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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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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時鏡]大清宰相厚黑日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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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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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9 00:41:39 |只看該作者
第一一零章 偷窺

  過年的日子,是一天比一天近,顧懷袖這裡的日子也沒有什麼可說的,反倒是三房那邊時不時有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傳出來。

  今日請了孫連翹來為她把脈,孫連翹一按完脈,便說了一句「好得差不多了」,顧懷袖抿唇一笑:「這些天可是麻煩你了,兩面來回地跑,就怕你給累著了。」

  孫連翹辦好了顧懷袖這邊的事情,可就簡單多了。

  她收拾了一下,道:「還要回府備辦著年節的事情,我這便走。」

  臨走之前,她又想起什麼來,忽然之間在顧懷袖耳邊說了一句話,顧懷袖點了點頭,自己卻親自送孫連翹出去。

  轉過前面花園的拐角,便瞧見了旁邊一片假山石,她二人過去,說了些姑嫂間的體己話,忽然聽見上頭有人喊:「二伯母,二伯母!」

  顧懷袖一回頭,竟然瞧見張若霆坐在假山上頭,嚇了一跳:「霆哥兒?你在上頭做什麼?快下來,伺候的丫鬟們呢?!」

  她斷沒想到,這麼小一個孩子竟然在這裡出現,自然是喝問丫鬟去處。

  孫連翹看著這白白胖胖的小娃娃,一面是喜歡,一面也是嚇住:「怎的跑到那麼高的地方,多危險……」

  兩人正待讓丫鬟過去抱他下來,不料後頭假山邊繞出來一個人,有些尷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二嫂、顧二少奶奶,霆哥兒這是……是我給抱上去的,這小子說想要看得遠些,所以……」

  不是張廷璐又是誰?

  顧懷袖簡直被他嚇沒了半個魂,一時之間有些無語,她一按自己額頭:「霆哥兒不懂事,三爺怎麼也跟著胡鬧?」

  算算今年張廷璐也才二十多,指不定也是孩子心性。

  她歎了一口氣:「小孩子最怕玩鬧出事,去高處是可以的,但凡要你看顧著。罷了,我送嫂嫂出去。」

  「二伯母,一會兒回來請你吃桂花糕!」

  霆哥兒穩穩當當地坐在假山上頭,張廷璐就在下面看著他,父子兩個簡直……

  顧懷袖又好氣又好笑,想著小陳氏,若是她聽見這一句話,還不知道氣成什麼樣呢。

  只是小孩子好意,顧懷袖不忍拂了,只道:「二伯母省得了,你且當心吧。」

  說完,便拉著孫連翹的手朝著前面走,歎道:「這就是府裡大孫子了,名喚做若霆,可是個鬼靈精的,淘氣得很。」

  「我肚子如今也沒消息,看著胖娃娃怎麼都喜歡。瞧著他,竟然不想走了。」

  孫連翹一點也不害臊地說著,又想起自家那些糟心事來,末了說了一句:「那一日你說的事情,我已經修書給我父親了,若將來事情有成,必定還你恩情。」

  顧懷袖想著的卻是宮裡某位爺欠著自己人情,回頭要討的。

  至於孫連翹,相互利用罷了。

  只是這利用,來得比別人有那麼一點子人情味兒。

  她自己走到前面就不送了,叫丫鬟們送孫連翹走,自己卻搭著青黛的手回來。

  「你說我這麼做,是不是越陷越深了……」

  青黛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只當顧懷袖是跟以前一樣自說自話,便沒答話。

  顧懷袖這也才想起來,她讓孫之鼎去選宮裡四阿哥站的事情,只有自己知道。

  懶得再去想太多。

  顧懷袖往回走,只看見霆哥兒還坐在上面,頓時無言。

  他懷裡不知道什麼時候抱了一盤桂花糕,坐在一人多高的假山上,笑嘻嘻地:「二伯母你回來了。」

  顧懷袖走過來,也到假山邊,難得笑了一聲:「回來了。」

  霆哥兒於是將桂花糕遞給顧懷袖,顧懷袖拿了一塊,只道:「我吃一塊就夠了。」

  「若霆最喜歡桂花糕,最好吃了,二伯母也喜歡吧?」他眨巴眨巴眼睛,望著顧懷袖。

  她點點頭,吃了桂花糕,入口軟爛,也算是上品,只笑道:「好吃。」

  張若霆還想跟顧懷袖拉扯兩句,張廷璐卻道:「好了,霆哥兒別一直纏著你二伯母了,比二伯母還在養病,吹不得風,叫你二伯母早些回去,過了年同你玩。」

  張若霆看向顧懷袖:「二伯母你病著嗎?」

  「病快好了,來年二伯母陪你玩,現下先回去了。」顧懷袖也沒有在這裡待上很久的意思,同張廷璐斂衽一禮便從假山旁邊過去了。

  「三爺,告辭了。」

  「二嫂慢走。」

  張廷璐客客氣氣地,等顧懷袖轉過身了,眼底藏著的那些意味兒才全數混雜著冒出來,複雜極了。

  「爹,您怎麼了?」

  張若霆覺得有些奇怪,啃了半塊桂花糕,糊得嘴角全是糕點碎末。

  張廷璐給他擦了,只道:「吃有吃相,得虧你沒在你二伯母面前這樣吃,不然看你二伯母往後還喜不喜歡你。」

  父子兩個就在小花園裡,一個手裡捏了一本書看,一個吃著一小盤桂花糕,懶洋洋地曬著太陽。

  走廊上,小陳氏的腳步已經僵硬住了很久。

  顧懷袖的背影消失在了走廊的那一頭,張廷璐與張若霆卻對小陳氏的所在一無所知。

  只有她自己看見了。

  看見了方才張廷璐的眼神……

  手指帶著顫抖地掐入了柱子上頭的紅漆皮裡,留下深深的一道痕跡。

  她按住了自己的胸口,有些喘不過氣來,身邊的丫鬟扶她的手,正待要說話,小陳氏卻一擺手,眼裡又是震駭又是惡毒,那丫鬟頓時不敢說話了。

  緩緩地退了一步,將自己藏在了柱子後面,小陳氏喘息了好一會兒,還覺得自己跟做夢一樣。

  不,不可能。

  一定是她看錯了,張廷璐……

  那樣溫柔的眼神,對她都沒有過,即便是平日裡寵愛霆哥兒,也不是那樣的眼神……

  每一日每一日,小陳氏都能看見這樣的眼神。

  那眼神,不就是自己每日對鏡梳妝之時所見嗎?

  求,而不得,於是將一切痛苦隱藏的眼神。

  她求張廷璐不得,只想著做好他的妻子,可如今……竟然叫她看見他對自己的二嫂露出這樣的神情來?

  如何能忍?

  小陳氏的心,頓時被剖開了這麼一道,鮮血淋漓地。

  悄悄地轉過拐角,她蒼白著一張臉,像是受了什麼重傷一樣,回到了自己的屋裡,蒙頭便大哭了一場。

  丫鬟們都不知道她是遇見什麼事情了,勸也不敢勸。

  小陳氏哭得傷心又絕望,只覺得自己整個世界都塌了。

  原以為他性情本就如此冷淡,如今卻知他有自己心頭所愛,這人卻不是日日睡在她枕邊的自己。

  自己的丈夫愛著別人的妻子……

  那女人還是自己最厭惡憎恨之人,世間大恨,萬莫過此了吧?

  而今她才知道跟顧懷袖抬槓的自己到底有多可笑,想起當初張廷璐對自己那看似好意的一番「提點」,說什麼別去招惹二少奶奶,怎知不是他私心?

  她恨,恨毒了顧懷袖!

  那一刻真是想將這一切事情都捅出去,可她還心存一絲幻想。

  她不好過,憑什麼要讓顧懷袖好過?

  奪了自己的男人,現在連自己的兒子都向著她了,她不能放過她!

  絕對不能……

  陰陰地握緊了自己的手指,小陳氏終於慢慢地勾了唇,笑了一聲:「來人,咱們去看看老夫人。」

  她收拾了一陣,看了看張廷璐整整齊齊碼放在桌面上頭的書,輕輕地過去撫摸了一下,最上頭就是一本《容齋隨筆》。

  小陳氏不懂這些,隨手翻了一下,只有前頭幾頁。

  她不懂三爺跟二爺的關係,可她明白了三爺對二嫂的覬覦。

  荒謬……

  簡直荒謬……

  小陳氏狠狠地將書給合上,終於還是出去了。

  她去同老夫人商量了一陣,卻有無數個作踐顧懷袖的法子。

  但凡二少奶奶在乎什麼,她就破壞什麼,非要她跟自己一樣不得安生!

  頭一件,便是之前擱置了下來的妙慈姑娘一事。

  老夫人吳氏借口自己金口玉言已開,說出去的話不反悔,還是認定之前這件事是顧懷袖的錯,要把妙慈強塞給張廷玉做妾,當天小陳氏來了之後,便叫妙慈帶著幾個丫鬟去二房那邊。

  顧懷袖還沒聽見這件事,倒是先看見妙慈來了。

  她覺得奇怪:「怎的還有自己來找不痛快的?去問問她來幹什麼。」

  沒想到,外頭有個婆子聲音尖刻道:「二少奶奶,老夫人發話了,妙慈姑娘這就是二爺的人了,要給二爺做妾的,還望二少奶奶給安排個住處。」

  顧懷袖終於愣了。

  這是個什麼道理?

  她笑了一聲,看青黛一眼,只道:「就說我們這兒沒地兒住,叫她滾。」

  這一回,對著妙慈,顧懷袖可沒那麼客氣了。

  當初被她羞辱了那樣的一番,還能厚著臉皮上來做妾,當真是鬼迷了心竅不成。

  到二房來做妾,下場還不如外頭一個端茶遞水的丫鬟,就是去廚房幫著洗菜擇菜的婆子都比這個好多了。

  憐惜她啊,這腦子怎麼長的。

  青黛出去回了話,卻見妙慈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竟然也不走。

  「妙慈姑娘,我家二奶奶的話您也聽見了,別自己找不痛快了,人貴有自知之明,上趕著來人都不要,何妨自己矜持一些呢?」

  妙慈冷笑:「今兒妙慈是奉了老夫人的命來的,若是二少奶奶不讓妙慈進去,那妙慈只好跪在外頭等了。」

  說罷,她竟然直挺挺地朝地上一跪。

  走廊上的丫鬟們都沒想到妙慈這樣豁得出去。

  要知道,這可是寒冬臘月裡頭,這會兒天都要黑了,她在這裡跪著,這不是要命嗎?

  若是傳出去,那就是顧懷袖虐待下人,這不是明擺著要顧懷袖丟臉嗎?

  原本這是個妙法,只可惜……

  顧懷袖不是憐香惜玉的人,也根本不在乎那一點罵名。

  她坐在屋裡,暖烘烘地烤著手爐,卻叫人把鋪了絨毯的躺椅給她搬到門口的位置去。

  「二少奶奶,您這是?」

  「這不是要晚上了嗎?我知道個有意思的遊戲,近來那些個什麼棋之類的,都已經玩膩了,我給你們研究個好玩的出來。正好妙慈姑娘來配合,真是再好不過了。」

  她笑吟吟地。

  妙慈在外頭跪著,心裡卻想著看誰比誰狠。

  男人見了女人的眼淚都心軟,看不得女人受苦,尤其是對著頗有姿色的女人。

  二少奶奶容貌再美又如何?

  看多了也會艷,興許貪鮮。

  她就在門口跪著,不信張廷玉不回來。

  況且還有老夫人的意思在,二爺應當不會拒絕。

  她料定所有男人都喜歡左擁右抱,所以根本不去想張廷玉與顧懷袖是何等艱苦條件下培養出來的戰鬥情義。

  現下,風冷了,她打了個抖,卻見到屋裡一陣忙碌,頓時有些愕然。

  原來,是屋裡人將一張躺椅搬到了門口,顧懷袖就慢悠悠地揣著手爐踱步過來,身上那蘇繡緞子的襖子上鑲著漂亮的白狐毛的邊,看著就暖和。

  她老神在在地往躺椅上一靠,便慢悠悠道:「去井裡打水來,眼看著天就黑了,也到了該結冰的時候了。」

  丫鬟們都聽說顧懷袖有個什麼新的玩兒法,好奇地聽著。

  外頭的丫鬟跟小廝們連忙去井那邊打水回來,又問顧懷袖怎麼辦。

  顧懷袖看著瑟瑟發抖還跪在台階下面的妙慈,輕輕試了試那一盆水,冷得抖了一下,「嘖,這一盆水太冷了,下頭還有人跪著呢,去廚房打熱水來,大盆大盆的,要個五六七八盆也無所謂。」

  丫鬟們都不懂這是為什麼,還是去辦了。

  張廷玉回來的時候從旁邊過去,只覺得奇怪:「這是要幹什麼呢?」

  顧懷袖拉他進來,握了他的手,只道:「聽說過秦檜嗎?白鐵無辜鑄佞臣……今兒,我也在鑄呢。用冰,你覺得如何?還比原來那個好,保管除了腿之外,別的地方都活靈活現的。」

  他已經猜著了,卻配合問道:「拿誰?」

  顧懷袖一指,「外頭啊。」

  張廷玉頓時一皺眉:「這醜八怪?」

  顧懷袖攤手,「二爺說話太直白不好,要傷著人姑娘的。」

  外頭的妙慈險些一口血吐出來,就要暈過去。

  二爺,二爺竟然……

  不,不可能!

  怎麼可能有人根本不看一眼?

  二爺看著溫文儒雅怎麼可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一定都是二少奶奶挑唆的……

  「妙慈給二爺請安,二爺,老夫人說要奴婢給您作妾……」

  張廷玉只覺得噁心,一聽見吳氏名字便覺得堵心,只道:「哪裡來的便滾回哪裡去吧,沒得出來噁心人。」

  二爺嘴毒的時候能把人噁心到死,這會兒只坐在了顧懷袖的身邊,給她捏手順便揩油。

  顧懷袖卻沒在意,看見端水的人都回來了,便道:「都熱的吧?」

  「回二少奶奶的話,都端的熱水。」

  「得,順著台階給倒下去吧,熱水結冰快,今兒晚上一定能把整片地面都凍起來……」顧懷袖手指指甲輕輕地敲著木製扶手,聲音閒閒地,「妙慈姑娘,您把今兒晚上跪過去,我便算你是個有孝心的,讓你進屋,給你安排住處,這法子你可滿意?」

  跟著妙慈來的那些丫鬟跟婆子,都已經愣住了。

  太……

  太歹毒了,以至於所有人已經啞口無言了。

  妙慈又會怎樣選擇?

  跪,還是不跪?

  跪下去,固然能當妾,可這一雙腿絕對是廢了,若是不跪回去,她不甘心!

  妙慈內心已然是天人交戰起來,聽著那水流撞擊在石質台階上的聲音,一顆心跟著發抖,伴隨著顧懷袖那緩慢而又節奏的敲扶手的聲音,更是心亂如麻。

  她不由自主地發著抖,嘴唇也發了青,搖搖欲墜,想要開口跟二爺求個情,可卻看見二爺正在跟二少奶奶咬耳朵,頓時心底一酸。

  泛著熱氣的水,很快順著台階流了下來,一下將下面的地面全部打濕。

  原本滾燙的水在流動的過程之中失去了一定的溫度,到了她跪著的小腿邊的時候只是微燙,可妙慈無法抑制住自己內心之中的恐懼:二少奶奶說,熱水結冰快……

  她小腿是熱的,心卻是冷的。

  望著顧懷袖,只覺得二少奶奶那一張美人面,竟然與蛇蠍無異。

  冷。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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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9 00:42:52 |只看該作者
第一一一章 惡報

  妙慈倒霉了。

  第二天府裡上下人人都知道了。

  據說,被人從庭前拉走的時候,兩腿已經血肉模糊,水結冰之後幾乎都將她腿上的皮膚給凍住了,那冰渣子粘了滿腿。約莫是對二爺癡心不死,她竟然真的撐到了半夜,可沒想到還是沒撐住。

  顧懷袖那時候早就跟張廷玉入睡了,妙慈走的時候是什麼慘狀她還真不清楚。

  第二日起來梳妝的時候,只覺得滿屋子的丫鬟對著自己都有些畏畏縮縮的。

  她問了青黛,這才知道是昨天的法子奏效了。

  怪不得顧懷袖,她也不是沒給過妙慈機會。

  一面用犀角梳梳著頭,顧懷袖只說道:「想要什麼,做出怎樣的選擇,都是她自己的決定。人要為自己的野心付出代價,最後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能得到什麼樣的結果,自己也當有預判。不怪我心狠手辣,只怪她自己心太大。」

  要沒有這樣的慾望和野心,也就不會有如今的結局了。

  明明知道自己根本撐不過一夜,偏偏還要在那兒跪著,以為旁人會憐惜她,可世上沒那麼多的好心人,有那個時間憐惜她,顧懷袖為什麼不多憐惜憐惜自己?

  聽了顧懷袖這話,眾人都不敢說什麼,屏氣凝神地。

  想想何嘗不是這個道理?

  二少奶奶本就不是什麼善茬兒,早在當時,妙慈姑娘就應該知道了,可她還要自己湊上來。二少奶奶甚至也給過她生路,只要她往回走,如今又哪裡會廢掉兩條腿?

  自己作的選擇自己作的孽,真怪不得別人。

  說二少奶奶處理人的法子惡毒,其實不過是妙慈自己給自己的選擇太惡毒。

  做人沒給自己留後路,以為別人一定會給她搭橋,世上哪裡有這樣的好事?

  所以,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顧懷袖自始至終問心無愧,冷血如初。

  張廷玉走到了她身後,將犀角梳給她拿了起來,輕輕地幫她梳頭髮:「眼看著今年就要過去了,周道新那邊請咱們開春過去,他如今有自己的府邸了,不過是在城外。」

  「那敢情好啊,不過還是要等開春。現在府裡正是忙的時候,開了春,我這腿也該好全了。」

  按著孫連翹的說法肯定是這樣。

  顧懷袖口氣倒是輕鬆,只是等到開了春,府裡就不一定有這麼平靜了。

  妙慈有妙慈那個等級的人的野心,再大也不過就是做一個姨娘;顧懷袖這個等級的人也有這個等級該有的野心,只是大到什麼程度就不好說了。

  她對著菱花鏡,握住了張廷玉的手。

  張廷玉拈了她一縷頭髮,笑了一聲:「我看到二少奶奶眼睛底下有東西。」

  顧懷袖「哦」了一聲,揚了聲調,卻笑:「有什麼?」

  「有跟我……一樣的東西……」

  張廷玉的聲音很輕,又慢慢地幫她梳頭,兩個人都靜默了。

  丫鬟們也聽不懂二爺跟二少奶奶這充滿玄機的對話,只覺得給二少奶奶梳頭的二爺實在是……太溫柔了。

  不少人都悄悄用眼角餘光打量著,真覺得這一對兒是府裡最幸福的一對兒。

  說什麼二少奶奶沒孩子,可那又怎樣?

  夫妻小日子還是蜜裡調油一樣。

  這才是真功夫,別人家的都是花架子。

  一時之間,二房不少丫鬟們都有了一種比別的房裡更好的優越感。

  距離過年還有十來天,屋裡也要置辦些東西,顧懷袖去張羅,張廷玉在外面還有不少的應酬。

  畢竟他現在是個舉人了,今年一過,後年便可以參加會試,做官最要緊的就是「人脈」二字,為了這兩個字,再多的應酬都要去。

  顧懷袖每天能做的就是把東西給張廷玉收拾好,若他要回來吃飯便多準備著,不吃飯她就不管。

  結果今日張羅了小半天,忽然聽說三房那邊又鬧了起來。

  先是說老夫人那邊知道了妙慈的事情,最終不知道為什麼一句話沒有說。

  她似乎覺得自己是鬥不過顧懷袖了吧?

