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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大道朝天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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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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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臘月的問題沒有打斷井九的思緒,反而讓他想的更加認真。

    他對柳十歲說的是真話,也是真心話。

    對這片天地來說,飛升便是最大的惡,卻是他最大且唯一的追求。

    所以善惡於他如浮雲。

    隻是因為修行需要不被打擾,他需要安靜,當然也因為某些情感的聯係,他才會有立場。

    他理解方景天為師父報仇的情感需要,也理解雷破雲對於破境的苦苦追求。

    師兄一句話便能在世間掀起驚天巨浪,同樣也是因為他理解每個人需要什麼,追求什麼。

    唯一的特例是他自己,師兄從來不知道他喜歡什麼,想要什麼,隻知道他想飛升,卻無法把這個給他。

    就像他知道趙臘月現在想要什麼卻也無法給她。

    趙臘月說道:“方景天曾經請天近人殺你,明顯與西海劍派、不老林有關係,掌門與劍律為何不處理?”

    井九說道:“我說過,他們是師兄弟,而且沒有證據。”

    趙臘月說道:“難道你不覺得上德峰很值得懷疑?”

    青山九峰都知道,元騎鯨不喜歡景陽真人,而且最近的幾件事情,上德峰的處理味道總有些不對。

    井九知道元騎鯨不喜歡自己,但確實沒有什麼懷疑,向她解釋道:“雷破雲是他殺的。”

    趙臘月說道:“這也可能是殺人滅口。”

    井九靜靜看著她。

    趙臘月沉默了會兒,說道:“好吧,柳十歲的修行問題有望得到解決,這總是好事。”

    話雖如此說,被昔來峰陰了一道,簡如雲等人又如此昏聵,她自然還是有些不悅,鼻息微微變粗。

    井九知道她不高興,其實他自己也有些不習慣,以往若遇著這樣的事情,或者一劍殺了,或者出劍之前對方便會下跪求饒,哪像現在這般,做起事來竟有些束手束腳的感覺。

    “修道者最不欠缺的便是耐心。”

    他這句話也不知道是在教她還是勸自己。

    當年井九被困雪原之時,顧清便曾經說過,修士報仇百年不晚,但趙臘月從來不是這樣的人。

    她看著井九認真問道:“你何時才能進入破海境?”

    井九的境界還停留在無彰中境,離破海有著遙遠的五層距離。

    對普通青山弟子來說,如果一切順利或者十餘年能夠破一層境,當然花上數十年時間也很正常。

    但趙臘月對井九抱有無限希望,哪怕他的境界已經停滯七年有餘,已經快要成為神末峰最弱的家夥。

    甚至在她看來,隻要井九能夠破海,無論白如鏡還是方景天都不可能是他的對手。

    聽到這個問題,井九微笑無語。

    趙臘月不明白他的意思,問道:“怎麼了?”

    不知道是因為天空裏的秋陽太烈,還是那張微笑著的臉太好看,她沒有注意到井九的笑容有些苦澀。

    令人驚奇的是他的笑容裏還帶著些許自嘲。

    而這些都是極少出現在他身上的情緒。

    ……

    ……

    井九從未擔心過自己的修行,現在看來有些過於自信,因為他居然遇到了無法解決的難題。

    雪國女王產子,帶來雪原異變,他與白早被困寒洞六年時間。

    在這六年時間裏,為了保證洞裏的溫度,避免白早被深寒凍死,井九不停燃燒劍火,一刻也沒有停止。

    為了保證劍火燃燒,他需要不停供給真元,又必須保證真元不會枯竭,六年時間裏他身體裏的真元一直以最低限度在運行,勉強維持著一線生機,就像河上快要完全融化的最後一片薄冰,又像是爐裏快被燒盡的最後一張紙。

    這樣的情形自然無法修行,也不可能有精神去感悟天地,隻能把意誌錘煉到堅韌無比。

    可惜的是井九不需要這個,所以這六年時間裏對他來說完全等於虛度。

    他不是很在意,想著回到青山後一切自然會回複常態,哪怕前兩年境界依然停滯在無彰中境,沒有突破的跡象,他依然不著急,要知道修道乃是水磨功法,不到那一刻確定的時間,雨水落在青石上隻能濺開。

    直到前些天他思考柳十歲的修行問題,為了做對比研究進行了一次劍觀自識,同時做了一次推變演化,有些意外地發現……如果就這樣下去,那滴水似乎永遠也無法滴穿自己這塊青石了。

    ……

    ……

    神末峰很少見地開了一次會,不是在崖畔還是在洞府裏。

    井九很少見地沒有躺在竹椅上,趙臘月也沒有坐在椅上,而是都坐在暖玉榻上。

    看著二人並排坐著的畫麵,元曲很自然地想起了紅燭之類的詞語,臉上露出傻傻的笑容,然後才感覺到洞府裏的氣氛有些壓抑,趕緊斂了笑容,滿臉嚴肅地站在了顧清的身邊。

    白貓與寒蟬都不喜歡暖玉榻,遠遠地趴在一根玉筍上不肯過來。

    井九召集眾人,是想解決自己的修行問題。

    趙臘月覺得很荒唐,心想你都解決不了的修行問題,放眼朝天大陸還有誰能解決?

    元曲卻覺得這很正常,師叔的劍道天賦再高也不可能高過天生道種的師父,顧清師兄的悟性也很了得,就算自己現在的修行速度也快要趕上師叔,師叔請求幫助也是自然之事,這種不恥下問的精神很值得欣賞。

    顧清當然不會像他那樣想,師父深不可測,九峰真劍隨手拈來,自己哪有資格幫他?

    井九沒有理會兩個弟子在想什麼,把自己遇到的問題講了一遍,直接說出了重點。

    他的飛劍與劍丸無法合而為一。

    聽到這句話,顧清與元曲下意識裏望向他身前那把黝黑的鐵劍。

    這道承自昔來峰莫仙師的鐵劍真的很尋常,在雪原裏被他的劍火連續燒了六年時間,鐵劍表麵熔化然後再次凝固,層層疊疊,變成甲殼一般的事物,很是難看,就像是燒糊了的火鉗。

    進入無彰境後,井九依然背著鐵劍,已經在修道界成為佚事,誰能想到他不是刻意為之,而是無奈之舉?

    趙臘月知道這件事情,顧清與元曲也隱約猜到了些,聽井九自己承認,還是很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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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沉思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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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彰境的標誌便是飛劍能夠隱於劍丸之中。

    井九既然是無彰境,為何連最基礎的事情也做不到?

    顧寒與元曲聽都沒有聽過這種事情,更不要說想出辦法來解決。

    洞府裏的空氣忽然安靜。

    而且持續了一段時間。

    井九醒過神來,說道:“當我沒說。”

    顧寒與元曲對視一眼,有些尷尬。

    趙臘月出了個主意。

    “閉關吧。”

    在她想來,景陽師叔祖當年能有那般驚人的境界修為,全是因為他經常在神末峰一閉關便是百餘載。

    哪像現在…哪怕你還是絕世天才,但這些年怎能如此懶散,修行也非常不專心。

    其實這是誤解。

    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井九都不是很讚同修道界常見的閉關。

    他之所以很少離開神末峰,對外號稱閉關百餘載,主要是不想見閑人,理閑事。

    按照他的看法,除非修行到了某些最緊要的關頭不能被人打擾,才需要與世隔絕、專心破境。平時修行不過是靜修冥想、吸收天地靈氣、感悟天地至理,為何一定要把自己關在洞裏那麼久?

    聽完這話,趙臘月才想起來井九不是普通修道者。

    普通的修道者,包括她在內都時常需要閉關,除了破境的關鍵時刻,哪怕隻是平時的修行,如果能夠擁有一個更加安靜、不被打擾的獨立空間,當然更有助於吸收天地靈氣以及道心洗煉。

    井九不需要這樣做。

    神末峰的人都知道,他便是躺在竹椅上也能修行。

    哪怕很多時候,他的頭上還蹲著一隻貓、貓上還蹲著一隻蟬。

    他似乎隨時隨地都可以進入道心通明的狀態。

    趙臘月甚至有一種感覺,他可能一直處於這種狀態裏。

    這真是令人敬畏的天賦。

    “那為什麼天光峰的卓如歲師兄要一直閉關?”

