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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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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時鏡]大清宰相厚黑日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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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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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9 00:47:11 |只看該作者
第一三零章 殿試金榜

  「甭點了,炕桌都要點穿了。」

  顧懷袖看著張廷玉那點點點點的動作,真是一個頭兩個大,吵得孩子都要睡不著了,她手裡捏著一隻撥浪鼓,恨不能扔到張廷玉的身上去。

  孩子這都快一歲半了,手上腿上開始有了力氣,天氣一暖就給孩子換了小衣裳,沒給繼續用襁褓束縛著了。

  胖哥兒伸出手去抓顧懷袖手裡的東西,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隨著自己娘晃蕩的手轉動,兩邊臉頰全是都鬆垮垮的肥肉,倒是那兩團肉白裡透紅說不出的好看。

  張廷玉點著那個名字的動作停了一下,看得心煩。

  「往日我都不知我竟是這樣心胸狹窄的人。」

  「你不知沒關係,我早已看清你真面目了。」顧懷袖漫不經心地說著,抱著胖哥兒讓他站在席面上,顫顫巍巍朝著前面走,「你說咱們兒子什麼時候能學會走路?」

  「你怎麼不問問我什麼時候能金榜題名呢?」

  張廷玉眉頭緊蹙,嫌棄自己兒子得很。

  他現在覺得顧懷袖的話真沒錯,醜八怪醜八怪醜八怪!敢跟他老子搶娘,簡直不要命!

  看著上面寫著的「汪繹」兩個字,張廷玉又看了看自己無名指指腹,上面被茶水蘸出來的墨跡染黑了一片,他一笑,竟然使壞直接朝著胖哥兒臉上一抹:「來,小胖子,爹給你畫個臉!」

  顧懷袖一沒注意,張廷玉就已經兩指頭抹在了小胖子的臉上,一下把胖哥兒抹成了個肥花貓。

  「嗚哇——」

  胖哥兒一下就大哭起來,掙扎著要鬧,甚至使勁兒朝他爹撲騰著,就要翻過炕桌去跟他爹「決鬥」。顧懷袖直罵張廷玉惹事兒精,時不時把孩子逗弄哭,他才高興。

  「張衡臣你再動我兒子試試!」

  「我動他又怎樣了?說得跟他不是我兒子一樣……我就給他畫花臉了怎麼的?這不是挺好看嗎?跟隻貓兒差不多。」

  張廷玉笑了一聲,看著自己兒子那滑稽樣子,一下有些控制不住。

  顧懷袖啐他,「不要臉!回頭讓兒子認我不認你,來兒子……叫我娘,娘……」

  「嗚嗚哇哇哇……」

  以前這小子還能說兩聲什麼「釀」啊「娘」啊一類的,現在只顧著哭,根本沒別的聲音,顧懷袖只覺得張廷玉這人太討厭。

  張廷玉卻興歎:「也不知道誰一陣一陣說孩子丑,一陣一陣又不許別人說孩子丑,一陣一陣說孩子胖,跟人家的孩子比了比之後就覺得胖點也好……也不知道是誰,前陣子拿筆給孩子畫了個大花臉,現在又要說我給孩子畫花臉不對……嘖,當娘當成這樣,也真是讓人歎為觀止啊!」

  顧懷袖哄孩子,他就在一邊風涼話,渾無半點的心理障礙。

  顧懷袖心裡流淚,前陣子是她看著張廷玉哄孩子,自己在一旁笑,果真是惡有惡報,活該自己倒霉啊!

  「乖乖乖,小胖子你最俊了,俊小伙兒是不會哭的,乖,再哭下去就變醜了……」

  「哇嗚……嗚嗚嗚。」

  一下就停了,安靜了,「咕嚕嚕」的幾聲響,是孩子喉嚨裡出來的意味不明的聲音,濕漉漉的一雙眼睛望著顧懷袖:「阿娘……阿娘……俊……俊……」

  顧懷袖:「……」

  這孩子誰生的!出來!我保證不打死你!

  這是個什麼道理?

  一歲半的小孩兒一說哭了就變醜,立刻就不哭了,這孩子得是成精了吧?!

  平時說話等等能力跟普通小孩子一樣也就罷了,有時候愚不可及,有時候又覺得這個孩子的感覺很準。比如現在,顧懷袖相信孩子是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的,只有一個模模糊糊的意識,可他很準確德將這個意識表露出來了。

  小孩子喜歡自己變漂亮。

  顧懷袖看著這小子的大花臉,忽然笑出了聲。

  「等你小子長大了,我定然讓你減肥去……」

  她的「胖小子減肥計劃」還在策劃之中呢……

  會試結果放榜出來,整個京城裡都熱熱鬧鬧的,榜上有名的人最起碼保住了一個同進士出身,前面的三名一般就是殿試金榜前三甲,不會有太大的改變。

  所以現在該高興的都特別高興,尤其是汪繹。

  去年方才中了江寧鄉試的頭名解元,今年就要將狀元收為自己囊中之物,可謂是春風得意。

  放榜翌日,汪繹這鄉紳之子,便請人在大福堂酒樓喝酒,還特意將請帖遞到了張廷玉的府上。

  張廷玉看了請帖,臉上扯出個笑容來,只問顧懷袖:「你說我去是不去?」

  「愛去不去。」

  顧懷袖揚眉,卻又回頭,「不過……你忍得住嗎?」

  說對了,張廷玉忍不住。

  他還是要做官的人,現在不認識人,往後往哪裡走?

  所以他也不過是不大高興一陣,去還是要去的。

  張廷玉走後,顧懷袖想了想就抱著孩子去看吳氏了。

  陳氏知道今天是顧懷袖第一次抱著胖哥兒去看吳氏的日子,今天也在吳氏屋子裡坐著等,顧懷袖這一來倒是有一種婆媳和樂的感覺了。

  只是顧懷袖覺得彆扭,她帶著孩子給吳氏請了個安,這才讓王福順家的帶著孩子去吳氏的身邊。

  吳氏和顏悅色道:「二兒媳婦先坐下吧,哎喲,胖孫子到祖母身邊來看看,看看……」

  胖哥兒對吳氏還不怎麼熟悉,不過看著似乎不是很嚇人,就輕輕咬著自己手指頭,看著吳氏。

  自打霆哥兒沒了,吳氏就像是被打蔫兒了的茄子一樣,顧懷袖生下胖哥兒之後她只去看過幾回,似乎也知道自己往日做的那些事情對不起二兒媳婦,也不敢去看。

  現在磨了這一年多,總算真正地抱著孫兒了,她倒一下老淚縱橫起來。

  顧懷袖沉默著坐在一邊,看吳氏擦眼淚逗弄孩子,她瞥了一眼坐在自己左手邊的陳氏,陳氏也眼帶著艷羨地看胖哥兒。

  後院裡三個女人,頭一次心平氣和地坐在一起,只因為這個剛剛出生沒兩年的胖哥兒。

  儘管胖哥兒還是胖得跟只球一樣,可吳氏只把它當寶貝疙瘩一樣地看,哄著胖哥兒竟然就不搭理旁人了。

  胖哥兒伸手想要拿吳氏戴在手指上的一枚玉戒指,吳氏也就退了下來讓它拿著,只道:「這東西拿著就成,不能往嘴裡放,回頭千萬要小心,放到小娃娃看不到的地方去……」

  顧懷袖瞧見那玉戒指是特別漂亮的黃玉,也不知道是吳氏戴了多少年的東西,胖哥兒伸手這麼輕輕一摸,竟然就讓吳氏把戒指給脫下來了,她難免有些著急:「老夫人,這麼貴重的東西,您……」

  「他不過是個小孩子,玩玩東西也不打緊的,回頭若是胖哥兒不喜歡了,你再給我送回來就是……是吧,二孫兒就是乖……」

  吳氏喊他二孫兒,只因為前面還有過一個霆哥兒。

  顧懷袖終於不說話了,陳氏輕輕拍了拍她手,也是一個意思。

  兩個女人就這樣看著,一直等到太陽要落山了,要帶孩子回去餵奶,老太太才戀戀不捨地就孩子放回王福順家的那裡,這才讓顧懷袖帶著走了。

  至於張廷玉那邊,今天也足夠精彩。

  汪繹在酒樓大肆宴請今科的士子們,人人都要給他這個頭名面子。

  按著科舉場上的規矩,名詞低的人見了名次比自己高的人都要恭恭敬敬地喊一聲,張廷玉雖是第四,又是東閣大學士的兒子,上頭有三個人名次比自己高,汪繹便是最棘手的一個。第二名季愈和第三名王露,說話時候好歹還顧及著張廷玉的身份,可汪繹之前在考場上被張廷玉削過一回面子,這會兒見到張廷玉來了,說話便不客氣起來。

  汪繹又不是白癡,特意將請帖遞到了張廷玉的府上,就是等著張廷玉來呢。

  本以為張廷玉肯定會有顧忌,或者因為羞愧不肯來,這會兒竟然來了?

  這不是沒腦子,平白地上來找羞辱嗎?

  汪繹端著酒杯,冷笑了一聲,朝桌面上一放:「還以為張二公子自恃出身高貴,所以不來了呢。」

  張廷玉剛剛入席就聽見這樣的一句話,還好早就有了預料,知道汪繹要仗勢欺人,可又有什麼辦法?有捨有得,張廷玉必須要捨棄一些東西,才能得到一些東西。

  他面不改色地一笑:「祖祖輩輩都是科舉出身,憑借這一條路入仕,哪裡有什麼出身高貴不高貴的說法?而今大家都是白身,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可見如今富貴,當年不過百姓,而今高貴自然有高貴的原因。」

  汪繹臉色一下變得難看了。

  這是明裡暗裡地諷刺他自己說話不注意,誰還能說張英的高官厚祿是當初科舉徇私舞弊來的呢?

  一旁的年羹堯也是這麼多人之中出身比較好的了,正常來說這裡坐著的少有寒士,畢竟讀書也是花錢的事,沒錢讀不起。

  這裡面有滿軍旗的人,也有漢軍旗的人,更有普通的漢人,出身比張廷玉高的人不是沒有。

  汪繹一開口,可幾乎就將出身比他好的人給得罪遍了。

  張廷玉一開始還不是很高興,可是聽見汪繹自己作死之後,竟然微微地笑了起來。

  這汪繹什麼都好,就是沉不住氣,還不夠老辣,想來是還不懂什麼叫做官場。

  反觀這裡,有點智商的都沒接汪繹的話,倒是汪繹一下尷尬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汪繹舉頭喝了一杯酒,才又道:「今日雖然是我汪某人請客,奪得了會試的頭名,不過大家可知道,汪某人不是頭一個交卷的,張二公子才是頭一個交卷的,雖然並沒有能夠奪得頭名,可咱們不如為這頭一個走出考場的人乾一杯?」

  年羹堯已經聽出來了,這汪繹今天是準備跟張廷玉對著干啊。

  年羹堯也在今科會試榜上,只是他今年不過才二十一歲,相比起諸多年紀是他兩三倍的老學子,他的文采自然要稍差上一些,可少年之時就能過了會試,何等風光榮耀?

  這裡坐著的人誰不說除了汪繹之外,最厲害的就是他了?

  最先交卷的張廷玉沒能奪得狀元,這其實是兩件根本打不到一塊兒的事情,可偏偏最後奪得狀元的人是第二個交卷的汪繹,這不就出問題了嗎?

  現在汪繹覺得張廷玉搶風頭了,他想要在這樣的場合將風頭給奪回來。

  張廷玉若無其事地舉杯:「那便多謝諸位,滿飲此杯——」

  眾人很配合地舉杯,倒是年羹堯看著汪繹,只覺得汪繹要倒霉了。

  一旁第二名季愈臉色不大高興,喝完了酒笑了一聲,只道:「我倒是覺得張二公子才思敏捷,不是尋常人能達到,我這個接近收捲了才交卷的,誠懇地敬您一杯。」

  季愈起身,雙手舉杯,敬了張廷玉一下。

  張廷玉倒是沒想到竟然還有人欣賞自己,不覺得自己沒有真才實學。

  其實放榜之後,隨之流出來的還有諸多考生的答卷,張廷玉因是頭一個交卷的,並且在會試之中的名次也很高,也有許多人關注張廷玉的答卷。

  這一看,便有人看出了深淺,覺得張廷玉的答捲至少相當於汪繹答卷的人不在少數,又加之汪繹跋扈,而張廷玉謙遜,一點沒有高官厚祿家族出來的高傲氣質,很讓人心生好感,想要結交。所以在汪繹削張廷玉面子的時候,自然有不少不喜歡汪繹的人出來攪局。

  季愈就是其中一個,他覺得汪繹是庸才,要有人排在自己前面,也不該是他。

  所以現在季愈直接給張廷玉做面子,就是不喜歡汪繹。

  偏偏汪繹還不識趣,繼續諷刺張廷玉。

  旁邊的第三名王露則附和著汪繹,只道:「交卷早不一定答捲好,汪兄這才是真本事啊!」

  汪繹立刻笑出了聲,隨後道:「我這裡養了兩個伶人,號為雙白菜,今日出來且為大家演奏一曲,大家高興高興。」

  於是一拍手,從裡面走出來兩個作旦角打扮的戲子,眼波兒柔媚,卻有喉結,乃是不折不扣的男人。京師狎優伶之風盛極一時,出入帶優伶已經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這些都是在戲台上扮演相公的角色,容貌品相比之妓館之中的女兒們好了不知多少,因而汪繹很是喜歡。

  之前張廷玉見到過的那個精瘦的文士看了,大為頭疼,這殿試還沒完,他就在這麼多人面前暴露自己好男風,這人長歎一聲上前就去拉汪繹:「汪兄,這裡是京城,又是在這麼多人的面前,你可別這樣放浪形骸……」

  汪繹一聽頓時就不高興了,高喊一聲:「拿筆墨紙硯來!」

  眾人都是一驚,張廷玉埋著頭,繼續用自己無名指戳著錦緞桌布,手指輕輕地蘸了酒,將眼前絳色的桌布給打濕了一小塊。

  他沒動聲色,可年羹堯依然覺得張廷玉這時候的動作很不正常。

  年羹堯也說不出是什麼感覺,他斷定張廷玉不普通的原因,興許只有他那二少奶奶。早在年羹堯稚齡之時,就見過顧懷袖了,那時候年羹堯也不過才十二三歲,彎弓射落鸚鵡,而張二少奶奶就站在落下來的鸚鵡旁邊面不改色。

  更不要談如今的張二少奶奶了。

  什麼樣的茶壺配什麼樣的茶蓋兒,能跟張二少奶奶這樣的女人伉儷情深八年的男人,絕不是寡淡無趣的庸俗人。

  換言之,張二少奶奶是個睚眥必報的小人,這一位張二公子定然高尚不到哪裡去。

  酒樓裡眾人都靜悄悄的,便見下頭人拿了紙筆上來。

  方纔勸說的那精瘦男子面子上有些抹不開:「汪兄你這是要幹什麼?」

  汪繹冷笑了一聲:「方苞兄弟,你勸我,我也以給你明明志!」

  說罷,他埋頭便奮筆疾書一揮而就,直接寫了一首東西出來,有人吟道:「候中狀元汪,諭靈皋,免賜光;庶幾南沙,或者西湯,晦明風雨時,來往又何妨?雙雙白菜,終日到書堂!」

  眾人一聽,立時色變,都有些不知道說什麼好,這汪繹怎能放浪如此?

  雖然有許多人狎玩小官,可玩到這種程度,還要公然題詩來說這事情,實在是難登大雅之堂!

  張廷玉手指點了一會兒,到這個時候忽然就停了。

  他沒說話,只是在今日宴會之後去拜訪了周道新,以及又到了京城的廖逢源。

  不出一日,汪繹狎玩兩優伶,喜愛男風,並且還大喇喇寫詩諷刺自己的朋友,以「美談」之名來傳揚,卻不知道多少人心裡唾棄此人!

  可憐他那朋友方苞,為了朋友苦心勸誡,反而被汪繹給諷刺,鬱悶了好幾日。

  一時之間,滿大街都是今科會試相關的消息,倒是張廷玉的答卷在京師引起了一陣不小的疑雲。

  眾人細細品味都覺得張廷玉這答卷更好,怎麼就把汪繹那樣的人給定成了第一呢?

  會試總裁官熊賜履心頭也不是滋味,畢竟這人是太子的門客,早早就給自己遞過了卷頭,熊賜履乃是索額圖的同黨,自然也是幫著太子的,如今太子要提拔這個汪繹和王露,他也只能跟著提拔啊?

  雖然飽受質疑,可張廷玉也沒落榜,張英更沒有追究自己,索性熊賜履頂著頂著也就過去了。

  轉眼便到了四月初的殿試,殿試乃是皇帝監考,考場在皇宮內保和殿。

  這還是張廷玉頭一回進皇宮,巍巍紫禁城的大門,就在那一刻朝著他完全打開……

  張廷玉跟隨所有意氣風發的士子,順著宮道長廊,經過寬闊的白玉石階廣場,分列於左右兩側,張廷玉站在右邊一列的第二個,身邊站著的是季愈,對面是汪繹和王露。單名次在左,雙名次在右,等著康熙來,大家一起叩拜過了便可以交卷了。

  康熙爺就高高地站在台階上頭,看了下面眾多的士子一眼,眼底是千古一帝的睿智和深沉。

  張廷玉朝著那巍峨的保和殿躬著自己身子,將脊背折下,卻在那一瞬間微微地閉了閉眼。

  從進宮開始得每一步,到如今靜立於此一句話不說的沉默等候,是他醞釀了十餘年的野心……

  真的甘心只拿一個二甲第一嗎?

  順著台階走入保和殿,看見站在旁邊的八名大學士之中張英的影子,張廷玉又掃了一眼前面的汪繹,季愈似乎覺得腳下的地面有些滑,竟然跟站不穩一樣。

  朝堂的地面都是這樣,保和殿乃是三大殿之一,自然也是如此。

  張廷玉見狀輕笑了一聲:「季兄可站穩了。」

  季愈愣了一下,而後卻壓低了聲音道:「在下對張二公子的殿試名次,拭目以待。」

  張廷玉沒忍住一勾唇,走到了最前面一排屬於自己的位置,等待著答卷。

  殿試也是一天,期間不許離宮,答卷之後可以去後面等著,考的也不是八股,而是經義策論,除了背之外,腦子還要更靈活,光靠書本不行。

  不同於會試時候提筆便寫,今日的張廷玉靜坐了整整一個時辰,一動不動。

  張英作為東閣大學士,是輔佐著皇帝來看考場的。

  會試的總裁官張廷玉需要避嫌,可在殿試,一切都是皇帝做主,自然沒有什麼避嫌的必要。

  他遠遠地能看見自己兒子端坐於長案之前得背影,挺拔極了。

  然而那一刻的張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一個時辰之後,張廷玉終於提筆寫下了第一個字。

  卷頭卷尾都是規定好的,每提到皇帝一次都要把皇帝的名詞提行到每一行的頂上,所以需要仔細地計算好字數,否則會對不上。

  而張廷玉沒有同別人一樣,使用蓑衣格排字。

  他腦海裡已然有了成卷,只需要寫下便是。

  一個半時辰之後,張廷玉擱筆交卷,捲上有清清楚楚的兩千六百零三字。

  康熙爺本來還在後面看書,李光地忽然看見旁邊有個小太監進來叫他,忙過去了一趟,聽見小太監說的話,竟然沒壓住聲音:「當真?!」

  後殿裡的人都看了過去,李光地才醒悟過來,自己聲音太大了。

  康熙抬頭沉聲問:「可是前面殿試出了什麼差錯?」

  李光地戰戰兢兢,擦了擦頭上冷汗,只躬身道:「回萬歲爺,並無什麼差錯,只是有一位考生已經交卷罷了。」

  「哦?」康熙爺皺了眉,「這才幾點?交上來的答卷給朕看看。」

  殿試的答卷也是需要先糊名的,只是不需要易書謄抄,後面人將答卷遞上來,又遞給了三德子,三德子進給康熙。

  周圍人都好奇到底是怎樣的一份答卷,卻根本看不著,連李光地都不知道是誰這樣早就交了答卷。

  有時候交卷早,也是一件壞事,會給人一種不重視殿試的感覺,即便是有才華,那也是恃才放曠,不一定得萬歲爺的喜歡。

  李光地正想著呢,上頭的康熙盯著那一篇策論,卻已經久久沒有說話了。

  等到看完了,康熙一看這字跡,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道:「太有意思了!果真是我大清棟樑之才,論睿智沉穩又風趣橫生,何人能及此子?定下了,金榜一甲第一,就這一篇!哈哈哈……」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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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一章 扇寫心

  汪繹今天覺得自己氣特別順,下筆就像是背後有孔老夫子在幫忙一樣,一路刷刷地就寫下來了。

  可是他寫下來,才發現張廷玉那一張長案上已經沒人了!

  怎麼可能?!

  張廷玉又交卷了?

  不……

  不……

  會試就已經被人搶先,殿試張廷玉一個第四,絕無可能在自己前面把答卷給作出來?更何況還是策論,根本不像是之前那樣簡單。

  所以,一定是發生什麼意外了吧?

  雖然有不少人暗示過他,說他汪繹的答卷算不得什麼名正言順的第一,意思是張廷玉比他出色,可他不相信啊,憑什麼張廷玉比自己出色?

  閱卷官又不是瞎子,大家都說他這一份試卷是第一,那他就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什麼狗屁的張廷玉,紈褲公子,不就是出身高一點嗎?他汪繹除了長相差了一點之外,有哪裡比不上這張家二公子的?

  想著,汪繹終於出去交了卷,結果監考官只是淡淡地表示了一下:「交得挺早,請您後面坐。」

  汪繹有些不理解,以前也沒參加過殿試啊,這裡的監考官指不定都是個大人物,興許人家原來就是這樣冷淡,所以汪繹也沒多想,他交卷之後就直接去了偏殿等候,結果……

  結果又看見了那個張廷玉!

  張廷玉!

  張家二公子張廷玉!

  還要不要人活了!

  汪繹一口氣沒喘上來,差點暈倒過去,只控制不住地驚叫了一聲:「怎麼又是你!」

  張廷玉捧著茶,慢慢地點著桌面,聽見聲音也扭頭看過來,卻沒什麼別的動作,只嘴上不冷不熱道:「是啊,又是張某呢。」

  等到過一會兒,你就知道什麼叫做「竟然是你」了。

  其實說實話,張廷玉心中也是沒底的。

  真正要定下一個狀元來,並不是文才夠了就能夠了。

  而今能進入殿試的士子們,個個都是說空話套話的高手,寫一篇策論,乍一看上去都是高談闊論,即便是八位讀卷官也不可能在一時之間分出好壞來。

  八位讀卷官乃是為皇帝讀卷,代為批改,每個狀元的名次都涉及到各個黨派之間的鬥爭。

  可張廷玉細細一想,自己到底屬於什麼黨呢?

