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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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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時鏡]大清宰相厚黑日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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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9 00:39:0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章 石橋落

  興許是老天爺終於見夠了這人倒霉了二十四年,破天荒地練習了他一回。

  顧懷袖受到後半夜,握著他手,竟然感覺到燒在退。

  「阿德!阿德!趕緊叫大夫進來!」

  她忽然放聲了喊,因著張廷玉這病,府裡人大半夜的都沒睡,陪著顧懷袖一起等。

  若是錯過今年,指不定又是三年,誰人等得起?

  阿德一個激靈,想立刻衝進去看看二爺,可想著還是聽二少奶奶的,去請了外頭還在打盹兒的郎中來看。

  一時之間也顧不得別的,郎中掀了簾子進去。

  顧懷袖趕緊叫人把脈,那郎中乃是這江寧城有名的大夫,也不知道是被誰給拎進來的了,很是倒霉。

  他一摸張廷玉的脈,便是一喜:「有戲,有戲!趕緊拿熱水來先給擦擦,燒開始退了,真是個吉人自有天相,吉人自有天相啊……」

  顧懷袖聽見這一句,身子一軟,險險就要倒在地上,青黛連忙扶著:「您當心。」

  她搖搖晃晃地坐下來,卻是差點累壞了。

  前面一直緊張著張廷玉,倒忘記自己已經有一日滴米未進。

  青黛給那邊多福吩咐了一句,讓將廚房裡熬了許久的軟爛小米粥給顧懷袖端來,涼一會兒便能吃了。

  從四更時分,一直到天色微明,張廷玉像是熬過了那一條線一樣,逐漸開始了好轉。

  顧懷袖一整日也就進了一碗粥,儘管大夫說沒事兒了,還是守在張廷玉身邊看顧著。

  她是見著張廷玉睜開眼睛的,剛剛醒過來的時候,他整個人似乎都被燒乾了,嗓子乾啞說不出話來,只知道看著她,又伸出那一病之後便顯得瘦骨嶙峋的手,給她抹眼淚。

  當初娶個媳婦兒,他便說是與天相奪,如今倒是她來擔心自己。

  顧懷袖撲上去抱著他哭,擦得他滿衣服都是淚。

  張廷玉有些哭笑不得,直道丫鬟端了東西上來,先喝了水,再用了粥,才勉強能說一些話。

  他頭一句便是:「我命硬,想死也死不了的,還要禍害許多年呢。」

  她一聽,便是破涕為笑,又怎麼都止不住眼眶裡掉下來的淚。

  今兒已經是初八,就要去貢院點名,她問:「去麼?」

  張廷玉嘶啞著嗓子說:「去。」

  今日不去,如何能考?

  他被下面人扶著,穿衣起身。

  剛剛病的時候,是淫雨霏霏,今日卻是瓢潑大雨。

  喝了藥,種種趕考的東西都已經收拾停當,顧懷袖還以為用不上了,如今看著他強撐病體,一腳深一腳淺地站到窗前去看,滿心都是複雜。

  「外頭雨太大,道上全是水,轎夫說走不得了,換了馬車來。」

  阿德頂著油紙傘,都落了滿身的水,怕將寒氣帶進屋裡,遂站在外面報了一聲。

  顧懷袖心裡掙扎,一面不想他去,擔心著他的身子,人要在貢院裡待上七天五夜,等回來不知道是什麼樣子了。

  張廷玉臨走時候說,「別院距離貢院也遠,近日來雨水不斷,我只往廖掌櫃的那邊葵夏園住。你若瞧著天氣放晴,便來候我。八月十五,第三牌放過交卷出來,還能過個中秋。」

  修長有力的手指,輕輕地撫著顧懷袖的臉。

  顧懷袖道:「我只擔心……罷了,你若落第出來,我當剝了你的皮。」

  嘴上刀子一樣說著,心裡卻軟得跟棉花一樣。

  她叫人備了藥,又備了吃食,一會兒叫阿德陪著張廷玉去,這雨水天氣,還不知道貢院裡是個什麼情況呢。

  他腳步還透著幾分虛浮味道,病了一場只覺得說話時候那胸腔裡都是空的,顧懷袖不敢伸手抱他,只怕發現他瘦骨嶙峋。

  她打著傘執意要送他出去,他卻強讓人送她回屋,「外頭冷,別凍了。」

  張廷玉撐著傘,雨如注而落,連靴子都濕了,也染墨了他青袍獵獵。

  「回去吧。」

  他說。

  顧懷袖就扶著門瞧他,執拗道:「我看你上車。」

  張廷玉搖頭嗤笑,又咳嗽了兩聲,覺得她不可理喻。卻又終究怕她在外面凍久了,早早上了車,叫人往貢院走。

  江寧貢院規模極大,上千號捨盤踞於內,秀才們依次從貢院門口進去,點名領捲入場,待所有考生入場之後方升炮封門鎖門。至於鄉試的題目,卻都要等到今夜子時才有了。

  張廷玉一進去,顧懷袖就覺得自己心亂如麻,也不知是怎麼回事。

  她在屋裡走了一回,又一回,往日還不覺得如何,而今他病體纏綿,卻依舊往貢院走,擔心他吃的不好,穿的不暖,擔心他夜裡著涼,又擔心風寒了他面頰……

  到底她什麼都在擔心。

  張廷玉考,卻像是她在考一樣。

  顧懷袖只跟青黛說:「壓根兒就是我在考。」

  雨一日比一日大,江南本就是水鄉,如今連江寧城內都有多處的積水。

  臨近傍晚的時候,李衛幫著下面人端了淨面的水盆上來,遞給外頭人,只叫著「燙燙燙」,顧懷袖當他是燙著了,沒想到出來看著這小子咬著一塊炸了的蝦在那兒大喊大叫呢。

  「臭小子,鬼靈精,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被水給燙著了呢!」

  「哪兒能啊?李衛這一雙手還要等著給乾娘端茶倒水呢,就算是您趕我,我都不走哈哈……哎,青黛姑姑您別打我啊!」

  李衛一見青黛掀簾子出來,撒腿就往雨裡跑。

  青黛恨不能那茶杯扔他:「什麼姑姑不姑姑的,再亂叫人撕爛你的嘴!」

  「青黛姑姑說撕爛我的嘴,每回也沒見你動手呀。」

  李衛吐了個舌頭,扮個鬼臉,終於跑遠了。

  顧懷袖一面用帕子擦了手,一面笑道:「他年紀小,你跟他計較什麼?」

  青黛憤憤不平地進來:「奴婢今年才十八,整個人都被他叫老了!」

  女人都重視自己年紀。

  顧懷袖終於是真笑了。

  她聽著外面的雨聲漸漸小下來,心裡也平靜了不少,「眼看著就要十五了,你叫廚房裡準備些月餅,我們什麼時候看著雨停了,便去葵夏園那邊等著二爺出來。我想著,指不定那一天天氣好,咱們就在貢院外頭等。」

  她打算得好好的,可那雨小了一陣,又大了起來,馬車轎子都出不去了,沿河那水都將河邊人家的台階給淹了。

  李衛出去跑了一圈,回來說城裡處處都能行船,有個阿婆今兒早上靠著牆洗了一盆衣服,愣是不見了,結果天擦黑,倒被她兒媳在城東給河頭給找了回來,一盆衣服竟然因著那大木盆從城西漂到了城東,一時被人引為笑談。

  小雨下了半個月,大雨連著下了有八日,等到八月十五那一日,天終於放晴了,家家戶戶終於可以出來把幾天都沒晾乾的衣服該晾上一晾。

  顧懷袖,也終於在這一天出門了。

  「青黛,趕緊地收拾著,可好了?」

  顧懷袖有些著急,她給自己草草塗了個妝,又覺得太過客氣,給洗了乾淨,乾脆素面朝天。

  青黛端著東西朝外頭走,「在收拾呢,快好了。」

  顧懷袖聽了,只坐下來端茶喝,隱約覺得有些胸悶不舒服,剛吞了一口茶含著就嘔了出來。她嘔了兩下,又嗆了一會兒,咳嗽了兩聲。

  「二少奶奶怎麼了?」青黛終於將東西都遞給了在外頭接應的丫鬟,聽著顧懷袖在裡面咳嗽,還當她是受了風寒,「別是二爺還沒好,您就出了事兒吧?」

  顧懷袖心說自己可比張二強壯多了,想著貢院便要開門,張二定然會是第一次放牌子的時候便出來了,也顧不得那許多,出了門,便坐上了一頂小轎,要往葵夏園去。

  半路上已經有人高聲喊著,「貢院開門了!貢院開門了!他們出來了,他們出來了!」

  同行的李衛也跟著喊:「二爺肯定也出來了!」

  顧懷袖忍不住催促:「腳程再快些,叫個人去前面葵夏園探著,再叫個人去貢院門口看著。」

  一路行著,只覺得滿城都是熱鬧。

  可沒料想轎子到了半路上就走不動了,一問,才知道前面的石橋被大水給衝垮了,要麼就要折道前面過,要麼就要去前頭的小橋上擠。

  「回稟二少奶奶,咱們這轎子肯定是過不去了,要不回頭折一下?」

  「折什麼折?」

  顧懷袖冷聲道:「落轎。」

  轎夫們都嚇住了,出來拋頭露面的姑奶奶不是沒見過,可頭一次看見這樣富貴的秀才娘子也自己出來走。

  轎夫們乾脆扔了轎子,在一面開路,前頭人都趕著過橋,人擠人,人挨人,別提多熱鬧了。

  連日來雨水不斷,這裡臨近外河,更是水流湍急,朝橋下面望一眼,只見河水渾濁,一翻起浪來根本看不清下頭有什麼。

  顧懷袖提了裙角往前面走,旁人見了她通身氣派不同於旁人,倒有好心給讓路的,顧懷袖一一地謝過。

  李衛就在顧懷袖身邊,抓著她袖子,興奮地喊叫著,問張二爺出來是不是就成了舉人。

  顧懷袖哪裡能回答他?

  她正走到橋中心來,笑一聲:「結果還要等到九月十五之前放榜才清楚,哪兒有那麼容易就知道了……」

  腳下忽然一震,顧懷袖心頭一跳,她只覺得那噁心的感覺再次竄了上來,想要乾嘔,再想要逃開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只聽得一聲奇異的悶響,整座橋竟然轟然垮塌!

  內秦淮水深遠超常年,又因為連日來反常大雨,三面環山,水勢往中間擠,導致秦淮內河外河水流俱是湍急。石橋年深日久,尋常通行本無問題,今日因隔壁大橋垮塌,眾人盡皆擠上小橋來,不堪承重,終於在水流之中消沒一空。

  顧懷袖整個人隨著那塌下的石橋便陷落下去,轉瞬進水沒了影子。

  李衛青黛等人俱在其中,一併被吞沒進去。

  石橋忽然消失,兩邊的人都愣住了,過了半天才有人高聲喊道:「快點下水救人!快救人哪!」

  江南有水性甚好的漁夫船夫,此時都躍入水中,尋人救人去。

  碧藍天幕如舊。

  馬蹄噠噠而去,經過被雨水沖刷乾淨的青石板小路,也不知道是哪家的人一路奔去貢院接人。

  張廷玉面色慘白,考試這幾日難免使病情死灰復燃。三場考下來,猶如生一場大病,更何況他本來帶病?

  手指顫抖得厲害,落下去的字卻穩如磐石。

  最後一字落下,他輕輕地擱下筆,墨卷一張,三場考完,終於交卷出了三重門。

  站在貢院外頭,張廷玉按著額頭,只覺得頭疼欲裂。

  阿德擠開了人群,不知怎地滿臉都是眼淚,朝著張廷玉哭了一句話。

  他沒聽清,怔怔看了阿德半晌,還沒下台階,眼前便驟然一黑——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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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一章 懷袖歸來

  張廷玉這一病,比進考場之前要嚴重得多。

  本來進考場便是強撐著,殫精竭慮,作了答卷,剛出來聽見消息便一頭栽倒下來。

  一昏迷,就是半個月,即便是醒了,人也迷迷糊糊,時常是半夢半醒,如此一拖竟然就是一個月。

  阿德這邊嚇得趕緊叫人送信到京城去,廖逢源沈恙等人也頻來看望,可最要緊的卻還不在張廷玉這裡,而在於……

  顧懷袖不見了。

  「二爺醒了!二爺醒了!」

  多福忽然掀了簾子出來大喊,也不知喜還是悲,總之滿臉都是眼淚。

  阿德連忙進去,連聲地喊著。

  張廷玉醒過來便下了地,只問了一句:「懷袖呢?」

  阿德像是一下被什麼卡住了喉嚨,沒了聲音。

  他深深埋下頭去。

  張廷玉也不知那一刻胸中到底是什麼在作怪,整個人都差點炸掉。

  他咬著牙,寒聲道:「說。」

  阿德磕了個頭:「……二少奶奶被水沖走了,還沒找見……」

  說完,他將一張臉邁進了地毯裡,肩頭鬆動起來。

  張廷玉聽了便要朝外面走,阿德連忙撲上去抱著他腿:「二爺,二爺!大夫說了您身虛體寒還不能出去!二爺您還不能出去啊,二爺——」

  這時候了,張廷玉哪裡肯聽他的,竟然一腳踹開他,厲聲道:「別攔了爺的路!」

  整個院子裡都亂了套,裡面的人朝外面跑,外面的人往裡面擠……

  江南這邊,不少人仰頭看著這一片天,低頭看著那一片水。

  老天爺高興的時候,賞你一口飯吃,不高興的時候能奪了人的命。

  沈恙園子裡有一陣沒笙歌了,廖逢源來跟他談生意,他也提不起勁來。

  「張二少奶奶還沒找見嗎?」

  廖逢源歎了口氣:「哪裡有那麼容易?當初水流急,才下過幾場雨,那地方又在靠近外河的口子上,一衝進外河,再要尋就難了。當時就下去了幾個好手,也沒把人抓住,倒有個小子拽住了張二少奶奶一片袖子,可人沒了……」

  旁的人都救起來了,獨獨缺了張二少奶奶一個。

  沈恙心裡別提多賭,一把將賬本往桌上一扔:「談談談這時候還談個什麼生意!」

  廖逢源對沈恙那一點見不得人的心思,也不是不知道,而今見他這般,也不知說什麼好。

  他才從張廷玉那邊回來,當時沒進去,瞧見裡面亂哄哄一片,說是張廷玉醒了,也不知道該用什麼臉面去見,索性打道回來了。

  「而今人手都派了出去,尋不到,便是命了……」

  「命?」

  沈恙嗤笑了一聲,竟然直接轉身離開了客廳,也不知幹什麼去了。

  在主人家的園子裡被扔下了,廖逢源這客人當得可是無趣。

  他索性也起身去,繼續派人沿河兩岸打探著。

  出了秦淮,可就是浩浩蕩蕩的長江了,要尋一個人來,哪裡又有那麼容易?

  廖逢源憂心忡忡,滿腹的愁苦,還是離開了。

  書房裡,沈恙看見了鍾恆,進了之後立了半天,終於對鍾恆道:「帶我印信,去找漕運總督和漕幫幫主,僅靠著咱們,是找不見人了。」

  鍾恆皺眉,卻搖頭:「您跟總督大人和幫主的賭約,僅有三次,三年前已用了一回,今日怎能為這區區一個婦人之事用掉一個承諾?沈爺,您別這樣糊塗!」

  「讓你去你就去,再廢話……」

  他捏了拳頭,終於還是忍了,將聲音放平了:「聽我的,去吧。」

  鍾恆不甘心,終究苦無辦法,負氣一扭頭辦事去了。

  沈恙手撐著桌案,卻又心煩地掀了一桌的賬本扔掉。

  顧懷袖被水帶走,張二爺一病不起,消息一路傳回京城,府裡人人憂心忡忡,張廷璐無事在身,奉了張英之命往江南而來。

  此時張廷玉已經甦醒,只是苦無顧懷袖消息,四處派人去尋,幾乎整個江寧都不得安生。

  江寧鄉試放榜在即,張廷玉卻絲毫不關心,也沒人在意。

  只有江寧這邊無數文生忽然發現,放榜之日,張廷玉這一個陌生的名字,高居頭名!

  你問張廷玉是誰?

  這名字怎生有點熟悉?

  遇見有記性好的,還記得是張廷璐的二哥,這才知道是張英那名不見經傳的二兒子。

  江寧是整個江南的中心,能在江寧鄉試得了頭名,不說狀元之才,至少登殿試金榜無疑。

  一時之間,人人爭相拜訪張廷玉,竟俱被拒之門外。

  人以為張衡臣倨傲不與人相處,自中舉拔得頭籌之後,其三張答卷刊錄於《今科諱墨》之中,廣為人所傳閱,竟至於江南舉子人人折服,無言能辯駁,乃為江寧鄉試之中頭一個近乎毫無爭議的頭名。

  主考官張朋光、呂振,卻都歎惋。

  一切考後的詩文酒會,張廷玉概不露面,多少人聞名無得見面,又疑心此人果真倨傲,後才有通考官楊奕紳言及其夫人張顧氏之事,眾人釋疑,更復歎惋之。

  十年寒窗,不飛已久,一飛沖天;不鳴已久,一鳴驚人。

  可若將此生殘年與功名利祿拋去,能換他再來一次,不丟卻顧三,怕他縱使有野心千千萬萬掩藏不盡,也願忍痛割捨了去。

  八月鄉試,九月放榜,張廷玉名傳大江南北。

  然而十月、十一月、十二月……

  張廷玉再沒有任何消息,不拜訪任何人,不動筆寫任何文章,也不見任何人。

  他只在等消息……

  一轉眼,顧懷袖消失了快四個月,然後過年了。

  張廷璐來江南,奉了命要勸張廷玉走,張廷玉卻是根本不聽。

  誰都知道,一個大活人哪兒能消失這麼久還杳無音信?張二少奶奶,早已經凶多吉少,指不定葬身到哪一處湍急的水流之中了。

  滾滾長江東逝水,死過多少英雄豪傑?

  要再吞掉一個弱智女流之輩,何等輕而易舉?

  江寧大街小巷,都是一片紅燈籠高掛,爆竹聲聲一歲除。

  可張廷玉一個人坐在書房裡,孤燈一盞,伴他冷卷殘墨,手已經凍僵了,張廷玉全然不曾感知。

  外頭阿德不敢進去,青黛救回來修養了兩個月也起來了,可不敢去見張廷玉,只怕見了故人反倒生出頗多的淒楚來。

  人人在這除夕夜裡,都不敢進去。

  張廷璐提了一壇熱好的燒酒,已經到了近前,終究還是退了回去。

  外頭罕見地下了雪,康熙三十五年的除夕夜,竟然比在京城那些年,還要寒冷。

  漕幫那邊的消息,是二月初九來的,那時候沈恙還坐在屋裡翻賬本,一頁來來回回地翻了二十來回,終究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鍾恆進來,平靜得像潭死水:「沈爺,人找見了……只是……」

  手指一頓,沈恙竟然輕輕勾了勾唇,「沒找見就繼續找,找,繼續找……」

  鍾恆一怔,才發現沈恙根本沒有聽清楚自己在說什麼。

  連日來報的消息,都是找不見找不見,而今忽然找見了,就是鍾恆自己都不敢相信,更何談沈恙一日一日被磨著,聽慣了壞消息,已然麻木了呢?