    元曲好奇問道。

    卓如歲是掌門真人的關門弟子,也是趙臘月與柳十歲之前天賦最高者,在青山弟子裏的地位很高。

    哪怕這些年趙臘月已經成為神末峰主,柳十歲做出了那麼多大事,依然沒能改變這一點。

    原因說來簡單,就是因為他一直在閉關。

    很多弟子進入青山的第一天開始,便知道天光峰有位卓師兄在閉關。

    直到很多年後,那位卓師兄還在閉關。

    不要說那些弟子,就連趙臘月與井九他們都沒有見過卓如歲。

    閉關數十年甚至更長時間的修道者有不少,但像卓如歲如此年輕的修道者,初入山門便閉關十幾年時間真是少見。

    任何事情做到極致便會顯得很了不起,隨著閉關時間越來越長,卓如歲越發顯得神秘,令人矚目。

    井九說道:“用人間官場的話來說,他這是養望。”

    顧清明白了他的意思,微笑不語。

    元曲懂養望的意思,卻不明白這與卓如歲閉關有什麼關係。

    井九問道:“朝廷要征召一位名士為官,如果給的官職不符他心中想象,他會如何做?”

    “自然是堅辭不受,這樣他的聲望就會更高,將來可能得到更多……”

    元曲說道:“但我還是不明白,青山宗沒有官職,卓師兄要等什麼呢?”

    “他等的是一個時刻,他能確認自己是青山年輕一代裏最強者的時刻。”

    井九說道:“我甚至能夠想象得到那些畫麵,過往十餘年裏,有幾次他破境成功,正在喜悅之時,忽然知道青山裏有個年輕同門比他更破境成功,震驚之餘隻能鬱悶地重新回到洞府。”

    顧清與元曲很自然地望向了趙臘月。

    青山宗很多關於修行的紀錄都在神末峰,不是景陽真人就是趙臘月。

    井九說的是後者。

    趙臘月看著他說道:“無憑猜忖同門,未免刻薄。”

    井九說道:“不是猜忖,掌門收他為關門弟子,必然很喜歡他,而一個人最喜歡的便是最像自己的人。”

    趙臘月說道:“我可沒覺得自己和你哪裏像。”

    井九說道:“其實挺像的。”

    趙臘月怔了怔,說道:“你今天話……好像有些多。”

    “你要我閉關,那我便把今後一段時間的話都說了。”

    井九看著她說道:“我閉關的時候,你莫要耽擱了修行,可不能讓他越了過去。”

    趙臘月不耐煩說道:“你還是擔心你自己吧。”

    她對井九很尊敬,隻是在他人麵前刻意表現的很淡然,但這時候真的忍不住了。

    ……

    ……

    對修道者來說,閉關當然是大事。

    他們沒見過井九閉關,隻見過他躺在竹椅上,自然更是慎重。

    趙臘月寫好劍書通知諸峰,然後把弗思劍插入石壁裏,啟動禁陣封住整座神末峰。

    洞府石門緩緩關閉。

    她對顧清與元曲說道:“他這一閉關說不得便是多少年,不用一直在這裏守著,先散,過幾日再來看過。”

    崖間傳來數聲猿啼,峰頂已無人跡。

    白貓從洞府裏緩緩踱了出來,眯著眼睛望了眼秋陽,神情說不出的愜意。

    神末峰禁陣已開,它可以隨時出來曬太陽,真是歡喜,隻是有些遺憾無法再去井九頭上蹲著。

    地麵生起一道輕煙,伴著清楚的摩擦聲,寒蟬跑了出來,小心翼翼地蹲在白貓的身邊。

    ……

    ……

    神末峰有很多洞府無人使用。

    井九就在峰頂深處隨便找了個洞府便走了進去。

    洞府裏的設置很簡單,一張石床,沒有蒲團,壁上淌落清泉,除此之外再無旁物。

    他沒有像別的修道者閉關那樣或者結道印,或者布陣法,直接走到石床上坐下,顯得很隨便。

    他盤膝坐著,身體微微前傾,右肘落在膝頭,右手托著下頜,開始沉思。

    他一想便是十餘日。

    在這個過程裏,他沒有起身一次,沒有飲一口泉水,就連姿式都沒有任何變化。

    趙臘月等人確定他不怕打擾後,來看過兩次,完全不懂他在做什麼,隻有一個感覺。

    沉思中的井九,真的很像雙林寺那些著名壁畫裏的仙人,有一種莊嚴而神秘的美。

    ……

    ……

    某日,井九睜開眼睛,看著擱在身邊的鐵劍,微微動念。

    鐵劍飛起,來到他的身前。

    按照青山宗或者是別家劍宗的修行法門,進入無彰境後,隻要動念,飛劍便會與劍丸相合。

    這個過程一般被稱為收劍。

    修道者收劍的方法則有很多種,有的會讓飛劍直接消失,有的會一口吞下飛劍。

    還有些更偏門的收劍法,比如古劍派的長老更喜歡把劍丸運出體外,在空中迎回飛劍。

    對無彰境的劍修來說,收劍是最簡單的事情。

    偏偏井九做不到,無論如何催動劍識,鐵劍始終無法靠近他的身體。

    如果仔細觀察,或者能夠發現鐵劍似乎有些敬畏,甚至可以說是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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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吞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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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井九此生修劍,可以說得上是順水行舟,一往無前,氣吞山河。

    在突破相對困難、隻能靠時間的抱神境界後,如果他能一直保持如此,趙臘月不見得能比他更快進入遊野境。

    但在承意境圓滿,準備破境入無彰之前,他便已經預知到了問題。

    所以究竟何時進入無彰境,他猶豫了很長時間,與趙臘月在世間遊曆三年,也始終沒有下定決心。

    直到那年青山試劍,柳十歲經脈盡斷,被逐出山門,他終於做出了決定,然後證實了自己的猜想沒有錯。

    他確實順利地進入了無彰境,問題在於,他沒有辦法把飛劍收入體內,隻能裹著布背在身後。

    梅會琴戰的時候,很多修道者看著他身負長劍的畫麵,都很吃驚,桐廬還曾經嘲諷過他,哪裏知道他的不得已。

    井九自然明白原因,隻是不曾想到,如果要衝擊遊野境,這個問題會變成真正的大麻煩。

    從無彰境進入遊野境,需要更加充沛的劍元,更加寧靜的道心,最關鍵的是,修道者需要將神魂附在劍丸之上,與飛劍共養,直至心意真正相通,漸生靈意——這便是傳說裏的劍鬼。

    遊野境現在的意思指的是此等境界能夠劍出百裏,修道者更能馭劍輕鬆遊遍四野,但事實上最開始的時候,遊野境指的就是修道者的劍鬼能夠離開身體,由劍意驅動,在四野裏自在遊走。

    劍鬼在某些宗派也被稱為劍妖、劍靈,能夠完全承載修道者的神魂,可以說是第二化身,便如道門玄宗的元嬰一般。

    道門玄宗的元嬰是修道者最隱秘的存在,劍鬼也同樣如此。

    與修道者本人相比,劍鬼很是弱小,很容易受到傷害。

    當然,隨著修道者的境界提升,劍鬼也會變得越來越強大,越不容易催毀,若修道者成為通天境的大物,劍鬼帶來的劍意甚至可以淩厲如實物,幾乎可以等同於先天無形劍體!

    除了修道者自身的境界,劍鬼強大與否也與飛劍的材質有極密切的關係。

    仙階飛劍當然更容易生出強大的劍鬼。

    而且劍鬼是修道者與飛劍的共魂,一朝產生,修道者與飛劍便再難分開。

    所以說修道者如果想要用層階更高的飛劍替換原有的飛劍,最好在進入遊野境之前便要完成。

    趙臘月破境入遊野之時,雖然弗思劍不在身旁,但它早已認主,而且神末峰裏到處都是它的劍意。

    當然,在這種情況下趙臘月還能成功生成劍鬼,不得不說,她在劍峰上的數年苦修才是真正根本。

    她是後天無形劍體,想要生成劍鬼,當然要比別的劍道修行者更加方便。

    井九的情況更麻煩。

    他沒有想過換劍。

    莫仙師留下的這把鐵劍最初階層確實不高,但他兩世修劍,非常清楚劍隨人起的道理。

    隻是他現在無法把鐵劍收入劍丸裏,如何以神魂養之?如何生成劍鬼?

    問題已經確定,他現在要做的事情便是找到方法把這道鐵劍收進體內。

    靜思十餘日,他想出了七十餘種方法,用劍識諸一演化,最終卻全部失敗。

    當初在柳家所在的小山村裏,他用一年時間推演計算了很多事情,卻唯獨沒有算過這件事。

    因為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修行有問題,卻偏偏在這上麵出了問題。

    這個事實讓他有些尷尬。

    他看著眼前的鐵劍,沉默了很長時間,忽然張開了嘴。

    幸虧他很快便醒過神來,覺得好生荒唐,心想自己又不是玩雜技的凡人,想什麼吞劍!