  沒有入仕途,不曾接觸過皇帝和阿哥,自己的父親張英更沒有將他引入皇帝一黨的意思,那麼他的試卷,似乎只能聽天由命了。

  一旁的小太監喝道:「還不趕緊坐下?保和殿中豈容造次?」

  可憐汪繹苦心孤詣,滿以為這一次能力壓張廷玉,不想對方還是輕輕鬆鬆。

  如今汪繹唯一的安慰便是,張廷玉是胡寫一通,畢竟匆忙之中寫就的試卷,肯定不如自己,所以最後若自己摘得了狀元頭籌,張廷玉又要丟一回臉了!

  這樣想著,汪繹臉色終於鬆快了一些。

  兩個人等了許久,才到了放行的時候。

  季愈與張廷玉是一道出來的,站在巍峨宮門下的巨大的陰影之中,張廷玉不知為何這樣回望了一眼,他在這裡的時間不過只有短短不到一日。

  可他相信過了今日,他還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從這裡進出,就像是他父親那樣,在此宦海之中沉沉浮浮,一起風雲激盪。

  季愈似乎對張廷玉頗感興趣,只看著他那高深莫測又陰晴變換的表情,待他平緩地轉身踏著長長的鉛灰色地面朝前面走的時候,才笑了一聲問道:「不知張二公子如何?」

  張廷玉道:「無愧我心。」

  無愧我心。

  如此而已。

  他終於還是無法抗拒內心之中攀升起來的野心和慾望,曾經對父親的承諾和那卑微的二甲第一的請求,在他回望的那一刻,在他轉身的一剎那,在他明晰了自己胸膛之中升起來的那種無法澆滅的火焰之時,被他踐踏在腳下,支離破碎。

  出爾反爾又如何?

  霜雪無法掩埋出鞘之寶刀,烈焰無法焚燬其胸懷壯志千千萬……

  這一日回去,張廷玉在書房裡坐了很久。

  張英回來的時候叫福伯來請張廷玉去說話,張廷玉只有兩個字:不去。

  興許顧懷袖才是最明白他的那個人,就在屋裡抱著胖哥兒,用自己兩片微顯得薄的嘴唇,親吻了孩子的額頭,只道:「若你能聽懂我的話,便記住這一日……」

  四月二十四日,子夜,張廷玉從書房走,穿上貢士朝服,至乾清門外等待聽宣。

  此刻,皇帝的金筆已經落下,滿朝重臣的目光盡皆落在皇帝的那一支筆上。

  這裡將點出將來的風雲人物,此刻的他們尚不知其中有多少人會消彌無聲,也不知有多少人能平步青雲,更不知多少人將名垂青史……

  一切都是未知的。

  除了那微微跳躍著的脈搏,伴著殿中微暖的燈火。

  皇帝欽點前十,讀卷官則在桌面上將之前糊名的試卷,一一拆開。

  張英老邁的身體,隱藏在鎏金大柱後面,深深地閉上了眼,李光地站在張英的身邊,卻輕輕地伸出手來按了一下他的肩膀。

  殿中寂靜的一片,只有讀卷官們拆開密封,而後在御前用硃筆填寫一甲三名次序,二甲七名次序亦書其上,一會兒去乾清門外宣讀之時,將會把這前十名引見給皇帝,這一程序稱之為「小傳臚」。

  本次殿試大主裁李光地,正了正頂戴花翎,肅容雙手接過黃紙名單,高喊一聲「吾皇萬歲」,而後退出大殿,在四名太監和兩列御前侍衛的護衛之下,一路出了乾清門,立於御階之上,便看見了不知在此守候了多久的今科學子。

  李光地吐氣開聲:「奉,天承運,康熙三十九年四月廿一策試天下貢士三百零五名,第一甲賜進士及第,第二甲賜進士出身,第三甲賜同進士出身,故茲告示——」

  張廷玉站在所有人當中,與所有人一樣端肅嚴整,甚至與所有人一樣充滿了澎湃的野心,然而他將自己的眼,輕輕地閉上,手指悄然握緊。

  李光地的聲音還在繼續,他年紀已然老邁,聲音之中透著一種滄桑。

  「第一甲,賜進士及第。第一名——張廷玉。」

  這一刻,張廷玉緊閉著的眼,終於睜開了,他看向了高高站在御階上,雙手捧著金榜的李光地。

  李光地念到這個名字的時候,似乎停頓了一下,目光朝著下面微微一掃,卻覺得自己久矣老邁的心忽然之間跳動了起來。

  這朝堂,已然是年輕人的天下了。

  他微微一笑,帶著滿臉的皺紋,宣讀今科前十。

  「第二名,季愈;第三名王露。」

  「第二甲,賜進士出身。第一名,汪繹,第二名張成遇……」

  張廷玉已然什麼都聽不見了,直到忠孝帶被一旁等候已久的張廷瓚與周道新配在了他的身上,他才恍惚地明白過來。

  張廷瓚也說不出自己心底是什麼感覺,只用力地拍著二弟的肩膀,笑也笑不出來,哭也哭不出來。

  被點中名字的十人,幾乎都是狂喜,按照次序排班,由禮部的官員帶著一路往養心殿而去參見皇帝。

  張廷玉為這十人最前面的一個,一步一步沉著冷靜地克制著,穩穩地到了殿中,跪於丹墀之下,聲音沉鬱:「臣張廷玉,安徽桐城人,年二十九。」

  「臣季愈,揚州寶應人,年三十一。」

  「臣王露……」

  十人在下報完自己的姓名籍貫與年紀,這才再次引出而退。

  大殿之中侍立的張英,默然退出大殿之中忽然舉袖掩面,老淚縱橫,一時百感交集之下竟至於嚎啕大哭,眾莫能阻,只看著這年逾花甲的老頭顫顫巍巍地在所有人離開之後,順著漢白玉大台階往下,迎著滿皇宮的黑暗一路哭著出了宮門。

  李光地遠遠地見了,卻也不敢上前,只有那小太監問:「張老大人這是……」

  「望子成龍,人莫如此。張英一代大儒,當有今日見日之升,雲之起矣……」

  李光地長歎了一聲,也背著手走了。

  二十五日太和殿傳臚大典,風和日麗,鑾儀衛設法駕於太和殿前,樂聲分列兩側,丹陛大樂則在太和門內兩旁。

  滿朝文武王公大臣,皆侍立於丹墀之內,三百零六人穿著朝服,戴著三枝九葉頂冠,按照名次排立在文武大臣東西班次之後。

  而後康熙升座,執事官、讀卷官行三拜九叩之禮,奏韶樂,司禮官鳴鞭三次,內閣大學士索額圖捧黃榜放置於太和殿內東旁的黃案之上,再奏大樂。

  樂聲止後,再宣《制》。而後唱第一甲第一名張廷玉,鴻臚寺官引張廷玉出班就御道左跪,而後宣第二名右跪……

  再奏樂又行三拜九叩之禮,禮畢,贊禮官喊:「狀元何在?」

  張廷玉稍稍上前一步,跟上前人腳步,前趨一路行至殿陛下,站在中陛石上,石正中刻著的便是升龍與巨鰲。

  張廷玉就這樣輕輕地站了上去,在所有人前面小小的一步,微微的一點,然而這一點,便已然是獨佔鰲頭!

  這一刻,他渾身的血液,又開始奔流沸騰,以至於他的身體都在微微地顫抖。

  旭日東昇已久,照耀著整個紫禁城,也照耀著著輝煌巍峨幽深的宮禁,更照耀著張廷玉,一個不普通的普通人。

  隨著皇帝還宮,禮部官員將金榜放在雲盤之中,黃傘鼓吹前導,一路出了太和門,將金榜張掛於長安街。

  而每一科殿試之後,唯有一甲三人:狀元、榜眼、探花,才有資格從午門正中而過。

  平日裡,這裡是只有皇帝才能走的門。

  而今,張廷玉在所有人面前,一步一步出來,午門中門為他緩緩地開啟,他當日站在宮門之外回望,便是要這午門中門,為自己——開啟一回!

  興許天下無數讀書人終身寒窗,為的也不過就是金榜題名獨佔鰲頭之時,再從這無上尊榮的午門中門走一遭吧?

  其餘文武百官則至昭德門貞度門而出,往長安街觀榜。

  連張英等人,也只有遠遠望著打正門而出的那三人,隔著三道宮門,他看著自己的兒子從自己的眼前走過去,走向他沉浮了一輩子的這一條路,不知是歸或不歸。

  而他,並不需要插手,只需要看著。

  張廷玉的選擇,只是如此而已。

  整個京城,這一日是車如流水馬如龍,無數人在長安街上翹首以盼,等著第一甲三人「騎馬游金街」。

  張府之人早已經知道了張廷玉高中狀元的消息,租賃了一座酒樓,只在二樓等候,外頭就是張府的下人,個個喜笑顏開。

  顧懷袖就站在窗邊,看著下面熱鬧的街市,一手摳著窗欞,另一手則輕輕地按著自己的心口,有些喘不過氣來。

  前面忽然起了尖聲的驚叫,沿路無數的姑娘朝著街道下面撒下花瓣,只渴盼著這三人看中自己,而張廷玉只一路面帶微笑地過去。

  三匹馬行至酒樓前面,張廷玉忽然輕輕一勒韁繩,後面兩匹馬自然不敢往前,也停了下來。

  兩邊無數的閨閣女子都悄悄來一睹狀元風采,而今見到張廷玉在此地勒馬,有的人甚至已經尖叫起來,羞澀一些的則舉帕掩面,可誰不巴望著狀元看中自己?

  然而所有人眼中的張廷玉,眼中卻只有一人。

  他抬首,望著在窗邊露出了一角影子的顧懷袖,只將袖中一把扇取出,高坐馬上借了一文士的墨筆,在扇面之上書了幾字,而後當街將毛筆投回筆筒之中。

  一合扇,張廷玉將這一把折扇高高扔出,恰好敲中那半掩著的雕窗,落在了顧懷袖的腳邊。

  眾人的目光全部齊刷刷地隨著張廷玉這一個動作轉向了酒樓的二樓窗邊,卻只瞥見一角秀影。

  顧懷袖削蔥根一樣的細指拾起了那一把折扇,起身,站在半掩著的窗邊,輕輕將之展開。

  淚珠子瞬間下來,她無聲地捧著那一把扇子,貼到自己面頰邊,掩了半張美人面,只餘一雙朦朧淚眼在外,模糊地注視著他。

  張廷玉卻在那烈日下頭一甩韁繩,一笑策馬而去。

  長安街,還很長。

  金吾仗引從天下,長安門外人如堵。

  許卿一世富貴榮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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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二章 不負不離

  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顧懷袖重新上了馬車,一路回了張府,也不抱胖哥兒,只坐在自己的屋裡,怔怔看著這一把畫扇。

  張廷玉……

  她的二爺。

  青黛等人識趣地沒有去打擾,整個京城都還在歡喜之中。

  多少人一朝金榜題名天下皆知?

  無數士子苦讀四書五經所為為何?不必將這些人想得太過高尚,他們無非是一群庸俗的讀書人,為了揚名立萬,為了平步青雲,為了緊緊地扣住敲開宦海大門的那一塊敲門磚。

  而張廷玉如今,不過也是一個庸俗的人,用最庸俗的一種形式,走進了最庸俗的一扇大門,還要再踏上一條最最庸俗的路。

  可庸俗又如何?

  顧懷袖手指尖在微微地顫抖。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只有一顆心還在跳動,別得什麼也不知道了。

  顧懷袖想,嫁給張廷玉興許是她做過最錯誤,也最正確的決定。

  外面送來了狀元匾額,張英將之高掛起來,從此張家也是出過狀元的府邸了。

  張英早已經將情緒平復了下來,只有他知道,那一日張廷玉交卷之後,為著康熙那一句話,當場的大臣們發生了如何激烈的爭執。

  而他知道,那是自己的兒子的答卷。

  索額圖一黨青睞的自然是會試時候熊賜履點上來的那個汪繹,這人一路連中兩元,從解元,到會元,若再中一個狀元,那便是赫赫有名的「連中三元」,在整個大清都屬罕見。可想而知,若是索額圖等人黜落張廷玉的答卷,將來這汪繹前途不可限量。

  索額圖等人如何強勢?

  字字句句皆如刀劍一般犀利,甚至當初張廷玉在順天複試時候順手的批語都被拿出來大加鞭撻。讀卷官們吵來吵去,依舊沒有一個結果。

  他們投成了平手,最後皇帝問一直沉默著埋著頭沒說話的張英:「張廷玉是你次子,其才早該金榜題名,卻一次一次落第,張英,你可知罪?」

  張英長拜於地,口呼「萬歲」,卻言:「臣——無罪!」

  整個後殿頓時為之一靜。

  康熙幾乎將那大印摔在張廷玉的臉上,而後怒聲喝問他:「而今這一份答卷,朕只要你一句話,你若覺得你兒子該得這狀元,庚辰科的一甲第一便是他;若你搖一個頭,便讓他自生自滅!」

  張英那時候是怎麼回答的呢?

  他忘記了……

  真的忘記了。

  他覺得自己老了。

  所以在糊里糊塗看見張廷玉在小傳臚時候頭一個在丹墀之下叩拜,喊著「臣張廷玉,安徽桐城人,年二十九」的時候,便忽然之間淚流滿面了。

  張英扶著大殿外面長長的漢白玉扶手,一路走下了無數的台階,哭嚎著撞進紫禁城幽深的黑夜裡。

  他也忘記了自己為什麼哭,不知是為了誰……

  而今看著那高掛堂中的狀元匾額,張英轉過身去,回了書房,卻提筆寫折子,寫著寫著又放下筆,出去看上一眼。

  光耀門楣的一塊匾額。

  到底會為張家帶來災禍,還是更深更亮的榮耀?

  張英已然不想知道。

  兒子們,都長大了。

  張廷玉還要在外面忙碌一天,才能回家。

  可整個張府已然熱鬧成了一片,大擺筵席是必須的,各房的主子們也賞了東西下來。二房這邊顧懷袖雖然不管,可有青黛主持,將打成的銀錁子散給每個來賀喜道喜的丫鬟婆子和小廝,再準備了一些小吃食。

  二房上上下下的丫鬟小廝今天都跑斷了腿,好在今日二房終於隨著張廷玉這一日的登科之喜而揚眉吐氣,誰人不高看一眼?

  顧懷袖後來想起這一幕,只給了一句話: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大房那邊,張廷瓚還在外面忙碌,只有陳氏聽著屋外種種的熱鬧,默然無聲。

  如今二房那邊一舉撤掉這麼多年來壓抑著的沉鬱之氣,也該昂然而起了。

  原本張府裡大房乃是長房,要接替一家的家業,張廷瓚又是嫡長子,如今看二爺這架勢,雖未步步緊逼,可陳氏分明感覺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窒息。

  就像是被誰扼住了咽喉。

  她心知二少奶奶與二爺從來都是與大房為善,可這種善意,無法避免兩房之間的衝突。

  原本就暗藏的矛盾,隨著張廷玉一朝高中狀元終於要隱隱爆發了。

  陳氏開始情不自禁地去想,若干年之後張府是個什麼模樣?

  張二公子隱忍蟄伏這許多年,到底往後又能如何?

  然而這些都是陳氏看不透的。

  她能望見的,只有眼前。

  緩緩將眼睛閉上,她是又喜又悲,只道:「汀蘭,把屋裡伺候的百靈和鸚哥挪到爺的屋裡去,前一陣大爺這邊沒了兩個姨娘,由她們填上吧。」

  「大少奶奶……」

  汀蘭一臉的震駭,完全想不到。

  大房如今,已然不可能有嫡孫出來了。

  即便沒有嫡出,庶出的也可以忍。

  陳氏只沉聲道:「去。」

  汀蘭看著陳氏忽然緊緊握在一起的手指,終於還是忍了淚意,朝著外面安排事情去了。

  陳氏又問另一名丫鬟:「老夫人那邊可有什麼動靜?」

  「如今還沒有。」丫鬟很乖巧地回了一聲。

  沒有……

  靜靜等著就是了。

  過了中午,二爺還沒回來;下午也過去了,還是沒回來,倒是張廷贊先回來,只是才回來一趟又被人叫進宮裡去了。

  新科殿試才結束,宮內宮外都要熱鬧好一陣的。

  新科進士入值翰林院也是無上的榮耀,大多進士都是先入翰林院再慢慢拔上來的。

  文人士子無不以入翰林為榮。

  張廷瓚原本也是翰林出身,現在太子那邊惱怒著汪繹的落榜,處處難為人。

  張廷瓚歎著氣,搖了搖頭,吃了小半碗飯,便又進宮去了。

  他入宮的時間,正好與張廷玉回府的時間錯開,兄弟二人打府外的長街上錯身而過。

  張廷玉站在府門外,無數的家丁小廝齊齊與他道喜,他酒意已然上頭,只扶著阿德的手,讓阿德給他們賞。

  不過小廝們都說二少奶奶已然賞過了,只是等著他回來,大家一起沾沾光,大清三年出一個狀元,每三年六七千舉子進京趕考,又有幾個能成為進士?

  今科六千多人,乃是從大江南北貢院之中選拔上來,出於萬萬千千讀書人之中,乃是精英之中的精英,而張廷玉力壓這六千餘人,一舉奪魁,今日京城最貴的「不歸樓」裡,把盞談笑,一飲千杯,卻是一醉方休再歸來了。

  張廷玉聽見人說二少奶奶,便覺得這張府的門太多,進了一重還有一重。

  後面阿德將今日剩下的銀錁子都撒了出去,隨後跟上了自家二爺的腳步。

  二房這邊燈火通明,亮如白晝,丫鬟們早就聽見外頭說二爺回來了,只是張廷玉還要去祠堂拜過祖先,見過張英與兄弟,這才回來。

  所幸張英今日無話可說,只揮手讓他回屋休息。

  也是張廷玉沉默著回來,不管如何,不管中間經歷了怎樣的波折,在看見屋裡暖黃的燈光的時候,他就想起了娶顧懷袖進門的那一日,他從昏暗的長廊之上走過,與三弟說過話之後,便朝著屋裡去。

  今日,彷彿又重回到那一日的記憶之中。

  他一步一步上了台階,丫鬟們齊齊躬身福下:「恭賀二爺一舉奪魁,步步高陞!」

  張廷玉一笑,酒意在他血脈之中舒展開,連著習慣性蹙著的眉都舒展開,整個人很放手,只將袖子一甩,輕道一聲:「賞。」

  甭管阿德手中是不是還有東西賞,他已然走進了屋裡。

  打外間撩開簾子,迎面是一架八寶琉璃金枝花鳥屏風,屋裡帶著淺淡的胭脂香,繞過那屏風,他看見顧懷袖垂首坐在屋裡,竟然像是個新婦一樣,掐著手裡的帕子,隱約帶了幾分緊張。

  他進來的時候,帶了滿身的酒味,濃醇醉人。

  顧懷袖終於抬首,芙蓉面在燈光下艷色逼人,末了卻道:「今日喝的是什麼?」

  張廷玉似乎帶著醉意,拉長了聲音笑道:「放了十年未喝的狀元紅,周道新送的狀元紅,我張廷玉的狀元紅。你想嘗嘗嗎?」

  顧懷袖微一蹙眉:「還有?」

  怎沒見他帶上一小壇回來?

  張廷玉雙手捧了她的臉,手掌被今日的酒溫得發燙,燙得顧懷袖滿臉都燒了起來。

  在顧懷袖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只道一聲:「在我這兒呢。」

  然後一頭吻下,含住了她的嘴唇,滾燙的溫度,讓顧懷袖覺得自己像是一塊春日河上的暖冰,被日光一照,就這樣融融地化開。

  他口中的酒味,留在齒頰之中,卻通過這熱熱的一個吻,傳入她口中,醉得她眼迷離,心微醺。

  辣的酒,醇的味。

  動的是情。

  從不曾見過有人這樣將狀元紅分給別人喝,顧懷袖惱,也惱不起來,只眼含著淚意地看他,看著他隱忍多年一鳴驚人,騎馬游金街風光無限,看著他臨街而書拋扇上樓,哪管世人非議……

  「爺給你喝狀元紅,你倒要給爺喝女兒紅不成?」

  張廷玉快要醉倒了,他看她臉頰上掛著的淚,一顆一顆地給她吻掉,最終吻到眼簾處,便輕如鴻羽。

  顧懷袖摟著他脖子,只道:「我且記著你寫給我的話,若有一日敢當負心漢,當心我攜扇告御狀,如今我可是正經命婦了。」

  張廷玉摩挲她嘴唇,親暱道:「若負心的那一個是你,又要爺怎麼辦?」

  顧懷袖道:「君若不負,妾必不離。」

  她定定看著他,他則微微垂眼,彎唇道:「卿若不負,夫必不離。」

  二人又在這靜默之中凝望了許久。

  顧懷袖道:「上房那邊似乎又什麼動靜,不出去看看嗎?」

  張廷玉自然聽見什麼哭天搶地的聲音,他只將顧懷袖一抱,道:「死不了,隨她去。」

  原定張廷玉為二甲第一,不算很出格,興許有人還能忍,如今張廷玉一回,卻是一甲第一,狀元及第,端怕是風波將起。

  可那又如何?

  這些都是他該得的,不該因為任何事情而折損半分。

  張廷玉抱著她,將她放在了床上,陷入柔軟的錦被之中,只任燈燭再高燒。

  他的酒醉了她整個人,貪歡一宿又何妨?

  且把今日放了疏狂,滿心滿眼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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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三章 儲相

  按理說,今科殿試之後,很快就應當要「點翰林」,封給狀元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翰林院修編,其餘二三甲之進士則要再經過朝考才能甄選出是否進入翰林院。

  可今朝卻生出些許的變故來。

  張廷玉次日裡起身的時候,張英還在朝堂上。

  索額圖一黨已然帶著滔天之怒,太子胤礽打外面見了張英,竟然連對先生的禮儀都沒有一個,便直接甩了袖子離開。

  反倒是跟在後面的胤禛上前來,給張英道了喜。

  張英只知四阿哥心思細沉,又與太子走得近,並不敢與胤禛多言,只躬身謝了。

  後面的八阿哥倒是熱絡得厲害,只可惜張英還是那油鹽不進的模樣,一點也沒有為自己的兒子選邊站和謀劃的意思。

  納蘭明珠在旁邊見了,只感覺好笑地捻了捻鬍鬚,在進去之前對張英道:「要我給你搭把手嗎?」

  「不勞明相掛心了。」

  張英婉言謝絕。

  到底謝絕了什麼,張英自己最清楚。

  可是光有一個納蘭明珠如何幫得了?

