼。」

  「我要說的只有一句話,」謝琬望著她,慢慢走上了廡廊,「你從哪裡弄到的那麼多的砒霜?不可能有人肯幫你一下子買這麼多毒藥,你是這麼多年一點一點積累下來的,這砒霜積累了多少年,你就恨了老太爺和老太太多少年,是嗎?」

  鄧姨娘臉色終於白了。

  謝琬走到她面前,看了她半晌,又說道︰「你藏在屋頂上裝砒霜的小瓶子錢壯已經找到了,瓶子上有胭脂印,與老太太平日用的一模一樣。與你藏在妝奩盒子的夾層裡的胭脂也是一模一樣。如果這些還不足以成為指證你謀害老太爺的證據,那麼,你那雙腳底下扎滿了碎瓷的繡花鞋可以作證。

  「鄧姨娘,你抵賴不過去的,就是你,親手毒死了老太爺!」

  她舉起手上一只繡花鞋,丟在了鄧姨娘面前。

  鄧姨娘與她對視了半晌,忽然笑了,「你錯了。既然是你問我,我抵賴什麼?不錯,他是我殺的,我不光想殺他,還想連王氏也一並殺了。只可惜謝榮看起來本事挺大,竟然能輕而易舉把這案子而銷了。如果王氏被押到菜市口行刑,那該是多麼痛快的一件事!」

  她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在陳述殺人事實的樣子,語氣平淡,甚至帶著幾分歡愉,謝琬原料著她會抵賴一番,眼下見她這般模樣,倒是也沉默了。

  「謝琬,你看看這院子,」鄧姨娘抬起頭,環顧著四下,像是與她聊天似的,又緩緩地說起來︰「我在這院子裡住了三十四年,王氏嫁進來的前半年我就被謝啟功收了房,那時候我還是年輕漂亮的,你祖父是疼我的,這院子也還是新的。

  「王氏進來之後,這三十多年裡我出府過兩次,一次是送陳姨娘去烏頭莊養老,一次還是烏頭莊,是給你祖父送葬。平日,王氏不讓我出門,就是去上房請安,她也要挑著謝啟功不在的時候才讓我過去。她是個寡婦出身,深怕丈夫的愛不能長久,於是她極盡挑撥之能事,使得他不再進我的院子。

  「你一定覺得,是她對我做下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我才這麼恨她吧?不是,我的確懷過個孩子,可是是我自己不小心弄掉了,她也沒有給我吃什麼不能生育的藥,使我無法誕下子嗣,在她眼裡,我根本還不夠資格成為她的對手。

  「我恨她是因為,我寂寞。

  「寂寞,你懂嗎?」她偏著看著謝琬,眼神比這寒夜還要幽深,「我住在這裡,有飯吃,有衣穿,享著許多人享不到的福,又不曾受到主母的殘忍迫害,看起來多麼命好。可是,你嘗過寂寞的滋味你就知道了,你想說話的時候,沒人跟你說,你想出門的時候,王氏不讓你出門。

  「你的榮辱你的一切都只能裝在這座院子裡,日日對著這白牆灰瓦,這描漆游廊,還有這一天天長粗長高的海棠樹,你沒有高興的事,沒有煩惱的事,你的七情六欲,全部被困在你心肺裡,而你則被困在這院子裡。

  「偶爾他來了,在他面前,我也只是個比丫鬟稍好些的曖床之物,他不會聽你說話,甚至,完事了他就走,從頭到尾不看你一眼,也不跟你說一個字。漸漸地我就成了塊會呼吸有體溫的石頭,而他也不在乎。

  「其實我更像是個囚犯,我覺得這輩子我要獲得自由,只能等謝啟功和王氏死後。於是我開始布署,十年前,我存下了第一撮砒霜,日積月累,我終於籌到了二三兩之多!謝啟功被王氏推傷在床,王氏有謀害丈夫的前科在先,她帶罪而侍疾,這是多麼好的機會。

  「我在他房外蹲守了三日,終於那日我聽得他屋裡傳來爭執之聲,然後王氏又哭著跑出來。

  「屋裡再沒有人。我拿著砒霜走進來,拿自己帶過去的藥碗重新替他斟了藥,然後調進那二兩砒霜。謝啟功見了是我,根本就沒有正眼看我。我讓他喝了藥,毒發時我捂著他的口鼻不讓他出聲,沒過片刻,他就死了。」

