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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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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假面的盛宴]家養小首輔(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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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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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 01:24:52 |只看該作者
卷四 海上風雲顯崢嶸 第一百八十章

  定海縣東城門,一片擁嚷嘈雜的景象。

  雖是人很多,車也很多,卻都是有條不紊排了兩隊,次序前進。

  一隊自然是普通百姓,另一隊則是見不到盡頭的車隊。不過守門的門吏都是幹慣了,這邊還在檢查前頭,就有衙役去了後面,這樣一來也能快上不少。

  「往常也沒見著麻煩成這樣,這趟來怎麼這麼多事。」一個負責押送貨物的管事抱怨道。

  旁邊有衙役與他解釋道:「這不是最近不太平,我們老爺說了,小心駛得萬年船,大家做這生意也不容易,咱們多費點兒功夫,保得你們太太平平,比什麼都重要。」

  這話將這管事說樂了,做生意都講究個吉利,人家把話說成這副樣子,也不好再發作。

  天正熱,曬得這些全副武裝衙役滿頭大汗,嗓子裡像是著了火。

  一個衙役遞了水囊給王大牛,道:「王頭兒,喝些水。」

  趁著王大牛喝水的空檔,衙役抱怨道:「最近大人也不知是怎麼了,竟如此慎重其事,這貨入倉的時候還會查上一遍,至於讓我們也查?」

  王大牛順手敲了他腦袋一下,道:「膽子不小,編排起大人了,銀子拿得扎手是不是?大人讓你做,你就老實做著,哪兒有這麼多廢話。」

  王大牛自打得了薛庭儴的賞識,就從普通的門吏升了管這些門吏的頭兒,甭管這官大小,手下也是有幾十號人,也因此日漸威嚴。

  「那倒不是,咱不也是閑的沒事嘮兩句,可不敢編排大人。」

  王大牛嗤笑,就在這時,不遠處爆出一陣嘈雜聲。

  卻是負責搜檢的門吏,搜到什麼異常之物。

  「你這是哪家米鋪的,運了這麼多糧食過來?」

  負責運糧的夥計低頭哈腰的,可惜是個嘴笨的,也說不出話來。這時一個管事模樣的人擠到前面來,陪著笑道:「官爺,我們是蔡記米行的夥計,這不剛從松江那邊運了批糧食,這怎生不讓我們進去?」

  門吏斜著眼看他:「咋了?你這是長時間沒在咱們定海縣待了?難道不知道縣太爺下了令,但凡有貨物進出,裡面得有人接應,外面則需要路引。沒有這些,任你天皇老子來了,說不能進就不能進。」

  這管事抹了一把汗,掩住眼中的詫異,陪著笑道:「我一個專門在外面負責跑糧的,哪裡知道這些。官爺你看……」說著,他借著袖子的遮掩,往門吏手裡塞了錠銀子,料想此人定是故意拿捏想訛錢,有了銀子這下總得讓他們過了吧。

  誰曾想此人將銀子擱在手裡掂了掂,就大聲向不遠處喊道:「王頭兒,有人賄賂我想進城,他們沒有人接應,也拿不出衙門那邊發下的路引子。」

  王大牛當即就帶著人過來的,一旁排著隊的人們也都看向這邊。將那管事看得一頭霧水,臉色難看。

  「嘿,你個不長眼睛的,塞銀子塞到我們這兒來了!不塞銀子,我不查你,既然敢塞——」王大牛命道:「給我好好查查清楚!」

  隨著他的一聲令下,幾個衙役便宛如餓狼撲食似的上了。

  這邊王大牛拍著那門吏的肩膀,道:「好小子,有出息,有上進心。這就對了,咱們衙門裡的人會看中這些小錢?不是辜負了老百姓對我們的信賴,等回去我就給你往上報,大人肯定有賞。」

  那邊的管事滿臉慌張,如喪考批。

  看到這一幕的百姓盡皆叫好,可把這群人給弄迷糊了,難道說現在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衙門裡這些死要錢的不愛銀子了?

  他們哪裡知曉,薛庭儴早就下了命令,守門的衙役和門吏一律不准受人好處,大家互相監督,人人都可以檢舉,檢舉有賞,甚至自己也可以檢舉自己。

  像方才那門吏就是,別看他損失了這塊兒銀子,可轉頭上面賞的更多。再說了,如今在縣衙裡當差,可都是肥到不行的肥差,誰腦袋被驢踢了貪這點小錢,到時差事丟了,可是哭都沒眼淚。

  「收好你的銀子,等會兒跟我們去衙門走一趟。」那門吏將銀子丟給管事,滿臉鄙夷。

  就在他轉身欲走,突然生了大變。

  那管事竟是轉身從貨車糧袋子下抽出一把大刀,隨著他的動作,那些負責押送貨物的夥計們紛紛都從車上抽出了武器。

  站在門樓上的門吏看到這一幕,當即操起一把破鑼敲了起來,同時大喊道:「有倭寇,老爺說了,抓住倭寇者有獎。」

  就這一句話,一旁本來老實巴交等著進城老百姓們頓時變了臉,有的拿出木棒,有的直接拎著扁擔就來了。更不用說那些正等著入城的車隊,押貨的夥計們頃刻就不知從哪兒變出了武器,圍了上來。

  直接又把想突圍跑掉的這些人給弄懵了,這是進了狼窩的羊崽子?

  他們沒想到城門處會查的如此嚴格,所以那些貨車上也就上面放了幾袋子米糧,其他的都是沙土。見門吏如此刁難,眼見藏在下面的兵器就要暴露了,才會突然變臉打算突圍。

  料想就眼前這幾個衙役,也擋不住他們,誰曾想頃刻就被一群餓狼給圍住了。直到他們都被拿下,卸了兵器,被人給綁了,都還沒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事。

  王大牛滿臉帶笑,道:「方才出力的人,都已經被記了下來,待會去衙門領賞。」又和旁邊的一個中年男人說:「曹管事,你們的人真是眼疾手快,竟拔了頭籌。」方才這些人就是這姓曹的管事,帶著人拿下的。

  「好說,好說。」曹管事滿臉堆笑道。

  一旁有幾個車隊的人面上隱隱露出遺憾之色,似乎非常遺憾自己等人竟沒快過曹家的。

  這讓那些被抓的人更是一頭霧水,他們哪裡知道薛知縣的大方早已深入人心,既然縣衙裡說有獎,就不會用三瓜兩棗打發了。

  就好比之前就發出過一次,有人不識趣借機在縣城鬧事,被某個商行的人給拿下了,本就是順手而為,誰知事後領了張五車貨的條子。

  如今來定海縣做買賣的各家,每趟結束後縣衙都會發下一定額度的批條,以供下一次使用。下次的貨量只准照批條上來,多了不准進,每家的額度都不等。

  這個定額當初曾引來議論紛紛,無奈縣衙門勢大,旁人也說不得什麼。不過事後就有人發現,這批條上的額度是根據上一次的出貨量,以及交易過程中是否發生了不快,乃至其商行本身是否有信譽綜合評定而來。

  如若有夷商投訴上一次的貨存在參差不齊,或者質量有什麼問題,下一次這家商行的批條必定數量大跌。

  當然也不僅是這些,其實說白了就是,你來定海做生意,要老實不惹事,聽官府的安排,同時要秉持著商人誠信為本,別搞一些壞了聲譽的小動作,批條的出貨量自然會慢慢增長,反之則是下降。

  有人試過往縣衙走關係,甚至是送禮送到薛庭儴面前,想多弄些批條,可俱都沒什麼用。唯一一次格外放出批條,就是那次有人鬧事了。

  這就是這些商行的人,為何會如此積極的原因所在。

  城門很快就恢復了次序,這些被抓的人也送去縣衙。

  可惜的是,無論怎麼被拷問,這些人都不說出自己的來歷,只說知曉定海現在富裕,打算來黑吃黑搶一票。

  問題是最近黑吃黑的人未免也太多了,縣衙裡已經抓了好幾撥。

  很快就到了出貨的日子。

  不同於之前,如今既然擺上了明路,白天自然比夜裡方便多了。

  定海港的碼頭上,如今煥然一新。

  碼頭被擴建了,以前那些簡易的棧橋都被換了新,從兩人可過,變成了能通行五六人,運貨的速度自然大幅度提升。

  天空碧藍如洗,灰白色的海鳥在天空飛翔著。

  裝滿貨物的貨船很快就出了港口,定海離雙嶼並不遠,也不過行駛四十海里就可到,一個時辰的功夫。

  兩艘貨船行在中間,左右各護持著一艘戰船。

  這些路都是走習慣了,閉著眼睛都能到,也因此哪怕是掌舵的舵手都有些百無聊賴。

  ……

  在離此大約有五六海里的地方,停著兩艘戰船,其周圍還簇擁著十多艘小型戰船。

  薛庭儴坐在戰船三樓的指揮室中,其身側坐著謝三。

  「你真想好了?」

  薛庭儴失笑地看著他:「這種情形,已經避無可避了。他們手段用盡卻無用,必然會用這一招。」

  他站起來,來到窗前,居高臨下地看著甲班和平靜無波的海面上。

  「這是最簡單省事的手段,只是之前他不想大動干戈,若是換做你,既劫了貨,又打擊了咱們,扭頭對朝廷那邊上報說是打了倭寇。財得了,名得了,說不定還能官升一級,何樂而不為。」

  大抵是薛庭儴輕鬆的態度影響到謝三,他笑著道:「他肯定不太願意官升一級,離了這處一個指揮使還沒他這麼大的能量。」

  薛庭儴笑了起來,謝三反倒收了笑容,有些遲疑道:「我就怕他傾巢而出,以咱們的勢力,並不是郭巨衛的對手。」

  「他不會,即使會,也不用怕。」

  謝三並不知道薛庭儴是哪兒來的自信,難道說他還留有伏兵?他腦子裡快速想著,可怎麼都想不出他還能在哪裡留有伏兵,畢竟在此的已經是定海全部的勢力。

  可這些對上郭巨,卻並沒有太大的勝算。

  就在謝三又陷入焦灼的掙扎之時,突然遠處響起了一陣號角。

  那號角聲嫋嫋,傳到這裡來,已經十分微弱了,可這裡很快就有了動靜,一聲綿長的號角聲響起,船動了。

  此時,定海縣的船隊已經被人圍上了。

  是五艘戰船,不知從何處冒出來。船上沒有旗子,船上之人所穿的衣裳顏色混雜,從表面上根本看不出詳細。

  且這些人出手極為狠辣,什麼都不說上來就是打,哪怕是海盜船,都沒有如此這般行事的。

  戰船在經過短暫的停頓,很快就迎面而上,貨船上卻是陣陣混亂。炮聲中,有號角聲響起,卻是沒人當回事。即使岸上收到消息,等趕過來這夥人早就劫了貨撤退了。

  炮聲隆隆,海戰不同於陸地,兩兵沒辦法直面接觸,自打火器被大面積普及海船後,幾乎海戰都是以火炮作為兩兵交接。

  甲班上,衛所的兵士帶著民壯團的人,不停地調換著桅杆上的船帆,舵手瘋狂地旋轉著船舵,藉以躲避對面砸來的炮彈。

  這些炮彈都是實心鐵彈,一旦落在船上,就會引起很大損傷。或是船被砸個窟窿,或者變成絞肉機絞殺著兵卒,看似一顆不大的鐵球飛射過來,經常是人神皆避,不然就是胳膊腿兒齊飛的下場。