    ……

    ……

    連番失敗,井九已經確認自己此生修的劍道,與青山宗乃至朝天大陸所有劍宗的道都不一樣。

    他必須走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

    數日時間過去,他做出了決定。

    這一次他不再試圖把鐵劍召回體內以神魂養之,而是用了血魔教的離魂秘法,把神魂抽離出身軀。

    這種局麵下,即便是邪派功法他也要試一試。

    他還沒有到遊野境,按道理來說神魂應該很弱小,根本無法離體,但因為精神與劍識太過強大的原因,他的神魂竟真的飄了出來,看上去就像是無紙而生的一團幽火,在空中隨風起落。

    井九看著那團火,沉默不語。

    如火般的神魂緩緩飄落到鐵劍上,發出嗤的一聲響,就像是一滴水落入炭爐裏。

    井九毫不猶豫動念。

    神魂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他的身體裏。

    但還是晚了。

    一口鮮血從他嘴裏噴出,落在石牆上。

    神魂遇到的所有傷害,都會毫無延遲、毫無減弱,甚至會放大無數倍地直接作用在意識裏。

    隻是一瞬間,他感受到了比淩遲更加可怕的痛苦,臉色蒼白。

    但哪怕是這種危險至極、痛苦至極的情況,他依然不發一聲,眼神還是那樣平靜。

    他閉著眼睛開始調息,確認神魂隻是稍顯虛弱,並無大礙。

    數十息後,他睜開眼睛,望向石壁上的斑駁血痕,隱隱有些憂慮。

    這不是他第一次流血,當年青山試劍,他折斷過南山的藍海劍時也曾經流過血。

    他不是在擔憂方景天。

    當年他選擇回到青山重新修行,除了方便更重要的原因便是安全。

    柳詞與元騎鯨都在這裏,不可能看著他出事。

    問題在於現在看來,就算是柳詞與元騎鯨也解決不了他在修行上遇到的問題,這該怎麼辦?

    ……

    ……

    遠方的果成寺裏,柳十歲也麵臨著與井九相似的問題。

    他沒有修行佛法的經驗,連禪宗的知識都沒有接觸過。

    當年井九就教他讀了一年書,如果不是後來西王孫教了段時間,隻怕他現在連這篇經文都看不懂。

    當然就算他能看懂這篇經文的字麵意思,也依然無法弄懂其間真義。

    他對著那篇經文日夜不停地思考,越來越焦慮,頭發都快掉了。

    小荷很是擔心他這樣下去會不會真的變成一個僧人。

    時間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深冬已至,黃寺染雪,柳十歲依然沒有進展。

    某天他忽然感覺到身體裏的那些真元已經隱隱騷動起來,知道快要發作了,神情有些凝重。

    小荷猶豫片刻後說道:“要不……我去偷偷帶個和尚回來?”

    柳十歲驚的說不出話來,就像剛生吞了一把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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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師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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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柳十歲的反應,小荷趕緊解釋道:“別誤會,我是說請位僧人回來教你解經。”

    柳十歲說道:“禪子說要看我自己能悟幾分,想來便是不讓我請教他人的意思。”

    小荷眼睛睜的很大,神情很無辜,說道:“咱們偷偷做,誰能知道?”

    柳十歲搖頭說道:“寺裏的僧人們修為極高,此事不可行。”

    小荷認真說道:“我隻是一直裝著柔弱,其實很厲害的,而且那些厲害的大德都在後院,離我們極遠。”

    柳十歲還是沒有接受她的提議,又知道她無法無天慣了,警告了幾句才作罷。

    深冬時節很是寒冷,柳十歲體內的數道真元終於衝突起來,他開始不停地咳嗽,臉色有些蒼白。

    小荷很擔心,好些次想要進寺裏去求助,柳十歲有些猶豫,最終還是阻止了她。

    陰三前來取菜,聽著屋裏傳出的咳嗽聲,有些意外,向小荷問了幾句。

    小荷無法明言,隻好說柳十歲得了風寒。

    陰三越發覺得奇怪,心想修行者怎麼會得病,更不要說你還是我青山的天生道種,說要進屋看看。

    他與柳十歲的關係已經很熟,小荷不便阻止,故意大聲說了幾句話,便帶著他進了屋。

    柳十歲靠在床上,已經聽著小荷的提醒,自然知道該如何說,表示已經用過幾服藥,應該再過些天便能好。

    陰三有些奇怪,隻是他現在境界遠沒有恢複,無法像禪子那般一眼便看出問題,想了想後說道:“我能幫你什麼?”

    這句話很簡單,他說的也很淡然,但落在柳十歲的耳裏卻自有一種誠摯可信的感覺。

    柳十歲忽然福至心靈,問道:“你在果成寺多少年了?”

    “很多年了。”

    陰三心想如果從那次開始算的話。

    前代神皇遁入果成寺為僧,已經是三百多年前的事情。

    柳十歲問道:“那你讀過佛經嗎?”

    陰三笑了起來,說道:“很多。”

    如果不是讀遍佛經依然無法解脫,他為何冒著這麼大的風險來果成寺?

    柳十歲猶豫了會兒,從枕下取出那塊布帛遞了過去,請教道:“能不能幫我看看這篇經文是什麼意思?”

    陰三靜靜看著他,看了很長時間才接過來,在接觸到布帛的那瞬間,指尖難以察覺地微微顫抖了一絲。

    這篇經文開篇便是如是我聞四字,說明這是果成寺的禪宗真經。

    陰三沉默不語地看完這篇經文,心裏生出無限遺憾。

    ——自己果然是沒有運氣的人,不管前世還是今生。

    這篇經文不是他在尋找的東西,不過以他博冠古今的學問,自然能從經文看出柳十歲的問題。

    原來這個小家夥居然麵臨如此棘手的問題,難怪要來果成寺。

    “如何?”

    柳十歲的神情有些緊張,不過轉念他便知道自己問的多餘,想的也太多了。

    就算對方在果成寺年頭久、看過佛經,終究也不過是個灶房裏的雜役而已,如何能夠看懂如此深奧的經文。

    “不是很難。”陰三說道。

    柳十歲正準備感謝他,然後起身送他離開,忽然聽著這個答案,不由怔住。

    陰三看著他微笑問道:“你是不是想我解經給你聽?”

    菜園很安靜。

    今天陽光很好。

    屋簷上的積雪融化,落在最近處那行爛白菜上,發出啪啪的聲音。

    這聲音隔著窗子也能聽得非常清楚。

    柳十歲驚醒過來,認真說道:“請指教。”

    陰三也不客氣,直接找了把椅子坐下,便開始與他講經。

    ……

    ……

    “觀清淨心的著眼點在觀,觀便是往……”

    “若諸有學,得四諦空,這句不可由本義解……”

    “不知你學這篇經文所指,但無意行鬼嬰樹這句批注就是重點。”

    陰三的聲音很輕柔,語氣很溫和,就像真正的春風。

    他用的字詞很簡單,卻能把極複雜的道理解析清楚,而且非常擅長用比喻,就像鄉村私塾裏那些最老練的先生。

    柳十歲已經把這篇佛經背的滾瓜爛熟,字麵意思也都大體明白,知道講的是空色諸相,隻是經文太過深奧,有太多細節無法確認,自然不能真正明白其間隱藏的佛法妙義,這時候得到解答,頓時明白了很多道理。

    道理一朝被明白,便會散發出最動人的光彩,柳十歲越聽越入神,早已忘卻身周一切事物。

    小荷聽不懂這些經文,要冷靜很多,看著那名叫做殷福的雜役,柳眉漸漸挑起,卻不敢出聲打擾。

    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她警惕的目光,陰三放下手裏那篇經文,說道:“就到這裏吧。”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離屋,自行走進地窖搬了兩大擔白菜,然後離開了菜園。

    確認他已經走遠,小荷回到屋裏想與柳十歲說些什麼,見著他平靜閉著眼睛,仿佛有所得的模樣怎樣也說不出口。

    當天夜裏柳十歲沒有再咳嗽。

    第二天清晨他醒來後,就連臉色都好了很多。

    陰三如常來取菜,然後很自然地走進屋裏開始給柳十歲講解那篇佛經的第二段。

    不知道是提前做了功課還是更熟練了些,今天他講的更好,就連小荷都聽懂了一些,哪怕隻是十成裏的一成,她也隱約覺得有所收獲,柳十歲更是聽得極其專注,聽到某些妙處時更是有如癡如醉的感覺。