  她幽幽地看著天空,似乎還在為自己的舉動感到得意似的,嘴角微微的翹著,有嘲諷般的笑意。

  謝琬站在離她三步遠的距離,看著這樣的她,很難把她與以往那個沉悶寡言的鄧姨娘聯想起來。眼前的她是有著風韻的,是迷人的,但可惜,這樣的迷人,有如盛放的曇花,讓人想到不久後她的殘敗。

  「你既然這麼恨她,那為什麼當初在老太爺要為謝宏私挪公中銀子之時,又要替他向老太爺求情?按理說,那時候便讓老太爺將他逐出府去,然後令得老太太著急傷心,不是更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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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 處置

  鄧姨娘收回目光,唇角一勾,說道︰「我若不那樣做,你後來又怎麼會狠得下加大力度去報復?那時候逐他出府,也不過是暫時在外居住,事後王氏還是會有辦法讓他回來。只有把他踢出宗籍,才能徹底地打擊到王氏,而我自認做不到,便只能借這個來激怒你,讓你來做了。」

  謝琬默然,沒想到她居然也在鄧姨娘的算計之列?

  她默不作聲盯了她半日,又道︰「那麼,你又為什麼那麼恨老太爺?他總沒有對你做什麼吧。」

  鄧姨娘嘆了口氣,聲音忽而變得凜冽起來︰「他最大的錯誤,便是收了我進房。如果不是他,我怎麼會遇見王氏?如果不是他,我怎麼會在這裡關上一輩子?所有一切一切,都是因為他而起!」

  謝琬冷冷看著她︰「據我所知,當初老太爺納你,也是因為你有這個意思,趁著楊太太過世,填房未進門之時,自己湊了上去!說到底,這也是你咎由自取,跟老太爺並無什麼大相干。」

  「可若不是他,王氏哪裡有那麼大的膽子這樣對我?!」鄧姨娘激動起來,「當初是我送上門的沒錯,可是難道就因為我是送上門來的,他就可以對我不聞不問,把我當個死物丟在後院裡聽之任之嗎?!這些年來誰在意過這後院裡還住著個我?你在意過嗎?!

  「他既然不喜歡我,為什麼又要留我在府裡,隔段時間就上我院子裡來一回?我就是要殺了他,我還要看著王氏怎麼樣對著他那殘廢的兒子痛苦不堪過完這半輩子!」

  她目光炯炯盯著對面的屋檐,裡頭閃爍的是仇恨的光,檐下的紅梅染紅了她的臉,使她整個人看起來都像是沐浴在烈火裡的一只鳥。

  謝琬胸中也有仇恨,但她的仇恨遠不如這樣激烈,她的仇恨如同涓涓細水。流敞在她的軀幹四肢,雖然強韌但可以控制,而鄧姨娘的仇恨是滔滔大江,奔騰起來不由人控制。使得她本身也逃不過被淹沒的命運。

  「報仇的方式有很多種,你這樣做又有什麼意思。」她低頭喃喃地道,為她的不顧一切而嘆息。「我想,掩月庵的那柱淫香,也一定是你點的了。」

  「對,是我點的!」鄧姨娘目光灼灼,「但我不是針對你,而是謝棋。你一定不知道,你們在小偏院裡生死危急的時候,我的人卻一直也在後窗外等著罷?我知道謝棋過去了。也知道謝宏會讓人進屋去,所以我讓人點了那柱香,我要讓他們一個個都活在水深火熱裡!」

  「你真以為我不知道是你?」謝琬偏頭望著她,「那天夜裡,為什麼王氏在隔壁睡得那麼沉?我們這邊那麼大動靜她都不知道?那是因為。她喝了你下的藥,所以一直睡得很沉。如果我沒有猜錯,周二家的早就已經被你買通了。而當晚點那柱香的人,就是周二家的。

  「周二家的這麼多年也沒有升上管事娘子,心裡一定怨恨著。於是你把這麼多年來的積攢都給了她,讓她來辦這件事。我說的對嗎?」

  她望著鄧姨娘。

  鄧姨娘僵了半刻,訥訥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謝琬唇角動了下。「從你身上的薰香,以及你說周二家的代替你在靈前燒紙的事上懷疑上的。周二家的是王氏的人,她如果不是你的人,為什麼會代替你燒紙?而你來找王氏,當然也是為了在她面前多走動,做出一副巴結的樣子。以消除大家的疑心。」