  在最靠後方的一艘戰船上,指揮室中,賀指揮使拿著千里眼看著前方。

  這次本不用他親自出面,無奈他恨定海至深,定要親眼看見他們全盤覆滅的下場,才能一解他心中鬱氣。

  「大人,這些人打算跑。」

  「圍上去。」

  對方會跑並不出賀指揮使的意料,敵眾我寡,此時不跑更待何時。

  可是很快就有消息遞上來。

  「大人,他們分頭跑了。這定海衛的人膽小至極,似乎打算扔下貨船自己跑。」

  戰船不同貨船,貨船因為運了貨,吃水深行不快,可戰船就不一樣了,孑然一身,真加起速來,可比貨船快得多。

  海面上的動靜,自然被納入賀指揮使眼底,他得意地哈哈一笑:「一群孬種!留兩艘船拿下貨船,咱們追上去,這次定要將他們打殘了,讓他們敢跟老子鬥!」

  「是。」

  說起來容易,其實並沒有這麼簡單。

  兩艘貨船上的人也不想坐以待斃,依舊以最快的航行速度往前行駛著。這掌舵之人似乎非常慌張,竟是和戰船背道而行,只圖先逃離這裡,並不看路。

  而兩艘戰船早就跑得只剩了個背影。

  郭巨衛的戰船分出三艘去分別追擊那兩艘戰船,這邊留下兩艘戰船緩緩向貨船靠近。

  貨船見這偷襲的戰船越靠越近,也放出幾炮予以示威。

  現如今貨船上一般都裝有佛郎機炮,不過火力並不大,畢竟貨船的主要功能還是運貨。

  就在這兩艘戰船對著貨船露出猙獰的微笑時,海面上突然出現一隊戰船,數量極多,雲帆遮天,蔽日而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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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 01:25:07 |只看該作者
卷四 海上風雲顯崢嶸 第一百八十一章

  率先看到這隊戰船的旗手,使勁的揮舞著手中的各色旗子,下方的鼓手也擂響了巨鼓,鼓點急促,意味著敵襲。

  本來坐在指揮艙中,等著拿下貨船,好跟指揮使大人請功的周百戶,當即就愣住了。

  甲板上腳步淩亂,嗵嗵嗵踩得人心慌意亂。

  隨著一個腳步聲急促響起,有人衝進指揮艙報道:「大人,船,很多船!」

  其實不用屬下稟報,周百戶早已起身衝到窗前。這第三層指揮艙視線極為開闊,可以鳥瞰整個海面,就見在他們船後方不到一海里的地方,浩浩蕩蕩行來一隊戰船。

  正中的是兩艘中型的烏艚船,其四周擁簇著一些小型船隻,這些船種類雜亂,反正周百戶就從其中看見了鷹船、網梭船、沙船等,還有幾艘怪模怪樣的明輪船。

  周百戶當即就笑了,這哪裡是什麼艦隊,明明就是不知從哪兒拉來了一些漁船充數。只是因為數量多,乍一看去,有些駭人罷了。

  「大驚小怪什麼!這些烏合之眾也值得你嚇成這樣!」他一面罵道,一面將手中的千里眼扔給屬下。

  果然那名兵卒看了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屬下也是聽了示警,還以為是有敵襲。」

  作為觀察海面並負責傳達各項指令的旗手和鼓手,他們發現敵情自然是要示警,只是礙於用鼓點和旗子,所以只能表達簡單的意思罷了。

  不過這麼多船也足以讓人慎重,蟻多咬死象,亂拳打死老師傅這種事,也不是沒有在戰場發生過。

  周百戶很快就有了指令,讓屬下和另一艘戰船上的人聯繫,一艘對付貨船,另一艘則是迎敵。

  他並不懼怕這支船隊,且不提這些船隻是一群烏合之眾,只憑他座下的這艘戰船是大型戰船,其上配備了十幾口佛朗機炮,就足夠將對面這些船碾軋成渣了。

  再說了他還有同伴,另一艘戰船完全可以拿下貨船後,再來幫他。

  ……

  定海的戰船上,還是那件指揮艙,謝三看見對面兩艘戰船,船舷上黑洞洞的、一眼一眼的炮口,有些頭皮發麻道:「你真想好了,咱們的火力不如他們。」

  薛庭儴有些煩了:「都這種時候了,還有什麼想好沒想好的?難道眼睜睜給人搶?」

  「那貨船上並沒有貨。」

  不過是誘敵之計。

  「躲了這一次,難道沒有下一次?」

  謝三語塞。

  他再是善於玩弄人心縱橫商場又如何,來到這一片茫茫的大海上,兩軍對壘,頃刻就會有炮彈轟來,若是輸了丟得就是性命,所以即使素來穩重如他,也不禁心亂如麻。

  「即使真贏了,難道你真要……」

  他下面的話被薛庭儴打斷:「別說了,來了。」

  謝三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果然見那巨大高聳的戰船已經向這邊行來了。

  薛庭儴已去了窗前,面色如常,但面頰卻是抽搐了兩下,後槽牙緊緊咬著,目光如炬地看著那艘戰船,充滿了勢在必得的光芒。

  「你祈禱我贏,也必須贏,要不然咱們都得死。」

  隨著一陣急促的鼓點響起,薛庭儴平生第一場海戰正式拉開。

  雖是如今的海船上大多都配了火器,可礙於風向和距離,其實火炮的準頭有限。

  而但凡能稱之為是戰船的,都是經過特殊工藝,露在水平線以上的船體,都不是整塊船板,而是由很多塊兒搭組而成。其上又包裹了鐵皮用以防護,並隨船配備有船工,隨時破損了及時更換。

  所以指望著幾炮就把一艘戰船打沉,十分困難。

  在當下,一般海戰大多都是這種模式,先是遠距離互相炮轟,藉以炮彈的威力打毀對方的風帆,及敵對之船的炮臺和炮手,再是兩船接舷,上人肉搏。

  很顯然,對方的戰船是打著這個目的,迎面上來後,就聽見炮聲響了。

  船上所有的兵卒和船工都繃緊了頭皮,他們除了聽著鼓點和看旗子各司其職外,根本看不到對面的情形。

  急促的鼓點接二連三響起,船頭船尾的舵手緊緊地握緊了船舵,負責風帆的船手也牢牢抓緊手中的粗繩,隨時聽命更改船的方向。

  只聽到炮響,卻並未感覺到船的震動,隱隱聽見落水聲,這代表對方打空了。同時,這邊的炮手已裝填好炮彈,只待命令後,便隨時可點燃放出。

  薛庭儴已經不顧自己的安危來到瞭望臺上,這裡是整個戰船視線最開闊也是最高的位置。

  這個位置是旗手的。

  能充當旗手的人,都是精通海戰的老士卒,至少能做到即使主將未發出號令,也能暫時統領全域。

  旗手有五人,一正一副,另還有三人候補。

  薛庭儴緊緊盯著對面戰船,在對方船體終於達到最佳射擊距離時,他揮了下手。

  很快主旗手便揮動了手中的兩面旗幟,跟著位於下方不遠處的戰鼓響起。等鼓聲傳入耳中,位於左船舷的第三第四兩個炮眼噴射出暗紅色的炮彈。

  對方戰船並不是靜止不動的,而是和這邊戰船一樣,走著之字形。這是海戰中兩軍對壘的必要精通,隨時可以調整著船的方向用以攻擊,也是為了躲避。

  大船有大船的優勢,同樣也有弊端,最大的弊端就是,你打對方是大炮打蚊子,而別人打你,打擊面就要廣得多。

  所以郭巨衛的戰船中了兩炮。

  可惜這兩炮準頭不行,既沒打中風帆,也沒砸中炮臺。一枚砸中了對方船體,讓其借著水的浮力晃動了一下,還有一個砸在了甲板上,在甲板上引起一陣混亂。

  還沒等這陣混亂平復,又是兩炮擊中西側的甲板,卻是另一艘定海的戰船也發動了進攻。

  ……

  在經過起初的交火後,此時海面上的情形亂成一片。

  定海的兩艘戰船呈夾擊之態,卻又不近戰,只是不遠不近的騷擾著郭巨衛的船。其實還是以躲為主,一面躲一面跑。若是郭巨衛的船追上來,被追的負責跑,後面的那個則集中開火。

  郭巨衛扭頭再去打後方開火的戰船,則跑的那個又調轉回頭襲擊。定海的船似乎並沒有想和對方接舷的打算,似乎就想消耗對方的炮彈。

  就這麼來往了幾個回合,明顯能看出郭巨衛的戰船已經暴走了。

  「打,給我狠狠地打!」

  一陣無差別左右轟擊後,周百戶終於冷靜下來,命道:「盯準一個,強行接舷。」

  可此時已經晚了,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那些一直遊蕩在遠處不敢靠近的小型船,已經悄無聲息地靠上來了。

  這些船形體細長,最前方安著尖銳鐵撞角,以飛射之態撞上郭巨衛的戰船,宛如一根根釘子紮在上頭。在撞上後,就見船的後半部分旋即脫離,隨著後船的遁離,一連串爆炸聲後,卻是前船已燃起熊熊大火。

  此船正是連環船,形似一船實為二船,專門用來突襲大船的。

  因為這次襲擊,郭巨衛的船上已經亂了,各處都在叫著船漏了,喊著船工去修補,可這般多的創口,又哪裡是能修補的過來的。

  同時,定海兩艘戰船的火炮又至,引起陣陣鬼哭狼嚎。

  趁著這片混亂,又有小船靠近,這次卻是貼近後便扔上鐵爪勾緊船舷。定海衛的兵卒手腳敏捷的靠著繩索攀上船,因為人數太多,而郭巨衛的船上已經亂了,所以他們幾乎沒受到任何阻撓。

