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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大道朝天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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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3-9 20:32:55
第六十六章我不想知道你是誰

        



    木門開啟,井九走了出來。

    童子聽到室內傳來的咳嗽聲,無比震驚,起身便跑了進去。

    咳聲回蕩在靜室裏,案上鋪著的白紙,墨字沒有成卷,上麵已經綴滿了血點,看著就像是梅花。

    天近人臉色蒼白,顯得格外痛苦。

    童子臉色蒼白,顫聲問道:“先生!先生!這是怎麼了?”

    天近人沒有理他,盯著井九離開的方向,不停地喘息,沒有瞳孔的眼睛,看著就像是死魚一般。

    “好亮的銀光……全部都是銀光……你究竟是誰?”

    童子第一次看到自家先生流露出如此茫然的神情,驚懼問道:“先生,我們要不要離開?”

    過了段時間,天近人終於平靜下來,有些艱難地搖了搖頭。

    井九看破了他的出手,事後青山宗可能會有所反應。

    因為某些原因,他並不擔心這點,隻是震驚於井九究竟是如何察覺到自己的出手,又是如何破解的。

    ……

    ……

    就像天近人所說的那樣,井九修道時間尚短,境界與他有著極大的差距。

    如果天近人不是想著悄然無聲植入神識片段,而是直接用境界修為,可以輕易碾壓井九。

    但他用精神力量對付井九,便是自找無趣,甚至可以說是找死。

    放眼朝天大陸,他的精神力量要遠遠超過絕大多數強者,堪稱深不可測,卻依然不可能是井九的對手。

    當然,井九也付出了一些代價。

    離開舊庵的時候,他從案上拿了一疊白紙。

    向梅林外走去,他不停用那些紙擦嘴,很快那些紙都被血染紅了。

    他受了不輕的傷,不然當場他就會出劍殺死天近人。

    走的如此決然,看似瀟灑,是他需要用這種姿態震懾住對方。

    包括瑟瑟在內的所有人都已經離開,隻有趙臘月等在梅林外。

    看著井九有些蒼白的臉,趙臘月挑了挑眉。

    不等她開口說話,井九便問了一個問題。

    “你如何看待洛淮南與那位錦衣年輕人之間的關係?”

    趙臘月正在想他的事情,聽到這個問題,有些意外,說道:“洛淮南有些刻意無禮。”

    她早就已經隱約猜到那位錦衣年輕人的身份。

    洛淮南是年輕一代修道者裏的最強者,也越不過那人去,但在庵前他看都沒有看那位錦衣年輕人一眼,更沒有說話。

    井九戴好笠帽,手裏那疊紙被劍火點燃。

    然後他說道:“他們認識,而且關係應該不淺。”

    趙臘月問道:“為何?”

    “因為景氏皇族與中州派向來親近,中州派的首徒不可能不認識當朝太子。”

    井九說道:“所以他們是在避嫌。”

    趙臘月盯著他的眼睛,問道:“到底怎麼了?”

    笠帽遮住了井九的臉,染著血的紙也燒成了灰燼,但這並不能瞞過她的眼睛。

    井九沉默了會兒,說道:“天近人想做些什麼,我沒有接受。”

    “你受了傷?”

    趙臘月回頭看了梅林裏的舊庵一眼。

    井九說道:“無礙,他也不好受。”

    她問道:“庵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井九說道:“我問了一個問題,他也問了一個問題,我的問題比較簡單,他的問題比較困難,所以最後不歡而散。”

    趙臘月想到他身上的那些秘密,隱約猜到事實的真相,說道:“我不應該來這裏,你就不會見到他。”

    “最終我見到他,與你無關,也與他無關。”

    井九說的是真話。

    他從梅林走回舊庵,看似是因為天近人提到了景陽。

    他自己知道那不過是借口。

    他去見天近人真正的原因是好奇。

    傳聞中說這位白鹿書院的大師是世間最接近天道的人。

    他曾經見過天道。

    他想印證一下自己與天近人見到的天道是不是一樣的,以此破掉某些心障。

    遺憾的是,對方離天道還有很遠一段距離,根本無法為他提供任何證明。

    這些事情很難解釋,他也不想解釋。

    順著石道,走到舊梅園的出口,不遠處的街上傳來嘈雜的聲音。

    想來那個眼高於頂的驕傲年輕人,還在摧殘街上的棋攤老板。

    不知道是因為有些累了,還是傷勢的原因,井九停下腳步,在石階上坐了下來。

    看著遠處街上黑壓壓的人群,他說道:“洛淮南進庵發問,他為何不去?”

    趙臘月知道他說的是那位下棋的年輕人。

    她也知道那位下棋的年輕人是誰。

    但她無法解答這個問題。

    井九說道:“因為他是真正的聰明人,而且足夠驕傲。”

    趙臘月說道:“驕傲我懂,聰明何解?”

    井九說道:“因為他沒有進庵提問。”

    趙臘月心想這不是又繞了回來?

    她說道:“總感覺你是在說我笨。”

    井九說道:“你不是沒有問?”

    趙臘月神情微異,說道:“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這就是我向天近人提出的問題。”

    井九說道:“我知道你沒有問,也知道洛淮南問了什麼。”

    趙臘月對洛淮南的問題很感興趣。

    井九把他的問題以及天近人的答案講了一遍,然後說道:“所謂問題,都是問給世人看的,問題的答案其實並不重要,一百年後的事情誰說得準?關鍵是問題的內容,會給提問者帶來怎樣的評價。”

    趙臘月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洛淮南的問題傳出去,會讓他的形象更加高大。

    因為他關心的不是糧食與蔬菜,春暖與花開,而是人族的前途及命運。

    那位錦衣年輕人如果有機會進庵,也肯定不會問神皇陛下還能活多少年,雖然這肯定是他最關心的問題。

    錦衣年輕人也一定會像洛淮南一樣,問的特別漂亮,無可指摘。

    那位下棋的年輕人,就是因為看明白了這一點,再加上自身的孤傲冷清,所以才不肯進庵?

    趙臘月隻知道,自己並不是因為這個原因。

    她是真的很想知道景陽真人的下落,但不敢冒險。

    另外,她還很想知道井九到底是誰。

    “這個問題你應該直接問我。”

    井九看著她的眼睛說道:“我就是你想……”

    趙臘月舉起右手,示意他不要再說。

    井九靜靜看著她,表示不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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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3-10 20:26:40
第六十七章你要不要來試試看?

        



    趙臘月舉手的動作很有力,因為常年握劍,生著繭皮的手指,在石階上的空氣裏高速劃過,帶起風聲,呼嘯作響,就像是戰場上獵獵的旗,透著股決然的意味,甚至有抹殺伐決斷的意思。

    更決然或者說更堅定的是她的眼神。

    井九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她便知道意思。

    反過來也一樣。

    井九沒有繼續說下去,隻是不明白為什麼她不想聽。

    他很清楚,自己的真實身份是趙臘月最想知道的事情。

    雖然她一直沒有提過,隻是偶爾會在與他的交談裏不經意地提起連三月等名字。

    ——這也許是試探,也許是她內心思緒的自然流露。

    今天她來見天近人,就是想問這個問題,為何沒有問?井九準備自己說,為何她都不想聽?

    “對你的身份,我有過很多猜測,我想過你可能是邪派的妖人,甚至還有過更離奇的猜想。”

    趙臘月說道:“但我今天沒有問,便是想明白了,我其實並不需要這個答案。”

    井九問道:“為何?”

    “因為我不想聽到不好的答案,也不知道萬一真是那個答案,我該怎麼辦。”

    說這句話的時候,趙臘月的模樣有些怯生生的。

    如果讓青山宗弟子們看到這畫麵,一定會震驚的無法言語。

    這是不應該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

    井九明白她的感受,說道:“我答應你,不會是壞的答案。”

    趙臘月怔了怔,不敢再往深處去想,說道:“那就好。”

    井九說道:“這就夠了?”