  張廷玉這一回是把太子那邊的人都給得罪了個完,這小子自己不怕,可後面的事情還棘手,唯一能依仗著的就是皇帝的信任和欣賞了。到了如今,太子這邊因為一個汪繹被黜落到二甲第一,心生不滿,之前將汪繹推上來的閣臣熊賜履臉上自然也不好看。

  汪繹算是熊賜履的門生,熊賜履乃是索相的人,索額圖為太子做事,一環扣著一環。

  今日上朝,就要論新科進士入翰林的事情了,原本是準備著朝考,可在今科狀元的身上卻處處都是爭執,張英就站在一邊,他是新科狀元的老爹,不宜說話。

  康熙原本還是很高興的,看過了張廷玉的答卷,又想想如今治河的事情,策論之中雖然不曾點到今日之朝政,畢竟不許,可到底字字句句之中影射了一二,借古而言,膽子頗大。這樣的人,也並不恃才放曠,是個難得的好苗子。

  康熙道:「傳臚大典已畢,新科進士們已經各花落各家,翰林院這邊準備著將一甲三人……」

  「萬歲爺,奴才以為,三甲之中其餘人等皆無異議,唯獨狀元一甲……」

  索額圖一下就站出來了,說話也不怎麼客氣,細數張廷玉接連兩次頭一個出考場,以及先頭順天複試批卷之語,極力抹黑。

  一旁的李光地聽著聽著就笑了,這索額圖怎麼就不明白呢?

  剛剛開始的時候,索額圖極力拉攏張英,如今卻因為要提拔一個汪繹,而將張英的兒子往死裡貶低,往後張英能跟索額圖成為同盟之人?

  還是做夢去的比較好。

  索額圖老糊塗了,跟太子一樣心急了,這會兒皇帝欽點的人,怎麼能當面這樣駁皇帝的面子?

  李光地咳嗽了一聲,站出來說了一句好話:「索大人這話可沒道理,兩次頭名交卷,本就是才高八斗之明證,如此高才不選,竟然要委屈咱們大清低就一個第二名交卷策論還不怎麼好的汪繹,您這眼睛跟常人不一樣,是倒著長的啊。」

  「李大人,你怎地胡亂罵人!」

  索額圖氣得直瞪眼,朝議之事本來就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反駁。

  反正他李光地是皇帝黨,有種你來咬我啊!

  李光地將那雙手往袖中一揣,老神在在地埋下了頭,盯著自己面前三尺的地面,只道:「說您眼睛倒著長,又沒說您眼瞎,您這麼激動幹什麼呀?」

  李光地有時候就是嘴毒,老早就看不過李光地了。

  好歹張英還是咱同黨人,有你這樣損人的嗎?把個張二公子貶低得一文不值,也虧得你不害臊!

  張英站在旁邊一直不說話,只是聽著眾人的爭執。

  鋒芒畢露,一定會被人折鋒。

  剛剛出道進官場,起點不宜太高,太高則易摔倒。

  張英有著自己的考量,只是這一切的考量,都不如皇帝一句話。

  康熙看著下面蹦躂的索額圖,就冷笑了一聲,他還沒說話呢,下面就開始嘰嘰喳喳,到底是誰要做皇帝了?

  他看著御案之上那一方寶印,忽然慢吞吞道:「索額圖,既然你這麼有主意,不如拿了朕的印璽,自己寫一道聖旨蓋上吧。」

  「撲通」一聲,索額圖立刻跪在了地上,冷汗涔涔,只道:「奴才萬死不敢!」

  「不敢?朕看你不是敢得很嗎?別以為朕是瞎子!」

  這下頭整日裡都是黨爭,個個都是精明人,只可惜他康熙不是昏君,他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連著老張英護犢子的心,連著李光地鳴不平的意,連著索額圖與太子那一點子私心,還有這滿朝文武無數人等著看好戲的心……

  興許這裡面還涉及到他們的門生,所以一面看著戲,一面提心吊膽。

  過幾日便是朝考,稱之為「館選」,乃是翰林院這邊選拔新科進士的考試,這些人現在就開始明爭暗鬥起來。

  真是有意思極了。

  康熙手裡捏了本折子,忽然砸向下面跪著的索額圖!

  一聲「篤」響之後,索額圖的頂戴都歪了,只敢跪伏在地上噤聲不語。

  「看看這是什麼!你以為你索額圖多乾淨不成?參你的折子都堆成山了!明日朝會若你給不出個交代來,便頤養天年去吧!」

  康熙一擺手,索額圖拾起了地上的折子一看,頓時臉色慘白。

  他與太子在江南扶植了一批官員,大肆在茶鹽河三道斂財,卻不想下面的人做事太囂張,氣焰逼人,遇著有阻撓的官員便言「吾等乃索相門下何人敢不從我」,遇見膽子小的,興許事情就成了,可難保有那些嫉惡如仇的,江寧織造曹寅乃是皇帝的眼線,指不定給皇帝說了什麼……

  索額圖看著這折子,便知道張廷玉這件事自己是無力阻攔了。

  他頹然叩頭:「此事與奴才無關,還請萬歲爺明察!」

  「今日朝會不追究你,滾下去吧。朝考三日之後進行,既然有這麼多人覺得朕點的這個頭名狀元名不副實,那便著令此子如常朝考,點翰林亦如常!」

  眾人聽聞康熙此言,悚然一驚。

  便是張英也忽然抬首,而後跪地俯首:「皇上萬萬不可!」

  點翰林如常,那便是作為狀元的張廷玉依舊入職翰林院,成為翰林院修撰,乃是無上榮耀;著令張廷玉如常朝考,也就是讓張廷玉跟二三甲之人一起參加朝考,經翰林院館選,若此子才能出眾,還能再中一個「朝元」!

  這哪裡是皇帝要打壓張廷玉,這是讓索額圖等吐口血啊!

  他是要將張廷玉捧起來,捧得高高地,讓所有人都看見張廷玉啊!

  清朝考試重視「元」,也就是每場考試的頭名,張廷玉童生之時曾得過三次案首,此乃小三元,而後中江寧鄉試解元,便是小三元接大三元的頭一元,乃是連中四元,可會試之時只有二甲第一,所以丟了中間一個「會元」,最後補了一個「狀元」回來,乃是大三元之中隔著中了兩元。

  現在皇帝看著他缺了一個,還要讓張廷玉上來補朝考!

  一般一甲前三也參加朝考,可這三人的答卷一般都是閱卷官們隨意一看,而後直接放入一等答卷之中,直接入翰林。

  而二甲第一則很有可能成為朝考的頭名,頭名稱「元」,這便是又有了一個「朝元」。

  現在皇帝這意思,根本不是要考校張廷玉才學,而是藉著張廷玉來狠狠地扇索額圖這老東西的巴掌啊!

  張英斷斷不敢讓自己兒子出這樣大的風頭,一直以來都是謹小慎微上來的,他自然樂見自己的兒子平步青雲,可若是起點太高,未免高不勝寒,到底最後爬得更高,摔得更狠!

  張英在地上叩頭,只盼著皇帝收回成命,然而康熙心意已決,怎可理會他?

  李光地見勢不對,已然顧不得是不是殿前失儀,上去就將張英拉起來,壓低聲音罵他:「個老糊塗,老糊塗!」

  好歹今日的朝會亂哄哄地散了,皇帝的諭令卻早已經下了去,張廷玉在府中接過了聖旨諭令和翰林修撰的朝服,自帶一方小印,著人給了傳旨太監賞錢,這才捧了聖旨回去。

  他坐下來,卻將聖旨一扔:「入翰林,往後便是高官厚祿等著了,翰林修撰一位乃為狀元特設,所以又稱之為殿撰,你可知尋常人稱翰林稱什麼?」

  顧懷袖看他終於又恢復成閒散模樣,卻覺得處處跟原來不一樣。

  她扶著胖哥兒在地上走,如今已然能夠慢慢地走上幾步,她就站在胖哥前面兩步遠的地方,看著小胖子顫顫巍巍地朝著她走過來,每一步都驚險至極。

  看著孩子晃一下,她的心就跟著晃一下,又怕他摔倒,可又知道他必須要自個兒走路,所以不敢去扶,只能這樣膽戰心驚地看著。

  現在得張英,看著張廷玉,何嘗不是顧懷袖看著胖哥兒這樣的心思呢?

  一下朝,外面就來了人請張廷玉,張廷玉還沒來得及與顧懷袖說這翰林之事,福伯便來了。

  記得當日會試之後,張英讓人來找張廷玉,張廷玉生硬的兩個字「不去」,將人堵了回去,如今基本已經塵埃落定,張廷玉還是要好好跟張英說上一回的。

  人人都在說老夫人昨夜忽然發了狂,摔了一屋子的東西。

  顧懷袖看著張英離開之後,卻讓人將放在案頭的玉戒指拿了,「派個機靈點的丫鬟,將這黃玉戒指送回老夫人那裡,就說胖哥兒玩膩了。」

  這時候可不敢讓自己的丫鬟出現在吳氏的面前,只讓王福順家的接了就成。

  果不其然,一會兒丫鬟心驚膽戰地回來說,還沒走出老夫人的院子呢,就聽見裡面砸東西的聲音,竟然是老夫人怒極之下直接拿茶碗砸了玉戒指,可茶碗也碎了,紮了老夫人滿手,如今人已經暈過去了。

  顧懷袖聽了默然無語,只抱著胖哥兒往前面一站,回頭看了看那高高堆著的賬本,又想起大房那邊新添上的兩個小妾。

  往後的日子是越來越有意思,也越來越有盼頭。

  她蹭了蹭胖哥兒肥胖的臉,那小子伸出肉乎乎的手來揪她頭髮,喊著:「娘,娘……」

  顧懷袖一笑,只道:「小胖子,要下雨了。」

  外頭的丫鬟們聽見這句話,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風和日麗,哪裡有要下雨的徵兆?

  二少奶奶也是奇了。

  張廷玉這邊已經到了張英的書房,恭敬地叩門進去。

  張英看著他走進來,案上堆著的都是寫過的或者是沒寫過的折子,一摞一摞,還有幾本舊書,一方硯台,幾竿毛筆懸在架上,鎮紙斜斜壓在一張宣紙上,張英就坐在案後頭,打量著張廷玉。

  「當初你同我約定,二甲第一,如今我才知道你早開始算計,野心不小。」

  張廷玉垂眸,卻笑:「父親火眼金睛,兒子萬不能及。」

  張英卻兩手靠在扶手上,頗有一種閒適安然的姿態,那是一種屬於老人的淡泊和寧靜。他歎道:「當時萬歲爺看順天複試的批閱卷之時,我就覺得不對勁了。李光地說他的答卷都是他後來查過的,我小心謹慎為官這麼多年,又怎會不知查卷?你批過的那一張答卷,也就是後來被萬歲爺挑中大加誇讚的一張,乃是你在我查卷之後放入其中的。」

  什麼「昧昧我思之」「哥哥你錯了」,什麼「閹雞」「蘆花雞」,若是張英看見,怎可能讓這樣的批閱捲到皇帝的面前去?

  批閱卷的筆跡是不能改的,而殿試真正的主考官是皇帝。

  平常會試都有人會給考官遞卷頭,若考官有意提拔自己,自然知道筆跡;而張廷玉卻膽大包天,早在會試之前就給皇帝「遞卷頭」了,那卷頭,便是此前那一張荒謬絕倫又堪稱是精妙絕倫的批閱卷!

  直到那一日張廷玉早早交卷,而那一份過早交了的答卷,果然被康熙注意,而後一眼相中,再那字跡,於是一清二楚。

  從順天複試的批捲開始,此子便已經在苦心籌謀;而後是接連兩場會試與殿試的頭名交卷,一般頭名交卷都要引起人注意,更何況是像張廷玉這樣的早得不能再早的交卷?

  一環扣著一環,甚至前一陣還有個翰林周道新,無意之間在堂前說起那汪繹豢養伶人作詩譏諷好友一事,喜好男風不是罪,可畢竟傷風敗俗,被皇帝聽見了,縱使此人有八斗之才,斷斷不能錄為狀元!

  端怕是索額圖等人以為這是皇帝對張廷玉青眼有加,卻不知這一切都是他這二兒子苦心的算計!

  哪一件事情是巧合?

  只比那九連環還連得漂亮,心思若是淺上一分,誰又能將這些蛛絲馬跡穿起來?

  張英一句一句,道破了張廷玉苦心孤詣算計出來這一個狀元背後的複雜心機,張廷玉唯有淺淡一笑,依舊恭維:「薑還是老的辣,兒子不如父親。」

  都說初生牛犢不怕虎,他兒子卻不是牛犢,而是那猛虎,何曾來的怕與不怕的說法?

  張英閉了閉眼,似乎說得有些累:「這一回你得罪了索額圖等人,前路並不平坦,坎坷荊棘,想必你心中已有數了。三日後有朝考,你隨同二甲三甲之進士一起,會給你列名次。你待如何做,我管不著了。只是為父奉勸你一句,過剛易折,過高將跌,水滿則溢,月滿則虧。會元之失,乃是為父對不住你,朝元你自己掂量。可等你入翰林,我卻必須壓著你。」

  張英乃是翰林院掌院學士,要壓著下面自己的兒子,可以說是易如反掌。

  他先在這裡給張廷玉說清楚了,起點太高不好,一點也不好。

  這是他多年為官看下來的經驗,到底有用沒用,全看張廷玉用還是不用。

  實則這話已經透出張英的意思了,他是要壓著,然後帶著兒子一步一步走入仕途,就像是當初張英將張廷瓚這樣一把一把地扶起來一樣。

  張英道:「你可服氣?」

  張廷玉自然也知道那個道理,入翰林本就還有一段蟄伏之期,翰林們待在京城政治的最中心,耳濡目染千萬般官場之態,而後正式入仕成為朝廷高官,這才是正途。

  他只道:「孩兒服氣。」

  一切算是談妥,張英總算是鬆下來,他笑了一聲,長歎道:「翰林翰林,翰林皆稱之為『儲相』,卻不知你將來是否能有一個『相』字綴於名後。去吧……」

  翰林,儲相。

  張廷玉起身長身一拜,這才出了書房。

  從此以後,便該叫他「張翰林」或是「張殿撰」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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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四章 奪朝元

  吳氏那邊到底如何,顧懷袖已經叫了王福順家的來問,不過情況不是很樂觀,張英去看過了,將這婦人訓斥了一頓,吳氏卻只是在一旁哭泣。

  顧懷袖無話可說,也不能說一個字,只是著令二房這邊看住了胖哥兒,別讓胖哥兒瞎跑,最近府裡不一定安全。吳氏的事情讓顧懷袖頗為提心吊膽,到底怎樣還很難說。

  她收拾著東西,看張廷玉回來了,又覺得他臉上的笑容有些莫名其妙,便道:「你這是有喜事,還是被教訓了?」

  原本記得張廷玉之前說什麼二甲第一,現在他自己折騰出了個一甲第一,不知道張英那邊到底是什麼表情。

  對於這麼個韜光養晦很多年的張英來說,這一次張廷玉的成績太出格了。

  張廷玉只笑了笑,道:「訓斥自然是有的,好事也自然有,壞事更逃不了。」

  顧懷袖實在是不明白他打的啞謎:「好事是什麼,壞事又是什麼?」

  「好事是我還是個狀元,甚至還能再給你拿個朝元回來,壞事是我老爹準備著把我這稜角給磨平,要先扔在翰林院兩年,才能有個結果。到底如何,還要慢慢看。」

  這也沒什麼不好。

  張廷玉很看得開,如今每一條道都能通向一個終點,只是好壞不一罷了,張廷玉要走的自然是比較穩妥的那一條。

  他笑一聲道:「如今你是狀元夫人,很快就要變成翰林夫人。」

  「人家都說窮翰林,窮翰林,當翰林是最窮的,一個月能領幾兩銀子啊?日子清苦……」顧懷袖說著,自己卻笑起來,道,「不過你卻是個富得流油的,有羅玄聞在一切都好說。對了,羅玄聞最近如何?」

  「不大好。」

  張廷玉最近跟廖逢源也通過消息,他高中的次日,廖逢源便來了賀喜的消息,同時也帶來了一條不怎麼好的消息。

  沈恙開始動手了,羅玄聞那邊轉眼已經有些支持不住,之前趁著沈恙離開的時候搶來的地盤和生意,一下全部被沈恙奪了回來。

  他這一次出擊的動作太過迅猛,消息都還沒來得及傳到京城,就已經只有挨打的份兒了。

  到底沈恙其實像是個不講章法的流氓,高興的時候按著兵書上的打法慢條斯理地算計,不高興的時候則如野獸一樣全無章法可言。

  這一回不知道為什麼蟄伏了許久,在他的對手已經對於不斷的勝利麻木了的時候,沈恙迎面給了羅玄聞一個慘敗,卻不知羅玄聞這一回,如何才能反敗為勝?

  又或許……

  根本就沒有這個機會。

  張廷玉道:「沈恙這個人,像是一頭野獸,從不講道理。我聽聞他這一回造下的殺孽不少,官鹽這邊一直被揚州鹽幫的大鹽商們把持著,他跟羅玄聞都進入得很淺,而真正的戰場都在私鹽上面,一面撲殺大鹽梟,一面爭奪地盤,這兩個人之間還要相互地鬥爭……」

  揚州鹽幫大多都是官鹽,鹽商們其實很多都是同時運官鹽和私鹽的,自己又是官又是私,一般查不到他們的頭上。

  可是因為沈恙跟羅玄聞的爭鬥,這近一年以來,已經有無數的鹽商因為被神秘人告密而落馬。

  無數鹽商人人自危,不再敢販賣私鹽,反倒把江上販賣私鹽的道路給堵死了,這樣一來就沒有人再插手羅玄聞與沈恙的爭鬥了。

  不過不管怎麼說,現在他們手裡的銀兩已經足夠用了,若沒什麼大事,幾乎可以說是一輩子吃穿不愁。

  張廷玉當個翰林,一年到頭也不過數十兩俸祿,期間不能也沒有油水可撈,這翰林可是個相當清苦的官職,並且考核極為嚴格,沒多久就要考試一次,說起來還是書院差不多的性質,只不過是皇家開設的高等學府罷了。

  以翰林為跳板,指不定能直接進入政治的最中心。

  張廷玉現在缺的不是錢,或者說從來不缺錢。

  身為一個老爹很厲害的官二代,張廷玉的願望,興許是超越吧?

  翰林院殿撰,即便進入翰林院之後會讓張廷玉過一段苦日子,他還是翰林啊。

  他與顧懷袖說完了沈恙的事情,外頭就有人來送東西了,顧懷袖那邊的人一看,竟然是白巧娘,便叫人進來,顧懷袖出去接了東西,翻開來一看竟然是一柄玉如意。

  她掃了張廷玉一眼,卻不知張廷玉是個什麼態度了。

  送雕刻雲紋的青色玉如意,這就是平步青雲的意思。

  胤禛有拉攏張廷玉的意思,只可惜張廷玉現在還沒有黨爭的心思,因而只是將玉如意擱置到了一邊。

  「我老覺得四阿哥不簡單……」

  這樣心思細密的人,會心甘情願地輔佐著太子?

  張廷玉又想起大哥來,他看著顧懷袖,顧懷袖也看著他。

  「我記得你曾經說過你大哥可能沒有輔佐著太子,那只是一種假象,現在情況不是已經很簡單了嗎?如今你高中狀元,到時候你大哥會慢慢跟你說的。」

  顧懷袖覺得這兄弟二人感情深厚,原來張廷玉不清楚張廷瓚的事情,是因為張廷玉沒入仕,如今張廷玉入仕,張廷瓚又在高一級的詹事府,應該會跟張廷玉交流。

  張廷玉想想,何嘗不是這個道理?

  後面來給張廷玉送禮的人也不少,甚至還有之前的會試再總裁官熊賜履,名義上這一位還是張廷玉的老師,張廷玉是由他選拔出來,寫上會試第四的,所以張廷玉還算是他的門生。

  熊賜履寫信給張廷玉,想要拉攏他,可張廷玉依舊不理會。

  索額圖一黨不想讓他得了狀元,現在張廷玉不僅得了狀元,甚至還要正式參加朝考,這不是打人臉嗎?

  太子那邊只想保住一個汪繹,畢竟汪繹乃是二甲第一,如果沒有一甲的人與之競爭,基本都是穩拿朝考的頭名,更何況還有太子這邊的人給幫襯著?

  翰林院之中,狀元獨屬的修撰,榜眼探花的修編,都是高高在上的。一般的進士即便過了朝考,也就是一個庶吉士,可如果成為朝元,名列在朝考前列,也能授予一個修編或者檢討,起點就遠遠高於庶吉士了。

  這一回張廷玉已經是修撰了,還要再來考?

  娘的,有皇上這樣瞎胡鬧欺負人的嗎?

  只怕這個時候的汪繹還根本不知道呢。

  可憐汪繹連中小三元,再中大兩元,就差最後一個狀元了就能湊齊「連中大三元」和連中六元了,結果半路殺出個張廷玉,硬是奪走了最後一個狀元的名頭!

  汪繹心裡這個生氣啊,認定了張廷玉是有名無實,交卷那麼早,怎麼可能答出好的答捲來?

  殿試策論沒有兩千字以上,不管是讀卷官還是皇帝根本不會看一眼,張廷玉交卷那麼早,也就差不多剛剛夠寫字的時間,能出什麼好文章?

  汪繹不服氣啊,堵心啊!

  好歹熊賜履先生安慰過他了,說還有朝考,館選之後若他名列第一,還有一個朝元,名頭能比狀元還響呢!

  朝元也能進翰林院當修編,雖然比不上修撰,可也聊勝於無,總好過一個無名無分的庶吉士吧?