  其實要懷疑上她很簡單,只要一個個排除作案嫌疑就是了。而謝琬就算沒有路遇她,也遲早有一天會找上她。

  鄧姨娘定定地看著她,有那麼一刻像是在屏息著。她的神情在白雪的映襯下有些惶恐,但是很快。她就上前兩步,急急地說道︰「謝琬!我知道你和我一樣恨著王氏,一樣恨著謝府,咱們聯手吧,把王氏推上死路!讓她再也沒辦法壓在咱們頭上!你這麼聰明,我知道你可以做到的!」

  謝琬後退了一步,搖搖頭。

  鄧姨娘詫異地道︰「為什麼?」

  「因為,你還沒資格跟我聯手。」

  謝琬說完,靜靜望了她片刻,然後轉過身來,走回到院子中間,以只有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你是有些小聰明,我卻也不蠢,你屢次壞我大事,我豈能饒你!——許大人,該進來了!」

  隨著她的話音落地,門外忽然涌進來一群人,穿著捕快服,拿著木枷和鐐銬,為首的是駐守在謝府十來日的捕頭。捕頭瞪向廊下,揮手道︰「上去把凶手拿下!」

  鄧姨娘錯愕地退到牆下站定,瞪大眼望向院中央的謝琬。謝琬立於雪中,一臉地清冷漠然。

  又一行人從門外走進來,為首的一個是謝榮,一個是許儆。

  捕快們以極快的速度將鄧姨娘上了枷鎖和鐐銬,鄧姨娘的臉煞白如紙,怔怔地看著謝琬,直到捕快們將她押下了院子,她似乎仍未從突然而至的這群人裡回過神來。

  「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對我?」她以嘶啞的聲音,喃喃地沖謝琬發出質問。

  謝琬唇角勾了勾,卻是半字未吐。

  許儆沖謝榮拱手作了個揖,看向謝琬,也作了個揖,然後默默地帶著捕快們走了出去。

  院子裡只剩下謝榮和謝琬,以及幾個聞訊趕來偷看的下人。

  一陣風吹過,廊下的燈籠搖搖晃晃地,似乎在訴說著這一院的寂寞。

  謝榮的臉上極平靜,他對著檐角已經破舊得脫了漆的滴水看了許久,然後對著這孤寂靜謐的夜空幽幽地吐出一口氣來。

  謝琬還以為他要感觸什麼,側過頭來等他的下文,卻正好對上他探究的目光。他問︰「她問的話你還沒回答,剛才你本來也可以不誘供的,這樣她或者還有絲狡辯的機會。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謝琬揚高下巴,轉過身去︰「因為我一點也不喜歡被人算計!」

  謝榮對著她的背影負手看了半刻,眯眼看了那廊下的燈籠半晌,也踱出了門檻。

  鄧姨娘被抓走的消息頓時在府裡爆炸了,她就是下毒謀害謝啟功,栽贓給王氏的幕後真凶!王氏聽到這個消息,這一夜也覺也沒睡了,在房裡對著空氣罵了鄧姨娘祖宗十八代,然後把周二家的連打了二十幾棍轟了出去。

  謝榮當著全府人的面強調這是謝琬的功勞,然後順便宣布了分家事宜。

  王氏目瞪口呆,待要跳起來反對,被謝榮一句話壓下︰「此事我已經決定,無須再議。等帳目割完清楚之後,瑯哥兒兄妹便可收拾東西搬出府去。出府後你們也當勤勉自省,律己上進,如有什麼難處,也可回來求助。」

  不過是些場面話。

  自打昨夜謝琬從正院回來,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謝瑯,因而謝瑯這個時候對謝榮的安排早就心知肚明。拿出真凶來跟謝榮談條件是謝琬早在謀劃中的事,就算他不拿限制他參加科舉來要挾她,她也有辦法達到目的。

  謝瑯從善如流地頜首︰「多謝三叔教誨,佷兒定當勤勉上進。」

  謝琬也頜首。

  這裡沒有長房說話的份,謝榮拍了板,自然事情就定下來了。

  王氏十分肉疼,等謝琬他們走後,便從椅子上跳起來埋怨︰「你是宗子,怎麼能這麼輕易就把家產分出一半給他們?你是不知道他們對你大哥和棋姐兒有多狠還是怎麼著?竟然白白拿這麼錢去便宜他們!」

  自從殺人真凶找到了,她就有如從死裡又活回來了一般,氣焰精神竟是比起從前來還要強上許多了。

  謝榮靜靜望著她︰「母親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紀,如何還這麼易怒易躁?我若像你這麼樣只圖著眼前丁點利益,早就被人踩在了腳底下。——打今兒起,便請母親移居佛堂半年,替父親頌經超度,順便守滿這半年熱孝。我已經讓龐鑫將佛堂打掃好了,請母親這就收拾東西過去。」

  王氏目瞪口呆,「我是你母親,你居然要趕我去佛堂?憑什麼?他又不是我害死的!」

  謝榮冷冷掃過來一眼︰「如是不是你把父親推倒跌傷,別人又怎麼會找到可趁之機?!他是你自己的丈夫,你竟然也狠得下這份心去打傷他,他雖然不是你親手害死的,可與你親手害死他又有何異?