  敵人未戰先亂,便是一面倒的局面。

  就在這之際,定海的兩艘戰船也靠近了。

  ……

  另一頭,郭巨衛的另一艘戰船幾乎和這邊是差不多的處境。

  兩艘貨船近乎逗弄似的在前面跑著,明明看著跑得不快,卻在戰船快要靠近,突然加速。

  跑得比兔子還快,儼然不像是上面裝滿了貨物。

  它們時而並行,時而分開行駛,時不時放上一炮騷擾,將人撩得火冒三丈,卻又礙於其上有大量貨物,彼方根本不敢開炮。

  就這麼一個追兩個跑,這三艘船漸漸駛離了這片海域,等郭巨衛的船反應過來有詐時已經晚了。

  定海衛的戰船已吞掉了他的同伴,氣勢洶洶而來。

  就在他們倉皇還擊的同時,那兩個被他們追得亂串的貨船突然大變臉,竟從小白兔變成了餓狼,火力之猛,竟然不下那兩艘貨船。

  他們這才發現,對方是扮豬吃老虎。

  ……

  就在這邊打得如火如荼的同時,定海被追擊的那兩艘戰船處境並不好。

  近乎被追得落荒而逃,且船上濃煙彌漫,顯然是受創不輕。唯一值得慶倖的是,因為他們是順風而行,有著風的助力,跑得比平時更為迅捷。

  隨著幾聲炮響,船體一陣劇烈的晃動,甲板上的兵卒被甩得飛起又跌落。有慘叫聲,有嘶喊聲,宛如一片人間煉獄。

  「大人,咱們的船漏了好幾處,船工已經修補不過來了。」一個滿臉黑灰的兵卒急急稟報。

  耿千戶攥緊拳頭,沉聲道:「別慌,咱們船上有備用船,且薛大人說了,他很快就會來接應咱們。」

  「可是……」

  「別可是了,去下令,全速前進,往那處走。等把他們引到那個地方,咱們就算是贏了。」

  兵卒狠狠一點頭,調頭就跑了。

  ……

  緊隨在其後不遠處的兩艘船,宛如貓戲老鼠似的在後面吊著。

  其實前面的船已經慢了下來,以他們的速度完全可以追上,可惜到了此時,竟沒太急切想追上對方的心。

  「大人我還沒看過船是怎麼沉海的,這破船倒是挺頑抗,都破成這樣了,竟然就是不沉。」一個年輕的武將唾駡道。

  他身邊一個兵士小心的陪著笑:「大人,您放心,咱們再來兩炮,它鐵定沉。」

  另一個面容沉穩的兵士插言:「大人,指揮使大人獨自率人去追擊另一艘戰船,咱們是不是速戰速決,也免得……」

  他的話被一旁滿臉阿諛的兵士打斷了:「指揮使大人英明神武,海威號又是咱們衛所首屈一指的戰船,對付小小的一艘戰船,無疑是大炮打蚊子,輕而易舉的事,你少在這裡說些敗興的話。」

  很顯然這個年輕的武將是比較贊同這個說法的,就見他點頭道:「難得指揮使大人有興致,咱們可別敗了他的興。最近大人滿腹怒火,下面人人自危,讓大人發洩發洩,也免得都將火發在我們頭上。」

  這話倒是實話,隨著舟山那邊日漸清冷,賀維已經多日沒什麼好臉色了。他本就是個脾氣暴躁的,最近郭巨衛的人沒少吃他排頭。

  百戶大人都說話了,小小的一個總旗自然只有聽著的份兒。就在那個善於奉承的兵士指著前方不遠處又受了一炮的船,正對著年輕武將說著討喜話的時候,船體突然一陣劇烈的震動。

  難道是中炮了?可什麼樣的炮能引起如此大的震動?

  年輕武將正打算讓人去詢問,一個兵卒跌跌撞撞地衝進指揮艙,稟道:「大人,大人,咱們的船觸礁了!」

  這話讓人下意識不信,大人上前一腳將此人踹翻在地,罵道:「觸你娘的礁,這地方哪兒來的礁?」

  可是這裡沒礁石,不代表沒有其他東西,要知道以前這一片可是被人用巨石沉船給填上了。因為航道被填,所以這裡一直荒無人煙,也就是被定海衛的那些人掘開了,這片才有來往商船經過。

  填上?掘開?定海衛?

  就在年輕武將臉色怔忪之際,那兵卒哭喪著臉道:「真是觸礁了,因為缺口太大,船工根本修補不及,陳總旗讓屬下告知您,隨時做好棄船的準備。」

  ……

  綴在這艘船身後不遠處的一艘戰船上,同樣還是指揮艙裡,兩個總旗正在小聲交談。

  「趙百戶那邊怎麼停下了?」

  「難道是趙百戶不想追了,這個功勞想讓給咱們?」

  坐在不遠處喝茶的一個中年武將,笑道:「趙百戶年輕氣盛,你們就別拿他打趣了。」

  「可那邊船真的停下了。」有人小聲道。

  「哦?」孫百戶放下茶盞,來到窗前,當即有人恭敬地奉上千里眼。

  孫百戶接過來往那邊看著,透過小小的一方視線,只能看到甲板上士兵面色倉皇,奔來跑去的,難道是發生了什麼事?

  「靠近了去看看。」孫百戶凝重道。

  接了命令,當即有人下去吩咐,隨著一陣鼓點響起,代表著全速前進。

  就在用肉眼就能看到這艘船靠近時,對面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號角聲。可惜這號角意思不明,讓人摸不著頭腦。

  旗手正瘋狂地向這邊揮舞著旗語,孫百戶一字一句地讀:「不要靠近,有暗礁。」

  隨著他的話,突然船體一陣劇烈的震動,指揮艙中所有人的臉都白了。

  ……

  在距這裡十海里的地方,海威號終於追上定海的戰船。

  經過一番交戰後,兩船接舷,郭巨衛的人成功登船。

  被人圍攻的一位百戶大聲唾駡:「賀維,你身為朝廷命官,竟光天化日之下襲擊同司的軍官,這趟回去我定會稟明都指揮使,看你有何顏面立於世。」

  此言引起陣陣諷笑,郭巨衛的兵卒都是滿臉嘲諷,身穿著黑面紅裡披風的賀指揮使被一群屬下擁簇走來,笑得猙獰:「那也得你能回去才成。」

  「難道你——」此人一陣驚駭,正想說什麼,就聽賀指揮使道:「我們圍剿的是倭寇,可不是同司軍官。」

  隨著他此言落下,那位百戶一陣慘嚎,卻是倒地斃命了。

  眼見百戶大人都被殺了,定海衛的人當即陷入群龍無首的境地,頓時有人扔了手中的兵器求饒,可惜迎來的卻是絲毫不留情的屠刀。

  見此,也沒人想求饒了,都知曉今日是必死之戰。

  既然如此,拉一個墊背不賠,多殺一個是血賺,都是拼了命的打法。

  就在這時,一陣號角聲遠遠傳來。

  賀指揮使抬頭眺望,就見海面線上一字排開行來無數戰船,而正中的一艘船正是郭巨衛的戰船。

  他一把搶過屬下手中的千里眼看過去,正好對上船頭上迎風佇立之人。

  此人面容斯文,穿一身半舊青袍,海風吹得其大袖翻飛,說不出的飄然之意,卻與當下這種場景完全不符。對方嘴角含笑,似乎知道他正在看自己,突然舉起手,對著頸子一劃而過。

  「輪到你了。」

  明明對方只是嘴唇微微開合,賀指揮使卻是讀懂了這句話。

  他的臉當場陰了下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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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海上風雲顯崢嶸 第一百八十二章

  郭巨衛的每艘戰船,賀指揮使都認識,自是一眼就認出薛庭儴腳下的那艘船是胡百戶所率的戰船。

  也正是方才被留下接管貨船的兩艘戰船之一。

  這麼說來,這薛庭儴是耍了一招誘敵之計,定海的兩艘戰船棄貨船逃遁,其實都是故意誘敵,他定是暗中藏了餘力,順勢埋伏了郭巨衛的戰船。

  只是以定海衛的實力,怎麼可能打下他們的戰船?還有另外分出去追擊那艘戰船的人怎麼還沒回來?是發生了什麼事,還是因故有所延誤?

  一時間,萬千思緒劃過賀指揮使的腦海。

  不過他並不慌張,只要趙百戶和孫百戶所率的戰船可以迅速回航,鹿死誰手還說不定。

  可是很快他就變了臉色,因為他看到對面船頭被推上來兩個人,正是趙百戶和孫百戶。

  這兩人模樣十分狼狽,在確定船沒辦法修補,甚至漸漸下沉,他們就帶著人棄船逃離。一般每艘大戰船上都會備有若干小型戰船,正好派上用場。

  場面如何混亂且不提,偏偏就在他們登船準備離開的時候,方才那艘被他們追得落荒而逃的戰船竟然返回了,借著大船的衝勢打散了他們的隊伍,並放下小船對他們進行收割。

  結果自是不必說,兩艘戰船上的兵卒大半數被俘。他們估計到死都不明白,自己所在的船隻是怎麼就觸礁了。

  殊不知薛庭儴當初掘海時就留了一手,這片海域其下有數處藏了暗礁。尤其是這片海域,正是當初他帶著人掘海時,用來堆放那些巨石的地處,海面之下有深有淺,不是熟知地形的人,恐怕來了後會和郭巨衛的人是同樣的下場。

  耿千戶帶領的戰船哪裡是逃,是將他們帶入了萬丈深淵!

  之後,薛庭儴照事先約定來接應耿千戶,雙方匯合後,便一起回援最後這條船。

  其實整個計謀並不難猜測,不過是示敵以弱,誘敵深入,以點擊破,圍魏救趙。薛庭儴這一整齣可以說是將三十六計玩出了花,也是實力不夠,只能絞盡腦汁。

  看似說得簡單,實則膽識、謀略、運氣缺一不可。

  幸好的是,被他幹成了。

  一直到此時,謝三都還有些回不過來神,目光連連徘徊在佇立在船頭的薛庭儴的背影上。

  此時薛庭儴,正通過旗手向對面喊話:「放棄抵抗,留爾等一命。」

  旗手雙手拿了四五面各色小旗,舞得像似開了花,向那邊打著旗語。

  那邊很快就給了回復:「妄想!」

  薛庭儴哂然一笑,摸了摸鼻子,這邊回應的是一炮轟了過去。

  也是負責炮臺的炮手運氣好,這一炮本是示威,誰曾想卻是正好砸在海威號的桅杆上,就見那高聳入雲的桅杆緩緩倒了下來。

  海威號甲板上的兵卒哭爹喊娘到處奔躲,桅杆的傾斜使戰船小幅度在海面上晃悠了著。

  薛庭儴一陣牙酸,斥道:「誰讓你們打這麼準的,這船現如今是老爺我的,打壞了不用修?」

  旁邊站著的幾個兵卒俱是訕訕,肩膀上裹著白布的耿千戶苦笑。

  薛知縣不愧是薛知縣,到了現在這種時候還不忘往懷裡撈好處。可經此一役,耿千戶已一改早先對薛庭儴的態度,讓他來看此子做個文官真是虧了,明明是個兵法奇才。

  耿千戶作為沿海衛所統帥,自然熟知海戰。

  海上打仗不同陸地,沒有地形可以借,兩軍在海面上正面相對,戰法和行軍佈陣對整個戰局影響微乎其微,拼的不過是彼此的戰船和火力。可偏偏薛庭儴今天給他上了一課,讓他知曉海戰還可以這麼打。