  怎麼鬥,都是一樣的結果,大多數人是不會有屢敗屢戰的精神的,吳氏也不過就是一個普通人。折了一個長安,如今的妙慈眼看著也不行了,聽大夫說她那一雙腿即便是還能走得,也要落下病根。

  這人是吳氏親口說了給張廷玉的,如今又不好收回來。

  一個已經放出去做姨娘的丫鬟,怎麼還能回來伺候老夫人當掌事丫鬟?

  老夫人那邊心一狠,索性將妙慈放到下面莊子上去了。

  這一來,之前小陳氏想要讓顧懷袖不舒服的計劃頓時便破產了。

  可她還有後招,畢竟現在是她管家,什麼事情都是她說了算。

  今兒廚房那邊做了桂花糕來,被三房的人退出來好幾回,只說讓廚房重新給做一做。

  結果桂花糕從早上做到晌午,竟然都沒能成功,每一回都是被人給摔出來。

  顧懷袖聽見這個消息的時候,恰好是剛剛吃過午飯,她一想就覺得小石方那邊怕是又有人盯上了。

  細細想想,她跟小陳氏之間就是因為小石方起了的矛盾,現在竟然有要回到小石方的身上,可也是奇怪。

  剛剛準備去午睡,外面就來人通報:「三少奶奶來了。」

  顧懷袖腳步於是頓住,回頭看人:「三弟妹怎麼來了?」

  小陳氏有些不大好意思,又有些羞赧,似乎很為難:「二嫂一向是知道,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今日早上廚房送來的桂花糕不知怎的一點也不對霆哥兒的胃口。我想著那一日霆哥兒過來,二嫂似乎很喜歡霆哥兒,所以想著今日若提出這要求來,想必二少奶奶應當不會拒絕。」

  但凡是有事求人,都要將別人拒絕的道路給堵死的話,還求個什麼人辦事?

  真能堵死了,乾脆命令人得了,哪裡還用得著求?

  顧懷袖心知她是善者不來,只笑道:「三少奶奶說話何必這樣客氣?都是一家子,您有什麼話就直接說吧,我能幫忙則幫。」

  小陳氏笑道:「還不是為著霆哥兒嗎?他最喜歡吃的便是桂花糕,可今晨起來有些頭疼腦熱,所以胃口似乎不大好,那桂花糕怎麼也吃不進去,我想讓廚房給做,可做了幾回霆哥兒都不滿意。我想請石方師傅來做一盤桂花糕,我所求並不多,真的只要一盤,只要霆哥兒高興就成。」

  「霆哥兒發熱?」

  顧懷袖別的沒注意,單單聽見這一句話。

  她皺了眉,「請大夫了嗎?」

  「嗨,就是小孩子頭疼發熱,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小陳氏沒想到顧懷袖直接避開了自己說話的重點,有些著急,不過在說大夫的時候,眼神躲躲閃閃。「不過大夫已經叫人去請了。」

  「大夫怎麼說?」

  原本顧懷袖還有些著急,以為真是張若霆出事,沒想到看見小陳氏這樣。

  她頓時明白過來,小陳氏這是拿霆哥兒當幌子,要騙自己心軟入套呢。

  只可惜……

  顧懷袖一開始還真沒懷疑,因為她不覺得哪個母親會拿自己的兒子來開玩笑。

  現在小陳氏也真是夠狠。

  她直接問了大夫的話,就是想看看小陳氏還能掰出些什麼來。

  小陳氏道:「開了方子也沒什麼大礙,就是人不舒服,整個人鬧脾氣呢……二少奶奶,您若不是真疼霆哥兒,也不必把小石方借給我了,畢竟我這……」

  以退為進。

  智計倒是稍稍長進了那麼一些,只是先頭的理由實在是太潦草了。

  顧懷袖心裡不怕,只道:「霆哥兒若有什麼不好,那才是大事,現在是府裡老爺跟老夫人下頭唯一一個大孫子,出不得差池。青黛,你跟著三少奶奶走上一趟,去廚房請石方做盤桂花糕,記得所有食材都要讓銀針給試過,一會兒送進霆哥兒嘴裡之前再試一回。」

  雖不覺得小陳氏能狠下心來害自己的兒子栽贓自己,可架不住歷史上有個武則天。

  大約是沒想到顧懷袖竟然考慮得這樣周全,小陳氏愣了一下,可觸到顧懷袖那隱約著懷疑的目光,她不由得埋下頭,掩飾了一下,這才看向青黛:「這一位就是二嫂身邊的青黛姑娘了吧?也是個標緻的姑娘呢,也難怪二嫂看不上那妙慈了,自己身邊有這樣的人,用著可比妙慈放心多了。」

  青黛聽了只微微一笑,覺得這小陳氏動錯了心思。

  「三少奶奶,還是霆哥兒的事情要緊,咱們還是早早地去了廚房請石方師傅做桂花糕吧,否則若出了什麼事情,咱們可擔待不起的……」

  說完,青黛便給小陳氏比了個請的姿勢。

  小陳氏與顧懷袖告了別,等著出來的時候卻跟青黛攀談。

  顧懷袖沒去,只在屋裡自己擺弄棋譜,過了約莫有小半個時辰,青黛回來了。

  她道:「一路上三少奶奶都在試探奴婢,只盼著奴婢對您有怨言,奴婢原想要坑她一把,可若是回來說不清,這件事就不好了,因而奴婢沒有任何表示。」

  「你若真表示了什麼,她回頭還不知道鬧出多少事情來呢。不表示比較好,省得她鬧,她鬧著,我雖處理簡單,可日子不安生。」

  顧懷袖跟著棋譜擺著棋子,又問道:「可還說了別的?」

  「別的倒是沒有,只是問石方師傅的事情,想知道石方師傅是怎麼跟著您進府的。」這一點,可就沒那麼簡單了。

  眼神一寒,顧懷袖想了想有關於自己這「婦德」的事情,沒得她跟小石方之間若有點什麼曖昧,就要被人說成是小石方是姦夫了吧?

  當時小石方才多大的年紀?

  只要別給小陳氏機會,一切都好說。

  小石方那邊,應當也知道輕重,這小子雖然看著不愛說話,心裡有計較得很。

  這麼一盤算,顧懷袖真發現自己身邊簡直固若金湯。

  她摩挲著棋子,思索著「固若金湯」這四個字,又想想小陳氏如今使出來的萬般心機,竟然覺得她可憐了。

  下午時候,廚房那邊驗過了毒,有不少大廚親眼看了,證明著端去三房的桂花糕沒問題,這才將東西送給霆哥兒。

  小陳氏不是沒有想過在桂花糕上做手腳,可顧懷袖絕了她這一條路。

  不過好歹還是有收穫的,比如小石方。

  從來在府裡,石方這個廚子就是高高在上,只給顧懷袖一個人做吃的,前幾年連著有過幾個人來當前車之鑒,也就沒人再敢為難他了。

  而今天,霆哥兒成為了這個例外,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久而久之破了小石方這個特例,看顧懷袖心疼不心疼。

  這其實已經是無計可施的下下策了。

  到底還算是有策,小陳氏心裡想得還算是開明。

  可她沒想到,其實倒霉的事情在後面等著她。

  桂花糕剛剛拿回屋裡,活蹦亂跳的張若霆便撲了過來,不過看見小陳氏又縮了一下,似乎還記得當天的一巴掌。

  因為那一巴掌,最近張若霆都不怎麼親近小陳氏。

  小陳氏心裡一痛,卻溫婉地彎身下來,將桂花糕遞到張若霆的面前:「來看看,這可是你二伯母的廚子親手做的,就是最好吃的那個廚子做的,娘說過要給你最好的,現在吃吃看?」

  之前就是小陳氏一次一次將桂花糕扔出去,張若霆都沒得吃。

  他不知道娘親為什麼要那樣做,可覺得娘親那個時候的表情跟打他時候的表情一樣嚇人,就沒敢上去阻止。

  現在看見小陳氏又把桂花糕遞給自己,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抵擋不住桂花糕的誘惑,直接伸手去拿了。

  吃過了第一塊之後,張若霆的眼神一下就變亮了,高興地蹦了起來:「娘親果然沒騙我,這個桂花糕最好吃了!

  石方的手藝能力壓這府裡所有廚子,本來給張若霆做東西吃是一件好事。

  可小陳氏這時候才忽然之間想到,若是張若霆吃過了一回好的,往後還要吃,扭著她鬧,豈不是還要求著顧懷袖?

  再說了,她雖然想過算計小石方,可怎麼也沒到合適的時候。

  有的計劃,是要慢慢才能展開的。

  想著,小陳氏忽然一把將桂花糕扔在地上。

  張若霆不依:「娘你幹什麼!怎麼又扔東西?!」

  小陳氏叫人收拾地面,卻笑著對張若霆道:「這盤不好吃,今兒不吃桂花糕了,娘明天找人給你做好不好?」

  「不好不好,那盤桂花糕好吃,我想吃桂花糕,娘你不讓我吃桂花糕,娘壞!」

  張若霆氣不打一處來,小孩子沒了自己喜歡的東西,都不高興。

  他一下就要從炕上翻下來,被小陳氏給按住,「你要往哪裡走?」

  「我想吃桂花糕,娘不是說二伯母的廚子給若霆做的嗎?若霆找二伯母去!」

  張若霆負氣地鼓著一張包子臉。

  童言無忌,可往往很傷人,做大人的應當站在孩子的角度多想想事情。

  可這個時候的小陳氏,完全無法體諒自己的兒子。

  是她先把好吃的端給了自己的兒子,又在他面前踐踏了這一切,還要他忍氣吞聲接受不好的,怎麼可能成功?

  張若霆一下就哭了起來。

  「我不要娘,我要桂花糕,我要廚子,我要二伯母的廚子!娘壞,娘壞!娘不疼若霆!」

  短胳膊短腿兒的,他能跑哪裡去?一把就被小陳氏給撈住了。

  小陳氏直接把人扔給奶娘,「看著他,不許霆哥兒出去,等他不哭鬧了再說,孩子就是慣壞了,也是你祖母慣壞的!」

  奶娘抱著哭鬧的張若霆,不敢反駁。

  實則孩子是誰慣壞的,誰心底都有個底。

  再說了,霆哥兒也不是被慣壞了的那種人,只是對於自己喜歡的東西比較執著罷了。

  小陳氏……

  唉,都是跟二少奶奶慪氣,何必慪到孩子的身上呢?

  奶娘暗歎了一聲,躬身退下:「奴婢省得了。」

  說著,她將桌面上那一隻竹蜻蜓一拿,就要走出去。

  「站住!」

  小陳氏又瞧見這東西了,有這東西在,就彷彿是顧懷袖在諷刺她得不到自己兒子的喜歡一樣。

  都是胳膊肘往外面拐的!

  老子是一樣,兒子也是一樣,都是不讓她省心的。

  小陳氏陰著臉冷笑了一聲,叫了一旁圓臉小丫鬟上來:「奶娘不必拿這竹蜻蜓了,都已經被踩扁了,我看著就心煩,玩物喪志!她顧三把這東西送給我兒子,那就是沒安好心!她以為自己生不出兒子,就能害我兒子不思進取了嗎?做夢!」

  屋裡的丫鬟都不敢吭聲,聽著小陳氏的教訓。

  小陳氏擺手道:「把這東西給我扔出去,扔得遠遠的!」

  最好扔到顧懷袖看得見的地方,讓她知道之後堵心!

  燒掉自然才是最好的辦法,可她就是要膈應顧懷袖。

  眼看著丫鬟要走了,小陳氏忽然道:「回來,你把這竹蜻蜓,扔在小花園假山旁邊的那個小湖裡,進進出出都能瞧見的。」

  小丫鬟躬身應「是」,拿了竹蜻蜓就去了。

  張若霆一見連竹蜻蜓都沒了,鬧得更厲害了,在奶娘的懷裡拳打腳踢,根本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娘親變成了這種不近人情的樣子。

  他扯著嗓子大哭大喊,可小陳氏無動於衷。

  她收拾了自己外頭的衣裳,便道:「韓媽媽,陪我去庫房一套,再給老夫人收拾點東西當禮物。」

  「是,少奶奶。」

  韓媽媽去了。

  三房這邊轉眼就沒管張若霆了,小陳氏忙著打理府中上下的事情,只讓奶娘看著。

  原本張若霆還哭鬧著,見小陳氏走了,根本不搭理自己,頓時像是被遺棄了一樣,他鬧了一陣就沒惱了,似乎是累了。

  奶娘哄著他睡覺,還跟他說少奶奶是為了他好。

  張若霆不知道這些,他聽奶娘說得煩,乾脆閉上眼睛裝睡。

  結果沒等張若霆自己睡著,奶娘倒是把自己先催眠了。

  張若霆一下從小榻上坐起來,偷偷摸摸地就從屋裡出去了。

  以前這樣得事情他幹過不少,這會兒做來簡直輕車熟路。

  他不懂娘親為什麼那麼不喜歡二伯母,二伯母人那麼漂亮,那麼溫柔,就連爹爹對著二伯母都是極好的,從沒有什麼不喜歡的樣子,可為什麼娘親對二伯母就那麼凶神惡煞?

  爹爹說過了,別人送給自己的東西一樣要好好珍惜。

  更何況,那是自己從二伯母那裡要來的心愛的竹蜻蜓?

  之前聽娘說,是假山旁邊的小湖,就是爹爹經常地帶著自己讀書去的那個。

  張若霆小腦瓜子繼承了自己父親的聰明,如意算盤扒拉地直響。

  他很快找到了路,一下看見了那竹蜻蜓。

  想是扔竹蜻蜓的丫鬟沒怎麼使力,或者是風把湖水給吹動了,竹蜻蜓就在湖邊幾塊石頭的旁邊,張若霆一下就看到了。

  他一拍手,喜笑顏開:「找到了!」

  邁開自己兩條小短腿,到了湖邊,小心翼翼地踏著湖石下去,一手巴著石頭,一手伸出去夠那竹蜻蜓。

  他怕屋裡的丫鬟發現自己,不敢叫人來幫忙,還生怕他娘知道了又打他,所以沒敢出聲。

  哪裡想到府裡這小湖修了許多年,旁邊的石頭上長了不少的青苔,張若霆就這麼腳下一滑,竟然還沒來得及叫喊一聲就「撲通」地栽進了水裡。

  水花濺開,小娃娃掙扎了好幾下,大冬天裡穿著的襖子一浸水之後就重得划不動手腳,連帶著整個人都沉了下去。

  小陳氏帶著丫鬟從湖那邊過來,擦著假山過去。

  丫鬟們剛剛得了三少奶奶的賞賜,這就要往老夫人那邊走,都喜笑顏開地,歡聲笑語掩蓋了輕微的水浪聲,人一下就過去了。

  顧懷袖這時候還在屋裡,想著最近的菜色,剛剛想著不如叫張廷玉去各大酒樓裡吃,吃了回來再說那菜如何,然後叫小石方做。

  結果,念頭剛剛落下來,就聽見外頭亂了起來,一大片人跟著喊,凌亂得很,也不知道到底喊的是什麼。

  「青黛,外頭是怎麼了?去看看。」

  顧懷袖心裡不知怎的,跳了一下。

  結果還沒等青黛走出去,就有哭天搶地的一聲喊:「快去請大夫啊——霆哥兒都沒氣兒了!霆哥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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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二章 八字現

  顧懷袖聽見這喊聲,差點驚掉了茶杯,連忙叫了人出去看,下台階的時候差點崴了腳。

  吵鬧的中心,就在前面的湖邊,那是張若霆給她吃過桂花糕的小湖。

  可現在,這裡有不少慌慌張張的丫鬟,哭哭啼啼地亂極了。

  小陳氏已經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辦了,只死命地摟著不知道還有沒有氣兒的張若霆,兩片嘴唇哆哆嗦嗦,「霆哥兒,霆哥兒……」

  顧懷袖眼看著滿地都是水漬,又看見張若霆僵硬的手裡攥著的竹蜻蜓,只隱隱約約猜出發生了什麼。

  她自己也有些慌,可是比小陳氏好多了。

  眼見著小陳氏那樣死命地抱著張若霆不放手,剛才不知道聽見哪裡來的丫鬟喊人沒氣兒了,這還了得。

  顧懷袖厲聲道:「來個婆子把三少奶奶拉開,別礙著救人!」

  外頭的小廝們也聽見了,這會兒根本顧不得別的,倒有一個連忙跑出來:「二少奶奶,小的救過落水的人。」

  「你們幹什麼?你們幹什麼?!放開我!我的霆哥兒——」

  小陳氏撕心裂肺地大喊著,就是死命不鬆手,顧懷袖上去就是兩個耳光將人給打蒙了,回頭來瞧見眾人都看著她,她卻根本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麼驚世駭俗的事情,袖袍一擺便道:「還愣著幹什麼?把霆哥兒放下來,能救人的趕緊救人!」

  這時候也顧不得別的了,那小廝連忙衝上來,擠按張若霆的腹部,將水給控出來。

  小陳氏卻覺得別人在害她,剛剛被顧懷袖扇了兩個耳光,這會兒剛剛回過神來,撲上去就要掐顧懷袖,「賤人!都是你!都是你害的!」

  她指著顧懷袖的鼻子就開始罵。

  顧懷袖根本沒心思搭理這個已經瘋了的女人,現在顧懷袖也不像是自己外表這麼鎮定。

  她自己沒過一個孩子,現在看到霆哥兒出事,手腳都是冰涼的。

  如今聽見小陳氏在這裡撒潑,差點氣得叫人把小陳氏給扔進水裡去。

  緊緊盯著下面幫著救張若霆那小廝的動作,顧懷袖眼角餘光瞥見小陳氏就要掙脫眾人的阻攔,來自己面前晃,只狠狠道:「兩邊婆子都是幹什麼吃的?沒見三少奶奶發魔怔嗎?!還不趕緊的拉著幹什麼!等著要她害死了霆哥兒不成?!她若再瘋,只管朝著她臉上摔巴掌,給我摔醒了再把人放開!」

  都已經這時候了,還算是鎮定和進退有度的二少奶奶,自然是比已經不知所措開始發瘋撒潑的三少奶奶可信多了。

  婆子們再不猶豫,這時候齊齊上去將三少奶奶大力地按住。

  可是今天得小陳氏很反常,這時候她惡狠狠地瞪著顧懷袖,像是要吃了她一樣,力大無比,光是兩個人根本就按不住她。

  眼看著人越來越瘋,這會兒也顧不得什麼以下犯上不以下犯上的了,有個狠心的婆子上去左右開弓就對著小陳氏一張臉來回地扇。

  「啪啪」之聲不絕於耳。

  小陳氏被扇得腦袋跟著左右地晃,一下就被打蒙了,這會兒也終於回了一點神,看向了前面開始吐水的張若霆。

  那小廝欣喜道:「活過來了!活過來了!」

  眾丫鬟婆子都圍過來,還是膽戰心驚。

  可顧懷袖卻沒那麼樂觀,「趕緊將人抱回去,請的大夫呢?都給我叫過來,該燒熱水的燒熱水去,快點別愣著!」

  這一會兒,眾人腿腳都利索了,顧懷袖也跟著人走了,小陳氏在後面,只覺得這是做了一場噩夢。

  不,她的霆哥兒……

  霆哥兒……

  「霆哥兒——」

  小陳氏叫喊著,趕緊地跟了上去。

  現在整個府裡的人都被驚動了,大房那邊的人也跟著過來看,老夫人更是聽見就差點眼前一黑地倒過去,還好被人掐著人中地醒過來了。

  外頭得爺們也有人去通知,張廷璐還在學塾裡,聽見這件事的時候,張若霆已經被送了回去。

  他嚇得趕緊扔了書,就自己院子裡趕,剛剛過來就看見外頭全是丫鬟婆子。

  「滾開,都滾開!」

  張廷璐腳步很急,前面的人立刻給讓出了一條路。

  屋內也都是人,現在人就在床上躺著還沒醒過來,兩隻眼睛緊緊地閉著,有人在給孩子換衣裳,有人端著水,顧懷袖就站在一邊看著,陳氏方進來還不知道情況,只有小陳氏跪在榻邊以淚洗面:「霆哥兒,霆哥兒你醒醒,娘再也不打你了,娘再也不打你了……」

  張廷璐身子冷了半邊,「這是……這是怎麼回事……」

  「回二爺的話,奴婢們……奴婢們跟著三少奶奶從老夫人的屋裡出來,就見那湖上飄著片衣角,這才把人撈起來,已經……已經這樣了……」

  說著,那丫鬟哭了起來。

  張廷璐手指緊握:「好好一個人怎麼會落水?霆哥兒這樣聰明,怎麼可能自己往水裡鑽?!」

  這時候,屋裡另外一個丫鬟腿一軟,「噗通」一聲倒在地上,「不,不,不是奴婢的錯……不是奴婢的錯……」

  面如死灰,聲音囁嚅,只抖得跟篩糠一樣,眼神都是躲躲閃閃的渙散。

  張廷璐一腳踹翻這丫鬟,「說!」

  顧懷袖只在一邊看著這一場鬧劇,發話問道:「大夫呢?」

  「回、回二少奶奶的話,已經、已經派人去請了,還在路上。」

  張廷璐在這邊從來沒有過如此暴躁的時候,小陳氏則腫著臉守著自己的兒子哭,張若霆氣息微弱地躺在床上,身子完全冰冷。

  屋裡的丫鬟們都一片亂糟糟的模樣。

  一切都亂了……

  亂翻了。

  吳氏剛剛進來就見到這個場景,看見張若霆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哀叫了一聲:「霆哥兒!」

  接著,她像是受不住這個刺激,終於一下子倒在地上。

  事發突然,也根本沒人去接著她,竟然讓老夫人整個人都直接撲在了地上人事不省。

  這一回,掐人中沒能救回來,整個屋裡就更亂了。

  顧懷袖還在考慮著事情,這會兒聽見那邊的丫鬟們又亂了,直接抬了桌邊的茶杯就朝著老夫人那邊的丫鬟婆子們扔。

  帶水的茶杯扔在地上,聲音脆響極了!