    趙臘月認真說道:“你是誰不重要,我隻知道你是對我很重要的人。”

    井九想了想,說道:“是這樣的。”

    趙臘月看著他笑了起來,鬢角的小花隨風輕顫。

    井九伸手摸了摸她的頭。

    趙臘月睜大眼睛,黑白分明,靈動至極,非常動人。

    井九心想大概又要聽到青山宗的口頭禪了。

    “不要這樣。”

    趙臘月沒有生氣,卻有些不安。

    她有些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手從頭頂拿了下來。

    然後,沒有鬆開。

    她把他從石階上牽起,向著梅園上的那條街上走去。

    過往這幾年,他們在世間遊曆,偶爾需要馭劍的時候,他們的手都會握在一起。

    但那是握,不是牽——握是握劍,牽是牽連。

    而且平時的時候,他們自然不會這樣做。

    今天主要是因為井九受了傷。

    也許是這樣。

    二人走到街上。

    靠著故梅園的街邊,已經變得空空蕩蕩,棋攤都已經撤去,隻剩下一些紙屑和幾個翻倒在地的破舊板凳。

    前方依然熱鬧,人群圍在一處,不時發出驚呼。

    那個年輕人站在一家棋攤前,稚嫩的臉上不再那般漠然,多了些厭倦。

    與這些棋攤老板下棋,對他來說是很難忍受的事情。

    這很好理解。

    隻是他為什麼要來這裏,堅持以這種方式把這些棋攤趕走?

    井九與趙臘月在街上走過,沒有停留,也沒有向那邊看一眼。

    他們知道那個年輕人是誰,但不是特別感興趣。

    琴棋書畫,本來就與他們的生活無緣。

    直到人群裏響起幾陣驚呼。

    然後他們聽到了一句話。

    ……

    ……

    春熙棋館的何先生臉色很難看,尤其是當他看到那個年輕人臉上流露出的厭倦神色後。

    剛才他親自下場,慘敗,更令他感到驚懼的是他根本不明白自己是怎麼敗的,甚至連對方的棋力深淺都看不出來。

    人群外傳來腳步聲,他回頭望去,看到了棋館裏交遊最廣的二先生走在最前麵,頓時鬆了口氣。

    春熙棋館在朝歌城裏頗有幾分名氣,應該是請來了一位厲害的棋手。

    當他看到那位身著布衣、長須迎風的老人時,卻是驚地倒吸了一口涼氣,心想怎麼請來了這位?

    越來越多的人看到了那位老人,人群如潮水一般分開,低聲的議論與猜測聲不停響起,最後再也壓抑不住,變成驚呼。

    “郭大學士!”

    “他老人家怎麼來了?”

    老人叫做郭琪,乃是皇朝重臣,文淵閣大學士,地位極高。

    對這條街上以棋為生的人們來說,老人的另外一個身份卻是更加出名。

    郭大學士是位棋道國手!甚至被公認為朝中第一人!

    “下一個。”

    恰在這時,那位年輕人結束了當前的對局,頭也未抬,直接說道。

    郭大學士走到棋攤前,說道:“請賜教。”

    年輕人抬起頭來,見著是他有些意外,神情終於變得認真了些,揖手說道:“大人消息倒是靈通。”

    “隻能說我今天運氣不錯。”

    郭大學士輕捋長須,笑著說道:“因梅會緣故,朝會取消,我去瑞祥樓吃飯,春熙棋館的館主匆匆趕了過來,找我家清客幫手,我一時好奇,問了幾句,聽形容便是你,那自然要來看看。”

    何先生這才知道為何郭大學士為何會出現。

    學士府上的清客,棋力俱佳,遠勝朝歌城裏的普通棋道高手,但哪裏及得上學士本人。

    隻是郭大學士這等大人物哪裏是自家棋館能請得動的?

    正想著這事,他聽著那位年輕人說道:“不至於此。”

    郭大學士正色道:“朝歌城裏不知多少人想與你手談一局,隻是你一直不應,今天難得有機會,我怎能錯過?”

    聽著對話,人群一片嘩然,心想這個年輕人究竟是誰?何先生終究與街上擺攤子的民眾不同,猜到了年輕人的身份,神情驟變,冷汗打濕衣衫,心想自己居然和這位下了一局棋?這不是找死是什麼?但下一刻他又高興起來,輸給這位理所當然,哪裏談得上丟臉,關鍵是有幾人有機會與這位下棋?這是多麼光彩的事情啊。

    “我隻是不解,你為何來這裏下棋?”

    郭大學士看著簡陋的環境與普通至極的棋具,皺了皺眉,很是不解。

    年輕人說道:“我不想讓這些人下棋,尤其是在這裏。”

    郭大學士的視線落在遠處梅林,微微一怔,明白了他的意思。

    故梅園已經漸被世人遺忘,但這裏見證過人族曆史上最重要的事,還有那些人。

    這樣的地方不應該被那些爭棋的吵鬧聲和一些江湖騙子打擾清靜。

    “確實有些難看。”

    郭大學士環顧四周,說道:“你若勝了我,我便把這裏清場。”

    身為文淵閣大學士,他當然有這個能力。

    年輕人卻沒有接受,說道:“你不可能贏我,至於清場,這些擺攤的不會服氣,而且朝歌城裏還會有很多不服的人。”

    人群再次發出驚呼,心想這人真是自大極了。

    郭大學士卻聽出了別的意思,神情肅然說道:“請。”

    年輕人說道:“請稍待,我有件事情需要先做。”

    郭大學士說道:“請。”

    說完這句話,他的視線落在還算幹淨的一張凳子上。

    學士府的管事趕緊上前擦淨,端來清茶。

    郭大學士坐下,想知道年輕人準備做什麼。

    年輕人望向街上。

    那裏有一對戴著笠帽的年輕男女路過。

    年輕人說道:“你要不要來試試看?”

    陽光照在笠帽上,微微發光。

    二人停下腳步,沒有說話。

    年輕人說道:“我是說你來試試能不能看懂我的棋。”

    ……

    ……

    (原想著十天便能回大慶,現在卻是完全不能,嚴重低估了父親的遊興,這些天開了兩三千公裏,真是壯哉啊,不止大好河山,還有我們全家的玩心。每天開幾百公裏,然後到一地旅遊一兩天,抽出任何時間碼字,累的瘋狂,保持更新很不錯,文字語句肯定有很多不妥的地方,向大家說聲抱歉,過些天來修。好消息是昨天我們兩輛車在洛陽分道啦,我這時候在從來沒有來過的衡水酒店裏想著其實並沒有喝過的老白幹。再過三四天應該就能開回大慶,我開車慢,安全第一。話說每次南北來回開長途的時候,總想著和大家聊聊,每次也有勸大家有時間就多出去逛,但經常就沒了下文,因為太懶。前些天從四川去西安的時候,路過一個地方叫朝天,秦嶺裏滿山野櫻花,好美。今天在鶴壁服務區停車吃飯,發現有李先生,驚喜,回到車裏一看,車對著的旅遊宣傳牌上寫著大大的朝歌二字……又是驚喜,我拍了張照片,如果沒忘記,過幾天發在微信公眾號裏,另外昨天去了龍門石窟,看著那些佛像,想著聖後娘娘,有些莫名悵惘,又覺無比牛逼,如井九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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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3-11 20:53:32
第六十八章舊梅園名局的隱形參與者




    任誰聽著前麵那句話,都會以為這位年輕人是在向井九發出邀戰。

    直到聽到後一句話,人們才明白他的真實意思。

    這不是刻意羞辱是什麼?

    先前在梅園裏,洛淮南說要斷井九劍,趙臘月便對他起了殺意,那麼按照正常的故事發展,她這時候當然非常生氣,挑起如短劍般的墨眉,眼裏閃過寒冷的劍光,說出那句青山宗名言,便馭劍斬向桌子後麵那位年輕人。

    但她終究修道時間太短,境界不及對手,陷入危險,井九隻好揭開底牌,親自出手,當著一位大學士的麵,把那位年輕人斬成兩截,血水流的滿街都是,畫麵慘不忍睹。年輕人的宗派如何能夠接受這樣的事情,梅會當即中止,朝天大陸最強大的兩家正道門派就此展開全麵戰爭,破海境強者翻江倒海,通天境強者毀天動地,雙方死傷慘重,西海劍派趁勢而起,不老林、玄陰宗等邪派強者與冥界妖人勾結向正道聯盟發起攻擊,到處都是血雨腥風,血流飄杵,其時雪國怪物忽然南下,刀聖獨立難撐大局,壯烈戰死,鎮北軍被屠殺一光,朝歌城被破,人族皇朝就此毀滅……

    幸運的是,這段曆史沒有來得及出現在這個時空裏,便被井九終止了。

    事實上,類似的事情以前他也做過,隻不過整個朝天大陸沒有幾個人知道。

    通過手上的力度,趙臘月準確地感受到了他的意思。

    對修道者來說,情緒是很無謂、多餘的事情。

    不如一劍殺了,或者一馬將軍。

    如果不能,何必生氣。

    井九鬆開趙臘月的手,在那些異樣的眼光裏走到棋攤前。

    趙臘月有些意外,心想如果真的不關心,那你為何要去?

    如果真的不喜,就算不一劍斬過去,難道不應該直接離開,為何要聽他的?

