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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大道朝天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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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3-29 20:40:04
第八十六章偉大而痛苦的勝負

        



    峰頂,和國公靠著欄杆,身體向前傾的非常厲害,似乎想要把那間亭子裏的畫麵看得更清楚些。

    官員看著這畫麵很是擔心,趕緊上前扶著,卻看到了他臉上滿是震驚與不可思議的情緒。

    看來這場棋局已經分出了勝負,可是究竟是誰勝了?

    ……

    ……

    三清觀裏,禪子站在門檻前,看著雨後的新山,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在他身後,那位道人已經擺完了棋,隻是沒有看清楚最後落下的位置。

    ……

    ……

    皇宮裏的氣氛有些緊張,太監們正在對禦輦進行最後的檢查。

    從宮裏飛到棋盤山用不了多長時間,但聖駕出行的準備太麻煩。

    更麻煩的是,昨夜濁河下遊的出海口忽然崩塌,陛下召集了臨時朝會,耽擱了很多時間。

    殿門開啟,被急召入宮的宰相以及工部尚書還沒有出來,一道明黃色便在人們眼前閃過。

    靜懸在地麵半尺的禦輦微微一沉,太監們知道陛下已經坐好,鬆了口氣,便準備出發。

    在他們的印象裏,棋道高手之間的對弈耗時向來很多,這時候趕到棋盤山,應該還來得及。

    遠方的宮門處忽然有動靜,一位太監腳帶輕煙跑了過來,跪倒在禦輦前,低聲說了幾句話。

    禦輦裏傳出一道意味深長的笑聲,緊接著響起一道清朗的聲音。

    “既然勝負已分,那就去貴妃宮裏吧。”

    ……

    ……

    宮裏封過四位貴妃,其中兩位貴妃壽元已盡,長眠於東陵,還有位貴妃年事已高,很少出現。

    現在說到貴妃娘娘,自然便是深得神皇寵愛的胡貴妃。

    胡貴妃早已梳妝打扮結束,隨時等著旨意出發。

    陛下沒有忘記答應她的事,決定去棋盤山觀棋後,便令人通知了她。

    這等寵愛在皇宮裏確實少見,但她的臉上並沒有什麼得意的情緒,反而有些焦慮。

    陛下去梅會觀棋本就是被她勸說的,因為她很想看到井九被童顏或者別的棋道高手羞辱。

    事情的發展比她想象的還要美妙,井九一開始便遇到了童顏。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在窗前不停走著,根本沒有心情去看窗外的那些海棠花,自言自語說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還沒輸?”

    不知為何,她忽然有些不想去棋盤山了。

    一位宮女匆匆走了進來,說道:“陛下要到了。”

    胡貴妃神情微怔,說道:“不是要去棋盤山嗎?”

    那位宮女有些猶豫地看了她一眼,說道:“那場棋已經結束……”

    胡貴妃以天真憨直聞名,卻也極為聰慧,見宮女神情便猜到了結果,不由驚聲喊道:“這怎麼可能?”

    ……

    ……

    童顏的那顆白棋最終也沒有落到棋盤上,而是輕輕放回了棋甕裏。

    勝負已分。

    一片安靜。

    雨水從亭簷上滴落的聲音,都有些驚心動魄。

    嗡的一聲,人群炸了開來。

    不是議論聲,因為人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也不知該如何點評這場棋局以及最終的結果。

    那些聲音都是感歎詞或者擬聲詞。

    童顏被公認為當世棋道最強者,甚至在包括郭大學士的很多人眼裏,他已經是古往今來的棋道最強者。

    今天他卻輸給了井九。

    誰人能不震驚?

    看著亭子裏的那兩個人,何霑的情緒有些複雜,然後他收斂心神,正色躬身行禮。

    雀娘與尚舊樓也隨之行禮。

    在場人們約有半數都對著那間看似尋常的矮亭行禮。

    他們是在表達自己的尊敬以及感謝。

    感謝井九與童顏下出了這局棋。

    穀元元這時候終於醒了過來,看著四周的動靜,有些茫然問道:“結果出來了?誰贏了?”

    不等別人回答,他自顧自地搖了搖頭,喃喃說道:“誰能贏他們啊……”

    他這時候的神思有些恍惚,心裏卻有個確定的想法。

    井九與童顏這樣的人在棋盤上是不可戰勝的。

    ……

    ……

    童顏稚嫩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顯得很木然,不知道現在是怎樣的心情。

    井九還是那般平靜,似乎並沒有把這當成太重要的事情。

    注意到這些細節,白早眼裏露出一抹異色,然後有些意外地發現,果冬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

    白早身邊的中州派弟子們很是失落,他們從來沒有想過,童顏師兄會輸。

    然而棋盤上的勝負是那樣的明確,師兄已經放下了那顆白棋。

    沒有任何借口,沒有任何別的原因,就是輸了。

    向晚書最難過。

    名義上他是童顏的師弟,事實上,無論修行還是棋道,他都是童顏親手教出來的。

    師兄輸了,這讓他一時間根本無法接受。

    他想起一年前的海州城。

    在那一次的四海宴上,他說了幾句話,然後引來了那個戴著笠帽的少女的反駁。

    為何會有這樣一局棋?應該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的吧。

    想到這點,他覺得好生抱歉,更加難過,下意識裏向某處望了過去。

    趙臘月站在那裏。

    她的視線落在亭子裏。

    向晚書知道,她肯定是在看井九。

    她鬢角微濕,微微笑著。

    梨花帶雨,令人憐惜。

    梨渦淺笑,又怎能不令人喜愛?

    向晚書在她的臉上看到了仰慕,看到了親近。

    他更難過了。

    除了趙臘月,還有很多人在看著井九。

    他靜靜坐著,神情淡然,微濕的黑發看似有些淩亂,卻讓他的容顏別添了一種美感,仿佛仙人。

    人們生出一種感覺。

    他坐在這裏,卻在塵世之外。

    ……

    ……

    童顏起身,走到欄邊。

    他望向山外風景,靜靜看了會兒。

    然後,他緩緩閉上眼睛,仰起頭來。

    閉著眼睛,自然不是眼高於頂。

    他的眉毛有些稀疏。

    雨水慢慢淌了下來,滑過他的眼角與略顯蒼白的稚嫩麵龐。

    人們的視線從井九身上移開,看著童顏的背影,沉默不語。

    童顏輸了,但下出令天地變色的棋局,他值得任何人的尊敬。

    人們等著他會說些什麼。

    今天的棋局,注定會成為曆史上最著名、最傳奇的棋局。

    這時候他與井九的每句話,每個動作,都會被記載下來。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童顏終於開口說話。

    他沒有轉身,也沒有睜眼,沒有音調起伏的語句從雙唇裏說出來,帶著難以形容的生硬感覺。

    “能下出這樣的一局棋,此生已無遺憾,還能有什麼不滿足呢?”

    ……

    ……

    聽到這句話,眾人生出很多敬佩。

    不愧是童顏公子,風度與胸懷皆在,對棋道的熱愛與尊敬還是那樣令人心折。

    但人們沒有想到,童顏想說的話在後麵。

    “可是怎麼能滿足呢?”

    童顏的聲音極難察覺的微顫起來。

    那裏麵蘊藏著用極大毅力壓抑住的痛苦。

    這才是真正的痛苦。

    “我還是輸了啊。”

    ……

    ……

    (寫的時候想起費德勒與納豆那年溫網五盤。

    是的,偉大。

    但是,輸了呀。

    當然痛苦,當然要痛哭。

    話說去年不多的好事裏,奶牛的複興算是很重要的一部分,謝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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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3-30 20:30:34
第八十七章下棋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

        



    棋盤山上一片安靜。

    當童顏說出這句話之後,沒有人說話。

    是的,值得尊敬、氣度風範,那些很重要,但最重要的還是結果。

    童顏睜開眼睛,轉身望著井九說道:“我不是沒有輸過,剛學棋的時候我連輸師娘十七盤,但是……我不想輸給你。”

    聽到這句話,別的人沒什麼感覺,以為童顏說的是天才之間的風頭之爭。向晚書卻有些吃驚,他知道師兄的性情有些孤冷傲氣,就連洛淮南大師兄也不喜歡、不願親近,但在棋道上,師兄卻是個極有風度的人,不管對手是誰,隻要有精妙之處絕對不吝稱讚,對那些真正的棋道高手也會多給幾分尊重,比如郭大學士,比如何霑。

    為何今日師兄輸給井九後卻要說這樣的話?

    “經過今日,你還覺得棋隻是遊戲嗎?”

    童顏盯著井九的眼睛問道。

    棋子落下,雷霆炸響,天地生出感應,如此棋局,怎能隻是一場遊戲?