  「啪!」

  只這一聲過後,便伴隨著顧懷袖斥罵的聲音:「誰讓這老太太過來的?人都這麼老了還能受得了什麼刺激?趕緊把人抬回去別過來添亂,誰要再放人進來,全拖出去打死!」

  全拖出去打死!

  顧懷袖這樣狠的話,終於震懾住了所有的人。

  沒人敢吵了,也沒人敢鬧了。

  那一瞬間,婆子們甚至不記得還有「扶」這一個姿勢,竟然七手八腳地把吳氏給抬了出去,這才扶回她屋裡。

  三房屋裡終於安靜了,只有三少奶奶小陳氏的哭泣聲,還有那個扔了竹蜻蜓的丫鬟顫抖的囁嚅聲。

  顧懷袖給婆子打了個手勢,立刻就有人把丫鬟給架了出去,這會兒總算是更清淨了。

  剛才用力過猛,顧懷袖抬手按了一下自己太陽穴,眼前發暈了一下。

  青黛忙扶了她一下,顧懷袖則伸手扶了一把圓桌,這才穩住。

  她看著張廷璐,只道:「如今還是救人要緊,先多派些人請些大夫回來,還有……去顧府,請顧少奶奶來……」

  無疑,這才是最穩妥的辦法。

  現在整個府裡沒有亂了方寸的人,也就顧懷袖一個了。

  她看張廷璐失魂落魄,也不多說,「多福多喜,把三少奶奶拉過來,給她臉上上點藥,叫她別在旁邊煩。」

  「是。」

  多福多喜上去輕而易舉地就把小陳氏給抬了回來。

  小陳氏怔怔地看向了張廷璐,眼底帶淚:「三爺……不是我……我不是故意扔了竹蜻蜓的……」

  張廷璐捏成拳頭的手,更緊了幾分。

  顧懷袖只怕再生亂子:「阿智上去把你家爺拉住,要算賬等事兒完了再算,現在誰鬧就把誰給我轟出去!」

  大夫終於趕來了,終究是救人如救火,拖延不得。

  幸得這會兒沒人亂,大夫兩下就放下了藥箱來看,「之前公子可有發熱的症狀?壞了,壞了……」

  顧懷袖忽然之間記起晌午時候,小陳氏來說的那一句話……張若霆有發熱的症狀?

  她連忙道:「丫鬟呢?奶娘呢!」

  奶娘哆哆嗦嗦出來,是她睡著,沒看好小公子,這會兒聽見人喊,便直接跪下了。

  「晌午時候,霆哥兒可有發熱的症狀?」顧懷袖連忙問。

  奶娘道:「有一些,不過後面又忽然之間沒有了,三少奶奶只當霆哥兒是穿得太多,還給減了一件小襖……」

  這話真聽得眾人心都涼了半截,大夫直罵著糊塗,也根本顧不得罵人了,立刻叫屋裡所有人都出去,開始張羅著治病救人。

  天都要黑了,哪裡想到府裡發生這樣的禍事?

  眾人都退到了外間,後面又有大夫來了,這會兒都在裡間看顧著。

  顧懷袖坐到了外面的炕上,手腳冰涼,青黛細心遞了個暖手的爐子上來,卻不敢說什麼。

  小陳氏這會兒終於回過神來了,兩邊的臉高高腫起來。

  她看向了顧懷袖,竟然推開扶著自己的丫鬟,就要朝著顧懷袖走,顧懷袖只道:「把三少奶奶給我拉住,都是幹什麼吃的。」

  兩邊的丫鬟不知道該聽誰的,還是陳氏道:「現在三弟妹頭腦不冷靜,趕緊拉著。」

  小陳氏卻一下淚流滿面:「二少奶奶,我哪裡招你惹你了?你要這樣害我的兒子!你就是自己生不出兒子來,所以見不得別人都有兒子!」

  青黛都聽不下去了,站出來便要罵回去,這一回是張廷璐發怒,他忍著不想打女人,只道:「你閉嘴!還嫌霆哥兒替你遭的罪少了嗎?!」

  霆哥兒替她遭的罪?

  到底霆哥兒是遭的誰的罪?

  「三爺!三爺你看看清楚了,如今霆哥兒鬧成這樣到底是誰的錯!到底是誰的錯!如果不是顧懷袖這個賤人,這狐狸精,這命硬的克著所有人的!怎麼可能發生今天的事情!都是她,都是她!你還我兒子的命來!」

  她說著,又要朝著顧懷袖撲過來。

  顧懷袖今日被罵了幾遭了,不分青紅皂白什麼都往她身上堆,卻是今天終於要爆發了。

  她想也不想直接將手裡的茶給小陳氏潑到臉上去:「有你這樣的娘,才是霆哥兒上輩子沒修好福氣!你且等著看!人都還沒出事,你嘴裡不乾不淨地說些什麼?!有你這樣詛咒府裡得哥兒的嗎?!」

  似小陳氏這樣分不清輕重,還滿嘴胡說八道詛咒自己兒子的,合該狠狠扇死她!

  若不是張廷璐在這裡,這兒還是三房的地盤,顧懷袖早開殺戒了。

  她強壓著怒氣坐下來,外頭天已經黑盡。

  張廷玉還在外面應酬,根本不知道府裡發生的事情,知道的時候已經遲了,回來就更趕不及了,這會兒二爺還在外頭,張英剛剛出了宮門,吳氏還暈著,張廷瑑十幾歲來了也幫不上忙。

  能拿主意的就剩下一個張廷璐和府裡的女人們,可光會拿主意是不頂用的。

  真正救人的是大夫們。

  裡面忽然出來了一個大夫,滿臉的沉黯:「開始燒了……退不下去,太急……一下子就起來了。若是下午沒落水之前還有救,現在……聽天由命吧,興許老天爺憐憫,貴公子年幼……興許……」

  說到這裡,這大夫自己都說不下去了,搖著頭竟然提了醫箱走了。

  還有兩個大夫在屋裡,讓人斷水給人散熱。

  顧懷袖卻是把大夫那一番話給聽明白了,太急,燒了,沒落水之前還有救……

  這是……

  她無力地坐下來,其實這個時候的孩子,夭折的特別多。

  霆哥兒,興許很快就是一個。

  裡面又忙碌了一陣,張廷璐卻終於坐不住了,他手指抖了抖,臉色灰白,似乎已經預料到了裡面會是什麼情況。

  將簾子拉開,一名郎中給孩子施著針,可終究無力地搖了搖頭,又一根根地將銀針取了下來。

  另一名大夫也不語了,提著藥箱就朝外面走。

  那邊躺在床上的霆哥兒,卻忽然之間抖動了兩下,像是案板上的一條魚,掙扎著,又睜開了眼睛。

  屋裡頓時由丫鬟驚喜地叫出來:「霆哥兒醒了!好了!」

  小陳氏一聽,立刻撲了進來,大喜過望:「好了,好了,霆哥兒好了!」

  然而,顧懷袖卻是後退了一步,她瞧見落在榻邊的那一隻竹蜻蜓,臉色一下黯淡了下去。

  明白這是怎麼回事的人,都垂下了頭,甚至低聲飲泣起來。

  霆哥兒多懂事的孩子?

  怎麼就他遭了罪了?

  大人們的恩怨爭鬥,跟小孩子又有什麼相關?

  張若霆睜著眼,伸出手指來輕輕握了握,烏溜溜的大眼睛轉了轉,卻似乎想要找什麼,他看見了抱著自己喜極而泣的小陳氏,卻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哭。

  「娘親,我要找二伯母……」

  小陳氏剛剛還喜悅著的表情,瞬間變了,她像是看見了怪物一樣立刻丟開了張若霆,「你……你!逆子!你不是我兒子!你滾!」

  張若霆嚇得抖動了一下,卻哭道:「我想要竹蜻蜓……二伯母……」

  然而說完這一句,他聲音一下就低了下去,像是將自己短暫的這一生一下喊完了一樣。

  顧懷袖都不知道自己是用什麼樣的力氣走上去的,她把落在地上的竹蜻蜓撿起來,慢慢到了張若霆的身邊,把竹蜻蜓放在他滾燙的手裡,「二伯母,給、給你竹蜻蜓……」

  張若霆似乎想要笑,勾了勾唇角,張了張嘴,似乎想要叫「二伯母」,可眼底的神采,卻在瞬間消失了,像是瀰散在高空之中的雲霧,像是還沒來得及飛起來的雛鷹,折了翅,撞在崖壁上,鮮血淋漓地墜落了……

  然後他手裡的竹蜻蜓掉下來,似乎沒有聲響,眼睛也緩緩地閉上。

  終究,還是沒有喊出那一聲「二伯母」。

  「霆哥兒!霆哥兒!」

  小陳氏似乎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她原本站在桌邊,天塌了一樣撲過去,甚至將桌上碼放得整整齊齊的那些書都撞落下來。

  最上頭那一本書被撞開了,一張燒了一半的紙條落下來,躺在地上。

  顧懷袖整個人一下被小陳氏給撞到一邊去,頭都差點磕在了旁邊的圓凳上。

  「狐狸精!命硬鬼!都是你克的,都是你克的!是你們作下的孽!還我霆哥兒來,霆哥兒,霆哥兒,你醒醒,娘親再也不罵你,再也不打你了,你要竹蜻蜓娘親就買給你……啊……」

  張英走進來,就看見這一幕。

  他心底已經有了預感,然而目睹這一幕的慘烈,還是抖了一下。

  慢慢走進來,見慣了人世起起伏伏的張英,只想來看自己長孫最後一眼,哪裡想到即便是最後一眼也滿足不了了。

  他走來,恰好踩中那一張被燒了一半的紙條,低頭一看,卻彎身撿起來,手指抖著看向自己二兒媳與三兒子。

  顧懷袖對這一切恍然未覺,她只是看著睡著了一樣躺在那裡的張若霆,眼前模糊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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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三章 兄弟手足

  張府的長孫就這樣沒了。

  張英沒了個孫子,張廷璐也沒了個兒子。

  還沒過生日的霆哥兒就這樣沒了,一切都似乎停頓了。

  除了,小陳氏撕心裂肺的哭聲。

  張廷璐終於忍無可忍,他從方才丫鬟跟婆子們的反應,還有霆哥兒臨去之前的反應裡,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竹蜻蜓。

  一切,都是因為這竹蜻蜓。

  他走上前去,將小陳氏拉起來:「他死了。」

  小陳氏回頭怒瞪著他,一雙眼睛已經充血一樣紅了起來:「不!你撒謊!都是你,都是你縱容的!不是這個狐狸精給了霆哥兒竹蜻蜓,我怎麼會把竹蜻蜓扔去湖裡,霆哥兒也就不會去撿了……都是你們,都是你們,都是你跟這個狐狸精勾勾搭搭,還要騙走我的兒子!霆哥兒死了也好,死了,他就永永遠遠是我的兒子了……」

  永永遠遠都是她的兒子了……

  張廷璐「啪」地一巴掌給她扇到臉上去:「你瘋了!你真的瘋了!天下怎有你這樣的娘!你不配當霆哥兒的娘!滾——」

  小陳氏臉上頓時五道血紅的手指印,甚至嘴角都帶出了鮮血。她撲過去抱住自己的兒子,冰冷的身體,號啕大哭:「霆哥兒,我的霆哥兒!只有霆哥兒是我的!你爹他不要我,被狐狸精勾走了魂兒……霆哥兒!奈何橋上等等娘啊……」

  霆哥兒沒了,眾人心有慼慼,可聽著小陳氏的話,這事情卻似乎還另有隱情?

  即便是張英,如今也沒有說話。

  整個屋裡,氣氛似乎一下就微妙了起來。

  顧懷袖恍恍惚惚,只被小陳氏吵得頭疼,卻連她喊了什麼都不清楚。

  青黛聽清楚了,生怕禍事降臨到自家少奶奶的頭上,出言駁道:「三少奶奶發什麼糊塗話?哪裡有您這樣血口噴人的!」

  小陳氏冷笑一聲,摟著張若霆已經冷了的身子,彷彿帶著幾分勝利者的得意,瞧著顧懷袖,又看了看張廷璐。

  她曾經最愛這個男人,可沒想到他愛的不是自己。

  如果他心裡沒人,她願意等,可如今呢?

  顧懷袖的存在擊碎了她一切的希望,她還要搶走自己的兒子,往後是不是也要將霆哥兒給顧懷袖養呢?興許顧懷袖沒了孩子,要他把他們的孩子抱過去養也不一定……

  「呵……真當我眼瞎嗎?你們那一日在假山邊眉來眼去,以為我沒看見?霆哥兒還叫你二伯母,他死了,死得好,這樣就永永遠遠是我的乖兒子……」

  「啪!」

  顧懷袖毫不猶豫給了她一巴掌,她一身冷肅地站在那兒,甚至就在張英的面前,當著這一位張府當家人的面子,狠狠地給了小陳氏一巴掌!

  「你不配當霆哥兒的娘。」

  這些話是當娘的能說出來的嗎?

  誰不巴望著自己的孩子好?

  若給顧懷袖一個機會,她寧肯是孩子不是自己的,也願意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生活著,就算是他不認自己當娘,甚至根本不知道她是他的娘……

  可是她沒有機會了。

  她的孩子沒了。

  興許真的是只有失去過的人,才懂得珍惜。

  不撕心裂肺地痛上這麼一回,永永遠遠不會明白,自己的任性可能會讓自己失去什麼。

  因為失去過,所以謹小慎微;因為失去過,所以擁有的時候覺得彌足珍貴;因為失去過,所以在目睹這樣的悲劇再次發生在眼前的時候,她的理智已經不起任何作用了。

  若是她清醒,她絕不會在張英面前如此跋扈。

  只可惜,她不清醒,也不想清醒。

  小陳氏便是千刀萬剮也不足以贖其罪。

  小小的竹蜻蜓,如何能害得了一個孩子?

  貪玩便貪玩了,那是孩子的天性,怎能壓抑?

  要將他最心愛的東西,扔到遙不可及的湖裡,如今孩子沒了,作為他的生母,嘴裡卻喊著「死得好」?

  下油鍋,割舌頭,剜眼睛……

  種種酷刑加之於她,都難以洩憤。

  然而小陳氏渾然未覺,她依舊冷笑著,側過臉,又瞪著顧懷袖:「二少奶奶好大的威風,打我進門開始,您就有這樣大的威風了,沒人能壓得住你。你這麼多年,也害了不少人吧?就真的問心無愧嗎?你捫著你心口問問,你真的一點也不心虛,沒有你半點的責任嗎?!」

  「啪!」

  抬手又是一巴掌。

  顧懷袖袖袍有些微亂,她聲音卻平靜極了:「我問心無愧,錯的是你。」

  也許是她超凡的鎮定,刺激了小陳氏,小陳氏瘋了一樣扔下張若霆朝著顧懷袖撲過來。

  「都是你!蛇蠍心腸的女人!你該死!都是你,是你該死!搶了我的丈夫,還要搶我的兒子,你該死!你這種毒辣的女人就該下地獄!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夠了!把這瘋婦給我拉下去!」

  張英終於聽不下去了,他沉聲喝了一句,卻捏了手裡的一張紙,暫時沒說這裡的事情。

  他是張若霆的祖父,現在走過去,將孩子的衣服和頭髮整理好,又見到那竹蜻蜓,愣了半晌,忽然老淚縱橫起來。

  小時候,只有他教張廷玉做過這竹蜻蜓……

  張英彎身給霆哥兒蓋上錦被,屋子裡終於安靜了,沒有丫鬟們的飲泣,也沒有小陳氏的嚎叫,只有滿屋的死寂。

  「老三,來看看你的孩子吧。」

  張廷璐也不過是個很年少的人,他嘴唇青白地抖了兩下,竟然笑出聲來。

  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卻忽然之間淚流滿面。

  張廷璐走過去,半跪在霆哥兒的身邊,前不久他還拿著書給他讀「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霆哥兒說他識得了千字文,也要跟大伯二伯四叔和父親一樣,寫得一手好文章……

  他拿著竹蜻蜓,吃著桂花糕,他還給他講過孔融讓梨的故事,所以霆哥兒會很懂事地把自己喜歡的東西也分享給別人……

  他會念詩詞,會纏著丫鬟們要桂花糕,下雪了會滿地跑,高興了會咯咯笑,他會因為喜歡二伯母,知道誰對自己好,而加倍地對她好,也分給她吃桂花糕……

  可現在這個孩子,沒了。

  他的大兒子,就這樣夭折了。

  張府的這一夜,很暗,很暗。

  暗無天日。

  折折騰騰就到了半夜,張廷璐讓人都出去了,自己坐在孩子的床邊,握著他冰冷而僵硬的手,給他哼了他喜歡聽的兒歌,才慢慢地起身。

  人死了,就要入殮了。

  外面燈火通明,剛剛走出內間,張英身邊的福伯就來了:「三爺,老爺請您過去一趟。」

  張廷璐並沒有多想,跟著福伯去了。

  張英的書房亮著燈,他很少這樣早就回府了。

  不知道為什麼,燈下的那一道影子,衰老了很多。

  張廷璐消沉,腳步很重,很沉,抬不起來,即便原來有孩子,他也不過是沉穩了那麼一點,而如今他不是一名少年人,而真正是一個身上有傷心底也有傷的男人,有擔當,有過往,也有痛苦的人。

  「父親。」

  他躬身行禮。

  張英沒有說話。

  長長的、堆滿了牘本奏折的櫸木長書案上,當中放著一張邊緣已經被燒焦了的紙。

  即便是已經被燒了一半,如今也看得出上面的字跡。

  他兒子的生辰八字,張英又怎能不記得?