  這場海戰對耿千戶影響至深,以至於讓他在未來成為一個非常出色的水師將才,憑藉著華夏傳承數千年的各種兵法結合,將那些膽敢進犯的夷人打得是落花流水,當然那也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

  說起來很複雜,一切不過發生在須臾之間,賀指揮使眼睜睜的看著海威號的桅杆砸了下來。

  兩船離得太近,恰巧那桅杆砸的就是他這個方向,他倒是想保持威嚴不想躲,可惜危急關頭求生欲還是站了上風。

  賀指揮使一身武藝還是不錯的,不然也坐不上這個位置。雖是近多年來荒廢了,到底身體的記憶還在,他一個懶驢打滾就滾了出去,再是往旁邊一竄,就逃離那片區域。

  等他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巨響,鬆了口氣站起來,就發現一旁的兵卒都盯著他看。

  他轉身去看,才發現那根桅杆並沒有砸下來,而是懸懸地卡在半空中,正好被對面船隻和海威號的船舷給頂住了。

  也就說他逃竄的毫無意義!?同時他也想起方才自己是以什麼樣的姿勢逃過的,老臉頓時紫紅起來。

  只差鬚髮皆豎,他咆哮著:「看什麼看!」

  他的屬下們俱皆低下頭,可不遠處卻是傳來陣陣大笑聲。

  明明隔得距離不近,可因為那邊船太多,人也太多,笑聲竟是彙聚成一股聲浪,驚得天上盤旋的海鳥一哄而散。

  尤其是站在船頭的那個年輕男子,一面砸著船舷,一面捂著肚子笑著。

  薛庭儴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對身邊人說:「對那邊說,這老驢打滾打得不錯。」

  這麼複雜的旗語,旗手可打不出來。

  不過也不是沒有辦法解決,下面人估計也是想打擊對面的軍心氣勢,很快就進行了一通傳話。

  不多時,海面上就上演了這麼一齣奇景。

  二十多艘戰船上,船舷處都站滿了人,這些人舉手在嘴邊,做擴音狀,同時大喊:「我們大人說了,這老驢打滾打得不錯。」

  這些聲音比之前更為洪亮,聚成了一道洪流,響徹整個海面。

  因為處在聲浪中,很多人在一瞬間都有些耳鳴,依稀似乎聽見有回音,那回音傳得很遠,在海面上飄過來蕩過去。

  薛庭儴聽到這聲音,先是錯愕,旋即一笑,看向對面。

  ……

  「我們大人說了,這老驢打滾打得不錯!」

  這話能是說誰的,賀指揮使連額上的青筋都爆出來了。他發出一陣咆哮,低吼道:「豎子猖狂,豎子猖狂!」

  可惜他聲音太小,那邊還有聲浪傳來,將他淹沒在洪流之中。

  「你們都是死的,你們都是死的,對那邊說,對那邊說啊!」

  他衝進人群就是一陣拳打腳踢,被他拳打腳踢的兵卒,耷拉著腦海小聲喊了句:「豎子猖狂!」

  「嘖嘖嘖,惱羞成怒了?惱羞成怒你也別打罵下屬啊,人家跟著你扮倭寇扮得可不容易,提著腦袋幹活兒呢,瞧瞧你是做什麼!」提著千里眼的薛庭儴,又是一陣調侃。

  他身邊的兵卒眼睛一亮,興奮得又去傳話了。

  不多時,這些話就被原樣照搬傳了過去,差點沒把賀指揮使給氣暈過去。

  劉千戶衝上去抱著他,大聲嘶喊:「大人,這會兒不是怒的時候,咱們怎麼辦?」

  「怎麼辦?老子跟他拼了!命各就各位,射擊放炮!」賀指揮使已經完全氣糊塗了。

  「大人,這不是在咱們的船上,海威號的主桅杆已經被打壞。他們人太多,船太多,打不過的,打不過……」

  「打不過?打不過……」也要打。

  剩下幾個字再度消聲,不是賀指揮使沒說,而是對面又放話了。

  「放棄抵抗,留爾等一命,否則就按倭寇處置了!」

  「大人你瞧瞧,軍心已散!就算這次輸了,只要咱們還能突圍,不愁大仇不能報!」劉千戶哭道。

  「軍心已散?」賀指揮使茫然地看向四周,郭巨衛的人大多都是惶惶不安,又或是滿臉茫然。

  輸了?

  五艘戰船,郭巨衛半數力量,他以為會像捏死螞蟻那樣,捏死定海的人,沒想到反倒是他被人打殘了。

  輸了等於死。

  這個死字,終於讓賀指揮使腦海清醒了過來,就好像一盆涼水從頭澆下。他感覺自己嘴很乾,嗓子也啞了:「去把定海的俘虜弄上來,這次能不能回去,就看這一遭了。」

  劉千戶先是一愣,旋即眼中亮了起來,連滾帶爬跑去張羅了。

  不多時,定海的一眾俘虜,均被帶了上來。

  本來按照賀維的性格,這些人是一個都不會放過,可惜方才定海的戰船出現,暫時打斷了這一切。

  幸虧被打斷了!到了此時此地,劉千戶竟有一種感激涕零感。

  這些俘虜受傷都不輕,也就只剩了半條命,此時被推搡到船頭上,東倒西歪地倒了一片。他們臉上黑黑紅紅的,黑的是灰,紅的是血,每個人都是衣衫襤褸。

  對面船上的人當即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這些人。

  方才的得意和喜悅,突然不翼而飛了,都是緊緊地抿著唇。

  其實這趟來,所有人都是抱了必死之心。不過薛大人說了,誰戰死了,定海縣管他全家老小一輩子。

  薛大人雖是貪財了點兒,但從來說到做到。都會怕,可事到臨頭反而不怕了,都知道在掙一線生機。

  會打仗難免會流血,之前因為趕著回援,所有人都顧不得去傷懷死掉的人。可如今,就在這個時候,他們的兄弟、同僚甚至友人,以這種方式出現,出現得讓人猝不及防。

  對面打著旗語:「放我們走。」

  言下之意很明顯,以人換人。

  耿千戶目眥欲裂地罵道:「賀維,老子跟你勢不兩立!」

  一起罵的還有很多人,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禁看向薛庭儴,嘴唇發乾的等待他的回答。

  薛庭儴對身邊人說了句話,很快船就動了,向那邊靠近。

  郭巨衛的人並沒有阻止,事實上到了此時此地,他們做什麼都是無用功。唯一的生路,就在定海的這些俘虜身上。

  「放我們走,我們就把這些人還給你們,否則魚死網破!」

  見船行到差不多離這裡五十米的地方,郭巨衛的人一面讓定海的船停下,一面喊道。

  定海的船停了下來。

  薛庭儴目色暗沉,有什麼東西在其中翻滾著:「我若是說不呢!」

  賀指揮使一個大步上前,推開正在喊話的兵卒,揚聲道:「除非你想看著你的手下死。」

  薛庭儴的眼睛看著他,先是怔忪,而後笑了起來:「你好像弄錯了一件事,他們不是我的手下,正確應該是說他們是耿千戶的手下。」

  劉千戶在一旁插言:「難道耿千戶手下,就不是你們的人?方才我見薛知縣好像挺悲天憐憫,關愛手下,怎麼方才說我們指揮使是一張臉,如今又換了一張臉。」他說得義憤填膺,好像薛庭儴是什麼十惡不赦之人。

  聞言,薛庭儴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臉,才又道:「那你覺得我應該是什麼臉,我的臉很好,就在我臉上。」

  他收回自己的手,似乎失去耐心:「少跟我扯些有的沒有的,我就不信我落在你們手裡,你們就能讓人用幾個人就把我換走,都一把大歲數了,怎生都如此天真!」

  這唾駡來得猝不及防,但話糙理不糙。若是今日雙方處境互換,賀指揮使才不會為了幾個屬下,就放掉自己恨不得除之後快之人。

  也因此,對面本來準備好的說辭,竟是罵不出來,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就在這時,薛庭儴突然又說話了:「不想跟你們這些蠢人說話,說多了降低老爺我的智商。耿千戶,那是你手下,今天你是主將,怎麼決定還是由你來吧。」

  這一幕讓人所有人的回不過來神,包括耿千戶。

  這人是怎麼了,難道打算甩鍋?

  除了無恥地甩鍋,不做他想!

  威風被他耍了,現在面臨這種不管不顧註定失了人心,管了顧了一腔辛苦付之東流的為難場面,他十分滑頭的把這個鍋扔給了耿千戶。

  耿千戶若是識大局,不管那些俘虜,失掉人心的是他。不識大局——以耿千戶的性子,也不可能不識大局。

  可這會兒沒人顧得去罵薛庭儴,目光都焦距在耿千戶身上。

  耿千戶面容十分複雜,依稀還殘留了些猝不及防的錯愕。

  「我……」

  「大人,別管我們了,我們都是傷了殘了的,即使回去,以後也派不上大作用。」俘虜中,突然有個人道。

  「是啊,大人,不怕死的兄弟們已經死了,我們這些都是怕死的。可就算是怕死,沒道理讓今日犧牲的人都白犧牲了,所以別管我們了。」

  「大人,別管我們了……」

  郭巨衛的人沒料到這些俘虜會這麼說,錯愕之後就有人失控地衝上去對他們拳打腳踢。沒人躲,都是滿臉死灰,毫不在乎。

  這一幕讓定海衛的人看得目眥欲裂,有人咆哮:「你們這些王八蛋,老子等下要將你們挫骨揚灰。」

  「殺了這些王八蛋!」

  「挫骨揚灰那也得等我把他們都殺了再說!」對面有人還擊道。

  場上一時亂得不可開交,兩方隔著船互相對罵著。

  耿千戶的臉上閃過愧疚、惆悵等等表情,最終這一切化為一抹狠絕與勢要報仇的決心。

  他抬起手,場上突然變得很安靜,一切都在千鈞一髮。

  不遠處的謝三,歎了口氣,閉上眼睛。

  這時,突然有人說話了。

  「行了行了,搞什麼生死離別,好像本官多麼不近人情。要讓本官放掉你們也行,拿銀子來贖。」

  卻是薛庭儴走上前來,而後面兩句話他是對郭巨的人說的。

  他一副賣菜小販似的喊價道:「卒子五百,小旗一千,總旗兩千。總旗以上拿火器和戰船換,一個百戶換五門佛朗機炮,千戶拿紅夷大炮或者戰船來換。至於指揮使嘛,這個可不能便宜了,我要五艘戰船。」

  「你怎麼不去搶!」劉千戶詫異道。

  這一次反倒是賀指揮使十分冷靜,他目光沉沉地看著薛庭儴,道:「跟他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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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海上風雲顯崢嶸 第一百八十三章

  「大人!」劉千戶詫異道。

  銀子也就罷,郭巨衛如今能動用的戰船也不過只有十艘,因為有這些戰船,郭巨衛才能叱吒浙江沿海一帶,占了當地所有與夷商的生意。

  要知道並不是沒有其他臨海的地方與他們做同樣的生意,可能被打壓的,俱都被打壓了;不好打壓的,也被他們用了今日同樣的流氓手段碾軋成渣。

  這是他們的根本!也是郭巨衛的根本!