  只可惜……

  罷了。

  他又出聲提醒了一句:「沈爺,人已經找著了。」

  沈恙剛想斥責鍾恆,領了命就趕緊去辦事兒,怎地還在這裡杵著,卻猛然醒悟過來,抬眼望著他:「你……你說什麼?」

  鍾恆道:「找見了。」

  ……

  找見了……

  賬本從他手中滑落下去,沈恙也不知怎地複雜極了:「找見了啊……」

  鍾恆的話還沒說完,他有些為難起來,這畢竟不是個好消息,便是對張廷玉那邊來說,也不是好消息。

  「沈爺,張二少奶奶那邊出了些許問題……」

  張二少奶奶找到了的消息,是初十傳到張廷玉那裡去的,沈恙的人說,人還在送回來的路上,有漕幫的大船護著,一路逆流而上,應當無礙。

  「……只是那邊的消息說,二少奶奶寒天裡在水裡泡久了,壞了腿,暫時下不得地。」

  鍾恆親自來說這消息,他家爺卻沒來。

  想來,多半是不願意見張廷玉吧。

  張廷玉看了鍾恆許久,鍾恆問:「張二爺可要鍾某再說一回?」

  張廷玉沒說話,坐了很久。

  鍾恆沒聽張廷玉問自己,便徐徐退了出去。

  張廷玉就在屋裡坐了一天。

  今科張英擔任會試主考官,張廷玉避嫌,不參與會試,倒是一下閒了下來。

  而顧懷袖的消息傳回來得早,可人卻遲遲不會來。

  一路從長江口的位置逆流上來,又是寒冬臘月天,水流太少,船行困難,開春時候上游還沒來水,船速很慢,江寧這邊的船也下不去,下去了也不一定比漕幫的船快,還怕錯過,左右人勸住了張廷玉,終究還是在江寧苦等。

  可那感覺煎熬,倒不如讓他沿途奔波去。

  等漕幫那邊的船到了江寧地界,眾人接了消息出去,都在碼頭邊等著,遙遙便見到一搜黑色的大船從遠處過來,泊在水灣裡。

  船板剛剛往岸邊搭好,張廷玉便直接上去了,拉都拉不住。

  他一顆心在胸腔裡面狂跳,每走一步都像是戳在刀尖上,船上漕幫的人都震駭地看著這瘦得跟枯骨一樣的男人,卻發現他驟然在船艙前面停下了。

  外頭有一道稀疏的草簾,張廷玉撩了簾子進去,便發現窗邊安了張躺椅,顧懷袖兩腿垂著,蓋著條厚厚的毯子,聽見聲音扭頭回來看他。

  人瘦了好多,兩隻眼睛嵌著,大得嚇人,臉色異常地蒼白,見到他的時候似乎也怔怔的。

  張廷玉從未見過這樣的顧懷袖。

  她沒說話,卻忽的笑了。

  他上去握她手,那種失而復得的狂喜沖淡了一切:「懷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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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9 00:39:30 |只看該作者
第一零二章 重回張府

  張廷玉打外間與大夫說完了,站了許久許久,才撩簾子進來。

  屋裡燒著安神的香,青黛剛剛烤了手爐給顧懷袖塞進被窩裡,她躺在裡頭,沒動靜。

  張廷玉走過去,坐到床邊看了她許久,才道:「大夫說腿修養一陣能養好,只是這一陣不得奔波勞碌,我們在江南修養得一段時間,很快你就能好了。」

  顧懷袖瞧了他一眼,只微微一笑:「你得了江寧鄉試頭名,約莫是我那鯉魚躍龍門的好兆頭應驗了。」

  「只可惜,我的二少奶奶沒料想到,今年是父親擔當會試的主考官,你夫君我,當真要大器晚成了。」

  張廷玉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說來也不知是天命戲弄還是如何,屢試不中也就罷了,如今中了,名傳江南了,又只能避嫌不考,怕是整個京城的人都沒想到吧。

  顧懷袖抿嘴笑:「二爺自視甚高,怎知會成『器』,若有一日碎了,瞧你大話怎樣收回去。」

  「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想來,不能叫二少奶奶看輕了,回去還要苦習四書五經,經史子集,否則如何對得起二少奶奶如今的懷疑?」

  他一副揶揄的口吻,臉上掛著笑,卻將她放在錦被外頭的手給塞了進去。

  看顧懷袖面色好歹好了那麼一些,他才略略放下心來,「你再睡一會兒,我守著你。」

  顧懷袖於是躺下去,一張臉被錦被給圍著,更顯得瘦而小了。

  折騰了這麼長一段時間,她也真累了許久了,每日每日都覺得累。

  靜室焚香,氣息裊裊。

  張廷玉看著她睡著了,臉上的笑意才緩緩地消減下去,又緩慢無聲地從床邊出去,到外間與人說話。

  來的是護送顧懷袖回來的漕幫的漕丁,看著很幹練一個人。

  沈恙身邊的鍾恆帶這人來的,只躬身壓低了聲音道:「當初在漁村的就是這名漕丁,您可以問訊於他。」

  張廷玉坐下來,只道:「說吧。」

  漕丁道:「咱們打江頭漁村發現了二少奶奶,那時候已經走不得了……」

  漕幫的人沿著江一路尋下去,一直尋到了江頭,又返回來走訪江邊的偏僻的漁村,這才尋到了人。

  只是那時候張二少奶奶行動不便,所以又逗留了幾日才好,而後調了大船來,才漸漸將人送回來。

  這些都是張廷玉已經知道的消息,可後面的……

  鍾恆看漕丁結結巴巴,終於還是歎了口氣:「張二爺,您還是別這樣看著他,想必郎中已經將該說的都說了,您若是想責怪旁人,也得看清楚何人對您有恩……」

  張廷玉於是一下看向了他,他只是在想事情而已,並不曾要責怪誰。

  手中捧著的茶再暖,張廷玉的心也是微微冷著的。

  「罷了,鍾先生客氣了,帶他走吧。這一遭謝了你家沈爺出力,雖則我不會覺得此人好上半分,只欠他個人情則已。」

  鍾恆聽了冷笑一聲,拂袖而去。

  原本他就見不得沈恙要死要活的模樣,來了張家別院看情況,連這男主人都甩臉子,當真是一個賽一個地古怪。

  張二少奶奶的身孕並非任何人能料到的,發現的時候已然那般,又能如何?

  保得了一條命便好,大夫說過了,又不是不能沒孩子。

  這些倒都是次要的,沈恙花了在漕幫那邊的人情,請人辦了搜江這樣的大事,回頭來張二還沒個好言好語,端的是奇了怪。

  不過鍾恆在走出張家別院的時候就忽然明白了,他頓時醒悟了……

  他不該對張廷玉有火氣,到底還是自家爺覬覦人家二少奶奶,換了是他自己,不弄死沈恙已然是恩德有加。

  唉,一筆子爛賬。

  何曾又不是一筆壞賬?

  張廷玉看見張廷璐進來了,見他手裡捏了信封,便道:「有事便說吧,而今我是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張廷璐是拆了信才進來的,如今他膝下有子,對往日的那些事情已然放下。

  到底當年誰是誰非,卻不想計較。

  他只道:「父親說,人找見便好,在江南略修養一陣便回京城吧。如今二哥為江寧鄉試頭名,雖不能參加會試,可待三年後金榜題名不在話下。況且,二嫂這腿,乃是受了寒氣,修養一陣怕也接近秋天了,江南秋冬,天氣陰濕,不利於修養,怕落下病根兒。京城冷是冷些,好歹不那麼潮濕……二哥若考慮好,等二嫂好些,便僱船上京城。」

  這都是張英的意思,信中也有勸誡張廷玉,孩子沒了可以再有的事,只是兒媳婦不能出事。

  這一回,顧懷袖出事,顧貞觀那邊也病了一回,到底還是有孫連翹照料著,緩了過來。

  他張英一張老臉,沒地兒放,只盼著顧懷袖平平安安便好。

  天災人禍,又有什麼辦法?

  至於那邊後院女人們怎麼想,卻也不是很要緊了。

  此番話入情入理,張廷玉不會不聽,江南此地再待下去也不過觸景生情。

  他不說顧懷袖曾有身孕的事,顧懷袖也不大想提,郎中說有過六七月的身孕,只是畢竟落過水,養不回來的。

  多想無益,她平安,一切都好。

  張廷玉微微笑了笑,只道:「而今江南上下事情,皆托付你打點著,趕在八月之前回京吧。」

  秋天,是不能在江南過了。

  張廷璐聽了,一躬身:「那弟弟便去了。」

  張廷玉看他離開,才將一杯握在手裡,都握冷了的茶杯放下去。

  前前後後都盤問過一遍,張廷玉現在走不了,只派了阿德出去,這會兒阿德剛剛到。

  他收拾一番,進來了,便朝著張廷玉面前一跪:「尋著人說的那小墳,小的給磕了幾個頭便回來了。漕丁們所言不虛……」

  況且,按著他們的說法,顧懷袖對這一切是心知肚明的。

  張廷玉似乎一下就沒了力氣,他擺擺手,又進去陪顧懷袖了。

  她倒跟以往一樣,玩玩笑笑,不見得有什麼變化,看似很豁達,張廷玉也陪她玩笑。

  其實兩個人都知道,這一段日子最難熬。

  他們需要用時間來沖淡許多東西,然後彌合如新。

  七月初,一條大船從江寧出發,告別了岸上江南故友們,張廷玉與顧懷袖終於踏上歸京之路。

  這時,顧懷袖僅勉強能下地走,丫鬟們扶著都覺得吃力,不過郎中說,這是病中躺了太久,回頭來還要慢慢地調。

  天知道她在水裡泡了多久,差點連兩條腿都沒了。

  劫後餘生之人,看著什麼都是歡喜的。

  那時,顧懷袖才知,其實知足者為何常樂。

  可她還有很大很大的野心,所以不能止步。

  一路行船上去的時候,顧懷袖還同張廷玉開玩笑,「我想著,若沒了這雙腿,如何能陪你一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幸得能救,回了京城還有我娘家嫂嫂可用,想來無虞,卻是我白擔心了。」

  張廷玉哭笑不得,連提了她三子,才提醒她:「你若再瞎想,這一局必敗無疑了。」

  顧懷袖愕然,「你怎地這般無恥?我放在這角上的棋子呢?!」

  「……少奶奶,您這几子是被我吃下了,甭猶豫了,這一局我贏了。」

  張廷玉發現她脾氣壞的時候,就是個臭棋簍子。

  顧懷袖才不管,直接將張廷玉邊角上那幾枚黑子拂去,把自己的棋子擺回來,看他愕然,才嗤笑一聲:「下啊。」

  下?

  這還怎麼下。

  張廷玉本想拂袖走人,想了半晌還是歎了口氣。

  「罷,由你一回,看我再殺你個片甲不留。」

  最後的結果是……

  「二爺投子認輸吧。」

  顧懷袖抱著手,腿上搭著薄毯,無賴看著他。

  她強從棋盤上摳了他無數黑子,終於賴了一回勝出來。

  張廷玉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如她所願的投了子認輸,「小氣鬼。」

  下完棋,兩個人便窩在了一起。

  過了許久,顧懷袖才靠在他胸口,道:「我想要個孩子,我們回府生孩子去吧。」

  他僵硬了一下,若無其事道:「好。」

  船是八月十三到的通州,等回張府恰是中秋一日的早上。

  張府上上下下不知多少人喊著「二爺二少奶奶回來了」,這才將人迎了進來。

  顧懷袖撩了車簾子便瞧見府外頭有不少人,可她懶得見。

  一眼掃過去,不知多少張震驚又忐忑的面孔,現在顧懷袖還帶著當初那些賬本了。

  上下不知多少丫鬟,對顧懷袖熱情得異常,倒叫府裡別的人很是震驚。

  有剛剛入府的丫鬟只聽說過有二爺跟二少奶奶在江南,可素知張英幾個兒子裡張廷玉並不顯眼,只是今歲忽然不知怎的驚采絕艷考了個江寧鄉試第一,才有人打聽起來。

  想著錢途無量的二爺回來了,不少人心思都活絡起來了。

  可漸漸才有人發覺,那些個府裡伺候了好幾年的丫鬟婆子們,個個都沒緊著張二爺,緊著的反而是二少奶奶。

  一問他們為什麼,卻都說二少奶奶是個善心腸的。

  偶有人說漏嘴,才知道二少奶奶是個煞星。

  有人好奇,有人害怕,有人忐忑,有人心虛,少不得有些姿容艷麗的已經開始想著飛枝頭……

  顧懷袖被扶著,與張廷玉一道拜過了張英,才回了屋。

  京城天氣已經冷了,中秋佳節,外頭擺了不少喜慶的東西,一聽說顧懷袖回來,陳氏與小陳氏都帶著各種補品來看,顧懷袖叫青黛一一收拾了,自己倚著躺椅,叫人請她們進來。

  陳氏還是那樣孱弱,當初大夫說她命不久矣,卻拖著拖著熬了這許多年,調養著雖是不可能有孩子,如今馮氏送去莊子裡,那生下來的女兒卻被她養著,倒算是膝下有人。

  至於小陳氏,怕是如今府裡最春風得意之人。

  她生了個大胖小子,今兒沒帶過來,也聽說過顧懷袖的事情,被張廷璐警告了一番,不敢張揚。

  到底還是陳氏仁厚,一見她只覺得比起當年瘦了不少,可嘴上卻誇她:「一見你,卻比當年還美,當真是江南的風水養人,如今二弟出息了,你都是舉人娘子,更快就要成命婦。」

  「端茶上來。」

  顧懷袖吩咐了一句,只笑著回道:「一去四五年,走的時候急,也沒帶什麼好東西,只帶了些桐城鄉親們送的明前小蘭花,也不多,嫂嫂和弟妹嘗嘗吧。今歲公公得了聖眷,點了會試主考官,我這命婦還有得盼呢。」

  言語之間,她倒是一副比官迷還官迷的樣子。

  小陳氏當初得過顧懷袖的恩惠,卻不覺得自己該報答。

  她這兩年在吳氏手底下混日子,將掌家的權力握牢了,堂姐陳氏身子不好,所以賬本和對牌一直沒拿回去過。

  現在二爺忽然長了本事,氣得老夫人在房裡摔了好幾隻茶杯,嘴裡一連說著「要壞事要壞事」。到底要壞什麼事,也沒人知道。

  現如今看顧懷袖笑瞇瞇,比當年更沉穩更深不可測,倒讓小陳氏忌憚得多。

  她近年來掌的事多,心眼子也多了不少,暗暗打量著顧懷袖,多瞧了她肚子一眼。

  一切都好,只不知……

  顧懷袖現在是個什麼性子……

  若是按著原來,掌家權還要還給顧懷袖的。

  畢竟是她走的時候留下來的,如今顧懷袖回來,還不知要怎麼鬧呢。

  陳氏這邊也不是不清楚,可如今她就是閒人,也管不著小陳氏跟顧懷袖了,只跟顧懷袖拉著家常,說說這兩年遇到的事情。

  其實內宅之中的事情,大多乏善可陳,說來說去也就是那樣,顧懷袖聽著煩。

  江南的日子精彩得多,不過終究還是要回到京城這一方天地來。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不悲不喜了。

  「前日你娘家嫂嫂顧少奶奶,說待你回來,便登門拜訪,她乃是孫之鼎家出來的,當能幫上你忙,說起來也……」

  「啪!」

  陳氏正說著話,外頭忽然起了一聲脆響。

  眾人都朝簾子外頭望去。

  多福端著茶壺進來,哪裡想到沁芳忽然過來,倒撞落她手裡茶壺。

  「哎,你——」

  沁芳是當初跟在張廷玉身邊四個丫鬟之一,並沒有跟去江南,在府裡常年不伺候人,只偶爾使喚著打掃打掃房間,如今顧懷袖一回來什麼事都在忙,自然手忙腳亂起來。

  掌事丫鬟從芯蕊換為了畫眉,這麼多年,傷疤都忘了。

  沁芳柳眉一豎:「你自己走路不長眼睛,幹什麼怪我?!」

  多福是顧懷袖身邊伺候的,只覺得回來這屋裡什麼人都變了,她有些憤怒,又有些不知所措。

  顧懷袖還在裡頭呢,聽見這句話,輕輕地捧著茶盞,揭了茶蓋,怡然飲了一小口,才道:「青黛,出去看看。」

  青黛多年跟在顧懷袖身邊,自然明白二少奶奶的心思。

  她一躬身應了,掀簾子出去,只平淡道:「怎麼了?」

  沁芳多福二人都知道青黛乃是掌事丫鬟,火氣再大也只能忍下。

  她二人細說根由,顧懷袖就在裡頭聽著。

  小陳氏揶揄了一句:「二嫂常年不在府裡,丫鬟們竟然都野了起來。」

  「可不是……」顧懷袖似乎也歎了口氣,垂著頭,卻漫不經心一般道,「青黛啊,聽見三少奶奶的話了嗎?丫鬟野了,就教訓教訓吧。」

  屋裡一下就安靜了,陳氏與小陳氏看著波瀾不驚的顧懷袖,俱是心頭一凜。

  到底是她們錯了,伴隨著外頭忽然起來的掌摑之聲,整個張府都該知道——

  那心狠手辣又囂張跋扈的刁民,還是原來那樣,原封不動地回來了。

  保管原汁原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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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三章 毒婦

  顧懷袖在張府裡消失太久了,不知道多少人巴望著她永遠也不回來。

  只可惜,顧懷袖一向特別善解人意,玩兒夠了,又把戰場從江南給拉了回來。

  眼看著陳氏與小陳氏齊齊色變,顧懷袖卻笑道:「青黛,把人拉出去打,在這裡吵吵鬧鬧的,驚著兩位少奶奶可怎麼辦?這麼多年沒回府,你也真是越發不知道規矩了。」

  「奴婢知錯,這就叫她們出去打。」

  青黛一躬身,果然叫人將沁芳拖了出去,扔在院子裡面掌摑。

  現在聲音倒是一下就遠了,聽得隱隱約約,雖不那麼吵鬧,可卻更叫人心驚肉跳。

  顧懷袖笑吟吟地,若無其事繼續跟陳氏與小陳氏兩個拉家常。

  小陳氏哪裡想過顧懷袖剛剛回來就這樣強勢?

  聽著外面聲音,她簡直有些如坐針氈,連顧懷袖叫了她兩聲她都沒聽見。

  陳氏一皺眉,已經覺得隱約有些不對勁了:「三少奶奶?三少奶奶?」

  小陳氏終於聽見了,抬頭就看見顧懷袖端著茶水的動作已經頓住,正用一種極端平和的目光打量著她。

  「我方才出了一會子的神,想著我若霆還在外面,有些擔心,有了孩子,就是要操心許多。」

  小陳氏原本只是想為了自己的走神而遮掩兩分,可乍一望見顧懷袖那模樣,想到顧懷袖若是好了,還要從她的手裡搶奪整個管家的權力,不由得一陣胸悶。

  現在大房眼看著是不中用了,四弟年紀還小,等他長大娶妻成才,黃花菜都已經涼了。

  整個張府的矛盾,便集中在二房跟三房這邊。

  原本二房在江南,沒什麼好說的,可現在忽然之間回來了,這不是明擺著故意搗亂嗎?