  在見到這一張字條的第一眼,張英就認出來了,這上頭是三兒子的八字,可另一個八字卻是老二媳婦的。

  他與顧貞觀是知己至交,三姑娘出生時候他還喝過滿月酒……生辰八字,一推便知的。

  下面寫著「無病無災,白頭」幾個字,想來後面應該是「白頭偕老」,只是不知道是誰燒掉的。

  過了許久,等到蠟燭都燒了一小半,張英才將那一張紙條扔到地上,輕飄飄地落到了張廷璐的面前:「你跟你二嫂的生辰八字,如何合在了一起?」

  張廷璐渾身一震,駭然莫名,只將那紙條撿起來,滿腦子的想法都堆積到了一起。

  這……

  這是哪裡來的?

  「父親,這……」

  「你不知道?」

  張英想起方才三兒媳婦在瘋亂之間罵出來的那些話,閉了閉眼。

  他只問了這一句,餘下的卻要張廷璐考慮。

  張廷璐心下一片發冷。

  他若是說這八字與自己沒關係,倒霉的只能是顧懷袖了,她原原本本的一個清白姑娘家,不過是他一心傾慕於人,雖不知這八字是怎麼回事,可如今看張英的表情,張廷璐卻是明白了。

  他仔仔細細地盯著那一張八字,不知道它是哪裡來的,更不知道是誰想要燒了它。

  他只記得原本顧家的大姑娘是要嫁給二哥,自己要娶顧三姑娘,誰知道陰差陽錯……

  又真的是陰差陽錯嗎?

  張廷璐今夜已經沒了一個至親,卻不想竟然又要……

  緩緩地將這一張紙條重新放在地上,端端正正,規規矩矩。

  張廷璐兩手按在地上,整個人都伏下了身子,朝著地上磕了一個悶悶的響頭,一直沒有抬頭:「是孩兒……私自……叫了道士合的,怕被人發現,所以燒了。」

  張英一拍書案,怒喝道:「糊塗!你又是否與你二嫂——」

  「父親糊塗了。」張廷璐的聲音因著他的動作,壓在喉嚨裡,似乎帶了幾分奇異的哽咽,他道,「孩兒既然燒掉它,便是孩兒雖有賊心,還沒賊膽。此事與二嫂無關,不過是孩兒求而不得的念想,是孩兒的僭越和錯……」

  站在外面的張廷玉,閉上眼,終於將門推開,一邊的福伯根本不敢說什麼。

  他剛剛回來就聽見府裡這一場大變,卻又聽說張廷璐被張英叫走了,來這裡不過是想看看自己這三弟,沒料想竟然聽見這樣的一番話。

  他抿緊了唇,進來的時候猶著京城冰雪的霜冷。

  張廷玉一掀袍子,在張廷璐身邊朝著張英一跪:「八字是母親拿錯了,錯合的;是兒子半路發現,在道士拿來八字的時候截住了,重新合了八字,與三弟……無關。」

  張廷璐終於看向了張廷玉,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的二哥會說出這番話來?

  錯合?

  半路攔下?

  他到底還做過什麼……

  兄弟兩個跪在地上,張英坐在上頭,竟然笑了一聲:「你們兄弟,倒是有趣,有趣……」

  他的目光老辣而深沉,用一種政客的直覺,看著自己的二兒子和三兒子。

  「你們都是有骨氣的,有本事的,喜歡漂亮的女人。有本事……有本事……」

  張廷玉面色平靜:「八字之事不過是誤會。」

  張英卻一聲冷笑:「那你可知你這弟弟方才說了什麼?」

  不管八字之事如何,那已經不要緊了,要緊的是張廷璐說了什麼!

  作為張廷玉的三弟,他竟然這樣無恥!

  「廷璐是你弟弟,現在覬覦著你的女人,你卻一副無動於衷的模樣,這是要告訴我老頭子,你們兄弟二人手足情深,要把自己的妻子當做衣服了嗎?」

  張英可還記得,當初是誰在他面前求得了去顧家提親的機會。

  張廷玉,他這一直沒怎麼關注過的兒子,真是一次又一次地讓張英吃驚了。

  從顧懷袖,到江寧鄉試第一,到他種種種種的反應!

  有關於這個問題,是兄弟二人之間舊日的齟齬,如今卻是二人齊齊無話。

  過了許久,張廷玉才道:「是兒子的錯,與三弟無關。」

  他終於,還是將當年的事情說了出來。

  當日在桐城張家大宅,張廷璐同他說似乎對顧懷袖有那麼一點意思,可張廷玉告訴他,那不過是好奇而已,不是什麼喜歡和中意。

  而後他被張英找去,卻直言要娶顧懷袖。

  這一樁事,彷彿還在眼前。

  張廷玉說出來的時候,臉上甚至是不帶表情的。

  他沒有看自己的三弟一眼,也根本不看張英的表情。

  「所以,是兒子虛偽在前。」

  他這樣評判自己所做過的一切。

  然而,若再給張廷玉一次機會,他絕不後悔,依然如此選擇。

  只因為,那個人是顧懷袖,是讓他動心的姑娘,而他不願意再讓再忍再平平淡淡再假裝自己什麼也不在意。

  所以他做了。

  虛偽,陰險,卑鄙。

  張英氣得將手裡的一把硯台直接砸到了張廷玉的身上,他跪在原地,動也不動一下,表情同樣不變。

  「你就是這樣對待你兄弟手足之情的?!」

  這就是他張英的兒子們。

  一個陰險卑鄙算計手足,一個膽大包天覬覦自己的嫂嫂。

  今日的一切終於捅開了,他才算是明白了。

  一代新人換舊人,他張英——老了。

  「……你換過了八字,那老頭子今兒問你一句,你弟弟與你妻子的八字合出來是『無病無災,白頭偕老』,你與顧三的八字,合出來是什麼?」

  這句話,擺明了是不相信張廷玉跟顧懷袖之前合出來的八字。

  張廷玉面不改色心不跳,平生靜氣又似乎胸有成竹一般,道:「金玉滿堂,百年好合。」

  「哈哈哈……」

  張英大笑了起來,也不知道是諷刺還是為何。

  他道:「既然你們兄弟二人能做得出來,也就無怪我心狠了。來人,請家法——」

  張廷玉脊背挺直跪在那裡不曾動搖,只將自己眼皮搭上,彷彿外界一切都不足以動搖其心。

  二房那邊,顧懷袖終於有些回過神來,「二爺怎麼還沒回來?」

  「回二少奶奶的話,二爺剛剛回來,就去了老爺書房,這會兒還沒回來呢。」阿德心虛得厲害,「想來應該是老爺那邊有什麼事兒吧,二少奶奶您先歇了吧。」

  顧懷袖如何睡得下?

  她道:「我等二爺回來。」

  然而到了大約四更天時候,前面有燈籠過去,瞧著像是張廷玉,她奇怪,「怎麼往書房去了?」

  抬手一壓自己的額頭,顧懷袖讓人給自己備了燈籠,朝書房去,剛剛推開書房門,就聞見一股血腥味兒。

  她大駭:「二爺?」

  張廷玉坐在書桌後面的椅子上,忽然僵硬住:「你出去。」

  顧懷袖嚇住了:「衡臣……」

  張廷玉忽然沉默,她腳邊的燈籠不知怎的熄了,屋裡一片昏暗。

  黑暗之中摸索著前進,顧懷袖心裡怕得很,那血腥味兒很濃,「你怎麼了?」

  張廷玉在黑暗之中喘息,像是野獸。

  他注視著她,看她走近了,卻忽然之間一把把她撈了過來,按在書案上,「為何過來……」

  顧懷袖只感覺到他火熱的嘴唇,伸手往他身後一摸,卻是滿手的鮮血,然而她已經說不出一句話來。

  她被動地承受著,卻似乎明白了什麼。

  有滾燙的東西滑落到她頸窩裡,張廷玉忽然張口咬住她:「你是我奪來的,我陰險卑鄙,你心如蛇蠍,天造一對,地設一雙……」

  他竟然輕笑了一聲,可滿喉嚨都是血腥氣。

  顧懷袖顫顫地,不敢抱他,卻不知怎的鼻子一酸:「你……」

  他又去吻她,只道:「你要對爺好點。」

  你要對爺好點,萬不可辜負了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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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四章 定風波

  到底這一年是過不好了。

  大房這邊,想了許久,張廷瓚還是將手裡的茶給放下了,道:「我去看看父親。」

  陳氏卻滿心都是疲憊,又輕聲地咳嗽了兩下,張廷瓚過去為她順了順氣,只道:「你堂妹如今是咎由自取,有什麼下場也是應該的,萬不會牽連到你身上,你把心放下吧。」

  只是終究是她家的人,又豈是那麼容易?

  自家的妹妹出了問題,回頭來陳氏在整個府裡都不大抬得起頭來。

  好在,現在府裡也不需要她管,即便小陳氏不中用了,還有個二少奶奶顧氏,顧懷袖身子好了自然會將管家的權力接管回去,現在想想是如此地順理成章。

  陳氏歎氣:「你去看看公公吧,想來公公也不大好受。」

  怎麼好受得了?

  張廷瓚站了一會兒,也沒帶身邊的小廝,自己提著燈籠往張英書房而去。

  他來的時候,屋裡的動靜已經消失了。

  張廷瓚擺手,沒讓福伯去通傳,只是道:「父親,廷瓚來看看您。」

  「進來吧。」

  裡頭張英的聲音似乎很疲憊。

  張廷瓚將燈籠遞給了福伯,又將門推開,進去了反身關上門,才發現屋裡昏暗得很,還有一股隱約著的血腥味兒。

  這是……

  請過了家法吧?

  張英坐在那兒,書案上放著一隻竹蜻蜓,他就看著,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張廷瓚走過來的時候也瞧見了地上那一張寫著八字的紙條,有些疑惑,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聽張英問道:「你二弟與三弟的事情,你可是從頭到尾一清二楚?」

  沉默片刻,張廷瓚道:「隱約推知一二。」

  約略地看得出一點點,只是不明顯。

  想來這一次,父親也是知道了吧?

  「父親……」

  「你覺得二兒媳婦如何?」張英又問了一句。

  顧三?

  張廷瓚道:「不卑不亢,心思縝密,又傲骨卻能藏傲氣,不輸男兒。」

  「哈哈哈……」張英又笑了起來,搖著頭,「你為何不說她心思毒辣刁鑽、隱忍如蛇蠍,卻與你二弟如出一轍?」

  張廷瓚於是再次沉默,許久沒說話。

  張英也不說話,只是一點自己面前的椅子,道:「坐。」

  一家子這麼多人,張廷瓚乃是往後要繼承家業的嫡長子,他比尋常人都要沉穩許多。

  父子兩個之間談話的程式,都是清楚極了的。

  張廷瓚坐下來道:「父親,兒子覺得……二弟妹頗有大家之風。」

  「我如何不知?」張英也沒說二兒媳婦這性子有什麼不好,可如今出了這樣的事情……兄弟兩個人若因為一個女人而鬩於牆內,便是大大地不好了,「只是如今這事……棘手了……」

  顧貞觀的女兒,張英不會動,一則因為交情,二則因為顧懷袖不僅無錯反而有功。只是他心裡面如今有個疙瘩……

  解也解不開的。

  手裡捏著那竹蜻蜓,張英已然覺得事情無解。

  夜裡見著大孫兒霆哥兒手裡握著的竹蜻蜓,張英就知道那是老二做的,小時候他還教張廷玉做過,也只有那孩子做得最好,只可惜……後來就沒有了……

  張英忽然覺得有些累。

  兩個兒子,一個女人,還有一系列的糾葛紛爭。

  張廷璐不說那合八字的來歷,便是想要維護二兒媳婦,到底也不知他那二兒子是光明磊落還是陰險卑鄙了。

  閉上眼,想了許久,張英輕輕把竹蜻蜓放在了桌面上。

  張廷瓚卻忽然說了一句話:「父親不覺得,二弟的性子,與官場無比契合嗎?」

  天生就是功名利祿場上混的人。

  內心暗藏機心,看著平平無奇一句話也不說,只會做。

  比起那些整日裡宣揚自己有多能幹多本事甚至多陰險的人來說,張廷玉要陰險卑鄙得多。蓋因他做了就不會說,除非是他自己說出去,否則又有幾個人能知道?

  多好的料子啊。

  張廷瓚笑了一聲,看向張英。

  張英又很久沒說話,而後道:「罷了,這些容後再議。老二性子孤僻,我與他說不到一塊兒去,近年來問著他也就是那樣幾句話。不說也罷,你與他走得稍近一些,多擔待點。老三那邊,也由你去找……他自己該有個決定了,小陳氏斷斷留不得。我去看看你娘……」

  父子兩個說完,前後腳離開了書房。

  不過在轉過角的時候,張英忽然問了一句:「太子如今不大中用了,你離著那一位爺遠些。」

  說完,不待張廷瓚回答,便已經過了圓門。

  張英往吳氏處去,張廷瓚卻忽地一笑,也沒將張英的話當一回事,直接去找了三弟張廷璐。

  吳氏之前在霆哥兒病垂之際就已經暈倒,現在應當是已經醒了。

  張英過來的時候,王福順家的站在外頭抹眼淚,一見張英來,倒是有些吃驚:「老爺……」

  張英擺手,卻已經進去了。

  吳氏呆愣愣地坐在床上,彷彿受不了這樣大的打擊,整個人都恍恍惚惚的。

  見到張英進來,她張了張嘴沒能說出話。

  張英過來坐到她床邊,看吳氏盯著自己,只說了一句:「霆哥兒去了,往後還會有孫兒的,你莫要多想了。」

  那麼小一個孩子說沒就沒了。

  吳氏滿心都是淒惶,正想要說什麼,沒想到張英道:「你可還記得當初你給老二與顧家三姑娘,也就是二兒媳婦合八字時候的事情嗎?」

  吳氏立馬道:「記得,說是什麼金玉滿堂百年好合,還說她顧三是旺夫旺子旺家,全都是胡說八道!打她一進門,老爺您瞧瞧,府裡上上下下哪裡有過一件好事?她就是個命硬克著咱們的,叫老二休了她吧!」

  「你若再胡言亂語……」

  張英忽然沒說得出來,他看著吳氏,也看著她年老色衰面容憔悴,恍惚之間又想起當年趕考時的事情來。

  「二兒媳婦識得大體,如今小陳氏不中用了,以後府裡的事情還交給二兒媳婦管著。你少為難二兒媳,當初大兒媳進門你不也為難了好久嗎?結果怎樣?兒孫自有兒孫福,你莫強求。」

  這許多年,吳氏在府裡過日子也不容易。

  張英想著歎了口氣,握了握吳氏的手,又道:「我聽說妙慈也沒了,你若還想要個丫鬟便自己去拔,王福順家的跟了你這麼多年,得心應手,你也老了,有什麼事情都交給下面人操持吧。」

  說完這些,張英便起身,要回書房去。

  臨出吳氏房的時候,張英停住腳步,站在走廊上問王福順家的:「老夫人最近可有找過什麼奇奇怪怪的人?」

  王福順家的心頭一凜,連忙搖頭:「不曾有過。」

  張英道:「你伺候她這麼多年,穩妥得很,若她有個什麼動靜只管來告訴我。」

  張英最厭惡便是神鬼之事,偏偏吳氏迷信,前些年他說過,吳氏便收斂了。

  只怕最近出了這些事情,她難免又要去神佛那邊求點什麼安慰。

  張英這是早作防備。

  說完,他便轉身又歸入夜色當中。

  距離叫大起的時辰也近了,這一夜張英連覺都沒睡過,又要往朝上去。

  王福順家的心驚膽戰,她可一句話不敢說,若是說了就會牽連到自己的身上。

  她進了屋,也看見吳氏怔怔的,只上去給老夫人掖好被子,勸道:「您與老爺是患難裡走出來的,若不是當年您從河裡把老爺給刨出來,哪裡有老爺今日的榮華富貴?糟糠之妻不下堂,不必……」

  「啪!」

  吳氏一巴掌給王福順家的扇過去,「你說誰呢!」

  王福順家的頓時意識到,今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以至於自己都糊塗了,她連忙跪下去:「老奴糊塗了,求老夫人饒恕……」

  吳氏緩緩躺回繡枕上,卻還是恍恍惚惚。

  「你去吧……」

  王福順家的這才慢慢地給放下了床帳,輕手輕腳地出去了。

  張廷瓚這邊卻在黎明時分進了張廷璐的屋子,他身邊小廝阿智剛剛端著一盆血水出來,見了張廷瓚差點嚇得打翻了銅盆。

  張廷瓚看了一眼,卻問:「你家爺在裡頭吧?」

  「在呢。」

  阿智答了一聲。

  張廷瓚抬腿便往裡面走,張廷璐正坐在炕上,將外袍緩緩繫上,很明顯看得見身上纏著步,一見到張廷瓚進來,他只勉強笑了一下:「大哥?」

  「父親著我來……」

  「我知道。」

  張廷璐起身,道:「休書我已寫好,馬車也已經找好,明日準備停當便送她回江南。」

  他既然這樣說,張廷瓚反倒不好說什麼了,只看著張廷璐,想說什麼「節哀順變」,可這種事情又哪裡是誰輕飄飄一句話說得出來的?