  「母親這幾年來做下的事情真是越來越讓兒子驚訝了,買凶毀壞府裡姑娘的清白,與任家串通一氣圖謀琬姐兒的嫁妝,以致居然還親手毆打丈夫!家風不正,治家不嚴,母親便是不為自己著想,也該替兒子想想,這些醜事若是傳出去,我謝榮還有什麼前途可言!」

  王氏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原先她以為謝啟功死了,真凶又找到了,她終於可以過把揚眉吐氣的日子了,雖然接下來由與她早存了芥蒂的黃氏主持內宅,可當家的卻是她的親兒子,她能夠窩囊到哪裡去?黃氏能擠兌她到哪裡去?可沒想到,她還是要忍氣吞氣地過日子!還是要夾著尾巴在這個家裡頭做人!

  而讓她變成這麼樣的那個人,正是她的親兒子!

  王氏這一刻,簡直頹敗到了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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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 飛蛾

  王氏被趕進佛堂的消息傳到頤風院,幾乎整個院子的人都歡欣鼓舞起來。

  謝琬看著他們開心自然也開心,但是開心完也就算了。

  謝榮要在清河丁憂三個月,這三個月裡少不了會有人上門拜訪,以王氏的淺薄,不定又恃著他的身份鬧出什麼事來,倒不如拿這個為借口將她關起來,一來對外也給王氏一個賢良的名聲,二來也壓壓她的氣焰,謝榮這樣,倒不是為了給二房出頭。

  不過對於接下來的事來說,沒有王氏的干擾,倒是十分順利。

  謝琬把分家產的事情交給謝瑯,讓他領著程淵和羅義去辦,將來他總得頂門立戶,這些事是得學的。

  最後搬走的那日,謝琬拿著帳本與頤風院各處的鑰匙去到拂風院交給謝榮。

  謝榮拿著鑰匙,把完了好久,然後才深深地望向她,揚了唇,說道︰「有了這一半家產,就把京師的米鋪關了吧。你是個聰明孩子,別學人家飛蛾撲火,你當好自為之。」

  謝琬靜靜盯著他看了會兒,說道︰「三叔多慮了,我一直挺笨的。」

  說完恭謹地向他行了個禮,退出門來。

  東西全部搬回頌園花了三天時間,再收拾停當後就到了除夕。

  這是二房真正意義上獨立出來的第一個年,但是因為熱孝在身,不能張燈結彩,不能整宴席,謝琬便領著邢珠顧杏上郊外搬回了許多花卉,擺在宅子裡每個角落,素淡的院子被這些花兒一點綴,總算也能添些氣氛。

  謝琬本來並不擅養花,但是她喜歡這樣燦爛繁華的景緻。

  二房從謝府獨立了出來,從此不再叫二房,可以正式稱做謝宅了。謝府的榮辱從此再不會聯繫上她,而謝宅雖然也稱作是謝府的旁支,但。兩家都不會認為他們之間還會再有瓜葛。王氏不會,謝榮也不會。

  但是矛盾和仇恨卻還是往下延續的。

  雖然謝榮與謝宏之間感情淡淡,可是理論上,謝宏仍然是他的大哥。人就是這樣,一家人關起門來可以爭個你死我活,但是每當有外人把手伸進來,那無論如何槍頭也要一致對外的了。謝宏因傷致殘,而且傷在謝琬手下,謝榮這麼要面子的人,不可能咽得下這口氣。

  當然,這是他咎由自取。

  可如果說謝宏的傷還可以說他是多行不義的話,那麼,謝葳與魏暹的婚事對謝榮來說。就一定不可原諒了。

  此時的他既然已經調查到她在京師的產業,那麼必然也已經知道當初破壞他把謝葳嫁給魏暹的計劃的人是誰,謝葳和謝芸都是他的心頭肉,謝葳犧牲了閨譽丟下這麼大的臉,結果落得一場空。他不會不心疼女兒,更不會就此放過她,而不去洗刷這筆恥辱。

  他對這件事的在意程度有多深,這從他轉而去走輔佐皇次孫的路子就可以看出來。

  一個人對權勢的慾望表現得這樣急迫,他的動機一定十分複雜。

  雖不能確定謝琬就是他的頭號眼中刺,但至少,他是不會放過她的。要不然。他為什麼要警告她,讓她把米鋪從京師撤出來?