  明明三房已經完全得到了老夫人跟老爺的信任……

  現在張廷玉考個舉人,還是頭名……

  小陳氏想想就嫉恨地發慌。

  她一瞥見顧懷袖那平坦的肚子,便出了這樣惡毒的一番話。

  哪裡有在一個剛剛沒了身孕的女子面前說自己孩子怎樣怎樣的道理?

  她原本只是諷刺顧懷袖,沒料想這番話出口,第一個色變的竟然是陳氏。

  顧懷袖心思藏得深,根本不搭理小陳氏。

  反而是陳氏一下站了起來,溫溫和和道:「既然三弟妹這樣擔心自家的孩子,也別在這裡打擾二少奶奶了,現在二少奶奶人在病中,需要休養。三弟妹你身邊的丫鬟一直說你身嬌體弱,容易沾染病氣,免得回頭病了又賴到你二嫂的身上來。不如我們先走了吧。」

  小陳氏已經愣住了,這番話如何諷刺又打臉?

  她斷斷想不到竟然會從自己堂姐的嘴裡說出來。

  然而陳氏已經同顧懷袖告辭了,顧懷袖叫了丫鬟去送她,小陳氏不敢自討沒趣地站在這裡,連忙走了。

  過了一會兒,外面掌摑的聲音結束了,青黛走進來,端了一盤糕點,只道:「石方新作的牡丹甜糕,生津潤肺。」

  「想來他是猜到我一回府就有種種的糟心事,怕我上火,才準備這牡丹甜糕了。」

  顧懷袖笑了一聲,卻不由想到了李衛。

  青黛曾說,那一日李衛就在顧懷袖的身邊,沒來得及抓住她,只扯住了一片袖子,顧懷袖失蹤的那段時間他也跑了。

  後來有人說在沈恙身邊見過。

  青黛又說,約莫是愧疚所致,可走了也就回不來了。

  就算是顧懷袖平安歸來,李衛也回不來。

  顧懷袖垂眸,嘗了一塊糕點,味道倒是不錯,只道:「端一半給二爺書房那邊去,現在二爺還在老爺那裡,想必在聽教訓呢。今年殿試沒他的份兒,爺兒倆想必要好好商議一番的。」

  也許還不僅僅是商議什麼時候會試的問題。

  張英自己就是進士出身,祖輩上還有厲害的,下面已經有了一個張廷瓚是進士出身,如今張廷玉也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往後張廷璐更不是庸才,至於張廷瑑,現在瞧著聰明伶俐,想來不可能籍籍無名。

  這麼一大家子,但凡是個男人,都厲害得不得了,一門父子若有五個進士,說出去都嚇人。

  當初因為張廷瓚先中了進士,張廷玉在二十幾年的時候也並非沒有才學,可遲遲沒有過得了鄉試,說裡面沒有張英得顧忌,不大可能。

  說到底,還是要看張英怎麼想,現在決定了的事情,以後也可能時易事變。

  她心思轉開了,卻道:「沁芳怎麼樣了?」

  「心野了,這幾年您不在,奴婢瞧著這屋子卻是沒幾個人還記得了。」記得顧懷袖當年的手段。

  青黛心裡不平,臉上也帶了幾分怨氣。

  顧懷袖伸手出去拍拍她,笑得和善:「落井下石的人哪裡會少得了?人若是看你強,少不得來巴結咱們,若是看著弱了,即便他們只是螻蟻,也敢上來踩上兩腳的。我當讓他們瞧瞧,有時候落井下石這種行為,不好。」

  一點也不友善呢。

  她又叫青黛借手給自己,雖然腿軟無力,卻要按著大夫的意思走動,也許沒個三倆月就好了。

  「對了,奴婢……」

  青黛方想說,又停了一下,似乎忽然覺得說出來不大好。

  「又什麼話值得你吞吞吐吐的,說就說吧,壞消息不必瞞,若有,早作準備比較好。」顧懷袖想來已經有一些猜測。

  青黛道:「方纔奴婢看三少奶奶出去,看了沁芳一眼,沁芳雖然被打,也還看了三少奶奶一眼。原只有一眼,興許是奴婢多想了。」

  「多想總比不想好。」

  顧懷袖停下來,正好看見張廷玉走進來。「二爺回來了?」

  張挺與跨步進來,卻接過了顧懷袖,扶著她在屋裡走,青黛見狀便悄悄退出去了。

  他笑得和煦:「我看著你這一會兒不見,竟然精神了許多。」

  「我這是與天斗、與地斗、與人鬥,鬥鬥鬥鬥鬥,其樂無窮。」

  顧懷袖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扶著他的手,一腳深一腳淺地走。

  鬥?

  張廷玉忽然發現,顧懷袖一直很努力地在活著。

  從當初太子跟顧瑤芳的事情開始,從她與四阿哥的約定開始,這些張廷玉都從張廷瓚這裡得知。一個姑娘家,把腦袋擰下來,跟天潢貴胄們抬槓,抬出了個好名聲,終於名正言順地嫁到他身邊來……

  雖則吧,那時候似乎還不是為了他。

  進了門,又婆媳妯娌丫鬟婆子們地收拾,種種事情接踵而來,一個個地打掉他身邊的桃花,會吃醋,會算賬,會管家,也會讓他生氣讓他笑……

  現下她這樣的處境,乍沒了孩子,雙腿有疾,卻還能談笑風生,拿捏著該拿捏的人,該怎麼辦事還怎麼辦事,渾然不受影響。

  這樣的一個剔透人兒,他怎能不愛?

  非但要愛,還要往骨子裡愛。

  張廷玉給她理了理鬢邊垂下的發,卻見她眉眼清淺,眸光盈盈,忍不住就下去吻了她。

  顧懷袖微微閉了眼,只輕笑一聲:「談得怎樣了?」

  他頓住,停下來,雙唇卻還挨著她的,說話的時候也隱隱約約地摩挲。

  「父親說,今年錯過了,等三年之後的會試,還有……殿試。」

  「公公倒是說得輕鬆,三年前不是這樣一句話嗎?」顧懷袖嘴裡雖這樣抱怨,心裡卻喜滋滋地,因為張廷玉很高興,「不擔心樹大招風了嗎?」

  「兒子們太優秀,哪裡擔心得過來?」

  張廷玉恬不知恥得很。

  張廷玉賣瓜,自賣自誇。

  顧懷袖雙手伸出去摟他脖子:「來兩斤瓜。」

  張廷玉與她何等默契?

  他笑歎道:「張婆今兒不賣瓜,就自誇,想吃回頭叫廚房做去。你那廚子不也跟著回來了嗎?要買瓜,我也沒有。」

  「吝嗇鬼。」

  她臉也貼著他心口,聲音輕輕地。

  「我要快點好起來,我家二爺的野心開始膨脹了,我也得很快、很快、很快地……膨脹起來……」

  她從他懷裡仰了臉,看張廷玉,張廷玉則摟著她腰,低頭看她。

  二人目光相觸,卻都是那種坦蕩赤裸的瞭然。

  「你說我們能走多遠?」張廷玉問她。

  顧懷袖說:「很遠很遠。」

  她無聊地想,他興許要問「很遠很遠」是多遠,可張廷玉沒有問了。

  他擁著她許久,然後顧懷袖就睡著了。

  每日喝的藥都有安神的作用,她很容易入睡,也很容易睡得安然。

  張廷玉抱她去躺著,只叫外面來了任何人都不見,只說二少奶奶在睡覺。

  顧懷袖回來之後還沒去見過別的人,那些當初被她拿住把柄的丫鬟,都還不知道這裡到底是什麼情況。

  直道沁芳雙頰都被打腫了的消息傳到所有人耳中,人人才切實地體會到,那種蛇蠍歸來帶給他們的戰慄感。

  一種由內而外的恐懼。

  現在二房這邊說不見人,二少奶奶還在睡覺,想進去見的不敢進去見,不敢進去見的也擔驚受怕。

  剛剛回來就打打殺殺,懲戒自己屋裡的丫鬟,不是殺雞儆猴又是什麼?

  現在做出這一番舉動來,還偏偏不許任何人去見,都以為二少奶奶這是要發什麼大招。

  就連吳氏那邊聽了這消息,也覺得事情有些奇怪。

  甭管府裡府外的人怎麼想,也少有人知道這就是張廷玉的意思。

  顧懷袖一覺睡到天色昏沉,被張廷玉叫了出來,說今日是中秋,帶她賞月去。

  畢竟今天不同於往日,張廷玉干回來,也正好是趕著一家團圓的。

  也不知哪裡來的能工巧匠弄了座輪椅推車起來,顧懷袖就被張廷玉親手推著去了。

  宴席上,照舊是上首張英吳氏,下面兩邊是四個兒子。

  顧懷袖與張廷玉一起,一副懶洋洋的模樣。

  她客客氣氣跟眾人問候過了,才有機會仔細打量現在府裡的情況。

  張英跟吳氏這裡沒什麼變化,只有吳氏身邊多了個丫鬟,看著水靈水靈的,一雙眼也漂亮,明明站在吳氏身邊,卻覺得她整個人都要飛起來。王福順家的那個婆子,老老實實毫無存在感地立在老夫人後頭。

  顧懷袖看見王福順家的的時候,王福順家的也看見顧懷袖了。

  她淡淡地收回了目光,又看向了陳氏,張廷瓚也在。只是兩人中間多了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陳氏淡笑著看那女娃,卻是一副慈母模樣,張廷瓚則顯得淡淡的,對那女娃不是很熱絡。

  二房這邊丫鬟婆子小廝一干人等全部照舊。

  三房那邊小陳氏帶了個三四歲的男孩,倒跟張廷璐長得很像,已經貪吃地拿了一塊桂花糕在手裡,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四處轉著,似乎怕人發現了。小陳氏正在跟自己身後的丫鬟說話,並沒有見到。張廷璐則被一邊的張廷瑑纏著,也沒注意到這小傢伙的行為。

  只有顧懷袖,瞧見了。

  然後那小傢伙望過來,看顧懷袖發現了自己,臉一紅,一陣羞赧,又默默把桂花糕放回了盤子裡,手縮到桌案下頭,便埋下了頭不敢看人了。

  顧懷袖一下就笑出聲來。

  張廷玉聽見笑聲扭頭的時候,已經沒有任何的異樣了。

  他覺得奇怪,看顧懷袖。

  顧懷袖叫他附耳過來,竟然在這中秋宴上說起了悄悄話。

  「那是你三弟的兒子嗎?」

  「怎麼?他叫若霆,還沒起表字,招惹你了?」

  「沒。只覺得有趣兒。」

  顧懷袖握他手,又撤了開來,掃了一圈,道:「大家都看著,以後咬耳朵也得注意場合了。」

  張廷玉又笑了,給她夾了一塊蟹黃。

  廳中裡裡外外不知道多少丫鬟,好幾年沒來了,除了府裡一些老人,並沒有多少人見過二爺跟二少奶奶。

  聽說二爺回來的時候,大家就在想啊,二爺是個怎樣的人,二少奶奶又是個怎樣的人。

  如今見了二爺,真是個玉樹臨風英俊瀟灑,還那般溫柔,只可惜……

  全對著二少奶奶一個人使去了。

  不知多少姑娘碎了芳心一地。

  現在又看見這夫妻倆竟然在眾人面前咬耳朵,也不避諱著場合,從老爺到大爺再到三爺四爺,竟然沒一個人出來說的,也真是奇怪了。

  只中秋宴這一遭,誰見了那花容月貌的二少奶奶不自慚形穢?

  好歹還是名揚過京城的美人,顧懷袖素面朝天也敢叫板西施的。

  和田玉的海棠花簪在她頭上,卻不及她她膚光如雪,青絲鴉發。

  點絳唇,紅酥手,綠綺羅,青黛眉……

  盡可將那溢美之詞往她身上堆,若是顧懷袖聽了定然毫不心虛毫不臉紅地接下來。

  她打扮過一番才出來的,對鏡梳妝的時候便同張廷玉說了:「今兒看我艷壓群芳去,府裡多少眼睛覬覦著我的二爺,回頭來若有誰上來花枝招展在咱二房前面晃,那就別怪奶奶我對她不客氣。」

  人貴有自知之明。

  顧懷袖一直覺得自己很有自知之明,比如她一直覺得自己長得很漂亮。

  對於能利用的資本,就要坦坦蕩蕩利用起來。

  顧懷袖的心思很簡單,誰若要見了她,還想有那心思往二房這裡湊,讓她糟心,她就讓誰糟了身,打得那人人事不省再說。

  她懶得管什麼善惡不善惡。

  要跟刁民講善惡?

  這位客官,您是否沒睡醒呢?

  得,出門兒左拐閻王路怡紅院等著您吶!

  張廷玉當時聽了她這一番話,便笑了:「你儘管在後院裡作著,爺給你撐著腰。」

  那時候,她望著他,沒說話,一雙眼底卻是亮晶晶的。

  江寧鄉試一鳴驚人,即便如今的張廷玉還保留著他藏拙低調和稀泥的種種陋習,可滿身光華,似刀劍出鞘又如寶光出匣,斂都斂不住的。

  好啊。

  你為我撐腰,那我便可勁兒地作了。

  現下顧懷袖打量著周圍的情形,卻覺得頗有意思。

  張英在上面說了兩句話,便直接說開宴了,發紅的月亮從牆頭爬起來,慢慢地升高,家家戶戶都在賞月歡聚。

  吳氏那邊卻不是很高興,她幾乎是夾兩筷子東西,便抖落一筷子。

  張英沒忍住問她:「今兒你是怎麼了?」

  吳氏將筷子一放,瞥了張廷玉跟顧懷袖一眼,有他夫妻兩個在,真是連飯都吃不下了。她記掛著道士的話,前一陣說張廷玉中舉的時候,張廷瓚就咳嗽過一回,好一陣才好。她又悄悄找妙慈去外面找道士算,結果又說是克住了。

  而今張廷玉帶著顧懷袖回來,兩個煞星湊到一堆,不是要把他們一府上下都給克著嗎?

  吳氏滿心都是擔憂,卻知道張英厭惡極了鬼神之說,每每找人算命都是悄悄的,現在更不敢對張英說。

  她只勉強一笑,道:「我這不是好不容易瞧著一家子都坐在一起吃飯了,所以高興的嗎?」

  下面顧懷袖聽了這話,順手接了張廷玉遞過來的小半杯溫過的酒。

  「只飲半杯,一則你酒量不好,二則腿疾未癒,待你好全了,吃什麼都叫人給你做。」

  張廷玉一副寵溺的表情,又苛刻得跟後娘一樣。

  顧懷袖自覺是那被虐待的繼女,委委屈屈地喝了,只當沒聽見吳氏說的那些話。

  別人聽了吳氏的話,都準備做做面子功夫,往年張廷玉不在,也從不回家過年過節,今年吳氏說自己高興的,顯然就是說張廷玉回來了。

  可張廷玉跟顧懷袖說話,只跟沒聽見一樣,其餘人等倒不好表示,一時之間竟然冷了場。

  張英如何敏銳?

  他一下便察覺到了,看了一眼自己夫人,見她有些不自然,又看了一眼張廷玉跟顧懷袖,還是一句話都沒說,只道:「如今老二跟二兒媳婦也回來了,今日大家難得聚在一起,且舉這一杯,共慶中秋佳節。」

  這一回是張英的面子,沒人敢不給。

  張英也給足了二房的面子,特意提出來說,顧懷袖被丫鬟扶著,又喝了半杯,這才作罷。

  待到宴席將散的時候,小陳氏忽然叫住了吳氏:「婆婆,如今二少奶奶回來了,當初這管家的對牌跟賬冊都由二少奶奶交到了我的手裡,現在……」

  「現下裡老二媳婦身子不好,怕也沒心思管這些吧?」吳氏臉色一沉,看似關懷地看向了顧懷袖。

  顧懷袖現在忙著養腿,暫時不會搭理這兩個人。

  秋天了,螞蚱也蹦躂不了多久了。

  顧懷袖笑瞇瞇地:「婆婆跟三弟妹說得是,我現在身子骨不大好,先由三少奶奶管著,至於兒媳這裡……不急,不急。」

  不急,不急。

  往後有你們哭的。

  她能親手送出去的東西,就能親手再奪回來。

  縱使現在擁有之人千般不願萬般不捨,干她何事?

  拿了我的給我送回來,吃了我的給我吐出來。

  有借有還,千古正理兒呢。

  顧懷袖遠遠地看了王福順家的一眼,純善地瞇眼笑了,王福順家的站在吳氏的身邊,卻打了個冷戰,像是被蛇蠍給盯上了一樣。

  若要她用一個字來形容顧懷袖,興許除了這一字,更無別的想法了。

  ——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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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四章 示威

  中秋宴的第二日,娘家那邊的孫連翹便過來了,只是誰都沒想到,顧貞觀也親自來了。

  他說自己實在是放不下自己女兒,拉下老臉來親家這裡走一趟。

  眾人憐惜他與顧懷袖父女情深,由張英迎接了他進來,兩人談了一會兒話,才讓顧貞觀孫連翹等人去見。

  一般是沒這個規矩的,可顧貞觀跟張英交情深厚,說是老友敘舊也沒差。

  言而總之,規矩跟著人情變。

  只是放到顧懷袖這裡,但怕不是那麼高興了。

  她早上起來便在屋裡等著,乍一聽這消息,竟然複雜得半晌沒說出話來。

  有這許多年沒見到顧貞觀,他老得滿頭花白,已經有龍鍾之態。

  顧懷袖行動不便,想起身,被按住了。

  顧貞觀久沒見到她,已然掉了老淚,丫鬟們伺候著端茶遞水,孫連翹則在旁邊候著。

  「父親也是,我身子本無什麼大礙,您也值得跑這一趟。」

  多的話,顧懷袖也實在不知道說什麼。

  府裡閒言碎語肯定不少,好在她不是很在乎。

  顧貞觀眼睛已經有些昏花了,他年紀本來就比張英還要大上一截,前幾年家裡的事情又讓他心情鬱鬱,越發地顯老。

  他看著顧懷袖,人沒事兒就很欣慰了:「這幾年你都在江南,我已行將就木,只等著歸葬。這一回我叫人帶來了許多的補品,你留著用,還有你嫂嫂,精通醫術,這些日子少不得往你這邊跑。她,你儘管放心。」

  顧懷袖看了一眼孫連翹,對於這一位主兒,她怕是比顧貞觀還清楚的。

  孫連翹心不壞,手腕也有。

  用,自然能用,只是一面用還要一面防。

  說什麼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在這裡是行不通的。

  「有嫂嫂來,我自然更放心一些,只是勞煩了嫂嫂兩地來回地跑了。」

  「瞧你說的這是什麼話,我整日待在家裡也沒什麼事情幹,能來幫襯著你,照看著,讓公公跟你哥都高興,這才是我的本分呢。」

  孫連翹這幾年身量已經完全出來了,看著就是嬌滴滴一名少婦,說話滴水不漏,想著應該不會說出當年那些什麼葬人之類的話來了。

  顧貞觀今日來,其實也不全是為著顧懷袖的病情,他道:「我與懷袖還有幾句體己話要說,兒媳……」

  孫連翹有眼色,忙躬身一退:「我去外面問問郎中,看看二少奶奶的情況。這先帶著丫鬟去了。」

  顧懷袖身邊的丫鬟,也在顧懷袖遲疑地擺了一下手之後,退到簾子外面去了。

  這場景,像極了顧懷袖出嫁之前,她在窗後偷聽了他對顧瑤芳的處置方法之後的那一幕幕……

  顧懷袖微微地低了頭,勾唇,淡笑道:「父親可有什麼要緊事,以至於要屏退左右?」

  其實這件事還是舊事,顧貞觀覺得這是一件好事。

  「我說了你別不高興……」

  這是他開頭的一句話,可顧懷袖平白想說「若是你覺得說了我可能不高興,那就不要說」,可畢竟顧貞觀的身份還擺在這裡,顧懷袖也好奇,到底是什麼事情值得他跑這麼一趟。

  顧貞觀於是道:「去年十月,你大姐……也就是瑤芳,已經產下了一名男嬰,是太子的骨肉,而今也得了太子的歡喜,她前陣聽說你回來了,托人往家裡帶了口信兒,說太子爺那邊能提拔賢婿……」

  顧懷袖差點冷笑出來,過了最先頭的詫異,竟然說顧瑤芳的事情?