  張廷瓚拍了拍他肩膀:「該放下的便放下,今日你在父親面前扛下一切,好心辦壞事,更露了痕跡。有的事,若要藏,你便藏一輩子,永永遠遠都不要說出來。說出來,便事害人害己。」

  張廷璐抿唇,輪廓瘦了許多,卻堅毅起來。

  「大哥教訓,廷璐謹記。」

  「天色不早,還要早朝,大哥這就走了,你與你二哥……」

  想想要說什麼,張廷瓚又收了回去,他一笑,便轉身走了。

  次日裡,張廷瓚上朝回來,張英還在宮裡給皇帝辦事,只有他一個先回來。

  聽說小陳氏走的時候哭天搶地,磕破了頭,可沒有人搭理,該送走的還是送走了,如今有她在府裡一日,人人都不得安寧,人人都要想起這府裡曾經沒過一個天真可愛的娃娃。

  張廷瓚聽著丫鬟們的竊竊私語,面色如常地直接去了二房。

  這邊正在用午飯,屋裡擺了滿桌。

  顧懷袖給張廷玉盛了一碗湯,只嗔怪道:「讓你逞能!喝。」

  張廷玉微微彎著唇,臉上卻有些蓋不住的蒼白。

  他飲著那湯,只覺得味道很厚。

  顧懷袖道:「叫小石方給你煮的,好歹補補,養養傷……」

  昨日將他外袍脫下,都已紅了一片。

  那時候,顧懷袖才知道,什麼叫做家教家風。

  棍棒底下出孝子,些許沒道理,可又不能說是沒道理。

  細細看張家這幾個兒子,其實都是大才之輩。

  張廷璐張廷玉兄弟兩個,無一倖免,都被打了,可她問緣由,張廷玉卻一句話不說。

  她只記得昨日他那一句話,燙著了她的心口,像是一塊兒紅紅的烙鐵,給她烙上去,她就永永遠遠是他的人,走到天涯海角,散落到碧落黃泉,也逃不開。

  屋裡屋外人人都穿得素淨,過年時候也沒個什麼氣氛。

  張廷璐休了妻,小陳氏成了棄婦,也沒人憐惜,三房那邊現在亂得很,旁的人也不好插手,只在外面這樣看著。

  他們這邊夫妻兩個還算是得閒,至少能吃頓安生飯。

  不過張廷瓚來了。

  顧懷袖一抬眼便瞧見外頭的影子,與張廷玉一起起身來,喊了一聲「大哥」。

  張廷瓚跟張英差不多,一夜沒睡,只擺手道:「哪裡來那麼多的繁文縟節?如今府裡這些個事兒……不知今兒我可有口福,坐下來討頓飯吃?」

  顧懷袖忙張羅人佈置,自己卻斂衽一禮,輕聲道:「二位爺說話。」

  說完,自己往後面退了去。

  外間裡只餘下張廷玉張廷瓚兄弟兩個。

  張廷玉勉強一笑,讓張廷瓚坐。

  「大哥可有何事?」

  「而今府裡的事情,是讓你與二弟妹受著委屈……興許二弟覺著大哥說這話已說了無數次,可到底父親開始老了,他盼著兒孫滿堂,一家子和和樂樂……」

  張廷瓚都覺得自己說話很為難人,他垂了眼,端著碗,仔細想想竟然很久沒有跟兄弟們這樣坐下來好好吃上一頓飯。

  話裡的意思,張廷玉能夠明白,他沒答話。

  張廷瓚又道:「經此一事,府裡該消停許多,往後一大家子的事情還是由弟妹來管,府裡的賬冊對牌都送了回來,你二人且安心著。況……二弟那邊說,不想在京城待著,見狀傷心,已備著外出遊歷……而你,後年會試,不宜生事。」

  他是怕張廷玉動了兄弟分家的念頭,如此一來一大家子人就要這樣散了。

  說兄弟四個沒有兄弟情誼?

  也不盡然。

  有,斷然是有。

  可當中夾雜著太多太多俗事,並且無法避免。

  張廷瓚不能讓這個家散了……

  張廷玉用瓷勺攪著碗中的湯,緩緩地划動著,看裡面得漣漪蕩起來,末了才道:「此事不由我來想,能撐幾日便撐得幾日。大哥,說句你不愛聽的話,母親不見得想見到大哥與我同在一府。」

  「……」

  張廷瓚看著他二弟波瀾不驚的那一張臉,昨日肯定是受過罰的,可神情鎮定甚至眼底神光聚攏,從不曾有過半分的消散。

  他想起自己對父親說過的那些話,終於歎了一口氣:「當年母親捨命救過父親,做兒女的又能……二弟,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張廷玉忽地笑了:「這話你已說了兩回。」

  張廷瓚也笑:「那事不過三。」

  笑了兩聲,就笑不動了。

  張廷玉喝了一口湯,慢慢放下湯碗,只看張廷瓚:「大哥,你這樣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府裡一大家子人的關係,不累嗎?」

  不累?

  當然累了。

  張廷瓚扒拉著碗裡的飯,難得地沒有風度地歎氣:「誰叫我是長子?該我操心……」

  裡屋的顧懷袖能聽見外頭說話,卻一語不發。

  她抬了眼,看向放在了桌案上那厚厚的賬本,還有畫著赫筆的對牌。

  青黛等丫鬟都在屏風旁邊站著,窗外紅梅開著,也下了雪,屋裡燒著爐子,看上去暖暖活活。

  顧懷袖穿著淺青色的鍛襖,輕輕地搭著扶手。

  她忽然想起了霆哥兒,若自己有了孩子,卻要他先玩夠了,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再把路擺在他面前讓他選。

  她抬手便將對牌拿了過來,看了半晌,又擱下。

  時隔六年,這些東西又回到了她的眼前,被她握在手裡。

  然而物是人非,可她輕輕地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卻無聲一笑:什麼都變了,唯有她這一顆心,還是舊日模樣。

  野心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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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五章 有孕

  康熙三十六年年尾,三十七年年初,整個府裡都籠罩在一片陰雲之中。

  張英這皇帝賜下來的府裡,頭一個孫子沒了三兒媳婦被休,三兒子張廷璐還沒等開春便倚馬而去,當初一干犯事人等全都處理乾淨,府裡又增補了幾個丫鬟進來,倒是多了幾張新面孔,多了些鮮活意味兒。

  發生這樣大的事情之後,府裡有心思沒心思的人都消停了下來,又加上二少奶奶鐵腕狠辣之名傳揚,以至於竟無人造次,整整有兩三個月,府裡連件芝麻大的小事都挑不出來。

  顧懷袖的名聲,也就順著上去了。

  是個人都說二少奶奶有本事,府裡規矩森嚴,卻又不至於沒有人情味兒。

  但凡你不觸著二少奶奶的底線,總還有一條生路走。

  原來的賬房先生老了,換了當初那個跟著老先生混的小子,還算是機靈,並不敢在賬目上做什麼手腳。

  「其實也不是他沒做過,只是做了第一次被我發現了,老實了半個月,結果月底又給我遞賬本上來,還被我發現了端倪。一次兩次也就罷了,再有第三次……看我怎麼收拾他!」

  顧懷袖將今天的賬本扔在了桌面上,打了個呵欠。

  剛剛開春,外頭冰雪開始見著化了,顧懷袖整個人就能放鬆了。

  前一陣孫連翹來過,說了顧懷袖的腿基本上已經沒有大礙,只是往後每年冬天都要注意,雖不見得要跟今年一樣好好養,可畢竟不能虧待自己身子。她是腿上傷過一次的人,要傷第二次就不一定能那麼容易養起來了。

  至於身子的調養,過完年便已經大好,也不用擔心。

  日子悠閒悠閒地過,她似乎也明白那種什麼「看雲卷雲舒花開花落」的境界。

  不過……

  顧懷袖回頭一看賬本,還有外頭的對牌,忽然就歎了口氣。

  終究還是個俗人,要為了俗務困擾。

  她還有一顆俗心,不知道那什麼出塵的境界。

  輕輕一揉自己的眉心,顧懷袖端了青黛遞上來的茶,喝了一口,又道:「都是去年的茶了,不知道今年的新茶什麼時候能摘上來……」

  青黛也知道還有個羅玄聞的事情,她算是除了顧懷袖與張廷玉之外知道得最多的了,只不過這一對兒夫妻之間還有不少的秘密,她是不可能完全鬧明白的。

  跟她一樣的,還有個阿德。

  大家對於他們的事情都是一知半解,即便是二爺與二少奶奶也不一定完全知道對方。

  顧懷袖說,給對方生存的空間,也保持自己的新鮮感。

  青黛沒嫁人,現在也不想嫁人,就陪著顧懷袖,顧懷袖說了好幾回,她也是一句話。

  現在聽見她抱怨著茶,便道:「前兒石方師傅用去年的梅花泡的茶,味道還不錯,您若是喜歡,我回頭找石方要一些去。」

  顧懷袖道:「他如今倒是閒人,在府裡什麼都不做,就研究吃食。」

  想著,顧懷袖忽然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腰。

  「我這都胖了一圈,想起來上回見著他還是那瘦瘦樣子,倒也是怪了,你說這做菜的怎就不嘴饞多吃一些呢?」

  青黛笑了:「分明是您貪吃,天氣一暖和您就更貪吃了,吃了就睡,睡了就吃,也沒見您有個消停過。二爺每次回來見您,您不都是在吃啊?昨兒栗子糕,今兒桃酥,明兒杏仁餅……虧得石方能做,不然哪裡喂得了您這一張刁嘴?」

  「好個小丫鬟,竟然連我都敢編排!」

  顧懷袖直接一拍算盤,便將青黛揪過來,作勢要擰。

  青黛哪裡敢真讓顧懷袖把自己逮著,乾脆地朝著珠簾外面一縮,調笑道:「二少奶奶可不敢再走了,您賬還沒算呢!」

  也是,她這賬還沒算呢。

  現在的賬房小先生年紀小,不穩重,天天琢磨著怎麼摳下一筆銀子來,顧懷袖得把他給盯好了。

  其實若按著二少奶奶以往的脾氣,現在這賬房先生早該拖出去打了,可顧懷袖見著這小子很是機靈,也起了惜才的意思,只盼著把他給矯正過來。

  不過若是他在執迷不悟,顧懷袖只能收拾他了。

  但是現在……

  顧懷袖陰森森地一笑:「我覺得我還是先把跟你這一筆賬算了再說。」

  說著,她直接抓住了青黛,意思意思地拍了拍她頭:「死丫頭,讓你再編排我,回頭剝了你的皮!過來給奶奶捶背!」

  外頭拿著剪子剪那枝上最後幾枝紅梅的丫鬟嚇得一激靈,「二少奶奶怎的這樣嚇人?」

  這丫鬟是新來的,畫眉也沒多說,只道:「往後你就明白了,那是青黛姑娘才有的待遇。」

  「這種算什麼啊?」那丫鬟皺著眉,「往日便聽說二少奶奶厲害,不想連自己貼身丫鬟都要責罰……」

  畫眉愕然,忽然捧著肚子笑起來。

  小丫鬟也不懂這是怎麼了,拿著剪子站在一邊有些無措。

  顧懷袖在裡面聽見,索性倚著窗,伸出一隻細白的手來,招呼兩人:「外頭化雪正冷,你們倆剪完了插瓶趕緊回來。」

  「是,二少奶奶,馬上便好。」

  畫眉連忙停住,嬌俏地答了一句。

  她招呼著小丫鬟,一起剪了花枝,回來插到大插瓶當中,看著一下漂亮了。

  二房這邊誰不說畫眉長得好看,就是青黛姑娘也是生得標緻的,怎麼說也能開臉做個姨娘,怕是只要打扮得鮮艷一點在二爺身邊晃蕩一下,便有機會。

  可不管是青黛,還是畫眉自己,都不曾這樣去做。

  二少奶奶雖不覺得旁人打扮得鮮艷有什麼,可若是你露了痕跡地去引勾什麼,二少奶奶火眼金睛必定一眼就發現。

  有那賊心,遲早會被二少奶奶拆了皮剝了骨。

  畫眉只想著安安靜靜地等到年紀,配了個普通人家嫁了,到底也算是一樁美事。

  她頗有自知之明,不覺得自己能在二少奶奶手下過活,索性給自己一條生路。

  這些月來,畫眉也漸漸跟顧懷袖熟悉起來。

  原本她是二爺的丫鬟,頂了那個犯事的芯蕊上來的,只怕不得二少奶奶喜歡,如今能有這樣得結果已經很好了。

  再奢求,那就是貪心不足,遲早被收拾。

  畫眉臨走的時候,顧懷袖叫住她:「畫眉,今年幾歲了?」

  畫眉一愣,停住腳步:「十八了。」

  顧懷袖聽罷,點了點頭,只道:「你去吧。」

  這是……

  畫眉已經明白這意思,主子們不會平白地問自己身邊丫鬟的年紀,若是問了,就是有那麼一點打算的意思了。

  顧懷袖看畫眉走了,便笑了一聲:「這些時候,她挺盡心的,我還是替她留意留意好人家吧。」

  說到這裡,她又看了青黛一眼,可青黛並沒有什麼反應,只說是她心善。

  「我心惡的時候,都被你給忘了。」

  她埋頭,「啪啪啪」地撥起了算盤,「下午去周大人府上吃他孩子的百日……」

  周道新跟李臻兒也算是奇了,婚前是想看兩厭,一個覺得一個不務正業,一個覺得一個大小姐脾氣,兩個人相互之間看不對眼,成婚之後據說分房睡這樣的事情幹過了不知道多少回。

  可李光地就是看周道新順眼,很快周道新又成了甲戌科金榜的進士。

  這時候,李臻兒似乎才發現自己這丈夫不簡單。

  反正他倆顛來倒去不知道多少回,終於又把事情給折騰好了。

  而今,連孩子都折騰出來了。

  上午將府裡的事情給處理好,如今是三月初,事情堆在一起,不過忙過今日便好了。

  張廷玉是中午之前過來的,所有東西已經收拾停當,包括送給周道新兒子的禮物。

  顧懷袖只將賬本堆在一起,起來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呵欠,看見張廷玉過來,便道:「這會兒走?」

  「趕著中午去就成了。」

  張廷玉一副不在乎的樣子,想起周道新那嘴臉,便皺著眉:「對著他不需要客氣。」

  張廷玉與周道新這是損友,常常你損來我損去,端看張廷玉落榜那一年,周道新殿試金榜高中幹了什麼就知道。

  那一年,周道新不遠萬里叫人寄來了一壇狀元紅,當時顧懷袖便給氣住了。

  好在張廷玉早知道周道新是這麼個德性,竟然很豁達,還真的開了酒罈舉杯遙對著北方,說過兩年再與他共飲。

  今次他們就算是只去人,不去禮,周道新也不敢將他們趕出去。

  去遲一點又何妨?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張廷玉不著急,顧懷袖也慢吞吞。

  眼看著就要到午時,夫妻二人才乘著馬車來到門口,遞上拜帖。

  站在門口接帖子得不是別人,正是周道新。

  他一看張廷玉扶著顧懷袖下來,便劈頭罵道:「你二人真是好大的臉面!一個還沒高中,就開始擺譜,一個還沒當命婦,就已然拿起了命婦的架子!我周道新如今好歹也是個朝廷命官了,按著咱們大清文人的慣例,我比你先成為舉人進士,你張衡臣怎麼著見了我也當先行禮吧?你倆姍姍來遲還不說,竟然故意要我在這裡等著你們,這不是丟盡了顏面嗎?!」

  他嘴裡罵出來的一串倒是順溜,顧懷袖由張廷玉給扶著,兩個人越發老神在在地上了台階,不緊不慢,不緊不慢……

  周道新差點氣暈,手指著張廷玉:「你們——」

  張廷玉兩手一拱,顧懷袖斂衽一禮,而後才聽張廷玉悠然道:「當年周兄一壇狀元紅的恩情,廷玉牢記於心,久久不敢忘懷。今日,特來祝賀,小小禮物,不成敬意,還望周兄笑納。」

  禮物都是張廷玉準備的,顧懷袖當時說要準備,被張廷玉阻攔了,說他自有主意。

  一般這樣的場合,都送些吉利的東西,顧懷袖也沒想過什麼多的,可哪裡想到……

  哪裡想到張廷玉往自己衣袖之中一掏,竟然抖出一塊爛木頭,扔給周道新:「收下吧。」

  收下……吧?

  這是什麼?!

  周道新內心開始咆哮,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除了沉手一點就是一塊爛木頭!

  爛木頭!

  「張衡臣,你我二人當真要在我兒子百日之日,割袍斷義不成?!」

  周道新終於沒忍住,手一指張廷玉,簡直想要讓人將這無恥之徒扔出府去,扔得遠遠的!

  周府的家丁們齊齊抹著冷汗,戰戰兢兢看著面對老爺咆哮還面不改色的張廷玉,這一位爺也是狠人啊,竟然能讓自家爺這樣氣急敗壞!

  連割斷義這樣的話都能說得出來,真是……

  豈料,張廷玉雙手往身前一握,一個特別不卑不亢又怡然自得的姿態,嘴裡只有兩個字兒:「你割。」

  「我……我!」周道新捧著爛木頭,手抖得厲害,瞪著張廷玉,「我割你個頭!我兒子百日你都不肯破費,吝嗇之人,當心日後被千刀萬剮!」

  張廷玉歎了口氣:「好了,時辰都要到了,我這人也來了,禮也送了,我家二少奶奶不大能久站,你若再不讓我們進去……」

  「你待如何?」周道新挑眉。

  張廷玉微笑:「我自己進去。」

  說完,拉著顧懷袖的手,直接邁進了門檻。

  管家狂擦冷汗,為難地看向了自家爺。

  周道新把手裡得木頭一扔:「記上!」

  那負責記禮單的小廝看著木頭為難了起來,「爺,這怎麼記?」

  「就記張廷玉夫婦此年此日此時此刻送了爺一塊爛木頭,不許記沉香,就記成爛木頭!」

  周道新進府門之前指著小廝的鼻子,「你敢如實記,回頭仔細爺扒了你的皮!」

  小廝哭笑不得,這都是什麼人哪?

  人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沉香就沉香,記什麼爛木頭?

  可是他想想,還是記成了「康熙三十七年三月初一午時二刻張公廷玉送爛木頭一塊」。

  送了周道新一塊「爛木頭」就進來了的張廷玉簡直大搖大擺,顧懷袖被丫鬟領著去看李臻兒母子,前面張廷玉一坐下便發現席上有不少的熟面孔。

  年希堯、年羹堯兄弟,隆科多,顧寒川……

  大多都是與周道新同年殿試金榜的進士,後來又成了同僚,還有一些是當初一起中了舉人,而如今還未中的,也有一些是最近才認識的朋友。

  比如年羹堯。

  張廷玉記得,那時候年羹堯跟在年希堯後面就是個看著特別小的孩子,現在也不過十九,年紀輕輕,可是一表人才相貌堂堂,看著卻要比其兄還器宇軒昂。

  一干人等廝認過,這才坐下來。

  周道新張羅完了,也不拘束地直接朝著他們這一桌一坐,「周某人脾性古怪,能認識幾位算是生平幸事,還請諸位滿飲此杯,我周道新敬諸位!」

  眾人舉杯乾杯,恭祝周道新有了個胖兒子,一杯酒下肚之後才慢慢地放開了。

  席間說的東西很多,不過要緊事卻不多。

  張廷玉去年回來的時候,便重新融入了京城這些公子哥兒與文人的圈子,很是迅速,甚至手段圓滑熟練。

  現在的張廷玉,不再是由當初張廷瓚帶著遊走在這麼多人當中名聲不顯的張二公子,而是被人所知的「張廷玉」。

  康熙爺上朝時候分封了諸位皇子,大阿哥胤褆為直郡王,三阿哥胤祉為誠郡王,後面的四阿哥胤禛、五阿哥胤祺、七阿哥胤祐,皆為貝勒,分府出去。

  而今皇子們年紀更大,太子的位置卻開始有些不穩起來。

  皇帝怎麼想的沒人知道,選擇在這樣的事情分封了自己其餘的兒子們,有沒有更深的意思,就更難說了。

  那年羹堯在席間喝酒的時候倒是一副千杯不醉的模樣,只可惜頻頻被年希堯訓斥,他負著酒意,差點跟年希堯鬧起來。

  眾人都上去勸,只道這小子脾氣還大。

  眼看著年羹堯今年就要娶納蘭性德的孤女為妻,在外頭還這樣放浪不羈,回頭不知明珠大人怎麼想呢。

  年羹堯也是要參加鄉試和會試的,聽人說學識不錯,若不出意外,應當與張廷玉是同一科的會試。

  大量的消息,被張廷玉裝進腦子裡。

  宴席散了的時候天也將黑了,張廷玉與顧懷袖在門口見,又見到年希堯一路訓斥著年羹堯出來。

  顧懷袖眼光一轉,便已經瞧見這人,心下不喜。

  年羹堯一箭射死鸚鵡,對穿了鸚鵡雙眼,這一幕顧懷袖還沒忘呢。

  她與張廷玉上了車,這才離開去。

  張廷玉問她在後頭可遇見什麼趣事沒有,顧懷袖只說:「他兒子倒是乖巧,看著比周道新要舒坦得多。」

  張廷玉聽了一下便笑出聲來。

  「若是叫他早早地聽見了,要把你給扔出來的。」

  「周繼儒,這名字太死板了。」顧懷袖想起之前在宴席之上所見,咕噥了兩句,又忽然道,「若是咱們有孩子,當起個什麼名字?」

  「按著家裡輩分排,若……若……霖?霽?霜?雪……」

  張廷玉細細地數著,卻都不覺得怎麼樣。

  顧懷袖忽然道:「太早起名不好養活,若有個孩子,先不給起名,有個小名變成,往後大了再取……」

  張廷玉看她說得如此輕鬆,忍不住用手捏了她耳垂,壓低了聲音在她耳邊道:「那也得咱們有個孩子……為夫願意為了夫人的願望操勞幾分。」

  她只恨這人臉皮厚,冷笑一聲踹他:「你也真是操勞。」

  操勞什麼的……

  張廷玉樂意之至啊。

  他兩手往腦後一陣,痞痞地,卻忽然道:「近日來,家裡無事吧?」

  「無事。」

  吳氏都不鬧騰了,哪裡又能有事?