    井九想了想,說道:“是的,我還是認為這就是遊戲。”

    童顏瞪圓雙眼,隱見血絲。

    “本質如此,不是貶低,因為遊戲本身或者也有意義。”

    井九說道:“經曆過程,迎來結果,不同道路,不同走法,也許我們活著、世界存在都是遊戲。”

    “什麼都是遊戲?”

    童顏盯著他的眼睛說道:“那你這輩子有沒有為什麼拚過命?”

    井九沒有說話。

    莫說這輩子,就算上輩子,他也沒有為什麼拚過命。

    “你對這個世界、對萬物無情,漠然保持距離,這就是我為什麼不喜歡你,不想輸給你的原因。”

    童顏沉聲說道:“而我不一樣,我願意為很多事情獻出一切。”

    比如黑白世界。

    井九靜靜看著他,等著後文。

    “棋,便是我的道。”

    “先前這盤棋,我自認已經接近完美,然而我還是輸了……並且是輸給了你這樣一個不喜歡棋,對棋毫無感情的人。”

    “我不明白像你這樣的人為何能走到這種程度,如果棋盤之上真有大道,它為何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這讓我還有亭外這些人怎麼想?”

    “這不公平。”

    “這會讓一切都變得沒有意義。”

    童顏的眼神有些悲傷。

    井九沉默了會兒,說道:“世界從來都是不公平的,你我如何喜愛這個世界,對世界來說並無任何意義。”

    ——我們是擅長用美好的詞語與定義來安慰自己的人類,而世界本來就是這樣。

    趙臘月想起那天夜裏離開舊梅園後他曾經說過的這句話,忽然覺得有些冷。

    亭外的人們也似乎感覺到了雨後的寒意,死寂無聲,氣氛有些莫名的低沉。

    “不,我不相信……”

    童顏喃喃道:“一切都應該是有意義的,而且必須有意義。”

    他根本無法接受井九的說法。

    他自幼便深研棋道,在中州派師長的引領下,漸入深處,修的便是以棋入道。

    棋盤之上黑白兩分,陰陽變化,看似神妙難測,實則其間自有規律。

    他便是要找到那個規律。

    這是他的畢生追求。

    ……

    ……

    “萬物皆有道,但很多難言大道。”

    井九說道:“比如在我看來,琴棋書畫都無法靠近大道,因為太簡單。”

    聽著這話,人群一片嘩然。

    舉世公認,圍棋最是繁複深奧,誰敢說簡單?

    人們本想反駁數句,忽然想起先前那局棋,再次沉默。

    世間隻有井九說圍棋簡單,無人有資格反駁他。

    除非你能在棋盤上贏過他。

    “我以前沒有下過棋,但做過類似的遊戲,今天與你下完棋後,我感覺二者有相通之處。”

    說完這句話,井九輕拍桌麵。

    棋盤受震,微微跳起。

    數百顆棋子從棋盤上與甕裏飛起,靜靜懸停在空中。

    黑白棋子雜亂地排列著,縱橫相交,還有很多列是豎著的,變成一個立體的棋局。

    這畫麵很神奇,但對修道者來說,不算太難做到的事情。

    很多人愣住了,心想井九弄這麼一個怪異的東西出來做什麼。

    有些人已經想到了他的意思,震驚無語,心想還能這麼玩嗎?

    雀娘怔怔看著空中的那些棋子,生出無力的感覺。

    何霑雙眉緊鎖,心想這還是棋子不夠,如果縱橫豎三列都是十九道線,這個棋局會複雜到什麼程度?

    童顏看著眼前這個由黑白棋子組成的如籠子般的事物,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這不是人力可以做到的事情。”

    井九說道:“確實很難,我現在也還做不到,但修道就是做人力不可為之事。”

    童顏說道:“這樣會很累,就像你現在應該已經很累了。”

    井九說道:“是的,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像今天這般累過。”

    他說的很認真。

    童顏說道:“我不會因為這句話便有所安慰,我隻是擔心你繼續下棋可能會輸。我不喜歡贏了我的人再輸給別人。”

    井九說道:“不用擔心,因為我確實有些累,所以我不準備再繼續。”

    聽著這話,童顏有些不解,亭外的人們更是吃驚。

    你已經勝了童顏,今日棋盤山上還會有誰是你的對手?就算因為先前那局棋心力消耗太大,稍微歇陣便好,難道有誰好意思當著這麼多人的麵逼你立刻下場?

    井九說道:“你我之間的這局棋,是從海州開始的。”

    童顏明白他的意思,在場的所有人也都明白。

    聽到這句話,趙臘月與向晚書都想起了當時的畫麵。

    當時在四海宴上,井九拿了棋道第一,卻引來了很多非議。

    向晚書笑著說道自己若像井九這般下棋會被師兄打,卻被趙臘月聽見了,於是才有了接下來的對話。

    “不錯,我想告訴他,下棋不是這麼簡單的事情。”

    “相信我,對他來說,下棋就是世間最簡單的事情。”

    “是嗎?希望稍後有機會領教一番。”

    “你不行,讓你師兄來吧。”

    ……

    ……

    然後才有井九在青山試劍大會上說的那句話。

    “我和中州派約好明年去梅會與童顏下棋。”

    ……

    ……

    “從始至終,我都沒有說過要拿梅會棋戰的優勝,我隻是要來與你下棋。”

    “現在,棋下完了。”

    井九走出亭子,帶著趙臘月向山下走去。

    空中的那些棋子如雨一般落下。

    ……

    ……

    (首先說重點,以前寫將夜的時候也說過,我對圍棋一竅不通,隻是喜歡看賽事新聞以及八卦野史,所以我寫棋隻能這麼寫,剛好也是我自己喜歡的寫法。去年寫到井九下棋的時候,很多讀者便在喊阿爾法狗,是的,基本上就是這個意思,想寫那個感覺,柯潔比賽結束之後,我和沙包姐很認真而且激動地討論了很久,其中有些內容就是這幾章裏我想寫的。也有很多讀者想到桑桑,必須要說現在的井九肯定遠遠不如桑桑,他現在最多算是經過改造的人類計算機,桑桑可是全知全能的存在,至少在她的那個世界裏,愛她喲。最後,我這兩個月確實有點抖音嚴重中毒,但是真的很美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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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3-31 20:08:40
第八十八章度盡棋劫起風波




    井九走後,童顏也走了。

    梅會棋戰剛剛開始,自然不能就此結束。

    棋戰的勝者會與其餘四項的勝者一起得到禪子的灌頂洗禮,更何況這本來就是極大的名譽。

    但因為可以理解的原因,無論是那些真正的棋道高手還是單純的愛好者都有些意興寥寥,提不起什麼精神。

    “我也要走了。”何霑把酒壺係到腰間,對瑟瑟說道:“有機會去懸鈴宗找你玩,我帶你去隔壁的大澤撈魚,他家的魚頭燉起來格外的香,比烤魚強。”

    瑟瑟完全沒有注意這句話的後半段,吃驚問道:“你不下棋了?”

    “是的。”何霑沉默了會兒,說道:“以後都不下了。”

    聽到這句話,很多道震驚不解的視線落在了他的身上。

    井九與童顏已經離開,何霑自然是梅會棋戰絕對的熱門。

    就算他的心神被先前這局棋震撼太多,或者不想占這個便宜以名士風範,但為何要說以後也不下棋了?

    何霑接下來的話不知道是回答瑟瑟還是對棋盤山裏的所有人說的。

    “就算我再下一輩子也贏不了那兩個人,甚至連他們的衣角都摸不到,那何必再下?”

    ……

    ……

    井九與趙臘月還是在新街口分手,就像前些天一樣,一切都是那樣的尋常,仿佛今天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太常寺的屋簷被雨水洗過,烏黑發亮,看著就像是蒼龍的角。

    井九收回視線,走上石階,推門走了進去。

    一家人都坐在花廳裏,看著他進來,齊齊起身。

    “咋就回來了呢?”

    井家大哥的態度比前些日子更加恭敬,但眼神裏充滿了歡喜。

    井九見著他才想起自己忘記了一件事情。

    前些天他讓對方賭棋的時候,說得可是優勝,今天自己隻下了一局棋便回來了。

    他說道:“輸了多少,我補給你。”

    井家大哥高興說道:“沒事,我押的是單勝。”

    ……

    ……

    在棋盤山的時候,雨便停了。

    窗外沒有聲音,很是安靜,適合入睡。

    井九卻沒有睡著,想著一些事情。

    他來朝歌城參加梅會,最主要的想法是看看那人會不會來找自己。

    但既然臘月說過那些話,他當時為十歲出頭時又說了一遍,那麼棋戰順便參加無妨。

    不過是一場遊戲。

    就像在棋盤山裏他對童顏說過的那樣。

    但真的隻是一場遊戲嗎?