  謝琬不怕他。

  眼下他正處在急於找到個可靠後台的關鍵時期,即使他在御前時常露面,可御前行走的人不下百十人,他既非官宦之後,又非簪纓世族。憑什麼輕而易舉獲得天家青睞?

  在他掂量著別人的同時,他的一舉一動也都會被他目標中的主子當成考察的目標,從龍之功是那麼好得的麼?爭奪儲位是那麼危險的一件事,而且頭上不但有皇上還有太子,沒有個三五幾年的觀察。皇儲們有那麼傻,會聽憑你的勸導和擺布?

  所以,她不相信謝榮敢在這個時候對她動手,謝瑯已取得廩生身份,衙門裡都可以不下跪,明年若是中了舉,更是可以直接進京擊鼓鳴冤告御狀,打官司雖不一定會贏得了身為朝官的他,到底被自己的佷子告,於名聲不利。

  前世裡謝琬與謝榮之間並無仇恨,都已經在他的威壓下毫無活路,這世結了仇,豈非更要被他施下無盡的打壓?

  謝榮如果真的顧念著與二房的情分,前世如何會對他們兄妹不聞不顧?如何會聽任王氏對她們趕盡殺絕?

  在他心裡,謝啟功與他情分不淺,可就連謝啟功被毒殺冤死,因為牽涉到王氏,牽涉到傳出去會給他的名聲帶來多麼壞的影響,他都可以不動聲色地銷了案。可想而知,在他溫柔俊美的外表下,其實掩藏著一顆多麼冰冷的心!

  他對謝葳謝芸的關愛,對黃氏的恩愛,只怕也設著一道看不見的底線。只要觸踫了這道底線,那一切都會變成天外浮雲。可是他又掩藏得太好了,讓人輕易不能察覺,他的成功,其實大半要歸功於他的深藏不露。

  只有深藏不露,讓人防不勝防,才能出奇制勝!

  這一年的春雪花了近一個月才融盡。眼看得院牆下的李樹綻芽了,吳媽媽在後園子腳下養的兩只母雞抱崽了,春雨開始隔三差五地來報到了,二月也就來了。

  羅矩在年前回來了一趟,帶回來一大摞帳本以及一大疊銀票,他如今每個季度回來交帳一次,每間米鋪裡他都選拔出了一名二掌櫃,這些二掌櫃一面幫著看管生意,一面收集打聽來的消息向羅矩這裡匯總,然後羅矩便集中收起來寄回頌園。

  二月初寧大乙也揣著衣飾簇新地回來了,帶回給謝琬的是一大匣子京師裡時興的珠花頭面。謝琬從中拿起枝掌心大小精巧的百合花來看,只見以綠豆大小珍珠為底的花朵上,另綴著幾顆亮閃閃的白鑽為露珠,論起可愛漂亮,著實難比。

  她拿著這珠花在手上把玩,「這珠花頭面類的東西,動轍容易落人男女相授的口實,你這是要害我。」

  「你怕什麼?這是我拿你的分紅買的!」寧大乙湊過來道︰「咱們那酒樓不是才開兩三個有嘛,雖然也賺了點錢。卻沒多少,一兩張的銀票實在拿不出手。我尋思著既然是今年頭回來見,總不能空著手,就把分給你的那筆銀子買下這個了。你只管放心戴。誰要是敢多嘴,二爺我打得他滿地找牙!」