    郭大學士看了井九一眼,有些奇怪他與那位年輕人之間的關係,說道:“會棋?”

    井九說道:“大概算。”

    郭大學士不再想這件事情,因為他現在需要絕對的專心。

    他沒有與年輕人對弈過,但看過對方的很多棋譜。

    他深信對方是數百年來最具天賦才華之人。

    他是棋壇國手,甚至被譽為朝中最強者,依然沒有信心能夠戰勝對方。

    與這樣的人物對局,他必須集中全部心神,隔絕一切幹擾,才能有些機會。

    那位年輕人沒有再與井九對話,閉上眼睛開始養神。

    他不認為自己會輸,但郭大學士終究與那些攤主不一樣。

    街上很安靜,氣氛有些緊張。

    忽然,人群外傳來車馬聲,甚至還有飛劍破空聲響起。

    緊接著,街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還有對話聲。

    “在哪裏?”

    “你們沒聽錯,郭學士真是這麼說的?真的是那位?”

    “那位怎麼會來這種地方?”

    數十名年齡不等、衣飾各異的人來到場間。

    有的容貌威嚴,官袍醒目,有的氣度文雅,身著長衫,還有商人,甚至還有踏劍而至的修道者。

    這些人彼此認識,都是朝歌城裏的棋道高手,甚至有些是真正的國手。

    那些攤主認出了其中一些人,自然也猜到了其餘人的身份,震驚無語,趕緊讓開道路。

    那些棋道高手看著隔案而坐的郭大學士與那位年輕人,才知道原來傳聞是真的,很是激動,卻是趕緊閉嘴,不敢發出任何聲音,以免打擾到二人,隻是看著站在案邊、戴笠帽的年輕人,不禁有些疑惑,心想這人又是誰?

    那位年輕人閉著眼睛,似乎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數十息後,郭大學士緩緩睜開眼睛,說道:“開始吧。”

    他的眼神有若深井,已然真正平靜。

    年輕人睜開眼睛,說道:“請。”

    一聲請,他竟是不容分說地把黑先留給了對手。

    那些專程前來觀戰的棋道高手們震駭無語,心想這位果然如傳聞裏那般高傲自信。

    郭大學士依然平靜,沒有被輕視後的怒意,也沒有占便宜的喜悅,拈起一枚棋子,輕輕放在棋盤上。

    年輕人拿起一枚棋子,放在棋盤上的另一處。

    很多人注意到了一些細節上的分別。

    郭大學士拈棋用的是中食二指,柔柔放下,動作很是風雅,就像是柳枝點水一般,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年輕人則是用三根手指捉住棋子,隨意放下,動作有些難看。

    他的棋子與棋盤撞擊,發出啪的一聲響,也並沒有什麼殺伐之意,隻是尋常。

    那顆棋子落下的位置也很尋常,看不出妙處。

    ……

    ……

    所謂妙,是能夠被看見的好。

    所謂好,便是能夠被推算出來的後續優勢。

    第一步棋,如果看不出來妙處,可能是因為棋盤上的空處還太多,還有無限的發展空間,所以無法推算。

    但如果後續的十幾步棋依然是這樣的風格,尋尋常常,淡如清水,毫無妙處可言,那便說明觀棋者根本無法推算到真實的後續。

    這可能是行棋者的棋力勝過觀棋者太多,更多的原因還是在於每個人的思路本就不一樣。

    那些棋道高手已經不再思考年輕人每步行棋的用意,想著等局麵明顯一些再來推算。

    井九沒有這樣做。

    他看著棋盤,默默推演計算。

    他行棋的方法本就與眾不同。

    他習慣從第一步起便開始推算,直至整個棋局結束。

    這種方法很極端,要求很高,但非常適用於沒有認真學過棋的他。

    他當然知道這個方法有些小問題,隻不過以前沒有機會感受。

    直到今天,他才終於感受到了。

    那個小問題就是——這樣下棋比較累。

    ……

    ……

    一片安靜。

    隻有棋子落在棋盤上的聲音。

    越來越多的人聞風而至,來的都是朝歌城裏的名人,甚至有幾位國公都親自來了。

    今天這場舊梅園外的對弈,注定會成為被寫進棋史裏的名局。

    當朝第一國手對上年輕的棋道聖手,誰勝誰負?

    棋子落下。

    時間流逝。

    天光漸移。

    井九站在棋盤旁。

    有些視線偶爾落在他的身上,然後移開。

    戴著笠帽的他隻是這場棋局的背景,自然被無視。

    除了那位年輕人,沒人知道他這時候也在下棋。

    下的就是這局棋。

    一直站著,難免有些累。

    於是他取出竹椅,坐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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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3-12 20:23:40
第六十九章挑燈看棋以及看人




    井九的這個動作讓他再次被注意到。

    人們再次開始猜測他的身份。

    站在棋桌旁,可以把棋盤上的局麵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能夠看清楚郭大學士臉上的皺紋和那個年輕人淡極了的眉毛是如何挑起的。那些觀戰的棋道高手隻能站在稍遠些的地方,當然很羨慕他所在的位置,恨不得取而代之,哪怕站在旁邊幫著倒倒茶也是極好的,誰知道他居然就這樣坐了下來,這是什麼作派?

    等等,他那把椅子又是從哪裏來的?

    棋局已經過了開盤,正式進入中盤階段,局勢終於清晰了些。

    郭大學士經過一番思量,落定一子,感覺非常不錯,終於有了心情放鬆一下,然後注意到了井九。

    他看了眼井九身下的竹椅,笑著問道:“要不要再來杯茶?”

    井九問道:“什麼茶?”

    郭大學士說道:“信陽送過來的毛尖。”

    井九不懂茶道,也很少喝茶,但知道這個名字,說道:“那就來一杯。”

    學士府的管家一直在旁候著,沒多時便端了三盞新茶過來。

    井九揭開茶蓋,淡淡清香隨熱霧湧出,有些好聞。

    就在這時,那位年輕人做出了回應,在棋盤右上角落了一子。

    郭大學士端著茶杯的手微微一僵,眼睛眯了起來,神情變得異常凝重,不複輕鬆。

    ……

    ……

    嗒……嗒……不是時間流逝的聲音,是棋子落在棋盤上的聲音。

    天光繼續移動,暮色漸濃,視線變得模糊,早有人準備好了燈籠,長街頓時明亮如晝。

    棋局已至中盤,棋盤上棋子越來越多,局麵異常複雜,但對那些觀戰的棋道高手而言,反而更容易看清楚。

    他們很自然站在郭大學士一方,思考如何破解當前的局麵。

    有人緊蹙著眉頭,有人下意識裏咬著手指,有人在微寒的春夜裏不停扇著風,有的人則是滿臉沮喪地搖著頭。

    相同點是,他們的神情很凝重,就像此時正在長考的郭大學士一般。

    趙臘月站在街對麵,看著棋攤四周的百態,有些不解,然後她的視線再次落在井九的身上。

    隻有她注意到井九的右手在竹椅下方微微動著。

    這讓她想起青山裏的很多個日夜。

    那些日夜,井九就這樣靠著竹椅,指間拈著一粒細砂,思考應該放在瓷盤裏的哪個地方。

    今天,他能想到答案嗎?

    “我輸了。”

    郭大學士的長考沒有結果。

    他歎了口氣,承認了結果。

    他的聲音有些疲憊,更多的還是如釋重負後的輕鬆,或者說解脫。

    街上響起一陣驚呼,然後很快變得異常安靜。

    人們視線從棋盤上移至對麵那個年輕人的臉上,眼裏充滿了佩服,甚至有敬畏。

    黑白棋子散落在棋盤上,是兩種顏色的放肆塗抹,有一種別致的美感,就像是截然不同的存在,卻相依相生然後相滅。

    黑棋的走勢極其厚重,仿佛寒山萬重,根本無法踏過。

    白棋……卻不在地麵,就像是夜空裏的星辰四處散布,東麵幾顆星,西麵十幾顆西,看似隨意,其間卻自有規律。

    那種規律極其玄妙,就像是天地間的至理,難以理解,那麼又如何打破?