  懷揣著這樣的想法,汪繹滿心期待地在第三天早上到達了保和殿,一來就受到了眾人的恭維。

  畢竟在所有人看來,汪繹還是相當有真才實學的一個人,雖然脾氣不是很好,可畢竟還是殿試二甲第一,除了三位一甲之人,人人都要對汪繹禮讓幾分。

  這時候,汪繹忽然感覺到了一種難言的苦楚。

  會試的時候他是會元,張廷玉是第四,可現在兩個人完全掉了個個兒。

  「這一回汪兄肯定能夠直中朝元,我等先在這裡甘拜下風了。」

  「對啊對啊,這一回一甲的三位都不會計入名次,除去張公、季公與王公,這裡還有誰能比得過汪兄呢?」

  對於一甲三人都已經用「公」字稱呼了,對於他汪繹卻還只用一個「兄」字,未免太過噁心。

  汪繹有氣撒不出來,只冷哼了一聲:「狀元已失,朝元還能被那豎子給奪去不成?此一次朝考,頭名斷然是我汪繹囊中之物!」

  這話一出口,眾人雖覺得汪繹太狂,可想著肯定不能有別的差錯了啊。

  只可惜他們根本不知道張廷玉還要參加朝考的事情,唯有今科榜眼季愈大笑了一聲走進來:「此言差矣,汪兄狂言可不能說早了!」

  探花王露與汪繹乃是一道的人,聽見季愈這話,只拂袖冷聲:「我等朝考答卷直入一等,在場之人何人還能有汪兄之才?」

  張廷玉穿著朝服進來之後,只面不改色地肅立一旁,並不與別人一樣說話吵鬧。

  一旁有太監在看著,朝考朝考,不僅要看答卷,還要看人。

  只是很少有人知道罷了,一則越年輕越好,二則儀容很要緊,三則規矩氣度,三者缺一不可。

  張廷玉走進來就沒有說話,他身為狀元都是如此,剩下的人不知道為什麼就噤聲了。

  一旁的季愈恍然,這才連忙整肅了儀容,與張廷玉一樣站在殿上便不言語了。

  考官們帶著試卷進來,掃了一眼,索額圖閉門思過去了,閣臣熊賜履是個滿滿長著絡腮鬍的老頭,他進來看了張廷玉一眼,這才看向了汪繹。

  只見張廷玉儀容端方,肅立一旁,汪繹卻面帶得意與冷笑,志得意滿,彷彿認定自己肯定是頭名了。

  這人一路連中頭名過來,只有在殿試的時候失手一次,想必只認為那是意外吧?

  熊賜履為官多年,老奸巨猾,如今一看這兩人的對比,頓時覺得太子與索相實在是太糊塗。

  若能將張廷玉拉攏過來,再栽培提拔一番,哪裡不比籠絡這眼高於頂的汪繹好?

  張廷玉與不僅與太子幕賓張廷瓚是兄弟,還是當朝大學士張英的兒子,怎麼想也比汪繹好啊,而且才華蓋世……

  只是在會試之前,他們都不曾注意到還有這麼個張廷玉罷了。

  張廷玉乃是三十五年江寧鄉試的解元,距離今天已然很是遙遠。

  難怪他們沒發現。

  熊賜履看著看著, 便有一種捶胸頓足的衝動。

  只恨張廷玉乃是張英那油鹽不進的老狐狸的兒子,讓他們這邊太子一黨的人都下意識地忽略了這個人,卻完全沒想過能拉張廷瓚成為太子的人,也能拉張廷玉起來。

  不知道自己最後再拉攏張廷玉一回,又會不會有結果?

  熊賜履想了許久,終於下定了決心,冷冷一瞅汪繹,發了卷。

  眾人在殿中考試作答,張廷玉、季愈、王露三人站在最前方,就在監考官的眼皮子底下,也就在熊賜履的眼皮子底下,他跟殿試的時候一樣,眾人都開始下筆寫了他還站著。

  這一回汪繹在後面看得清清楚楚,只當張廷玉是江郎才盡,根本寫不出東西來了。

  在這裡可沒辦法作弊,想必這張廷玉要現原形了。

  汪繹樂呵得直笑,一面笑著一面飛快地寫自己的答卷。

  而張廷玉又閉著眼睛在那兒想了約莫有半個多時辰。

  這邊翰林院不少學士都來看著,畢竟這邊挑選進去的都是新的翰林,眾人之中尤以站在最前方的張廷玉最為挺拔出眾,並且眾人都在彎身寫答卷的時候,他一個人巍巍乎若泰山,動也不動一下,頓時給人一種鶴立雞群的感覺。

  翰林院這邊的人都點了點頭,遠遠地康熙看見了,也不得不讚一句儀容第一。

  大半個時辰之後,張廷玉再次動筆,腹稿已然打好,一路只顧著寫,根本不需要停下來思考,也不需要塗改,手不抖,眼神不晃,身子很穩。

  人言:謀定而後動。

  張廷玉乃是在自己的心中將答卷寫出,而後落於紙上。

  原本聽說張廷玉會試和殿試的時候都是頭一個交卷出來的,他們還不信,現在一看才覺得這人當真可怕。

  平時大家回答一些小問題都要打個草稿,可張廷玉人家直接打腹稿!

  這倒也罷了,他的腹稿一打,寫出來就成為了「成稿」,第一遍稿就是他的答卷!

  這人不冒進,卻很冒險。

  因為一旦有誤,寫出太多來會成為一種負累,興許大家寫完了你也不一定能寫完,一心慌意亂,整個考試就要作廢。

  然而張廷玉沒有……

  他很冒險,可有冒險的實力。

  整個答卷的過程堪稱行雲流水,只見提筆、蘸墨、揮毫、紙翻頁!

  一揮而就!

  光是看這一回朝考,便能知道這人心思之沉穩細密如何了。

  大處觀才,小處觀人。

  一個謹慎細緻,關鍵時刻很能冒險的人……

  新科的狀元……

  才華心機已然無人能出其右!

  後面的汪繹見了張廷玉那下筆如有神的場面,只覺得心驚膽寒,差點掉了自己手中的墨筆,以為是見了鬼!

  怎麼可能!

  瘋了不成?!

  這可是朝考,他下筆都不需要思考的嗎?

  張廷玉腦瓜子到底是什麼做的?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張廷玉定然是亂寫一通……

  汪繹不斷地告訴自己,張廷玉一定是虛張聲勢,反正他不管寫什麼都是朝考的一等,已經成為翰林院修撰的張廷玉,就算是寫一篇狗屁不通的文章上去也是修撰一等!

  對,他就是胡寫的!

  汪繹終於鎮定下來,將自己發抖的手指給穩了穩,憋足了一口勁兒地在紙上寫了起來。

  只可惜他思維困頓,寫寫停停,反而頻頻出錯。

  一向在張廷玉之後交卷的他,只能看見張廷玉信手擱了筆,將答卷輕輕一吹,雲淡風輕地交了卷退入後殿之中。

  「啪」地一聲輕響,手中的筆落了下去,筆頭將紙張染黑……

  汪繹臉色瞬間慘白……

  毀了,這一張寫滿了字的答卷……

  毀了……

  眾人此刻雖然速度不及張廷玉,可好歹也已經寫了一半,汪繹這個時候出狀況,不少人見了唏噓不已,同時也有些幸災樂禍。

  如果汪繹出狀況了,他們再加把勁兒,指不定也能摸到朝考前列呢?

  這一下,整個保和殿的氣氛都變了。

  好面子的汪繹只覺得所有人都在看著自己,他手抖得厲害,這是以往考試從來沒有出現過的狀況。

  手忙腳亂地換了一頁答卷紙,汪繹趕緊將原來的答卷謄抄了上去,可是這個時候眾人已經接近了尾聲。

  出乎之前所有人的意料,原本自詡為答卷快的汪繹竟然成為了最後一個交卷的!

  張廷玉看了只微微搖了搖頭,這汪繹根本不足以成為他的對手。

  太沉不住氣了。

  那邊的年羹堯也在今科進士的名單之中,只不過在三甲,乃是同進士出身,若是今日朝考有幸能在前列,便還有成為庶吉士或者檢討與修編的可能,其餘人等則一般外放出去,當主事、中書、知縣一類的小官了。

  這時候眾人出殿外等候,御史將答卷彌封,卻沒人能看見殿內張廷玉的那一份試卷也被彌封了起來。

  而後由欽派的讀卷大臣評定試卷。

  熊賜履便在其中,他掃了眾人一眼,一張一張的看了過去,如今也認識張廷玉的字跡了。

  他在張廷玉與汪繹的答卷之中猶豫了許久,終於落了筆。

  康熙來,便正坐在大殿之上,端了一碗茶喝著,道:「傳捲來看。」

  「奴才們遵旨。」

  下頭人將評定為一等的答卷挪上來給康熙看,而後移上來之前抄錄的殿試前三甲三百零六人的名單,在名單之中勾點出來,但凡名字被勾了出來的人,都能進入翰林院,至少也是個庶吉士。

  末了,宣眾人入殿。

  汪繹站在張廷玉後面,心裡想著自己交卷雖然很慢,可答卷的水準卻是相當地高,約莫人都是被逼出來的,所以汪繹在最後的那一段時間之中,堪稱是福至心靈,他敢保證自己之前沒有一次考試能比這一次更好!

  王露在前面悄悄側身問汪繹:「汪兄這一次可有把握?」

  「但只讀卷官沒眼瞎,朝元定然是我!」

  汪繹雄心滿滿,目光灼灼地望著前方,卻瞥見了張廷玉的背影,只恨得咬牙切齒。

  熊賜履就站在一邊,能夠看見皇帝點出來的名次,之前讀卷官也點過一次名次,各自心知肚明。

  汪繹乃是熊賜履的門生,在這一段時間之內頻頻看向熊賜履。熊賜履歎了一口氣,根本不想看見汪繹,乾脆埋下眼去看自己朝靴前面的三尺地面了。

  結果,他這個動作在汪繹看來就像是點頭。

  一瞬間,汪繹大喜過望,幾乎就在這大殿之中狂笑出來,可他終究忍住了,瞧見殿上那鴻臚寺少卿已經拿了榜準備宣讀名單了。

  張廷玉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靜聽著。

  「今日與朝堂會考,點諸進士三百零六人,入翰林者五十三。」

  「第一名……」

  激動之中的汪繹直接朝著外面跨出了一步,「臣汪繹……」

  「安徽桐城,張廷玉。」

  整個保和殿中一下就安靜了,剛剛踏出來一步的汪繹面色一下慘白如紙,感覺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瞬間刺向了他,讓他像是站在刀尖上一樣!

  汪繹不敢置信地看向了熊賜履,眾人也是疑惑萬分,怎麼可能是張廷玉?!

  張廷玉不是已經金榜提名當狀元了嗎?

  這朝考怎麼還能讓他成為朝元不成?!

  此刻不僅僅是汪繹尷尬了就是後面的人也都面面相覷,只有季愈像是早就料到一樣笑了一聲。

  康熙看著下面亂哄哄之中,只有張廷玉一個巍然不動,頓時又格外高看此子一眼。

  三德子站在皇帝身邊,喝道:「肅靜!」

  「嗡嗡」的聲音,終於完全消失一空!

  頭一個站出來表示不服的便是汪繹,他剛才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人都已經站出來了,念到的名字竟然不是自己,豈有這樣的道理?

  汪繹臉紅脖子粗地往中間一站,便問道:「啟稟聖上,這張廷玉已然是狀元,這一份朝考館選名次之榜,定然是出了差錯了吧?」

  他老師熊賜履簡直被這汪繹氣得直跌腳,站在殿上邊喝了一聲:「你算是什麼東西也敢妄斷萬歲爺欽點的朝元!」

  上頭康熙也笑了,早就聽說這汪繹恃才放曠,如今果然不假。

  張廷玉老神在在地站在那裡,一直覺得這件事跟自己無關,沒想到康熙要使勁兒地為張廷玉拉足仇恨。

  康熙爺手指頭一點:「來,張二,你說說這是怎麼回事。」

  「這、這……」汪繹目瞪口呆,難道張廷玉也知道這件事?

  整個朝考如今鬧出來這樣一樁事,讓所有人都一頭霧水。

  眾人只看見站在左面第一排第一個的張廷玉出列,躬身回道:「三日前,萬歲爺傳諭臣下,殿試多位讀卷官以為微臣名不副實,乃是萬歲爺欽點,若無萬歲爺欽點不可為第一,乃遂傳旨於微臣再入朝考計算名次,由是今日得朝考之名次。」

  聽完張廷玉這不緊不慢的回答,眾人盡皆是悚然一驚。

  竟然……

  竟然還有這樣破例的說法?

  全是瞎扯啊!

  殿試是皇帝說了算,朝考難道就不是皇帝說了算?

  冠冕堂皇,冠冕堂皇啊!

  可是誰敢說皇帝錯了?誰敢?!

  一瞬間,汪繹就軟軟地跪倒在地,「微、微臣知罪……」

  康熙道:「將張廷玉之試卷傳於眾進士,如有不服者,盡可辯駁於張廷玉,若有一人能辯倒他,今日朝考之朝元,便歸於此人!」

  這話一說,汪繹與王露頓時眼前一亮。

  上面的太監捧著張廷玉的試卷下來,與眾人一一看過,很多人一看遍已經變了臉色,旁徵博引無所不知不說,這一手漂亮的館閣體小楷就已經能將無數人甩開很遠了,更別提這一篇策論嚴絲合縫之邏輯……

  無懈可擊。

  很多人想要開口,卻根本不知如何開口,貿貿然開口定然暴露自己的無知,如季愈這等聰明保守之人,很自然地選擇了閉口。季愈本就是榜眼,沒必要與無冤無仇的張廷玉爭這一時意氣,明眼人都看得康熙就是要點張廷玉為朝元,這時候開口有可能被張廷玉駁倒不說,還會引得康熙不喜,斷了往後平步青雲之路,不如不說。

  王露與汪繹為伍,早恨這憑空生出來的張廷玉入骨,此刻便由王露出列質問張廷玉道:「你說孔夫子以孝治天下,如今孔廟尚在,我讀書人以曲阜為聖地,張翰林卻言孔子之用不至於百年,此話豈非荒謬?!」

  張廷玉一拱手,做足了派頭,卻平聲靜氣道:「王修編錯者有三,其一,廷玉卷中不曾直言孔夫子以孝治天下。孔子乃為文聖,萬世師表,乃是以孝喻示天下,孔夫子非為王皇,如何治天下?王修編此言差了,乃是漏看廷玉卷中一『諭』字,孔夫子以孝諭天下。」

  滿堂靜寂,聽著張廷玉繼續說話。

  張廷玉道:「其二,讀書人非以曲阜為聖地,乃以儒道為聖。心有孔子,萬地皆聖地。虛尊孔子者以孔廟曲阜為聖地,卻不知儒字在心,則我讀書人之風骨在心。」

  王露聽到這裡,已然與汪繹一樣面色慘白。

  他手抖了一下,咬牙看向張廷玉,卻見對方垂手而交握,面容淡靜至極,彷彿並不是在與王露辯論,而是在一個高高在上的角度,點評他的觀點,分明沒有將王露看做自己的同級!

  王露清清楚楚地感覺得到,張廷玉是把自己當做了後進的學生!

  這人,這人!

  一副謙虛謹慎,淡泊名利之模樣,可只有王露能感覺到張廷玉在話出口的瞬間,那尖銳刺骨的輕蔑!

  虛偽,卑劣,然而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定然叫人心驚膽寒!

  這哪裡是一個大度的狀元?

  分明是一個睚眥必報要將言語羞辱過他的人,重新用言語千刀萬剮的小人啊!

  張廷玉似乎並沒有感覺到這一切,殺雞用牛刀,也算是王露的榮幸了。

  他一副完全沒被王露等人惹惱的沉穩表情,唇角微微一勾,笑道:「還有其三,孔子之用在漢朝之時便已經不足以流傳萬世。答卷之中的『百』與尋常詩作之中的『三』乃是同樣用法,為虛數。秦始皇焚書坑儒後,後世則外儒內法,儒學已容儒釋道三教之精華流傳萬世,儒道修身齊家,治國一半,餘者則為法家。如今日之陛下,柔以懷民,剛以御外。無規矩不成方圓,仁者不足以為王,而不仁者必不足為王。此乃微臣所意之儒者」

  仁者不足以為王,而不仁者必不足為王。

  這一番話堪稱是驚世駭俗,可出奇地經世致用!

  太實用了,也太真實了。

  因為真正的帝王之道便是如此,仁與殺,並存同行,方為王道。

  為官之道亦是如此。

  張廷玉已然深得其中精髓了。

  說這些話,寫這一份答卷,可謂是將腦袋提在手上的。

  可他成功地讓康熙看見了自己的才能,也成功地用一種康熙永遠也忘不了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答卷。

  滿堂靜寂之中,張廷玉輕笑一聲:「愚人愚見,若諸位兄台再無賜教,此科朝元,廷玉愧受了。」

  沒人說得出一個字來,一半是本來不想說話,另一半則是被張廷玉驚人之語給嚇的。

  汪繹「咕咚」一聲一頭栽倒在殿上,頭著地地一聲,讓人毛骨悚然,而王露也冷汗涔涔地跪了下來,一句話也說不出。

  這一刻的張廷玉,端肅立於太和殿上,垂眸搭眼,處之何其泰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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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五章 汪繹投河

  張廷玉朝考這一日,宮裡面的消息時不時地傳回來,顧懷袖與陳氏一道坐在花園裡,聽著前面畫眉繪聲繪色地說話:「方纔宮裡面得消息已經傳出來了,說是咱們二爺再奪了朝元!」

  顧懷袖手指掩了一下唇,胖哥兒從顧懷袖這裡顫巍巍地走到了陳氏那邊去,一下抱住了陳氏的大腿,咯咯笑起來:「大伯、母、母……」

  陳氏一下笑出聲來:「真乖!」

  畫眉也停頓了一下,顧懷袖卻道:「繼續說呀。」

  畫眉這才道:「前一陣有個侮辱過咱們二爺的會元叫汪繹的,乃是殿試二甲第一,處處與二爺作對,結果這一回朝考出了大醜!人說宣讀名次的時候,咱們二爺站在那邊跟山一樣穩當,還只念了個『第一名』出來,那個叫汪繹的竟然就站出來要謝恩了,可把人給笑死了,宣讀名次的鴻臚寺官大聲道咱們家二爺的名字,那汪繹一下就傻了……」

  「噗嗤」地一聲,亭中的丫鬟們都笑了出來,可以想見那汪繹會是如何尷尬的場面了。

  真不知道這人到底多厚的臉皮,竟然會在剛剛叫到「第一名」還沒聽見結果的時候,就自己走上去了!

  顧懷袖搖著頭,按著自己的唇角,末了還是笑出了眼淚。

  陳氏也笑,只是略帶著幾分勉強,她幽幽歎著:「二爺果真是功夫不負苦心人,總算是熬出來了……」

  顧懷袖道:「我也替他高興呢,成親這麼多年,高中那一日,倒是他最開心的時候了。」

  她不過是實話實說,可陳氏的表情便又黯淡了幾分。

  顧懷袖眼光一閃,便瞧見了陳氏的表情,於是一下想起了前兩日聽聞的大爺兩名新入房的小妾之事。

  「大嫂,近日來似乎有些鬱鬱寡歡?」

  陳氏一聽便搖了搖頭,強笑道:「我哪裡有什麼鬱鬱寡歡?為二爺高興還來不及呢……」

  聽見這話的顧懷袖,忽然直接怔然了一下。

  她萬萬沒想到陳氏竟然這樣回答自己。

  顧懷袖問這句話,究其所以,乃是因為張廷瓚的小妾,不知道是她主動給張廷瓚添的,還是張廷瓚要添的,所以準備試探一二,畢竟外頭的傳言也有誤差的時候。可陳氏竟然說「為二爺高興還來不及」,怎的聽著有一種欲蓋彌彰的感覺……

  心下微冷,顧懷袖好似不曾發現這一點點的差錯,只將話題一帶,「咱們哪兒是說二爺的事情?大嫂可別糊弄我……聽聞大爺那邊有進了兩名小妾,還是原來伺候在大嫂身邊的?」

  「我怕是不會有孩子了,想著還是要給咱們張家留下香火,不能讓大爺絕了後……」

  陳氏垂著頭,蒼白的臉上看不見半分血色,最近幾天她整個人都虛弱了下來,像是生了一場大病一樣。

  「到底還是我不好,我是罪人……早就該給大爺納妾了,我卻一直疏忽了,你沒生胖哥兒之前,我都快要忘了還有這麼一件事了,幸得而今想起,興許還不算是遲。」

  青黛這邊聽著,正在調茶的手便頓了一下,她瞥了一眼自家少奶奶。

  顧懷袖沒有說話,埋頭接了畫眉端來的茶,才一面揭了茶蓋,一面道:「別的都還好,只是我瞧著大嫂近日來氣色不佳,別是被這件事給煩擾的,您想想,大爺就是因為擔心大嫂你的身體,才……如今大嫂何必折騰自己個兒呢?」

  「我哪裡是折騰自己個兒?我是為著大爺著想。」

  陳氏虛虛一笑,卻忽然咳嗽了起來,整張白紙一樣的臉上立刻湧上來一片異常的紅色,顧懷袖看得心底暗驚。

  這幾年陳氏幾乎都沒犯過病了,上官轅這幾個月來複診,都說是大少奶奶心寬,心情好,看得開,所以沒有那麼多的憂鬱事情,延緩著病情,指不定能多活上好幾年。

  結果現在怎的說壞就壞了?

  顧懷袖擔心道:「今日來我娘家嫂嫂也忙過了,不如我請她親自來為大嫂號個脈?」

  「哪裡用得著麻煩顧少奶奶?來回跑著也麻煩,不如還是請上官大夫來看就是了……」陳氏婉言謝絕,而後卻道,「外面日頭也曬,我現在有些頭暈,便不多陪你們娘兒倆了,先回去。」

  「汀蘭,照顧好大少奶奶。」

  顧懷袖也只能起身相送,看著汀蘭撐了一把傘,給陳氏擋住那日頭,這才慢慢地從涼亭這邊離開。

  初夏的天,已然開始熱了,荷塘裡冒出尖尖的角來,綠綠的一塊,破水而出。

  待陳氏走遠了,青黛便將那茶匙一放,皺眉道:「大少奶奶怎的變成了這樣?」

  察覺到大少奶奶異樣的不止青黛一個,旁的丫鬟之中如畫眉者,也是心思通透的,聽著方才陳氏那一番話何嘗不知道中間已經有了齟齬?

  顧懷袖回頭便斥了一句:「主子的是非你也敢議論?還不閉嘴!」

  顧懷袖想給她找大夫看看,就被謝絕了,之前說什麼「真心為了二爺高興」,顧懷袖之前的話其實指的是大爺小妾的事情,結果陳氏下意識的回答不就正好暴露了嗎?

  若是按著陳氏的話推測過去,也就是說她心情鬱鬱乃是因為二爺奪魁,並非大爺房裡多了兩名小妾。

  如此一想,怎能不令人心寒?