  現在該叫她林佳氏瑤芳。

  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可顧貞觀沒有這樣做。他沒有斷情絕義,當初說什麼「你顧瑤芳日後是榮華富貴還是萬劫不復都與顧家沒有干係」,現在顧瑤芳成為太子的侍妾,要飛黃騰達了,她主動回來示好,還說要提拔張廷玉?

  憑她一個侍妾說的就能算了?!

  如今還沒給她請立為側福晉呢,如今說好聽了是庶福晉,說難聽就是個妾!

  顧瑤芳一回來說,顧貞觀就信了?

  她當初還真是太天真了,以為顧貞觀好歹是明白了道理的,所以她忍了,這麼多年她沒說過什麼,也以為那太子侍妾李佳氏與自己完全沒關係了,日後你死我活,那也是曾經的兩姐妹的事情。

  現在顧貞觀來跟她說這些,算個什麼意思?

  這分明是顧瑤芳回來示威了!

  好!

  好!

  好!

  顧懷袖手指摳緊了扶手,唇邊緩緩地浮出來一個笑,她望著顧貞觀,像是望著一名慈父。

  「父親,這麼多年沒見,你都老了許多。」

  顧貞觀沒想到話題忽然之間回去了,兒女一般不說這樣的話。「懷袖……」

  顧懷袖像是沒聽見,只輕聲地歎道:「老了,老了,老糊塗了……」

  「你!」

  顧貞觀沒反應過來,這話前後的反差,在他印象之中三女兒一直是乖巧懂事能哄他開心,說什麼就聽什麼,也沒什麼太過驕縱的要求。

  那所謂的「驕縱」其實都是在顧貞觀允許範圍之內的。

  可現在……

  她怎敢如此大逆不道?

  顧懷袖靜下心來,仔細地想了想。

  去年十月,也就是自己順著水漂下去的那幾個月,康熙三十五年,林佳氏給太子生了第三個兒子,如今還沒取名吧?現在也才一歲不到,這年頭孩子夭折的太多了,皇家的孩子活不活得下來還難說。

  現下,甭管林佳氏原來在毓慶宮是個什麼地位,現在母憑子貴,至少沒人敢跟她頂了。

  太子的兒子還是很金貴的,如果太子成功地登基,那往後興許就能成為皇子。

  只可惜,顧懷袖別的不知道,卻知道太子斷斷不能登基。

  更何況,她本身就是刁民,即便歷史上是這一位爺登基,從中作梗的機會也不是沒有。

  真當她顧懷袖嫁的是個庸才麼?

  林佳氏的地位剛剛在毓慶宮穩固下來,怕是聽說了她回來,所以才來炫耀的吧?

  女人的劣根性。

  只是換了顧懷袖,雖然也會想炫耀,可絕對不是這樣的方法。

  現在的林佳氏多高貴啊,剛剛生了個兒子,還是太子的枕邊人。

  當初顧家趕她出去,如今她不計前嫌地回來,還要主動地幫助曾經跟自己不和的三妹?哈……

  我信你我就是傻子啊!

  顧懷袖又不是傻子。

  一則,有可能是太子真想要拉攏張廷玉了,可如今不過剛剛過了一個江寧鄉試,拔了頭籌,更何況太子身邊還有個張廷瓚——雖然,顧懷袖與張廷玉一直懷疑張廷瓚是四阿哥的人——不過太子是不知道的,他應當把張廷瓚當成了自己人。這樣一來,他身邊已經有了張英的兒子,再拉攏第二個,是否略顯累贅?

  二則,只是林佳氏的伎倆而已。想坑人罷了,到底背後有什麼陰謀,怕還要慢慢看。

  若是顧懷袖心情好,現在無聊,興許還會拿她撩閒,可現在顧懷袖一見了顧貞觀就厭惡。

  文人文人,都蘇東坡寫過一首《江城子》,說什麼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實則滿地都是他小妾,就那還是悼念亡妻……

  顧懷袖一向覺得,以文觀人太過武斷,因為人是一種相當虛偽和善於偽裝的存在。

  到底顧貞觀如何,顧懷袖是真的看不懂了,她也覺得沒必要看懂了。

  因為她現在不想跟顧家這攤子破事兒折騰了。

  見顧懷袖沉默了許久,似笑非笑沒說話,顧貞觀語重心長:「我知道,當初是我說過要趕她走,也是她損傷你名譽,可如今她勢大,你與衡臣才剛剛上來。想想今年是張英擔任主考官,他避嫌不得參考,如今你又出了這樣的事情,畢竟要勢弱一些,如今她在宮中也需要人幫襯,林恆大人那邊沒什麼本事,只有你這邊能指望……」

  顧懷袖沒說話,繼續聽。

  顧貞觀又道:「兩姐妹哪兒來的隔夜仇?如今你倆和好,對你對她都好……」

  兩姐妹哪裡來的隔夜仇?

  顧懷袖是差點笑出聲來了。

  她端了茶,那動作透著一種隨性,卻壓抑著暴躁,忍無可忍之時,當真無需再忍。

  顧懷袖道:「父親您說累了吧?女兒也累了,我想讓嫂嫂進來為我把個脈。」

  十分不給面子的打斷。

  顧貞觀終於意識到了,他老了,想要看到兒女滿堂,想要看到他們個個都有好的歸宿。

  如今芳姐兒那邊好不容易主動來示好,袖姐兒卻執拗於過去的仇怨不肯答應。

  顧貞觀訥訥許久沒有說出話來,都說兒孫自有兒孫福,可他連天倫之樂都享受不到。

  他起身,長歎了一口氣,還是出去了。

  這一回掀簾子進來的是孫連翹,她在外間,本來便隔得遠,聽不見什麼。只是孫連翹對如今的情況不是沒有預料。

  她這幾年肚子也沒有什麼消息,好歹因為治理家務厲害,又給顧寒川納了幾個妾,顧貞觀也器重她,這麼多年來才相安無事。

  孫連翹暗歎了一聲,又覺得自己跟顧懷袖是一樣的遭遇,可顧懷袖雖弄成如今這樣,卻比自己要幸福得多。

  「你似乎跟公公發生什麼爭執了……」

  孫連翹試探著問道。

  顧懷袖手指探進茶杯裡,扯開唇角,看孫連翹,只問了一句:「我跟嫂嫂,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父親,近日來跟那些常在外頭走動的人接觸?」

  這些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孫連翹雖然管家,可這些事情不一定知道。

  然而……

  顧懷袖問得很肯定。

  孫連翹緩緩地坐在了顧懷袖的身邊,伸手出來給她探脈,只緩緩道:「公公年紀大了,身邊就一個柳姨娘陪著,難免孤獨……我見過許多年富力強時候精明的人,可老了都開始糊塗。人都是這樣的,越活越人精的,都是逼不得已。大多數的人呢,就越來越……呵,張二少奶奶多體諒他幾分吧。到底站在他這裡說,是望著您跟那一位都好的。」

  顧懷袖手腕翻出來,任孫連翹按著脈,聽了這話也不接話。

  孫連翹定了定神,按住顧懷袖的脈,卻道:「你這是早產過的,卻不是……」

  「死胎。」她還微笑了一下,那場景真實歷歷在目,此生此世都忘不了。可她語氣很平靜,「在江南時候大夫說最好修養得個兩年,不知你這裡可有調養的法子?」

  「兩年太多……」孫連翹一下便笑了出來,「況且您一向身子骨強健,只是寒氣侵體久了。一則調養好身子,二則去了寒氣,便成了。宮裡那麼多事情,也沒見哪個小主主子調養兩三年的,等到那兩三年來,黃花菜都涼了。我自有宮中秘法,你若放心便交給我調養,興許翻過年便能好個八九成,剩下的都是常年的事情。要說不落下病根……」

  她斟酌了一下,又道:「總之大問題是不會有的,這冬注意著這腿。至於身子,若你能再坐一回月子,便能調養回來了。」

  聽了這話,顧懷袖便放心了不少。

  「那便多謝你了。」

  「都是幫著自家人辦事,一家子哪兒能不相互幫襯著呢?」孫連翹不也指望著張廷玉嗎?顧寒川屢試不中,還不知三年之後再與張廷玉一起去會試,會是什麼樣呢。

  你利用我,我利用你罷了。

  顧懷袖深知利害關係,將自己的袖口翻了回去,指甲輕輕勾著上面纏枝蓮花紋,慢慢說了一句話:「嫂嫂,我還有一件事,要請你幫忙。」

  「張二少奶奶但說無妨。」

  孫連翹心頭是跳了一下的,可顧懷袖問出下一句之後,她連心跳度停了。

  顧懷袖笑著問:「我父親到底在跟下面的誰接觸?」

  人在笑,可冷。

  孫連翹過了一會兒彷彿才收拾好心思,道:「二少奶奶想讓我幹什麼?」

  「簡單啊。」

  顧懷袖伸出自己因病而削瘦了許多的手指,還能仔細地看見上面蜿蜒的青色血管,她菱唇稍分,輕聲道:「嫂嫂啊,將那人弄死。然後,幫懷袖告訴林佳氏——她,做夢!」

  「我省得,定然……幫二少奶奶辦好此事。」

  孫連翹身子都冷了半天,瞧著顧懷袖笑顏如花,卻覺得搭在她手背上那張二少奶奶的手,枯骨一樣冰寒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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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五章 掌摑宣戰

  顧懷袖坐在屋裡仔細地想了想,似乎自打張廷玉說「爺給你撐腰」之後,她就越來越肆無忌憚了。

  所以見到張廷玉走進來,她忽然道:「你往門口站。」

  張廷玉知道顧懷袖剛剛送走了顧貞觀,孫連翹留下來再看看顧懷袖,畢竟兩府裡女眷走動比較方便。而今剛走進來就被她喝止住,頓時疑惑:「怎麼了?」

  「……」

  顧懷袖暫時沒回答,她盯了張廷玉半天,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張廷玉不由得疑惑,回頭一看阿德:「阿德,爺今兒可有不妥之處?」

  阿德連忙搖頭跟撥浪鼓一樣。

  這可怪了,沒什麼不妥之處,顧懷袖幹什麼一直盯著自己?

  「懷袖?」

  「叫你別動,你還敢動?」

  顧懷袖重重將茶杯一放,眼見著就要翻臉,屋裡屋外的丫鬟們都愣住了。

  張廷玉跟阿德也都是齊齊一怔。

  豈料,下一刻她眼光就微妙了起來:「好了,你進來吧。」

  張廷玉簡直覺得莫名其妙,沒好氣地走進來,笑得無奈:「又研究出什麼整人的招數兒來了?」

  「我哪兒有那麼壞心腸。」

  頂多就是整個人都是黑的罷了。

  顧懷袖伸手一扯他腰上玉珮,卻讓他俯身下來,距離自己近了,微微一笑:「二爺,你近來英俊了不少,想必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

  一口氣噎在胸口,張廷玉真是氣樂了。

  「你今兒莫不是吃錯了顧少奶奶給你開的藥?」

  「哪兒能呢?」

  顧懷袖說的可是真的,張廷玉是春風得意。

  她只是忽然覺得,有這麼一個人站在自己背後真好。

  由著她性子胡來,她這人很懶,懶得去算計誰,懶得去避讓誰,誰要用腳來踩她,顧懷袖興許也懶得費盡心機去琢磨圈套。

  她喜歡懶惰一些,誰要踩她,她就打誰的臉。

  不用思考,直白,簡單,粗暴。

  就是這麼任性。

  顧懷袖琢磨了一下,問他道:「你腰好嗎?」

  「……」

  「噗……」

  前面是沉默的張廷玉,後面是忽然噴笑出聲又竭力忍住的阿德。

  張廷玉回頭就叱道:「再笑割了你舌頭,趕緊地滾!」

  阿德「哎」了一聲,「小的這就滾了。」

  說完一溜煙地退出去了。

  屋裡終於沒人了,張廷玉危險地埋下自己的身體,靠近了她,微微地磨著牙,兩手撐在她坐著的椅子的兩扶手上,把顧懷袖整個人都圈進去。

  「我的二少奶奶,你知道有的話,是不能問的嗎?」

  顧懷袖原不是那個意思,只譏笑他:「你滿腦子除了那事兒就沒裝別的了!」

  「別撩撥你家爺,現在火氣正大著。」

  張廷玉這是實話,大實話。

  此時此刻,時時刻刻火氣都大。

  顧懷袖臉頰飛了一片紅,一雙眸子瀲灩得很:「二爺有腰力,我問的不是這個。」

  「不是這個是哪個?」

  哪有女人家問男人腰的?她怎麼不問腎呢?!

  張廷玉險險要被她給氣暈倒。

  顧懷袖很自然地岔開話題:「你說為我撐腰,腰桿不硬,一撐就倒,我可沒膽子出去囂張跋扈……萬一我打了人家的臉,人家給我打回來,我面子往哪兒放?」

  她一如既往地虛榮著,談話間也從來不顧忌這些。

  張廷玉只覺她又可愛了許多。

  兩手撐著,他就著這姿勢,聲音瘖啞而暗昧:「如今在這府裡,你張二少奶奶就是只螃蟹……」

  「可這螃蟹想橫行天下九州,野心太大怎麼辦?」

  顧懷袖直接用了他當年對的那一副對子,眼巴巴望著他。

  張廷玉好笑道:「你這野心,太大,不合適,早早地用鐵錘敲碎比較好。」

  「你倒還記得……」她歎了口氣,「做臣子的,要橫行天下九州太難了,咱就八州吧。為了我的面子,二爺得要努力,回頭您這腰要硬不起來,面子可不是妾身丟了的……」

  拉長了聲音的揶揄,讓張廷玉更想要辦掉她。

  只可惜,還得忍。

  他湊在顧懷袖耳邊說了一句話,顧懷袖耳根子一紅,秀氣拳頭一握便捶他胸口,「滾。」

  阿德在外頭道:「二爺,前院通報,說周大人來看您了。」

  周大人,周道新如今也是個官兒了。

  張廷玉只得歇了心思,一咬牙去了,回頭卻道:「晚上再見。」

  見?

  見你個大頭鬼啊!

  顧懷袖甩了對白眼。

  她的腿也是孫連翹在治,很明顯,太醫院院使的女兒比別家的大夫好多了,藥方子為謹慎起見已經找了多家的大夫來看看,張廷玉親自過問,不曾有問題。

  這些天各房送了不少東西來,顧懷袖剛剛回來,事情還是由三少奶奶管著,事情從上到下似乎都沒有什麼改變。

  天氣一日一日變冷,張二爺跟二少奶奶還是整日裡秀恩愛,整個二房倒成為張府裡最熱鬧活潑的所在。

  看著二少奶奶腿是不便,可時不時能想出些新奇的遊戲來,玩膩了就教給下人們,引得別的房裡的下人也都來學。

  漸漸地,張二少奶奶的名聲就越傳越遠了。

  這些都是小伎倆,顧懷袖也就隨意宣傳宣傳自己,再叫人恩威並施地吹噓一番又恐嚇一番,自然有不少二傻子被她嚇住。

  調養到十二月初,冬日裡天氣寒冷,顧懷袖的腿倒是真的漸漸好了起來,比預想的要快多了。

  如今只要丫鬟一個在旁邊扶著,便能走動,不跟當初一樣吃力。

  不過孫連翹還是如臨大敵,只說今冬千萬別凍著,最怕留病根兒,遇上什麼天寒陰濕,以後有得她受。

  也是這個時候,顧懷袖覺得,孫連翹還是醫者仁心。

  她將自己放在「醫」這個位置上的時候,宅心仁厚;可她一旦成為孫連翹,該使的手段和算計,一樣不少。

  比如今日,孫連翹又從顧府來了,坐下剛端茶,便說了一句:「事情辦好了。」

  這說的是當初那個中間人的事情。

  若沒有人居中聯絡,斷斷無人能將宮裡的消息帶出來。

  顧懷袖忍不住地想那幾枚翡翠扳指,都是這幾年四阿哥從京城這邊過去的。

  她怕只怕這一位四爺也看中了林佳氏,別兩姐妹最後在一個爺手底下做事就成。

  不過想想,林佳氏野心大,又已經成為太子的人,更有了太子的子嗣,即便跟四阿哥有什麼關係,怕也以為他是太子的心腹。

  成不了氣候,就是在一切結束之前,會有一定的危險罷了。

  她派人來聯絡顧貞觀,如今顧懷袖讓孫連翹弄死了中間人,且看林佳氏還能使出個什麼伎倆來。

  顧懷袖已經將最不客氣的話叫人帶給了她了,這兩個人之間已然沒有再保留著外頭那一層窗戶紙的必要。

  撕破臉便撕破臉,誰還怕誰啊。

  而今聽見孫連翹這平靜的一句話,顧懷袖笑容更甚:「嫂嫂真是個好人。」

  孫連翹幾乎毛骨悚然,她歎了口氣:「張二少奶奶快別這樣說,我自覺是個劊子手。」

  「嫂嫂若不當這劊子手,回頭來咱們就要上斷頭台了。」

  她和和氣氣,說出來的話卻給人一種驚心動魄的感覺。

  眼見著又要到年關,院裡院外都有不少人走動,顧懷袖也不把話說得很開。

  她道:「你且候著吧,不過我看孫院使大人在宮裡怕也步步為營呢……」

  意有所指的一句話。

  孫連翹心頭一跳,顧懷袖悠閒地捏了她的手,這麼輕輕地寫了幾個字,孫連翹看沒看清她是不清楚,可她寫了,看不看清、想不想看清、能不能看得清,可不是顧懷袖能決定的了。

  她開始覺得自己變得有些可怕。

  似乎是江南的日子太順心,以至於剛剛回京城,一見到這久別了許久的京城,整個大清功名利祿場的最中心。

  皇權的集中地……

  更也許,是因為孤獨。

  她跟張廷玉兩個人的孤獨。

  孫連翹著實沒想到,掐著自己的手心,似乎想要將顧懷袖那指尖在她手心裡留下的細細痕跡給消磨去。

  她暫時沒說話了。

  這時候,外面正好有人進來了。

  顧懷袖這是搬了一張躺椅在外頭看梅花呢,就在走廊下台階邊,腿上搭著厚厚的毛氈,還揣著手籠又握著手爐,一點也不冷。

  來的這丫鬟似乎見過幾面,雖是新年打扮得也格外濃艷了幾分。

  到二房來搔首弄姿?

  顧懷袖一下想起來了,這不是吳氏身邊的那個丫鬟嗎?