  謝琬斜眼了他一眼,說道︰「從開張到如今,我分了多少銀子?」

  寧大乙比出一只手︰「五百兩。」

  謝琬看了眼那滿滿的一匣子珠玉,「這一匣子可不止五百兩吧?」

  寧大乙嘿嘿一聲,拱手道︰「多出的算我孝敬您的!」

  謝琬把匣子捧過來,扒拉了一陣,將所有珠寶分成兩堆,指著其中明顯多出一倍來的那堆她說道︰「那裡我收下,就當是我這幾個月的分紅。這一堆你拿回去。」

  寧大乙急了︰「為什麼不要?你借錢給我。我算份利息送給你也是一樣!」

  謝琬看著他,「我又不是沒錢,要你巴巴地送這點作甚?你把它拿回去送給你母親,你出去幾個月連年都沒回來過,她指不定多麼擔心。那才是你應該孝敬的人。」

  提到自己的母親,寧大乙眼眶也紅了,「其實我也挺想她的……」

  謝琬睨他道︰「你也不小了,還不懂事。」

  寧大乙抬頭看了她一眼,立即擦了擦眼眶,將那堆珠寶放回匣子裡,吸著鼻子抱在懷裡道︰「我這就回去!回頭我再請你喝茶!」

  她二月底跟寧大乙喝了茶。轉頭三月初,她帶著邢珠顧杏在街頭禾風堂吃他們的招牌豆腐腦,就偶遇了同樣在那裡的謝榮。

  謝榮一身布衣,身邊連小廝都沒帶,如此也掩不住他的絕世風姿。他守著一張棗紅色雕紅小圓桌,姿態十分優雅地吃著一份雙皮奶。勺子一勺勺地送入口,難得的是居然絲毫不顯娘氣,眉目間甚至還有著一絲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暢快。

  他不常在街上出入,甚少人認得他,對於這樣少見的優雅雍容的文士。大家都投來贊賞的目光。

  但是店家卻認得謝琬,見得她進來店家娘子便堆著笑將她領到了謝榮左首被屏風擋住的一張桌畔。

  謝榮一抬頭,便見到了正好望過來的她。只一頓,他便悠然抖開手上的折扇,另一臂曲在桌上,對著她手上剛買的兩盆薔薇望過來︰「南郊的苗圃買的?」

  謝琬笑著點頭︰「正是。三叔好眼光。」

  謝榮望著門外,搖著扇子微嘆︰「我從前也愛養花弄草,也經常去南郊。

  「我記得有一回我從南郊回來,正好遇見你父親帶著你在街上買頭花,你父親當時問我什麼時候大比,你卻盯著我手上的花直看。後來我把那花送了給你,你父親還就地請我上張記吃了他們的武漢豆皮。那時的豆皮真美味,如今吃起來,早已經不是那個味道了。」

  謝琬垂眼扶著手上的豆腐花,說道︰「真難得三叔還記得我父親。」

  謝榮收回目光來,看著她,「他是我哥哥,當然記得。」

  說著,便說著謝騰的一些軼事來。謝琬只管聽著,時而笑一笑。兩人恍如一對真正親近的叔佷,看上去融洽得不得了。旁邊人因為有幾個認識謝琬,於是也打聽她身旁的文士,當聽說這便是謝府如今的當家人,御前侍講謝榮謝大人,一個個都不由得豎起大拇指來。

  誰說謝家內宅不和?看眼下,叔慈佷孝,豈不是和睦得很。

  這次的偶遇沒有絲毫硝煙。直呆到日近西斜,謝榮才站起來,掏錢替她付了帳,回頭朝同起了身的謝琬說道︰「這裡的甜點都做的不錯,下回回來,我再請你吃。」

  說完,便就負手出了店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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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14 09:42:45 |只看該作者
139 志向

  謝琬目送他出了門好久,才坐下來。

  這樣溫文爾雅的一個人,實在讓人無法相信他會是個冷血無情的人。謝琬若不是從前世過來,她也絕不會相信。可是前世她在謝府打壓下受的那些苦不是假的,謝瑯瀕臨斷氣之時,謝榮的不聞不問也不是假的,也許他並沒有直接對他們兄妹做過什麼惡,只不過是冷血了些。

  可是今生卻不同了,在對付王氏的過程中,二房與三房不可避免的產生了瓜葛,種下了恩怨,在那千絲萬縷數不清的忿與怨面前,他不會放過她,她更不會放過他!他的得勢,必然會對她帶來滅頂之災,她無法不使自己變得強大,也無法不把他當成自己的畢生敵人。

  能跟這樣的人為敵,其實比起斗王氏來,要讓人振奮得多。

  因為他就像一條插在高山上的一面旗子,不停地引誘著你往前,變強,最終超過他!關鍵是他也不會任由著你超趕,他也會在她變強的同時變強,於是兩廂的爭斗,就變成了一場攀爬的角力,誰爬得越高,誰更能壓得住誰,誰就取得了最後的勝利。

  三月初出了熱孝,謝榮就準備進京了。

  臨行前府裡自然要有番安排。

  黃氏帶著謝葳謝芸跟隨謝榮去京師,謝榮已經在那邊置了宅子,往後自然要以京師為重心了。謝宏一家自打老太爺死時搬出去住過幾日,如今府裡一空,二房又搬了出去,謝宏就又賴了回來,謝榮睜只眼閉只眼,自己的大哥,自然不會開口驅趕。