    他起身走到書架前取下那副圍棋,回到桌前,把今天的這局棋重新擺了一遍。

    他站在桌前,看著棋盤沉默了長很時間。

    黑白棋子的顏色是那樣的分明,區別的非常清楚,最後卻仿佛變成了一個整體。

    今天這局棋他贏了,但他清楚自己贏在童顏無法做到的某些方麵。

    他不會覺得勝之不武,隻是站在童顏的立場上,這亦非戰之罪。

    他現在的身體情況很特殊,擁有近乎無限的精神強度。

    換作以前就算他從小開始學棋,也很難做到今天這種程度。

    今天童顏的棋已經無限接近完美,如果不是最後精神與體力消耗太多,倒數第七步棋有些太過強硬,他也沒辦法找抓住那個隨時便會遁去的機會。又或者童顏放緩落棋的速度,把這局棋變成數十天的長局,這局棋的勝負依然未知。

    所以他能體會並且理解童顏最後的痛苦。

    “你還是人間第一。”

    井九看著棋盤,對童顏說道。

    在那座山裏踏進那條暗河時,他以為自己的這一次不會有任何改變,現在看來還是會有些不一樣,雖然很少。

    或者是因為接觸到上一次從來沒有接觸過的領域,有所觸動?

    井九不確定這一點,道心上的細微變化計算起來太過複雜,而他現在已經很累。

    他走到窗邊,看著夜色裏安靜的小院,不知為何情緒有些微惘。

    這種情緒,或者說所有情緒,都是很少在他心上出現的事物。

    小院前方忽然傳來孩子的歡笑聲與婦人的驚呼聲,接著便是有些緊張的噓聲,然後再次歸於安靜。

    也許是井家大哥告訴了家人今天發生的事情還有那個賭局。

    如果井九想要聽他們說話自然能夠聽到,但他沒有那樣做,心情漸漸平靜了下來。

    ……

    ……

    隨後數日,梅會棋戰繼續進行。

    被風刀教寄予厚重的穀元元,因為那日精神受到的震撼太強烈,勉力支撐了兩局,便敗給了一位不知名的修道者。尚舊樓的心神也極為疲憊,最終沒能闖到最後,在第五天的時候離開了棋盤山。

    最終拿到棋戰優勝的是鏡宗的雀娘。

    那位生著雀斑的少女不愧是童顏曾經親自指點的對象,明明也受到那局棋的影響,卻堅持到了最後。

    甚至聽說她似乎還從那局棋裏領悟到了些什麼,棋道境界又有進展。

    那局棋自然便是棋戰第一天,井九與童顏的那局棋。

    沒有多少人關心梅會棋戰的結果,人們都在討論那局棋。

    朝歌城裏的印社用最快的速度印了數千張棋譜,然後被一搶而光,送到各家府裏。

    井九與童顏對弈的棋盤與棋子當天便送進了皇宮,按照原樣擺好,然後用道法定形,據說陛下賞了整整一夜。

    就連對圍棋不感興趣的走夫販卒們也津津樂道地討論著這場棋局,隻不過很多細節流傳的變了樣,神奇至極。

    ……

    ……

    童顏直接離開了朝歌城,竟是放棄了最重要的道戰,回到雲夢山後便開始閉關,據說中州派因為此事頗為不滿。

    誰都知道,中州派不滿的對象當然不是童顏而是井九。

    井九成為了真正的名人,與他相關的事情自然被再次翻了出來,成為街頭巷尾的談資。

    比如他在青山宗裏的那些經曆,以及與趙臘月數萬裏遊曆,四處殺人的故事,當然還有青山試劍大會上的那些畫麵。

    很多人這才知道,原來井九是青山劍宗重點培養的劍道奇才。

    做為兩忘峰排名第三的弟子,顧寒在修行界裏的名氣不小。

    過南山更是青山首徒,已經突破遊野境界,被認為是有可能挑戰洛淮南的年輕一代強者。

    井九入青山學劍不過數年時間,居然能夠戰勝顧寒,還能斷掉過南山的劍?雖說傳聞裏那並不是真正的較量,過南山最後收劍才被井九抓住機會。但一個無彰初境弟子麵對遊野境強者,就算有機會又有幾個人能抓住?

    再聯想到梅會上那局震驚大陸的棋局,井九在世人心裏漸漸有了一個形象:一位精於謀算的絕世美公子。

    但緊接著又有新的消息開始流傳,據說來自青山內部。

    ——井九可能出身果成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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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有人想見趙臘月

        



    青山裏一直有人懷疑井九出身果成寺。

    最早是承劍大會之後,他與趙臘月登上神末峰的過程落在了某些人眼裏,引來了上德峰的懷疑。

    但那時候更多人都覺得上德峰是在數百年沒開玩笑之後說了一個不好笑的笑話。

    直到試劍大會,井九在戰勝顧寒的過程裏,身形露出劍芒,引發了數位峰主震驚的猜想。

    這一次,真的有人開始相信這個說法,至少井九與果成寺之間應該有所聯係。

    梅會棋戰之後,這種說法更是平添了很多說服力,就連南忘都在想要不要讓掌門師兄私下發函去果成寺問問。

    因為井九在棋盤上表現出來的算力太過強大,甚至到了難以想象的程度。

    很多人在想有沒有可能是果成寺的兩心通讓他提前便猜到了童顏的每步應對?

    最關鍵的是,當這個說法開始在修行界流傳之後,果成寺並沒有否認!

    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那就等於說,時隔多年果成寺再次派出蹈紅塵的傳人現在居然成為了景陽真人的再傳弟子。

    這種傳奇的經曆甚至讓很多人忍不住生出一種猜想——井九有沒有可能成第二位刀聖?

    他們不知道青山宗裏的大人物們早就有了這種想法。

    井九受到的關注越來越多,人們越來越期待他在道戰上的表現。

    童顏回雲夢山閉關,但像洛淮南、白早、桐廬這些年輕強者都會參加道戰,人們希望井九能帶來一些驚喜。

    遺憾的是,沒有過多長時間人們的期望便落在了空處。

    西山居方麵傳來準確的消息,井九沒有參加道戰的意思。

    神末峰參加道戰的是趙臘月。

    ……

    ……

    棋戰結束十餘日後,朝歌城裏春意已深,雨水全無,甚至已經有了些暑意。

    湛藍的天空裏飄著雲,然後落在湖麵上,配上湖堤上的垂柳與若隱若現的飛簷,美不勝收。

    趙氏是朝歌城裏的貴族,爵位較諸國公隻低一級,世代豪富,但這二十年裏,因為那位小姐的緣故一直很低調,隻不過現在又是因為同樣的原因,無法再低調下去,春初的時候,灑下如山般的金銀,把城外的別園整治的仿佛仙境一般。

    因為春天的時候小姐會回朝歌城,而且信裏說得很清楚,應該會帶一位同門做客。

    小姐是何等樣的身份,連她都要請到府裏的同門又是什麼身份?沒有仙境般的風景,如何配得上二位仙師?

    船首破開水麵上的藍天白雲,緩慢而自在地飄著,因為無人劃漿。

    “書道第一是白早。”

    趙臘月坐在船首,微風拂動發絲。

    井九躺在竹椅上,聽著這話有些意外,心想居然不是一茅齋?

    趙臘月接著說道:“很多人都沒想到,她放棄了自己最擅長的畫道,結果還能贏過一茅齋的那些書生。”

    井九想了想說道:“看來她和童顏一樣,都是很聰明的人。”

    趙臘月不明白他的意思。

    井九說道:“修行界一直有種說法,附援求道,書不如畫,因為畫才是原初之形,書需要我們在形狀之上賦予意義。而白早棄畫擇書,應該是想明白了,我們賦予形狀之上的意義才是修道需要尋找的東西。”

    趙臘月說道:“應該是那天看你與童顏下棋有所觸動。”

    井九說道:“你如何?”

    這個問題很突然,但趙臘月知道這是因為他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

    她與白早、果冬是整個修行界乃至整個大陸會拿來進行比較的三個人。

    今年梅會,果冬拿了琴道第一,白早有些出人意料地拿了書道第一,那麼她呢?

    趙臘月會參加梅戰,這個消息早已經被卷簾人賣了出去,最近這些天更是成為了人盡皆知的秘密。

    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想著這些天卷簾人被問的最多的問題,問道:“你不會真的是和尚吧?”

    井九說道:“你知道我不是。”

    趙臘月問道:“那為何果成寺的高僧沒有出來辟謠?”

    井九說道:“這樣的情形以前也出現過,因為和尚也有私心。”

    趙臘月不解問道:“這對他們有什麼好處?”

    “這樣可以掩護那位真正的蹈紅塵傳人,而且如果我能走的越遠,對果成寺的名望越有好處。”

    井九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直接問道:“道戰你準備怎麼打?”

    趙臘月說道:“打便是,或者說你有什麼經驗?”