  長安沒了之後,王福順家的原也伺候得過來,可這丫鬟還是到了老夫人的身邊。

  王福順家的把柄還在顧懷袖手裡掐著,甭看只是那麼小小的一撮,有時候真跟蠍子尾巴尖一樣要命。

  王福順家的敗就敗在被顧懷袖拿捏著這小小的一點差池。

  怕是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竟然叫了個看似穩重的丫鬟來伺候老夫人,往後有什麼錯處都有人背黑鍋了。

  王福順家的,這心思也有意思。

  顧懷袖想著,一下笑容滿面:「這不是老夫人身邊的妙慈姑娘嗎?」

  妙慈瞄了顧懷袖一眼,她伺候在老夫人身邊有約莫四年了,別的沒聽說,光聽老夫人時不時抱怨一下二房,自打二房回來之後更是頻頻說道。

  吳氏頗喜歡妙慈,只覺得她跟長安一樣得自己的心。

  現在,妙慈也是老夫人的心腹,她以老夫人為自己的主子,肯定事事都向著老夫人。

  這會兒便對著顧懷袖有禮地一彎身:「老夫人說,臨近過年了,叫庫房那邊給撥了些許的小物件下來,雖不是太過名貴,可好歹是府里長輩們一片心意。二少奶奶在江寧多年,怕已經不瞭解如今京城時興的東西了,您看看這一盒——」

  這是剛剛從庫房那邊取回來的一隻較大的錦盒,她說完,便踏上了台階,躬身請顧懷袖打開。

  顧懷袖卻懶得動手:「青黛,你來。」

  妙慈面色一變,皺了眉,卻忍了沒說話。

  看樣子打聽到的二少奶奶有囂張跋扈之名,果然不假。

  如今見她這架勢,竟然像是去了江南修身養性幾年都沒學好,便已經是暗暗看輕了幾分。哪有女人家這樣不嫻靜的?

  顧懷袖看的人太多了,去江南那幾年見識過的東西把後宅這些人多多了,她的心計只有往深了長,從沒個變淺淡的可能。

  現下一見妙慈眼珠子轉,她就知道她心底是什麼鬼主意。

  可青黛已經上來,奉命打開了盒蓋。

  顧懷袖一瞧見裡面的東西,便是眼睛微微一瞇,一對缺了角的如意仙鶴延年佩?

  妙慈低著頭,並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她只是從庫房取來的東西,奉命來的。

  顧懷袖雙手撐著扶手,唇邊的笑意加深了,卻慢慢地起了身,竟然穩穩站在地面上,高出了妙慈一大截。

  她笑:「缺了角的仙鶴還怎延壽?死丫頭是不讓人過個好年了。」

  說罷,高高揚了手就是不留情的一巴掌!

  「啪!」

  太出乎人意料了,走廊前後所有的丫鬟都愣住了,孫連翹更是從沒見識過顧懷袖掌摑別人,這會兒一下就站了起來,打翻了手邊的茶杯。

  妙慈「啊」地驚叫一聲,驚恐地朝著旁邊一跌,竟然骨碌碌地滾下台階,額頭一下撞在了台階角上,立時見了血。

  「妙慈姑娘!」

  「快看看,這可是老夫人身邊的人!」

  不少人趕緊衝了上去扶人。

  顧懷袖剛剛起得急了,腿有些酸,又慢慢坐下來。

  她不發話,自然有人幫她說話。

  青黛上前了半步,笑道:「又不是咱們院裡的丫鬟,緊張個什麼勁兒?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是別家院裡的奴才呢!」

  那些人的動作頓時止住,面面相覷,退了回去。

  妙慈沒暈,一臉的驚恐,望著顧懷袖。

  院門口,王福順家的端著一隻錦盒趕緊走進來,一面走一面道:「妙慈姑娘呢?她拿錯錦盒了!喲——」

  腳步一下頓住,王福順家的停了一下,才慢慢挪上來,似乎被這場面嚇住了。

  實則,比這個更凶殘的場面她已在同一個人面前見過無數次。

  王福順家的恭恭敬敬在台階下面行了個禮:「二少奶奶,妙慈帶錯了錦盒,您別生她的氣,就是個才來不久的小丫頭片子。」

  顧懷袖端茶,擺了擺小指:「青黛,去。」

  青黛下去接了王福順家的遞上來的錦盒,只道:「少奶奶,這個是對的。」

  「得,收下吧。」她笑一聲,「王媽媽記得替我謝過了婆婆,就說兒媳記掛著她。」

  王福順家的有些為難地看了還趴在一邊沒起來得妙慈,「那妙慈姑娘……」

  「哦,似乎磕破了頭?」顧懷袖似乎這時候才瞅見,頓時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卻又道,「抬她回去吧,我見不得打打殺殺、血血腥腥的。抬回去,就跟老夫人說,人是我打的。」

  聽見這話的眾人,齊齊打了個冷戰。

  要出事,這是要出大事啊!

  二少奶奶這是公然要跟老夫人叫板了!

  王福順家的不敢說什麼,連忙叫人捂了一下想要哭出來的妙慈的嘴,將人抬走,這才恭恭敬敬又給顧懷袖行了個禮,離開了二房。

  轉眼消息就跟長了翅膀一樣飛變了全府。

  有個新來的小丫鬟有些怕:「二少奶奶怎的這樣嚇人?」

  「這你就不懂了吧?不嚇人那還是二少奶奶嗎?」回答她的人,有些自詡為老人的得意,「打她都是榮幸的,咱二少奶奶當年的本事可大了,我同你細說一番……」

  回來了,煞星一樣的二少奶奶回來了。

  帶著她那臭名昭著的大耳刮子,真是又讓人懷念又叫人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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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六章 鼻青臉腫

  吳氏正想著今年過年的事情,還要給廟裡上個香。

  身邊就站了個小丫鬟,她想著要給張廷璐那裡塞幾個,到底是她最心疼的兒子,不能虧待了。至於老大,塞也塞不進去的,最棘手的還是老三。

  她心裡總是跳得厲害,自打張廷玉回來就膽戰心驚,每一日做夢都要夢見當初張廷瓚落水時候的場景。兄弟兩個人根本就是克著的,要真出了什麼事……

  「我怎的生了這樣命硬的兒子……」

  她忽然痛恨自己起來。

  吳氏琢磨著:「過幾日要請一尊佛,回來去去晦氣,給老大鎮鎮……」

  事情還沒琢磨出個好歹來,外頭就忽然亂了。

  吳氏聽見人喊著什麼,細一聽才覺得不對勁。

  「快,快,這怎麼就見了血了?」

  「抬進來,趕緊抬進來。」

  「抬什麼啊抬,人又沒出事!」

  「妙慈姑娘,您還好吧?」

  ……

  妙慈?

  妙慈出事了?

  吳氏一下就站了起來,走到門口,嚇得倒吸一口涼氣:「我不是叫你去幫著老三媳婦兒那邊分發給庫房的年節禮嗎,你怎地這樣了?」

  妙慈所有的委屈,終於在這一剎那爆發了,她「撲通」一聲,給老夫人跪下來磕頭:「二少奶奶蠻不講理,不問青紅皂白,將奴婢一巴掌摔在地上,奴婢這才磕破了頭,還求老夫人為奴婢做主啊!」

  王福順家的只站在一邊沒有說話,她輕輕捏著帕子,瞧著吳氏的臉色,盤算著這府裡的局勢。

  這兩年妙慈的地位,就跟原來的長安一樣,只是說實話,從王福順家的這裡來看,她覺得妙慈狠毒有餘而智計不足。這個時候就因為一巴掌要跟二少奶奶叫板,太不明智了。

  罷了,反正這件事……

  她看那一位就根本沒有偃旗息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思。

  鬧吧鬧吧,總得要鬧出個結果來的。

  早在聽說二少奶奶要回來的時候,王福順家的便預料到了今日,卻沒想到有這麼快。

  妙慈是誰的人?

  吳氏的人!

  這才到二少奶奶跟前兒辦了這麼一回事兒,竟然就被人打了回來?還臉上受了傷?

  這就是打吳氏的臉啊!

  二少奶奶人根本不帶遮掩的,就那一句話:去告訴老夫人,就說人是她打的。

  嘿,天下有這樣惡的兒媳婦,也是少見了。

  不過沒有那個因,何來的那個果?

  顧懷袖剛剛進門的時候,吳氏但凡稍給二爺與二少奶奶一點臉面,又何至於落到如今這個局面上?

  王福順家的想了很多,不過還是站著不動聲色。

  只有下面的妙慈,已經哭成了個淚人。

  吳氏一見這小姑娘哭,心都疼了。

  「你且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看老二媳婦刁蠻,怎麼……」

  這件事太令人更不敢相信了,所以吳氏還心存疑慮。

  不料,妙慈哭道:「老夫人您有所不知,奴婢去庫房取了錦盒,便送去了二少奶奶那,結果剛剛打開錦盒,二少奶奶便說那玉珮缺了個角,不由分說就給了奴婢一巴掌……」

  王福順家的接道:「老奴方才去庫房走了一遭,才發現妙慈姑娘拿錯了錦盒,追過去的時候已然來不及了……」

  這算是默認了事情。

  吳氏氣得狠狠一拍桌,桌上的茶器全都蹦了一下,她怒聲道:「反了!真是反了!這麼好的一個姑娘,生生叫她個毒婦給弄破了相!這府裡到底是誰在做主!」

  屋裡屋外人人都膽戰心驚起來,王福順家的還沒來得及阻止,便聽吳氏喊道:「去,去把府裡上下的媳婦兒都給我叫出來,所有的丫鬟婆子奴才都去!大少奶奶跟三少奶奶也來,叫人給我去二房請人,我倒要看看,她二房到底要怎樣!」

  老夫人似乎覺得這還不夠,依著顧懷袖刁鑽的脾性,人家叫她來,她不一定來,必定要逼她才行。

  想著,吳氏眼神一陰:「叫上三五個粗使婆子,她不來,就給我把人拉來!」

  這可夠狠了,王福順家的都心跳驟停了一下,下面的妙慈卻是得意一笑。

  她一個丫鬟,代表著的可是主子的臉面,二少奶奶又算是什麼東西?竟然敢在那麼多人面前打老夫人的臉?

  這一下,連忙有人去叫外頭的粗使婆子。

  粗使婆子,個個都是幹粗活兒的,沒主子的特許,不能往屋裡走,一則沒教養,二則五大三粗難看得厲害。

  現在叫這些人去請顧懷袖,看著可嚇人得很。

  各房這邊先得了消息。

  大少奶奶陳氏這裡還在逗弄淑慧小姑娘,這是姨娘馮氏的女兒,現在養在陳氏膝下,解她幾分寂寞之苦。

  正用撥浪鼓逗她玩兒呢,汀蘭似乎見到什麼,撩了簾子出去,回來便寒著聲氣道:「二少奶奶闖了大禍了。」

  陳氏手中動作一頓,東西已經被小姑娘搶走了。

  她抬眼:「怎地了?」

  「二少奶奶打了老夫人身邊的妙慈,妙慈摔下台階,磕破了額頭,都破相了,現下老夫人火氣正大,要拿捏二少奶奶呢。」

  「她也是,現在自己腿沒好,就鬧事。」

  陳氏皺眉,「這件事與我們又有什麼相干?」

  「老夫人那邊說了,府裡上下的丫鬟都要過去看,怕是……」汀蘭又不敢說了。

  陳氏道:「三堂會審?端怕是她要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顧家的三姑娘、如今的張家二少奶奶,若是那麼好拿捏,還在這裡待個什麼勁兒啊?

  陳氏又不是沒從張廷瓚那裡聽到些話,他說得隱晦,只說那是個能跟宮裡的爺們叫板的狠人,料理一個張府真不在話下。吳氏跟她抬槓,沒好果子吃。

  她當時聽了張廷瓚這話,便已經隱隱約約心驚。

  有這麼一句話,裡頭藏著的意思實在是太多了。

  張廷瓚告訴她,無非是好意提醒,府裡的事情千萬別招惹顧懷袖太多。吳氏啊……

  「咱們看看去。」

  陳氏摸了摸淑慧的頭,便叫奶娘抱了下去,略收拾了頭面,這才出門。

  那頭的三少奶奶小陳氏也得到了消息,這會兒差點笑得扔了手裡的茶杯:「哎喲,我還當她二少奶奶多年不見回來長本事了,沒料想竟然做出這樣的糊塗事兒來。就算她再厲害,也不過是個兒媳,跟老夫人較勁兒哪兒能有什麼好果子吃?」

  身邊的丫鬟們素知二少奶奶跟三少奶奶不和,這會兒也幸災樂禍起來。

  到底還是想要去看戲的,小陳氏巴不得顧懷袖自己作死,把老夫人給得罪狠了,這兩年這死老太婆壓著她作威作福,讓她跟二少奶奶對著幹,她就在一旁看戲,時不時加一把火。

  這樣想著,小陳氏頓時高興起來。

  雖則顧懷袖曾經對她有那麼一丁點的恩惠,可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小陳氏完全沒有任何的心理障礙,開開心心樂樂呵呵地就收拾得光鮮明媚朝著上房去。

  她與陳氏是在花園前面碰頭的,一個笑容滿面,一個淺笑淡淡。

  陳氏自然看出了小陳氏的幸災樂禍,她跟小陳氏一起走,便道:「看在你是我堂妹的面子上,我才提點你,別去招惹不該招惹的人。」

  瞧著二房那倆主兒,哪一個像是善類?

  小陳氏只笑陳氏這兩年沒孩子,又常年窩著沒事兒做,竟然也變得這樣畏首畏尾。

  她冷笑一聲:「大少奶奶照顧好淑慧就成了,府裡的事情不勞動你來操心。」

  汀蘭一聽小陳氏這樣不客氣,頓時就想上去說話,不料陳氏微微一笑,卻一按汀蘭,道:「話已至此,我已仁至義盡,你若不聽,我便再無辦法了。」

  兩個人已經到了吳氏這裡,前後進了門。

  小陳氏一看到妙慈那模樣就暗笑了一聲,前一陣聽說老夫人有將這個丫鬟塞到張廷璐屋裡當妾室的意思,現在看見妙慈這樣,小陳氏一顆心頓時放了下去,高興了一陣。

  「兒媳們給婆婆請安,婆婆今兒是怎麼了?」

  她掐著嗓子,看似善解人意得很。

  吳氏坐在上首位置,冷笑了一聲:「你們且先坐下吧,裡裡外外丫鬟婆子們都來了吧?」

  「回老夫人的話,都來了。」

  屋裡屋外,黑壓壓的一片都是人,出了什麼事兒,大家都知道,只是覺得這件事不一定能解決。

  人人都戰戰兢兢,知道府裡肯定要出一樁大事。

  吳氏聽見說人都來了,又是一聲冷哼:「二兒媳婦還沒來嗎?」

  「粗使婆子已經去請了。」

  王福順家的出來說了一句。

  她們這裡一大屋子的人,就等顧懷袖一個呢。

  這會兒,粗使婆子已經要到院外了。

  一個個老氣橫秋,面皮都黑得不成樣子,一雙雙手因為常年幹粗活而有些皴裂,走起路來跟外頭的男人一樣。

  她們這幾個婆子一過來,屋外的丫鬟便立刻進去報信了。

  張廷玉剛剛從家學收拾了東西回來,身邊跟著阿德等幾個小廝,沒想到還沒進自家圓門,竟然就看到這些個烏糟東西。

  他眉頭一皺:「阿德,上去問問是出什麼事兒了。」

  阿德躬身領命,正待去問,前面那幾個婆子便已經開口了:「老夫人有話,叫你們二少奶奶去聽訓!」

  聽訓?

  張廷玉回來,已然不怎麼去想吳氏的事情,現在說什麼去聽訓?

  他一擺手,召回了阿德,自己朝著前面走去。

  外院的丫鬟們直接將婆子們攔下了,喝道:「哪裡來的這樣烏糟的粗使婆子,院子裡也是你們進得的?」

  那幾個婆子從沒有過這樣長臉的時候,她們要對付的可是府裡的二少奶奶。

  打頭那個婆子上去就照著丫鬟甩了一巴掌,粗使婆子力氣最大,一下就將丫鬟摔到地上,婆子一口氣啐到她臉上:「呸!個賤蹄子!老夫人的話你也敢不聽?不怕在這裡告訴你家二少奶奶,她不出來,若要奴婢們去請,可就是直接拉出來了!」

  那時候丟臉,就別怪她們不客氣了。

  被打了的丫鬟即便只是在屋外服侍的,有哪裡受過這樣的委屈?

  當下便伏在地上,捂著自己腫起來的臉,嗚嗚地哭起來。

  「要請誰啊這是?」

  張廷玉邁著步子,悠然地走近,身後跟著的幾個小廝聽見這聲音都抖了抖。

  二爺怕是要發火了。

  阿德已經跟後面人使了眼色,旁人若不懂二爺,那沒所謂,他阿德可清楚得很。

  二爺把二少奶奶捧在手心都怕摔了,含在口裡又怕化了,整日裡不提個幾遍心裡不舒坦,這些個該死的婆子竟然羞辱到二房門前來?

  呵呵,作死也要找對地方啊。

  找對地方,興許還能有個全屍。

  到這兒?

  嘖,死法只有一個。

  粗使婆子沒想到二爺竟然也來了,頓時有些懼怕起來,不過有老夫人在背後撐腰,她們不怕。

  「給二爺請安,二爺有所不知,老夫人說了要教訓教訓二少奶奶,叫奴婢們請她去。」

  「哦,我家二少奶奶現下沒工夫搭理你們,都滾吧。」

  張廷玉抬腳就朝裡面走,給旁邊的丫鬟打了個手勢,讓把剛剛被打的丫鬟給扶起來。

  豈料,粗使婆子得寸進尺,狠聲道:「二爺莫要為難奴婢們,府裡誰說了算,您得要弄清楚。老夫人已經請了府裡上上下下幾乎所有的丫鬟婆子去,想跟二少奶奶說道說道——」

  張廷玉懶得搭理,僅有一個字:「滾。」

  淺淡一個字,叫婆子們一張臉都成了豬肝。

  粗使婆子們雖知道事情棘手,可辦不好老夫人的事情也要遭殃,乾脆直接推開攔在外面的丫鬟,就要朝裡面衝,她們拉拉扯扯的,倒讓院外這些個細皮嫩肉的丫鬟尖聲叫了起來。

  外面一下就亂了。

  張廷玉頭也不回,跟阿德一擺手,「都打出去,打死了算爺的。」

  阿德「哎」了一聲:「小的明白了!都給我抄傢伙!」

  後面幾個小廝頓時明白過來,二爺輕易不跟人翻臉,一翻臉之後就不要臉了。

  對付幾個粗使婆子算什麼?

  阿德自己上去護住外頭一個丫鬟,抬手就是一巴掌,娘誒,老看二少奶奶抽人大耳刮子,一直聽著沒什麼感覺,今兒自己上手,爽啊!

  「啊!」

  粗使婆子慘叫了一聲,嘴角都流了鮮血,臉上火辣辣地疼了一片。

  院外一下亂了。

  男人們的力氣可不小,三下五除二地就收拾了外頭的婆子,抽她們耳光都算是輕的,遇上老頑固,直接拿了一旁的棍子往身上打,打折了腿都不要緊!