  張廷玉手指輕輕點著自己後腦勺,瞇著眼,「沒事……這可不好玩了……」

  「我怎覺得你是想算計什麼?」顧懷袖心裡想著,若是沒事不也很好?吳氏不折騰,府裡也就好好的。她忙著給張廷瑑物色別家姑娘,也不來招惹二房的人了。

  最近幾個月的吳氏,似乎老了許多。

  顧懷袖想著,眉頭忽地一皺:「你不是答應了你大哥,再忍這一回嗎?說你沒算計,我真不信。」

  張廷玉掐她臉,「胖了。」

  「你才胖了!」

  她一下火了,撲過去撓他,張廷玉輕而易舉地架住了她的手,另一手跑來在她腰上一捏,便捏得她半個身子都軟了。

  「胖一些抱著舒服,挺好。」

  顧懷袖又跟他鬧了一陣,卻又抱著他,還是問之前那個問題:「你在盤算什麼?」

  「盤算著……」

  盤算著什麼呢?

  張廷玉道:「若是她鬧,你不必客氣,我已答應了大哥,再忍這一回。」

  忍字頭上一把刀,張廷玉真怕自己有時候忍不住。

  好在吳氏經過張廷璐與霆哥兒一事之後,完全消停了下來,倒是不覺得有什麼了。

  在顧懷袖這裡,卻是忽然想起了王福順家的。

  罷了,先不去想那麼多,這兩天越來越懶,過個安生日子不容易。

  車行到半路上,阿德忽然敲了敲車門框,「二爺,下頭有人找您。」

  張廷玉奇道:「何人?」

  「說是廖掌櫃的那邊的人,小的看著像是原來一壺春的夥計。」

  阿德那邊也跟著張廷玉出去過幾回,認得幾個人,所以這一回眼尖認出來。

  張廷玉眉頭一皺,有些不大好的預感。

  他讓顧懷袖這邊先走,自己則去見人。

  想來不是什麼好辦的事情,否則也不會專程派人來了。

  顧懷袖這邊想想,也叫車伕先走。

  不過路過前頭一條大街的時候,卻忽然之間被堵住了。

  前面一群普通老百姓擠在路上,在地上哄搶著什麼,車停住了,走不動。

  「外頭怎麼了?」

  顧懷袖問了一句。

  阿德道:「暫時不知,小的下去打探打探。」

  這時候,顧懷袖也將車簾子打起來一點,只見著這邊有大石獅子紅漆門,看著氣派闊綽,也不知是哪一家的。

  阿德回來,聽得了消息:「萬歲爺前一陣就叫人劃了地方下來,宮裡頭諸位阿哥出來建府,今日有人拿銅錢撒道呢。」

  顧懷袖面色微微一變,只道:「那咱們換條道走。」

  車把式調轉了馬車,換了一條僻靜道走,不料才走了沒多久,便被一把銅錢給砸中了馬車,車伕嚇得頓時叫停。

  大門口胤禛跟小盛子站著,手裡拿了一把銅子兒,只哼聲道:「哪裡來的這些奇怪規矩?還不是大哥三哥那幾個想出來的……銅子兒撒道,別是把爺的運氣給分走了……」

  他將手裡一把銅錢扔出去,別的阿哥們那邊都熱熱鬧鬧,光他四貝勒這裡冷冷清清。

  實則,胤禛卻是已習慣了。

  交個好運。

  扔把銅錢。

  一把大銅子兒剛剛飛出去,一輛馬車便過來了,竟然被扔了個正巧。

  胤禛氣不打一處來,面容一肅,就皺了眉:「誰家的車這樣討爺晦氣?」

  小盛子也氣住了,連忙喝了兩邊的小太監上去把車給攔下:「幹什麼的?這撒道只能人走,連頭畜生都敢打咱貝勒府前頭過,要腦袋不要!」

  阿德等人嚇住,顧懷袖一聽見外頭小盛子的聲音就頭皮一麻。

  這是惹了煞星爺啊。

  她咬了咬牙,真想在車裡裝死,可從縫裡瞥見外頭一身冷肅的四阿哥,終究還是憐惜自己頭上的腦袋,若是這時候裝死,一會兒指不定就真死了。

  叫青黛扶了,顧懷袖還是從旁邊下來,小碎步到了台階前,恭恭敬敬低著聲音給四阿哥行禮:「臣婦給四貝勒請安。」

  臣婦?

  也對,如今張廷玉是個舉人了。

  舉人舉人也叫舉人老爺的,算官。

  不成想她竟然也算是挑了個好人來嫁。

  四阿哥心想著,他好不容出來建府,今兒兄弟們出來一起撒道,他手裡餘錢不多,正想著別是好運分給別人了,她顧懷袖就來了。

  「怎地又是你個晦氣的刁民?」

  四阿哥沉著臉,索性一把錢扔她腳邊上,背著手不動了:「給了你多大的膽子,你竟敢來分爺的好運了?」

  顧懷袖低著頭訥訥不敢言。

  胤禛搖了搖頭,不悅得很,道:「滾吧。」

  「謝四貝勒爺分的好運,臣婦告退。」

  說罷,退了兩步,顧懷袖又上車走了。

  只是心裡不免嘀咕,你個煞星爺,能帶給人什麼好運?

  她回去很久以後,張廷玉才回來,只說羅玄聞那邊出事,現在人不見了,聽說是遇上了沈恙。

  事情到底怎樣還不清楚。

  目前羅玄聞跟沈恙都在朝著鹽幫發展勢力,遲早會碰上。

  可如今碰上,未免太早。

  也不知道沈恙是不是察覺了羅玄聞還活著這件事,反正聽廖逢源那邊的人說,沈恙近日來狠得厲害。

  都是江南那邊的破事兒,顧懷袖懶得聽,有錢拿就不錯了,縱使羅玄聞不中用了,那銀子也使不完。

  次日孫連翹來了。

  她最近忙,都沒時間走動,有大半個月沒來。

  就是這麼平平無奇的一日,三月初二,頂多天氣好了一些。

  眾人丫鬟迎了孫連翹進來,她略喝了一口茶,便給顧懷袖把脈,那時候顧懷袖剛剛拈了一塊糖糕咬,「我這可是要大好了,回頭三五月就能出去踏青,六七月出去賞荷,九十月還能觀菊跟香山的紅葉……」

  「端怕,您那紅葉跟金菊,是觀不成了。」

  孫連翹按著顧懷袖脈的手指微微跳動了一下,在顧懷袖不解的目光之下,她忽然笑起來,補了一句:「一個多小兩月,恭喜二少奶奶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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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9 00:44:02 |只看該作者
第一一六章 小高興

  別說是丫鬟們,就是顧懷袖自己也沒反應過來。

  她隱約覺得是那個意思,孫連翹的眼神裡也帶著一種難得的艷羨,畢竟孫連翹自己這麼多年肚子都沒消息,反倒給顧懷袖把出了滑脈,她自己一天給自己把上三回都不一定能把出來。

  前陣天天給顧懷袖治病,也不過就是一段時間沒來,一按脈竟然出來了?

  這不是估計刺激人的嗎?

  看著顧懷袖手裡的糕點落下去,孫連翹反倒是嚇住了:「二少奶奶,您這是怎麼了?別哭啊,這回是真有了,我看您這脈象挺穩,前陣調養得好,也過去大半年了,這回鐵定沒事兒……」

  她越說,顧懷袖那眼淚就越掉。

  這時候的她顯得有些傻氣,可江南那一陣的寒氣似乎又竄上來了。

  顧懷袖有些怕。

  她有一個生出來的念頭是「喜」,可轉眼就變成了「怕」。

  頭一個孩子沒了,如今第二個來了。

  她盯著孫連翹,丫鬟們都著了急,過來圍著她,她卻一擺手:「都出去。」

  丫鬟們面面相覷,不懂這是怎麼了,還是青黛上來喝道:「叫你們出去就出去,腳都釘住了不成?」

  這一下,丫鬟們這才退出去。

  不過早有機靈的一下就朝著書房那邊跑,要跟二爺說這件喜事了。

  顧懷袖卻沒管,終於收了臉上的表情,也擦了方纔那不由自主的眼淚,笑了一聲:「我脾性不好,嫂嫂別見怪。」

  孫連翹還頭一次見人有了孩子是這樣的反應,她細細一琢磨,也明白了不少。

  這會兒,顧懷袖拉她坐下,卻重新伸出手來:「你細細再為我把上一回。」

  孫連翹笑著歎氣,還是依了她。

  「……沒錯,是喜脈,並且過年那一陣身子調養得好,最近看著人也豐腴了一些,瞧著應當養好了。舊有的病根兒坐一回月子就能養回來。脈象穩得很,甭瞎擔心。」

  好歹這一回,人在京城,又有孫連翹在,還有孫家杏林醫館那麼多的聖手能用,哪裡需要擔心?

  顧懷袖道:「我就是心裡有疙瘩……」

  還沒準備好,孩子就來了。

  雖盼了許久,可當真……

  複雜。

  顧懷袖也不知道說什麼,自己坐著,孫連翹也就陪她在這裡坐著。

  過了一會兒,孫連翹聽見外頭的聲音,才道:「想來府裡還要熱鬧一段時日,回頭你若對旁人不放心,請了杏林醫館的人去便成。我這廂先走了。」

  「多福,送顧少奶奶出去吧……」

  顧懷袖恍恍惚惚的。

  她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卻完全沒感覺。

  頭一次懷孕便是迷迷糊糊的,等到了漁村時候都不怎麼知道,還是老漁婦告訴自己的。只可惜最後……沒能活下來。

  這種剛剛懷孕的新奇感覺,對顧懷袖來說,還是陌生的。

  更不要說張廷玉了。

  這人打從一開始,幾乎就沒體味過即將成為父親的那種期待。

  阿德瞧著張廷玉走過來的時候,只知道偷笑:「二爺您手都在抖呢!」

  張廷玉沒好氣地看了阿德一眼,「爺好歹還是左手右腳,你瞧瞧自己。」

  這會兒剛剛到了屋門口,阿德一瞧自己,得,啥時候同手同腳走路回來都沒發現?

  他自己也樂呵了,可是一顆心跟著狂跳著。

  屋裡屋外的丫鬟們都是一副又驚喜又不敢置信的表情,還是畫眉得力,上來便帶頭朝著前面一跪:「給二爺道喜了。」

  「奴婢們給二爺道喜了!」

  眾人的聲音都清脆爽利得很。

  張廷玉手心微微發汗,唇角卻勾得老高,只一擺手:「賞賞賞,都給我賞!」

  眾人於是謝過,這才見著張廷玉走進去。

  他在簾子外頭站了有一會兒,想著自己進去頭一句話該說什麼,打定了主意說「是真的嗎」,太傻;換一句「咱們終於又有孩子了」,怕傷著人;再換……

  再換什麼……

  就為著這頭一句話,張廷玉在簾子外頭站了約莫有一刻鐘。

  顧懷袖老早就在屋裡坐著等人了,看見他身影在屋外出現,願意為他立刻就要進來,不料張廷玉呆愣愣在外面站了許久也沒有進來的意思。

  顧懷袖終於氣笑了,難不成她這二爺還嫌棄她懷孕?

  她起身,繞過屏風走出來,便一拉珠簾,珠玉碰擊時候聲響清脆,她涼涼道:「二爺知道我有喜了,彷彿不大高興。」

  張廷玉微怔,他話都還沒想出來呢,她怎就出現在自己面前了?

  眉頭一攏,他道:「你坐回去。」

  「……」

  顧懷袖愣住。

  張廷玉卻忽然一撫自己額頭:「壞了……」

  「你今兒這是怎麼了?神不守舍的?」

  顧懷袖拉他進來,兩個人進了屋,這才坐下。

  張廷玉歎氣道:「我還在想見了你,第一句話說什麼呢,倒被你給搶白了,又說了句毫無意義的……」

  可不是糟心呢嗎?

  顧懷袖一下就笑倒了,張廷玉可不敢讓她倒下去,急得手忙腳亂:「哎,都是要當娘的人了,你穩重一些!」

  「奶奶我什麼時候不穩重了?」

  顧懷袖又去踢他一腳,張廷玉吃痛,直歎氣:「你什麼時候穩重過?」

  「我什麼時候都穩重。」

  顧懷袖表情嚴肅得很,「現在有了身子就更穩重了。」

  張廷玉把她摟在懷裡,彷彿是掂了惦,而後道:「不是穩重了,是重了。」

  她捶他,「呸!你才重了。」

  「現在我懷裡摟著的可是兩個人了……」張廷玉想了想,又道,「指不定不止兩個呢。」

  「想得倒是美。」

  顧懷袖忽然覺得,這樣的感覺輕得快要飄起來了。

  她把頭枕在張廷玉的胸口,卻發現他心跳很快,於是拿手一按:「我還當你多鎮定,原來是裝的。」

  張廷玉捏她手,眼底神光複雜極了,一會兒亮一會兒暗,兩人對望著。

  他慢慢地湊近了她,吻她眉心,輕得像是一瓣落下得雪。

  「懷袖,我真高興……」

  是啊,她也高興。

  他們又有孩子了,往後日子興許開始不一樣起來。

  顧懷袖兩手環著自己的腹部,只道:「我現在明明還感覺不到它,卻老覺得它就在這裡……」

  張廷玉圈緊了她,久久沒有說話。

  頭一個孩子,對他們來說實在是太過慘烈了。

  那一段日子,太艱辛,太難熬。

  張廷玉又有些害怕起來,他如實問顧懷袖:「你怕嗎?」

  顧懷袖只道:「醜話說在前頭,我要平平安安生下這個孩子來,誰要惹了我……」

  她湊上去親他,玩笑一般道:「讓孩子踩著別人的血肉之軀平平安安來到這個世上,這種事,想來我也不會心慈手軟的。」

  「……會好好的。」

  張廷玉擁緊她。

  這一切,來得比預料之中的要早,看似平靜許多。

  可張廷玉與顧懷袖並不像是他們表現出來的那樣平靜,他們像是年輕的小夫妻一樣,有著所有所有第一次有孩子的人的忐忑。

  孫連翹把過脈便走了,又延請了別的大夫來把脈,一個個地把過了,都說是有喜。

  顧懷袖看了一下午大夫得臉,都快看吐了,只道:「別叫大夫來了,沒差錯了。」

  可是還需要人給來照看著,張廷玉又叫人忙活了一陣。

  他老覺得自己有什麼事情沒做完,可瞎忙活著,完了又覺得自己什麼也沒做。

  「還沒當爹就跟沒頭蒼蠅一樣亂轉,等到孩子生下來看你不手忙腳亂?」

  顧懷袖想想雖還是覺得跟做夢一樣,可到底也經歷過那一段日子。

  她想著,只安然地臥在踏上,手裡拿著一本書慢慢地看。

  張廷玉才沒那麼平靜呢,顧懷袖被大水沖走那一段日子,他不在,也什麼都不知道,如今看見她似乎已經平靜了下來,反倒是他在這裡慌張,心裡頓時黯淡了一下。

  「我看周道新剛當爹,不也好好的?沒跟往常有什麼區別。」

  該那麼惹人厭還是那麼惹人厭。

  說他他還不聽了?

  顧懷袖哼了一聲:「你覺著你跟往常區別大嗎?」

  張廷玉搖搖頭,「不大。」

  睜著眼睛說瞎話呢,顧懷袖簡直不想搭理他,整個人變得跟白癡沒什麼區別。

  剛剛進來的時候還好,現在出去忙了一陣簡直忙成了個傻子。

  她閉上眼睛,將書搭在自己的臉上,「我睡了。」

  說睡就睡,張廷玉以為她開玩笑,可沒想到過沒多久那書從她臉上掉下來,才知道她是真的睡著了。

  張廷玉哭笑不得,上去輕輕拿了那本書下來,給她蓋好被子,這才終於有時間一個人將思緒慢慢整理好。

  他就悄無聲息地坐在床邊的腳踏上,看著躺著的顧懷袖。

  聽說,以後有孕之人的瞌睡會越來越多……

  張廷玉就這樣看著,握了她一隻手,湊在自己唇邊,眼眶卻不知怎的濕潤了起來。

  因為失去過一次,所以當它再到來的時候,有些膽戰心驚,有些不敢相信,又不敢將這樣的不安透露給她,因為他是她的天和地。

  天知道,他其實比顧懷袖要緊張得多。

  張廷玉坐了約莫有一個時辰,等到天都黑盡了,才慢慢撐起自己發麻的身體。

  他俯身隔著杯子擁了她一下,才終於笑起來。

  正如顧懷袖所言,不管如何,這個孩子都必須留下來。

  他是一個即將成為父親的人。

  二房二少奶奶有喜的消息,跟長了翅膀一樣飛遍了府裡上下。

  大房那邊知道消息,陳氏卻是立刻就站了起來,也不知道是驚喜還是複雜,倒是一下就掉了眼淚,過了一會兒又道:「趕緊找些好東西,咱們看看二少奶奶去……不,一會子去,怕是二爺現在還在屋裡呢。」

  她平靜了好一會兒,才坐下來。

  淑慧就在旁邊,看著乖巧得很,她知道自己是馮姨娘的女兒,卻也知道陳氏對自己好,上來便喊娘:「二叔母也要生小娃娃了嗎?「陳氏點點頭:「對,你二叔母也要生小娃娃了。」

  「這不是好事嗎?我記得三叔母有小娃娃的時候,大家都很高興呢。」淑慧什麼也不懂,天真地問著。

  陳氏面色一變:「都說過那不是你三叔母了,怎的還是不記得?」

  淑慧「哦」了一聲,「女兒忘記了,下次不敢再犯。」

  陳氏歎氣,摸她頭,只道:「不許在你二叔母面前提她,聽見沒有?一會兒你跟著我去看看你二叔母去。」

  說完,她又扭頭問汀蘭:「老夫人那邊知道了嗎?」

  「怕是已經知道了。」

  汀蘭聽說王福順家的已經專程去二房問過了。

  現在吳氏安生得很,常常在自己的屋子裡一坐就是許久。

  王福順家的推開門進去,朝著坐在窗邊的吳氏一躬身:「老夫人,二少奶奶有喜了。」

  吳氏手裡捏著竹蜻蜓,恍惚之間回過頭來,「你說什麼?」

  「……」

  王福順家的埋下頭,低聲又重複了一遍,「二少奶奶有喜了,方才一個多月。」

  吳氏一下站起來,手裡的竹蜻蜓掉下去,朝著外面走了兩步,又覺得不好,坐了回來:「當、當真?」

  她沒了一個大孫兒,如今竟然是這個她最厭惡最不喜歡的顧懷袖又有了孩子?