    井九說道:“我不擅長這些事情,而且我相信,你應該比我更強。”

    ……

    ……

    井九沒有吃晚飯便離開。

    趙臘月不意外,他本來就不怎麼吃東西。

    數萬裏旅途上那麼多頓火鍋,他也隻是用清湯煮幾片青菜葉子吃,而且很多時候都是用看的。

    她有些意外的是,井九說自己有事所以要離開——像他這麼懶的人能有什麼事情?

    而且他沒有告訴她是什麼事。

    不過這樣也好,趙臘月也有些事情要辦,而且也不想讓他知道。

    “請過來吧。”

    她對著湖心亭裏說了聲。

    片刻後,一位白衣少女出現在湖心亭裏,對著她行禮說道:“水月庵莫惜,拜見峰主。”

    趙臘月看著這個曾經有過一麵之緣的女子,說道:“何事?”

    莫惜微低著頭,看不清臉上的神情,輕聲說道:“果冬師姐約您三日後在鳴翠穀相見。”

    趙臘月挑了挑眉。

    很明顯,果冬是想單獨見她。

    對此,她並不意外,因為在梅會寒台與棋盤山上她都曾經感受到對方投來的目光。

    那些目光裏的情緒很有趣,帶著些關切、好奇、審視,但沒有敵意。

    “好。”

    趙臘月同意了對方的請求。

    她不想井九知道這件事情。

    因為果冬是連三月的弟子。

    ……

    ……

    朝歌城一間不起眼的小酒館裏。

    四周的酒客們依然在討論前些天棋盤山上的那局棋。

    施豐臣呷了口微酸的黃酒,說道:“三天後就是趙臘月的死期。”

    一位枯瘦老者坐在他對麵,神情木然地夾了顆鬆仁送進唇裏,沒有任何反應。

    老者名叫梁星成,是朝歌城裏極不起眼的一位普通官員,隻有很少人知道他是梁太傅的遠房兄弟,而且關係並不遠。

    而梁太傅是太子的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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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施豐臣的一天




    細小的鬆仁被嚼碎,也沒多少份量,但香味很足,可以送一杯酒。

    梁星成端起酒杯,有滋有味有聲音地嗞溜飲盡,斜了施豐臣一眼說道:“水月庵的弟子你都能用?”

    看著老者臉上似笑非笑的神情,施豐臣笑了起來,說道:“我哪裏有這本事,是那邊的人在用。”

    梁星成有些厭惡地皺了皺眉,不想聽到那個名字,哪怕施豐臣用的是那邊指代。

    施豐臣仿佛沒有察覺對方的忌諱,繼續笑著說道:“隻要客人有想法,那邊的人就有能力實現。”

    梁星成放下酒杯,看著他說道:“那你是什麼想法?”

    施豐臣正色說道:“隻想替殿下分憂。”

    小酒館裏很是吵鬧,喝醉的人們爭執不休,說著那步棋如何,這步棋如何,把他的聲音淹沒無遺。

    梁星成自然不會相信他這個說法,施豐臣自己也不會信,隻不過他們彼此都清楚,身為臣子有些話是必須要說的。

    他盯著施豐臣的眼睛問道:“你確定此事可成?”

    施豐臣笑了笑,說道:“趙臘月一死,栽贓到貴妃身上,就算她再受寵愛,也是死路一條。”

    梁星成端起酒杯旋又放下,說道:“你真的能確定?貴妃可不是普通人。”

    “說句大不敬的話,就算她是皇後娘娘又如何?陛下總要給青山劍宗一個交待。”

    施豐臣覺得這位謀士就像太子一樣愚蠢,聲音壓得更低了些,語氣卻重了更多。

    “陛下今天出宮去了驪山,牛老爺與金老爺都不在身邊,卻帶了貴妃娘娘。”

    梁星成聞言大驚,驪山在朝歌城外,陛下居然一個供奉都沒帶,那究竟是去做什麼事情?為何他卻要把貴妃帶著?

    酒館裏的爭吵還在繼續,發酸的渾酒卻已經沒了味道,他枯瘦的臉上閃過一抹厲色,說道:“那就好好做。”

    ……

    ……

    梁太傅與自己遠房堂弟梁星成的容貌有些相似,隻不過更高更瘦,看著不像位官員,而更像一位修道有成的仙師。

    他看著欄邊的那個年輕人耐心等著,雖然他是對方的老師,但尊卑從來都不會這樣計算。

    “我總覺得太冒險。”

    年輕人把手裏的魚食扔進欄下的水池裏,惹來無數遊魚,亂了春水。

    梁太傅當然知道這個計劃並不安全,聲音微啞說道:“但那個消息已經證實,斷離丸……確實已經停了好些天。”

    年輕人轉過身來,正是前些天井九與趙臘月在舊梅園裏見到的那位錦衣青年。

    隻不過與那天相比,他眼裏的漠然情緒變得更加幽冷。

    他就是神皇陛下唯一的兒子,景辛皇子。

    很多大臣、百姓、修行宗派都認為,他將是未來的神皇,私下甚至明著都以太子相稱。

    景辛自己也是這樣認為的,直到這些天知道了那個消息,他才發現原來自己的太子之位並不穩固。

    因為父皇……似乎準備再生一個。

    他看著梁太傅冷聲說道:“就算胡貴妃死了,父皇一樣可以再有兒子。”

    梁太傅說道:“但也許陛下就是因為胡貴妃,所以才想生個兒子。”

    景辛沉默了,其實他知道自己這個問題沒有意義,不管是哪個妃子生下來的兒子對他都是威脅。

    因為這代表了父皇的態度。

    太傅的意思也非常清楚,在皇位之前,任何冒險都是值得的。

    “那我呢?我怎麼才能夠與這件事情沒有任何關係?我要確保牛金二人和青山宗都查不出來。”

    “很簡單,因為這件事情本來就與殿下沒有任何關係。”

    “你相信那個叫施豐臣的家夥?”

    “是的,因為我知道他的仇恨從何而來。”

    梁太傅感慨說道:”仇恨是最可怕的力量,可以幫助他保守一切秘密,哪怕是在麵對青山宗的時候。”

    ……

    ……

    朝歌城裏有很多小酒館。

    施豐臣離開那間小酒館,在蛛網般的街巷裏轉了半個時辰,走進了另外一個小酒館。

    酒館裏的醉客們依然在討論梅會,準確來說是還是在議論那局棋。

    施豐臣有些不喜地皺了皺眉,走到酒館裏麵,對掌櫃點頭致意,隨其進了安靜的雜物間。

    “上次說的事情,如何?”

    他看著那個肥頭大耳的掌櫃說道,神情平靜,心情卻有些怪異。

    做為朝廷清天司的副巡察,見著不老林的管事,最應該做的事情是把對方拿下,而不是談話。

    那位掌櫃笑眯眯看著他,沒有說話。

    施豐臣最近的耐心不是很好,沉聲說道:“我能找到你一次,就能讓你再也無法離開朝歌城。”

    “我們是做生意本來就要與人聯係,清天司能找到我並不奇怪,就像誰都知道白馬湖畔那座醫館的來曆,”

    胖掌櫃依然笑眯眯地說道:“而且我們已經證明了自己的誠意與能力,問題是您還沒說過願意付出什麼。”

    從古至今,請客殺人都是要花錢的,不老林做的就是這個行當,當然不會例外。

    施豐臣神情微鬆,說道:“沒想到水月庵的弟子也能為你們所用,隻是你們憑什麼相信趙臘月會答應單獨前往?”

    胖掌櫃搖頭說道:“這就不方便說了。我們還是說回這門生意吧,你究竟能付出什麼?”

    施豐臣說道:“我與你們交易,便等於把我交到了你們的手裏,至於你們能獲得多少自然要看你們以後怎麼用我。”

    胖掌櫃臉上的笑容更盛,語氣裏卻嘲弄意味十足:“一個清天司被邊緣化的官員憑什麼和九峰之主相提並論?除非你是掌握實權的國公,或者是鎮北軍裏的副指揮使。”

    施豐臣沒有動怒,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說道:“如果說我是為太子辦事呢?”

    胖掌櫃沒有露出意外的神情,看來竟是早就已經猜到了。

    “有意思,有意思,隻不過你就這麼賣了主子,難道不怕他知道後殺了你?”

    “太子信任我,我也相信自己能夠守口如瓶,哪怕麵對死亡與搜神術,但可能的話,我還是不想直麵青山的怒火。”

    施豐臣盯著胖掌櫃兩條線般的眼睛,說道:“我可以信任你們,對吧?”

    胖掌櫃忽然覺得這個朝廷官員有些意思,笑著說道:“當然,不老林的聲譽非常值錢,而且你沒有出賣的價值。”

    如果不老林不會出賣施豐臣,那麼施豐臣自然也沒有機會出賣太子,太子又為何要殺他呢?