  那些個剛剛還趾高氣昂的婆子哪裡想到二爺竟然不是個文明人,說動手就動手,哭天喊地滿身都是傷,就在雪地裡頭滾來滾去地嚎叫。

  一個小廝道:「打完了怎麼辦?」

  阿德兩手往袖中一揣,尋思了一下,回頭看一眼,二爺都進屋跟二少奶奶溫存去了,這些人在這兒未免也太掃興,乾脆道:「二爺都說打死了算他的,這些人哪兒來的還是滾哪兒去,抬回去扔到老夫人面前去吧!」

  眾小廝丫鬟齊齊打了個冷戰:阿德哥,您最近真是越來越有范兒了啊!

  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拖著那些婆子就走,一直來到吳氏屋前,把哀嚎之中的粗使婆子往台階前青石板地面上一摔,跟扔麻袋一樣。

  砰、砰、砰、砰……

  婆子們鼻青臉腫地歪在地上,哭喊聲震天了。

  「老夫人要為奴婢們做主啊……」

  「反了天了……」

  「哎喲!疼死奴婢了!」

  ……

  吳氏心頭一跳,聽見外頭聲音,便趕忙朝外面走,一站在台階下面,看見那些已經看不出人樣的粗使婆子,頓時眼前一黑,險險要栽倒在地。

  她身邊的頭上纏了白布的妙慈連忙來扶她:「老夫人您當心了。」

  吳氏卻跟沒聽見一樣,急聲厲斥:「這是做什麼呢!誰做的,到底誰這樣大的膽子竟然敢將我院子裡的人打成這樣!」

  一個小廝站在後頭,畏畏縮縮地,特靦腆特羞澀,低聲道:「回老夫人的話,二爺說了,打死了這些狗東西,算二爺的。不是小的們想出手,要出了事兒您找咱們二爺去吧。」

  二爺……

  張廷玉?!

  吳氏恨不能抓頭大叫起來,「一個刁婦,一個逆子!要反了天了!逆子!逆子!!!」

  反了天了又怎樣?

  二爺二少奶奶還在屋裡咬耳朵呢。

  「我在裡頭都被你嚇住了。」

  「吵得人心煩,索性打出去。」

  張廷玉捏了捏眉心,表情卻帶了幾分奇異的嘲諷。

  顧懷袖一笑:「你說一會兒還會不會有人來請我?」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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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9 00:40:58 |只看該作者
第一零七章 女人的原罪

  張廷玉一點都沒著急,顧懷袖也沒著急。

  兩個人坐在屋裡說著話,沒一會兒青黛憋著笑過來通報消息:「二爺,二少奶奶,那邊都已經鬧開了,您是沒看見呢,那幾個婆子就在地上滾來滾去,笑死奴婢了……老夫人臉黑得跟鍋底一樣,她們正商量著怎麼叫您過去呢。」

  顧懷袖斜了青黛一眼,輕輕地敲了敲棋盤,笑道:「等她們想吧。」

  估摸著,現在吳氏那群人正在頭疼。

  這一點,顧懷袖這邊的人果真是猜的分毫不差。

  吳氏頭疼,頭疼欲裂啊,根本沒想到自己生下來的兒子竟然敢這樣跟自己作對。即便是當初那些時候,也沒有過這樣誇張的。

  她一直覺得張廷玉是個和順的人,雖然命硬,可從來不會頂撞自己。

  可自打娶了個刁婦,整個事情就已經完全超出了眾人的想像。

  吳氏可是整個府裡的老夫人,是當家的主母啊!

  下面二爺竟然敢叫人直接打了這些人,要知道今天的事情怎麼說也是二少奶奶不對啊!二少奶奶先打了老夫人身邊的掌事丫鬟,現在竟然還打了老夫人派過去請她的人?!

  這真是要逆天,要逆天,要造反啊!

  下面多少人抹了一把冷汗啊。

  吳氏憋得喘不過氣來,叫了另外幾個丫鬟去喊,結果還是被人打回來,賞了好幾個耳光,這一回卻不知道到底是誰叫打的。

  只知道這幾個丫鬟剛剛靠近二房,還沒進去,就被人扇了好幾個耳光,哭哭啼啼地回來了。

  滿堂人都是倒吸一口涼氣。

  陳氏暗歎,只覺得顧懷袖這脾氣真是大得嚇人,誰的面子也不給。

  若真是誰惹了她,倒也不是怕她有什麼本事,只怕顧懷袖這一股子能豁出去的狠勁兒,興許顧懷袖自己最後也不好受,可她能先讓招惹她的人不好受了。

  這也算是一種另類的本事了。

  還好,她跟二少奶奶之間沒什麼仇怨。

  陳氏好笑於自己心頭這暗暗的慶幸,又擔心起小陳氏來了。

  小陳氏還以為自己能繼續看好戲。

  現在只不過是顧懷袖還沒來,她就不信二少奶奶能夠一直不來。好歹這裡還是張府,即便囂張也是要有個限度的。

  小陳氏掐著嗓子開口:「婆婆啊,我看是二嫂身子不大好,來不了,這幾年都沒個孩子,她心裡著急了吧。不過如今出了這樣大的事情,二嫂不來也不好,正所謂是事不過三,您是婆婆,若是兒媳婦喊了第三趟都不來,那可不是您的錯了。」

  若是召喚再三,顧懷袖還不來,那就是不孝。

  這一次,吳氏似乎已經對被自己派過去的人被打回來這種事情麻木了,她懶得看誰在只面前哭哭啼啼,只叫那幾個丫鬟全都滾下去,最後目光從妙慈的身上落到了王福順家的身上,道:「王福順家的,辛苦你去跑一趟,別的不說,先將老二媳婦給叫過來再說不遲。」

  王福順家的心頭一跳,可沒想到這件事竟然落到了自己的身上。

  可是擋著這麼多人的面,她也不敢拒絕,並且她在老太太的心目之中也是大大的心腹一枚,如今怎麼能夠怯場?

  所以王福順家的只能一躬身,硬著頭皮上了。

  王福順家的從擠滿了丫鬟的院子裡離開,就帶了兩個小丫鬟,一路往二房走去。

  二房的人遠遠就見到王福順家的了,跑去通傳,顧懷袖一聽,「這回倒是她來了?」

  張廷玉奇怪:「這人又怎麼了?」

  「不怎麼,二爺你該忙什麼還是忙什麼吧,我要跟老夫人說道說道去了。」

  現在顧懷袖不是不敢去,只是要擺足了架子,最精彩的往往要壓軸才能上。

  她起身,小心翼翼地走動了兩步,一身玉脂霜白的緞裙外頭罩了一件水藍蝴蝶文右衽小褂,青黛給她取了一件銀鼠皮坎肩披在外頭,又搭了雪狐毛的圍脖,這才揣著手籠往外頭走。

  張廷玉歎氣:「爺這是真不招人待見,媳婦兒喜歡與人鬥,竟都不管我啦。」

  顧懷袖恰恰走到門口位置,聽見他這話便把腳步停下:「你若是這樣不要臉,回頭來仔細我開始收拾你。」

  張廷玉差點嗆住,正待要反駁,還沒問她準備怎麼收拾自己,顧懷袖便已經在一干丫鬟的簇擁之下朝著外面走了。

  王福順家的剛好到了台階前面,瞧見顧懷袖連忙一福身行了個禮,「二少奶奶,您這是……」

  「你不是來請我的嗎?」顧懷袖笑吟吟地去拉王福順家的那一雙微有皺紋的手,讓她起來,「方纔還想著自己穿什麼衣裳走,所以耽擱了一點時間,聽說老夫人那邊叫人請了我幾次,我倒不知道呢。」

  王福順家的面皮微微一抽,勉強跟著笑:「定然是那一起子丫鬟婆子沒盡心力,沒讓二少奶奶您知道這件事,不過您現在去也不晚。」

  「我是有幾年沒有在府裡,不知道府裡現在是個什麼樣子。」

  顧懷袖開始朝著前面的園徑走,腳步很輕很慢。

  她很珍惜現在這種感覺。

  「王媽媽,這種能走路的感覺挺好。腳踏實地,不用擔心自己什麼時候就只能一輩子躺在床上,出不來,看不見外面的世界,不知道什麼是春花秋月……」

  顧懷袖說的話,王福順家的不懂。

  可她似乎也沒有要王福順家的聽懂這些的意思,只道:「端怕,我是這府裡唯一一個已經去鬼門關走過一遭,又去閻王爺面前報過道的人。人啊,死過一次之後就什麼都看開了,什麼也不怕了。瞧我,說著說著就說遠了。」

  其實句句話都是意有所指啊。

  王福順家的扶著顧懷袖,另一邊是青黛,想起前頭顧懷袖的問題,於是道:「也是,您說什麼遠的呢。近處的事情還多著呢,件件都要您操心。」

  「也件件都讓我煩心呢。」

  顧懷袖補了一句,笑看王福順家的。

  王福順家的試探著道:「當家主母總是有當家主母的苦衷,甭管她怎麼折騰,下面的子女也不能將她給扳倒了啊。這些年沒過沒錯的,有錯也都是下面人的錯。」

  這是要拒絕了。

  「沒關係,你慢慢想,我先去看看今兒被我打了個的妙慈姑娘傷勢如何。」

  她話已經撂在這裡了,考慮不考慮得出來,就要看王福順家的怎麼想的了。

  說話間,已然到了前面。

  顧懷袖收了手,就由青黛扶著進去,倒是王福順家的跑快了兩步,去前面通報,裝出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道:「老夫人,二少奶奶來了。」

  這屋裡屋外之前都是竊竊私語,可聽見「二少奶奶」四個字,一瞬間就安靜了下來。

  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是不敢說話。

  所有人齊齊回頭看去,卻發現今兒的二少奶奶竟然是自個兒走過來的。

  小陳氏手中茶杯之中的茶水晃蕩了一下,臉色一白,眼神卻不由得狠辣了幾分,她竟然好了?

  這速度,未免也太快。

  只要顧懷袖一好,自己手裡那管家的權力,就岌岌可危了。

  她臉上不大好,別人也不一定好到哪裡去。

  看見顧懷袖的不少人,都悄悄埋下頭來。

  她們之中有一部分不會忘記,當初被顧懷袖拿捏著的把柄,如今看見二少奶奶艷色逼人地走進來,卻都不覺得美,而是覺得毒。

  江南出美人,溫婉賢淑,可顧懷袖從北方長大,眉眼之中多一種旁人難以企及的大氣。

  她走過雖是一小步一小步,別人卻都覺得她是昂揚著過來的。

  就是那種沉穩的一步一步,真跟踐踏在每個人心頭一樣。

  衣服的顏色很清麗,顧懷袖妝容卻是精緻的,食指手指甲還塗了鮮艷的蔻丹,是今兒早上閒著沒事兒干塗上的,如今不經意伸出來一晃,平添幾分亮色。

  顧懷袖這一張臉,真是讓人想要劃花的。

  奈何這二少奶奶太明白,女人美貌就是一種武器,尤其是頂尖的美人,越美越毒越鋒銳。

  能將所有比自己醜的人給比下去,讓她們一見了自己這張臉就日夜睡不好,吃不好,心裡怨毒至極又無法劃花她的臉;又能將大部分的男人給迷惑俘虜,從不缺少裙下之臣。

  嫉妒其者有之,怨恨其者有之,傾慕者有之。

  而嫉妒和攀比是女人的天性,一見到顧懷袖,心小的開始自卑,心大的開始嫉恨。

  偏偏顧懷袖很懂得利用這一切。

  二少奶奶花枝招展閃瞎人眼。

  不高興?

  不平衡?

  這不就對了嗎!

  要的就是你不舒坦我就舒坦了啊。

  心裡想著不著邊際的話,顧懷袖卻規規矩矩地走進來,翩翩給吳氏行了個禮:「兒媳倒沒想到這裡竟然有這樣大的陣仗,方一過來,就被嚇得腿軟,這不從門口走過來走花了許久呢。差點忘記給您問安,不知近日您心情身體可好?」

  在吳氏聽來,這一句無異於淬著毒汁的詛咒。

  「你還問我身體好不好,心情好不好?一見到你我都倒了八輩子的胃口了,哪裡還有半分的好!」

  她狠狠地拍了拍桌子,瞪視著顧懷袖,彷彿要將她給吃了。

  顧懷袖一副相當驚訝的模樣,輕輕一掩口:「您見了我渾身都不舒服,怎的還要苦苦見兒媳?這不是陷兒媳於大不義嗎?兒媳可不敢當!」

  「你!」

  吳氏挖了個坑沒把顧懷袖給埋進去,倒把自己給埋進去了,手抖了半天,「你,你……」

  「老夫人莫不是得了什麼病?手抖得厲害,臉色也不大好,旁邊丫鬟站著幹什麼呢,趕緊給老夫人倒杯茶啊!」

  她呵斥的是旁邊一個看著年紀很小的丫鬟。

  二少奶奶的氣場何其之強?

  整個廳內廳外沒人敢說話,每聽見顧懷袖呵斥一句,都要抖個半天。

  她是惡名在外,今兒又格外地惡,旁人如何能及?

  小丫鬟來府裡遲,只隱隱約約聽說過二少奶奶的名聲,若沒今天這件事,還不知道府裡有這麼位狠人。

  現在她被呵責了,哪裡敢怠慢?

  想也不想的就真上去給吳氏倒了一杯茶,吳氏氣得大罵蠢貨,「誰調教你的?沒長腦子啊?!讓你倒茶你就倒茶,人家讓你去死,你是不是也要去死啊!」

  顧懷袖可無辜得很,略一抿唇笑:「老夫人這話可說得不對了,叫她死是您去的,可不是兒媳叫的。兒媳經歷過了生死,覺得每個人活在世上都不容易,兒媳呢……覺著吧,人人都有應該承受的苦難。若是過得順風順水,一定不能太得意。因為兒媳心裡可不平衡呢!」

  太隱晦的直白了!

  又直白,又隱晦,眾人不知道怎樣形容自己的感覺了。

  且看二少奶奶巧笑嫣然地站在這裡說了小一會兒,眾人便都覺得自己背後開始冒冷汗了。

  這話什麼意思?

  你沒聽明白啊!

  二少奶奶是死過一回的人,她承受過的苦難夠多了,所以她覺得老天爺給人人都安排了苦難。若是你嫌棄自己如今的生活,覺得自己過得特別平安喜樂順順遂遂,就儘管招惹她去。二少奶奶保管讓您這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沒見著坐在上頭那老太太已經氣得快抖成篩糠了嗎?

  這就是典型的自己找不痛快啊!

  唉,何必呢。

  都是一家子……

  都是一家子才這樣「相互關照」呢,若換了個不打緊的人,顧懷袖也沒心思跟她嗆這麼多聲兒。

  她懶得理會吳氏的表情,過來便直接坐在了陳氏與小陳氏中間那個位置上,一端茶,涼的,抬手便往地上一扔,茶杯摔地上一聲「啪」地脆響,顧懷袖嫌棄道:「茶涼了,都說人走才茶涼,這人都還沒走呢,茶就涼,也不知道是詛咒我還是詛咒誰。」

  她這話惡毒啊,毒得吳氏都要暈倒過去了。

  屋裡伺候得丫鬟都要嚇軟了腿,一下撲倒在地上,哭著道:「二少奶奶饒恕,是奴婢考慮不周,忘記給您換上熱茶,二少奶奶饒恕啊……」

  王福順家的狠狠歎一口氣,只道顧懷袖這心思太黑。

  果真不像是要息事寧人的。

  說說這老夫人到底心裡想什麼呢,這一位哪裡怕府裡人的打壓和招惹?

  叫她來,那就不僅僅只是打了妙慈那麼簡單了,但凡這裡坐著的人,都要一塊兒跟著不痛快起來。

  二少奶奶一向是「我不痛快了誰也別想痛快」的性子……

  「還不趕緊收拾了地面,給二少奶奶沏杯新茶來!」

  王福順家的張羅著人去了,屋裡屋外也終於安靜了那麼一會兒。

  吳氏手指尖都氣冷了,這會兒反倒平靜下來,大約是已經氣得不知道該怎麼想了。

  她現在要考慮的應該是怎麼將妙慈這件事給處理好。

  前後人大氣都不敢喘一下,都知道後面肯定還有大事,只敢悄悄地平復自己的心情,二少奶奶說一句話他們心跳就快上一次,再不舒緩一下節奏這一顆心都要蹦出來了!

  妙慈站在旁邊,陰著臉,她方才照過了鏡子,額頭上傷了一小塊皮,眼見著好好的一張臉竟然就毀了,破了相,往後可怎麼辦?

  原本老夫人已經跟她許諾過了,倒是給挑一位爺,去爺們那兒當侍妾,現在她這樣,哪位爺還要她?

  妙慈委屈極了,眼底氤氳著淚意,終於適時地小聲抽泣了起來。

  這一下,所有人都看向了她。

  唯有顧懷袖,不緊不慢地看著這茶。

  說實話,這茶太難喝了。

  最兩年二爺手裡銀子太多,找不到地方花,只能時不時買些什麼血燕燕窩啊、明前茶啊、和田黃玉啊之類的東西回來消遣。

  好茶,顧懷袖喝了太多,即便是明前龍井在她嘴裡也就是那個味兒,如今喝著這不是哪裡來的普通龍井,太掉價,不能入口。

  她只看著,卻一口也不喝。

  那邊妙慈鬧起來,她也懶得看。

  反正火遲早要燒到她身上來,且讓咱這樣端著吧,做一個安靜的絕代佳人。

  妙慈卻在所有人面前,到了吳氏的面前,楚楚可憐地按著頭上那一塊染血的白綢,給吳氏磕了三個頭:「還請老夫人為妙慈做主,二少奶奶蠻不講理,奴婢是您屋裡的掌事丫鬟,不分青紅皂白就來打奴婢,奴婢心裡不服!」

  說完,又開始哭起來。

  哎喲,這多可憐啊,哭著多累啊。

  顧懷袖可不喜歡哭,若為著博人可憐而哭,還不如不哭,出來丟臉罷了。

  吳氏立刻配合地怒斥顧懷袖:「二兒媳婦,你可知錯?」

  「我哪裡有錯了?」顧懷袖一副不大明白的口吻,皺了眉頭抬起來,卻一看妙慈,「這一位就是剛才被我賞了耳刮子的妙慈姑娘嗎?老夫人,您怎能聽信這刁奴一面之詞?我知道老夫人念著咱們下面當媳婦兒的,一年到頭都不一定能得了副好首飾,遂叫人去庫房為大家取了新年禮物。可且讓諸位來猜猜,我收到的是什麼!」

  她一聲冷笑,就憑著這缺了角的玉珮,她沒打死這丫鬟都算是仁慈了!

  「青黛!」顧懷袖將茶杯端著,卻微微一側頭,喚了一聲,「給大家瞧瞧,咱二房收到的是什麼禮!」

  青黛不怯場,恭恭敬敬地蹲身行了個禮,「是,二少奶奶。」

  她從身邊丫鬟那裡捧出了方纔那一隻錦盒,打開了,便朝著地上一扔,「這是今兒晌午咱們二少奶奶收到的玉珮,一對兒缺了角的玉珮,寒磣誰呢,詛咒誰呢?奴婢伺候咱們二少奶奶這麼多年了,還從沒遇見過這樣荒謬之事。大過年的,誰收到這東西不晦氣不堵心?」

  「咱二少奶奶也不是缺東西的人,只是這東西是老夫人這裡送出來的,若是二少奶奶收了這東西一語不發,又把這玉珮戴出去見了人,可不是要笑掉大牙嗎?」

  眾人聽聞此言,齊齊打了個冷戰。

  好個口齒伶俐的丫鬟,二少奶奶身邊的人也是不凡啊!