  若是失了這些船,一時半會兒即使有銀子也沒辦法支撐起生意,衛所倒是無所謂,可上面如何交代,恐怕他和賀指揮使即使回去了,也是吃不了兜著走。

  很顯然,眼前沒有給他們選擇的餘地,捨不得東西就是丟命。命和東西相比,自然是命重要,所以劉千戶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地垂下頭。

  至於定海這邊的眾人,也是驚疑不定。

  到底耿千戶對放棄手下依舊內心掙扎,而薛庭儴又是主持這次戰事的主將,見耿千戶不說話,其他人自然也沒什麼可說的。

  唯獨謝三不知出於何種原因,也鬆了口氣。

  事情就這麼定下了,對於交易數額,雙方又進行了一場爭論。

  郭巨這邊嫌棄薛庭儴獅子大開口,薛庭儴嫌棄對方小氣。一番你來我往後,那些小兵小將們被還價至五萬兩銀子,又定下以十五門佛朗機炮,兩門紅夷大炮的價錢,交換那幾個百戶和劉千戶。

  至於賀指揮使的價格,薛庭儴卻是咬死了不丟,少一艘戰船都不行。

  雙方說起來也都是堂堂的朝廷命官,竟宛如菜市買菜一般討價還價,真讓人不得不感歎世風日下。

  而劉千戶收起擔憂之心,竟爆發了罕見的砍價天賦,就是為了多少給衛所挽回一些損失。最後還是薛庭儴一句『換就換,不換拉倒』之言,止住了對面的說辭。

  價錢定下,就是怎麼交易了,薛庭儴倒也乾脆,放劉千戶回去置辦這些贖金。至於賀指揮使和其他人,還是留下當人質。

  交易地點就定在雙嶼灣,期限為三天。

  薛庭儴派了人送劉千戶回去,自己則帶著這些戰利品浩浩蕩蕩的回去。

  等到了定海時,賀指揮使卻怎麼也不願下船,薛庭儴當然知道他為何不下船,索性便由著他。

  一晃三日過去,這三日郭巨衛的人都十分老實,什麼妖蛾子都沒敢鬧出。也是薛庭儴太苛刻,竟是只給水不給飯,就這麼餓了三日,估計鐵打的都受不住。尤其之前又戰了那麼一場,所有人都是精疲力盡。

  到了約定的時間,劉千戶果然帶著東西來了。

  一共五艘戰船,遠遠看去就威風霸氣,可到了交接之時,薛庭儴卻小氣巴拉地命定海的船工上船檢查。

  他這是不信郭巨衛的人,怕他們暗中搗鬼。

  這一切放在劉千戶眼裡,自是慶倖之前他回去後,被其他幾個千戶慫恿暗中做點手腳,他卻是力排眾議否決了這些的睿智。

  檢查整整持續了大半個上午,郭巨衛並沒有做什麼手腳,唯獨就是這幾艘威風凜凜的戰船,就光是個空殼子,除了許諾定海的那些火器外,其他火器都被拆除了。

  這一切並不出薛庭儴所料,若是換做他,答應的是船,自然就只給船。這也是為何他之前要了那麼多火器的主要原因,再加上之前他從幾艘戰船上卸掉的那些火炮,足夠裝備這幾艘戰船了。

  值得一提的是,之前薛庭儴從郭巨衛繳獲回來的戰利品,除了兩艘戰船絲毫無損,有一艘報廢了,還有兩艘沉了。

  不過沉了的地點他們已經記下了,只待日後再行打撈,反正都在定海的範圍內,料那郭巨衛也不敢再來。

  薛庭儴信守承諾的放走了郭巨衛的人,事情暫時告一段落,可任誰都清楚雙方的梁子這是結大了。

  接下來的日子裡,薛庭儴又陷入一片忙碌之中。

  重中之重就是撫恤這一次犧牲的兵卒和民壯。辦完這一切後,他也並未閑下,包括謝三和耿千戶都是忙碌至極,一個自然是挖牆腳不作他想,另一個則是忙著訓練新兵民壯。

  薛庭儴專門把謝三給派了出去,讓他出面將在舟山島做生意的那群商人都拉到定海來。謝三是當地人,謝家在當地薄有聲望,方方面面自然都能搭上話。

  事情進行的非常順利,也是郭巨衛受創太重,失了戰船,等於失去了一道防護的屏障。郭巨衛倒也膽戰心驚地弄了幾艘小戰船,裝模作樣,招搖過市,可惜薛庭儴是個陰損的,隔上十天半月便讓人開著戰船,也不掛旗子,佯裝倭寇去劫上一票。

  讓郭巨衛有苦道不出,明知道對方是誰,卻還要保持緘默。如此這般下來自然影響了生意,眼見來此做生意的商人都跑了,賀指揮使除了恨得咬牙切齒,也拿定海沒辦法。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定海縣也是越來越繁榮,如今浙江一帶的大豪商們幾乎沒人不知道這處。

  見一個小小的縣就敢如此張揚跋扈,只當其背後當權之人,自然蜂擁而至,而薛庭儴每月光指著收貨物保管費,就能進賬不少,說是日進斗金也不為過。

  這期間招兒回來了一趟,卻是只待了幾日,並沒有多留。

  她自然也知曉了她走後發生的事,也看出薛庭儴忙碌背後的寓意所在,同時也是有一種莫名的緊迫感鞭策著她。

  一切都在往更好的一面發展,可就在這時候偏偏出了場事。

  其實這場事在薛庭儴預料之中,只是沒想到姓賀的如此沉不住氣,來得這麼快。

  這日,乃是定海縣的放告日。

  薛庭儴雖平時不管衙門裡的事,可刑名歷來是地方要務,所以哪怕是再忙,放告日的時候他也會升堂的。

  所謂放告日,便是老百姓詞訟之日。大昌有律法規定,非是大案要案,一般只有放告日的時候,衙門才會受理詞訟,每逢三六九都是放告日。

  現如今定海縣的治安很好,說是路不拾遺也不為過。能鬧上衙門的,除了一些人命案,就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例如你借了我銀子不還,或者我偷了你的雞什麼的。

  每逢碰到這樣的案子,薛庭儴就是啼笑皆非,卻也不得不來斷上一斷。

  大堂外的月臺前站了十多個百姓,俱是等著放告日來告狀的。

  大堂裡,薛庭儴正在審一個父告子案。

  大昌以孝治天下,孝道乃是國本,父告子不孝,又是一件極為嚴重之事。輕則羈押流放,重則丟了功名,哪怕是丟了性命也不再少數。

  所以別看這案子不起眼,實則得慎重視之。

  而今日也不是子不孝,父才來告。

  那告兒子不孝的老漢一上來倒也裝模作樣的哭,說兒子不孝順,不願意奉養親爹。實則薛庭儴目光如炬,早就看出端倪。

  之後幾經盤問,這老漢就露了餡。

  其實和全天下父母偏心的事情是一樣的,這老漢也是偏心一個兒子,不過他偏心的不是長子,而是幼子,而被他告的兒子是他第三個兒子。

  認真來說這個兒子已經不算是他兒子了,十年前因其家貧將三子過繼給了無子堂弟。那時三子尚且年幼,這些年也是那堂弟家將其撫育成人,並為其娶妻生子的。本想父慈子孝倒也是一樁美事,誰曾想那堂弟夫婦二人命薄先後去世,只留下嗣子一家和一份不薄的家業。

  這份不薄的家業自是對鄉下人而言,三子悲痛欲絕,幫養父母辦完了喪事,事情似乎結束了。逝者已矣,活人總要繼續過日子的,哪知這親生父母卻找上了門。

  親爹親娘先是曉之以理,以養父母去世,當初也不是真心想將兒子送給別人養的理由,勸兒子回了家來。

  這三兒子自然不願,總而言之期間因為此事發生了很多事,更是讓三子悲憤親爹想借著勸他回家,實則是想謀奪養父母的家產。

  事情在當地鬧得很是沸沸揚揚,到底親爹是長,家裡也確實不好過,村裡的族老和鄉親們都是勸和不勸分。

  可這三子確實難得有主見,硬是咬著不鬆口,才會有今日這出父告子不孝。

  「你本是將親子過繼給他人,既然過繼了,又為何堅持要將兒子要回,你置你那信任你的堂弟為何地?你堂弟含辛茹苦將子養大,你坐享其成事後反悔,既然反悔,為何早不反悔,偏偏等到你堂弟死去後反悔,你這是欺負死人不能說話!」

  「大人,小民不敢!」

  那老漢哪裡會料到縣太爺會是這麼說,孝乃是國策,任誰都不敢宣揚不孝是對的,縣太爺掌教化民眾,為了避免影響民風,一般都是選擇的一刀切的辦法,但凡有長者告晚輩,都是一告一個準。

  不過這老漢可不懂這些,他只知道父告子是大罪,只要爹出面告兒子,兒子便要坐大牢,誰曾想這縣太爺倒是與人不一樣。

  「怎麼?你對本官所言不服?」

  「小民不敢,小民不敢。」老漢嚇得趴伏在地,連連搖頭。

  薛庭儴臉上掛著冷笑,從案後站了起來:「何謂人義?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義,婦聽,長惠,幼順,君仁,臣忠。父慈方能子孝,你既不慈,何來要求子孝?!望你等都能秉持著人義,這樣才能家庭和睦。」

  最後這句他是看著外面月臺上的百姓說的,格外的語重心長,而那些圍觀的百姓俱是跪下賴,高呼聽受大人教誨。

  他們沒想到這樁鐵板釘釘的案子,竟會讓大人如此判。

  大人明察秋毫,不過是言語之間就洞悉了這老漢的私心,讓其真面目昭然若揭。本來外面還有不少百姓聽信了老漢之言,對那三子十分唾棄的,卻萬萬沒想到其中還有這般糾葛。

  等再度站起,幾個本就是家庭矛盾的人家當即決定不告了。不管是出於私心,還是出於羞愧,有這麼個火眼金睛的大人坐在上面,即使告上去,恐怕私心不能全,反倒會在大庭廣眾之下丟臉。

  還有的則是期間有所感悟,打算自己回家解決,都是一家人,又有什麼說不開的。

  而那老漢早就羞愧得低頭掩面離去,那被告的兒子則是跪在地上哭著高呼大人英明,顯然是心中積蓄太多的委屈。

  薛庭儴笑歎了口,正打算接著審下面個案子。

  就在這時,外面突然傳來陣陣腳步聲,這些腳步聲節奏一致,乍一聽去,還以為是來了千軍萬馬。

  薛庭儴面色凝重看過去,一個穿著盔甲的武將領著不少兵卒走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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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海上風雲顯崢嶸 第一百八十四章