    表麵上看起來,這段對話的重點便在這裏,但施豐臣和胖掌櫃都知道並非如此。

    胖掌櫃說得很清楚,施豐臣沒有出賣的價值,太子卻是有的。

    這次事件之後,不老林一定可以從太子那裏得到足夠多的好處,這便是他們願意參與的原因。

    這場交易的唯一籌碼,就是太子。

    ……

    ……

    離開小酒館,回到位於南城的家裏,施豐臣站在冷清而有些簡陋的院子裏,沉默了很長時間。

    他是位很清廉的官員,做事嚴肅方正,那些本來應該討好他的小宗派在碰了幾次釘子後也懶得再理他。

    這樣的家裏自然不會有什麼丫環仆人,更不可能有歌姬。

    也沒有家人。

    他早已習慣了這種冷清,無論是在南河州還是在朝歌城。

    但不知道為什麼,想到三天後趙臘月便會死去,他忽然有些傷感。

    都死了。

    死了也好。

    沒有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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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王小明的半生




    施豐臣走進屋裏,從衣櫃角落的暗格裏取出厚厚一疊卷宗,抱到書桌前再次開始翻看。

    這些卷宗都是關於趙臘月與井九的。

    去年清天司的調查被終止,這些卷宗便被收進了庫房裏,積了很多灰,直到數十天前被他悄悄帶回了家。

    卷宗翻動,上麵文字與畫像他早已爛熟於心,那是七十四條人命,無數血腥的畫麵。

    那些畫麵在他的眼前閃過,然後與多年前的畫麵重疊。

    “修道者就能隨意殺人嗎?”

    施豐臣合上卷宗,沉默了會兒後說道:“我不會讓青山宗再出現第二個太平真人。”

    他對青山宗的看法很差,前些年在南河州主持清天司衙門,見過那些兩忘峰弟子行事,更是堅定了這種看法。

    所謂嫉惡如仇,不過是殘忍好殺罷了,青山宗這樣的風格必然會養出禍害來。

    禍害人間的禍害。

    趙臘月的修道天賦、前途地位、行事風格,讓他很自然地聯想起當年的那個禍害。

    所以趙臘月必須死。

    這件事情他不能與任何人說,因為太平真人的事情本就是修道界最大的秘密,也是青山宗最大的汙點。

    如果他用這個理由說事,所有人都會認為他瘋了,根本不會相信,青山宗更是會直接殺了他。

    他本想麵見皇帝陛下,說出自己的憂慮,沒想到貴妃娘娘再也沒有召見過他。

    見不到陛下,他還能如何做?

    這一年裏,他冥思苦想的事情便是如何殺死趙臘月,卻找不到任何辦法。

    直到前些天,他閑來無事,整理近段時間的書卷,忽然發現了一個問題。

    宮裏的斷離丸是由清天司供應的,最近這些天用量少了很多。

    近年來,陛下獨寵胡貴妃,斷離丸用量減少,誰都能想到這意味著什麼。

    甚至他在懷疑,陛下就沒想過隱藏此事。

    他想辦法與太子府取得了聯係,對方果然很震驚。

    太子府的反應讓他發現太子與身邊的那些近臣真的很蠢,居然看不出來這是陛下的試探。

    這樣的太子當然可以用一用。

    吱呀一聲,院門開啟。

    施豐臣從沉思裏醒來,把卷宗重新收好,走出門外。

    一個小廝模樣的少年轉身關好門,看著他高興說道:“師父,你回來了?”

    少年的腿腳有些不便,提著一籃子菜,走路顯得很吃力。

    施豐臣說道:“我說過多少次,不要叫我師父。”

    “好的……”那少年看著他的臉色,小心翼翼說道:“師父。”

    施豐臣忍不住笑了笑。

    那少年見著他的笑容,發自內心地喜悅起來,聲音也高了數分,說道:“我買了新鮮的油白菜,今晚炒臘肉吃。”

    施豐臣本想說自己已經吃過,但看著他的笑容,終究隻是搖了搖頭,說道:“少做些。”

    ……

    ……

    看著在灶台邊忙碌的瘦小身影,施豐臣眼裏露出擔憂的神情。

    那孩子叫王小明,是他很多年前從廢墟裏揀回來的。

    那年西海劍派與昆侖派的兩個修道者約戰,在伏牛山一場大戰,最後以平局收場。

    據說雙方事後把手言歡,在雲舟上喝了好些杯名貴的雀舌茶,竟生出了相見恨晚的感覺。

    隻不過這兩個修道者沒有想到,他們道戰的餘波震酥了一大片山壁。

    當天夜裏一場大雨,泥石流從山間衝出,吞噬了一座村子。

    當然,就算他們知道也不在乎。

    這樣的事情在朝天大陸已經不知道發生了多少次,朝廷與正道宗派們早就有了經驗。

    清天司,從某種意義來說就是專門給修行者擦屁股的衙門。

    當時施豐臣還是清天司的一位中級官員,看著滿山瘡痍,有些心涼,也生不出太多憤怒,因為實在無奈。

    按照慣例,朝廷會代表雙方宗派對村民進行賠償,有些愛民如子的地方官甚至會幫助他們重新修建房屋。

    問題是全村人都死光了,銀錢賠給誰?重修了房子誰來住?

    就在他準備離開的時候,忽然泥石堆裏傳來微弱的哭聲,這才知道原來並不是所有人都死光了。

    施豐臣收養了那個被石頭砸斷了腿的嬰兒,為了讓他能安安穩穩地活下去,給他取了個最普通的名字。

    從那之後,王小明就一直跟著他,從豫州到南河州再到朝歌城,做著瑣碎的雜事。

    施豐臣沒有教過他什麼,甚至連識文讀書都沒有教。

    現在王小明在清天司一個庫房裏打雜,每月休沐兩次的時候會回來看看他。

    “師父,飯做好了。”

    灶房裏傳出了王小明的聲音。

    施豐臣端著一碗白飯,看著灶台上那盤誘人的白油菜炒臘肉,說道:“以後莫要隨意花錢。”

    他的薪俸雖然不低,但大部分都用在了別處,很是清貧,自然給不了王小明什麼錢。

    王小明笑著說道:“臘肉是七十二給的,沒花錢。”

    施豐臣知道他說的七十二是他的一個工友,沒有再說什麼。

    飯吃完後,王小明端來一杯熱茶,說道:“師父,喝茶。”

    施豐臣接過茶喝了口,眯了眯眼睛。

    茶是家裏常喝的粗茶,但隻要足夠燙,喝著便舒服。

    王小明知道施豐臣這時候心情極好,小心翼翼問道:“師父,我什麼時候才能跟您學?”

    施豐臣睜開眼睛,看著他問道:“你真要跟我學?”

    “是的。”

    王小明的神情很認真。

    施豐臣沉默了會兒,說道:“其實你不知道,你小時候我就請人看過你,你的根骨很不錯,修行應該有前途。”

    王小明忽然站起身來,憤怒地喊說道:“我不修行!我是要跟師父你學查案。”

    “查案需要的是腦子,但在絕對的力量麵前,陰謀沒有太多意義,智慧也如此。”

    施豐臣看著他的眼睛,無比嚴肅說道:“我們麵對的都是修道者,如果你要跟我學查案,就要去修行,要變得比他們更強……當年我拜在三清宗門下,是如此想,可惜的是我的天賦太普通,在這道路上走不了太遠,但是你可以。”

    ……

    ……

    三天後,趙臘月一個人去了鳴翠穀。

    鳴翠穀這個名字很常見,說明風景也很尋常,尋常到不值得被取個特別的名字,而且入穀的道路很是陡峭難行,哪怕是最適合踏春的時節,也看不到遊人。

    再陡峭難行的道路,對修道者來說都不是問題,所以修道者較諸普通人能看到更多的風景,當然偶爾也有凶險。

    鳴翠穀裏有道小溪,溪畔有座年久失修的小道觀。

    她走進道觀,才發現原來這座道觀是一座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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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4 20:33:57
第九十二章趙臘月遇到的第一次暗殺



    修行者很難被暗殺,因為他們對氣機的變化非常敏感。

    趙臘月擅長推演計算,而且劍心通明,自然更擅此道。但走進道觀的時候,她沒能發現任何問題。不是因為她想著要見到連三月的傳人而有些走神,而是因為這座陣法沒有任何殺機,淡然至極,與普通的山水融為一體,很難發現。

    能把改變天地氣息的陣法與天地再次融為一體,這種手段玄妙而且少見。

    隻有那些底蘊極深的玄門正宗才能夠做到。

    一聲劍鳴,破舊的道觀被照的一片火紅,就像是暮色提前來林,點燃了山穀間的所有樹木。

    弗思劍以難以想象的速度在空中穿梭著,在她的身周斬出無數道筆直的線條,竟似仿佛要把空間斬開一般。

    那些繁密至極的線條,構成了一道屏障,把她護在了裏麵。

    趙臘月清楚敢對自己出手的必然不是普通的修道者,自己絕對不是對手。

    自信與驕傲不會影響她的判斷力。

    她根本沒有想過找到敵人然後攻擊,第一時間便施出了最強大的劍招自保。

    這不是九死劍訣裏的劍招,而是景陽真人根據水月庵的某種道法自創的劍招,據說與某種叫天蠶的異蟲有關。

    這是井九教她這招劍法的時候說的。

    “這就是景陽真人留下的弗思劍?果然完美。你的劍法與應對還有決斷力也都很完美。”

    如暮色般的紅光裏走出來一位黑衣人。

    這位黑衣人的氣息非常強大,臉上蒙著黑布,而且應該用某種功法改變了麵容。

    趙臘月隔著劍網看著對方,沒有說話。

    她對此人的真實身份有所猜測,應該在那個宗派裏地位不低,因為他背著手,顯得很自信,而且高傲。

    黑衣人說道:“不愧是傳說裏的趙臘月,可惜的是,這般威力的劍招以你現在的境界最多隻能支撐數十息時間,而且如此一來,你就沒有辦法以劍書求援同門,換句話說,你把自己陷進了死局,多活這麼一段時間又有什麼意義呢?”