    郭大學士站起身來,俯看棋盤很長時間,再次發出一聲歎息。

    “人力果然不能勝天,我還是太貪心了。”

    年輕人說道:“大人修道太晚,精力有限,難夠吃虧。”

    郭大學士苦笑不語,有些悲涼。

    做為一代國手,他如何不知這個道理,隻是……終究還是有些不甘。

    他直起身來,轉身準備離開,身體一陣搖晃,險些跌倒,幸虧學士府的管家一直在旁,趕緊扶著了。

    到了這個時候,就連那些被趕到遠處的棋攤攤主也知道了這位年輕人是誰。

    能夠中盤戰勝當朝第一國手、郭大學士的……

    放眼世間,隻得一人。

    中州童顏。

    ……

    ……

    童顏是中州派的年輕弟子,天賦卓異的天才。

    更出名的是,他是毫無爭議的天下棋道第一人。

    他大部分棋局都是雲夢山裏與同門所下,除了前麵三次梅會很少出手,更是幾乎不與朝歌城及各地棋道高手交流。

    但沒有人敢質疑他的這個名頭。

    因為人們看過他的棋譜。

    棋道之爭與眾不同的地方便在於,通過棋譜就能準確地判斷一個人的水平。

    尤其是像童顏這樣的人物。

    他的棋譜便足以讓絕大多數下棋的人感到絕望。

    問題在於,天下無敵的他為何會來朝歌城這條街巷來找棋攤老板們的麻煩?

    童顏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他轉頭望向桌邊,問道:“你看懂了嗎?井九。”

    正準備離開的郭大學士停下腳步,轉身望回那張竹椅,很是吃驚。

    井九摘下笠帽。

    懸掛在街邊的燈籠,照亮了他的臉。

    那張美麗的無法形容的臉。

    人群嘩然,響起很多抑之不住的驚呼與讚歎。

    燈火闌珊。

    隻應天上有。

    這就是傳說中的井九?

    童顏今天是專程在這裏等他?

    很多人想起一件傳聞。

    去年四海宴和青山試劍時井九都曾經說過——他要參加梅會,在棋道上戰勝童顏。

    童顏不是來找這些棋攤的麻煩,而是找他的麻煩?下這局棋給他看,是想要給他下馬威?

    人們很快便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童顏何其孤清冷傲,眼高於頂,怎麼會因為一個挑戰者便專門來做這樣的事情?

    就算井九拿了去年四海宴的棋爭第一,又如何入得了他的眼?

    今天觀棋的有很多大人物,都拿到了卷簾人為梅會編寫的那個小冊子。

    他們記得很清楚,棋道一項童顏自然排在第一,井九排名極好,甚至未入前十。

    那今天究竟是怎麼回事?

    童顏這個問題有什麼深意?

    圍棋,本來就是最簡單的遊戲。

    黑棋與白棋,輪流放在棋盤上,沒有什麼難度,即便是孩童也隻需要一天便能掌握基本規則。

    正因為簡單,所以最難。

    什麼才叫看懂?

    井九又會如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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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3-13 21:16:14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8-3-13 21:20 編輯

第七十章打的一手好算盤


        



    這個問題很不好回答。

    別人甚至聽都聽不懂。

    童顏知道,井九一定懂。

    知道井九要在梅會上挑戰自己,他便去看了四海宴的棋譜。

    這種重視他不會給予別的挑戰者,哪怕是那些聲名在外的國手。

    他的重視,在於井九是青山宗弟子。

    青山弟子向來不喜琴棋書畫,與中州派大相徑庭,但偶有涉獵此道的人,都會展現出驚人的才華,比如現在的清容峰主南忘。

    更重要的原因是,井九是景陽真人的再傳弟子。

    看過四海宴上的棋譜,童顏沒有對井九生出重視,反而生出很多不悅。

    就像當初向晚書的感覺一樣。

    他們從來沒有見過下棋這麼難看的人。

    如果說棋道有流派,那麼自古至今,一直有兩種流派存在。

    像井九這般下棋的都被歸為苦戰流,一味計算各種得失。

    童顏完全無法接受這種毫無美感、以蠻力取勝的下棋方法。

    景陽真人的再傳弟子,怎麼能這樣?

    童顏問井九能不能看懂自己的棋,就是想要告訴他,棋不是這麼下的。

    難道你能算到我的每一種應對?難道你每次都能算到我的下一步怎麼走?

    井九沒有回答童顏的問題。

    這似乎證明了童顏的想法。

    “我剛才說這些人不配在這裏下棋,其實你也一樣。”

    童顏站起身來,看著他說道:“因為你那不是在下棋,是在打算盤。”

    說話的時候,他居高臨下看著井九,眉毛顯得更淡,眼高於頂的模樣更加令人難以承受。

    更何況,這句話本身就極為刻薄。

    人群有些騷動不安。

    棋道之上,童顏有資格評論任何人。

    前一刻,他輕而易舉地中盤戰勝當朝第一國手郭大學士。

    但他對井九的評價也著實太過鋒利了些,要知道對方可是青山弟子。

    “前些時候你斷掉南山的劍,用的就是算計,就像你下棋的風格。”

    童顏說道:“我今天就是要告訴你,算計,終究難成大道。”

    趙臘月在街那邊聽著,才知道為何此人說話如此不客氣。

    原來與洛淮南在梅園裏發話的原因一樣。

    過南山常年在外遊曆,不知結交了多少英雄豪傑,竟連中州派的天才都想替他打抱不平。

    要知道中州派與青山宗的關係可談不上親近。

    這與他青山宗首徒的身份無關,自然是因為他的氣度行事頗有過人之處。

    “打算盤是比下棋複雜無數倍的事情。”

    井九站起身來,看著童顏說道:“我認為下棋和麻將沒有什麼區別,都是遊戲,隻不過需要一些計算。”

    一片嘩然,很多人聽著非常生氣,心想這兩種事情哪能相提並論?就連那些被擠到遠處的攤主也不服氣,心想怎麼能和麻將那種賭錢的玩意扯到一起去,自己這些人雖然也用殘局掙錢,但行的是雅事,連騙都不能算啊!

    童顏冷笑說道:“憑借自己的算力便能窮盡所有變化?難道你連大道無垠都不懂?”

    井九說道:“宇宙無限,自然無法算盡,但棋盤不過三十八根線,三百六十一個點,為何不能算盡?”

    童顏說道:“你連我的下一步怎麼走都算不出來,還談什麼算盡。”

    井九說道:“沒有人能夠算到對手的每一步棋,因為對手自己都可能不知道。”

    童顏自然不會認同這種說法。

    就像這局棋,無論郭大學士落在何處,他都已經備好幾樣極妙的應法。

    自己怎麼會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步棋如何落子?

    井九用指尖點了點棋盤,然後拿起一顆黑子,放在棋盤上某處。

    “你有你的道,我有我的,各走各的。如果你非要證明我是錯的,梅會上贏了我再說。”

    說完這句話,他收起竹椅,轉身走到街對麵,與趙臘月一道離開。

    童顏收回視線,望向棋盤。

    很多圍觀者的視線也同時落了下來。

    然後場間響起議論聲與輕笑聲。

    那顆黑子落下的地方,竟是把自己的棋堵死了一大片。

    “這不是胡鬧嗎?”

    畢竟是四海宴棋戰第一,沒有誰以為井九不會下棋。

    那麼井九這樣做隻可能有兩種解釋。

    他把自己的棋弄死一大片,童顏的回應自然要與提前想好的不一樣,這便能證明他剛才的說法。

    ——沒有誰能算盡對手的應對,包括他自己。

    隻不過這樣的證明又有什麼意義呢?

    通過這種方式認輸,然後不失顏麵地離開?

    人們覺得這樣的應對頗為機智,所以送上善意的笑聲。

    童顏沒有笑,沉默看著棋盤。

    郭大學士也沒有笑,看著棋盤若有所思。

    這局棋前麵是他下的,自然了解的非常透徹深刻。

    他們看的不是那顆黑色棋子,是棋盤另一處。

    井九離開前用手指敲了敲棋盤,便是敲在這裏。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郭大學士感慨說道:“厲害啊。”

    童顏麵無表情說道:“算是不錯。”

    ……

    ……

    趙臘月不會下棋,但她也知道井九的那步棋是自殺。

    是真的自殺,不是跳下懸崖,不會有奇跡發生,不可能風雲突變,黑棋因為擁有新的空間於是反敗為勝。

    那種奇局絕大部分都是故事上的記載,基本不會發生在現實世界裏,更何況他的對手是當世棋道最強者。

    那麼井九這樣做有什麼深意?

    井九說道:“他肯定沒有想到我會這麼走,那麼他肯定也想不到自己下一步會怎麼走。”

    趙臘月心想這是小孩子賭氣,歎了口氣:“這樣有意思嗎?”

    井九說道:“我隻是想告訴他,隻憑想象與直覺永遠無法完全判斷對手的想法,終究還是需要計算所有可能。”

    趙臘月想著童顏先前的話,問道:“真能把棋盤上的一切變化都算完?”