    一段經文不過四五十字,陰三很快便講完,正準備離開,忽然發現桌上多了杯茶。

    他對小荷微笑致謝,出屋取了冬菜離開,小荷站在門口相送。

    ……

    ……

    第三天,陰三繼續來講經。

    今天桌上已經提前備好了茶,他講完經準備離開的時候,更是發現小荷連冬菜都提前取了出來。

    ……

    ……

    此後每天陰三都會來菜園講經,講一段便離開,一直到十餘日後。

    那天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他來的晚了很多。

    夜色已至,柳十歲與小荷不需要靠燈光視物,但要扮演凡人,還是點了一盞燈。

    昏黃的燈光灑遍整個屋子,在嚴寒的冬日裏添出幾分溫暖的意味。

    那篇佛經終於講完了。

    陰三最後對柳十歲說道:“懂得之後,便要把經文忘卻,方是經中真義。”

    聽到這句話,柳十歲隻覺得識海裏嗡的一聲,有道天光降落,照出一方全新的天地。

    他閉上眼睛,開始入定。

    油燈裏忽然爆開一朵燈花,很是美麗。

    小荷怔怔看著仿佛還殘留在屋裏的光影,半晌後才醒過神來,卻發現那人已經不在。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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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逝者




    果成寺後院深處,那方幽靜的禪室外麵被冬雪覆蓋,裏麵有個小泥爐,鍋裏煮著芋頭,散發著淡淡的食物香味。

    禪子坐在榻上,借著油燈正在看書。

    他的手裏拿著兩卷書,一本是先皇詩集,一本是半園食單。

    不知道他如何能夠同時觀看兩本內容截然不同的書,也不知道為何他還需要燈光照明。

    禪子忽然心有所感,抬頭望向那盞油燈。

    下一刻,油燈被剪裁的極為完美、不短不長的撚子上忽然爆出一朵微渺的燈花。

    雖然微渺,依然美麗,令人動容。

    “天女散花?”

    禪子心情微異想著,難道是哪位師叔從塔林裏出來給弟子講經?

    他在禪宗裏的輩份極高,不要說果成寺,便是放眼朝天大陸七十二古刹,也隻有寥寥數位有資格做他的師叔。

    他忽然想到趙臘月寫來的那封信,又感應到應該是菜園方向,神情微變,把渡海僧召來禪房。

    果成寺裏除了他,便隻有渡海僧這位律堂首席知道柳十歲的來曆。

    “你親自去菜園看看……”

    禪子想了想說道:“不要驚動那個小家夥。”

    ……

    ……

    柳十歲走出屋外,看到小荷穿著單襖站在寒風裏,對著牆角的那堆白菜在發呆,問道:“怎麼了?”

    小荷見他醒了過來,有些不安說道:“殷福已經三天沒來取菜了。”

    柳十歲微怔問道:“我入定了幾天?”

    小荷說道:“三天。”

    對禪宗的大德高僧們來說,入定的時間有長有短,都屬正常。

    柳十歲沉默不語。

    前些天他的全部心神都在解經上,所以很多事情沒有留意,這時候回想起來,自然知道不對。

    哪怕這裏是果成寺,灶房裏的雜役也不可能擁有如此淵博的佛學知識。

    殷福自然不可能是真的雜役,那麼他到底是什麼人?

    “我小時候時常跟著姥姥聽大師說佛經故事,那些故事裏時常有高僧化身為老嫗來點化迷途世人。”

    小荷有些不確定說道:“那位……會不會本來就是寺裏的高僧?”

    柳十歲也讀過很多類似的佛經故事,心想若真是如此,禪子待自己也太好了,很是感動。

    為了證明此事,他離開菜園便去了寺裏。

    果成寺前院時常與人間來往,並不禁絕參訪,而且知客僧知道他是菜園裏的農夫,自然沒有阻止。

    柳十歲穿過重重殿宇來到灶房前,發現平時熱火朝天的這裏今天特別冷清,喃喃說道:“這是怎麼了?”

    一名掃地的胖僧人說道:“今天過年啊。”

    柳十歲微怔問道:“大和尚也過年嗎?”

    那位胖僧人沒好氣說道:“我們當然不過,但那些幫廚卻是要過年的!”

    寺廟外麵的遠處隱隱傳來鞭炮聲,想來是那些佃工們正在喝酒。

    柳十歲心想自己與小荷想差了,殷福隻是回去過年,便問了一聲。

    那位胖僧人拿著掃帚便要趕他,說道:“去去去!我們這兒就沒這個人,你拿我來玩鬧作甚!”

    柳十歲心想果然如此。

    想著果成寺高僧對自己的暗中照顧,他自然不會因為胖僧人的無禮而生氣,笑著說道:“大師莫要動氣。”

    那位胖僧人惱火道:“死了張屠戶你們也有豬肉吃,可我們呢?隻能吃昨夜的剩饅頭!如何能不悲痛!”

    ……

    ……

    回到菜園,柳十歲正準備與小荷說今天過年,弄些好吃的,便發現她已經做好了菜。

    一盤是最清淡的白灼菜葉,連一滴醬油都沒放,隻在旁邊擱了一小碟香辣豆腐乳。

    有一大缽有最油膩的紅燒豬蹄膀,應該是擱了最上等的醬油,糖也熬的極好,顏色完美至極,想來更為美味。

    還有一鍋酸菜羊肉粉絲湯,黃的黃,白的白。

    最好看的還得算是紅油肚絲,上麵灑著數十粒蔥花,看著極其誘人。

    柳十歲很喜歡吃蔥,最喜歡吃的卻是小蔥拌豆腐。

    修道者最好吃的清淡些。

    公子沒有對他說過這句話,他是偷偷學的。

    小荷在與他一道生活之前,便已經是飯友,自然知道他的喜好,見著他直接坐到豆腐麵前也不失望,仔細地卷好袖子,便準備用手把缽裏的豬蹄膀整根拿起來痛快地啃一番。

    柳十歲示意她等會兒,轉身進了灶房。

    小荷有些意外,舉著兩隻手不知該先放下,還是就這麼等著。

    片刻後柳十歲從灶房裏走了出來,把兩副碗筷擱到了桌子上,又拿起酒壺把兩個小杯斟滿。

    小荷明白了他的意思,趕緊幫忙把筷子擺正,又問要不要盛飯。

    柳十歲說讓他們先喝兩杯再吃飯。

    小荷應了聲好,刻意把聲音弄得清脆嬌俏了些,就想讓他心情好些。

    然後開始吃菜喝酒,柳十歲與小荷不時往兩個碗裏夾菜。

    數次之後,小荷終於忍不住了,問道:“我知道這位肯定是嚴先生,那這位……”

    柳十歲說道:“他是西王孫。”

    氣氛忽然變得有些低沉。

    二人繼續低頭吃飯。

    屋裏安靜了很長時間。

    也不知道嚴先生和西王孫到底有沒有吃到這些菜。

    小荷吃的很秀氣著,就連豬蹄也沒用手拿,用筷子慢慢地戳著。

    氣氛有些壓抑,完全不像是過年。

    她抬起頭來望向柳十歲,想著說些什麼逗他開心。

    每逢佳節,必然思親。

    在小荷看來,柳十歲應該有些想念井九,故意說道:“不知道神末峰今天怎麼過的。”

    “嗯……公子不過年。”

    柳十歲記得很清楚,當初在村子裏過年的時候,井九覺得一切都很新奇。

    很明顯那是他第一次接觸這種事情。

    他很少會想井九,因為井九必然過的很好,就像他也不擔心父母,父母的身體一直很好,吃飯很香。

    遠方的鞭炮聲再次響起,夜色正色降臨。

    柳十歲想起那位化名殷福的前輩高人,忽然有些想念,不知道何時才能有緣再見。

    ……

    ……

    果成寺律堂最偏僻的地方,有一處靜修室名為白山。

    陰三與玄陰老祖穿著僧衣,坐在蒲團上,聽著寺外傳來的鞭炮聲,對視一眼,都覺得有些無聊。

    不知道為何,他們居然沒有離開果成寺,而是偽裝成寺裏僧人藏身此處。

    “為了教他讀經險些被發現,真人你這是何苦來著。”

    玄陰老祖看著他說道。

    陰三笑了笑,沒有解釋什麼。

    他這輩子患在好為人師。

    他是修行界最出色的老師,親手教出了三個通天,結果都背叛了他。

    他已經很多年再沒有教過誰什麼,難免有些想念,再一次理性被感性戰勝,於是有了這些天的講經。

    或者這便是柳十歲與他的機緣。

    有些遺憾的是,柳十歲學的那篇佛經講的是空色,而他想學的是生滅。

    白山室裏有尊黑銅佛像,手裏執著各式法器,氣息莊嚴威武。

    如果是普通人看著這尊佛像,會很自然地生出敬畏,陰三與玄陰老祖自然不會有這種感覺。

    佛像前沒有供品,隻有三隻碗盛著清水。

    那碗是用某種頭骨鑲銀製成,散發著神秘的味道。

    夜色漸漸深沉,鞭炮聲再次響起,隨後響起的是悠遠的鍾聲。

    果成寺不過年,但和尚每天都要敲鍾,這鍾聲便宣告著新年的到來。

    陰三睜開眼睛,起身走到佛前。

    玄陰老祖隨之而至。

    鍾聲不絕。

    那是時間的聲音。

    陰三感慨說道:“逝者如斯。”