    趙臘月知道黑衣人說的有道理,同時也是一種誘惑。

    南忘以及青山弟子還在朝歌城,距離此間不過兩百餘裏,以最快速度趕過來,用不了太長時間。

    問題在於,如果她以劍書求援,沒有飛劍在側的她又能支撐多長時間?甚至有可能會被瞬間殺死。

    趙臘月沒說話,因為沒有意義,拖時間也沒有意義。

    她的劍元正在高速地流失。

    暮色漸漸變濃,被籠罩其間的破舊道觀生出一種滄桑的美感。

    美景不是美事,因為這說明弗思劍的速度正在漸漸變慢,顏色才會更加鮮豔。

    也正是因為變慢,弗思劍開始生出劍嘯,帶起劍風。

    破舊的道觀牆壁被劍風拂過,簌簌落下灰塵。

    道觀裏供著的泥像被歲月風雨侵蝕的隻剩下半個頭顱,也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低。

    泥沙落在地麵,就像是沙漏,時間向著盡頭走去。

    就在泥像的頭顱快要被全部磨平之前,趙臘月動了。

    她把右手伸到身前的空中。

    滿室暮色驟收,落在她的手間,仿佛變成一輪紅日。

    她握住弗思劍,身體帶起殘影,便向黑衣刺去。

    ——劍不離手,便不用擔心被對方的強大功法影響。

    當初在海州城外的海神廟,她就是用這一招殺死了那名不老林的管事。

    黑衣人很冷靜,應該是提前便知道她的這一招,輕易至極地避開了數道劍芒,然後一掌拍落下去。

    落下的是掌,飛起的卻是雙袖。

    可能是忌憚弗思劍的厲害,更可能是不想遺留下線索痕跡,他沒有動用法寶。

    即便如此,他也不是趙臘月能夠抵抗的。

    黑衣人雙袖卷飛而起,有若夜黑裏如墨般的浪。

    呼嘯的罡風隨袖而去,無比淩厲,氣息卻是那樣的磅礴,明顯應該是玄門正宗的功法,光明正大至極。

    轟的一聲響,趙臘月倒飛而去,重重地撞在道觀的牆壁上。

    她的身體隨著如雨般的碎磚落在地上,唇角溢出鮮血。

    黑衣人隨意翻袖,便破去了她的人劍如一。

    雙方之間的境界差距實在太大,憑道心、戰意與勇氣根本無法彌補。

    但她的神情還是那般漠然,臉上看不到任何懼意,因為這本來就是她早就算明白了的事情。

    就在她撞到牆壁的同時,如石頭般被震飛的弗思劍,忽然間像是重新獲得了生命力,破屋頂而出!

    嗖!

    弗思劍向天邊飛去,很快便消失無蹤,隻留下一道血色殘影。

    這是劍書傳訊。

    黑衣人沒有理會,因為這也是他早已算到的事情,或者說是他希望發生的事情。

    就算趙臘月比情報裏的境界更高,已經突破至無彰上境,能夠馭劍的距離也不過數裏。

    她如果想以劍書傳訊通知朝歌城裏的青山同門,便隻能動用那種法門,強行與弗思劍斷絕聯係,任其而去。

    這種做法會讓劍主受到反噬而重傷,而且事後若想重新與飛劍建立聯係,需要更長時間的養煉,非常不值得。

    青山弟子隻有麵臨極大危險、甚至是明知必死的時刻,才會做出這種選擇。

    當然,如果趙臘月今天能活下來,這種代價還是值得的。

    問題在於,當弗思劍遠去,她拿什麼來抵擋對方的進攻?還是說她已經確定知道自己必死無疑?

    黑衣人認為是後者。

    他隔空一掌拍向趙臘月。

    空氣驟然變形,屋頂落下的光線被折射的亂七八糟。

    一道強大而連綿不斷的威勢,在道觀裏不停回蕩,如群山般重重疊疊,向著前方碾壓而去。

    這道狂暴的力量卻沒有影響到道觀本身,那些破舊的牆上沒有出現裂口,連灰塵都沒有落下。

    如此精細的控製程度,證明了這位黑衣人可怕的境界還有別的一些事情。

    這種時刻還要刻意進行這種控製,是非常不智的事情。

    所以事情的真相是黑衣人沒有刻意控製,一切都是自然而行。

    招式功法裏自然蘊著天地自然之道,趙臘月越發確認對方的來曆,眼睛越發明亮。

    黑衣人的手掌來到趙臘月身前時變成了一隻拳頭。

    萬重山凝結成了一塊石頭,可以想象有多麼沉重。

    就算是朝歌城的城牆,隻怕也要被這一拳打穿。

    青山弟子最不願意的事情便是被敵人近身,在那種情況下飛劍被迫防守,不能自如殺敵,等於被縛在自己手上。

    黑衣人用看死人的眼光看著趙臘月。

    你連劍都沒有,還能怎麼辦?

    趙臘月舉起雙手,迎向那個拳頭。

    啪的一聲輕響。

    她的手裏生出無數道劍意。

    那些劍意無比純淨,絕對鋒利。

    破舊的道觀牆壁與屋頂被盡數切碎,向著地麵垮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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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穿著厚布衣的少女



    (我想把果冬這個名字全部換成過冬,因為覺得這個名字更好看,而且更符合她……)

    ……

    ……

    黑衣人神情微異。

    他沒有想到趙臘月居然修成了後天劍體!

    這一刻,他明白了趙臘月的想法。

    走進道觀發現有問題,她第一時間喚出弗思劍,施出那記有些古怪的劍招自保,這是示弱。

    當她的劍元難以支撐的時候,主動斷絕與弗思劍的聯係,讓其遠遁示警,還是示弱。

    在最關鍵的時刻,她才動用自己的雙手,現出自己的劍體真威。

    就算她不能出其不意地傷到自己,也能多爭取一些時間。

    隻要她能多撐一段時間,便有可能等到同門來援。

    “不愧是天生擅長戰鬥的趙臘月,可惜時間不夠,你還是要死。”

    黑衣人的視線穿過滴血的雙拳落在她的臉上,越發冷酷。

    他以為已經足夠重視這件事情,沒有想到還是低估了對方。

    現在看來,他無法再做任何保留,哪怕事後可能留下線索,帶來很多大麻煩。

    無數道光線從他的拳頭指縫裏散溢出來。

    光線瑩白柔和,是最純正的寶光。

    誰知道他的手裏究竟握著怎樣的法寶?

    嗤啦!

    趙臘月的衣衫上出現數十道口子,左眉上也出現了一道口子,溢出鮮血。

    她在雲行峰上以劍意粹體多年,身體與道心都堅韌遠超同齡的修道天才。

    但這時候她麵對的是法寶的正麵轟擊。

    她的意誌依然堅定,身體的強度終究有限。

    遠方的天空裏忽然傳來一道劍意。

    一道淩厲而霸道的氣息,以難以想象的速度靠近山穀。

    那極有可能是位破海上境的修行強者。

    黑衣人知道來者是誰,但並不擔心。三天前他與同夥對今天的戰局進行過很多次推演,確認就算趙臘月劍書傳訊後還有餘力支撐數息時間,也改變不了最終的結果。

    西山居與鳴翠穀的距離不算太遠,也不可能轉瞬即到。

    ……

    ……

    道觀外,忽然響起一聲琴音。

    琴音並不如何響亮,卻非常清楚。

    道觀正在垮塌,磚石落在地麵,發出很大的聲音,卻無法蓋住琴音。

    一道有些縹渺的氣息出現。

    黑衣人很震驚,因為他感受得很清楚,那道氣息就在道觀外。

    為何會有人來到近處?鳴翠穀很偏僻,連遊人都沒有,怎麼會忽然出現一位修道者?