  這武將頭戴紅纓鐵盔,穿山文甲,滿身威嚴。

  其後跟著的兵卒俱是戴大紅折上巾和肩巾,穿短罩甲,手裡拿著長矛和大刀。他們小跑進來,進來後就將四處給圍上了,引來月臺上的老百姓陣陣恐慌。

  周主簿在薛庭儴的眼神示意下,走上前詢問:「不知各位大人是?」

  這武將並沒有理他,而是轉身恭敬地看向大門處。果然又有一群人從門外走進來。為首的是一位穿青色白鷳補子官袍的中年人,他面頰消瘦而嚴肅,不苟言笑,眼皮有些下拉,走進來後目光便看向堂上的薛庭儴。

  此人乃是五品官,薛庭儴這知縣不過是七品,按理是要起身相迎的。

  薛庭儴從大案後走出,那武官也報明了來路:「我乃浙江海防兵備道下千戶,你們可以叫我王千戶,這位是浙江海防兵備道曹僉事曹大人。」

  這兵備道全稱『整飭兵備道』,乃是朝廷在邊疆及各省要地設置的整飭兵備的按察司分道,其主要任務是分理轄區軍務,監督管理地方軍隊和地方兵馬等。

  兵備官本身並無額定品階,皆隨其本身官銜,一般都是按察司副使或是僉事兼任。兵備官對下可節制地方衛所、監督當地官員,對上受督撫節制。

  其實用白話點講,就是這位曹僉事是專管浙江一帶海防要務的官員,但凡是和海扯上點兒關係,他都能管上一管。

  所以當周主簿聽說是專管海防兵備道的人,臉色當場就白了。

  「你就是定海縣知縣薛庭儴?」曹僉事道。

  薛庭儴慢悠悠地拱手行禮:「下官正是。」

  「給我拿了!」

  隨著一聲令下,旁邊的衛所兵卒便宛如餓狼撲食也似地湧了過來。

  周主簿急得滿頭大汗,從中攔著:「這是怎麼了,怎麼了?有話好好說啊。」

  此時大堂上的情形,也傳至樊縣丞和縣衙六房各處,樊縣丞帶著書吏和衙役們也匆匆趕來,跟著周主播一同在旁邊勸阻。

  「這位大人,你們這不分青紅皂白的,上來就要拿本縣主官,這在哪兒都說不過去啊。」

  「就是!憑什麼拿咱們大人。」比起樊縣丞和周主簿還講究點說話的方式,那些衙役們可就沒這麼客氣了,紛紛拿著水火棍上前阻撓。

  薛庭儴也冷笑著看著曹僉事:「還未問本官所犯何罪,竟勞動曹僉事曹大人親自來拿人?若是本官沒有弄錯,你兵備道督管的是軍務,即使有監察當地官員之權,也輪不到你來拿本官。」

  他這語氣分外不客氣,也因此曹僉事也一改方才肅色的模樣,面上帶著冷笑,眼神有些嘲諷地看著他:「就憑你通倭!」

  果然!

  也就只有通倭這一項罪名,能勞動按察使司下兵備道親自出手,也只有這樣才可以隨意押走一縣主官。

  要知道知縣雖小,卻是朝廷吏部派往地方,為了提防上下勾結,哪怕是節制知縣的知府,也只有參奏之權,而沒有隨意卸其官職以及羈押之權。

  有這項權利的只有主官一方民政的布政使,及巡撫和總督,可即使是布政使、總督和巡撫,也只能暫時停職,需得向朝廷請奏,方能摘其官帽。

  「通倭?可有證據?」

  似乎並不意外薛庭儴會如此說,曹僉事冷笑:「自然是有證據的,薛大人還是老老實實跟本官走,是時你自然能看到證據。」

  與此同時,王千戶也呵斥著縣衙其他人:「我勸爾等不要再試圖阻撓,否則就一併按通倭論罪,識相地速速退去,不然本官就不客氣了。」

  見此,樊縣丞他們都惶惶不安地看向薛庭儴。

  到了此時,薛庭儴反倒鎮定下來,轉身回到大案後坐下,慢吞吞地對曹僉事道:「若是曹大人拿不出證據,請恕本官不能跟你走。」

  「薛知縣,你敢無視按察使司?」

  「不不不,本官自然不敢無視按察使司,可曹僉事一拿不出證據,二也沒有上面簽發的羈押令,請恕本官不能輕易跟你走。」

  這話似乎提醒了樊縣丞,他當即按下心中的慌亂,上前說道:「曹僉事曹大人,羈押一縣主官,按規矩需得有布政使、巡撫、總督大人出面,即使沒幾位大人出面,也該有巡撫衙門、總督署或者蕃司衙門簽發的羈押令。」

  「我按察使司辦差,什麼時候需要巡撫衙門和總督署及蕃司衙門出面了?」曹僉事怒道。

  這話似乎讓薛庭儴抓到了把柄,他一派鎮定道:「按朝廷規制,羈押一縣主官只有巡撫衙門、總督署及蕃司衙門有此權利,當然本官也知道有些地方為了便宜行事,若是按察使司出面拿人也不是不可……」

  見對方軟了口,曹僉事當即就想說什麼,卻被薛庭儴打斷:「這樣吧,若是曹大人能拿出按察使司簽發的羈押令也可。」

  他露出十分無奈地笑容:「本官自打上任以來,得罪的官員無數,若是沒有上面簽發的羈押令,本官實在不能也不敢隨意跟你走。誰知道曹大人是不是本官對頭派來的,隨意給本官扣個通倭的名義,本官就這麼跟你們走了,若是路上出個什麼事,本官不是死了還要做個冤死鬼。」

  薛庭儴這些話看似玩笑,實則無不是意有所指。

  曹僉事面色難看地看著他,臉陰得能滴水:「薛知縣,你可想好對抗按察使司的命令是什麼下場!」

  「能有什麼下場?左不過本官就是個七品小縣令,若不然曹大人給本官降一降,降到八品也可。再不行也可奪了本官的烏紗帽,不過不是本官狂妄,這事恐怕曹僉事還辦不到,得上交去吏部。」

  「你——」

  曹僉事勃然大怒,可旋即他就收斂住了怒氣,而是半轉過身,一揮衣袖命道:「來啊,薛知縣公然對抗按察使司的命令,著令將他拿下。」他又對薛庭儴冷笑:「既然薛知縣敬酒不吃,那就別怪本官動武了。」

  隨著他的命令,那些衛所兵卒當即撲上去要去拿下薛庭儴。

  樊縣丞如大夢初醒,突然喝道:「還不快保護大人,這些人沒有公文,紅口白牙就想帶走大人,他們肯定有所陰謀,咱們一定不能讓他們得逞了。」

  「你們這些人到底想做什麼,公然來縣衙拿人,又拿不出公文!」

  場上一時亂得不可開交,縣衙的衙役們都湧了上來,橫加阻撓。

  而另一頭,月臺上早就有百姓見勢不對跑出去了,還有縣衙裡也有人跑出去找救兵。

  縣衙的人首先想到的就是定海工會,那裡的人最多,吆喝一聲就能叫上許多來。至於那幾個百姓可就誇張了,尤其是方才那個父告子案裡的兒子,跑出縣衙大門就吆喝上了。

  「縣衙被歹人襲擊了,這些人說薛大人通倭,拿不出公文就要帶薛大人走。薛大人說自己得罪的人太多,拿不出公文不能走,他們就動武了。」

  一聽這話,這還得了,許多沿街擺攤開店的百姓,連攤子和店面都不看了,紛紛湧向縣衙。

  這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傳著傳著就走了形,變成縣衙來強盜了。於是更多的百姓手裡拿著扁擔、擀麵杖,有的提著家裡的菜刀,紛遝而至。

  還有就是定海工會的人,定海工會什麼最多,自然是壯勞力多,不過都不在這處,而是在西城那片。不過他們腳程快,收到消息,就飛奔而至,趕在那群老百姓後面到了。

  縣衙大堂前院裡突然就湧進來很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這些老百姓可不傻,知道來的是官爺,老百姓怎麼能和官爺作對,可不能作對,不代表不能哭。

  於是青壯們都在後面,前面的都是老弱婦孺,這些個路都走不穩的老弱們,一面抹著淚,一面就哭上了。

  「你們這是要做什麼啊,薛大人可是好官,薛大人怎麼可能通倭!」

  「就是,這是哪個瞎了眼壞了心肝的胡說,這種大罪都往薛大人頭上栽。」

  「薛大人自打來了,愛護民眾,組織民壯抗倭。上回還有上上回,那倭寇來了,可都是薛大人親自帶著人去打的。」

  「我家兒打倭寇死了,還是薛大人給咱家發的撫恤銀。」

  「你們不能帶薛大人走!」

  「不說個明白話,不能帶薛大人,要想帶薛大人走,就從我們身上踩過去。」

  這一幕直接把曹僉事和王千戶驚呆了,更不用說那些衛所的兵卒們。

  「你們、你們——」

  「不能帶薛大人走!」還有很多人因為進不來,只能在門外喊著,人聲動天。

  有衛所兵卒跑進來,倉皇向曹僉事稟道:「大人,外面來了許多百姓,衙門前圍滿了,外面的路也被堵了。」

  曹僉事的臉直接黑了,「薛大人你這是煽動百姓對抗朝廷?」

  薛庭儴無奈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曹大人可是見本官說了什麼。再說了,曹僉事一個人就能代表朝廷?」

  曹僉事自然代表不了朝廷,他也不敢代表,這話連應都不敢應。

  看到眼前這一幕,即使強硬如他,也不敢再強行幹什麼。

  當官的最怕什麼,自然是民變。

  一旦激起民變,誰也擔不了干係。

  「你很好,本官這便回去請公文,是時今日發生的一切,本官都會一五一十上報,看薛大人怎麼和朝廷解釋。」

  「這就不勞曹大人費心了。」

  曹僉事冷哼一聲,一甩袖子就走了。

  王千戶等人也沒有多留,忙隨後離開。

  直到這些人離開了,那些老百姓才停下哭喊,各自抹了抹臉上眼淚,再看身邊人的模樣,都露出些了不好意思的神情。

  薛庭儴走上前,清了清嗓子,道:「謝謝各位了。」

  人群裡發出陣陣乾笑聲,不時有人赧然揮手說不當什麼。

  最前頭方才哭得最傷心欲絕的那位老大娘,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小聲對薛庭儴說:「薛大人這不當什麼,這些大官最怕就是老百姓鬧事,咱們都有經驗呢,他們不敢拿咱們咋樣。」

  薛庭儴錯愕地眨眨眼,旋即笑了起來,同時也有些悵然。

  窮山惡水出刁民,刁民都是逼出來的,朝廷幾次內遷,百姓們都要吃飯,吃得都是要命的飯,所以與官兵都鬥出經驗了。

  「不過本官還是要謝謝各位。」薛庭儴拱手一鞠,拜道。

  這些百姓們都不敢受,十分狼狽地躲著。人群裡有人說鋪子沒人看,還有人記起自己攤子還扔在外頭,然後就一哄而散了。

  等人群都散了,謝三從外面走進來。

  「方才謝謝了。」薛庭儴道。

  他知道之前能是這般陣勢,自然少不了有人在背後指揮。

  「我也不能做什麼,其實還是這些百姓們自發前來。你是個好官,百姓自然是護著好官的。」

  薛庭儴笑了起來,那笑裡說不出是什麼意味。有無奈,有好笑,有心酸,也有惆悵。

  「只是你得做好準備了,他們不會就這麼善罷甘休的。下次再來,肯定不會容易收場。」

  薛庭儴沒有說話。

  謝三看了他一眼:「都這種情況了,你是不是與那位通個氣兒?咱們動了太多人的飯碗,如今這浙江想把咱們除之後快的人不少。你官銜太低,官大一級壓死人,總是這麼著也不行。」

  聽到這句那位,薛庭儴目光閃了閃,面上卻是點點頭,道:「謝謝你的提醒,此事我自有主張。」

  這時,樊縣丞匆匆從外面跑進來,道:「大人,不好了,那些人沒走,在縣衙外面守上了。」

  謝三徒然變色,這是怕薛庭儴搬救兵?