    玄陰老祖有些傷感說道:“故不舍晝夜。”

    陰三說道:“須盡歡。”

    說完這句話,他端起水碗一飲而盡。

    清水灑落打濕衣襟。

    如酒。

    ……

    ……

    (擇天記也寫過兩句對話,意思類似,是秋山君與陳長生說的。

    不舍晝夜這四個字是我這幾年的QQ簽名。

    這兩年經常思考某些事情,雖然明知道桑桑當時肯定在發笑。

    秋山與長生都很年輕,陰三卻是老了。

    他說的那三個字,便是我現在能想到的答案,希望以後能有更多的答案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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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臨兵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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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是最公平的東西,果成寺佃工們過年的時候,遠在雪原邊緣的白城也要過年。

    因為天氣轉暖的緣故,今年來到白城磕頭的信徒數量更多,竟顯得有些熱鬧。

    過冬坐在小廟的門檻上,聽著遠處傳來的嘈雜,微微蹙眉,取出一根黃瓜啃了兩口,才覺得爽利了些。

    那道渾厚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我這裏常年瓜果不斷,你為何不吃?”

    過冬說道:“總是那幾樣,早就吃膩了。”

    這些年她時常來白城看他,陪他過年也有數次。

    刀聖沉默了會兒,問道:“那年你說大家都開始著急,也包括你嗎?”

    過冬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轉而說道:“何霑說庵裏都是女弟子,不願意去。”

    刀聖說道:“你準備怎麼辦?”

    過冬說道:“你對我說過,果成寺這一代沒有蹈紅塵傳人。”

    刀聖說道:“禪子來信確認過,井九與寺裏無關。”

    過冬說道:“你覺得何霑怎麼樣?”

    刀聖說道:“我會寫信回寺。”

    他一定會爭取把這件事情辦好。

    因為這代表她對自己的認可。

    ……

    ……

    桐廬與蘇子葉先後去了西海,無恩門主裴白發不知道隱藏在何處待機而動。

    寶通禪院的菜園隻剩下何霑與童顏兩個人。

    “都已經過年了!”

    何霑沒好氣說道:“難道真要等到紅菜苔上市,她才準我離開?”

    童顏坐在窗前看著棋盤,想著前些天的那場談話,猜測著過冬的真實身份,根本沒有把他的怨言聽進去。

    何霑走到他身邊,說道:“我是被長輩管著,你為何還不回雲夢山?”

    童顏放下棋子,望向窗外的殘雪,想著山裏的師妹,沉默不語。

    ……

    ……

    雲夢山最高處。

    崖外的雲海如雪原一般。

    白早收回視線,不再去想雪原裏的那些經曆,把果盤與酒壺擱到石桌上。

    中州派與青山宗不同,與俗世來往更加密切,煙火氣相對也多些。

    每年過年的時候,掌門夫婦都會離開洞府,與自己最疼愛的女兒一起吃頓飯。

    這也往往是一年裏白早看到自己父母的唯一機會。

    ……

    ……

    還是應清容峰的請求,初雪的時候,青山大陣開了一道口子,雪花灑落群峰。

    無人打擾,神末峰頂的積雪一直沒有化。

    井九從洞府裏走了出來,看著山間銀妝素裹的模樣,微微一怔。

    千山鳥未絕,人蹤皆無,很是孤清。

    不知道趙臘月等人是離開有事,還是在閉關修行。

    井九走到崖畔,看著雪麵上那根像旗杆般的尾巴,難得生出閑趣,隔空一彈。

    啪的一聲輕響。

    那根雪白的尾巴直接炸開,如蓬鬆的白茅草。

    白貓從雪地裏彈飛出來,朝著井九發出憤怒的尖叫,露出尖牙,似乎隨時準備撲過去。

    片刻後,寒蟬從旁邊的雪地裏鑽了出來,瑟瑟發抖,顯得極為害怕。

    山間傳來猿猴們興奮的喊叫。

    神末峰變得熱鬧起來。

    顧清與元曲出現在道殿的窗口,看著崖畔井九的身影很是高興。

    趙臘月馭劍而至,看著他驚喜問道:“解決了?”

    她心想果然不愧是千年以來修道界最了不起的天才,居然一個冬天的時間都沒用便解決了這樣的修行難題。

    井九說道:“沒有。”

    趙臘月微怔問道:“那你出來做什麼?”

    井九說道:“到時間了。”

    修行不是做學問,更不是談情說愛,沒有什麼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很多修行者不理解這個道理,或者說出於無奈隻能用這些來安慰自己。

    ——承認自己天賦有限,已經走到盡頭總是很困難的事情。

    這樣的修行者都會變成洞府裏的枯骨,比如青山隱峰裏的那些,比如雲夢後山裏的那些。

    對井九來說,百日是思考某件事情的上限。

    如果用一百天都想不明白,那麼再想更多時間也沒有意義,隻是愚蠢的重複。

    這種時候需要另尋道路。

    趙臘月懂了,問道:“適越峰或者無恩門?”

    適越峰上是有靈丹妙藥,還有青山宗收集的無數修行典籍。

    無恩門也是劍道大宗,可能找到一些相關的資料。

    這便是他山之石的道理。

    井九搖了搖頭。

    他已經確定這一世自己修的劍道,與青山宗乃至朝天大陸所有劍宗的道都不一樣。

    他必須尋找到一種全新的方法,也就是說需要另立新道。

    趙臘月有些擔心問道:“那怎麼辦?”

    井九說道:“我去找個朋友幫忙。”

    顧清有些吃驚,心想難道還有人有資格教師父你?

    趙臘月有些意外,心想你居然有朋友?

    ……

    ……

    舊道不行,便立新道,這聽起來簡單,實際上卻是修道界最困難的事情。

    難就難在一個新字。

    井九要往何處求助?

    不是無恩門,也不是果成寺,因為世間修道法門,萬變不離其宗,修的都是人。

    想立新道,便要把視線往更遠的地方望去。

    異大陸的那位朋友生如天地,根本不需要修行,幫不到他,雪原那邊的生命與人類完全不同,無法相通。

    隻有冥部與人間不同,生命本質卻沒有大的區別。

    井九出關之前早就已經想好了主意,說道:“我要去趟朝歌城。”

    趙臘月自然要跟著他,顧清與元曲說要隨行侍奉,都被他拒絕了。

    “你們留在山裏好生修行。”

    井九看著趙臘月說道:“莫讓卓如歲給越了過去。”

    這已經是他第二次提到這件事。

    趙臘月不是很明白,說道:“你一人出山隻怕不安全。”

    世間敢對青山弟子出手的修行者很少。

    問題在於,青山內部有鬼,而且已經數次嚐試殺死井九。

    井九明白她的意思,說道:“我會帶著阿大一起。”

    白貓警意陡生,渾身長毛都豎了起來,就像一團極大的蒲公英。

    它心想自己憑什麼要跟你走?

    井九對它說了一個字。

    “鬥。”

    白貓眼瞳緊縮,片刻後漸漸回複正常,輕輕喵了一聲。

    井九說道:“我會交給你不喜歡的那位。”

    白貓對他的提議明顯不滿意,卻又找不到更好的方法,悻悻地轉過頭去。

    這便是答應了隨井九一起離開?

    趙臘月等人有些吃驚。

    井九說的那個鬥字到底是什麼意思,為何能夠讓白鬼大人瞬間轉變態度?

    那個鬥字是星鬥的鬥還是臨兵鬥者的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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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再至朝歌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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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天夜裏。

    寒冷的上德峰忽然多出一絲燥意。

    星光落下,直抵井底,照著黑狗。

    屍狗睜開眼睛向天空望去。

    隨星光一道落下的不是井九,而是五段通體焦黑、蘊著無窮雷威的木頭。

    這便是青山至寶——雷魂木。

    如今青山宗隻有六段雷魂木,其中一段尚未完全成熟,還在碧湖峰頂接受雷暴洗禮。

    井九與趙臘月把白鬼從碧湖峰抱到神末峰的時候,把那五段成熟的雷魂木一道帶了過去。

    除了掌門真人與元騎鯨沒有任何人知道這件事情,包括碧湖峰的人們。

    屍狗低頭嗅了嗅落在身前的五段雷魂木,沉默片刻後扒到了自己的身體下麵,像骨頭一樣藏好。

    ……

    ……

    第二天清晨,神末峰頂。

    顧清說道:“那輛車在果成寺,要不要喊人送回來?”