  吳氏腦子裡一時有些亂,竟然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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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七章 後悔藥

  都說人逢喜事精神爽,張府上上下下經歷了一連兩個多月的壓抑,逢著這件喜事,都高興了起來。

  吳氏那邊複雜是她的事情,左右那邊還有王福順家的給盯著,顧懷袖為謹慎起見,早就在王福順家的來探消息的時候,便說過了看著點老夫人的事情。

  總之老夫人現在糊塗,如今唯一一個得力的王福順家的都已經成為了顧懷袖的眼線,也就不足為慮了。

  當初那妙慈姑娘拿錯了玉珮,若說不是王福順家的干的,顧懷袖是不信。

  她不憚於以最壞的惡意來揣測任何人,尤其是此時此刻。

  胎才剛剛有一個多月,一般而言三個月才算是顯懷穩下來,顧懷袖手裡的事情又分給了陳氏來處理著,此外還有一個得力的青黛來幫忙。

  為了防止賬目上再出什麼差錯,顧懷袖想也不想,便叫人拿著前兩次賬本出錯的由頭將現在的賬房先生易白給拖出來打了一頓,也不說原因,只告訴他事不過三,下不為例。

  到底他能領悟多少,就得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顧懷袖是不想在自己懷孕期間,府裡出什麼亂子。

  張廷瑑的婚事一直都是老夫人在操辦,不過張英似乎不大願意,問過了張廷瑑之後,這成熟了頗多的小子竟然說現在不想成婚,過兩年再說。

  吳氏是不是氣歪了鼻子,顧懷袖也不清楚。

  張廷玉說現在府裡上上下下都挺安生,沒出什麼問題。

  現在府裡是流水一樣地收禮物,值錢的,不值錢的都來了。

  這會兒府裡人才知道,張廷玉到底認識了多少人。

  琉璃廠那邊一干的文人士子,甚至是商舖老闆,聽著消息的都來府上遞了禮物。更遠一些的顧懷袖娘家有孫連翹給張羅照顧著,每隔幾天就要來給顧懷袖把把脈,也好穩著人的心。

  除了他們之外,還有早先的周道新,李臻兒帶著自己兒子周繼儒也來看過,說是讓顧懷袖多看看,也好生個大胖小子。

  原本顧懷袖跟李臻兒的關係並不算是很親密,只是因為兩個人的丈夫走得很近,因而兩個女人才熟絡起來。

  到底都是曾經名滿京城的美人,顧懷袖與李臻兒之間一向是有些微妙的。

  雖都說是美貌不分上下,可真正如何各自心裡有個斟酌。

  李臻兒的祝願是真是假,又有幾分是真,可難說。

  這一天送走李臻兒,青黛回來就撇嘴:「一口一個大胖小子,說得跟什麼一樣,真當自己了不起了……」

  顧懷袖用勺子調著碗裡得羹湯,只笑道:「她不過就是隨口一說,生個大胖小子有什麼不好的?即便我是生了個女兒,你二爺還敢把我攆出府去不成?」

  她啊,就是有這樣的自信。

  如今心情也調整過來了,不像之前一樣患得患失。

  顧懷袖發現自己心態很平和,卻不知道自己這時候修身養性能不能生出個文靜淑女或者是溫潤君子,想來想去,她又擔心胎教問題。

  懷孕的人,要想的問題實在是太多了。

  她一天比一天地懶,早先還打算著什麼胎教,等到肚子開始顯了,天氣就開始漸漸熱起來……

  然後……

  然後顧懷袖就不動了,當真不動了。

  除了孫連翹說讓她出去走走之外,半分都不想挪腳,也不想看書,張廷玉偶爾拉她下棋,她也喊「不想動」,除了「吃」,還是「吃」。

  可府裡唯有小石方一個廚子能滿足顧懷袖那刁鑽的一張嘴,每日裡為她做飯菜都沒個安生的時候。

  張廷玉最近有些事情纏身,江南那邊的爭鬥似乎已經白熱化。

  到底怎樣,張廷玉這邊也是鞭長莫及。

  他只能時不時與廖逢源通消息,現在廖逢源可為難了,一面要跟張廷玉說事兒,一面又要應付沈恙。他想想自己這不是個兩面的粽子嗎?

  好不容易等到事情定下來,張廷玉差點累倒了,回來看見顧懷袖優哉游哉地吃東西,那一瞬間差點憋了一口血吐出來。

  「回來了?」

  顧懷袖懶得動,一手搭在自己的肚子上,一手拿著蜜餞,嫌棄地看了張廷玉一眼。

  張廷玉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才算是鬆了一口氣,道:「你是不知道,羅玄聞這一回是死裡逃生。」

  「這一位可是咱們財神爺,萬不能被沈恙給弄死了。」

  顧懷袖想想,其實還是挺在意那個羅玄聞的,畢竟每個月都能拿來不少的銀子,往後要花銀子的地方還多。

  「要不……你趁著沈恙現在還沒成氣候,早點掐死他得了?」

  張廷玉歎氣:「你二爺我要有那麼大的本事,早掐死他了,用得著再養個羅玄聞?」

  一瞬間,顧懷袖的目光就似笑非笑起來,她袖袍有些寬大,帶著江南水鄉里帶回來的飄逸,輕輕地甩了甩,「你養羅玄聞,果真是這個目的。」

  當初顧懷袖就是不大明白的,或者說她隱隱約約有這個懷疑,卻沒說出來。

  剛才不過言語一試探,張廷玉一不小心便說漏了嘴。

  張廷玉放下茶杯,過來拿了一顆蜜餞塞進嘴裡,顧懷袖護食兒得很,將那蜜餞盤子端回來,便皺眉道:「你去吃別的,這是小石方做給我的,不,我肚子裡的孩子的,你怎麼跟你兒子女兒搶吃的?」

  「……」

  得,張廷玉噎住了。

  他咬著牙:「孩子還沒生下來,我這就失寵了?」

  「你壓根兒就沒得過寵。」顧懷袖直接朝著張廷玉傷口上插了一刀,毫不留情,「說你胖你還喘上了。我且告訴你,沈恙這人再怎麼人渣,也是救過我一條命的……」

  說到這裡,她聲音卻忽然低了下去。

  眼簾一垂,顧懷袖又歎了口氣:「若有一日你拿著他短處,為著昔日的恩情,咱們合該放他一回。」

  她死裡逃生,當初是人參雪蓮吊的命,行船半路上沒了藥和補品,都是催著漕幫的大船小船沿岸補的。

  顧懷袖不知看不出沈恙對自己有什麼心,可客觀來看,就事論事,這人救過自己。

  儘管孩子始終是一個遺憾……

  可那怪不到沈恙的身上去,顧懷袖跟張廷玉都欠著人的人情呢。

  張廷玉只道:「我有分寸。」

  平日裡都遮遮掩掩,沒想到今日被她給知道了。

  張廷玉只覺得是最近自己太高興,放鬆了,竟然脫口而出。

  「不過……那是羅玄聞跟沈恙之間的恩怨,不管怎麼說,羅玄聞還是要救的,你不也說……他是咱們的財神爺嗎?」

  其實江南公認的財神爺是沈恙,跟羅玄聞可沒半分關係的。

  不過沈恙賺錢再多,也不給他們呀?

  所以顧懷袖不在乎這些。

  「你倒說說江南那邊是個什麼情況?」

  顧懷袖久沒動過腦子了,現在想要想想事情,似乎也沒生銹。

  張廷玉道:「沈恙動作很大,連著私底下鏟了兩個大鹽梟……他現在是佔山為王,直接霸佔了人家的生意,下頭不知道染了多少鮮血,一把算盤都紅了。」

  沈鐵算盤,從來都是人如其名的。

  張廷玉更清楚沈恙那瘋狗一樣的野心和攻勢,也清楚他對顧懷袖的覬覦。

  所以他對沈恙的殺心很重,只是沈恙也不簡單。

  這一場博弈,張廷玉是處於不敗之地,而沈恙只能在平手和敗北之間選擇,而張廷玉不會給他第三個選擇,即便是後者,也吝嗇給予。

  他嘴裡說著「放他一條生路」,想著的卻是還是轉臉策反了廖逢源更穩妥一些。

  有沈恙在一日,張廷玉就睡不安生。

  人情債是要還的,頂多就是放他一回,第二回一樣要取他項上人頭。

  「你想想,現在不用我動什麼殺心,光是他能不能活著走出江南,都是個大問題。」

  張廷玉微微一笑,卻是一副幸災樂禍表情。

  顧懷袖瞇著眼,「管他呢,羅玄聞現在怎麼樣?」

  「傷了一條胳膊,不算很嚴重,聽聞修養修養就好了。」

  張廷玉沒當一回事,過來陪她一起躺著,卻道:「你前一陣不還說要給孩子唸書的嗎?」

  「將來孩子長大了自己不會念啊?」

  顧懷袖斜了他一眼。

  他則擠上來,將耳朵貼在她腹部,「孩子,聽見你娘的話了嗎?這麼懶的娘,也就你遇得見,回頭來可千萬別說是你爹不給你說情……生下來多笨……」

  顧懷袖推他,他不動,還是上來吻她:「懶人……」

  「我就懶了你能把我怎樣?」

  顧懷袖想想,平和地瞇著自己的眼睛,「你不覺得這樣數著時間一點一點過去,想著孩子在自己肚子裡一點一點長大,慢慢地,慢慢地……」

  「慢慢地,慢慢地,你就胖成了豬。」

  張廷玉淡定地接話,在顧懷袖的盤子扔過來之前,他已經一翻身直接站到了地面上,躲過了攻擊。

  「張廷玉,你給我睡書房去!」

  她氣急,恨不能一把把那賤人抓過來撕了。

  張廷玉才是心有餘悸,他笑著攤手:「二少奶奶自打有了身孕,這脾氣可是一日比一日地壞了。」

  外頭丫鬟們三五不時就要聽見他夫妻兩人來這麼一遭,也跟玩不厭一樣,都掩唇偷笑起來。

  阿德剛剛來就看見外頭一片歡喜顏色,可是他心裡卻不怎麼美。

  因著方才來了一件有些棘手的禮物。

  阿德來到了外頭,恭敬而斟酌著道:「二爺,有事……」

  「有事就說啊。」張廷玉沒當一回事,順手便說了,然而下一刻他就頓住,還是若無其事跟顧懷袖道,「我出去看看。」

  顧懷袖卻敏銳地從張廷玉這看似前後自然、實則生硬無比的轉折之後,嗅出些不同尋常的味道來。

  剛才阿德進來,只說有事?

  見著張廷玉出去,顧懷袖道:「青黛你出去聽聽。」

  青黛有些不明白,出去卻發現人已經走遠了,似乎是朝著前院去。

  她回來給顧懷袖說,顧懷袖反而起疑。

  最近的事情也就是江南那一樁有些棘手,現在這神神秘秘的,到底是幹什麼去?

  正想著,外頭卻說陳氏來看她了。

  聞說顧懷袖這一胎已經有了三個來月,穩當下來,陳氏這才來看著,她身體最近又不大爽利起來,不好全也根本不敢往這邊走,生怕撞了顧懷袖的胎氣。

  現在天氣好起來,她也不咳嗽了。

  「二弟妹瞧著可好睡?聽說你可是一天睡到晚,這樣文靜,想來肚子裡的孩子也該是個文靜的。」

  「我也想著是個文靜的比較好,不調皮,養著省心。」

  顧懷袖看見陳氏的時候,便覺有些不妙。

  陳氏的臉色又灰敗了不少,她雖早早問過孫連翹,孫連翹說陳氏近年來很能調養,而且心很平,反倒是多活得了幾年,若是這樣繼續,也許還有三五年的日子。

  可也就是這三五年了。

  這話孫連翹不曾對別人說過,也只有顧懷袖知道。

  陳氏這大嫂可算是宅心仁厚了,這樣的一個好人……

  顧懷袖拉她坐下來,只道:「你們都還比我緊張,這才三個月呢,看得出個什麼來?」

  其實今日陳氏不是平白無故來的,她看了一眼自己身邊的汀蘭,想了想,還是如實說了:「二弟妹,我說一句話,你別生氣……」

  顧懷袖擰了眉,眼神微微閃爍了一下,卻道:「大嫂但說無妨。」

  陳氏道:「其實今天一早,大夫說你這胎全穩了下來,闔府上下誰不高興呢?老爺說了府裡一應補品都給你供著,老夫人那邊……她沒過一個大孫子,心裡一直惦記,只是跟你關係不好,想看也不大敢來看。今兒消息一出,便叫我去了一回,讓我多來瞧瞧你……」

  一說到這老太太,顧懷袖心裡就不大高興了。

  她覺得有些微妙起來。

  人老,人糊塗,不打緊,可她沒那麼寬容大度。

  顧懷袖道:「所以大嫂今兒來看我,是代老夫人來看嗎?」

  「二弟妹……你話要這樣說,我便不敢再繼續了。」陳氏也有些為難,她本質還是個孝順兒媳,只歎氣道,「老夫人叫我給你一串珠子,這是老夫人當年去廟裡開過光的,說是老爺當初就是這一串手珠給庇佑過的,定然能保你平平安安……」

  「……佛珠?」

  顧懷袖一怔。

  陳氏將佛珠取出來,放在炕桌上,輕歎了一聲:「我已叫人看過,並無不妥之處。不過老太太也說了,若你不喜歡這東西,儘管叫人退了回去,卻萬不可扔掉它。到底……」

  顧懷袖直接道:「那便勞煩大嫂拿回去吧,我素來更信自己,不信鬼神。」

  陳氏心道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於是又讓汀蘭將東西收回,與顧懷袖聊了兩句便走。

  顧懷袖坐在屋裡沒說話,張廷玉在院子外面看著長長的一串禮單也沒說話。

  好一個沈恙,他還沒給這一位說呢,他竟然就自個兒送禮來了。

  阿德道:「方纔一壺春來人說,現在沈恙已經在會館裡了,不知他是怎麼從江南脫身出來的……」

  張廷玉滿臉的陰鬱,扔了禮單,只道一句:「來得……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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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八章 紅顏禍水

  原本張廷玉沒想搭理沈恙,可想想這麼多的禮物,他送過來,自己再退回去,未免有些……

  更何況,沈恙的的確確是救過顧懷袖的。

  忘恩負義這種事,即便是心裡有疙瘩,準備做了,可面子上總是要做得好看一些。

  張廷玉將禮單收下,讓人給記下來,而後才重新回去。

  他見著顧懷袖臉色不大好,有些奇怪:「怎麼了?」

  顧懷袖說了方才陳氏的事情,還有吳氏叫人送來的手珠,不過她又道:「我不大想收,也懶得去想,所以叫大嫂拿回去了。」

  豈料,張廷玉忽然一擺手:「阿德,立刻出去追大少奶奶,就說二爺這邊改主意了,想要拿那手珠,叫她給老夫人說一聲便是。」

  阿德一怔,有些沒明白過來。

  張廷玉看他愣著,斥了一聲:「趕緊去。」

  這一回,阿德似乎才算是反應過來,一躬身就小跑著追人去了。

  顧懷袖心裡藏了疑惑,只道:「你這是做什麼?」

  張廷玉臉色有些陰沉,沒說話,只坐在炕桌的另一邊,端了茶來喝。

  過不一會兒,阿德終於回來了,手裡捧著一串佛珠手串,「爺,大少奶奶似乎沒想到,給的時候有些遲疑,一直問是怎麼回事……」

  「隨她去問。」張廷玉對陳氏並沒有什麼太大的感覺,無非一個府裡的好人閒人,他關心的不過只有自己身邊這寥寥幾人,要緊的還是顧懷袖跟她肚子裡的孩兒,他道,「將佛珠查一遍,看看可有什麼問題沒有。」

  顧懷袖總算是明白過來,她想的是懶得理會吳氏是怎麼想的,可張廷玉這裡卻是想要知道吳氏到底在想什麼。

  陳氏過來的時候說,這佛珠她已經查過了。

  畢竟這佛珠是經由了陳氏的手到顧懷袖這裡,所以若出了什麼事情,陳氏擔待不起,因而肯定是要盡心看過一遍的。

  最後結果出來之前,顧懷袖就已經有了預料。

  果然,就差把那佛珠拆了,阿德也沒發現問題。

  張廷玉也不知道是鬆了一口氣,還是更提了一口氣。

  他只道:「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

  顧懷袖笑說:「她才沒了個孫兒,如今我有了,自然是複雜,換作是我,一面恨不得想要掐死這孩子,一面又忍不住想看孩子出世是什麼樣子。老夫人現在定然是天人交戰呢……」

  光是她懷孕,就有得吳氏發愁了。

  再怎麼厲害,再怎麼厭惡,生出來的也總是張家的種。

  這老太太再糊塗,對著第三輩的人怕也還是有幾分真情實意在的。

  現在她身邊也沒什麼壞心腸的攛掇著,王福順家的幫著顧懷袖盯得緊緊的,想出事都難。

  她伸手過去握了他的手,只道:「你若不放心,趕明兒咱們去廟裡燒個香,拜個佛,再叫個得道高僧來看看。我人在孕中,雖是我不怕折騰,可孩子怕呀。」

  張廷玉歎氣,刮她一管瓊鼻,只扯著嘴唇涼薄地笑:「你不過是現在不與她鬥,等到孩子生下來我便已能想見你胡天胡地跟她掐的樣子了……」

  「我有那麼誇張嗎?」

  顧懷袖抿唇一笑,卻又問道:「方纔你出去,可是有什麼事?」

  「無非還是收到了一群人的賀禮,不過外頭的小廝們不小心,將東西砸了,這叫我去看呢。」張廷玉扯謊的時候就跟說真的一樣,眼睛都不帶眨一下,「原是個不大好的消息,阿德怕你聽見了堵心,所以沒告訴。我回來倒是想你不大在意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所以無甚要緊。」

  「近日來府裡也安靜,明年的鄉試還沒開始,我看著順天府這邊不少人都忙碌起來,還有不少人上咱們府裡給你爹遞拜帖呢。」顧懷袖想著,眉頭擰起來,「我別的不擔心,就擔心……」

  「你擔心我父親又成為會試主考官,擋了我的路。」

  張廷玉笑一聲,原想說「沒有連著兩屆都點為會試主考官的規矩」,可想想又覺得話說太滿不好,於是閉嘴。

  顧懷袖道:「我想著,雖不大可能,為著你至少能參加會試,二爺還是多掛著點心,別我孩子出世之後幾歲大了,他爹還在考。」

  這話說得忒不客氣,張廷玉被她氣笑,想想卻道:「是該打算著。」

  還有明珠老頭那裡一個人情沒用,張廷玉想想卻是該動動心思了。

  到底絕了這可能的最好。

  康熙三十九年,萬不可出事的。

  他二人今夜歇了,第二日便說要去廟裡上香。

  說是上香祈福,其實張廷玉與顧懷袖都不大信這個,只是想著順道遊玩一番,現在還是暮春的風景,看著也算是嬌艷喜人。

  廟裡的老和尚反覆翻看過那佛珠,卻告訴他們這佛珠雖是普通的檀木,不過香氣淺淡,顆顆佛珠都圓潤無比,被人拿在手裡摩挲過許多回的,應當是原本持有佛珠之人心很誠。

  若有這一串佛珠庇佑,也算是有個平安保障。

  顧懷袖與張廷玉打廟裡出來,倒都是忽然相視一笑。

  「難不成是真轉了性子?」

  顧懷袖始終有些懷疑,她走在路上,三個多月的身子已經有些顯懷,腹部微微隆起,看得出一些來。

  張廷玉扶著她走,聽見這話只道:「一時又有什麼用?」

  他始終記掛著吳氏很惦記過的那一句讖語,等他真正地功成名就,吳氏才會鬧騰呢。

  若是那時候張廷瓚無事還好,一有事……

  這家,便可以散了。

  張廷玉暗歎了一聲,卻沒將這一切告訴顧懷袖,只溫顏笑著,扶她上車,道:「廖掌櫃的夫人已經在一壺春等著您了,她家那個小子這一回也抱著來了,你該記得的,咱們去吃過他孩子的酒席。」

  「這我倒是記得。」

  顧懷袖上了車,便鑽了進去,張廷玉跟著進來。

  車把式一路將車趕至琉璃廠,照樣是文人雅士聚集,一壺春下頭的人並不算多,不過因為今年新茶下來不少人都在購買,所以掌櫃的那邊有些忙。

  張廷玉下車之後直接扶著顧懷袖往樓上去,果然見到廖逢源與其妻劉氏正在上頭一雅間之中逗弄孩子。

  一見到張廷玉帶著二少奶奶出現,廖逢源便滿臉堆著笑,與抱著孩子的劉氏一起給他們夫妻二人道喜:「好事多磨,如今您二位也算是盼到了。」

  相互寒暄一陣,這才進了裡間談話。

  只是廖逢源跟張廷玉要談的事情,跟女人們自然不一樣,顧懷袖只管著往劉氏那邊坐,兩個人一起看孩子,廖思勉年紀還小,嘴裡吐著泡泡,劉氏用帕子給他擦著,可愛得很。

  顧懷袖想著自己的孩子出來,興許也會這樣,跟小魚兒一樣,便笑了起來。

  張廷玉那邊卻已經與廖逢源走出去,「昨兒我收到了沈恙送過來的禮,說是恭賀我夫人有喜,我聽您的人過來傳話說,他已經在會館了?」

  廖逢源點了點頭:「您二位現在搞得我跟和稀泥的一樣,今兒應付這個,明兒應付那個。您說您也是,好好一個未來當官的料,摻和咱們商幫的事情幹什麼?」

  若是沒了羅玄聞,現在沈恙早就拆吞大半個揚州鹽幫了。

  結果,因為有個人背後阻撓,一直頑抗,沈恙想著就火大,最近在萬青會館也沒少發火。揚州鹽幫有鹽幫的揚州會館,就跟萬青會館斜對門。那沈恙啊,每天端著茶就坐在那兒,跟人說「遲早爺要叫他們知道厲害」。

  誰不知道沈恙是個瘋子?