  於是正好留下來看守祖屋。

  王氏在佛堂關了幾個月,很有幾分枯槁老婦的感覺了,拿了串佛珠在手裡捻著。口裡念念有詞。

  謝榮道︰「父親屍骨未寒,母親還是留在清河給他守滿這三年孝,再去京師養老罷。」

  王氏驀地停住念叨,睜開眼來。正要怒目質問。謝榮已經氣定神閑地繼續往下說起︰「母親不是最疼大哥麼?大哥這模樣,母親怎好不留下來照顧。」

  王氏臉上一垮,竟是連半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謝榮進京那日,謝琬正好從李子胡同回來,半路上恰恰遇見了,謝琬讓羅矩停車,謝榮向他頜首致意,然後便拉上車簾繼續向前。等謝琬目送完回過頭來時,正好就見到王氏帶著長房一眾子女臨去時怨恨的雙眼。

  謝琬大笑著揚長而去。

  王氏爭來爭去一輩子,最終卻被自己的兒子撇在這老宅裡。她要想像前世那樣做她風光尊榮的老封君,還要看這輩子有沒有這麼長的命!

  沒有了內宅的勾心鬥角,沒有了生意上的緊迫逼人,時間就像梭子一樣在從身邊穿過。

  整個夏天謝琬都在研究怎麼樣關上門來做一只有錢的山大王,她花了一大筆錢在後園子地下建了座冰庫。然後讓羅矩從京師送來兩大桶葡萄酒,再請了個曾經給勛貴之家當過差、會做好幾個菜系的菜的廚娘,每天就在涼沁沁的屋裡一面喝著葡萄酒,一面寫字看帳本。

  終於窗前花叢裡出現了第一片黃葉。有了它起頭,葉子們漸漸地都向黃色在邁步了。而牆角那片菊花地不知什麼時候也競相開出了碗大的花朵,終於,八月來了。

  關乎到謝瑯命運的時刻已經來臨。

  秋闈期近。謝瑯早已經進入了熱火朝天的復習之中,雖然前世裡他這屆考試輕而易舉便過去了,但是在世事變得面目全非的今生,他還能不能這麼順利,謝琬也沒有絕對把握。

  所以這些日子她概不會客,只留在家裡打點著謝瑯的吃穿。但是也怕他看出來自己的緊張而更加緊張,所以除了三餐之餘,她又還是只能呆在自己的楓露堂,對著一池才冒尖的新荷發呆。

  謝瑯卻比她想像中要放鬆,有幾次她去書房。甚至聽見他談笑自如地與程淵在聊起官場軼聞。

  與四年前相比,他已經成熟了很多,從他身上,已看不到幾分前世綿軟木訥的影子。

  當然,他依然心軟,但面對脅迫和非善意的言行,他會視情況而出手,也依然單純,但是他單純的地方在於他的有原則,這四年的風雨讓他漸漸看透了人世間的真惡和假善,他開始懂得分辯,但仍然謹守大丈夫有所為而有所不為。

  再磨礪得幾年,他也隱約可以充任當家人了。

  謝琬看著這樣的哥哥,有時候有種看著自己的兒子悄悄長大的錯覺。她為之歡喜,更為之自豪,這是她一手栽培出來的謝瑯,將來他有一天瓊林賜宴,打馬游街,風光臨世的那一刻,榮耀裡也會有她的一筆。

  考場設在河間府。謝瑯要提前去一日。

  謝琬給謝瑯餞行,給他敬酒︰「哥哥一定會中,然後就考中進士當大官!」

  謝瑯笑道︰「你這麼希望我快些當官?」

  「並不全是。」她說道,「哥哥當了官,自然於我有好處,我們將來在三叔面前也有能力自保。可是因為入仕一直是哥哥的夢想,我才這樣的希望著。」

  如果謝瑯無心仕途,她也不會強求他讀書,最多是挑個有潛力的寒門士子拿錢狠命地栽培,等到把他推到舉足輕重的地位上時,也一樣有可能與謝榮對抗。或者說以滿足部分官宦的私欲為目的直接操縱朝鬥,當然,那樣就要走許多彎路了。