  光是站在這麼多人面前的說話,口齒清晰又爽脆,還敢一字一句地刺老夫人,好膽氣啊!

  可聰明人就能想到,這背後鐵定是二少奶奶撐著呢。

  吳氏沒想到竟然被人倒打一耙,還說得頭頭是道。

  她強壓怒氣,喝道:「丫鬟不過是無心之失,後面不也將合適的錦盒送過來了嗎?為人歹毒之人,如何能做我張家的兒媳?動輒出手教訓人,哪裡來的這樣大的本事和規矩!教訓也就罷了,還讓人破了相,如此歹毒地要讓人姑娘嫁不出去,何等心腸?!莫不是當我半截身子已經埋進了土裡,好欺負不成?!」

  這話還真說對了,姑奶奶我就是看你半截兒身子埋進去了,所以特地欺負你來呢!

  顧懷袖冷笑一聲,涼颼颼道:「一句無心之失就能掩蓋一切的錯處,是不是我今兒殺了個人,明兒直接出門跟縣官自首,說我是無心之失,就能不砍頭了呢?聽著老夫人您言語之間這意思,彷彿是覺得兒媳有錯?」

  「不是你有錯,還能是誰有錯?!」吳氏立刻截道。

  「我何錯之有?您既然都說妙慈姑娘是無心之失,就不許兒媳是無心之失了不成?」

  顧懷袖可是吵嘴的高手,一句話能把人噎死個半天。

  她笑吟吟,不緊不慢道:「您方才說了,兒媳動輒教訓人也就罷了,想必這是不礙事的。只是說古一叫人破相,那可不是兒媳的錯了。兒媳啊,是無心之失,誰料到妙慈姑娘一個好好兒的人,挨了一巴掌竟然站不穩呢?不知道的還以為她跟我一樣身嬌體弱,方才患了腿疾呢!」

  明嘲暗諷,一番話說得妙慈臉上顏色變了好幾變,身子抖得厲害,只顫著聲音說:「二少奶奶你血口噴人!」

  顧懷袖端著茶,一點一點拂著茶沫,跟沒聽見一樣。

  眾人都是一愣,這是個什麼情況?

  青黛上前笑著解釋了一句:「妙慈姑娘,我們家二少奶奶不跟下人說話,要說話還請您叫主子們來。」

  裡裡外外丫鬟們都覺得嘔了一口血在心頭,這也太……

  太……

  欺人太甚了啊!

  可又有什麼辦法?

  二少奶奶就是主子,明知道你說話了,我就是不搭理你!

  你算個什麼東西?

  掌事丫鬟算個屁,就是個丫鬟罷了!

  該你倒霉的時候,還不是你倒霉。

  有本事爬到二少奶奶頭上當主子去,不然活該你受這窩囊氣!

  妙慈已經在氣暈的邊緣了。

  她抖,抖,抖,抖了半天,吳氏也完全氣傻眼了。

  「老二媳婦,你這也忒毒了,怎能血口噴人?不就是個丫鬟,你怎地跟她這樣計較?!」

  這一回,顧懷袖抬頭起來了,雲淡風輕道:「血口噴人?她不是跌倒了嗎?送東西不仔細也就罷了,還是個小姐身子丫鬟命,這倒說我歹毒,卻是沒理兒呢。」

  對,從頭到尾都說不過去。

  二少奶奶行事固然過分,動輒出手摔人巴掌。

  可你妙慈要是沒出錯誰來打你?

  打了你你若是站穩了,不就沒有破相這一遭了嗎?

  說白了,還是你自己作!

  不作你就不會死!

  整個廳中的氣氛已經完全僵硬了,原本要興師問罪的老夫人已經啞口無言,身邊也沒個人出來幫腔,更別提早就已經完全被二少奶奶嚇住的那些下人們了。

  吳氏是真砸疼了自己的腳,好不容易費心將一家子裡裡外外的丫鬟們都喊出來,要顧懷袖在這, 多人面前丟臉,殺了她二少奶奶的威風,哪裡想到竟然是把自己的臉湊過去,讓顧懷袖給打了。

  打了左邊還不夠,連著右邊也伸過去打了!

  遞過來的臉,不打白不打啊!

  顧懷袖又不是傻子,自然能打則打。

  沒有殺了顧懷袖的威風,反倒是讓她狠狠地逞了一回威風。

  府裡上下,誰不是欺軟怕硬?

  惡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

  二少奶奶書又惡又橫又不要命,誰敢上去惹啊?

  這是她們這邊幾個人為顧懷袖做了嫁衣裳!

  好在吳氏還有個貼心的三兒媳婦,這會兒小陳氏瞧見情勢不對,自然要上來幫腔。

  這會兒若能雪中送炭,吳氏這邊的好感自然是不用說了。

  小陳氏一把算盤扒拉得啪啪直響,當下便輕笑了一聲:「雖則沒二少奶奶的錯,可丫鬟畢竟也是人,如今她破了相,怎麼說也有二少奶奶您那一丁點的責任。我常聽人說,二少奶奶是個心腸仁厚的,不如賞她一條生路吧。」

  吳氏終於等到有人來解圍,簡直將小陳氏看成了是救星,生怕顧懷袖截過話頭就收不回去,便道:「可由什麼辦法?你說來聽聽?」

  顧懷袖也好了奇,不知道小陳氏如今智計如何,且聽她說。

  小陳氏盤算著,早年就聽說過這個妙慈是要給爺們當妾的,大哥張廷瓚那裡是塞不進去了,這兩年吳氏也往張廷璐這邊塞了幾個人,好歹姿色都不怎麼樣,也不得老夫人的器重。她自己又先生下了張若霆,地位便穩固下來。

  一切都還好,可若是再把妙慈塞進來,情況可不妙。

  如今妙慈太得老夫人的喜歡了,成日裡陪著,比誰都會討老夫人的歡心,便是她當年都沒這樣的手段。

  所以小陳氏要早早地杜絕了這一點。

  早聽說過顧懷袖跟張廷玉夫妻伉儷情深,卻不知若要進來一個外人,一個很得老夫人喜歡的妾室,又當如何?

  小陳氏就不信了,還有哪個男人不貪鮮?

  心裡想好了,小陳氏開口的時候也就透著一股子難得的從容。

  「婆婆,如今這妙慈姑娘無非就是破了相,愁嫁。您若是心疼她,賞他開了臉給爺們做個妾室不就成了?怕是二嫂讓妙慈姑娘變成這樣,也是心裡有愧疚的,不如就叫妙慈姑娘去伺候著二爺,想來不是兩全其美了?」

  吳氏聽了這話,可不是個好主意嗎?

  如今妙慈已經破了相,再塞給張廷璐,便顯得寒酸,可若是塞給張廷玉,再合適不過了。

  只要能讓顧懷袖不舒坦的法子,那都是好法子!

  吳氏立刻道:「可不是個好法子嗎?妙慈啊,老夫人給你做主,你就去了二爺的身邊伺候,好好當個姨娘,也算是補償你伺候過我這麼多年。」

  天上掉下來的餡兒餅忽然砸中了妙慈,妙慈又驚又喜,竟然完全忘卻了額頭上的疼痛,磕頭便給吳氏謝恩:「多謝老夫人憐惜奴婢,奴婢……奴婢一定……」

  她說著,臉頰竟然暈紅了一片,瞧著竟是楚楚動人的,又柔和了聲音,眼兒媚得很。

  「奴婢一定好好伺候二爺。」

  「噗……」

  顧懷袖一口茶噴出來,差點沒笑死。

  她真沒想到小陳氏竟然也能出這麼個餿主意!

  將茶盞往桌面上一放,顧懷袖樂不可支,見著眾人都瞧過來,她狠狠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又用那削蔥根一樣的手指壓了壓唇角,這才終於漸漸停下來,可聲音裡帶著的笑意卻沒消失:「老夫人,您沒開玩笑吧?」

  「我能開什麼玩笑?你如今膝下無出,肚子裡沒動靜,怎能霸著老二不放?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可別犯了七出之條!」

  這時候,吳氏終於懂得抬規矩出來嚇人了。

  顧懷袖歎了一口氣,有些憂鬱:「婆婆,您真的沒有開玩笑嗎?」

  她一本正經的模樣,讓所有人安靜了下來。

  可下一刻,所有人就被她下一句話氣得七竅生煙了!

  「長得這麼醜,也不照照鏡子,竟然敢來我面前,想要當二爺的侍妾?真真要笑死我了……哎喲,青黛你快給我揉揉肚子!」

  顧懷袖簡直忍不住。

  她瞧著下面那妙慈臉都扭曲了,一撐扶手慢慢地站了起來,回頭先看了小陳氏一眼,才慢慢轉身過來,朝著前面走,涼涼開口:「作妻,賢良淑德也就夠了;可是作妾呢,一定要姿容絕色,別的不說,好歹要長得比咱們當正妻的漂亮吧?」

  眾人已經快要猜到顧懷袖要說什麼了,心都顫抖了。

  顧懷袖輕輕地伸手一摸自己的臉,再用那似笑非笑的目光看了看妙慈,「我來瞧瞧你,臉蛋不夠美,胸不夠挺,腰不夠細,腿不夠直,上下竟一無是處……」

  彷彿是覺得自己說得過分了,顧懷袖輕輕舉袖一掩唇,扭頭低聲對青黛道:「長得太醜了,二爺端怕是看不上的。」

  妙慈一張臉跟調色盤一樣,瞪著眼睛跟要吃了顧懷袖一樣,怨毒極了。

  然而顧懷袖雲淡風輕,轉身便朝著外頭走,緞面繡花鞋踩過前面一灘碎了的瓷杯,輕聲歎一句:「真不是奶奶我自視甚高,全京城都找不出比我更漂亮的來,想要納妾啊……出京城找去吧,不過啊,奉勸老夫人您一句,江南肯定也沒有的。」

  江南自古最出美人,京城你說沒有也就罷了,現在連江南都被二少奶奶給否了,還納個什麼妾啊!

  往後誰要想當二爺的妾,先對著咱二少奶奶比比再說!

  啥?

  你說那麼多垂涎二爺的姑娘家都羞憤欲死上吊了?

  關咱二奶奶啥事兒啊!

  長得漂亮是女人的原罪,你要美都不美了,那就是罪上加罪!

  覺得咱二少奶奶欺人太甚?

  那是欺醜人太甚,二少奶奶從不欺負比自己美的。

  因為……

  壓根兒沒有。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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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八章 霆哥兒

  這已經不僅僅只是攻擊妙慈那麼簡單了,這是攻擊所有在場的女人啊!

  可是你敢上去反駁嗎?

  敢嗎?

  明擺著就是攻擊你們了怎麼地?

  攻擊完了,我還要大搖大擺地走出去,就是這個范兒!

  顧懷袖想是覺得無聊了,走出了門喊一句「啊,今兒天氣真好」,然後搭著丫鬟的手就下了台階。

  屋裡屋外所有人都垂下了頭,不敢看其餘幾位主子的臉色,尤其不敢看老夫人的,也沒人敢站出來說話,這時候說話就是自己找死,肯定有什麼氣都往說話的那個人身上撒。

  千萬不能上去找死,千萬不能上去找死啊。

  無數人心裡祈禱著,只盼著主子們別叫到自己的頭上。

  結果,那妙慈一下暈倒在地,「咕咚」一下頭磕下去,竟然也沒個人扶。

  顧懷袖回屋的時候,張廷玉還沒聽見外頭的消息,阿德坐在外頭跟小廝們一起下簡單的五子棋呢。

  一瞧見顧懷袖回來,那一副揚眉吐氣特舒服的表情,阿德便躬身上去:「恭喜二少奶奶得勝歸來。」

  「你又沒去,怎知你奶奶我得勝歸來了?」

  顧懷袖停下腳步,心情好,笑望他。

  阿德道:「阿德也跟著二爺這麼多年了,二爺高興的時候就跟您現在一樣的神情。看著走路的時候波瀾不驚的,只是那唇角微微勾起來一點,可眼睛底下暖和,跟外頭忽然化了雪一樣,可好看了。」

  「瞧瞧這嘴兒甜的。」

  顧懷袖掩唇一笑,當真是眉眼舒展如冰消雪融,心情好,也不跟阿德計較。

  「回頭賞你件好東西,你來找青黛要了,別說奶奶我不疼你。」

  阿德一喜,忙躬身應道:「謝少奶奶賞,阿德叩謝。」

  「叩個什麼勁兒,臭棋簍子下你的棋吧。跟你家爺一個德性,就會貧嘴。」

  顧懷袖踏著台階進去了,青黛跟後頭朝阿德一笑,「算是你本事,今兒真投了二奶奶所好了。」

  張廷玉已經聽見外面的聲音,心裡想著她出去一趟這還沒半個時辰呢,也沒見怎麼大鬧,竟然已經回來了?

  「鬧完了?」

  顧懷袖掀簾子進來,出去走動一圈,鬆鬆筋骨,倒是渾身都輕鬆。

  她把自己的手伸給了張廷玉,「手累了,你給我揉揉,我就跟你講講。」

  今兒甩了一回威風,顧懷袖小得意小得意地,望著張廷玉耍小性子。

  張廷玉哭笑不得,捏了她的手,輕輕揉按著她每根手指,歎氣道:「人家娶了個媳婦兒回來是服侍自己的,我娶了個媳婦兒回來是等著爺來服侍的,真是夫綱不振,夫綱不振啊。」

  「得了吧,還想振夫綱呢!」

  顧懷袖哼了一聲,「等我死了,你去找個填房還差不多,端怕你找不到我這樣漂亮的。」

  張廷玉氣息一滯:「有你這樣自視甚高的嗎?」

  一指自己鼻子,顧懷袖皺眉,卻理所當然一抬自己精緻的下頜:「二爺你再到京城找找可還有比我更漂亮的?別說李臻兒了,她那美有二分是妝,二分是她出身,真以為能跟我比呢。」

  「……」

  得,張廷玉真說不出話來了,「瞧給你美得。」

  顧懷袖聳肩:「剛才那邊說要給你納妾,我就說了,要作妾一定要比正室漂亮。我呢也不是不讓你納妾,但有一點,你須得記住了。」

  「什麼?」張廷玉好了奇,他若要來個美人環抱,顧懷袖竟然能忍?

  他還當是顧懷袖轉了性兒,誰料她竟然道:「你的妾,必要比我更美,不然她每一日來我跟前兒請安,一見我這花容月貌不得慪心啊?一日一日地慪下來,嘖,慘,太慘了。」

  顧懷袖想像了一下,反正她要遇見個比自己美還比自己橫的正室夫人,真能氣得投河去。

  張廷玉是真沒話說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詞窮了,少奶奶您毒,太毒了!

  現在張廷玉還不知道顧懷袖怎麼諷刺那邊的老夫人以及其餘眾人的呢,只安心給顧懷袖揉著手指,又把她抱去床上,捏著腿。

  而今顧懷袖的腿,是過了今冬就能大好,不過最要緊的就是這一段時間,萬萬鬆懈不得。

  顧懷袖閉著眼睛,沒一會兒就睡著了。

  張廷玉吻了吻她眉心,便輕笑了一聲,往外頭去了。

  結果剛剛走出去沒多遠,阿德就跟上來,滿臉有些不知所措的表情,說話時候聲音都在抖:「二、二爺、爺,剛、剛才笑得聽說了,二少奶奶在老夫人那邊的事情……」

  張廷玉沒當一回事,以為頂多就是給自己推走了一名小妾,哪裡想到聽見阿德後面說的一些。

  這時候他站在了走廊的拐角上,只覺得那冷風呼啦啦地吹啊,心裡哇涼哇涼的……

  「聽說那妙慈姑娘都被二少奶奶氣暈了……二爺,您還好吧?」阿德終於抖著抖著說完了。

  張廷玉真跟做夢一樣聽著,末了他摸了摸自己心口,「虧得你家爺我機智,沒跟你二少奶奶抬槓,不然按著她火氣,爺今兒得睡書房去啊。」

  他一副也被顧懷袖嚇住了的表情,實則眼睛都瞇起來了。

  阿德瞧著,心裡開始鄙夷,這兩口子一個賽一個地心黑,分明都是一副幸災樂禍高興極了的心情,還要做出這樣唏噓感歎的模樣來。

  不愧是兩口子,您二位這是夫妻相啊!

  二房這裡打贏一場勝仗,歡天喜地的,別的房裡就跟進了瘟神一樣,沒一天好日子過。

  小陳氏一計不成,氣得摔瓶子摔碗不知摔壞了多少東西,老夫人那邊乾脆朝丫鬟婆子們出氣,那被二少奶奶羞辱了多次的妙慈姑娘竟然想要投繯自盡,被人給攔下來,以淚洗面不知多少天……

  終於啊,人們明白了。

  何必跟二少奶奶正面抬槓呢?

  這怎麼抬得過?

  不能順著巴結二少奶奶,就老老實實地忍著唄,你說忍不住?得,忍不住那你就倒霉吧。

  前車之鑒已經夠多了,少一個不少,多一個不多。

  不妨事。

  只是有人依舊想不開啊。

  吳氏臉疼了好幾天,終於又想出個法子來對付顧懷袖。

  她叫人找了小陳氏來商議一陣,小陳氏也覺得這法子好。

  畢竟現在是小陳氏管家,顧懷袖還沒有拿回這個權力的意思,所以她就這麼拖著。

  而今顧懷袖還在養病期間,時不時地喝點什麼藥,吃點什麼補品,都不打緊,現在府裡什麼人都讓著她。

  可每天二兩血燕燕窩這是不是太奢侈了一點啊?

  小陳氏發了話,往後這東西沒了。

  二房這邊的丫鬟今日照舊去廚房端燕窩,這些東西算是補品藥類,不是石方師傅在負責,所以都找別的丫鬟。

  誰料想,今兒那熬燕窩的婆子腰一叉,凶神惡煞道:「今兒沒血燕了,真當府裡這些東西不要錢?庫管事也不是吃素的,能天天都有?三少奶奶說了,這東西太奢侈,不合咱們府裡儉省的規矩。」

  小丫鬟氣得跌腳,又問了那婆子幾句,還是這般說辭,乾脆地打道回來報給了畫眉姑娘。

  畫眉聽了,便笑一聲,進來同青黛說:「有人又開始過秋天了。」

  秋後的螞蚱呢。

  她將事情一說,青黛道:「待我稟了二少奶奶去。」

  「二少奶奶,今兒廚房裡出了件有意思的事情。您不是日日要用燕窩嗎?今兒忽然說沒了……」

  青黛只將事情原原本本地說出來。

  顧懷袖歎著氣搖搖頭:「跟他們這些窮酸計較個什麼勁兒?咱房裡缺這些?」

  二爺手裡的錢,目前都填了一半到顧懷袖的嫁妝裡,免得人說二爺這些錢哪裡來的。

  現在江南有個羅玄聞,每個月三五萬兩銀子只有多沒有少的,連燕窩都吃不起,這不是笑話呢嗎?

  小陳氏那邊正得意著,以為這一次終於為難上了顧懷袖。

  哪裡想到,第二天忽然傳出消息,二少奶奶栽了一盆蘭花,可好看了,就是下頭是白泥,也不知是怎麼種的,只說要用血燕燕窩燉過的來澆才能活,可嬌貴著呢。

  頭一日,小陳氏沒將這件事放在心上,以為顧懷袖只是耍花招。

  她只吩咐道:「反正要血燕,咱們這裡沒有,庫房也沒有,廚房更不許有。」

  丫鬟沒忍心告訴她,人二少奶奶正用血燕燕窩澆著花呢。

  一日吃它半斤燕窩!