    井九說道:“不是所有計算都需要有結果,有時候我們隻需要一些數字來幫助選擇行棋方向,但如果能把一切都算清楚當然是最好的事情。你給我買的棋書上講勢、美、型、空,很多人也信這個,那隻不過是因為他們算不清楚。”

    趙臘月想了想,說道:“也許是真的,但聽著有些不舒服,有些冰冷。”

    井九望向夜空,說道:“因為我們是擅長用美好的詞語與定義來安慰自己的人類,而世界本來就是這樣。”

    ……

    ……

    (那些美好的詞語與定義就不一一列舉了。)


  看書之餘請按下感謝作者~感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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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3-14 21:00:17
第七十一章遁去的一

        



    夜空裏沒有雲,星星也不多,靜懸在很高很遠的地方,顯得很冷清。

    世界本來就是這樣的?

    不,不能用冰冷或溫暖這種詞語來描繪,因為在人類之前,並沒有寒暑。

    有生之涯,如何能與永恒天地統一?

    死亡,或者不朽。

    “隻有偉大的靈魂才能不朽吧?”

    趙臘月看著星空喃喃說道。

    井九說道:“不朽者才能不朽。”

    趙臘月想起他曾經說過類似的句式。

    仁者無敵?不,無敵者才能無敵。

    那麼怎樣成為一名不朽者呢?

    “不知道,因為不朽無法證明。”

    井九看著夜空說道:“幸運的是,也無須證明。”

    看著他的側臉,趙臘月又生出那種感覺,仿佛看到無盡深淵。

    明明就在眼前,又似乎在極為遙遠的地方,怎樣追都無法追上。

    那個最不可思議的猜測再次在她心裏浮現,雖然怎麼想都不可能,但這種感覺她太熟悉。

    從很小的時候、她知道自己是被景陽真人挑選的傳人後,便一直有這種感覺。

    她不敢再繼續想下去,轉了話題。

    “童顏今天是專門等你?”

    “應該是,他能算到我們會出現,算力也著實很強。”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應該看過我的棋譜。”

    “嗯?”

    井九說道:“他不喜歡我下棋的方法,但必須承認我的棋力,所以想見見我。”

    趙臘月問道:“你們到底誰的棋力更強?”

    “象棋他沒可能贏我。”

    井九平靜說道:“圍棋我不如他。”

    離開棋攤前,他落下的那顆黑子隻是障眼法,真正落棋處是指點敲擊的地方。

    童顏與郭大學士應該能明白他的意思,看出這步棋的厲害之處。但那是旁觀者清——他計算了很長時間才想出那步棋,如果真讓他取代郭大學士的位置,與童顏進行一整盤的棋爭,敗麵很大。

    趙臘月伸手解開辮子,覺得鬆快多了,心情還有些沉重。

    當初在四海宴上她對向晚書說了那句話,才有了後來的這些事情。

    現在想來,她有些後悔。

    到了新街口,左轉是太常寺,右轉過了渡鴉橋再過三個路口便是趙家。

    趙臘月停下腳步,說道:“童顏是個什麼樣的人?”

    井九說道:“我不知道,你呢?”

    趙臘月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從某些方麵來說,井九與趙臘月本就是修行界的兩個另類。

    他們似乎沒有關心過什麼事。

    他們不像普通人那樣關心糧食與蔬菜,也不像詩人那樣關心春暖與花開。

    他們不像洛淮南那樣關注人族的前途及命運,也不像童顏那般關心黑白世界的勝負與玄機。

    就連修道路上本應重視的那些對手,他們也沒有關心過。

    “我回去問問家裏。”

    趙臘月想了想說道。

    井九心想自己現在也是有家的人,說道:“那我回去也問問。”

    準備告別之際,趙臘月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問道:“你打過麻將?”

    井九猶豫了會兒,說道:“以前……被人逼著打過幾次,他們說三缺一,不打不行。”

    趙臘月很吃驚,甚至比發現他在庵裏受了傷更吃驚。

    井九萬事無所謂,而且極懶,誰能逼他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

    ……

    ……

    青山九峰,都在雲霧中。

    上德峰的霧氣沒有劍峰的霧氣濃,卻更加寒冷,或許是那條直通地底的幽井的緣故?

    元騎鯨站在洞府最深處,麵無表情看著井底,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前幾年他終於破境成功,成為青山掌門後的又一位通天境大物,青山宗的聲勢更加高漲,他在青山裏的地位也更加不可撼動,甚至在很多人看來,已經隱隱威脅到了掌門大人的地位。

    但這些年他很低調,什麼都沒有做,隻是看著那口井,仿佛裏麵有很好的風景。

    ……

    ……

    天光峰最高,峰頂已然探出雲層,所以這裏的陽光最好,落在身上暖意無窮,能夠遠眺其餘諸峰,風景也是最佳。

    掌門大人收回望向適越峰的視線,搖了搖頭,走回石碑前,看著插在碑裏的那把劍鞘,若有所思。

    石碑下方生出一道悠然滄桑的氣息。

    元龜緩緩睜開眼睛,用茫然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做為最老的青山鎮守位,它不知陪伴了幾代青山掌門,又送走了他們。

    直到現在,它依然不明白為何這些掌門總是一副憂思模樣。

    難道他們不知道思慮有損道心?

    難怪到最後也沒幾個能夠飛升成功。

    他們到底有什麼事情想不開呢?

    ……

    ……

    朝天大陸西北,有一大片雪原高山,遼闊荒蕪,寒冷至極,人煙罕見,被稱作冷山。

    昆侖山、天山以及鴉山,都是這片高山裏的一部分。

    這裏同時也是邪派妖人隱匿的地方,據說玄陰宗的總壇就在這裏。

    朝歌城已然春天,這裏依舊雪花漫天,酷寒至極。

    一個黑點在雪原遠處出現,然後越來越近,笛聲也漸漸清晰,很是悅耳。

    大雪紛飛,牧童吹笛?

    吹笛子並不是牧童,是一位青年。

    那青年眉眼幹淨,透著股散漫意味,笑容裏有股說不出的味道。

    他騎的不是黃牛而是一頭犛牛,黑色而肮髒的長毛快要垂到地麵。

    他吹的也不是普通竹笛,而是一根骨笛。

    微黃的骨笛中間有道淡淡的血線若隱若現,看形製可能是人骨。

    笛聲忽止。

    有紙鶴自雪花裏來,落在他的掌心,化作信紙。

    那位青年看也未看,便知道了信紙上的內容,哂然一笑。

    “小四這孩子怎麼如此沉不住氣?居然想用一個神棍動手,你小師叔可不是那麼好對付的人。”

    這裏隻有雪與山崖,沒有路。

    那位青年的眼裏卻仿佛有一條看不到的路,騎著犛牛向著寒山裏去,沒有任何猶豫。

    來到滿是崖石的山間,直至再無去路,他翻身下了犛牛,走到一道絕壁前。

    屈起食指敲了敲石壁,聲音沉悶實在,表明裏麵絕對不是空的,自然無法容人。

    青年卻笑了起來,感覺非常滿意,把骨笛插回腰間,說道:“出來吧,遁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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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3-15 20:06:01
第七十二章遁劍者的傳說

        



    遁劍者,不是借劍遁於天地間的修道者,而是隱遁於天地間以避劍的某些人。

    避的是青山劍宗的劍。

    世間有三位遁劍者。

    他們都是與青山劍宗結下不可解的仇怨,被青山劍宗詔告天地、必要誅殺的對象。

    隻要他們敢出現,青山劍宗便會將他們一劍殺了,或者萬劍殺了。

    前者說的是青山掌門的承天劍,後者說的是青山劍陣。

    相隔數萬裏一劍殺之,這聽著近乎神跡,如何能是真的?