    除非是有人提前知道他會在這裏設局,問題是誰會知道?

    在很短的時間裏,黑衣人推算出了結果,做出了決定。

    如果他想同時殺死趙臘月與道觀外的那名修道者,需要一段時間,青山宗的強者會趕到現場。

    做為修道強者,他從不欠缺決斷的智慧與魄力,麵對如此大好的機會,放棄時依然是毫不猶豫。

    隨著落下的磚石泥沙,他的身影漸漸虛無,隻是在消失前看了渾身是血的趙臘月一眼。

    ……

    ……

    琴聲消失,一位少女出現在道觀廢墟外。

    黑衣人已經消失無蹤,她望向青翠而普通的山容,尋常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

    她沒有想到對方遁法竟然如此強大,而且她終究還不完全是她,所以沒有選擇追擊,而是留了下來。

    深春時節,少女依然穿著件厚厚的布褸,顯得有些奇怪。

    她揮了揮衣袖,廢墟裏的磚石滾動分開,露出地麵。

    趙臘月坐在角落裏,衣衫破爛,血跡斑駁,蓬頭垢麵,看著異常狼狽。

    她的神情卻很平靜,看著那個布衣少女,沒有說話。

    今天她就是赴對方的約,才會陷入這個局裏,險些被殺死。

    這位穿著厚布衣的少女就是水月庵傳人果冬。

    果冬走過滿地磚石,站到趙臘月的身前,隔空數指點下助她止血,說道:“你比我想象的要笨。”

    趙臘月說道:“因為在我想來,我們見麵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所以沒想太多。”

    果冬說道:“為何?”

    趙臘月說道:“你是連三月的弟子,我是景陽真人的弟子,自然要見麵。”

    果冬感受著廢墟裏劍意的殘餘,沉默片刻後說道:“不錯,他居然把這招劍法都留給了你,說明他確實把你當成真正的弟子,那麼我確實應該見見你。”

    趙臘月用手把亂發攏到耳後,有些想念井九的陰木梳。

    她不想自己現在的模樣落在對方眼裏。

    因為對方是連三月的弟子。

    十數息後,狂風驟起,鳴翠穀裏溪水大亂,一道劍光如閃電般落於地麵。

    清容峰主南忘到了。

    她看著趙臘月的模樣,雙眉微挑,說道:“誰?”

    趙臘月說道:“十五息前已走。”

    “想逃?”

    南忘轉身望向山穀,臉露殺意。

    她的衣袂隨風而起,無數道森然劍意占據了整個鳴翠穀的空間。

    一道雄渾無比的劍識,向著四麵八方擴散而去,瞬間將四周十餘裏方圓的山野籠罩進去。

    但她沒能發現任何修道者的氣息。

    果冬說道:“應該是天地遁法。”

    南忘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她不喜歡連三月,自然也不會喜歡果冬,但也必須承認水月庵弟子見識確實不凡。

    不停有劍光飛至鳴翠穀,落於溪畔,數十名青山宗弟子陸續馭劍,自朝歌城而來。

    南忘麵無表情說道:“結劍陣尋敵。”

    嗖嗖嗖嗖,青山弟子向著各處飛去,布成一座極大的劍陣,開始搜查百餘裏方圓的山野。

    數十道劍光在天空裏出現,甚至已經靠近了朝歌城的城牆,自然引發了很多震驚。

    沒有過多長時間,青山弟子陸續歸來,幺鬆杉看著南忘搖了搖頭。

    南忘沒想到對方居然能在青山劍陣之前逃走,極為憤怒,又有些警惕。

    難道真是中州派的那些老家夥?

    “你沒事吧?”

    南忘看著趙臘月麵無表情說道,明明是關切的話語,語氣卻極為生硬,沒有任何暖意。

    趙臘月的回答比南忘的話還要更加生硬。

    “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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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6 20:37:48
第九十四章最難擺脫的不是劍光,而是意外




    趙臘月知道南忘不喜歡自己。

    準確來說,最開始的時候南忘很喜歡她,在承劍大會的時候甚至想要親自收她為徒。

    但當她選擇承劍神末峰後,南忘對她的態度便完全改變了。

    青山裏很多人都知道,南忘不喜歡景陽真人,對他毫無敬意,提起他時向來直呼其名,從來不會稱他一聲小師叔。

    趙臘月現在是神末峰主,雖然境界修為較諸南忘要差的非常遠,輩份地位卻不稍低。

    以她的性情,既然南忘不喜歡神末峰,她自然也不會喜歡對方。

    聽著這兩句對話,過冬覺得很有趣,又不知想到什麼,唇角微翹,露出一抹笑容。

    南忘有些不悅,轉身望向她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過冬平靜說道:“我師妹莫惜以我之名約臘月峰主出來相見,與人勾結設局殺她。”

    她用很簡單的一句話便說明了整個情況,因為這本來就是非常簡單的一場殺局。但在修道者的世界裏,簡單往往意味著直接,直接才是真正的凶險,因為隻有真正的強者才有資格直接,那是要比陰謀更可怕無數倍的存在。

    今天如果不是過冬及時趕到,趙臘月真有可能會被那個黑衣人殺死,除非她還有什麼隱藏手段。

    問題在於,既然莫惜是用過冬的名義把趙臘月騙到這裏,自然不會對她說,那為何她會出現在這裏?

    南忘盯著她,數十名青山弟子也在盯著她。

    幺鬆杉等數名來自兩忘峰的弟子,垂在身側的雙手更是已經暗自捏好了劍訣,隨時準備出劍。

    在數十道如劍般的鋒利目光注視下,過冬的神情沒有任何改變,還是那樣平靜。

    “因為我看出莫惜有問題,問了數句,得到答案便趕了過來,來不及通知你們。”

    換成別的人,這個解釋沒有任何說服力。

    ——你怎麼看出自己的師妹有問題,又憑何隻問了數句便讓對方交待?要知道這可是極大的罪名。

    但說話的人是過冬,所以這番話很有說服力。

    水月庵最擅長兩心通,過冬是連三月的弟子,自然深諳此道。

    南忘盯著她的眼睛,還是沒有說話。

    過冬明白她的意思,說道:“庵裏自然會給出交待。”

    麵對青山峰主的威壓,她沒有任何懼意。

    ……

    ……

    一道金光落在了山穀裏。

    溪水變成了一條金鞭。

    那道金光並不如何刺眼,帶著些許禪意,更多的卻是厚土之意,給人一種很實在的感覺,就像是數萬道城牆。

    一個身形矮胖的修道者從金光裏走了出來,身上的衣衫竟也是金黃色的,仿佛金帛製成。

    “見過南峰主。”

    南忘微微點頭,說道:“金供奉。”

    她的聲音裏沒有太多敬意,也沒有輕視,這便說明對方來曆不小。

    這位矮胖男子叫做金明城,乃是皇宮裏的供奉,與另一位牛供奉齊名。

    先前,青山宗的數十道劍光出現高空,驚動了朝歌城裏的很多人,朝廷自然要來關切一二。

    考慮到青山宗的地位以及行事風格,朝廷很是謹慎,直接請出了這位大人物。

    金明城隨劍光趕來此地,自然是想要問個究竟,但這時候看著正在被同門治傷的趙臘月,哪裏還猜不到發生了什麼事,神情頓時變得極為嚴肅。

    不待他開口問話,趙臘月直接說道:“是中州派的人。”

    聽到這個答案,金明城的表情再也無法保持嚴肅,因為太過震驚。

    南忘已經知道,隻是冷哼了一聲,青山弟子們卻是剛知道此事,神情不由凜然。

    他們不是畏懼,隻是覺得這件事情有些麻煩。

    如果是別的宗派膽敢設局來殺趙臘月,青山弟子哪裏還用等待,直接殺到對方山門,斬死那個凶徒便是。

    但既然是中州派,那麼可能就還需要一些證據了。

    畢竟對方怎麼也是朝天大陸的第二宗派。

    過冬說道:“應該是中州派,因為他最後走得急,用了天地遁法。”

    金供奉心想這並不足夠,眯著眼睛說道:“先找到證據吧。”

    說完這句話,他在心裏歎了口氣,知道就算青山宗找不到證據,也絕對不會善罷甘休。

    朝天大陸最大的兩個宗派如果真的成了敵人,那會引發多大的風波?還是說會變成一場血腥的戰爭?