    井九說道:“不用,那樣太慢。”

    說完這句話,他伸手把貓抱進懷裏,然後坐到了鐵劍上。

    鐵劍帶著他的身體,斜斜向著天空飛去。

    趙臘月看著那道遠去的身影,心情微異,總覺得他有些著急,不像從前那般淡然從容,或者說懶。

    顧清讚美說道:“這才是真正的乘劍而去……這才叫仙家風範。”

    元曲怔了怔,有些猶豫說道:“這不就是騎驢嗎?”

    ……

    ……

    遠遠看著朝歌城,井九便落了下來,把鐵劍用布裹好背到身後,拎著白貓向前方走去。

    他已經是神末峰長老,離開青山隻需要進行報備,但他知道自己的離開必然會引發很多議論。

    他沒有讓趙臘月隱瞞自己未能破境的事實。

    朝歌城很快便到,有著趙臘月當年準備的路引,進城非常順利。

    天空裏落著微雪,落在他戴著的笠帽上,漸漸積成薄霜。

    更多的雪落在街道上,被行人踩成泥濘。

    深冬時節,朝歌城依然遊人如織,尤其是白馬湖一帶本就繁華,今日多了很多賞雪的人,更是熱鬧。

    井九的衣袖微動,白貓探出頭來,瞪著烏溜溜的黑眼珠,好奇地向著四周望去。

    它喜靜不喜動,根本不願意離開青山,隻是被那段舊事勾動了某些情緒才會出來。

    這時候看著與青山裏截然不同的熱鬧景象,它忽然覺得出來走走也不錯。

    多年沒見,朝歌城似乎幹淨了很多。

    井九說道:“小心些,莫要讓人看見。”

    白貓心想我可是個活物,不是法寶,不讓我看風景,那多無聊?就算被人發現身份,那又能如何?

    井九說道:“不是怕人知道你的來曆,而是遛貓本來就是件極怪異的事,我不想被太多人注意。”

    白貓喵嗚叫了一聲,表示你要覺得不方便咋不把那條狗帶出來?

    井九走進街邊一家醫館。

    醫館的匾上刻著朵海棠花,正是卷簾人。

    片刻後他從醫館裏走了出來,不知道問了些什麼。

    趙臘月的感覺沒有錯。

    他的心情確實有些急迫。

    世間隻有師兄能讓他產生這種情緒。

    他與師兄等於都是重新開始修行,而師兄逃離劍獄比他回到青山的時間早一年。

    他以前確信自己可以輕易地追回這一年時間。

    這與天賦有一定關係,真正重要的是他們兩個人用的方法不同。

    井九的方法源自果成寺與水月庵。

    當年他與禪子在神末峰頂論道百日,論的便是轉世金輪之道——因為某些原因,禪子是世間對此道造詣最深之人。

    之前很多年,他還曾經與連三月研究過一段時間,在雪原時他教給白早的丹珠古經,便是當年的成果。

    在適應這具身體後,井九覺得這個方法堪稱完美,誰曾想現在卻遇到了難以解決的問題。

    這讓他有些不安,然後很自然地想起師兄的方法。

    師兄的方法源自冥部,有很多弊端與隱患——比如很難尋找到與神魂完美契合的身體,就算找到了也無法解決速朽的問題。

    井九不會重新嚐試這種方法,卻通過這想到了解決劍鬼問題的可能。

    他尋找幫助的對象是一位冥部的強者。

    青山劍獄也關著很多冥部強者,但不夠強。

    他要學的是冥部最高階的魂火之禦。

    這種級別的冥部強者,朝天大陸隻有一個地方有。

    小雪繼續飄落,落在屋簷上很快化掉,如濕漉的蒼龍的角。

    井九站在巷口看著不遠處的太常寺。

    那裏就是他要去的地方。

    白貓看著那邊,流露出敵意,氣息卻更加收斂,似不想驚動了誰。

    ……

    ……

    井九走上台階,按下那塊青磚,然後敲門。

    沒過多長時間,有腳步聲響起,門被推開,露出一張稚嫩的臉。

    “請問您是?”

    問話的少年約摸十二三歲,好奇地看著井九。

    井九戴著笠帽,但少年比他矮很多,又站得近,很容易便看到了他的臉。

    那名少年臉上流露出震驚的情緒,然後想起了什麼,激動地喊道:“你……你是小叔嗎?”

    井九也想了起來,少年應該是井商的兒子,也就是自己名義上的侄兒。

    當年他來朝歌城的時候,小家夥要他抱,被他拒絕後大哭了一場。

    沒想到當年的小孩子,已經變得這麼大了。

    如果是一般人,這時候大概會生出很多感歎,關於時間家庭以及生命。

    井九沒有什麼情緒變化。

    少年因為他的冷淡有些茫然,忽然想起來父親這些年的叮囑——小叔並非普通人——趕緊收拾心情,領著他向門裏走去。

    井府如當年一樣清靜,花廳與側院之間的小園隨意種著些樹,往右手望去,隱隱可以看到那株海棠,承著積雪,就像是盛開著花。

    井九隨意看了兩眼,還是沒有看到下人,隻是西北麵的院牆被推倒了一半,似乎準備擴建。

    井商夫婦已經迎出花廳外,那位老太爺站在廳裏,有些不安地搓著手,不知道應該怎樣做才合適。

    井九想了想,問道:“吃了嗎?”

    花廳裏的桌上擺著碗碟,菜肴已殘。

    氣氛有些尷尬。

    井商知道井九是想表達善意。

    雖然這句問候顯得很笨拙,更不應該出現在家人之間。

    但難道他還真敢把井九真的當家人。

    “吃過了。”

    井商笑著回答道,示意夫人與父親不用太過緊張,帶著井九向側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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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皇位繼承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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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到側院沒有幾步路,井商低著聲音、揀著自己覺得重要的事情說了說,比如幾位官員嚐試交好自己、前年皇上召見了自己一次,再就是這些年顧家暗中送來不少銀錢,顧清每年還會讓人送來丹藥。

    井九沒有對前麵那些事情發表意見,說道:“顧家送來的錢可以用,那些丹藥可以吃。”

    不是因為師徒關係,而是因為顧清辦事他很放心。

    井商知道井九喜歡清靜,把他送到門前便回了。

    推門進屋,井九看著那位年輕的鹿國公世子,略有些意外,說道:“你父親呢?”

    鹿鳴恭恭敬敬說道:“父親有事外出,我已經通知他回來。”

    井九說道:“我有些好奇,國公府裏一直有人等著?”

    ——等著那隻名貴的瓷器被一顆圓石珠砸碎。

    鹿鳴老實說道:“父親很少上朝,大部分時間都在家裏,最開始那些年很是接了些奏章。”

    鹿國公怠於政事,在朝歌城非常出名,隻是再如何被攻擊,神皇也不理會,官員們自然漸漸品出了味道。

    “當然他不會一直在府裏,還有專人負責聽聲音。”

    鹿鳴接著說道。

    井九看著他的臉,想到很多年前鹿國公也是這樣年輕,說道:“他都告訴你了?”

    “是的。”

    鹿鳴的聲音有些微微顫抖,顯得很緊張。

    他是國公世子,身份尊貴,修行者見得多了,不會太過在意,哪怕是青山宗的仙師。

    問題在於井九不是一名普通的修行者,而是國公府過去及未來都需要好生侍奉的主人,是一切的源頭。

    井九說道:“現在是什麼局麵?”

    無論在雪原還是青山,他都沒有關心過朝廷的局麵以及皇族的動靜。

    因為皇帝的壽元還有些年頭,以他的能力自然能夠控製好一切。

    鹿鳴知道他最想了解什麼,直接說道:“一切如常。”

    一切如常,便不尋常。

    井九知道景辛沒有被送去果成寺,本以為是皇帝想緩緩行之,現在看來卻似乎另有內情。

    果不其然,隨著鹿鳴接下來的講述,他才知道景辛非但沒有被廢,而且聲望漸隆。

    如果是鹿國公親自講述,或者會說的更隱諱些,鹿鳴終究年輕,而且有些緊張,所以說的非常直接。

    “中州派的態度非常明確,而且支持的力度越來越大。”

    井九有些不解,說道:“洛淮南不是已經死了?”

    當年在舊梅園裏,他與趙臘月已經看穿了景辛與洛淮南之間的聯盟關係。

    問題是洛淮南已經死了多年,為何中州派還會繼續支持景辛?