    但以青山掌門深不可測的境界與那把絕世名劍還有青山劍宗難以想象的深厚底蘊,未必不能做到這一點。

    真正讓整個朝天大陸都相信此事的原因,是當青山劍宗宣告此事之後,那三位遁劍者再也沒有出現過。

    不管境界如何高妙,背景如何深厚,總之這三個人就這樣消失了。

    遁劍者的說法,就是這樣來的。

    把青山宗得罪到如此程度,必然是對青山宗做出過極狠的事情,自然不可能是普通人,境界手段也自非凡。

    傳聞裏最久遠的那位遁劍者,乃是南海的一位通天境劍仙。

    他在最危險的時刻,啟動大陣將宗派所在的島嶼自禁於南方大漩渦旁的海霧之中,才躲過了殺身之禍。

    第二位遁劍者據說是前皇朝的繼承者,為了重奪皇權在世間生亂,引發很多慘烈之事。

    在此次曆史記載語焉不詳的叛亂裏裏,青山劍宗失去了數十名優秀弟子。

    那人借著萬年靈龜之殼,才僥幸躲過天光峰的追殺。

    傳聞裏,此人從此隱姓埋名生活在大澤畔一座很尋常的城市裏,沒有一刻敢把那個龜殼取下來。

    第三位遁劍者更加出名,是玄陰宗的第三代祖師。這位三代祖師乃是修道曆史上極著名的魔頭,因壞了數名清容峰弟子,被青山劍宗誓言必殺,起始他並不在意,想帶著玄陰宗與青山宗正麵對抗,結果一場血戰後,玄陰宗總壇被毀,宗內強者死傷過半,各支弟子散落北境各地,直至今日也無法完全恢複當年的盛況。

    這位祖師本人則是被青山劍宗殺的膽寒,藏在深山地底,無法再見天日。

    遁劍者的故事,是朝天大陸最著名的傳說之一。

    那三位遁劍者真的再也沒有出現過,說不定他們早就已經死了,這些傳說依然在世間流傳,甚至連普通百姓都知道。

    也有很多猜測或者說質疑,遁劍者的故事是青山劍宗自己弄出來的。那三人既然不敢出現,誰能證明?而隨著時間流逝,這個故事傳播的越廣,青山劍宗的形象會越來越強大,令人生畏。

    除了中州派、果成寺、懸鈴宗等曆史悠久的修行門派,越來越多的人這樣認為。

    直至今日大雪紛飛,有人吹笛而至,在這絕壁之前說了句出來吧。

    如果是真的,絕壁裏的遁劍者應該便是那位玄陰宗的三代老祖,擁有一身驚天動地的修為,卻被青山劍陣逼著不敢現身。

    笛聲已逝,隻餘北風呼嘯,山間沒有別的任何聲音。

    “你應該還記得我是誰。現在我這般弱小,難道你就不想出來殺了我出口惡氣?”

    那位青年笑著說道。

    山崖安靜,沒有回音。

    青年嘲弄說道:“堂堂玄陰宗老祖,居然被我青山逼的像老鼠一樣,難道你就不覺得丟臉?”

    依然沒有聲音。

    青年轉過身去,扶腰望著滿天風雪說道:“既然我已經找到了你,你還能遁到哪裏去呢?”

    不知道他究竟是何來曆,明明修為境界尚淺,卻敢對那位老祖這般說話,臉上看不到絲毫懼意。

    “是啊,隻要你不出來,我反正也進不去。”

    那位青年挑眉笑道:“我可以通知青山宗的晚輩啊。”

    還是沒有聲音回應他,但地底深處隱隱傳來一絲極輕微的顫動。

    “你問我這個瘋子想做什麼?”

    看著越來越疾的風雪,青年沉默了很長時間,最後說了一句話。

    “我隻是想拿回屬於我的東西。那副麻將牌已經很久沒打了,你想不想做我的新牌搭子?”

    ……

    ……

    朝歌城再次落下小雨,淅淅瀝瀝,綠了青苔,濕了屋簷。

    回到府裏,井九順著雨廊走過,準備回自己的房間,看著自己的“兄長”在花廳,停下腳步問道:“你們打麻將牌嗎?”

    井家大哥趕緊應道:“偶爾會玩,但打的少……您……你想玩?”

    “隻是問問。”井九想著上次說的那事,問道:“棋局已經押了?”

    井家大哥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愣愣地點了點頭。

    井九沉默了會兒,忽然說道:“能不能退?”

    井家大哥的神情頓時變得緊張起來,說道:“好像……不能。”

    “這樣啊……那家裏有沒有圍棋相關的書?我今天晚上想看看。”

    聽著這話,井家大哥的臉色更加精彩,聲音微顫說道:“我去找找。”

    ……

    ……

    聽了會兒雨聲,飲了碗清茶,井九找出一副圍棋,開始擺棋。

    棋子依次放上棋盤,無論位置還是順序,都與舊梅園外那局棋一模一樣。

    井九靜思片刻,開始重新擺棋,這一次他還是執黑棋,自己走。

    沒有過多長時間,這局棋結束了,最後的勝負在半子之間。

    如果他從頭開始下,局麵會比郭大學士要稍好些,但也確實有些累。

    不知是春夜的雨帶來寒氣,還是疲憊牽動傷勢,井九咳了兩聲。

    和國公剛好從地道裏出來,聽到他的咳聲,臉色驟變,擔憂說道:“仙師可無恙?”

    井九沒有理會,直接問道:“童顏是個什麼樣的人?”

    其實他並不關心這個問題,哪怕剛在舊梅園外相遇,見識了對方在棋道方麵的高深境界。

    在梅會上輸了怎麼辦?輸了就輸了,還能怎麼辦?如果是以往數百年間的井九當然會這樣想。

    即便是他,也無法把所有事情都做到天下第一。

    但現在為了小臘月,還有……井家的財富自由,他似乎必須贏了,那麼當然就要更認真些。

    和國公的應答很快也很妙。

    他沒有說童顏的籍貫、境界、癖好,直接說了一個聽上去很無聊的信息。

    慣常來說,這種信息隻有那些走街竄巷的婦人才喜歡打聽並且交流。

    “童顏是中州派掌門夫人為自己女兒挑選的女婿,但他自己並不願意。”

    和國公微笑說道:“據說是因為他知道,洛淮南才是掌門親自選好的女婿。”

    聽著這話,井九想起今天梅會上那位彈琴的柔弱少女。

    他知道她的名字叫白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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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3-16 21:05:37
第七十三章井九進宮



    (昨天把鹿國公寫成和國公了,抱歉哈,事情還沒辦完,腦袋有些亂。)

    ……

    ……

    鹿國公又說了些與童顏相關的事情。

    中州派與皇族的關係向來親近,他理著太常寺,自然知道很多普通人不知曉的秘辛。

    井九靜靜聽著,大概知道了那個小孩子為何總是一副冷清孤傲、眼高於頂的討厭模樣。

    他伸手拿起茶杯喝了口,咳了兩聲。

    “您到底怎麼了?”

    鹿國公臉上的擔憂神色更濃。

    修道者不會得風寒,就算茶再冷,也無法被激的咳嗽起來。

    整個朝歌城都已經知道了舊梅園外發生的事情。

    他知道當時井九就在場,又見井九想要知道童顏的事情,不禁有些猜測,井九是不是吃了什麼暗虧。

    井九說道:“我在舊梅園見了天近人一麵。”

    鹿國公也知道這件事情,有些疑惑,心想難道當時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想殺我。”

    井九沒有說天近人具體做了什麼。

    那些神識片段潛入他的身體裏,更可能是想要偷窺。

    但這種手段已經威脅到了他的存在,如果成功後,他的生死便會被天近人掌握。

    那麼在他看來,天近人就是想要殺自己。

    鹿國公神情大變,臉上的皺紋開出一朵極大的花,自然不是因為開心,而是嚴肅。

    他很震驚,而且不解,為何天近人這位大師會對井九做這樣的事情。

    “如果他今夜沒有離開舊梅園,那他殺我,就是青山內部的事情。”

    聽到這句話,鹿國公明白自己應該立刻派人去盯著舊梅園。

    這種事情不需要井九再做安排。

    鹿國公有些擔心說道:“青山內部的事情,我這邊可能不好查。”

    井九說道:“不用查,是方景天。”

    鹿國公再次震驚,心情有些沉重。

    方景天是青山宗的昔來峰主,破海上境的大人物。

    井九直接把這個名字告訴他,這代表著絕對的信任。

    這種信任同時也代表著自信。

    他確信鹿家不會背叛自己。

    或者是不敢?

    可這是為什麼呢?

    很多年前,鹿國公從父親手裏繼承這個秘密後,便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直到現在他也沒想明白,不過他對自己說——這樣也很好,免得自己去想太多別的問題。

    “天近人不好處理。”

    鹿國公沒有隱藏自己的難處。

    人族皇朝共有二十七位國公,他最低調卻極有實力,問題在於就算是他也沒辦法處理天近人。

    對方是算數大師,受萬民景仰,白鹿書院更是聲名遠播,而且他還是西海劍神的摯友半師。

    更不要說,對方會來朝歌城,本就是神皇陛下親自發出的邀請。

    聽到這個,井九有些意外,問道:“為何?”

    鹿國公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說道:“與對禪子的邀請是前後發出。”

    井九明白了,說道:“皇帝想算什麼?”

    鹿國公有些猶豫,低聲說道:“不敢猜度。”

    井九問道:“水月庵來的是誰?”