  顧懷袖進府以來,只對陳氏一人頗有好感,雖覺她懦弱,可好歹還是因為張廷玉與張廷瓚的關係,而親近於她,甚至還間接牽出長安之事,這才將府中毒瘤連根拔起。

  而今……

  她微微地閉上眼,正在想事情,卻看見胖哥兒扶著桌旁過來,手裡拿著一顆大大的玉花生,露出長出來的一點點雪白的牙齒,漏風地喊著:「娘,娘……給你……」

  顧懷袖睜眼,看見胖哥兒將玉花生放進自己手裡,一副開心的模樣。

  「興許,只有頑劣不知世事的時候,才有純粹的開心吧?」

  她歎了一聲,將胖哥兒抱起來,便朝著涼亭外面走。

  表面上若無其事,這件事卻已經刻在了她心底,成為一個小小的隱憂。

  最近吳氏鬧騰得厲害,不過忽然之間因為那一日砸了黃玉戒指而病倒了,傷口感染,只在床上哼哼,陳氏時不時去看看,至於顧懷袖每次一走近那裡,就會被人趕回來。

  張英聽說這件事之後,只讓福伯告訴顧懷袖,說吳氏的病不要顧懷袖管,是老太婆對不起她,府裡自然有人照料,讓她管好府裡的事情就好。

  想來張英也是知道自己的妻子是什麼模樣,所以不敢說顧懷袖什麼。

  如今別看張府人還多,可後院裡卻有一種冷冷清清的感覺。

  「二爺朝考之後,何時回來?」

  顧懷袖抱著胖哥兒一路回了屋,便哄他睡覺,誰料胖哥兒一直拿著幾隻茶杯在那兒玩疊羅漢,就是不肯去睡。

  當初還以為懷著他的時候他定然是個安靜的,沒想到現在竟然頑劣如此。

  到底是孩子的天性,顧懷袖開明得很,好笑地戳了他一指頭道一聲「丑胖哥兒」,又看向了青黛。

  青黛道:「現下二爺怕還在宮裡吃瓊林宴呢。」

  新科進士們跟大小考官、禮部以及鴻臚寺的官員們一起吃的宴會,乃是恩榮之宴,怕是還要許久才能回來了。

  這一等,就等了好幾個時辰。

  張廷玉這邊只有他一個人進宮,張英並不在陪宴之列,而狀元探花榜眼三個一人一桌,其餘進士則是四人一桌,同桌的還有一名主席,乃是朝中的大官。

  結果張廷玉這一桌,也不知道是走了什麼好運,竟然跟佟國維在一塊兒了。

  佟國維他兒子隆科多及其小妾,還跟張廷玉有那麼一段恩怨,所以狀元這一桌的情況就格外古怪起來。

  朝考剛過,這些進士們有的落了職,有的入了翰林,張廷玉卻是大清獨一個的狀元朝元同時奪得的人,古往就這一個,今來興許也不會有了。

  張廷玉恭敬地舉杯,道一聲:「晚輩敬佟國舅。」

  佟國維皮笑肉不笑地端酒來喝。

  兩個人乃是死仇,就是不說話。

  那邊的康熙正在看熱鬧呢,最近事兒多,好一陣沒笑過了。

  他只跟身邊的三德子看著張廷玉跟佟國維那一桌,差點笑得拿扇子敲桌子,「還是你主意好,這仇家見仇家,想來他兩位肯定心情複雜……說來這一回年遐齡的二公子是多少名來著?」

  「回萬歲爺話,會試第一百六十三,殿試三甲二百六十一,朝考第五十,授翰林院庶吉士。」

  「年紀輕輕啊……」康熙感歎了一句,「這小子今年才二十二吧?庚辰科多人才……」

  宴會之上觥籌交錯,趕著攀關係的攀關係,拉人情的拉人情,張廷玉這一桌實在是沒得拉。

  他簡直是懷疑康熙聯合著張英故意來整自己,怎麼偏偏給自己配了這樣一個主席?

  要他對著佟國維這一張臉,還不如讓張廷玉回家抱孩子去。

  偏偏佟國維一句話也不說,張廷玉脾氣也上來,照樣一句話不說。

  管你旁的桌子怎麼熱鬧,他們這一桌兩個人渾然像個死人。

  一直等宴席將散,進士們各自得賞宮花一枚,小絹牌一面,上書「恩榮宴」三字。

  小絹牌到張廷玉手裡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是獨一份的銀牌,拿在手裡掂了掂,一旁的佟國維便冷笑了一聲:「自負才高,遲早跌跤!你爹張英,怕是還沒把你教透,你就敢來朝堂上混飯吃了。」

  張廷玉終於等到這一位巴不得把自己吞下去的佟國舅說話了,他笑瞇瞇道:「多謝佟國舅提點,下官謹記於心,不敢忘懷。回頭定然與張大學士好生探討您之所言。」

  佟國維被張廷玉這話噎住,一想起那一日隆科多帶回來的那被打得不成人樣的小妾,就氣不打一處來。他兒子的小妾被打了不說,竟然還被納蘭明珠參上這麼一本,不是要人老命嗎?

  好個張廷玉,看你得意到幾時!

  佟國維拂袖而去。

  張廷玉則拈著那一枚宮花,正好逢著皇帝帶著諸位皇子過來,停在他跟前兒。

  康熙看他拈著那宮花,忽然笑道:「這是準備帶回去給你家那刁民的?」

  張廷玉先是驚異地訝然了一瞬,才忽然失笑垂首,道:「真愧煞微臣,萬歲爺火眼金睛,臣不及。」

  他是沒想到康熙脫口而出的竟然是「你家那刁民」,想來對顧懷袖也是印象深刻了。

  其實康熙對那麼多年之前的事情並不是很有印象,只是記得那一日的美味,因而對顧貞觀家的姑娘、張家的二兒媳婦、當年寫過特別醜的字和特別好的詩的顧懷袖,印象稍微深刻了一些。

  結果前一陣出了佟國維兒子隆科多小妾被掌摑一事,下朝來其實也能聽見不少的風言風語,皇帝又不是聾子,這一來輕而易舉地就把張家二少奶奶與那打人者聯繫起來了。

  刁民就是刁民,看樣子還是他這九五之尊鐵口直斷,從無錯漏。

  康熙不由得得意了幾分,又見自己這會兒猜中了張廷玉的心思,心情大好,一擺手便道:「一枚宮花算什麼?這都是給狀元戴的,婦人要戴的是女人們戴的花。三德子,去內務府那邊尋幾盒,晚些時候給張翰林這邊送去。」

  「庶。」

  三德子喜笑顏開地應了。

  張廷玉一掀袍子就想謝恩,不料康熙一擺手:「免禮,今兒高興,各自跪安回家去吧。」

  說完,就背著手去了。

  後面跟著大阿哥胤褆、太子胤礽、四阿哥胤禛、八阿哥胤祀……

  看著的時候,人人都是目不斜視,可是卻在走過去了之後有很多人回頭看了一眼,到底還是四阿哥反常地彎彎唇,隨後又恢復到一臉的冰冷了。

  市井刁民。

  竟然還得了賞?

  真是張廷玉一人奪魁,連著刁民也升天了。

  張廷玉這才有了空閒,與眾人一道離開了宮禁,出了宮門。

  季愈終於敢跟張廷玉說話,「今日真真是揚眉吐氣了一回,往後還要靠衡臣兄多多提拔了。不對,今兒該叫做張翰林!」

  張廷玉搖頭笑,這季愈倒是個自來熟的有意思的人。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他倆都深知這道理,於是一笑,並肩而走。

  後面跟著的是王露和汪繹。

  汪繹這一回殿前失了儀容,王露則是自己與張廷玉辯論的時候落了下風。

  王露還好,原本就是個探花,已經是翰林院修編,即便是落了下風也沒人說要把他黜落下來;可汪繹就倒霉了。

  朝考館選,一般有兩種進去的辦法。

  一個是文章寫得漂亮,稱之為「文入選」,還有一種是人長得漂亮,稱之為「人入選」。

  尋常而言,能入朝考的人,文都不差,那麼「人」就成為相當重要的一點了。

  你說你長得醜?

  真真是抱了個歉!

  咱們翰林院啊,收不下醜人!

  真心的,往後咱們院裡的翰林可都是要當高官的,在皇帝面前晃的人要是長一臉的大麻子,誰還能讓你當官啊?

  老的,不要!

  醜的,不要!

  氣質猥瑣的,不要!

  讓皇帝看了生厭的,咱們通通不要!

  你汪繹?萬歲爺說了,見了你這人面目可憎!

  咱翰林院啊,不要你!

  得。

  汪繹朝考成績雖好,終於還是落榜了。

  今日汪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恍恍惚惚地出了宮門的。

  王露在他耳邊說著話:「汪兄,你也不必太過在意,那張二乃是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多久了,遲早你能翻身再起……」

  「啊啊啊——」

  汪繹終於忍無可忍,瘋狂地抱著自己的頭大叫了一聲,竟然一把推開了王露,「你滾!」

  王露整個人都被推到橋上成了個大馬趴,頓時罵出聲來:「好你個汪繹,到底幹什麼呢!」

  此刻這邊的變故,已然被眾人看見,一下就有人大叫一聲:「汪繹受不了刺激,瘋了!」

  「汪繹瘋了!」

  「天哪他瘋了!」

  「快,他要幹什麼!攔住他!」

  ……

  張廷玉與季愈轉身過來看,正好逢著汪繹衝上來,指著張廷玉鼻子便罵:「你張廷玉面厚心黑,哪裡敢叫你張廷玉,不若改名叫張心黑!我與你無冤無仇,為何處處打壓於我?!」

  他紅了眼,十年寒窗苦讀,一朝金榜題名本該是如何高興的事情?

  汪繹本以為自己能夠連中六元,不想被張廷玉破壞,連最後這一場至關重要的朝考也名落孫山!

  張廷玉何其狠毒,若沒有這人,他定然已經成為這大清朝頭一個連中六元之人,光耀千古了!

  「你說啊!」

  所有人都愣住了,皺著眉頭看汪繹,只覺得這人太沒風度,發生這一點事情竟然就要指著人家的鼻子罵。

  且不說一開始是他來挑釁人張翰林,單單說後面張廷玉根本沒有任何的出格之舉,全是汪繹自己步步緊逼上去,讓張廷玉還擊……

  其實從頭到尾大家都覺得張廷玉沒做什麼呀!

  沒做什麼竟然還要被你這樣指著鼻子罵?!

  娘的,你汪繹算個什麼東西啊?!

  我呸!

  不少人心頭都對汪繹鄙薄不已,已經有人低聲罵了起來。

  然而這些只是更加刺激了汪繹。

  他惡狠狠地瞪著張廷玉,「你說啊——」

  張廷玉輕輕地將那宮花掐在指尖,輕輕一轉,笑了一聲,覺得頗為有意思:「我張廷玉,與爾……無話可說。」

  說罷,張廷玉轉身而去。

  姿態何其瀟灑!

  人家壓根兒沒把你汪繹放在眼底!

  你算是個什麼東西啊!

  張二公子父親是張英大學士,自己是江寧鄉試的解元,又是今科殿試的狀元,乃至於館選的朝元,被皇帝破格青眼相中的,你汪繹跟人家比?

  呵呵,雞蛋碰石頭,蚍蜉撼樹,可笑不自量!

  現在還叫人說?

  說你個鬼啊!

  誰都知道你已經失去理智了,再理你,有毛病啊?

  不少人都笑了起來,又覺得張二這一句「與爾無話可說」實在是一語雙關,精妙至極!

  不是一類人,不在一塊兒說話!

  這是在諷刺汪繹,兩個人在朝考之後便是天壤雲泥了。

  汪繹幾乎要瘋掉,「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你再不站住,我便投河身死明志!張廷玉,你敢背負一條人命嗎!」

  張廷玉身邊還站著季愈,兩個人之間已經有一段路了。

  只聽張廷玉道:「投河身死方能明志,那張某靜候汪兄明志了。」

  一句話,我張二等著你投河呢!

  說完他還是不回頭,直接往前面走。

  季愈已經嚇瘋了,回頭一看,汪繹不堪羞辱,竟然真的「哇哇」大叫一聲,「我汪繹乃是張廷玉逼死的!」

  言罷,竟然直接投入紫禁城護城河之中,一下沒了影子!

  這一回眾人都知道事情鬧大了,狂喊狂叫起來!

  季愈發了抖,忙叫張廷玉:「張翰林,要出人命了!你還不趕緊看看?!」

  後面有人哀叫了一聲:「人死了!」

  旁邊也有人覺得張廷玉不看不好,只道:「張翰林,他死了你不會於心不安嗎?!」

  聞言,張廷玉嗤笑了一聲,眼神卻是冰寒的一片,只是走在他後面的季愈看不見罷了。

  他指尖輕輕點著宮花,想著家裡的顧懷袖,滿臉殺意之時嘴上卻悠然而冠冕堂皇地道:「我張廷玉自問高風亮節,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他死他的,與我何干?」

  說罷,甩了甩袖子,提溜著那一枚宮花便走遠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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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9 00:48:39 |只看該作者
第一三六章 大哥

  張廷玉背著手走進門,雙手都攏在袖中,便踱步到了顧懷袖面前,道:「今兒恩榮宴遇見一樁趣事。」

  顧懷袖挑眉:「何事?」

  「你怎地懨懨的?」

  張廷玉忽然皺眉看她,有些擔心,一時也忘記了手裡背著的宮花,順手放在了紫檀木雕漆圓桌上,捧了她的臉來看。

  「藏了事兒?」

  顧懷袖拍開他手,只笑了一聲,並沒打算說陳氏的事情,她一下瞥見了桌上的宮花,精緻細巧,銀粉色的堆紗做起來的,看著卻不覺得秀氣,反而有一種清朗的感覺。

  這是狀元簪花,明朝士子附庸風雅時候也多愛簪花,不過這時候也就是興個意頭。

  「宮裡帶回來的?」

  「恩榮宴之後賞的啊,進士們都有一朵,我狀元朝元,自然更有了。挑了朵好看的,嬌嫩一些,也好給你簪上。」

  他笑一聲,卻按顧懷袖到菱花鏡前面坐下,將那多銀粉色的宮花簪到了她髮鬢之間,只朝著菱花鏡裡一看,便是個絕代佳人了。

  「而今我也是個女狀元了。」

  她手摸著那宮花,一副稀罕得很的模樣。

  張廷玉歎道:「你也就稀罕我這一時,不一會兒皇上那邊派了人來給你送宮花,雖是皇上隨口一句,可也是無上的殊榮,倒是我這新科的狀元都不如你風光了。」

  「什麼?」

  顧懷袖一頭霧水,完全不明白張廷玉是個什麼意思。

  張廷玉這才將宮中走時候的事情告訴了顧懷袖,末了道:「刁民之名遠揚,真是丟盡了我張家的顏面啊……」

  刁民顧懷袖狠狠朝著他腰間一擰,「有種你休了我啊!」

  「有種我就休了你,我是有種,可休了你……」

  他忽的曖昧一笑,剛想說話,外頭阿德就急急奔過來,高聲喊著:「二爺,二爺不好了,那個進士汪繹,真的投河死了,沒救過來!」

  一聽又是這掃興的人!

  張廷玉一擺手,「行了,死了就死了,與我又有什麼相干?若是刑部追查下來再叫我,沒事兒別來煩爺。」

  那邊的阿德縮了縮脖子,還以為這件事對爺來說算是大事,沒料想言語逼死一人之後,二爺竟然跟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一樣。

  到底……

  爺也是位狠心的爺。

  可那汪繹自己要投河的,即便是他死了,也與張廷玉沒有半分的關係。

  都是自己作的……

  顧懷袖在屋裡卻有些擔心起來,「汪繹怎麼死了?」

  「方出宮門的時候,他糊里糊塗跟我說要與我理論,我豈能搭理這樣的瘋人?與他說話都嫌此人學識豐富而氣質粗鄙,索性沒搭理。到底他自己想不開投了護城河,怕是沒救起來就完了。」

  張廷玉笑了一聲,口氣倒是涼薄:「已經被我當成了踏腳石的絆腳石,沒了也好。」

  顧懷袖則定定地望著他,忽然伸出手指來,看著張廷玉深邃的一雙眼,然後將手指指尖點在了他的眉心之中,許久沒說話。

  「二爺可是狠毒得過了頭?」

  張廷玉只覺得她手指指腹微微泛著涼意,舒服得很。

  她笑:「無毒不丈夫,最毒婦人心。你說咱倆,誰最毒?」

  看看古人說的這些話,到底是男人毒,還是女人毒?

  再想想張廷玉與顧懷袖這幾年來的所作所為……

  張廷玉忽然抬手牽了她手指下來,道:「若我不為賢相,乃是個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曹操,卻不知你是不是助紂為虐的妲己?」

  「胡說八道!」顧懷袖推了他一把,「曹操跟紂王怎麼能聯繫到一起?再有,分明你是房玄齡,我是喝醋的那個!」

  「來呀,給二少奶奶端一碗醋來!」張廷玉忽然揚聲喊道。

  外頭丫鬟都愣住了,顧懷袖才想起來直接踹了張廷玉一腳,「窮翰林,沒個正形兒的!」

  「不要叫窮翰林,要叫老先生,現在你該叫我張老先生。」

  張廷玉覺得自己還挺厚顏無恥的,直接坐下來這樣說著。

  翰林院的人個個都是才識過人,現在朝廷裡逢著人就要喊大人,大家都覺得「大人」這個稱呼不值錢了,一般喊什麼「先生」就跟外頭那些個教書的牛皮匠一樣了,所以都要加一個「老」字,但凡翰林院真正的翰林,都是要稱之為「老先生」的。

  至於翰林院庶吉士,只能算是預備的,乃是准翰林,還不算真的,所以對他們都是隨意叫。

  張廷玉可是殿撰,便道:「來,叫一聲聽聽。」

  顧懷袖看他還有心思玩鬧,簡直哭笑不得,「張老先生,洗手淨面泡腳寬衣解帶吹燈拔蠟,咱歇了吧。」

  她起身,伸手一勾牽著張廷玉的腰帶,便將張廷玉拉了起來,往一邊去了。

  汪繹的事情鬧大乃是眾人意料之中的事情,張廷玉自己鎮定自若,張英乾脆也將計就計。

  好不容易相中的汪繹,殿試被黜落也就罷了,索額圖一黨指望著朝考再給汪繹一個朝元,好歹也算是今年籠絡住一個人才,哪裡想到剛剛過了恩榮宴這人就威脅狀元張廷玉不成,投河自盡!

  這是明晃晃地打皇帝的臉,也打張英的臉啊!

  當時在場之人雖覺得張廷玉之所為無可厚非,尤其是張廷玉離開之前那一番話,當真是昭昭日月可見,只是末了一句人死與他無關,實在太過涼薄。

  於是就有人抓住了這點不放,說張廷玉根本還沒磨練出個寵辱不驚的心境來。

  索額圖一黨借勢就開始造謠,熊賜履之前在朝考的時候並沒有點汪繹,而是點了張廷玉,原是想回頭來藉機拉攏張廷玉,沒料想自己的門生都死了,這還拉攏個什麼勁兒啊?!

  忍無可忍,無需再忍,太子爺也忍不了。

  本以為今科一定能夠網羅很多人才到麾下來,結果被這麼個張廷玉給破壞殆盡!

  這不是拆台是什麼?是什麼?!

  太子爺一怒,連著攛掇自己手下同黨一起去揭舉張廷玉。

  可到底當時是汪繹自己作死威脅人家張廷玉不成,才自己投河自盡的。

  說的那麼難聽,張廷玉可有為難過他的時候?

  壓根兒就沒有啊!

  張廷玉犯了什麼罪?做過什麼錯事?也沒有啊!

  就因為汪繹之死,朝堂上整日裡扯皮來扯皮去,沒個安生日子。

  倒是李光地跟張英一下就放心了起來,有人起來打壓張廷玉,真是瞌睡來了就有人送枕頭。

  且不說張英是怎麼看待自己兒子言語逼死汪繹一事的,單純從一個政治家的角度出發,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

  在朝議討論了五六日之後,張英終於主動站出來,為他兒子扛了罪過,說張廷玉品德不行,不應該拿這個狀元,說年輕人衝動好事,有時候說話不經大腦,還需要磨練一陣。

  現在的張廷玉,即便是經歷過了十來年的蟄伏,身上的稜角也還沒磨平。

  張英不會指望著把這些稜角磨平,因為若真是能磨平這一切稜角,那張廷玉就不是他的二兒子了,千人一面又有什麼意思?

  做官,稜角還是要有的,但是圓滑張廷玉還略略少了一些。

  這一切,尤其是在對待不如自己的人的時候。

  做官的學問還很大,張廷玉需要再歷練歷練。

  可張英沒說這些,他只說自己教子無方,有罪。

  索額圖一黨正想上來,畢竟張英自己攬下了事兒,這一回他們就能可勁兒地往張英的身上潑髒水了,指不定還能將這個才上任不到一年的大學士給拉下馬來。

  誰料想,張廷還有個鐵桿老哥們兒李光地。

  李光地一下就站出來,接上了張英的話,道:「張英大人教子有方,哪裡是無方?縱觀此事,乃是汪繹自己心胸狹隘,眾人所見,眼見為實,怎能平白誣人張殿撰害死人?這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是什麼?!」

  索額圖這邊所有人都被驟然凌厲的李光地給震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甚至面面相覷起來。

  在他們剛剛開始朝著張廷玉發難的時候,張英李光地這些漢臣,一直沒有說什麼,即便是別的阿哥們的黨派也都是袖手旁觀,怕是摸不清皇帝對這件事的態度。

  原以為張英李光地永遠不會開口了,所以太子索額圖一黨才會如此肆無忌憚地抹黑張廷玉,哪裡想到眼看著事情要成功的節骨眼兒上,這他娘的張英李光地又來唱黑臉紅臉了!

  瞧瞧這一個給自己兒子告罪又自己請罪,一個立刻站出來說張廷玉沒罪張英沒罪的架勢!

  兩個老東西,真當咱們看不出你的把戲不成?

  可是看出來又能怎樣呢?

  無可奈何啊。

  李光地老奸巨猾,若無把握定然不敢開口就是了。

  李光地為張廷玉辯駁了一陣,才道:「想來諸位同僚都是覺得張廷玉此子性格不夠內斂沉穩,往後辦事會出差錯,但是狀元翰林已點,不能撤了。老臣倒是有一個好法子,不如讓張殿撰入翰林如舊,只是叫他做庶吉士做的事,慢慢磨練得一兩年,想必便可以雕琢而出了。」

  言罷,李光地深深地一躬身。

  康熙瞭然地看了張英與李光地一眼,想著這糾紛了幾天的破事兒就這麼了結了也挺好。

  他手一擺,阻止了將要說話的熊賜履等人,便道:「好法子,就照李光地這個法子辦,張廷玉入職翰林院,習清書吧。」

  朝會結束,張英與李光地前後腳地出去了。

  李光地腳步一頓,又是一笑,轉頭來果然看見張英給自己長身一揖,他也回了一個,只道:「張英你這人又開始矯情了,不過就是幫了個忙,動動嘴皮子的事情……唉,我是不如你豁得出去,當年若不是你接了三十六年會試總裁官的位置去,怕是我兒子今年才考中呢。到底還是我家那小子耽擱了你家的小子。」

  「左右我家已出了大兒子一個進士,並不急的……」

  張英歎了口氣,「端看徐乾學就知道了,樹大招風沒個好下場的……」

  李光地何嘗不清楚?