  也就是說,這場事定然不止是這曹僉事一人弄出來的,他定是有十拿九穩的把握,才敢這麼幹。

  這麼一來,薛庭儴就危險了。

  為什麼說是薛庭儴,而不是定海縣。因為打從這些人來,明明縣裡有許多異常,他們卻視若無睹,直沖衙門而來,來了後什麼都不提,只拿通倭做了名義。其意思再明白不過,他們就是沖著薛庭儴來的。

  再說明白點,把薛庭儴給弄走了,這定海縣自然成了他們的囊中之物,這可是一本萬利買賣。

  「他們願意守就守著吧。」薛庭儴淡淡一笑。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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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海上風雲顯崢嶸 第一百八十五章

  見此,謝三滿心疲累,卻欲言又止,根本知道該說什麼。

  該說的都已經說了,可薛庭儴到底心裡在想什麼,他至今沒摸透。

  薛庭儴已經往後面去了,謝三也只能轉身出了縣衙。樊縣丞和周主簿交代下去,讓大家各司其職,兩人便結伴去了錢糧庫。

  這錢糧庫也是縣丞辦公所在,兩人進去後在椅子上坐下,便有衙役沏了茶端上來。

  周主簿抹了一把頭上的汗,道:「你今日可真膽大,竟就和那曹僉事對上了。」

  樊縣丞苦笑:「我這叫什麼對上,不過是盡其分吧,大人平時對咱們不錯,這曹僉事明擺著來者不善。就算我不出頭,你沒看下面人也憋不住了,與其到時候下面人都出頭了,就咱倆都縮著在後頭,惡了大人。不如早早的出來,就憑著大人在縣裡的威望,一個千戶一個僉事來就想把大人帶走,那是癡心妄想。」

  周主簿歎了口氣,他當然也知道這個道理。

  他摸了摸鬍子,顯得憂心忡忡的:「你說那些人都守在外面,他們到底想幹甚?難道真是回去請文書了?」

  「那誰知道,我看那曹僉事色厲內荏,莫怕是被那邊的人請動,故意來對付大人。」那邊指的自然是郭巨衛,誰不知道薛知縣把郭巨衛得罪的不輕。

  「他們就算把大人帶走了,還能對大人怎麼樣不成,大人可是堂堂的朝廷命官!」

  與周主簿不一樣,樊縣丞做縣丞的年頭長,見識也比他廣。

  聽了他這話,斜著眼睛就看過去了。

  「我說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周主簿驚疑地看著樊縣丞,吸了吸牙:「難道——他們真敢?」

  樊縣丞嗤笑一聲:「有什麼不敢的,這沿海一帶通倭歷來是最好的罪名。想對付誰了,給你扣上個通倭的大帽子,只要人能落手裡,假的也給你做成真,到那時候可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人定了罪,你得往京裡檻送吧,這麼遠的路,路上隨便出點事,抑或是總得找地方關吧,到時候走個水什麼的,多的是手段!」

  「那你說咱們大人可怎麼辦?我瞅著這事恐怕不能善罷甘休。」周主簿急道。

  樊縣丞歎了一口:「你問我怎麼辦,我怎麼知道,這事若是被捅出去,咱們都脫不了干係。不過我瞅著這陣勢,不像是想捅出去,不然對付大人一個通夷的罪名就夠了,何必搞出這麼些事。」

  「也是咱們太張狂了,我最近瞅這勢頭心裡就怕,你說把人家飯碗都給砸了,還不是往死裡對付,可我暗示了幾回,大人都好像沒聽明白似的。」周主簿也歎道。

  這事兩人不是討論過一次兩次了,可關鍵也得薛庭儴願意聽才成。幾次後,兩人便再不說了,都知道大人是個有主意的人。

  「你說咱們大人背後?」周主簿小聲道,手指往天上指了指。

  一提這事,樊縣丞心裡就厭煩。

  他和周主簿自然沒少猜薛庭儴背後有人,可有個什麼人,這兩年多了也沒見著。尋常這縣衙裡也沒什麼陌生的來信,甚至是大人傳說中的同窗和老師,也沒見書信來往過。

  有時候樊縣丞真覺得自家大人的聲勢,都是自己做出來的。可誰背後沒人敢這麼幹,又不是嫌自己活久了。

  越想越頭疼,他索性也不想了,道:「罷,咱們乾著急也不管用,盡人事聽天命吧。」

  周主簿歎了一口,也只能這樣了。

  兩人又說了會兒,便匆匆出去了,這當頭下面可不能亂。

  另一頭,曹僉事和王千戶留了十多個兵卒守著定海縣衙,兩人便打道回府了。

  因為急著趕路,兩人都是騎著馬,後面還跟著十多個同樣騎著馬的兵卒。

  「大人,您這真是打算回臬司衙門請羈押令?」

  王千戶之所以會這麼說,也是因為曹僉事讓留了人看住那薛庭儴。都鬧成這樣,自然不做他想。

  提起這事,曹僉事其實也是一頭包。

  上面將這事交代下來,他本是沒當回事,心想一個小小的七品縣令,諒他也不敢抗令,可誰曾想那小子真就敢抗令。

  如今差事沒辦成,他回去覆命,還不知道上面會怎麼訓斥。

  「上面命本官來拿他,如今人沒拿著,自然要回去覆命。至於請不請羈押令,那得看上面的命令。」

  這話說得就和曹僉事之前的態度有些不同了,王千戶也不是傻子,擱在心裡琢磨了琢磨,知道這是曹僉事大抵不想再沾這件事了。

  其實想想也是,這知縣雖小,可其背後的大人卻不小,若不然小知縣何以敢在這地界搶食,大抵是嫌自己的命活久了。

  大人們鬥法,怎麼鬥都可以,反正不損傷自身。可他們這些小嘍囉就不一樣了,牽扯太深,功勞沒有一份,事罷再惡了哪位大人,到時候沒人保得了自己。

  兩人各自揣著心事,一路直奔臬司衙門所在的杭州府。

  等到了地方,已經是第三天下午了,可連趕了幾天的路的兩人卻不敢歇下,一個去求見按察使,另一個則是急急去了都指揮使司。

  提刑按察使司又叫臬司,承宣佈政使司又叫藩司,都是簡稱。前者乃是駐紮地方監察當地官員,掌刑名按劾之事。後者則是專管一省的民政要務,與專管刑名的按察使並稱兩司。

  還有一司則是都指揮使司,掌地方軍務。

  三司權責分明,互相牽制,互不統屬,各對中央負責。後為了防止地方集權,在三司之上又設巡撫,巡撫之上又設總督。

  在前朝時,督撫本是臨時差遣,到了大昌,便成了各省常制。

  由於總督時常兼顧兩省軍政,總督署不定,而其他府部衙署則都是設在一省主要府城。

  曹僉事到臬司衙門時,按察使竇准當即召見了他。

  聽完曹僉事的敘述,竇准陷入沉思中。

  竇准乃是承天二十年的進士出身,官場上沉浮多年,如今也算是一方大吏。這麼多年風風雨雨都過來了,心智自然非同一般,所以他也意識到這其中的蹊蹺之處。

  曹僉事小心地抬頭看了他一眼,猶豫道:「大人,下官看這事您還是別攙和了。」

  竇准抬頭看向他,敲了敲桌案:「哦?你有何見解?」

  曹僉事舔了舔乾涸的嘴唇,道:「下官倒沒有什麼見解,下官就覺出了點兒不同尋常。您說,一個小小的七品知縣就能幹出這麼大的事,就不說咱們臬司了,那寧波知府,那定海衛,還有蕃司那邊,難道都是瞎子,就坐任他幹出這麼大的事不管管?甚是還動用到那位來對付他?

  「按常理說,那位親自動手,抑或是蕃司那邊,都比咱們名正言順,可偏偏這事就落在咱們手裡了。寧願饒了幾道彎,都要落在咱們臬司這邊,下官想想就覺得不寒而慄。」

  他吐了口氣,看了看竇准凝重的臉色,又道:「還有下官這趟去定海縣衙,那姓薛的知縣真是張狂,一般背後沒人,可做不出這般模樣來,所以屬下總覺得大人就為了那點兒面子情,來蹚這趟渾水有些不值。」

  其實曹僉事說得還算是含蓄,也許是他刻意說一半留一半,但不代表竇准不會想。

  認真說來,竇准可不是誰的人。倒也不是沒人拉攏他,不過他態度曖昧,左右逢源,一般無傷大雅的事找到他面前,他都會做個順水人情。

  這樣的人也是天生就會做官的人,明明沒有給實話,偏偏各系都覺得他能算上自己人。即使這個自己人要打些折扣,卻幾乎沒什麼人對付他。

  就是靠著這份,竇准才會能做到這一方大吏之位。

  這次同樣如此,浙江巡撫諸炳桐讓人給他遞了話,他當時也未多想,便順口答應了。

  事後倒也覺得答應得有些冒失,所以他才會將自己的心腹曹僉事派過去。就是知道以曹僉事謹慎的個性,即使辦不成,也不會辦砸,左右還有回旋之地。

  如今照這麼來看,明顯是對方挖了坑給他跳。

  那他到底是跳,還是不跳?