    大陸修道宗派眾多,很多前輩高人都擅長推演計算,但最出名的還是水月庵和果成寺。

    天近人出現前,所有修道者都想得到這兩家的簽語或者琴鑒。

    “庵主正在閉關,所以沒有來。”

    鹿國公說道:“來的那位很神秘,到現在我還不知道是誰。”

    井九沉默了會兒,說道:“想確定自己到底還能活多少年嗎?”

    鹿國公不敢接話。

    皇帝親自請了果成寺禪子與天近人,還想請水月庵的庵主,如此重視究竟是想算什麼?

    哪怕是大陸最有權勢的人類,境界也深不可測,隻要無法飛升,那麼在生命的最後階段總要麵臨這些問題。

    當死亡即將來臨的時候,有的皇帝會不停煉丹服藥以求長生,有的皇帝幹脆破罐子破摔,來他好大的一場狂歡。

    當今神皇乃是極英明的君王,他想要知道自己的壽元,自然是想要安排好後事,自己以及整個人族的。

    井九忽然說道:“我要進宮。”

    這自然是要鹿國公安排的意思。

    鹿國公很吃驚,卻沒有說什麼,問道:“何時?”

    井九起身說道:“現在。”

    ……

    ……

    夜色已深,臨時起意要進皇宮,換作別的人肯定無法做到,哪怕是朝廷裏最當紅的大人也不行。

    但鹿國公可以,因為太常寺的事務需要與宮裏經常打交道,更重要的是,從先皇開始,鹿國公深受兩代神皇的信任。

    任他如何低調,這些年的風風雨雨下來,無論是朝堂之上還是宮裏的那些人,早就已經看懂了。

    皇宮角門悄無聲息開啟,鹿國公帶著一個戴笠帽的年輕人走了進去。

    這畫麵自然落在了很多人的眼裏,但不管是侍衛還是剛好路過的太監都極有默契地轉過身去,假裝沒有看到。

    在皇宮裏生活的人們,最不想被當作有心人,更不想事後被說成想要窺探聖意。

    ……

    ……

    有雲從南方來,遮住星光,皇宮裏一片黑暗,顯得大殿裏的燈光格外溫暖。

    鹿國公站在殿前的石階上,兩眼微眯,如鷹隼般盯著四周的動靜,視線最終卻被自己斜長的影子吸引住了。

    他沒有想到陛下居然真的同意見井九,而且是在大殿裏。

    要知道井九的表麵身份隻是一名普通的青山宗弟子,這是為何?

    他看著自己的影子,默默想著,唇角漸漸露出一絲微笑。

    很多年前,他對父親說過的那番話——國公府數百年最擔心的事情,那片陰影——現在看來是自己想多了。

    父親說的是對的。

    神皇陛下的意誌與木牌所有者的意誌果然統一。

    大殿很安靜,沒有談話聲傳出。

    偶爾會有咳聲響起,應該是井九。

    偶爾有爽朗的笑聲響起,應該是陛下。

    沒有過多長時間,殿門開啟,井九走了出來。

    鹿國公不知道他與陛下說了些什麼,也沒有問,帶著他向皇宮外走去。

    ……

    ……

    回到府裏,看著如小山般的棋書,井九笑了笑。

    他隨意揀起一本看看,便知道這種水平的棋書絕對不是前院的“兄長”能夠找來的,應該是鹿國公的手筆。

    他泡好清茶,取出竹椅,舒服地躺下,開始讀書。

    微雨又至,輕敲窗戶,加上那些枯燥的棋書,最好入眠。

    他沒有睡,直至天光降臨,終於看完了所有的棋書,同時等到了那個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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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3-17 20:23:13
第七十四章步步生蓮

        



    梅會的第一天便傳來了三個令人震驚的消息。

    第一個消息是,在梅會的琴道之爭裏,最終的勝者並不是中州派的天之嬌女白早,而是一位來自水月庵的少女。那位少女叫做果冬,據說是連三月的關門弟子,容貌氣質尋常,自承第一次操琴,卻引來禪子讚歎,白早也自愧不如。

    反正贏的是水月庵,這句修道界的名言再一次得到了證實。

    第二個消息是童顏沒有參加第一天的梅會,而是去了舊梅園,他在園外那條街上連勝三十幾局,中盤戰勝聞名而來的當朝棋道第一高手郭大學士,還有件事情極令人感興趣,那就是他與井九的那番談話。

    更重要的消息則是發生在舊梅園裏。

    無數人苦苦尋覓的天近人原來就在這裏清修。洛淮南成功拜見,所問內容已經傳開,果然如井九所說,讓他的聲望再次得到提升。很多人知道趙臘月與井九也進了庵,但沒有人知道他們問了些什麼,天近人又是如何回答的。

    更沒有人知道,在昨天夜裏還發生了一件事。

    井九進宮,神皇陛下與這位現在還很普通的青山宗弟子進行了一番長談。

    清晨時分,梅園裏生起淡霧。

    天近人行事極為簡單樸素,無論是西海劍派高手還是白鹿書院弟子想隨身保護都被他淡然拒絕,隻肯帶一個童子幫著服侍起居,越如此他在世間的名聲越好,很是受人尊重敬仰。

    那位童子揉著惺鬆的眼睛,出來準備摘三兩枝紅梅插瓶。

    在園外守了一夜的清天司官員看到這畫麵,確認天近人沒有離開,趕緊把消息傳回皇宮。

    很快,一封信離開皇宮送到了淨覺寺。

    然後,一封信離開淨覺寺送到了舊梅園。

    那時候,童子剛把瓶子裏的紅梅侍候好,還在不停地打嗬欠。

    接過那封信,天近人手指一觸便知道了信裏的內容,不是他的意識通神,而是信裏附著的禪念直入人心。

    信是禪子親筆寫的,邀請他今日至淨覺寺一晤。

    天近人安靜了會兒,說道:“準備車輛去淨覺寺。”

    童子有些吃驚,又有些擔心。

    那位與先生齊名的禪宗大能要見先生,說不定帶著彼此考較的意思。

    昨日先生剛吐了血,能撐得住嗎?

    ……

    ……

    春雨早就停了。

    一夜的滋潤,泥土如酥,青石板泛著幽幽的光,如同墨玉一般。

    被雨吹下的花瓣落在濕漉的地板上,就像是畫手剛剛點下的粉彩,很是好看。

    天近人看不到這樣的美景,但他能夠聞到空氣裏的濕意,古刹裏傳來的煙味,還有花瓣的淡淡幽香。

    他說道:“桃李春風,應該來一杯酒。”

    “出家人不能喝酒。”

    不知何處響起一道聲音。

    清晨的淨覺寺很幽靜,沒有晨鍾,也沒有僧人行走,那些正在變作白煙的香或者是昨夜點燃的?

    那位童子本來一直扶著天近人,此時也忽然消失無蹤,不知去了何處。

    啪嗒,啪嗒,那人的腳步聲有些怪,像貓喝水,像馬踏泥。

    那是一個少年,頭上留著淺淺一層黑發,深紅色的僧衣在身上半敞著,顯得很隨意。

    他的眼睛明亮幹淨,雙腳卻沒有穿鞋,帶著濕泥,看著髒兮兮的。

    天近人微笑說道:“酒肉穿腸過。”

    少年僧人揮手說道:“吃了便是吃了,做了便是做了,硬說不存在,太硬。”

    天近人不再多言,微微躬身行禮,說道:“禪子召我前來,有何指教?”

    原來少年僧人便是傳聞裏的禪子。

    在世間那些凡夫俗子以及普通修道者的眼裏,他是與這位少年僧人齊名的大師。

    但他自己清楚,無論輩份、地位還是境界,自己都遠遠不如對方,執禮甚恭。

    禪子說道:“陛下請你我前來朝歌城,意思清楚,你有什麼想法?”

    天近人說道:“事涉我族命運,不敢以天道難窺為由拒絕,當盡力演算,以求心安。”

    禪子好奇問道:“聽聞昨日你與殿下說了百年之期?”

    天近人沒有否認,說道:“我隻能算到這個大概。”

    禪子似覺得有些癢,撓了撓胸口,走到一棵桃樹下,把腳上的濕泥蹭到樹上。

    “我請你來,是因為清晨時分收到了陛下的一封信。”

    天近人不能視物,眼神裏也沒有什麼情緒顯露,平靜說道:“是嗎?”