  徐乾學五個兒子都是中進士的料,一家出了多少個進士?家大業大風也大,陸續投了明珠一黨與索額圖一黨,輔佐大阿哥不成,太子也不成,反正倒了大霉……

  只不知張家如何了。

  張英回了府,將這個消息帶給了張廷玉,張廷玉平靜得很,只道了一句「兒子謝父親大恩」。他早在知道汪繹死了的時候,就知道事情會是這麼個結果了。

  張英只道:「做官這學問,你且進了翰林院,慢慢看便是。我說,也說不明白的。」

  張廷玉躬身應是,很快收拾東西去翰林院報了道,五月換上朝服,六七月就已經入值翰林院,倒是與張廷瓚有了更多見面的時間,畢竟翰林院之中的佼佼者,再往上就能入詹事府。而張廷瓚,正好就是詹事府的人。

  兄弟兩個沒事兒找個時間下下棋,聊聊天。

  張廷玉只發現張廷瓚與太子的關係果然不淺,彷彿太子很信任他。

  這一切都顯示著,張廷瓚乃是太子的人。

  可是張廷玉心中一直存有疑惑,終於在中秋將要回府這一日問了出來:「大哥,你輔佐的,到底是太子,還是別的什麼人?」

  張廷瓚原本收拾了棋子,剛剛「圍殺」了張廷玉一局,正想著自己這二弟學了小半輩子也沒學會這一招,別的什麼都會,也是奇怪,就乍然聽見他問出這樣前言不搭後語,卻又石破天驚的一句話。

  他手上的動作一停,過了許久才道:「只是太子如今不大厲害了。」

  胤礽與皇帝之間的關係日益緊張,多少人暗地裡虎視眈眈,又有多少人巴望著太子掉下來呢?

  張廷瓚輕歎了一聲,苦笑著搖搖頭,「押錯了寶,何必再問?」

  這意思是,他惋惜自己錯押了太子爺了?

  張廷玉心下的狐疑被他深深地藏了起來,張廷瓚不說,他也不好強問,只道:「中秋之夜,今兒不當值,不如一起回家吧。」

  「正有此意。」

  張廷瓚身材頎長,比張廷玉還要高上一些,只鬆手將棋子放入棋盒之中收好,兄弟兩個一起出了宮回了家。

  胖哥兒早就能夠滿地亂跑,今年中秋宴就在園子裡,胖哥兒正在滿園子地跑得高興,哇哇地大叫大笑著,眾人都圍著他轉,他一見到張廷玉進來就撲了上去:「爹,爹!你回來啦!」

  張廷玉低下頭,就看見胖哥兒胖胖的身體,像是蠶寶寶一樣,一下就粘了上來。

  他「哎」了一聲,一把抱起了胖哥兒,「無怪你娘說你沉,胖得簡直異於常人啊!」

  眾人聞言一下笑倒,顧懷袖更是在一旁抹眼淚,「現在小胖子可懂事了,你若是嘲諷他,他定然聽得懂的!」

  果然,胖哥兒嘴一撅,腳一蹬,便將張廷玉踹開:「不要爹了,爹比娘還壞!胖胖英俊,英俊……大伯,抱抱——」

  張廷瓚樂呵了,他也抬手把胖哥兒抱過來,「果真是沉。」

  胖哥兒摟著張廷瓚的脖子,張廷瓚則跟張廷玉一起往席間走。

  胖哥兒雖胖,可長得跟張廷玉很像,現在張廷瓚也站在那裡,還別說,這三人真是兄弟父子相。

  陳氏在顧懷袖左手邊,眼簾低垂下來道:「真是好啊。」

  顧懷袖若無其事道:「的確好。」

  自打張廷玉被打壓過,在翰林院中習清書,陳氏的病好了,吳氏也不鬧了,整個院子都好呢。

  顧懷袖抬眼,看向了坐在張廷玉與張廷瓚當中的胖哥兒,那一張臉真是揪得下一塊肉來,又醜又得意,真是看得人忍不住彎唇,她忍不住笑罵了一聲:「會借勢的臭小子!」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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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9 00:48:55 |只看該作者
第一三七章 夜魘

  胖哥兒挺喜歡他大伯,也喜歡四叔,時常跑去學塾找張廷瑑玩,而今的張廷瑑終於拗不過家裡人的意思,還是要開始物色著找個媳婦兒了。

  三十九年的中秋宴上,張英問老四什麼時候娶媳婦兒,張廷瑑訥訥說再等等;四十年的中秋宴上,張英又問老四什麼時候娶媳婦兒,張廷瑑說,明年吧;然後四十一年的中秋宴就到了,張英問,老四你怎麼還沒娶媳婦兒?張廷瑑終於道,還在物色呢。

  當時胖哥兒聽見這件事,就吵著鬧著喊「胖胖也要新娘子」,真正讓顧懷袖等人笑掉了大牙。

  到底這小子年幼不懂事,這樣的事情就是小時候敢說,長大了反倒是羞於啟齒。

  娶個貌美如花的小娘子回家,也算是好事。

  康熙四十一年的中秋時候,一家子看上去還是和和樂樂的。

  只是顧懷袖已然嗅到了來年的風雲。因為按著先頭康熙爺說的話,張廷玉習清書,明年就要進行考核,而張廷玉從頭到尾都不需要擔心名次。

  這幾年,身處於翰林院之中,張廷玉目睹耳聞多少宮廷秘辛朝堂諱事?他不是沒吃過虧,也不是沒得過教訓。好歹還只是在翰林院這一方小小又大大的天地之中,並沒有等到朝堂上再犯這樣的錯誤,他把自己磨成了一塊石頭,因為越加地老辣圓滑而又出奇地刁鑽了。

  陳氏心裡有疙瘩,吳氏一直覺得二兒子起來之後大兒子就要被他給克著,所以整日裡提心吊膽。

  倒是顧懷袖這兩年安生了,吳氏怎麼也不來看胖哥兒了,胖哥兒年紀小,也根本不知道吳氏還曾經親手抱過他,對吳氏更沒有什麼感情,頂多就是閒了問兩句,不閒的時候……更不會問了。

  現在這小子腿腳起來,跑得跟風一樣,完全破滅了他娘在懷著他的時候預想的那種「安靜的美男子」的角色。

  顧懷袖深深感覺到了現實與理想,骨感與豐滿的差距。

  胖哥兒虛歲已經有五,至今只會讀千字文。

  每天最喜歡的事情,就是拉著他身邊小廝張天,出府跟別家的小孩子一起玩泥巴,什麼泥彈子,鳥彈弓,堆堡壘,和稀泥……

  每天每天回來都滿身是泥,他出去玩只說自己是隔壁屋子裡出來的,還說他爹很窮。

  別家小孩子哪裡知道他是張府這邊張英老大人的愛孫?瘋起來只管朝著胖哥兒臉上摔泥,這小子竟然也凜然不懼,樂得跟人糊一臉的泥。

  其實不怪胖哥兒覺得自己爹窮,因為他娘總是罵爹「窮翰林」「窮翰林」。

  翰林是什麼他還不懂,他只知道「窮」是什麼意思。

  至於自己生活得這麼好,應當是娘很富的緣故吧?

  沒有人逼他去讀書,張廷玉曾試探著問幾句:「胖哥兒想上學塾跟著先生唸書嗎?」

  胖哥兒指了指張廷玉手裡的書,回問道:「像是爹一樣讀書嗎?」

  張廷玉想想說:「差不多。」

  然後胖哥兒就搖了搖頭,「我娘說我現在是該玩的年紀,平時只要聽背三字經千字文百家姓就成,什麼時候等我想要學了我再去。」

  說完,就一溜煙地跑出去找隔壁錢家小子玩兒去了。

  因著張英一家家教甚嚴,在子孫年紀小的時候從來不給孩子穿什麼綾羅綢緞,一律布衣,一則因為家風儉樸,二則因為尊位越高,越是小心。

  每次胖哥兒跑出去,指不定還沒別家的小子姑娘穿得好看,只以為是普通人家的。

  旁邊這錢家是剛剛搬來的,聽聞是個舉人,來這裡參加會試,今年會試已過,聽聞在前頭。若說此人名姓,倒是也有些人知道,乃是錢名世。

  到底這也是有功名的人家,小孩子雖然喜歡玩鬧,但是也只敢悄悄跟胖哥兒玩。

  胖哥兒說自己還沒名字,家裡人都叫胖哥兒,所以大家都叫胖哥兒為「小胖」。

  今天大家都蹲在巷子口玩,錢家的朗哥兒跟胖哥兒差不多的年紀,只哼聲道:「明明是我彈得比你好……」

  一個清秀的小姑娘就在旁邊蹲著,看著臉上肉肉的,卻沒胖哥兒胖,她只笑嘻嘻地看著兩個人:「哥哥跟小胖都厲害。」

  這小姑娘也是錢家的,錢琳,他們這邊的小夥伴都叫「琳姐兒」。

  胖哥兒坐在地上,皺著兩道臥蠶眉,鼓著一張包子臉,哼聲道:「我那窮爹就是和稀泥的高手,你也不差……都和稀泥……」

  「你爹是和稀泥的嗎?泥水匠嗎?」

  朗哥兒好奇地問了一句。

  身邊眾多小夥伴也都好奇起來:「怎麼你每次出來的時候,那邊那個人都要在旁邊坐著啊?」

  有人一指站在不遠處巷子台階上的張天,又問了一句。

  胖哥兒兩隻肉乎乎的手戳著泥,將泥巴滾成了一顆圓圓的小球,然後放在一邊,隨口道:「反正我娘常說我爹是和稀泥的,我爹做什麼我娘都說他和稀泥……唔,大概就是什麼也不做,在中間攪混水打太極的意思吧?」

  「打太極又是什麼意思?」眾人只覺得胖哥兒嘴裡出來的都是他們不懂的話。

  胖哥兒一撇嘴:「你們還玩不玩啊?我打個泥彈子你們都輸不起……」

  「來啊來啊!誰不玩啊!」

  朗哥兒立刻就叫了起來,不過他撓了撓頭,「我怎麼也記得我爹說什麼和稀泥是個本事呢?」

  「胖哥兒我跟你說,朗哥兒新來沒幾天,他爹可是進士呢!進士都說了和稀泥是個本事,肯定真是本事了!」

  「哼,我爹說了,這一回是要當探花的,還要騎大馬,游……游大街……」朗哥兒哼了一聲,頗為高傲。

  人人都說錢名世乃是難得的才子,是與年羹堯同科的鄉試,兩個人頗有一段交情。

  如今年羹堯混得不錯,錢名世今年也上來了,可本事得很。

  豈料,胖哥兒嘟著嘴,咕噥道:「那不是騎馬游金街嗎?叫三鼎甲……我娘說我爹也騎過呢……」

  「哈哈,就你?看你這麼寒酸,難道你爹也是進士?不對不對,我聽說,只有前面三名能坐大馬遊街呢!有好多好多人站在一邊看,還要叫人的名字,可風光了!」

  「胖哥兒整天都在瞎說,咱們不理他。」

  「哎哎,別啊,你們不跟我玩泥彈子了嗎?」胖哥兒連忙拉人去。

  那幾個人笑道:「騙你的嘛,走走走,咱們去街對面,前天我看那邊有幾個木板子,就是做月餅的那個模子,我們給裝上泥,也能做月餅了!」

  「這個好玩,走走走!」

  胖哥兒、朗哥兒、琳姐兒,還有一大群小夥伴,大家直接從小巷子裡出來,穿過了大街,一下就到了斜對面的巷子口,將那木模子拿了回來。

  大家將去將泥巴塞進了木模子裡,開始倒「泥月餅」,一個個高興得滿臉都是笑容。

  張天在一旁看著,早已經從一開始的抽搐到現如今的麻木了。

  雖然不知道二少奶奶到底對胖哥兒是怎樣的教育方針,可他們都覺得胖哥兒很聰明,平時有事沒事就愛纏著二少奶奶給他講故事,寫字雖然歪歪扭扭,可是有時候說出來的話他們這些做下人的聽不懂。

  什麼張口就是「騎馬游金街」「推太極」「和稀泥」「厚黑」……

  敢情二少奶奶教出來的這是個小怪物呢!

  想著張天忽然看見那邊遠遠地過來了一頂青色的小轎,頓時知道是二少奶奶來了,只連忙跟胖哥兒打手勢,胖哥兒跟只小耗子一樣,從玩得熱火朝天的眾人身邊悄悄跑開,一路奔到了巷子口,便湊到了轎子邊上去。

  「娘!」

  胖哥兒探出腦袋來,青黛這邊一掀簾子,顧懷袖就看見胖哥兒這小花臉了。

  她拿出繡雲金文錦的帕子,給他擦臉,又擦擦汗,道:「眼看著都四月底了,外頭天兒熱,你可每日大中午不能出去,當心曬著。曬了你個壯實的倒不要緊,若是曬了別家的哥兒姐兒,他們娘要心疼的。」

  「曬了小胖,娘也心疼嗎?」胖哥兒聞著自己娘錦緞帕子上清淡的香味兒,鼻子皺了皺,忽然道,「是龍井茶的茶香,娘您才從廖伯伯的茶樓回來嗎?」

  「就你鼻子最靈!」

  顧懷袖把他沾著泥的花臉給擦乾淨,又換了一條帕子想要給他擦手,胖哥兒直接一把抓過那帕子:「兒子大了,怎麼能事事都讓娘幫著?我自己來擦就是了,嘿嘿。」

  張廷玉要在翰林院當值,江南的事情顧不了,也不敢交給別人,只有顧懷袖上去打理了。

  沈恙過了那一年之後,一下又開始穩紮穩打起來,變得像是個正常人了,羅玄聞那邊鬆了一口氣,現在一片的風平浪靜,只是每個月都有消息傳出來,這些消息都是不告訴廖逢源的,畢竟廖逢源也是沈恙那邊茶行商幫的二把手,所以每次出去拿消息也去順道看看他們,順便瞭解一些江南的情況。

  畢竟光看羅玄聞報上來的消息,不一定能事事兼顧。

  顧懷袖被搶了一條帕子,只拍他額頭,「笨死你!」

  看看這小子簡直胖成了個球,跟他那堆小夥伴站在一起,就看著這小子塊頭最大,一眼就見著了。有時候顧懷袖都懷疑這小子是不是還能變英俊了,可每一回想讓給他減肥,又怕折了他身子,只安慰自己道「兒孫自有兒孫福」,於是就這麼一回一回地心軟下去,看著胖子一路變胖,根本無法有收勢。

  「今兒從那邊回來,吃到一味還不錯的雪花粉酥糕,你來嘗嘗,若覺得好吃,我讓你石方叔叔給你做。」

  青黛聞言,將帶回來的糕點從食盒之中取出來,原是準備給小石方吃一口,就知道怎麼做了,可如今胖哥兒一看肚子就咕咕叫,他訕訕笑了一下,自己拿了一塊起來吃,眼睛立刻彎成了兩道月牙,「這個雖沒石方叔叔的好吃,可是也很好吃!我可以拿去給朗哥兒他們吃嗎?」

  「去吧。記得早些回來,你爹這回得了御試清書第一,回來有好吃的。」

  顧懷袖歎了一口氣,摸了摸他頭。

  「窮爹又得了第一,哈哈,那小胖過去了。」胖哥兒歡天喜地地撒開腳丫子就往自己小夥伴那邊跑,一路風風火火地,「我娘給我帶了糕點回來,你們也來嘗嘗吧。」

  眾人一見,都湊了過來,想要出來吃東西,結果沒想到每一隻爪子都是黑乎乎的。

  朗哥兒有些尷尬,提議道:「要不去我家洗個手,咱們再吃吧。」

  「好啊好啊。」

  大家一起從錢家的角門進去,直奔水池,朗哥兒叫到:「劉媽媽,給我打盆水,我們要洗手!」

  這還是大家頭一次來朗哥兒家裡,只覺得樣樣東西都很精緻。

  錢名世的妻子錢潘氏,一出來就見到朗哥兒帶了一群髒孩子回來,頓時皺了眉,柳眉倒豎出來:「你們這是幹什麼來了?」

  朗哥兒這才想到自己是背著娘出去玩的,只跟琳姐兒把脖子一縮,道:「胖哥兒說給我們吃糕點,我們就來……洗洗手……」

  胖哥兒端著糕點,站在小夥伴中間,有一種說不出的茫然。

  為什麼別人家的娘看上去都這麼凶?

  他在家做什麼都沒人管,只要他不砸東西不傷人不蠻不講理,一切都好說,他娘一直對他是放養的狀態,以前也見過別人家的娘,比如周家小子他娘周李氏,還有顧家弟弟他娘顧孫氏,似乎都跟他娘不一樣……

  朗哥兒他娘也跟自己娘不一樣。

  為什麼別人家的娘都跟他娘不一樣?他娘到底是什麼做的?

  胖哥兒一下犯了迷糊,就這樣看著錢潘氏。

  錢潘氏皺眉:「罷了,先給他們洗洗手,糕點可不能亂吃……」

  眼神忽然凝住,這端著糕點的盤子,看著只是白瓷的胎,可周圍卻是描銀,當中規整地碼放著十塊雪白的糕點,看著特別誘人。

  錢潘氏看向了端著糕點的胖哥兒,體型肥碩不說,臉上還掛著打娘胎裡出來就沒下去過的肉,只是一雙眼睛格外地漂亮。這誰家的哥兒竟然長成這樣?

  不過錢潘氏也沒多想,她如今都是進士夫人了,丈夫已經中了探花,再不需要忍氣吞聲,對著這些小孩子也大度一些就成了。

  她吩咐了人給朗哥兒他們端水來洗手,胖哥兒也湊上去洗手,他瞥了一眼琳姐兒。

  琳姐兒粉嘟嘟地,嘻嘻笑著叫丫鬟們給自己拿帕子擦手,胖哥兒連忙獻寶一樣把之前從自己娘那兒順來的帕子遞了過去:「琳姐兒,給你擦手。」

  這一幫都是小孩子,順手就接過來了,琳姐兒笑得露出那一排整齊的小白牙:「謝謝小胖。」

  胖哥兒摸了摸頭笑了,倒是從鬼靈精難得憨厚了一回。

  那一條帕子乃是上等蠶絲織成的雙面蘇繡素面緞,上頭有富貴牡丹花開的圖案,小姑娘一看就愛不釋手,有些捨不得用來擦手了。

  錢潘氏原本只是在旁邊看著,可是忽然之間一見那一條帕子,有些眼花。

  還沒等她想明白,這條帕子到底哪裡有些眼熟,小傢伙們就一窩蜂地跑了出去吃糕點了。

  錢名世這邊只是普通人家,錢潘氏平常也見不到這樣的好東西,日子都是打錢名世一路考過來之後才好起來了。

  今日錢名世中了探花游過街,皇宮裡賞了恩榮宴下來,怕是這時候才回來呢。

  正想著,外頭果然有人高昇談笑著來了。

  錢名世乃是一朝及第,春風得意啊。

  他與年羹堯是朋友,年羹堯少年得志,庚辰科就已經入選翰林院,他錢名世如今也成為了翰林院的修編,倒反而後來居上,壓著年羹堯一頭。

  好在年羹堯自己也不在意,看著朋友好,便高聲笑著跟他回來。

  張英府邸也在這附近,所以張廷玉便一道回來。

  三個人當中,張廷玉名聲最高,雖然這兩年在翰林院反而沉寂下來,可這一回考校清書,張廷玉又不聲不響地拔了個頭籌,真把無數看扁他的人氣得猛吐幾口鮮血。

  年羹堯志得意滿,以為自己能奪第一,不想還是被張廷玉給壓了一頭。

  他歎了口氣:「衡臣兄如今是越發高深莫測,內斂如玉了。」

  張廷玉走在路邊上,背著手,後面跟著幾個人的小廝,他只笑道:「不過是運氣,運氣罷了。」

  錢名世早聞說過張廷玉大才,又是庚辰科的狀元和朝元,逼死過連中無緣的汪繹,對這張廷玉總有一種難言的發楚的感覺,更何況張廷玉還是翰林院殿撰,又得了今年清書第一,萬歲爺讚賞有加,乃是將來的大紅人,可得罪不得。

  「張老先生太過謙虛了,若您都是運氣,咱們怎麼敢說是才學?」

  張廷玉是今日清書第一,往後就該有事情派下來了,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不過也總該快要真正踏入朝堂了。在翰林院的這幾年,無非就是磨練,將一群科舉出身的精英,培養成朝堂上的精英,如此而已。

  張廷瓚在詹事府也是日漸得人的信任,很快也是要高昇的。

  聞得錢名世此言,張廷玉背著手依舊朝前面走,不溫不火,「萬歲爺對年檢討與錢修編也是相當看重的,何必妄自菲薄?」

  正說著,前面巷子口忽然傳來一陣小孩子的笑鬧聲,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給你吃!」

  「哈哈,看你滿臉都是白的……」

  「胖哥兒你娘真好,還給你帶這些啊。」

  「我叔叔做的比這個還好吃!」

  「你爹是和稀泥的,你娘給你帶糕點,你叔叔還會做吃的,是大酒樓的廚子嗎?」

  「我叔叔是我娘的廚子,做東西可好吃了……」

  「朗哥兒他爹還是探花郎呢!」

  一群小孩子笑鬧著就奔了出來,臉上還是花的,眼眸裡亮晶晶的一片,不諳世事。

  錢名世一聽見朗哥兒名字就火了,大喝一聲:「臭小子幹什麼!」

  朗哥兒嚇得手一抖,糕點一下落在了地上,手都不知道應該往哪裡放,規規矩矩戰戰兢兢地站住了。

  張廷玉與年羹堯就站在旁邊看著。

  所有得小孩子一下就安靜了,怔怔看著朗哥兒他爹,這就是傳說中的探花郎嗎?

  朗哥兒和琳姐兒都是錢名世的孩子,這會兒畏畏縮縮地站了出來喊爹。

  錢名世一看他們這髒兮兮得樣子,還滿身都是泥,氣不打一處來:「讓你們回去讀書讀書,你們怎麼就跑出來玩了?以後能考得上舉人和進士嗎?玩物喪志!玩物喪志!」

  胖哥兒左看看右看看,想起自己娘說的各人自掃門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他若是去插嘴,不會鬧得更糟吧。

  眼珠子骨碌碌地轉,胖哥兒那小心思都被張廷玉背著手在後面看了個乾淨。

  眼看著錢名世都要講自己的孩子訓斥哭了,張廷玉忍不住溫聲勸了一句:「小孩子愛玩,一時胡鬧調皮也不必這樣疾言厲色吧?」

  錢名世還在氣頭上,聞言便冷笑了一聲:「也不是張老先生的孩子,當然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了!」

  誰家父母看著孩子鬧成這樣不心塞的?