    鹿鳴沒想到他居然不知道中州派與大皇子之間的關係,解釋說道:“景辛皇子的母妃是白真人愛徒,當年難產而死。”

    井九沒有聽皇帝說過這件事情,想來必有隱情。

    如果此事為真,洛淮南原來隻是執行宗派的意誌,不管他活著還是死去,都不會影響到中州派對景辛的支持。

    中州派對朝廷的影響非常大,就像是果成寺對皇族的影響。

    關於皇位繼承,果成寺不會發表任何意見,中州派的態度便顯得特別重要。

    井九忽然問道:“一茅齋呢?”

    除了中州派與果成寺,對此事具有影響力的便是那些書生。

    景氏皇朝能夠對抗雪國獸潮,能夠維持統治,真正依靠的是一茅齋。

    那些書生在軍隊、普通官員以及百姓心裏的地位非常崇高。

    “齋裏的先生沒有發表意見,但胡貴妃生的那位皇子……”

    鹿鳴苦笑說道:“先生們明確表示反對。”

    現在宮裏隻有兩位皇子,一茅齋反對胡貴妃的皇子,與支持景辛還有什麼區別?

    井九說道:“看來那位胡貴妃的日子很不好過。”

    鹿鳴說道:“不過……也不算太難過。”

    井九說道:“何解?”

    鹿鳴看了他一眼,說道:“五年前趙家忽然進宮給胡貴妃送了年禮,此後便一直沒有斷過來往。”

    趙家,就是趙臘月在朝歌城的家。

    這件事情在朝歌城裏引發了很多議論,而且影響一直持續至今。

    當年很多人都以為因為竹貴、竹介兩兄弟的事情,胡貴妃仇恨難解,才會有趙臘月被暗殺一事。

    誰能想到局麵會忽然變成這樣。

    胡貴妃被中州派放棄,一茅齋又明確表示反對,麵對如此大的壓力,她的日子還不算太難過,便是因為這件事情。

    從來沒有參與過朝堂之事的青山宗……忽然表明了自己態度!

    中州派與一茅齋再如何強勢,底蘊深厚,也必須重視。

    ……

    ……

    鹿鳴從地道裏離開,請父親去安排井九今夜進宮的事宜。

    看著屋子裏與幾年前完全一樣的擺設以及桌上那盤棋,井九的心情稍好了些。

    他取出竹椅躺下,白貓從袖子裏鑽了出來,很熟練地趴到他的胸口,然後有些嫌棄地轉過臉去。

    井九沒有注意這些細節,想著剛剛知道的這些事情。

    殺洛淮南時,趙臘月與胡貴妃有過合作,而且她隱約知道胡貴妃是井九選中的人。

    他不理會這些事,總要有做事的人。

    隻用了很短的時間,井九便想清楚了此事,也明白柳詞與元騎鯨的默認背後隱藏著怎樣的想法。

    真是麻煩。

    井九伸手揉了揉貓,心想真應該把顧清帶著。

    ……

    ……

    夜色最深的時候,井九來到了皇城某處,鹿國公把他迎了進去,整個過程非常簡單。

    井九很平靜,就像是回家一般自然。

    藏在他袖子裏的白貓則有些緊張。

    作為青山的鎮守神獸,它的境界實力深不可測,但在這裏依然有些警惕甚至不安。

    朝歌城有大陣保護,皇城裏的陣法更是由七大宗派聯手布置,便是破海上境的強者,在這裏也撐不過片刻。

    鹿國公把井九帶到禦書房前,便轉身望向身前的廣場,光線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禦書房裏傳出一聲歎息。

    鹿國公看著地麵上自己的影子,眼皮微耷,困意十足,像是什麼都沒聽到。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禦書房的門被推開,井九走了出來。

    鹿國公睜眼醒來,帶著他向皇城外走去,低聲說道:“陛下想謀千世太平,所以不容易。”

    井九說道:“帶我去看看那位小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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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入太常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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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傳說很久以前的遠古時期,大陸上存在過能令時光倒溯的法寶,或者說是神器。鹿國公一直以為這是無稽之談,但當他聽到井九的這句話後,無比希望這是真的,這樣他才能回到片刻之前,把自己那句話吞回去。

    他是太常寺卿,帶井九進太常寺是非常簡單的事情,問題在於他很清楚井九不是普通人,那麼井九要去的太常寺自然不是世人眼裏的太常寺,而是那個地方。

    不說朝廷的森嚴規矩,隻說井九與國公府之間的關係,他也沒辦法看著對方以身犯險。

    鹿國公準備不惜一切代價也要阻止對方,在很短的時間裏便想好十幾條非常有力量的理由,然而看到井九平靜的眼神,他便知道做任何事情都是徒勞,哪怕自己拿劍橫在頸上也無法改變井九的決定。

    “我不知道您究竟要進到哪一步,如果隻是第一層我或者還可以做些什麼,繼續往下……太危險。”

    鹿國公放棄了勸說井九的想法,用袖子擦掉額頭冒出來的汗珠,低著聲音說道:“您應該很清楚太常寺到底是什麼,萬一驚動了那位,不要說是我,便是陛下恐怕也來不及把您救出來。”

    井九說道:“我沒有去過那裏,但有準備,你不用擔心。”

    除了雪國與通天井,太常寺便要算是朝天大陸最危險的地方,你現在境界如此,準備再多又有何用?

    鹿國公想著這些事情,不由連連歎氣,問道:“您給個準話,到底準備進到第幾層?”

    井九說道:“我不確定。”

    聽到這句話,鹿國公便知道完了,又不敢問井九去太常寺做什麼,顫著聲音問道:“那您準備停留多長時間?”

    井九想了想,說道:“快則三年,慢的話我也不確定。”

    居然快都要三年?

    又是一個不確定的答案?

    鹿國公腦袋裏嗡的一聲,心想這次是真的完了。

    ……

    ……

    鹿國公由地道離開井府,背影有些失魂落魄。

    井九躺到竹椅上。

    白貓從袖子裏鑽了出來,跳到他的胸口,居高臨下盯著他的眼睛,煞意十足。

    ——你不是帶我來朝歌城與那個家夥鬥上一場的嗎?現在我做好了準備,你卻要去那個不見天日的地方?

    井九說道:“你既然想與它鬥,最好的方法就是跟著我一道進去。”

    聽著這句話,白貓的眼睛變得非常明亮,心想這確實是個極好的方法。

    但轉瞬它便否決了這種可能。

    聽說那個鬼地方潮濕陰暗,有的地方寒冷刺骨,有的地方悶熱難忍,而且蚊子很多。

    最麻煩的是,那裏是對方的絕對主場,它就算開始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終究是自投敵口。

    如果自己死在那裏,豈不會成為神獸界最大的笑話?

    井九接收到它的神識,想了想發現確實有些問題。

    阿大再如何能夠斂滅氣息,在這方麵也不如自己,很容易被那位發現。

    “那便如此辦。”

    井九說道:“我離開的這些年,你就幫我盯著這裏。”

    白貓眯了眯眼睛,表示不理解。

    修行界最大的忌諱便是動修行者在凡間的家人或者子孫後代,哪怕修行本來就要斷紅塵。

    青山神末峰在,便沒有誰敢動井家。

    問題在於,如果中州派與一茅齋想要說服神末峰改變態度,地處朝歌城的井家一定會承受很多壓力。

    聽完井九的解釋,白貓伸出右爪撓了撓他的衣領,意思是問那我有什麼好處?