    禪子說道:“信上墨跡未幹,應該是剛剛寫的,想來陛下應該是一夜未睡,很是憂心。”

    天近人讚歎說道:“陛下憂國憂民,勤勉政事,實乃萬民之福。”

    禪子確認腳上的泥巴蹭的差不多幹淨了,滿意地點了點頭,說道:“國族大事?不,他隻是在憂心一位故人之後。”

    天近人隱約猜到此言所指,灰白眼眸裏的意味漸靜漸深。

    “是方景天?”禪子忽然問道。

    那夜景陽真人假洞府開啟之時,他便已經發現了方景天。

    因為那一刻,方景天對井九生出一道殺意。

    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才會用蓮雲護著井九離開。

    天近人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晨光早已占據庭院,天空湛藍,卻沒有太陽的蹤跡。

    禪子看著天空,自言自語說道:“莫非是因為故人的故事?”

    天近人平靜說道:“禪子既然心裏已經斷定此事,要我來,自然不是想聽我解釋。”

    禪子收回視線,看著他說道:“不錯,你我都明白,萬物皆在一念之間,說不說,其實並不重要。”

    天近人明白了他的意思,但還有些不解,問道:“禪子為何會為此事出麵?”

    “因為那個年輕人也應該算是我的故人之後吧。”

    禪子的聲音充滿了感慨與追憶。

    然後,他抬步向樹林遠處走去,渾不在意腳上再次染上那些濕泥。

    ……

    ……

    禪子就這樣離開了。

    樹林安靜。

    濕軟的草地上,是禪子留下的足跡。

    踩破的草皮下,是濕濘的泥土。

    泥裏生出白蓮花。

    一步。

    一朵。

    這是禪子留下的意念。

    天近人盯著那些泥土裏生出的白蓮花,眼睛灰白,帶著死氣。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活著離開。

    ……

    ……

    (想起前幾天路過沈陽,準備喊關叔出來吃飯,他居然不在,鄙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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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3-18 20:39:07
第七十五章荷花入夜

        



    林間忽有鳥鳴,清脆動人,很是好聽。

    嘰嘰聲裏,白蓮花隨風輕搖,生出一道清煙,煙裏漸漸現出一個人影。

    那是位身著輕紗的美貌女子,隨著花瓣的顫動起舞,舞姿曼妙,身形誘人,眼波流動,自然令人心神搖晃。

    看著這些畫麵,天近人翻了翻眼睛,灰白色的眼睛顯得特別恐怖。

    誰都知道,禪子是朝天大陸最深不可測的人物。

    他在推演天機方麵或者敢與禪子爭個先後,但知道自己在實力境界方麵遠遠不如對方。

    不過禪子畢竟沒有親自出手,隻是留下了一段禪念。

    現在看來,那段禪念自行施出的手段談不上太過神妙。

    天近人平靜下來,從衣袖裏取出十餘枚前皇朝的古銅錢,看似隨意地向身前灑去。

    那些古銅錢落在泥地上,有的豎著陷入泥裏,有的倒臥在泥水裏,有的則是向四處滾動。

    天近人隨著那些銅錢向前走去,根本沒有被那些在白蓮花上起舞的女子所誘,就連白骨觀都沒有加持。

    他行走之間,衣袂生風,漸有光線於身軀裏散出,頗有龍行虎步的感覺。

    林間的鳥鳴忽然變得高亢起來,白蓮花隨風擺動更急,在花瓣間舞蹈的女子動作也越發誘人,衣衫漸褪。

    天近人挑了挑眉。

    十餘道氣息從那些古銅錢的方孔裏生出,那些氣息帶著醇酒的味道,又有些桃李的香甜,很是好聞。

    在花間舞蹈的女子們聞著這氣息,頓時如癡如醉,步伐淩亂,眼神迷離,竟不知不覺來到了蓮花邊緣。

    “啊!啊!”

    伴著驚呼聲,那些女子紛紛從蓮花上跌落,落到泥地上,然後繼續向下,不知將會落入黃泉還是深淵。

    天近人沒看一眼,繼續向著林外走去。

    忽然間,有陣狂風自樹林外來,卷著被雨水打濕的草枝與石頭,砸在樹幹上,發出啪啪的聲音。

    禪子腳印間生出的白蓮花,搖擺的更加劇烈,仿佛下一刻便會折斷。

    下一刻,蓮枝未斷,風勢驟消,樹林裏忽然變得無比安靜。

    十餘座神像出現在白蓮花上。

    那些白蓮花本來極為嬌小,身處其間的神像應該更小,但不知為何,給人的感覺卻是無比高大,令人心生敬畏。

    那些神像裏有佛,有菩薩,有龍,有象。

    諸神真軀,直抵天穹,

    天近人眼瞳微縮,袍袖翻飛,釋出兩道極為肅殺又極為玄妙的氣息。

    從古銅錢裏散出的氣息,驟然凝為實體,變成一根樹枝,上麵生著三兩朵粉粉白白的桃花。

    桃枝破空而起向著蓮花上的神像抽去。

    就像探出庭院,驅逐那些偷窺自家風景的窮書生。

    啪啪聲響裏,桃枝垂折而回,花瓣四濺,終究沒能觸動那些神佛分毫。

    天近人並不驚慌,默然想著:“管你滿天神佛,終究身在世界之中,我不與你說一花一世界,隻請你與世界同滅。”

    幾番接觸,他已經推演計算出禪子留下的這道禪念究竟有多強大。

    他決意不再留手,直接破掉對方設下的禁製。

    一聲清嘯,他在白鹿書院裏養煉多年的意念盡如大江大河,呼嘯而去,其勢無比磅礴。

    白蓮花的邊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凋謝。

    那些神佛造像,也漸漸向著後方退去,似乎將要消失在夜色裏。

    問題是,哪裏來的夜色?

    大江大河停留在漸暗的天空裏,逐漸虛化變淡。

    不是禪子留下的禪念發起了反擊。

    是天近人自己停止了攻擊。

    他緩緩收回雙手。

    他臉色蒼白。

    生滅之際,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那些白蓮花、舞女、佛與菩薩……自己是怎麼看到的?

    自己……為何能看到?

    世間有很多事情並不需要想通,隻需要想到便夠了。

    比如生死。

    天近人想到了自己為何能夠看見,這也便夠了。

    於是,他不再看見。

    一朵荷花入夜。

    一隻宿鳥歸巢。

    一尊老佛隱居。

    世間一切,消逝了所有鋒芒與光亮。

    (注:這四句用的是李敖的——我將歸來開放)

    ……

    ……

    一切都是虛妄。

    白蓮花、舞女、神佛、鳥鳴、桃李春風都是自己的一念所係。

    天近人想起禪子離開前所說的那句話。

    萬物皆在一念之間。

    滿天神佛已散,哪有什麼蓮花?

    桃花也沒有,有的都是血,點點滴滴灑在他的身上。

    天近人箕坐於地,長發披散,渾身是血,看著淒慘至極。

    童子也並未走遠,原來一直都在他的身邊,臉色驚恐喊著:“先生!你怎麼了!”

    兩道血水從天近人的眼睛裏流了出來,顯得他的臉色更加蒼白。

    他的聲音低沉到了極點:“走吧。”

    能夠活著,已經是禪子慈悲。

    當然,先前如果他沒能醒來,繼續向滿天神佛發起攻擊,那些攻擊都會落在自己的道心上。

    就算他還能活著,也必然會變成一個白癡。

    童子不敢多言,扶著他向淨覺寺外走去。

    天近人沒有再回舊梅園,直接離開了朝歌城。

    他的修為大損,十年之內都無法演算天機。

    更重要的是,他的心靈受到重創,不知何時才能恢複。

    白鹿書院的溪水與讀書聲,能否幫助他平靜心境?

    西海畔的那位劍神得知此事後又會有怎樣的反應?

    ……

    ……

    天近人離開朝歌城的消息震驚了很多人,引發了很多猜測。

    有人說他這是高人風範,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不願再在俗世裏停留。

    有人說他是為了國族命運前途殫盡竭慮,上究天道,因此受到天道反噬,壽元與境界遭受極大損害,需要休養。

    井九自然知道這些都是假的。

    趙臘月看著他的神情,也隱約猜到了事情的真相,有些吃驚,又覺得理所當然,隻是有些好奇他是怎麼做到的。

    井九沒有解釋,隻是想著這兩個傳言背後應該有朝廷裏的某些人與西海劍派推波助瀾,便覺得麻煩。

    不是說局麵難以解決,而就是字麵上的意思。

    他覺得弄這些事情、想這些事情都很麻煩。

    趙臘月也是這樣想的。

    然後他們同時想到一件事情。

    以後再要離開青山來世間遊曆,應該把顧清帶著。

    趙臘月事先並不知道此事,來找井九是因為另外一個消息。

    “你知道皇上要去嗎?”

    “去哪裏?”

    “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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