  錢名世這話若是換了一個人說,鐵定就沒下文了。

  只可憐,他對著張廷玉說了這話。

  張廷玉也懶得反駁,想著快要到晚上擺飯的時間了,只道:「小胖子還不出來,回頭你娘還等著咱爺兒倆吃飯呢。」

  胖哥兒這才挪著自己胖胖的身軀出來,手裡討好地端著一盤只剩了一塊的糕點盤,「爹,娘帶回來的雪花粉酥糕,你嘗嘗?」

  最後一塊都要被捏得變了形,約莫是孩子們拿糕點的時候沒有注意。

  張廷玉好脾氣地半彎著身子下去,抬手拿了那一塊糕點,放進嘴裡,道一句:「倒是不錯。」

  胖哥兒就像是得了什麼大誇獎一樣,得意洋洋,「我娘也說好吃,回頭讓石方叔叔做,肯定能夠更好吃,小胖都要等不及了!」

  「好了,等不及了,咱就回家吃飯去。」

  張廷玉抬手就把死沉的胖哥兒抱起來,讓他坐在自己右肩上,回頭便對這已經愕然無語的年羹堯與錢名世道一句:「二位翰林,今年清書御試的答捲回頭請二位整理好了放在我案上就成,明兒個見。」

  明、明兒個見……

  見……

  見……

  見個啥啊!

  那個穿得最寒酸,身上最髒,長得最胖的竟然是張廷玉的兒子!

  真是人不可貌相!胖子不可用斤量啊!

  錢名世忽然有些手抖,他看了看自己乖巧怯懦的兒子,又看了看前面坐在庚辰科狀元肩膀上,手指著飛過去的雀鳥中氣十足、大喊大叫的胖子,忽然覺得有些頭暈,真暈。

  年羹堯也是忽然之間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只道一句:「張翰林夫人不是尋常人,亮工萬莫介意。」

  隔著半條街,就是張府了。

  張廷玉讓胖哥兒坐在自己肩膀上一路進門,回了二房院子裡,果然已經擺好飯等了,丫鬟們將胖哥兒領著去換一身乾淨的衣裳,洗洗乾淨了這才上桌吃飯。

  小孩子年紀雖小,卻已經能夠自己用勺和筷子,因為他娘和爹都不會幫孩子夾菜,要吃自己做,靠爹娘算什麼本事?

  胖哥兒從小就跟野孩子一樣艱苦奮鬥起來,興許是因著二少奶奶常常放養他,以至於這小子特別招闔府上下丫鬟婆子和小廝們疼,走到哪裡都有人恭恭敬敬地喊,倒是比張廷玉受歡迎得多。

  胖是胖,有名氣就成了嘛。

  小胖子狠狠地扒著碗裡的飯,跟自己爹娘吹噓今天做了什麼,小夥伴們說了什麼,精神頭十足。

  結果一入夜,腦袋一碰著枕頭就睡下去了。

  顧懷袖看他睡著了,才笑著歎氣,從屋裡出來,張廷玉坐在屋裡躺椅上,架著腿,一副大爺模樣。

  「今兒我得了御試清書的第一,還沒見著我爹跟大哥……」

  顧懷袖聽了道:「你娘那邊已經鬧過一回了,如今剛剛歇下,眼看著就要沒好日子過了。」

  張廷玉道:「難不成我還要因為他們,當個市井庸俗之輩?」

  這倒是也是。

  兩個人剛剛說了沒兩句,外頭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是阿德滿頭冷汗地跑回來:「二爺,大爺那邊回來了,像是不大好。」

  張廷玉豁然起身:「不大好是什麼意思?」

  阿德都快哭了:「這……小的一時也說不明白,只說是今日大爺晚間才從詹事府那邊當值回來,半路上不知道怎麼失蹤了一陣,剛剛回來臉色都是慘白的,一句話都說不上來……」

  顧懷袖心頭一跳,一看張廷玉,已然見他變了面色,緊走兩步便出了院門,她這裡也顧不得其他,只交代丫鬟們照料好胖哥兒,便抬步追了過去。

  張廷玉一路進了大房那邊的院子,陳氏剛扶著張廷瓚躺下去,淚水連連地問著:「大爺,大爺你怎麼了?說話啊……」

  「二爺來了,二爺來了!」

  外頭小廝喊著的時候,張廷玉已經進了屋。

  他一看張廷瓚,便是心頭一凜,上去握了張廷瓚的手,只覺得冰涼,卻見張廷瓚嘴唇蒼白,眼睛還望著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什麼,可是約莫是疼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大哥,大哥!」

  張廷玉此生敬仰之人,其一是張英,其二便是他愛重的大哥,如今卻看見往日豐神俊朗的人,一下躺在這裡甚至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張廷瓚只覺得眼前昏昏暗暗的一片,背後疼得已經沒有了知覺。

  他手指用了力,掐緊了張廷玉的手,渾身都在痙攣,冷汗涔涔,只死死看著張廷玉,他想要告訴自己的二弟,可是說不出來!

  說啊!

  說啊!

  他從無一刻這樣痛恨過自己,一時之間竟然流下淚來。

  一失足成千古恨,他已然沒有挽回的機會了!

  押錯寶……

  「押……押……」

  張廷瓚掙扎著想要說什麼,像是溺水的魚。

  張廷玉努力地聽著,卻忽然看見了染紅了後面錦被的一點艷紅之色……

  他腦子裡「嗡」地一聲,只覺得什麼也聽不見了,抬手輕輕朝著張廷瓚背後一摸,伸出來時候整個手掌都被染成了鮮紅的一片。

  陳氏一見就驚叫了一聲暈倒在地,顧懷袖也恍惚覺得一道驚雷劃過,怔然立在當場了。

  外面黑夜沉沉,張廷瓚依舊掙扎著,一張俊容都扭曲了起來,摳緊了自己二弟的手指,喉嚨裡卻只有模糊的聲音,他死死地攥著張廷玉的手,像是攥著一塊救命的浮木……

  顧懷袖想要上前去,張廷玉卻僵立在那兒,看著自己滿手的紅,已經有小廝去請大夫了,這會兒還沒來。

  大房屋裡的燈有些昏暗,燈芯浸泡在過多的燈油裡,反而有些燒不起來。

  張廷玉不知怎的,一下想起了十年之前,他說要請人給大哥提燈籠回去,結果大哥說用不著燈籠,路是閉著眼睛都能走的。

  手指已然被張廷瓚的指甲給掐出了血,張廷瓚摳著床沿,嘴巴張著,無聲地喊著「二弟」……

  張廷玉握緊了沾著鮮血的手掌,只平靜道:「阿德,扶二少奶奶出去。」

  顧懷袖只覺得眼前的場景,如此觸目而驚心。它來得太過突然,像是一場天降的災禍,她已然能預見即將爆發出來的一切,可是無能為力。

  阿德看了顧懷袖一眼,有些不知所措,可顧懷袖還是緩緩退出去了。

  那是他們兄弟的世界,女人無法插足。

  站在外面的台階上,顧懷袖只覺得這初夏的風好冷,冷得刺骨,讓她深深地打了個寒顫。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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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八章 大爆發

  「萬歲爺身邊有一寵臣能臣,名為高士奇。此人先為索額圖所辱,一直隱忍不發,後索額圖益發囂張,高士奇忍無可忍,最後投靠了明珠。明珠與索額圖相互傾軋,高士奇自然幫著明珠斗索額圖……」

  胤禛閉著眼睛,彷彿還能聽見這些話。

  一字一句,透徹至極。

  康熙三十九年的時候,也就是張廷玉中狀元的那一年,索額圖曾經被人告發過,以至於被皇帝當場訓斥,在眾人面前下不來台。可前不久,胤禛才知道這告發索額圖的人竟然是高士奇,也就是先投了索額圖,後來投了明珠,出賣了索額圖的那個。

  皇阿瑪對此人頗為寵信,怕是早就對索額圖起了疑心,四十一年太子在德州患病,特召了索額圖來侍疾,怕就是早有試探的意思了。

  今年康熙南巡之後北上,剛剛回來,胤禛就得到了這樣的一份東西……

  他手指輕輕地敲擊在了著一張看似很薄的信封上,過了許久才睜開眼睛,邊角上沾著一點鮮血。

  胤禛看了看自己身邊的小盛子,只道:「太子與索額圖那邊的消息,可探到了?」

  「如今不知。」

  小盛子不知道為什麼,戰戰兢兢地,不敢抬頭看胤禛一眼,更不敢看那信封。

  胤禛想了想,卻叫小盛子過來:「這東西,按著計劃走。」

  他將信封遞出去,小盛子抖著手接過來,似乎這東西有千鈞重。

  若這東西真的捅了出去,整個朝堂都要天翻地覆一回了。

  小盛子終於還是一躬身,悄悄攜了東西出了貝勒府。

  京城的夜還很長,像是京城無數的街道一樣,一眼望不到盡頭。

  胤禛就坐在書房裡,手裡摸著一塊已經被他摸得溫熱的白玉鎮紙。

  只見他兩額之上的青筋忽然爆出來,而後驟然抬手將白玉鎮紙扔出去,砸到門檻處。

  「啪」地一聲玉碎之聲!

  緊接著外面起了一聲尖叫,茶水碗碟掉在地上的聲音也跟著起來,外頭有一名梳著旗頭穿著旗袍的貴婦一下跪在地上:「四爺?」

  「滾。」

  胤禛又坐了回去,聲音冷肅,初夏夜裡,只讓外面的烏拉那拉氏心裡苦楚不已。

  她叫人收拾了外面一片的狼藉,雖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可也不敢這時候去招惹自家爺,只能默默抹了眼淚回去了。

  聽著外頭人走了,沒了動靜,胤禛才仰面坐在太師椅上,閉上了眼睛,手指卻扣住扶手,按得緊緊的。

  京城的夜,還很長,像是那鋪滿了潔白霜色月光的長道,一眼看不到盡頭。

  吳氏坐在屋裡,只道:「我老覺得心口跳得厲害……」

  王福順家的上去用銅釵挑了挑燈芯,只道:「是前些日子您沒休息好吧?今日您還是早早歇下吧。」

  「外頭在吵什麼呢?」吳氏又問了一句。

  王福順家的搖了搖頭,似乎是不知道:「興許是慶祝二爺得了御試清書第一吧。」

  「他又得了頭名?」

  吳氏眼神呆滯了一下,然後忽然講桌上的茶杯拿起來朝著地上砸:「好個歹毒的逆子!他是非要逼死自己的兄弟不可啊!且讓我出去看看,我倒要看看這個歹毒心腸的東西要怎麼迫害自個兒的兄弟!」

  「老夫人!老夫人!」

  王福順家的立刻就著了急,根本攔不住人。

  原本只是一個普通婦人的吳氏,像是忽然之間爆發出了巨大的力量一樣,一下就衝出去了,甚至臉上已經隱隱約約出現了猙獰之色。

  對,是了,白天的時候就已經聽說了清書第一的事情。

  老二這是要逼死他大哥啊!

  這是要剋死他們一家子啊!

  吳氏哭天搶地地就往二房那邊走,可是路上人人都驚慌失措,有人竊竊私語,說是大爺病了。

  病了?

  吳氏有些愣了,道士的話果然是真的!

  張廷玉一好,老大一家就不好!

  當初張廷玉中了狀元,老大媳婦兒就開始咳嗽,犯病……

  好啊,她怎麼生出了這樣一個煞星兒子來!

  吳氏衝到了二房這邊,一腳踢開自己面前的丫鬟:「把張廷玉這個逆子給我拉出來!」

  「老夫人,您幹什麼?二爺二少奶奶都不在,您不能進去,哥兒還在睡!」

  丫鬟嚇得臉色慘白,立刻想要衝過去攔人,可是吳氏力氣奇大,一把就將這小丫鬟給推開了,腦袋磕在牆上,撞得一片鮮紅!

  周圍的丫鬟都嚇得尖叫出聲,這邊的幾個小廝之中大半都跟著二爺二少奶奶往大房去了,如何能夠攔得住老夫人?畢竟他們沒有二少奶奶那樣的魄力,只敢攔著,也不知道做什麼才能將老夫人給攔住了,這裡只有青黛能說上兩句話,可是這時候她唯一想到的就是胖哥兒。

  萬萬不能讓老夫人見著胖哥兒!

  青黛心裡怕得厲害,不是怕老夫人,是怕胖哥兒出事!

  今天的事情發生得這樣棘手,哪裡能夠預料到都堆在這裡一起爆發出來?

  青黛一下衝進了屋裡,抱著還在熟睡之中的胖哥兒就想要往屋外面走,結果外面人一不小心讓吳氏衝了進來,將那門一推開,正好撞在了青黛的身上。

  胖哥兒也正好被門板打到後背,整個人之前就已經醒了,還問青黛怎麼了,現在「哇」地一聲就哭了出來。

  「嗚哇哇哇青黛姑姑……」

  青黛心驚膽寒,她朝後面退著,一不小心撞倒了大花瓶,整個屋裡就是一聲巨響。

  她扯著嗓子喊道:「趕緊把老夫人給拉住!拉住她!」

  吳氏如今已經要瘋了。

  她忍了幾回,看著二兒子中舉人,她忍了,因為顧懷袖多災多難,看著二兒子中進士,她忍了,因為張英跟她說二兒子只是二甲第一,看到二兒子中狀元朝元她也忍了,因為他在翰林院裡多少年毫無作為!

  只要張廷玉不好,張廷瓚就好好的!

  可是現在張廷玉得了個御試清書第一!

  這不是要逼死被她放在心尖尖上的一家頂樑柱嗎!

  老二好了,老大肯定不好,往後的家業要誰來撐?!

  她一步一步走上去,甚至一巴掌扇在了身邊王福順家的臉上,將王福順家的摔了個趔趄!

  「老夫人,萬萬不可啊!那可是您的親孫子!」

  王福順家的已經完全嚇得失了魂,今天的老夫人哪裡還是往日那種和和善善吃齋念佛的模樣?這分明凶神惡煞的地府索命鬼啊!

  青黛只抱著嚇得大哭的胖哥兒往裡間跑,想要找個地方藏起來,窗台太高一時跳不過去,只要等到二少奶奶回來就好了!

  她看見了在一旁的畫眉,卻道:「畫眉,快出去喊人啊!」

  屋裡的丫鬟們終於衝了進來,見著吳氏竟然要對哥兒下手,七手八腳地把吳氏給拽回來,她們只敢拉吳氏的手腳,可吳氏卻敢拽著她們的頭髮將她們的頭和臉往地上撞、往牆上撞,吐她們唾沫,扇她們的巴掌!

  吳氏嘴裡罵罵咧咧:「都反了天了,你們是要反了天了!找死!」

  「啪啪啪」扇耳光的聲音,利落到了極點,吳氏往日就是個鄉野出來的農婦,早年還沒脫出白身的時候還要下地種田,這些丫鬟哪裡能跟瘋了的吳氏相比?

  畫眉連忙跑出去喊救命,剛剛出了院門就撞見了過來的石方,連忙朝著他一撲:「石方師傅,石方師傅,快進去救救青黛姑娘跟胖哥兒,老夫人——瘋了!」

  她一下哭得伏在了石方的腳邊,石方聽了這句話只覺得頭髮一陣發麻,他想也不想就扔了食盒衝進去,果然見到原本規矩森嚴的二房院落裡亂糟糟的一片,幾乎所有人都往門裡擠著,根本不知道誰是誰!

  石方聽見聲音在西面,他直接饒了過去,一下拉開了西面的雕窗,翻身跳了進去,站在了已經抱著胖哥兒抵住牆壁的青黛。

  吳氏手裡拿了個大花瓶,直接朝著眾人砸過去,一下把身邊的人給逼退了。

  她走到了青黛的身邊,這時候石方只輕輕看了一眼青黛,伸手摸了一下胖哥兒的頭:「乖,胖哥兒乖,不哭,石方叔叔在呢……」

  誰料想,胖哥兒一看見吳氏就嚇得再次大哭了起來,使勁兒地去抱青黛的脖子:「青黛姑姑,青黛姑姑!嗚哇哇哇……」

  他哭得鼻子紅眼睛紅,驚恐極了。

  打從他生下來就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又打又鬧,原來待他特別好的那些人,都被這個老太婆給打了!

  石方往前走了一步,擋在了青黛跟胖哥兒的面前,他左手手腕袖口是綁起來的,這個時候他卻伸手朝著綁帶伸去,外頭有一片小牛皮狀的帶,他的手指似乎已經掐緊了裡面的什麼東西,只冷冰冰地盯著吳氏,似乎要在吳氏過來的一瞬間做什麼。

  「娘!你干要幹什麼!」

  張廷瑑那邊是知道大哥出事了才來的,結果半路上看見了二房丫鬟畫眉跪在道上哭,這才進來看,哪裡想到竟然發生這樣大的事情?!

  他嚇得都不知道應該幹什麼了,這會兒看見吳氏竟然伸出手去似乎要掐胖哥兒的脖子,直接衝上去一把扭住了吳氏,「娘!你怎麼了?!娘——」

  吳氏惡狠狠地瞪著胖哥兒,「孽障,兩個天煞孤星生出來的孽障!我要掐死他,掐死他我張家才能安寧一片!」

  張廷瑑只覺得自己腦子裡「嗡」地一聲,「娘你到底在說什麼啊?你瘋了!」

  石方看見張廷瑑已經制住了吳氏,手指輕輕一鬆,又將方纔的動作收了回來,微微地一按自己手腕上綁著的東西,他回頭看向青黛,卻將胖哥兒抱在了自己的懷裡,「乖乖,胖哥兒不哭,不哭,有叔叔在呢……」

  青黛這時候終於捂著臉哭出聲來,她蹲在地上,整個人都被方才一場荒謬的鬧劇弄得無力又顫抖。

  青黛躲在牆角哭,外面的丫鬟也都嚇得低聲飲泣起來。

  張廷瑑哪裡還不知道這裡是出了大事?

  二房屋裡狼藉的一片,都是吳氏趁著人不在的時候砸的,貴重的古董花瓶和珍奇玉器早已經碎落了一地……

  吳氏被張廷瑑拉著一直出了院外,不知道為什麼就大哭起來,千方百計想要掙脫老四的束縛:「你也是要跟著那個孽障來反我了不成?!你也是孽障!」

  他……

  也是孽障?

  張廷瑑都不知道為什麼,他想笑,可又沒有笑的力氣。

  如今自己能平平安安地長大,而沒有變成什麼奇奇怪怪的樣子,都靠著父親與幾位兄長的提攜,若是吳氏……

  看著她已然癲狂的模樣,張廷瑑不禁悲從中來,只哭道:「娘,別鬧了……兒子求你了……」

  張廷瑑身邊的小廝先頭去大房那邊探消息,現在已經回來了,一見到張廷瑑便噗通一聲跪下來擦眼淚:「四爺,大爺沒了……」

  「你說……什麼……」

  張廷瑑原以為不過是什麼急病,如今竟然說……沒了?

  大哥,沒了?

  他眼前一陣眩暈,吳氏聽了整個人都炸了,上去就扇了小廝一巴掌:「你胡說八道!詛咒你大爺,我要將你千刀萬剮!」

  說完,她自己腳步匆匆地就往大房那邊跑去,一面跑還一面喊著:「我兒!我兒!」

  二房這邊丫鬟們顧不得更多,只來照顧剛剛傷了的青黛和一直哭號不停的胖哥兒。

  石方抱著胖哥兒,之前沒注意到,現在才發現胖哥兒腦後竟然紅了一片,甚至手上也有被碎瓷片劃到的血痕,所以才哭個不停。

  青黛的情緒已經稍稍穩定,她撥開外面圍著的丫鬟,將胖哥兒抱了回來,雖然還在哽咽,可已經能夠很鎮定地吩咐事情:「阿平抄近路出去請大夫,要杏林醫館的,趕緊。阿順去通知顧家少奶奶,若她無事便請她過來,多歡多喜收拾一下屋子……不,不用收拾了,來不及,把這間屋子收拾了就成。多福去端乾淨的熱水來……」

  說完,她又哽咽了兩聲。

  輕輕撫摸著胖哥兒的後頸,青黛怕傷著胖哥兒別的地方,只將孩子的外面衣裳脫了,腦後已經出了些血,見得著血跡,背部則是紅了一片,方才想要奔出門的時候,被吳氏狠狠推開的門撞上,看著小胖子半個背部都是血紅的……

  青黛自己撞倒了後面的大花瓶,現在背後也紅了一片,卻還沒功夫去收拾……

  她強行掐了掐自己的手指,讓自己鎮定下來,只去哄著胖哥兒,卻忽然停了一下,道:「讓畫眉去大房那邊通知二少奶奶……」

  必須讓畫眉去通知二少奶奶。

  「青黛姑姑,我疼……疼……嗚哇嗚嗚嗚嗚……」

  胖哥兒撕心裂肺地哭著,往日能逗整個房裡人開心的開心果小胖子現在整個人都疼得要縮起來了,渾身都疼,只知道用哭這種方式來表達……

  石方就站在後面看著,默然無語。

  畫眉這邊直接去大房,而之前奔過去的吳氏也已經到了大房。

  來給張廷瓚治病的是杏林醫館的上官轅,他已經忙碌了有半個多時辰,然而沒有用。

  張廷瓚已然閉上了眼。

  他治病救人無數,這樣的場景已然看過不知道多少回,尋常時候不會有一絲的情緒波動。

  可他跟張廷瓚的接觸真不算是少了,豐神俊朗又才華橫溢的張家大公子……

  如今他上衣解了,背行處有一塊血跡,那是箭傷。

  上官轅來的時候,箭頭還留在張廷瓚的身體裡,所以並沒有怎麼出血。

  一開始只說要把箭頭給拔出來,可才發現流出來的血漸漸變成了紫黑色……而後拔箭頭的時候,才發現箭頭上都是倒鉤,一拔出來傷口不知道要擴大多少倍,連肉帶筋地往外面拉扯……

  何其可怕?

  終上官轅這人生大半輩子,都不曾遇到過這樣棘手的事情……

  最終還是張英老大人發了話,一個字:「剜!」

  上官轅先嘗試著要給大公子上解毒的藥,可根本不知道箭頭上的是什麼毒,先要把箭頭給拔下來,才能解毒,否則等箭頭遺留在人身體之中,毒素持續下去,就更可怕了。

  張英不愧是朝廷裡大風大浪出來的,關鍵時刻一個「剜」字,又狠,又利!