  現在揚州鹽幫那邊比沈恙堵心的大佬們多了去了,他們自然也感覺到了沈恙攻勢的迅猛,可也有一個問題啊,他們內部到底是誰在跟沈恙對著幹,還這樣不遺餘力?

  總之現在揚州鹽幫那邊基本上是兩眼一抓瞎,就沒幾個明白人了。

  廖逢源想著,又道:「如今沈爺就在會館那邊,您……」

  「喲,來得早不如來得巧,竟然碰見了。」

  一聲輕笑忽然插了過來,張廷玉與廖逢源是站在外頭的,周圍早沒了外人,沈恙因是萬青會館的會長,頭把交椅,進一個一壺春不是易如反掌嗎?

  他也不知是真沒想到,還是假裝沒想到,一副「竟然」看見張廷玉的模樣,「還未親自恭喜張二爺將喜得麟兒。」

  孩子都還沒生出來呢,這沈恙就嘴裡亂說。

  張廷玉笑了一聲:「沈爺說笑了,張二也還沒謝過您昨兒送來的謝禮呢。」

  廖逢源暗自地一撇嘴,想想還是出來道:「既然都來了,那咱們換個地兒喝口茶吧?」

  說著,便叫小廝引著去了另外一個屋子,坐了下來。

  結果剛剛坐下,張廷玉就瞥見了沈恙身邊那個小廝,眼睛一瞇,輕笑一聲道:「沈爺後頭這小廝,真有些眼熟呢。」

  看著瘦瘦弱弱十來歲,穿得也普普通通,長相也普普通通。

  可眉眼之間就是透著一種熟悉的感覺,時隔一年多不見,張廷玉只道:「倒是出息了。」

  沈恙捧過了茶壺,在火爐上輕輕地晃著壺,又將茶水澆淋在排放著的茶杯上頭,來了一回「點兵」,動作悠然,笑著道:「人各有志,何必強迫於人呢?」

  「沈爺說笑,張二可從來沒強迫過什麼人的。」

  張廷玉看著沈恙烹茶的動作,身子卻沒動,只面上表情微有變化。

  沈恙身邊那小子,不是當初的李衛又是誰?

  當年顧懷袖出事,他就在一旁,結果後來顧懷袖不見了,他只來得及扯了顧懷袖一片衣袖,沒能救得了人。

  後面他只跟阿德說了一句話,便走了。

  阿德那時候說,李衛說是無顏待在二爺的身邊,所以自己尋出路去了。

  沒想到這出路竟然是「沈恙」。

  今兒鍾恆也在沈恙的身旁,便出來替自家老闆解釋。

  「張二爺可別誤會了,那時候咱們老闆為了救夫人也是勞心勞力,漕幫那邊久久沒見到人,正在園子裡慪氣呢,結果下頭人來說有個小子在園子外面想要沈爺收留去做事。」

  無他,這人便是李衛了。

  李衛聽著,看了張廷玉一眼,卻發現二爺並沒有看自己。

  他握緊了手指,有些侷促和緊張。

  沈恙卻伸出手來輕輕一拍他頭,笑說道:「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各有各的選擇,沒什麼大不了。」

  也不知這話是對李衛說的,還是對張廷玉說的。

  鍾恆笑笑又道:「沈爺身邊從來不缺人,聽下頭人說只是個稚齡孩童,也懶得搭理,又去忙了幾天,才聽人說那小子跪在外頭了,這才感了興趣。沒料想仔細一問,竟然是當初那個自稱張二少奶奶乾兒子的小子,這才讓人將他抬了回來。」

  張廷玉沒說話。

  他自然記得,當初李衛巴巴地喊著顧懷袖乾娘。

  只是他如今擔心的卻不是這個,而是……

  當初他救羅玄聞的時候,李衛在窗外冒過頭。

  卻不知李衛這小子,到底知不知道那是羅玄聞,又有沒有告訴沈恙?

  沈恙似乎並不知道這件事,神態自若,只笑道:「實則這小子很有孝心,那時候到我身邊來便說是想要救二少奶奶的……」

  當初的事情還歷歷在目,沈恙說過想收了這小子當屬下,其實玩笑的成分居多。

  沒料想,那時候連月暴雨,李衛跪在外頭,一定想要到他身邊來。

  實則那時候的江寧,的確只有沈恙一個人最有本事,能調動一切的力量來搜人。

  而李衛興許便是看中了這一點。

  只是……

  這種事情,何嘗不是把自己賣了呢?

  開弓沒有回頭箭,自然也沒有後悔藥和回頭路。

  張廷玉看了李衛一眼,神態平和如初,波瀾不起:「沈爺是個本事人,將來一定能教好這孩子,若他混成個本事人,也不枉他乾娘白疼他一場。」

  沈恙面色一變,李衛卻是深深地埋下頭去。

  鍾恆見這小子待在這裡指不定要壞事,便道:「出去給沈爺再拿兩隻茶杯來。」

  「是。」

  李衛忙跑出去了,然而剛剛跑到半路上,便撞到了外頭端茶的侍女。

  「啪」地一聲響,外頭的動靜也驚動了顧懷袖。

  她起身出來,皺了眉,「這是怎麼了……」

  這小子,李衛?

  李衛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見到顧懷袖從這扇門裡出來,卻是嚇了一跳,訥訥道:「二、二少奶奶……」

  顧懷袖有些沒想到,聽張廷玉說這小子在她失蹤的時候就跑了,沒想到現在竟然見著了面,她倒是有些驚喜:「小子從哪裡出來?」

  那邊的沈恙等人也出來看,結果剛剛繞過來,便見著這邊的顧懷袖與劉氏。

  只有李衛呆愣愣站在走廊上頭,有些回不過神。

  沈恙的目光,在顧懷袖那一張明艷的臉上停留半晌,卻很快劃到了她微微隆起的腹部,眼神閃爍之間,卻不知是動了什麼心思。

  只道:「二少奶奶果真是個好福氣的人。」

  顧懷袖不好就待,想要拉著李衛進去說話,不料李衛卻回頭看向了沈恙。

  沈恙冷哼了一聲,轉身就走回來,懶得搭理。

  鍾恆這回是真的摸不透沈恙在想什麼了,這都是什麼爺啊?!

  下頭人還能辦事兒了嗎?

  您要他見還是不見,給不給見,你心裡痛快不痛快,好歹給個話啊?這拖拖拉拉地算是個什麼?

  您這算是個什麼啊?!

  鍾恆差點咆哮出來,然而多年跟著沈恙的經驗,已經讓他迅速將心境平復下來。

  最近的沈恙只是比往年古怪了三五成而已,不打緊,不打緊。

  鍾恆安慰著自己,不經意之間一瞥,卻驟然發現了張廷玉眼底那一掠而過的殺機。

  恍惚之間,鍾恆打了個冷戰,然而再仔細一看,卻發現張二爺雲淡風輕地已經端茶起來喝,反倒跟沈恙聊起了市井之上的趣事。

  他看了沈恙一眼,扭頭再看張廷玉一眼,又想起方才出現的顧懷袖……

  紅顏禍水,沈爺可別著了道才好……

  可……

  仔細想想江南那邊那件事,不就早著了道了嗎?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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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9 00:44:41 |只看該作者
第一一九章 摔茶盞

  顧懷袖想與李衛說話,可這小子竟然拘謹得很,一下變成了個悶葫蘆,竟然也沒一個字。

  倒是劉氏知道一些情況,只道:「沈老闆挺重視著這小子的,聽說還能跟著沈爺一起算賬呢。沈爺待他跟待自己親兒子一樣。」

  顧懷袖聽著就笑了:「聞說沈恙現在都還是個浪蕩子,後院裡花花草草雖然多,卻沒個正室夫人撐著。他膝下無子,又有什麼親兒子不親兒子的?李衛這小子,怕被他當成自己得力屬下來養著的。」

  說實話,李衛機靈,到底不與別人一樣。

  當初沈恙遇刺著手收拾自己手底下的人,就收拾出了個羅玄聞,身邊只留下了鍾恆,現在什麼事情都要鍾恆來幫著忙,沈恙肯定覺得力不從心。

  當然,這是誇張的說法。

  沈恙這人實不會有什麼力不從心的時候。

  不過貿貿然去別的地方找個不清不楚的人來當自己的心腹,還不如慢慢地養。

  只不過從張廷玉這裡出去的人,現在沈恙還能放心嗎?

  最要緊的,還是羅玄聞的事情。

  劉氏看了看李衛,又道:「別看沈老闆這人荒誕不經得很,聽說還是個癡情種,別看府裡沒正室夫人,可兒子總該有的,前兒……」

  「咚咚。」

  敲門聲。

  顧懷袖挑眉,道:「誰?」

  「二位夫人,沈爺這邊要走了,叫鍾恆來問問,李衛走不走。」

  外頭是鍾恆的聲音。

  顧懷袖倒是記得這鍾恆,當初來半路上接人,見過。

  她看向了李衛,李衛侷促起身:「二少奶奶,李衛走了。」

  「你未必需要真走,若你不想走,想來也沒人強逼你。」顧懷袖仔細地想了想,自己對李衛未必沒有那點子護犢子的心思在,只是現在有一段時間沒見,倒覺得……

  李衛是長變了。

  其實李衛是貧寒出身,難得碰見有人能對他好。

  二爺與二少奶奶算一個半,二少奶奶算一個,二爺只算得半個;阿德叔等人且放下不說,余著得似乎就一個沈恙了。

  雖則鍾恆先生老是罵他,嘴上說著惡毒的話,卻還時時想著他;至於那一位高高在上的沈老闆,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又叫人關照他……

  這些人,李衛心裡都記著他們的恩情。

  只是打二少奶奶掉進水裡,自己無能為力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其實太小太弱。

  所以他選擇了更大更強的沈恙。

  如今聽著鍾恆的問話,意思很明確了。

  若是李衛不想走,盡可以直接留下來回到顧懷袖的身邊。

  可……

  李衛掙扎猶豫,末了慢慢朝著地上一跪,給顧懷袖磕了沉沉的三個響頭:「小的感念二少奶奶前些年的照顧,永不敢忘記,心裡已將二少奶奶當成了娘,仍願給乾娘端茶倒水。李衛……不孝,還請乾娘原諒。」

  三個沉沉的響頭,真是磕得顧懷袖心都要碎了。

  她歎了口氣,也是知道了李衛得選擇,只道:「青黛,開門。」

  青黛等人卻都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

  外頭鍾恆已經站著等裡頭的回答,沈恙則掐著象牙骨的扇子、一襲艾子青長袍站在樓梯口,一臉的笑意沒有消減下去,可目光也看著這邊。

  他也想知道,李衛的選擇是什麼。

  曾記得,當初他問為什麼要跟著自己。

  李衛說,沈爺厲害,所以跟著沈爺。

  他也想要這樣厲害。

  今兒又遇見他乾娘,到底如何呢?

  李衛在屋裡給顧懷袖磕過了頭,便走了出來,跟在了沈恙的身邊。

  沈恙「嘖」了一聲,「爺還當你跟你乾娘感情多深呢,沒良心的倒是說走就走啊。」

  這話說得太刻薄,引得張廷玉都皺了一下眉。

  他說完,便一拍李衛的頭,讓李衛跟著自己一起下樓梯了。

  只是沈恙似乎完全忘記了,屋裡還有位刁蠻的少奶奶,這會兒他說完了話,心裡正快意,沒想到屋裡顧懷袖聽見了。

  她臉色一沉,端了茶杯就走出來,兩步路便來到了樓梯口。

  朝底下一望,沈恙正優哉游哉地帶著李衛走,顧懷袖冷笑了一聲,劈手便將手裡的青瓷茶盞照著沈恙後腦勺扔過去。

  「砰」地一聲,緊接著是「啪」地一聲脆響,「咕咚咕咚」幾下,眾人都嚇壞了,眼睜睜看著高貴冷艷的沈鐵算盤被一隻從天而降的茶盞砸到了腦後,整個人朝著樓梯下面就撲了過去!

  鍾恆心跳都給嚇停了,趕緊三步並作兩步走,「沈爺!沈爺!」

  整個一壺春茶樓都安靜了下來,看著這令人震驚的一幕。

  唯有顧懷袖輕輕鬆鬆地一拍手,毫不猶豫口出惡言:「摔不死你!」

  說完,她一拂袖轉身便去了。

  沈恙被鍾恆扶起來,只覺得自己後腦勺腫了一塊,模模糊糊開口道:「見血了沒?」

  鍾恆嚇得不輕,只道:「還好還好,沒砸出個洞,也沒見血,就是多了塊包。」

  整個人都被那木樓梯上下顛倒了一回,沈恙腳下都還在晃,抬頭只瞥見顧懷袖那清瘦背影,咬牙便罵道:「這惡婦,惡婦!」

  不過是刺了一句,君子動口不動手,果真女子與小人難養,竟然直接摔茶杯來打人,往後誰還敢說什麼?!

  鍾恆心說爺您這是自找的,不過也只能心裡說說,臉上賠著小心。

  張廷玉怡然站在樓梯上,身邊是還沒反應過來的廖逢源。

  他樂呵了,不由自主笑起來,分明是見不得沈恙好:「喲,沈爺您這可是千金貴體,鐵算盤一把一顆算珠都要當小半個國庫了,摔一下可不了得。鍾先生還是早早地讓你家爺去看看大夫,推薦琉璃廠外頭拐角杏林醫館,保管起死回生。」

  「張二,你說誰呢。我人都還沒死呢!」

  沈恙差點氣得跌腳,這夫妻兩個真是一個賽一個地心黑。

  他抬手按了額頭,總算好了一些,再去看樓上的時候,顧懷袖早已經不見了影子。

  這時候沈恙是真頭疼了,心底複雜不知道該說什麼,索性冷笑了一聲,擺擺手便離開了。

  後面張廷玉看了,也笑。

  廖逢源滿頭都是冷汗:「這……」

  「人賤命硬,死不了。」

  張廷玉說話也是個毒的,旁邊廖逢源差點要被毒倒了,之後便見張廷玉上去找顧懷袖了。

  顧懷袖回頭來喝茶順氣,見張廷玉進來,只道:「怎沒砸死他?」

  張廷玉道:「你若是出來的時候再跑快一些,將他從二樓這裡砸下去,再在下面鋪上一層尖刀,保管十死無生。」

  「你倒是比我還毒。」

  顧懷袖氣兒終於順了。

  張廷玉則道:「無毒不丈夫。」

  無毒不丈夫。

  沈恙也是這樣想的,出了一壺春茶樓,他回頭看了一眼,只道:「爺總覺得……不該心軟……」

  鍾恆撇嘴:「心都心軟了,您還叨咕個什麼勁兒?回頭來還不知道您是個什麼下場呢,小的想著……要不早早地給您備下一副棺材,也免得日後沒人哭喪。」

  「有棺材跟有人哭喪這是一回事兒嗎?」

  沈恙抬腳便想踹鍾恆,不過一轉眼便瞧見李衛埋著頭,拿袖子擦臉,頓時笑了,「爺還沒死你就在哭喪呢,要不你也叫爺一聲乾爹,回頭來幫我哭喪?」

  李衛想起自己方才拒絕了顧懷袖,選擇了沈恙,也不知道為什麼就哭了。

  像他這樣的年紀,還不懂得什麼叫「捨」,什麼又叫做「得」,更不知道什麼叫做「捨得」。

  他似乎覺得自己哭得丟臉,癟著嘴道:「我乾爹是二爺,乾娘是二少奶奶,怎能再認一個?回頭給沈爺哭喪有取哥兒,輪不到小的。」

  沈恙冷哼一聲。

  鍾恆則是一踹李衛,「臭小子甭哭了,不知道的叫二少奶奶看見還以為有誰欺負你了呢!」

  依著張家二少奶奶那個脾氣,指不定回頭來還要教訓自家爺,鍾恆想著有這一回便夠了,看李衛抽抽搭搭地止住了哭,才扭頭對沈恙道:「回頭沈爺您若覺得自己死後沒人哭喪,咱們多認幾個乾兒子不就成了嗎?您這頭……」

  「杏林醫館,看大夫去。」

  沈恙這頭可金貴著,現在後腦勺還疼。

  一想到這茬兒,別的什麼都忘了,滿心只念叨著「惡婦惡婦惡婦」,晦氣地去醫館了。

  他們的馬車轎子走了一會兒,張廷玉才與顧懷袖出來,臨走時候顧懷袖抱了抱胖乎乎的廖思勉,跟劉氏道了別,總算才是回了張府。

  那佛珠被她放在匣子裡,儘管沒問題,卻也不準備拿出來了。

  張廷玉看了一眼,卻道:「再過得半月,便是岳父大人壽辰,你娘家嫂嫂已經開始操辦起來。按著禮數,咱們該去看看。」

  「這我記得。」

  話雖這樣說,顧懷袖的表情卻出人意料地冷淡。

  她只要一想起顧貞觀去年還跟他說林佳氏的事情,就堵著心。這一位是越老越糊塗,萬事都求穩,也沒個衝勁闖勁,只想著和和樂樂,卻根本不去想是不是能和和樂樂。

  林佳氏如今生了太子第三子弘晉,地位已穩,聽聞是請過了禮部,封了個側福晉,連著林恆一家子都跟著臉上有光。

  只是原來林恆真正的女兒,卻不知到哪裡去了。

  上一回聽說是死了。

  林佳氏瑤芳……

  顧懷袖閉上眼,捏了捏自己眉心,只盼著這一回回娘家給顧貞觀祝壽,別再出什麼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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