  尊重謝瑯的意願,一直是她的首要考慮目標。

  就算是玉芳,如果當年謝瑯是真心喜歡上了她,她其實也無可奈何。

  謝瑯撫著她的頭,笑道︰「好,我一定考中進士完成夢想,也讓你早點變成了不得的大官妹妹!」

  謝琬托著腮,咧嘴笑起來。

  在她眼裡,謝瑯性子再綿軟,再沒心機和能耐,也是她活到眼下為止最愛的人。世上再沒有人與她的血緣更親近,也再沒有能夠這樣容忍她的膽大妄為,她願意為了扶助他坐上更高位置,而在前披荊斬棘為他開路。哪怕踫得頭破血流。

  「等哥哥當了官,就給琬琬挑個稱心如意的好夫婿,他要是敢對琬琬不好,哥哥就教訓他!哥哥為了琬琬能過上快樂安穩的生活。做什麼都是值得的。」

  他的聲音柔柔的,聽起來就像外頭的柳絮,又像床上的褥子,讓人打心底裡的暖和。

  謝琬唇角揚起來,說道︰「那我也要為哥哥挑個稱心如意的嫂子,讓她跟哥哥恩愛一輩子,然後給我生好多好可愛的佷子佷女。我每天就在一堆小肉蛋中間走來走去,叫叫這個,摸摸那個,餵他們吃飯。給他們做新衣服!那樣的日子,我會做夢都笑醒。」

  謝瑯聞言笑起,眼裡卻是也洋溢著無限的曖意。

  謝琬是這輩子上天給他的最大的貴人,在勇敢而機智的妹妹面前,他時常為自己從前的無為和無知感到汗顏。

  前十三年裡。他只懂得埋頭讀書,以致失去了許多親面人心和世情的機會,即使父母死後他與妹妹相依為命之時,他也只知道拼命告訴自己要保護好妹妹,要成為一個有擔當的男人,而從沒有去想過具體應該如何做。

  然而經過了這幾年的磨練,王氏母子和謝棋的險惡用心使他忽然明白。他並沒有真正盡到一個做哥哥的責任,細究起來到如今為止,反倒是謝琬一直在照顧他。而謝琬,竟然在無聲無息之間強大到可以公然與王氏抗衡,並且最後還大獲全勝的地步!

  他隱隱有種感覺,他竟然覺得甘於做她的綠葉。陪伴她燦爛地綻放,分享著她的一切成就,她是他的妹妹,他們榮辱與共。他有什麼理由不盡心扶持她,將她送到更高的位置。在廣闊的天空下,去看到更廣袤的原野?

  而誰來當這個二房的家,對於他來說,這一點也不重要。

  他看著謝琬,說道︰「我決定,等我考完回來,休整三年再圖往後。我想在這三年裡跟著程先生學學學問以外的東西,然後了解了解農作稼穡。自打那年京師外圍擴張了大片林地之後,這兩年外省許多地方又遭受了各種災害,以致米糧減少,而稼穡方面的人才似乎更得用了。」

  謝琬頭一次見到他對自己未來的生涯有著這麼樣確切的規劃,而且,似乎還很在點子上,認真看了他半晌,才收斂起臉上的喜色,說道︰「哥哥的規劃很好,朝廷極重農事稼穡,往後定有前途。」

  她記得前世這個時候朝中的確有許多省份發生了旱澇蟲災,以致往後好多年米鋪業都十分繁盛,其實她早就想提醒程淵引導他往這方面走,又怕那只老狐狸看出她什麼破綻來,反正也還早,因而也就沒說。

  如今謝瑯自己有這個意願,那當然是最好不過了!

  她問道︰「這是程先生建議你的還是你自己的想法?」

  謝瑯道︰「是我自己的想法。我也是老太爺出殯那日看見烏頭莊裡許多農田被改成了苗圃和桑田,想到若是農田都這麼減下去,那將來種莊稼的不是更少了麼?倒不如想想辦法,怎麼去應對和改善將來會面對的問題。不管此番我中不中舉,能了解到這些知識,對我將來都只有好處。」

  謝琬抿了一口湯。說道︰「怪不得哥哥這些日子看起來十分淡定,原來早就有了打算。」

  謝瑯微笑不語。

  謝琬放了碗,拿絹子印了唇,說道︰「既然哥哥有自己的想法,我是絕對是支持你的。你放心去做吧!」

  萬一真的沒中,那大不了就再等三年,只要謝瑯自己沒放棄,那就絕對會等到她期望著的那一天的。她從重生那日起布署到現在,一直都在提防著有各種各樣的意外出現,只要最後目的達到了,過程如何又有什麼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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