  從活人身上將箭頭給挖出來,連著一塊肉都給割下,還是在背部……

  可想而知張廷瓚的痛苦……

  然而他一句話也沒有,因為本就已經說不出一句話來了。

  人喝了麻湯,疼痛卻仍然劇烈。

  箭頭拔出來,血淋淋地掛著肉,可張廷瓚卻救不回來了……

  他這傷明顯是幾個時辰之前的了,出宮到現在,過去了有約莫三個時辰,不說毒發,光是傷口感染之後的發熱發燒,就已經足夠要了人的命,更何況三者疊加?

  在將箭頭拔出來,看著張廷瓚臉色,微微一按他脈的時候,上官轅就知道……

  沒救了。

  他黯然地起身,將最後得時間留給大公子得親人們。

  張廷玉就站在一邊,忽然頹然地跪倒在地,嘶喊了一聲:「大哥……」

  張英已經老了,他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卣臣,這是他張廷瓚二十歲及冠的時候給他起的字,可是現在張英喊不出口了……

  因為在他走到張廷瓚身邊的那一瞬間,張廷瓚伸出來的手一下就落下去了。

  眼睛一閉,再也不會醒來。

  陳氏剛剛甦醒過來,這會兒進來就瞧見這一幕,竟然連自己丈夫的最後一面都沒有見著,她已經暈過了一回,現在卻是整個人腦子都已經木掉了。

  她顫顫地走到了張廷瓚床邊,跪了下來,伸手過去拉張廷瓚的手:「大爺……大爺?大爺你醒醒……」

  張廷瓚閉著眼睛,嘴唇青紫,沒有反應。

  張英見狀禁不住滿心傷悲又震駭,世上絕無偶然之事,卻不知他兒子到底是遭了什麼罪孽,竟至於引得如此殺身之禍!

  「我兒!」

  「我兒!」

  「卣臣……」

  吳氏瘋瘋癲癲地跑了進來,看見張廷瓚躺在那兒,已經沒有了氣,便跟中了邪一樣啊啊地亂叫了幾聲,甚至撲過去捶打著張英的身子,可惜張英站著沒動。

  他已經年逾花甲,白髮蒼蒼,如今卻是白髮人送黑髮人……

  如何能一時半會兒就從這樣的震駭與驚痛之中脫拔而出?

  他自己都忍不住失聲慟哭起來,一手栽培起來,三十多年的大兒子,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他沒了!

  張廷瓚何其優秀?

  天命為何如此薄待他啊……

  「我兒廷瓚……老天爺啊……」

  「還我兒子來啊!」

  吳氏捶打著張英,可是張英也哭了起來,這一下她瞬間就看到了站在一邊心神恍惚的張廷玉,就是他,就是這一張刻薄命硬的臉,就是這個孽障剋死了自己的兒子!

  吳氏大聲地叫喊起來:「孽障!都是你,都是你剋死了你大哥!都是你!你怎麼不去死,你說啊,你怎麼不去死——」

  她一下衝過去,一巴掌扇在了恍惚之中的張廷玉臉上,讓這本該是她二兒子的男人的臉,一下偏了過去。

  張廷玉終於漸漸地回過神來,看著吳氏,看著這個本該是自己娘的人。

  她還要撲上來打他,像是困獸一樣撕咬,整個人已然發了狂。

  旁邊的小廝們都要把吳氏拖到一邊去,顧懷袖站在門口,看得心驚膽寒,一面心疼著張廷玉,一面又擔心事情的發展,只忙道:「還不快把老夫人給拉住了!」

  吳氏一聽見她的聲音,立刻連著顧懷袖一起恨上了,「如果沒有你這賤人,老大怎麼會出事!長安怎麼會出事!妙慈也不會斷了腿,你這個喪門星!喪門星!」

  顧懷袖只看見吳氏朝著自己衝了過來,中間沒有人,只有自己身邊的汀蘭連忙上去擋人。

  畫眉那邊也是哭著跑進來的,「二少奶奶,二少奶奶,老夫人方才發瘋砸了咱們二房,哥兒頭都砸傷了!現在哭個不停,青黛姑娘也傷了……二少奶奶……」

  畫眉一下跪了下來,眼睛紅腫一片。

  顧懷袖一聽,尤其是聽見「哥兒」兩個字,一瞬間就愣住了。

  她還有些沒反應過來,吳氏先到了二房去鬧過再來的?

  被汀蘭攔住的吳氏也剛好聽見這一句,只猙獰地冷笑了一聲,一把推開汀蘭,朝著顧懷袖走過來:「孽障的兒子就該死!要把那個煞星生下來的妖孽給扔進淨壇裡面做法,讓他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說著,她一下朝著顧懷袖撲了過來,這裡跟張廷瓚那邊是隔著一個屋相對著的暖閣,乃是相通的,這會兒那邊的人趕不及過來搭手,可已經不需要了——

  在聽見吳氏說這些話的時候,顧懷袖心底那壓抑了許多年的戾氣,就這樣忽然升上來了。她看著吳氏朝著自己撲過來,卻忽然就勢一把揪住了這老不死的東西的髮鬢,旁邊就是個圓洞門隔斷,巨大的青花瓶就在旁邊放著,顧懷袖摁著她的頭就利落地提著往花瓶上狠狠一撞!

  「砰!」

  接著是「嘩啦啦」地一片花瓶碎裂落到地上的聲音!

  同時那邊的陳氏大聲哭喊了道:「夠了!大爺都去了,你們還要他死了都不得安寧嗎?!」

  顧懷袖這邊的動靜也剛好歇了。

  吳氏額頭上湧出鮮血來,顧懷袖的手指很細,像是一根根枯骨,汀蘭畫眉都看見顧懷袖方纔的動作了,她按著老夫人的頭就往花瓶上撞,將老夫人撞了一個頭破血流!

  在聽見陳氏的聲音的同時,顧懷袖呼出一口氣來,似乎平心靜氣地鬆了手指,於是吳氏整個人一下就「噗通」倒在地上。

  顧懷袖輕輕一彎唇,卻滑落了滿臉的淚,她站得穩穩地,抬了清秀的手指一抹自己的眼淚,似乎也是被嚇著了,只笑著道:「老夫人不慎跌撞在花瓶上,還不趕緊扶了?」

  汀蘭與畫眉只覺得方才暴起出手將吳氏撞在花瓶上的那個顧懷袖,恍如惡鬼羅剎一樣,這會兒身子同時抖了抖,終於還是軟軟起來,將滿頭滿臉都是鮮血的吳氏給扶了起來。

  顧懷袖死死地看著她們將吳氏抬了出去,自己也慢慢地跟著出了大房,往二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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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9 00:49:26 |只看該作者
第一三九章 仕途開

  顧懷袖回了二房這邊的院子裡,便聽見一陣疊一陣的哭聲,她一進來眾人連聲過來見禮,之前都是隱約壓抑著的聲音,現在卻是忽然之間變得更大更響了。

  她只恍若不聞一樣進去了,現在胖哥兒還在哭,嗓子都已經啞了,頭上的傷口清理過之後還是腫起來一大塊。上官轅還在大房那邊過不來,杏林醫館的大夫沒有來,倒是孫連翹很快過來了。

  原來她正好就在杏林醫館,剛剛帶著自己兒子抓了藥回去給顧寒川治頭疼,乍聽見顧懷袖這邊出事的消息,連忙就趕來了。

  屋內一片狼藉,只有內室之中稍顯乾淨一些,這都是還沒收拾完的。

  顧懷袖環視了一圈,只道:「別收拾了,屋裡的東西全部拿出去扔了,賬本對牌收起來,二爺的字畫書本放一邊,其他的東西全給我扔出去!」

  好好一個家變成這樣,還能做什麼?

  這一座府邸還是皇帝賜下來的,只有這些擺設屬於她跟張廷玉,如今被人砸的砸,毀的毀,還有什麼留下來的價值?看著也煩,要扔不如都給扔出去了。

  顧懷袖已經發了話,誰也不敢不從,一時之間竟然都將屋裡的東西朝著外面扔。

  孫連翹進來的時候,正好瞧見這一幕,有些暗暗心驚起來。

  還不及細問,顧懷袖一見到她來就連忙讓她坐下來看胖哥兒。

  胖哥兒一半是疼,一半是怕,現在看到他娘回來,就漸漸止住了哭聲,可是看著可憐極了,頭上一塊傷痕,一碰他就要哇哇大叫,掉眼淚,背上跟手背上也都有傷痕。

  好好一個小娃娃,竟然弄成這樣,孫連翹都沒想到竟然有這麼嚴重,她連忙過來給胖哥兒看。

  「胖哥兒乖,不哭不哭,來看看……」

  這些都是外傷,不過孫連翹不來看看,顧懷袖是不會放心的。

  她掃了一圈,這才看見那邊站著的青黛。

  「青黛……」

  顧懷袖看青黛明顯是哭過了,之前的細節,已經聽見畫眉說過。

  她抬手摸了摸她臉,道:「沒事兒了,有你護著哥兒,他也沒什麼大礙……」

  青黛掩面流淚,無聲無息。

  若是她再小心一些,興許哥兒就不會受傷了……

  這些都是已經發生了的事情,顧懷袖不想去想,現在想太多都沒有用處。

  她坐在胖哥兒這邊守著,看見胖哥兒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讓人給自己上藥,手背上的傷口也纏上了,沒一會兒給背上擦藥的時候,他就趴下去了。

  胖哥兒側著沒被傷著的那一半臉,看著顧懷袖:「娘,我今晚是不是要趴著睡啊?」

  「是啊,你要趴著睡,背後還有傷呢,要是躺著睡傷就好不了,你也會疼,娘在這裡陪著你,不怕。」顧懷袖只坐在一邊,看孫連翹給胖哥兒上藥的時候,胖哥兒還對著她笑嘻嘻地,看其實整張臉都抽搐了起來。

  她心裡揪痛,卻只能扯著唇角強笑:「小胖子真乖。」

  胖哥兒一直折騰到後半夜才睡著,大房外面卻遲遲沒有掛上白布白綾,也不見有人做什麼收殮。

  顧懷袖站在空蕩蕩的屋裡,朝著門外一望,天在黎明之時,陰慘黑暗。

  她取了對牌,只道:「傳令老夫人院子外面增派八個小廝,看緊了,別把人放出來,叫王福順家的有了空來見我。」

  對牌朝著下面一遞,自然有人接了去傳令。

  有什麼仇怨,這時候都不敢報。

  死者為大,張廷瓚的事情處處都透著蹊蹺……

  至於吳氏……

  顧懷袖轉過身,輕輕地按著乾乾淨淨連桌布都扔了出去的雕漆圓桌,做子女的,只能看張英怎麼處理了。

  旁人,還當真管不著。

  瘋,也是吳氏瘋。

  她看著自己之前撞吳氏上花瓶的那一隻手,纖細蒼白,擱在深色的雕漆桌面上,有一種說不出的陰森。

  那一刻,當真是什麼也忍不住,一下就把人按著撞上去了。

  顧懷袖輕輕地勾唇一笑,看見孫連翹出來,便道:「嫂嫂累著了吧。」

  孫連翹搖頭:「我看是你比較累……這一大家子……」

  一大家子。

  原本張廷玉早動了分家的念頭,卻是張廷瓚來勸,靠著兄弟間的情誼來維護著這一個家。

  張英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想的,這人做事都有自己的原則和堅持。

  到底吳氏陪了張英那麼多年,為他養育了這許多的兒女,患難之中一起走來,晚年卻鬧成這樣,到底這個家是強撐著,還是就這樣散掉,還是個未知數。

  他張二說自己乃是半仙,鐵口直斷,可想到如今這個家會變成這樣?

  張廷瓚一倒,卻不知還要攪動出多少的禍事來。

  他不是自然死的,而是被人害了的。

  這一點,陳氏看得清清楚楚,當時在屋裡的無數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顧懷袖更是知道那背後定然是傷口。

  張廷瓚是出宮之後遇害的,可到底是誰動的手?

  她閉上眼睛想了許久,卻知道這件事不會完。

  張廷玉一直待在那兒,想必對這件事的不尋常更清楚,依著他的性子,看著寡淡,實則比誰都還重情義,即便是吳氏偏心了那麼多年,也沒見張廷玉那幾年怎樣地反抗過。

  他心裡想著念著的是這一大家子,也有心口軟的時候,若真是那鐵石心腸的人,就不會答應張廷瓚那維持著這個家的請求了。

  真正為這個家付出了大心血的人是張廷瓚,可背負了最多的人卻是張廷玉。

  這兄弟兩個,一個溫潤一個寡淡,卻撐著整個張家。

  如今一個人沒了,另一個人會怎樣?

  三爺張廷璐已經遠遊在外,四爺張廷瑑還沒娶妻,這一個家又會何去何從?

  她只這樣想著,天便漸漸地明瞭,東方有魚肚白,桌上的燈盞也顯得暗淡,燒了一夜怕也接近枯竭了。

  顧懷袖起身吹熄了它,然後起身朝著外面走去。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院子裡的人也就罷了,外面所有人都是肅容的一片,可是大房那邊並沒有哭哭啼啼的聲音。

  顧懷袖一問,才知道張英與張廷玉一個上朝去了,一個往翰林院當值去了。

  可是大房的中堂之中,卻已經停著棺木了,然而沒有人哭。

  只有陳氏的丫鬟汀蘭滿臉壓抑的悲切,端著水盆往屋裡走。

  「汀蘭,你家大少奶奶呢?」

  顧懷袖問了一聲,一面悲傷湧上心頭,一面又覺得費解。

  汀蘭悶聲帶著哭腔,卻不敢哭出來,只道:「在屋裡,還在喝藥。」

  顧懷袖由汀蘭引著進了屋,一進去就聞見了濃重的藥味兒。

  陳氏看見顧懷袖來了,只抬了一下眼皮,卻低頭繼續喝藥。

  「弟妹隨便坐吧……我們大房,也不是招待你的好時候……」

  「大嫂,這……」

  現在這是怎麼一回事?

  顧懷袖剛剛想要問,卻看見了陳氏那含著嘲諷的目光。

  陳氏只道:「不敢……」

  人死了,都還不敢發喪!

  連一個詹事府的少詹事都敢射死,害他的人是誰?背後又有怎樣的關係?一切都不敢說,誰又敢發喪?

  縱使張英與張廷玉再悲痛,也只能強忍著,沒事兒人一樣上朝。

  現在對外的消息是張廷瓚耀準備著回桐城龍眠山那邊祭祖,所以不去詹事府了。

  原本這應該算是放線釣魚,可當這一個人成為死人的時候……

  顧懷袖一下已經明白了過來。

  誰害了張廷瓚還沒有一個定論,張英父子也不是那忍氣吞聲之輩,這個仇定然要報,可是向誰去報?張廷瓚好好的怎麼會牽涉進這樣大的事情之中?

  都還沒有結果。

  陳氏要等的也是一個結果。

  她一口將碗裡的藥給喝進去,只狠聲道:「我要活著,好好兒地活著,我要看著那害我丈夫的人死在我前面,千刀萬剮!」

  往日雲淡風輕的陳氏,如今卻是滿臉的陰狠和扭曲。

  她的求生意志,在她丈夫被害的這一日裡,達到了頂峰。

  那是由仇恨堆積起來的東西。

  顧懷袖沒有聲音,只是默默地起身離開。

  她站在大房院落裡,瞧著那只守著四名小廝的靈堂,閉了閉眼,轉身離去。

  只是暫時不發喪而已,大爺的喪事,夏日裡頭等不得。

  已經快要五月了,張英與張廷玉兩人只耍了兩天的障眼法,而後便回來決定引蛇出洞,他們要發喪了。

  吳氏又開始鬧,只是被顧懷袖那邊的人給摁住了,好吃好喝給你伺候著,吃不吃是你的事情。

  張英現在沉浸在喪子的悲痛之中,又怎麼會來管著吳氏?

  試想經歷了喪親之痛,還要沒事兒人一樣上朝去,暗中查著整件事的來龍去脈,直到有了眉目,才敢說張廷瓚發了急病暴斃。

  發喪是四月廿三,要在府裡停靈幾日,然後備下船隻,將人送回桐城歸葬。

  張府外面,在張廷瓚去後的第四天,終於掛了滿府的白,陳氏也終於放聲地哭了出來。

  顧懷袖帶著傷勢還沒怎麼好的胖哥兒也去哭靈,胖哥兒還沒見過死人,卻知道死人是怎麼回事,一見到張廷瓚的排位就喊「大伯」,小孩子天真,只問大伯到了那邊會不會好,聽得在場之人無不垂淚。

  那邊王福順家的又來找顧懷袖,問說吳氏在那邊一直想要出來給大爺哭一哭,可顧懷袖說「白日裡來弔唁的客人多,叫她坐在屋裡就成」,也就是說顧懷袖只准吳氏晚上出來哭。

  她不怕別人說自己惡,反正現在府裡全是她做主,她說了什麼就是什麼,誰若敢反駁一去通通拉出去打殘了腿。

  顧懷袖是一點也不會心慈手軟的。

  她給張廷瓚上了香,看著已然哭沒了淚的陳氏,緩緩地轉身,卻發現門口抹著老淚的張英迎了一個人進來。

  那一瞬間,顧懷袖毛骨悚然!

  就是這樣的一張臉,在十餘年前康熙巡幸江南的時候,改變了顧懷袖整個命跡!

  這是那個與顧瑤芳私通之人的臉!

  他是太子!

  當朝太子胤礽!

  顧懷袖忍不住寒氣冒上腳底,腦子裡電光火石地轉著,先頭人都以為張廷瓚乃是太子的人,顧懷袖一直不相信,現在太子卻來了……

  張廷瓚到底……

  胤礽一面走,一面作出一副沉痛的表情,只道:「我與卣臣相交這麼多年,他知我良多,我亦知他良多,二人雖身份懸殊,可實為莫逆!而今奏報過皇阿瑪,本太子特來送卣臣最後一回。」

  張英只躬身垂首,哭得不能自已:「多謝太子殿下賞識,老臣這裡待亡子叩謝!」

  「張老人請起,快快請起!」

  他說著,便虛虛地扶了一把張英,卻走入了堂中,顧懷袖與陳氏連忙想要避讓開,尤其是顧懷袖,根本不想被太子看見。

  哪裡想到還是遲了一些,雖身著縞素,可胤礽的目光還是第一個就落在了顧懷袖的身上。

  早聽說張二少奶奶美艷冠絕京城,上一回見到的時候是晚上,看不怎麼清楚,這一回一進來就瞧見裡面有人,所以他根本不等人去奏報,就跨入了靈堂之中,殺了顧懷袖等人一個措手不及。

  還別說,除了二少奶奶之外,大少奶奶竟然也生得不錯……

  張家兄弟哪裡來的這樣的福氣?

  胤礽見人走了,這才收回目光,給張廷瓚靈堂上點了一炷香,躬身一拜,整個靈堂之中的人都給他跪了下來。

  而後他一臉沉痛地說了一番悼詞,才將香插到香爐裡。

  張英再次拜過,胤礽才轉身問了張英一句話:「張老大人,令郎當真是發了急病去的嗎?回來的時候,可曾帶有什麼東西?」

  張英心頭一凜,卻是瞬間殺機湧現。

  可他忍住了,依舊一副老淚縱橫的模樣,埋著頭道:「老臣只知前些日子出去上朝的時候他還好好的,回去祭祖的行李都已經準備好了,可他卻……卻……若是有詹事府的事情沒有交接,老臣會派二兒子為太子交接回去的,還請太子莫要擔心。」

  哦……

  胤礽眼神一閃,東西不在這裡?

  那自己是白來了一趟了。

  指不定,還是索相誤傷了人……

  唉。

  胤礽想想也覺得晦氣,一聽了張英的回答,便轉身客氣了幾句,離開此地了。

  他是太子,出去的時候,自然有無數人跟著送他,顧懷袖等人都要跟著出門跪送,張廷玉站在張英的身邊,一副恭謹模樣,可顧懷袖已然從後面看見了他緊握的手指。

  太子……

  太露痕跡了。

  這件事……

  眼看著太子離開,顧懷袖也被青黛扶起來,正準備回去,不料忽然瞥見旁邊巷子裡閃過一道影子。

  她心頭一跳,卻跟著眾人走了回去。

  回到院子裡,顧懷袖卻停下腳步,道:「青黛你先回去,看著哥兒,我去處理些小事。」

  「是。」

  青黛躬身便去了。

  顧懷袖腳步一轉,卻想著東角門走,外頭有下人守著,可這些人都被顧懷袖給握著把柄,如今看見二少奶奶過來,只按著她的吩咐將門給打開了。

  她出了門,就看見四阿哥胤禛帶著身邊的太監小盛子站在外面,對著靈堂那一面擺了三杯酒,燒了三張紙錢。

  胤禛聽見門開的聲音,卻一點也不避諱。

  他是從貝勒府過來的,方才看見太子過去,便沒跟進去,也只能在這裡聊作慰藉了。

  「四爺想必什麼都清楚?」

  顧懷袖瞇著眼問了一句,下人們都退開了。

  胤禛背著手,只道:「爺什麼都清楚,可一個字都不會告訴你。且看著吧……」

  說完,他卻離開了,小盛子對著顧懷袖一躬身,也跟著走了。

  地上只留下了三杯酒,三張燒完了的紙錢。

  這就是張廷瓚跟過的主子爺嗎?

  眼光是好的,可下場卻如此淒涼。

  風和日麗的日子,張家滿眼都是白色。

  張英送走太子就回了書房,張廷玉過了很久才跟著過去,然後敲了門進去。

  他垂首站在張英書案前面,又在張英的指示下坐下,父子兩個沉默了許久,似乎都在想張廷瓚的事情。

  過了許久,張廷玉才垂著眼,緩緩道:「父親,該為孩兒讓路了。」

  張英停下還在寫折子的筆,竟然輕輕地笑了出聲,他將筆一擱,把折子攤開扔在了案上:「看看。」

  那是一張乞休的折子。

  張英道:「我……成全你。」

  成全你的野心和仕途。

  他老了,該走了,把路都讓出來,給自己的兒子。

  張廷玉深深埋下頭,卻握緊了手,咬著牙。

  他似乎是不知道張英竟然早在他說這話之前就已經寫了折子……

  「你走吧。」

  張英很累了。

  他想休息休息,興許還能跟大兒子一起回桐城老家去。

  張廷玉內心也不知是羞愧,還是別的什麼湧了出來,無聲地退了出去。

  他在張英書房門外的院子裡站了許久,然後緩緩跪下來,叩了三個響頭,轉身離開。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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