  吃不完怎麼辦?

  得,才得了幾盆蘭花,澆吧。

  今兒用滾燙得燕窩澆,結果沒兩天就澆死了,乾脆將花盆扔到屋外去,換一盆繼續澆。

  這一回,顧懷袖學聰明了,把燕窩放冷了再給花澆上去,沒兩天也見花死了。

  她就納悶兒了:「青黛你說這是什麼道理?怎的就是不活?」

  張廷玉回來,險些被顧懷袖給氣暈。

  他心疼地看著外頭扔的幾盆養死了的蘭花,只道:「敗家女人,敗家女人啊!」

  二少奶奶用血燕養蘭花的事情一傳出去,總有些人悄悄來看,一瞅見那些被血燕澆過的蘭花,都暗道一聲「好慘」。

  小陳氏終於也坐不住了,在屋裡躊躇了半天,忽然見到身邊沒了張若霆,便喚道:「若霆哪兒去了?」

  身邊丫鬟道:「方纔還在屋裡呢,不知道哪兒去了。」

  「還不快去找?」小陳氏也沒把張若霆消失當一回事兒,男孩子時常亂跑,她只換了一身衣裳,道,「我就不信她二房哪裡來的這許多燕窩,不是專打我臉來了嗎?這顧三,當真噁心!」

  顧懷袖這裡簡直炫富得無趣,今日擺弄著一盆新的蘭花,忽然發現牆柱子後頭藏了個小子,她一招手,「那邊誰呢?鬼鬼祟祟的,給我揪出來。」

  青黛應聲出去,往柱子後面一捉,竟然提溜出來個小鬼,「回稟二少奶奶,這是三房那邊霆哥兒。」

  張若霆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子打量著青黛,有些害怕,不過回頭一望又瞧見了顧懷袖。

  二伯母長得可比他親娘好看多了。

  這小子,顧懷袖倒是記得。

  上一回中秋宴上,怯生生地想要偷拿一塊桂花糕,結果被她無意之中看見,竟然鬧了個大紅臉,又不知怎的將那桂花糕放回去了。

  其實若真說起來,霆哥兒這樣子倒跟他爹年輕時候差不多。

  霆哥兒四歲,下地走路倒是快得很,口齒也伶俐得很。

  顧懷袖看著他覺得喜歡,只招手叫他過來:「這是霆哥兒?回來這麼長時間,倒是沒能夠好好瞧上一回,快過來我看看。」

  張若霆小孩子心性,見到二伯母如此和善,蹦蹦跳跳便牽著青黛的手進去了。

  「二伯母好。」

  霆哥兒嘴甜,一見了顧懷袖便行了個禮,上前問好。

  顧懷袖一聽就笑了,「真乖。」

  若是他娘有這麼可愛,那就是再好不過了。

  顧懷袖正想要逗弄他,沒料想張若霆竟然瞧見了放在窗台上的一隻竹蜻蜓,有些好奇地望著:「那是什麼?」

  「青黛拿過來吧。」

  那是前一陣張廷玉說自己巧手,給做的。

  顧懷袖接了竹蜻蜓,就遞給他:「喜歡就拿著,只回頭別跟你娘說是我給的,否則她要鬧脾氣。」

  想想小陳氏其實還是個有福氣的。

  能有這麼個可愛的兒子陪著,發生什麼事兒都不怕吧?

  正想著,外頭忽然起了一陣喧嘩,卻是小陳氏怒氣沖沖地來了:「霆哥兒呢?把我霆哥兒交出來!」

  「三少奶奶,三少奶奶,您不能進去——」

  「滾開!」

  小陳氏一聽說霆哥兒往這邊來了,氣不打一處來,立刻叫人推開攔路的二房丫鬟們,掀簾子進來就看見顧懷袖遞竹蜻蜓給霆哥兒。

  她上前兩步,一把將竹蜻蜓奪了扔下地去,頗具敵意地看向顧懷袖:「二少奶奶怎的隨意把霆哥兒往屋裡帶?不知道三房這邊都找忙了急暈了嗎?!」

  張若霆從沒見過娘這樣凶神惡煞的樣子,竟然嚇得發了一下抖,帶著哭腔道:「娘親,不是二伯母把我帶進來的,是我自己過來看的……」

  「你閉嘴!」

  小陳氏一聽就氣著了,這小子胳膊肘往哪裡拐呢!

  還沒養大竟然就向著別人了?!

  她瞪著張若霆,張若霆脾氣上來,鬧著要去撿竹蜻蜓。

  青黛上前去撿了,因見著顧懷袖喜歡霆哥兒,於是口氣少見地軟和,只勸道:「三少奶奶不必如此動氣,霆哥兒這不是好好得嗎?這竹蜻蜓也不是什麼稀罕物——」

  「什麼時候二房輪到你個丫頭片子來說話了?」

  小陳氏回頭就諷刺了一句,她低頭一看張若霆伸手去接青黛手裡的竹蜻蜓,心一狠,竟然一把奪了竹蜻蜓再次扔地上,這一回用腳給踩住了,就不要張若霆拿。

  張若霆氣得大喊大叫,「娘,你壞,你把蜻蜓給我!給我!娘——你不疼我,不是我娘!」

  小陳氏震驚地望著張若霆,看著在一旁一直沒說一句話的顧懷袖,不敢上去打顧懷袖,竟然一巴掌朝著自己的兒子抽:「你再說一句試試!誰不是你娘!你又要認誰當娘去?!」

  「啪!」

  這一巴掌雖刻意控制了力道,可從糖罐子裡面長出來的張若霆如何能忍?

  他痛極,一下哭出來,竟然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一把甩開也愣住了的小陳氏,「你不是我娘,我娘才不會打我!我要去告訴爹爹,我娘才不會打我!爹,爹,娘打我……」

  小娃娃跌跌撞撞地就朝外頭跑,可憐極了。

  顧懷袖望一眼還被小陳氏踩在腳底下的竹蜻蜓,終於緩緩起身了,只上前來,彎下腰,看她還踩著,輕笑了一聲:「挪挪腳?」

  小陳氏方才是怒氣上了頭,這會兒一回想起自己方才怒極攻心做的那一切,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也不知道是被顧懷袖這陰著聲氣的一句「挪挪腳」給嚇住,還是被自己方纔的喪心病狂給嚇住。

  這一下,顧懷袖終於撿起了那一隻已經被踩扁了的竹蜻蜓,輕道一聲:「可惜了。」

  小陳氏不知怎地有些發冷,怔怔看著顧懷袖,她腦子裡明明想著要快點去阻止張若霆告訴他爹,不讓這件事傳出去,可就是邁不開腳步。

  而顧懷袖,輕輕一轉手裡的竹蜻蜓,似笑非笑地看向小陳氏:「你就這樣對你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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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九章 容齋隨筆

  張若霆自打生下來,受的寵愛便是這府裡獨一份兒的。

  只是張廷璐注意著對孩子的教養,雖寵著他,可也沒把他慣得無法無天。相反,張若霆這兩年長得還挺討喜,嘴巴甜又懂禮貌,常常能讓張廷璐開心。

  更不要說是張英跟吳氏了,這麼個小孩子在府裡就跟開心果一樣。

  若說是他驕縱胡為也就罷了,可偏偏這麼討人喜歡,就是顧懷袖見了也心生歡喜。

  霆哥兒若是個跟他娘一樣糊塗的,便不會在中秋宴上被顧懷袖看一眼,就怯生生放下那桂花糕。

  這兩年,小陳氏在張若霆的面前,一直是賢良淑德又大度。

  可那是因為顧懷袖還沒回來,她能在府裡混得如魚得水,還沒半個仇人,如何能不賢良大度?

  一旦顧懷袖回來,處處見著人家比自己好,夫君更寵愛,也沒妾室,雖沒兒子也不影響她地位,還聰明,有手段,身邊的丫鬟都是忠心的,什麼都好……

  三少奶奶什麼都好,她呢?

  現在顧三還有要一點一點將掌家的權力奪回去的意思。

  過度的危機感,導致了小陳氏的過度反應,然而這一切已經無法挽回了。

  她頭一次在張若霆的面前露了這樣的短,即便是往後再怎麼哄也哄不回來的。

  因為二房這邊呆愣愣地聽顧懷袖說了那麼一句話,已經耽擱了不少時間,小陳氏還沒想到更糟糕的在後面等著她。

  張廷璐今日正好有事想要找張廷玉談談,可不知道張廷玉在哪兒,只好來二房找他二哥,卻沒想到被自己兒子一頭給撞上。

  原本看見這小子,張廷璐什麼煩惱都沒了,一把就要抱他起來,沒想到竟然被霆哥兒糊了一身的鼻涕和眼淚。

  他哭笑不得,心裡奇怪:「怎的從二房出來,你這是受了什麼委屈?」

  張若霆扯著嗓子大哭,臉上還有一點巴掌印,看著觸目驚心的很。

  他哭道:「我娘打我,她不是我娘,我娘不會打我,踩了我的蜻蜓……」

  聽著,張廷璐唇邊的笑意,就這樣緩緩地壓下去了,他伸手摸了一下張若霆的頭,「男子漢大丈夫,哭什麼?好好說話。」

  張若霆疼,疼了自然知道哭。

  他更哭的其實是不知所措,他娘太可怕了,那不是他娘。他抱著張廷璐的脖子喊爹,卻說他娘不是他娘……

  這會兒,正好小陳氏也追出來了,一下就看見張廷璐站在圓門外,抱著張若霆不知道在想什麼。

  小陳氏一下就僵硬住了,走不動路,低聲磕磕絆絆道:「三、三爺……霆哥兒他……」

  一聽見小陳氏的聲音,張若霆又大哭了起來,就在二房門外,不知道的還以為二房把他們怎麼樣了呢。

  因著當初跟張廷璐有那麼一點奇怪的交集,顧懷袖不想讓他們三房的人在自己跟前兒晃蕩,只招手叫青黛來:「去跟外頭三爺三少奶奶說,我今兒頭疼要養病,聽不得誰在外面吵鬧,有什麼人都給我趕走了,他們三房要鬧滾出去鬧。」

  原看著張若霆還是很喜歡的,可惜他娘不是個明理的人,又有個張廷璐在。

  顧懷袖想著,她雖行得端做得正,不怕人說,可怕她那個對什麼都心知肚明的二爺吃飛醋。

  兩口子的日子都是慢慢磨起來的,感情需要好生地維護,歲月裡最怕的是七年之癢。

  感情再深,也怕三五年的不愉快將之磨淡。

  所以這一次,顧懷袖果斷地趕人走。

  青黛聽了話,出去便對張廷璐與小陳氏行了個禮:「三爺、三少奶奶,我家少奶奶說了,最近頭疼養病。您二位若是有什麼家務事,也都請回了你們院兒再說,別在外頭吵著咱們奶奶了。說到底,在外頭吵開了,丟人的可不是咱們奶奶。」

  張廷璐跟顧懷袖夫婦的齟齬,是青黛不知道的,小陳氏更不清楚。

  只有張廷璐心知肚明,男人心頭總有那麼一點硃砂痣,一道白月光,得不到的永遠都想念著,遠遠看著也巴望她好,雖不越界,可心裡難免要比旁人多惦記幾分。

  他聽了青黛的話,輕輕拍著張若霆的背,只道:「霆哥兒,咱們先回去,甭哭了,吵著你二伯母可不好。」

  霆哥兒被自己父親安慰過一遍,抽抽搭搭地,又小聲道:「我想要二伯母的竹蜻蜓……」

  小陳氏一聽,胸口便堵了一團氣,差點再把張若霆給拉下來打。

  她這才算是明白了,難不成是她給霆哥兒缺衣少食少了吃穿,怎的就對那竹蜻蜓喜歡上了?

  「回頭給你做不就成了,怎麼偏生要人家的?」

  小陳氏又凶神惡煞起來,張若霆嘴一癟,又要哭起來。

  張廷璐終於惱怒了:「你到底要把孩子嚇成什麼樣?有你這樣當娘的嗎?!」

  這一回,小陳氏反倒被嚇得一機靈,不敢說話了。

  妻以夫為綱,雖張廷璐平時客客氣氣的,可對她從來不怎麼熱情,可以說是夫妻之間相敬如賓,天知道她多羨慕顧懷袖與張廷玉的感情,可在他們三房,根本就是遙不可及的事情罷了。

  反倒是青黛躊躇了一下,道:「三爺您且等一下,奴婢回頭問問二少奶奶去。」

  張廷璐原都想走了,這會兒又把腳步停下。

  張若霆很聰明,一聽見方才青黛的話,眼睛就亮晶晶的,忙討好地喊道:「青黛姑姑叫二伯母別生氣,若霆想要個竹蜻蜓。」

  青黛一時有些為難,又真覺得孩子懂事,反想起小陳氏來,回頭一看小陳氏,只發現她一張臉都已經完全扭了起來。

  她對小陳氏早心生厭惡,如今卻才知道這女人到底心有多窄。

  好歹還是張若霆要竹蜻蜓,青黛又進去問顧懷袖。

  顧懷袖正拿著竹蜻蜓把玩呢,見青黛進來,便問:「可走了?」

  「還沒,霆哥兒想要那竹蜻蜓,叫您別生氣呢。」青黛也為難了起來,卻不知顧懷袖是怎麼想的。

  那竹蜻蜓已經被顧懷袖給整理回去了,瞧著跟原來差別不大。

  她家二爺的手能握筆桿子,能下棋,能垂釣,還有什麼不能的?

  將竹蜻蜓遞給青黛,顧懷袖往躺椅上一仰:「拿給他吧,說是他二伯給做的便成成。」

  青黛於是接了竹蜻蜓出來,又交給了張若霆。

  小陳氏一雙眼睛跟要噴火一樣,死死地瞪著青黛。

  青黛卻不悲不喜道:「這是咱二爺前兒心血來潮做的,二少奶奶喜歡得緊,今兒倒被人沒長眼地踩了,也不知那人有多大的臉呢。」

  「……」張廷璐又是一頓。

  他閉了閉眼,歎了口氣,看著自己兒子捏著那竹蜻蜓喜笑顏開的,倒是忽然覺得孩子應該玩點尋常的玩意兒了。

  青黛說完便道:「三爺與三少奶奶還不走嗎?」

  小陳氏氣歪了鼻子,張廷璐卻好聲好氣道:「青黛姑娘別惱,這一回是我們房裡衝撞了二嫂,請轉告二少奶奶,竹蜻蜓霆哥兒很喜歡,回頭再來道謝。」

  「青黛記下了。」青黛不冷不熱地一躬身。

  張廷璐這才抱著兒子,帶著小陳氏一道回去了。

  只是剛剛回去,張廷璐就變了臉色。

  他把張若霆放下,摸著他的頭,叫丫鬟帶他先出去,而後轉臉卻問小陳氏:「你今兒去二房幹了什麼?」

  口氣冷淡,眼神冰寒。

  小陳氏只覺得這模樣像極了當年自己惹到顧懷袖,還有剛剛進門的時候。

  她有些害怕起來,可又隱隱約約覺得不對:「三爺,我……」

  「你去幹了什麼?」張廷璐還是很平靜。

  小陳氏聲音裡一下帶了哭腔:「三爺,妾身真的什麼也沒做,妾身只是聽說霆哥兒進去了,您知道妾身跟二少奶奶關係不大好,就怕二少奶奶見了霆哥兒不喜歡,所以緊張了一些……」

  「霆哥兒是你打的嗎?」

  張廷璐又問了一句。

  小陳氏囁嚅著道:「妾身一時失手,聽見那小子胳膊肘朝外拐,一時想不過,所以、所以昏了頭……」

  這話說得實在是心虛無比,小陳氏已經埋下了頭。

  張廷璐長歎了一聲,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他有滿腹愁緒堆積,卻無法對這麼愚蠢的一個女人說出來。

  有的苦,只能自己往下頭咽。

  「二嫂才沒孩子多久?見著霆哥兒必定是歡喜的,又怎會害他?只有你,婦人之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只怕你傷了二嫂的心,又惹怒了二哥,回頭沒你好果子吃。夫妻這麼多年,我也就提點你一回,怕只怕你一句也聽不進去。」

  說這麼多,都是怕她惹到顧懷袖。

  今兒聽青黛說她頭疼,怕是被小陳氏給氣的。

  張廷璐捏了捏自己的眉心,看小陳氏已經說不出話來,又是心煩又是焦慮,猛然一想起自己還有事兒沒辦,便一揮手道:「你去哄哄霆哥兒,他年紀小,別再嚇著他,跟個孩子計較什麼?童言無忌。回頭二嫂那邊頭疼,你給備下禮物,送過去,還有霆哥兒那竹蜻蜓的謝禮,一併過去,道個歉。」

  小陳氏皺眉:「我不想去。」

  這話聽得張廷璐冷笑:「那你不去便罷。」

  說罷,張廷璐轉身便踏出了門。

  小陳氏急了:「三爺您哪兒去?」

  張廷璐不答,依舊朝外面走,小陳氏只覺得身子發軟,又覺得兒子胳膊肘朝外拐也就罷了,怎麼丈夫的胳膊肘也往外頭拐呢?

  平日也沒見二爺三爺之間有什麼交情,難不成真是什麼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小陳氏頹然坐在椅子上,一下沒了力氣。

  張廷璐方才是去找張廷玉借書的,被霆哥兒的事情一打岔,竟然給忘了。

  他事先給張廷玉說過一聲,這一回去的時候,阿德就在旁邊,「你家爺說過我借書的事兒,你去給二少奶奶那裡通傳一聲,就說我來借書。」

  阿德只叫了丫鬟去說。

  顧懷袖在裡間擺了擺手,「叫阿德伺候著也就是了。」

  書房的事情與她有什麼相關?

  左右是張廷玉跟三爺之間的事情,兄弟兩個借本書本不是什麼大事。

  顧懷袖閉著眼睛,卻想著明兒孫連翹來了,該問問生孩子的事情了。

  這邊阿德得了二少奶奶的指示,便對張廷璐一笑,擺手道:「您這邊請。」

  「吱呀」一聲,書房門被推開,張廷璐進去,便看見了張廷玉的書房。

  張家兄弟們都是在書房說話,要不就是學塾,倒是都熟悉得很。

  阿德道:「二爺說,您要的書都在中間擺著呢,直接拿就是了。」

  張廷璐點點頭,「勞煩你了,我來取書,你幫我拿著一下。」

  「哎,小的給您拿著。」

  於是,張廷璐直接從書架上拿書,隨手又抽了兩本閒書放進那些經史子集之中,偶然一掃,竟然發現一本《容齋隨筆》,卻道:「難怪二哥是江寧鄉試的頭名,涉獵甚是寬泛……」

  他抽了這本書,也放進了一大堆書裡,便道:「我忘了帶小廝來,還要勞你幫我再送一趟了。」

  阿德於是將書給張廷璐搬回去,這才算罷。

  次日裡,顧懷袖想著去看書,到了張廷玉書房,發現少了不少的書,有些疑惑,隨手一翻,又沒了自己想看的那本《容齋隨筆》,一問哪裡去了,才知道又去張廷璐那裡了,只道一聲「太不巧」,便隨手翻了別的書來看。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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