    井九說道:“這就是鬥。”

    白貓有些不滿地叫了一聲。

    井九說道:“景堯當上神皇,就是我們贏,中州派自然就是輸。你與它鬥了幾千年也沒辦法分出勝負,因為不管是我們還是中州派都不可能真的看著你們生死相搏,那麼就用這件事情分個高低吧。”

    聽完這句話,白貓沉默了很長時間。

    其實不管是它還是井九都清楚,如果真的生死相搏,它一定會輸。

    青山鎮守裏,元龜向來不離天光峰,它與陰鳳都要弱一線,隻有那條黑狗能夠與雲夢山的兩個家夥打成平手。

    白貓從井九身上跳了下來,喵喵叫了兩聲便消失無蹤,不知去了何處。

    它答應了井九的請求,並且承諾如果出了問題,它會纏住對方,讓井九有機會逃出來。

    ……

    ……

    清天司這幾年有些忙,忙著如往年一樣為修行者擦屁股,忙著整理雲台的卷宗、資源發往各宗派,忙著抓捕不老林餘孽,忙著阻止那些餘孽自殺,以便能夠查出更多秘密,尤其是與冥部相關的。

    某天,一輛用黑布蒙的嚴嚴實實的車被拉進了清天司衙門,早已見慣各種事情的清天司官員們不覺有異,隻是稍微有些好奇囚犯的身份,因為那輛車上明顯有陣法氣息,說明那名囚犯的境界不容小視。

    這輛用黑布蒙住的車沒有在清天司停留,直接通過後衙,進入一條夾道,向著不遠處的太常寺而去。負責這片區域的清天司官員級別不低,自然明白原因,很熟練地簽字畫押,便坐回了自己的後桌。

    那名清天司官員目送著黑車消失在夾道裏,想著太常寺的那些傳聞,搖了搖頭,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太常寺裏,鹿國公也在喝茶,他放下茶碗,感受著袖裏那件事物的硬度,猶豫了會兒,終究還是沒有拿出來。

    他本想把這件中州派的法寶斜風細雨交給井九,但想著井九既然已經有所準備,自己不便多事。

    不然讓那位感覺到氣息,反而容易出事。

    沒有過多長時間,那輛蒙著黑布的車從夾道裏出來,向著太常寺後而去,遠遠地經過他的視野。

    鹿國公眼簾微垂,沒有抬頭看一眼,臉色很難看。

    如果井九出事,陛下說不得會賜死他,自己到地底後又如何有臉去見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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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下鎮魔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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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鹿國公已經做好了準備。

    他把這件事情稟告了神皇陛下,決意從今天開始變成最勤勉政事的官員,每天都坐在太常寺裏喝茶。

    同時他給世子鹿鳴求了個南河州的差事,任期為三年。

    三年後如果沒出什麼問題,井九回來,那麼鹿鳴才能回到朝歌城,不然他便會通過顧家的關係,直接投往青山。

    鹿國公再次端起茶碗,不著痕跡地瞥了屋外一眼。

    那輛蒙著黑布的車已經消失。

    他在心裏歎了口氣,希望一切都好。

    那輛蒙著黑布的車來到太常寺深處,穿過一片竹林,順著直道繼續向前。

    直道由鵝卵石鋪成,車輪碾壓在上麵發出格格的聲音。

    聲音漸漸變大,因為直道漸漸傾斜,變成了個緩坡,最終進入地底。

    這裏的官員穿著黑色的官服,官服上繪著一隻龍爪,看著威勢頗足,明顯不屬於太常寺。

    幾名官員用鐵鏈把那車鎖死在一處石壁前。

    石壁上刻著精美的仙人流雲,不知是哪家宗派的祖師。

    光線忽然變暗,周遭一片暗沉。

    那輛車緩緩沉沒入地麵,就像是陷入泥沼的動物,悄無聲息,卻又驚心動魄。

    越往地底去,四周的氣息越來越陰冷,再也看不到任何光線,一片黑暗。

    大概數十息後,車輪落到了實地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井九坐在車裏,感受著四周的陰冷氣息與無盡的黑暗,默默推算著方位與距離。

    如果將來他需要從這裏逃出去,便必須記住今天發生的所有事情、所有細節。

    車外有聲音響起,應該是車輪碾壓著地麵,地麵似乎鋪著一層砂石,隻是車輪承載的重量似乎有些過於沉重。

    伴著數聲輕響,車上附著的陣法被解除,被鎖死的車門被打開。

    即便身處絕對的黑暗,井九的劍目依然可以幫助他看到足夠多的畫麵。

    在車門前出現了兩個傀儡。

    傀儡身下裝著由八個小輪組成的平盤,身體由最堅硬的玄金打造,上麵繪製著極為複雜的陣圖,難怪如此沉重。

    這裏就像青山劍獄一樣,氣息黑暗陰穢,甚至更盛,哪怕是道心堅定的正派強者生活在這裏也會被侵染,輕者道行大損、重則走火入魔,甚至有可能直接被那些黑暗陰穢的氣息直接控製。所以就像青山劍獄一樣,這裏也沒有人類存在。

    青山劍獄有屍狗。

    這裏有傀儡看守。

    這裏究竟是什麼地方?

    朝天大陸有一個專門負責關押邪派高手與冥部妖人、雪國怪物的地方,那就是著名的鎮魔獄。

    所有人都知道鎮魔獄的存在,哪怕是凡人,甚至是三歲大的孩子,但知道鎮魔獄究竟在哪裏的人卻是少之又少。

    即便是正道修行宗派與朝廷裏,也隻有很少人知道這個秘密。

    鎮魔獄就是太常寺。

    具體位置在太常寺地底。

    鹿國公擔任太常寺卿多年,很多人隻想到清貴,哪裏知道這意味著神皇對他的絕對信任。

    ……

    ……

    井九在想應該用什麼方法隨這兩名玄金傀儡離開才會像一名囚徒。

    忽然,他感覺到遙遠的某處傳來一道非常可怕的威壓。

    如此可怕的威壓必然來自無比強大的神魂,一旦落下,可以輕易至極地碾碎或者鎮滅一切非實質的精神存在。

    這道神魂即便還不如雪原深處那位,但層級也已經相差不遠。

    井九沒有望向那道威壓起處,沒有任何反應,因為當初在雪原他已經有過教訓——他現在隻是一個境界低微的年輕青山弟子,精神力量再強也無法正麵對抗這樣的存在,所以一定不能讓對方發現自己的存在。

    他閉著眼睛,自守道心,任由那道威壓落下。

    識海生起巨浪,狂暴地向著四周撲去,他變成汪洋裏的一艘小船,所有的意識盡數沉於海底,

    那道威壓很快變成席卷天地的颶風,於是他成為了風裏那片柔弱而無聲的落葉,所有的氣息盡數隨風而去。

    他就像一個很正常的修道者,被這道威壓震至昏迷不醒。

    那道威壓漸漸遠離,那位存在不再關注這裏。

    井九知道對方並沒有發現自己,也不是試探自己,而是每個進入鎮魔獄的囚徒都會經受這道威壓的洗禮。

    不管你是冥部的妖人還是邪派的高手,經過這一關便基本上廢了,精神直接崩潰,要很久之後才能清醒。

    如此一來,鎮魔獄方麵便不用擔心這些囚犯剛被關起來時最容易產生的越獄或者自殺。

    這種手段非常粗暴,甚至可以說殘忍,但想著那位在朝歌城裏苦熬了這麼多年……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比屍狗還要慘,所以井九可以理解。

    兩名玄金傀儡把“昏迷”中的井九從車上拖了出來,在黑暗裏飛行了很長一段時間,直至聽到了很多聲音。

    井九被關進了一間囚室。

    他睜開眼睛,沒有去感知囚室的周遭環境,直接向著外界望去。

    黑暗的鎮魔獄裏沒有一線燈光,卻有無數聲音在類似山崖般的世界裏不停響著。

    山崖間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洞窟,到處都是凶險至極的陣圖,不知道關押著多少囚犯。

    這裏是鎮魔獄的第一層,關押著的囚犯或者是實力不俗的官員,或者是不老林的刺客,或者是邪道的長老。承受過那道威壓的衝擊之後,有些人慢慢靠時間清醒過來,但還有很多人依然沉浸在破碎的精神世界裏。

    那些人碎碎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話,唱著誰也聽不懂的歌,說唱了很多年。

    聽著夜色裏那些細碎的、仿佛數萬隻蟲子啃噬樹葉的聲音,意誌力稍弱些的囚犯隻怕會嚇昏過去。

    井九站在囚室門前,聽著那些聲音,心情平靜。

    鎮魔獄裏每個囚犯都會戴著元氣鎖,囚室裏鎮著陣圖,精神又被那道威壓震散,完全沒有逃出去的可能。

    但這些對井九來說都不是問題,因為他帶著兩把鑰匙,而且這間囚室裏的陣圖他早已經知道了解法。

    他取出鑰匙解下元氣鎖,解開陣圖,打開室門,走進了黑暗裏。

    鎮魔獄現在由鹿國公打理,這裏自然困不住他,就像青山劍獄一樣。

    他的運氣一直都很不錯,無論前世還是今生。

    但他還是必須保持謹慎,因為在鎮魔獄鹿國公並不是最大的,皇帝也不是最大的。

    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沒有呼吸,沒有氣息,沒有心跳,就像個幽靈,行走在鎮魔獄裏。

    無論是那些已經清醒過來的囚徒還是感知極為靈敏的玄金傀儡,都不可能發現他的存在。

    黑暗的最深處是一道斷崖,崖畔垂落著黑色的老藤,井九沒有順藤而下,而是直接跳了下去。

    如果有人能夠看到黑暗裏的畫麵,便能看到他的白衣隨風而起,如花一般。

    事實上他的衣袂與動作連一絲風聲都沒有帶起。

    原來不是花,是一朵雲。

    崖下便是鎮魔獄的第二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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