    忽然,他感應到遠方某處山野裏傳來一道氣息,霍然轉首望去。

    南忘也望向了那邊。

    趙臘月說道:“驗一下法寶氣息,他的手受了傷。”

    說完這句話,她看了過冬一眼。

    因為她注意到,過冬比金供奉與南忘還要更早望向那處。

    ……

    ……

    黑衣人在山野間逃遁。

    他不可能選擇馭空而去,因為那樣太過顯眼,容易被人看見。

    不要說朝歌城裏的那些皇家高手,單說雲夢山的千裏大陣也能輕而易舉地發現他。

    他了解自己那位掌門師兄。

    如果掌門師兄確定是他做的這件事情,一定會毫不留情地當場斃殺,然後把屍體送去青山。

    想要當正道領袖,當然很擅長那個忍字,對同道中人忍耐,對同門中人殘忍。

    他冷笑想著這些事情,身形虛化穿過一片野桃林,下一刻出現在對麵的山崖間。

    在山野裏遁行,當然要比馭空飛行慢很多,但他並不擔心,因為他用的是天地遁法。

    中州派的天地遁法堪稱世間第一,借天地之勢而隱,青山綠水、斷崖古樹,都能夠遮掩他的行蹤。

    隻要不被青山宗的破海境強者用劍識綴上,他便相信自己一定能逃走。

    他隻是有些遺憾,在這樣的情形下還是沒能殺死趙臘月。

    趙臘月居然修成了劍體,那道突然出現的琴音,這些都是意外。

    一名刺客最不喜歡的就是遇到意外,他們隻喜歡給人意外。

    但今天他遇到的意外太多了。

    就像這個時候,他忽然發現有道視線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誰能看破自己的天地遁法?

    黑衣人很吃驚。

    忽然,一把刀斬開天地真實來到了他的眼前!

    那把刀通體漆黑,刀身帶著些斑駁的銅鏽,顯得幽暗至極,仿佛鬼物。

    黑衣人一聲清嘯,右拳轟向那把黑刀。

    隨拳風而去的還有無數道乳白色的光毫。

    他竟是毫不猶豫動用了宗派授於自己的本命法寶!

    可以想見,被人看破天地遁法以及這把幽暗至極的鬼刀帶給他多少精神壓力。

    嘩的一聲。

    那把黑刀居然散開了!

    黑衣人的視野之前,滿是星星點點的幽火。

    法寶射出的萬道光線,遇著那些仿佛並無顏色的幽火,瞬間被侵蝕,威力頓弱!

    “魂火!”

    黑衣人眼瞳驟縮,滿是驚懼之意,厲聲喊道。

    多年不曾現身大陸的冥部強者,居然出現在了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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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4-7 21:12:35
第九十五章那人在崖邊釣鳥


        



    黑衣人哪裏還敢停留,收回法寶,轉身便逃。

    他掠至半空,踏樹葉而起,身形驟虛,再也顧不得容易被發現,便要馭空而去。

    誰曾想到,就在他的腳尖離開樹葉的那瞬間,天空忽然變暗。

    樹林梢頭有團黑霧,仿佛一直在那裏等著他。

    那團黑霧直接落在了他的臉上。

    黑衣人眼前一片黑暗。

    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落在積葉上,再無生息。

    黑霧隨風輕顫,卻不消散,其間有張蒼白的臉若隱若現。

    風漸大,黑霧避至地麵默然前行,看著就像是是太常寺被雨洗後的烏簷——那是蒼龍的角。

    黑霧向著山崖裂縫裏鑽入,眼看著便要消失,忽然劇烈地絞動起來。

    霧裏那張蒼白的臉本來沒有任何表情,漠然至極,這時候卻忽然扭曲,滿是震驚與憤怒。

    一隻不知何處來的巨手……抓住了那團黑霧。

    那隻巨手泛著青色。

    那道青色就像綠草一般新鮮,卻又像腐爛的屍肉。

    明明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卻在這隻巨手上得到了統一,給人一種極其詭異的感覺。。

    青色巨手合攏。

    黑霧拚命地掙紮扭動,想要逃走,卻是無法做到。

    很快,伴著一聲極低低的怒鳴,黑霧驟然消散,碎成了無數團魂火。

    這些魂火的層級極高,縱使曆經無數裏的旅途從冥界來到朝天大陸,依然保持著無色無息的狀態。

    如果任由這些魂火散落山崖間,很難被人族修行者發現,再過數百年有可能變成怨靈。

    遺憾的是,這些魂火沒有神末峰上的那些魂火幸運,直接隨著一陣狂風連同所有的黑霧殘餘灌進一個洞裏。

    黑霧消失無蹤,視野重新清楚,原來,那個洞是一張嘴。

    那張嘴裏生著很多細碎的牙齒。

    那人的鼻子很粗很圓,鼻頭有些紅,看著就像是一個沒有發育完好的紅蘿卜。

    那人的眼睛深陷如洞。

    那人是位矮小的老者,身上氣息全無,卻給人一種無比強大的感覺。

    吞噬完這些魂火,老者不再停留,雙臂一振,如一隻大鳥悄無聲息穿過密林,瞬間變成極遠處的一個小黑點,再出現時,已經到了朝歌城北數百裏外的一座山崖邊。

    崖邊坐著一位年輕人。

    年輕人的手裏拿著一根竹竿,竿頭係著細線,線垂入崖間的流雲裏,看著似乎是在釣魚。

    雲裏怎麼會有魚?難道他在釣鳥?

    “佩服佩服,沒想到你居然能讓冥界為你所用。”

    矮小老者看著那個年輕人說道:“能隔這麼遠殺死中州派的元嬰長老,這個冥界小鬼的水準不錯。”

    年輕人沒有回頭,盯著崖下的流雲,神情極為專注。

    雲層漸亂,隱有黑點穿行其間。

    那些看不到的飛鳥盯著竹竿線上係著的食物,發出嘎嘎的叫聲,顯得極其貪婪。

    看著雲裏的亂象,年輕人搖了搖頭,然後才開始回答老者的問題。

    “冥師三弟子的水準當然不錯——雖然隻敢用影子過來——不然我怎麼會請你出手?”

    老者發出難聽的笑聲,說道:“你什麼時候能把冥師釣出來?我好久不曾見他,世人也很久未見,想來會很熱鬧。”

    年輕人說道:“都是被我青山殺破了膽的可憐老先生,你不敢現身,他又怎麼敢出現?”

    老者沉默了會兒,說道:“你確定青山宗不知道我出來了?”

    “問世間誰最了解青山?”

    年輕人把竹竿插進崖邊的石縫裏,轉身望向老者,豎起大拇指對著自己的臉,笑著說道:“是我呀我……”

    他本有些清冷的麵容,因為這抹笑容頓時變得可愛起來,帶著些散漫的味道,很是親切。

    看著這張臉,老者不知道想到何事,歎息說道:“我在地裏躲了幾百年,世間變化太大,像你這樣人,居然也隻能躲躲藏藏,真是令人傷感。”

    年輕人挑了挑眉,說道:“話多了啊。”

    老者忽然正色說道:“我想吃幾個人,實在是有些饞了,那些魂火沒味道,就算沒小姑娘,吃幾個漢子也是好的。”

    “好啦。”

    年輕人有些無奈,收起竹竿,帶著老者向崖外走去。

    老者趕緊跟上。

    年輕人斜了他的眼,說道:“怎麼感覺我現在就像養了條狗?”

    “汪汪。”

    老者討好說道:“隻要你能滅掉青山,絕了我的後患,我再給你做三百年狗又何妨。”

    年輕人說道:“那你得先護著我,可別讓我被那兩個逆徒給殺了。”

    老者苦笑說道:“我現在可打不過他們。”

    “所以,我們要抓緊啊。”

    年輕人歎了口氣,伸手摸了摸老者的頭。

    崖下流雲漸靜,鳥漸無蹤。

    ……

    ……

    山林被一道寒冽的劍光照亮,然後被萬丈金光點燃。

    南忘與金供奉最先趕到現場,其餘的青山弟子隨後陸續趕到。

    看著黑衣人的屍體,他們神情微變。

    黑衣人的手上有劍傷,法寶氣息的殘餘也很清楚,應該便是對趙臘月出手的那名凶徒。

    隻是他為何會死在這裏?

    南忘拂袖。

    黑衣人臉上的布被掀起。

    他的氣息已經全無,因為道法做出的容貌改變自然也無法再維持,露出了真實的麵容。

    “魏成子?”

    金供奉大驚。

    南忘的臉色很難看。

    場間死寂一片。

    想殺趙臘月的真是中州派的人,而且還是位元嬰長老。

    南忘問道:“他是怎麼死的?”

    金供奉揮手,如金粉一般的事物落在四周百丈方圓的地麵上。

    金粉漸漸虛化,隱隱可以看到一些畫麵,極其模糊,但從氣息上已經能夠判斷出是何物。

    魂火!

    青山弟子們忍不住發出驚呼。

    冥界妖人居然又出現了!

    “很強,比你我弱不了太多,而且來得隻是一道分影。”

    金供奉感受著那些魂火殘餘的氣息,神情凝重說道。

    南忘沒有說話。

    難怪魏成子這位中州派的元嬰長老竟是一個照麵便死了,就連元嬰都沒能逃掉。

    青山弟子們對視無語,氣氛極為壓抑,而且詭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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