  竇准在心裡權衡起來。

  從目前來看,那姓薛的不過是個七品縣官,而諸炳桐則是一省巡撫,甚至背後還站著邵開,站著那一位。他任期還沒到,明顯得罪了有些得不償失,且就算任期到,回到京城,也還是在那位手下。

  他完全不用顧忌,偏偏心裡總有一層隱憂。

  半晌,他才抬起頭道:「你先下去,此事我自有主張。」

  曹僉事點點頭,就退下了,竇准卻是獨坐良久。

  他揚聲叫人,從門外走進來一個隨從模樣打扮的中年人。

  「你去一趟巡撫衙門,告訴諸巡撫,那人硬咬著海防兵備道和臬司衙門沒資格拿人,要見到上面下發的文書。」

  「大人,只說這些?」

  竇准頷首道:「只說這些。」

  竇准派了人去巡撫衙門,那邊什麼也沒說,此事便沒了下文。

  不過留在定海縣衙的兵,也沒讓撤。

  又過了一日,布政使陳德前來拜訪竇准。

  「咱倆什麼交情,這事你可得跟我說說,如今也只有老哥哥你能救我了。」

  陳德體態肥胖,五十些許的年紀,因為人長得胖,又一說一臉笑,頗有些彌勒佛的模樣。事實上陳德也是出了名的笑面虎,別看他與竇准這麼說,其實兩人的關係雖稱不上差,但也沒到這種地步。

  不過這人倒是讓人生不出惡感。

  竇准已經被他纏了大半日了,無論陳德怎麼問,他都是打太極,就是沒一句實話。也不說原由,就是扯一些實在不關自己事的幌子。

  見此陳德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好你個竇啟晨,咱倆可是同年,當年你赴會試,帶的米被那些搜子糟踐了,還是我借了你一把白米,你才能熬過那三日。」

  一提這些,竇准就有些窘了,又想著當初確實有這事,心不免就軟了下來。

  他歎了口氣道:「你也別總提那一米之恩,這麼跟你說吧,這事我實在不想沾。一大把歲數了,還不知道能做幾年的官,如今朝堂上波詭雲譎,聖上的脾氣陰晴不定,實在讓人不敢涉足太深,也免得自身難保。」

  「你的意思是那姓薛的,背後站著——」陳德邊說邊往天上指了指。

  竇准本不想答他,可看他那可憐巴巴的眼神,遂迅速地點了點頭:「也可能並不是,反正我是不打算攙和了。」

  陳德的眼神複雜起來,長歎一聲道:「江湖越老,膽子越小。罷,你不攙和,我也就不攙和了。」

  陳德隨後就告辭了,還不到晚上的時候,就聽說布政使得了傷風,一病不起,大夫來診過了,說病好之前不易見風。

  這話是蕃司衙門遞出來的,意思也就是說巡撫最近處理不了公務,你們能自己解決就自己解決,不能解決就找巡撫和總督吧,反正啥事都得等布政使病好了再說。

  又遁了一個!

  前腳收到消息,巡撫衙門那邊後面就砸了杯子。

  諸炳桐氣得七竅生煙,在書房裡來回打了好幾個轉,都止不住心中的怒火。

  「好你個竇准,好你個陳德,平日裡說得天花亂墜,關鍵時候都是推辭!」

  旁邊一個幕僚模樣的人,勸道:「大人息怒,那陳德歷來就是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性子,處事也滑頭。有好處的時候,跑得比誰都快,見麻煩來了,躲得也比人快。關鍵此人格外不要臉面,病遁的手段都敢用出來,為這樣的人生氣,著實有些不值當。」

  「倒是竇按察使那裡也推了,著實讓小的有些詫異。此人頗有城府,多年來周旋於各方勢力之間,看似不顯山不露水,可官也沒少升。」這幕僚頓了一下,拱手遲疑道:「屬下以為,若不這事大人也找個理由推了?」

  諸炳桐來回走了兩步,猛地一揮手,道:「此事休要再提,本官推不得。」

  若是能推,他早就推了。難道竇准和陳德能看出來的事,他看不出來?這二人忌憚那姓薛的背後莫怕是聖上,他自然也忌憚,不然早在賀維第一次命人來遞話時,就將那姓薛的處理了。

  可惜他牽扯太深,整個浙江誰都能推脫,唯獨他推脫不得。

  「那索性便一不做二不休!」

  諸炳桐看了過來,目光灼灼。

  這幕僚道:「他既是要巡撫衙門的羈押令,那咱們就給他羈押令,反正人帶出來,走到半路時便解決了,是時推給那些倭寇。人一死,就什麼都說不了了。」

  「經之前一事,他定然會有所防範,這張羈押令該如何解決?即使羈押令可以毀,可上面若是問起來,不可能不走漏風聲。」

  說了這麼多,還是怕那個萬一,萬一薛庭儴是嘉成帝派下來的人,自己壞了聖上這麼大的事,他可不是什麼閣老,能頂得住聖上的雷霆震怒。

  「大人您忘了,之前臬司衙門出過面,那縣衙乃至縣裡的人可都知道這事,甚至那縣衙前守著的人,也是臬司衙門派過去的。」

  「你是說——」

  「咱們就找人冒充臬司衙門的人,是時上面真追究起來,那也是臬司衙門的事。」

  諸炳桐眯著眼,思索了一會兒,才笑了起來:「這個法子倒是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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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海上風雲顯崢嶸 第一百八十六章

  這兩日薛庭儴也不是待在衙門裡,哪兒也不去。

  他每天都會出衙門巡視一趟,以前該幹什麼,現在還幹什麼,唯獨就是屁股後面多了幾個跟屁蟲。

  這幾個兵倒也不是拘著他,似乎就是提防他跑了。他到了什麼地方,就在外面守著,讓人弄不清楚他們到底是來監視他,還是來保護他的。

  又是一天過去,金燦燦的晚霞將天空渲染成一片橘紅色。

  明明已是夏末,天還是熱得讓人難受。

  薛庭儴回到後宅,屋裡冷清清的,便讓下人搬了張躺椅去外面納涼。因為有蚊蟲,便在不遠處點著驅蚊香,有陣陣微風拂來,倒是能平添幾分涼爽。

  晚飯吃的麵,不同於在山西用肉做澆頭,這裡則是各種魚蝦。自打招兒走後,薛庭儴吃飯就是有一頓沒一頓,幸虧縣衙廚婆子的手藝還不錯,來了兩年多,倒也能習慣這裡的口味了。

  等外面黑下來,薛庭儴就回屋了。

  包宜興來找薛庭儴說了會話,期間胡三來了一趟,薛庭儴回房換了一身衣裳,便去了前衙。

  像定海縣這種小縣城,一到晚上城裡是非常安靜的。

  有宵禁,過了時間還在街上遊蕩,被縣衙裡的人抓住要打板子。當然也不是沒有例外,這個例外整個縣裡的老百姓都懂,可自打薛知縣來了,夜裡幹活兒的事就沒了。

  所以現在晚上守城門的活計非常輕鬆,到了時間關上城門,不是上面發話誰都叫不開。

  可今兒晚上反倒出了奇,先是縣衙那邊讓開了一次,守城門的門吏正打算睡下,又有人叫門了。

  城門被人擂得通通直響,聽動靜像似有不少人。

  門樓上一陣腳步聲,幾個門吏出了來,順著門樓上往下看。

  赫,好傢伙,外面竟來了幾十人。

  都騎著馬,手裡拿著火把,看其穿著打扮儼然是哪裡的官兵。

  「我們是臬司衙門的,因公辦差,速速開了城門。」

  為首的人從懷裡掏出一面令牌,虛晃了下,便收了回去。

  門樓上幾個門吏面面相覷,其中一個門吏猶豫道:「各位大人,縣衙裡的有規矩,沒有上面人發話,這城門不能開。您看能不能讓小的們先去問個話,諸位大人稍等片刻!」

  為首的是個武將模樣打扮的人,似乎脾氣十分暴躁,從腰間拔出了刀:「瞎了你們的狗眼,我臬司衙門辦差,還要等著你們縣衙發話!上次你們那縣太爺不是說等著上面的羈押令,現在羈押令來了,速速開門,不然等老子進去了,治你們個阻撓臬司辦差的大罪。」

  聞言,這幾個門吏當即慌張了。

  這是來抓大人的?如果大人被抓了,他們可怎麼辦?

  卻也不敢再生阻撓之心,兩個門吏下去開了城門,還有個則是匆匆趕回了縣衙。

  可惜他腿腳沒有馬快,剛到衙門口,就被這一行人馬給趕超了。

  縣衙的大門被拍得通通直響,剛有人從裡面打開門,這些人就宛如餓狼也似撲了進來。

  「快讓你們的薛知縣出來回話!」

  樊縣丞、周主簿都被叫起來了,兩人衣衫不整,面色惶惶。

  「您看這半夜三更的,我們大人已經歇下了,諸位大人這樣可好,下官先安置各位歇下,有什麼事明天天亮以後再說?」

  周主簿被搡了個趔趄,為首的那個千戶模樣的人大步往裡面走去,邊道:「少給我拖延時間,上次曹僉事來跟你們好言相商,倒是弄個鎩羽而歸。今日老子來可不會跟你們客氣,我就想看看那姓薛的知縣到底有多橫!」

  一旁還有兵卒附和道:「快讓薛知縣出來,讓我們千戶大人動了怒,小心吃不了兜著走。」

  樊縣丞努力穩住撲通撲通跳的心,理了理衣衫,上前一步道:「既然各位是來抓人的,不知可有上面的文書?」

  那滿臉橫肉的千戶嘿嘿冷笑,從懷裡掏出一張紙,砸在樊縣丞臉上。

  樊縣丞攤開一看,面色大變,慢慢又轉為了死灰色。

  「現在沒話說了?讓你們薛大人趕緊出來,再磨蹭我讓手下的人去了,到時候鬧出什麼有辱斯文的人,那就莫見怪了。」

  「下官這便去請。」

  樊縣丞去了一旁,叫來一個同樣心慌意亂的衙役,讓他去後面請薛庭儴。

  大堂中的氣氛十分壓抑,正中那副山水朝陽圖在火把光的照耀下,平添了幾分詭異之色。其上書著『明鏡高懸』的牌匾掛在最上方,泛著一種冰冷的金光。

  樊縣丞心中一片茫然失措,甚至不知明日的太陽還會不會升起。

  那衙役很快就來了,卻是滿臉怯怯。

  「大人說了他不來,他是朝廷命官,你們這等強盜行徑,半夜前來,打得是什麼主意。」

  那千戶被氣笑了,道:「我等從府城而來,連趕著幾日的路,到地方還要給你們挑個時間?就知道這些文官們屁事多,既然給臉不要,那就別怪我們不給臉了。」

  說著,他就往後走去,顯然是打算強行拿人。

  沒人帶路,便有兵卒拿著刀,逼著那衙役在前面帶路,於是這一群人就浩浩蕩蕩去了三堂。

  此時三堂中,薛庭儴一身筆挺順滑的青色官袍,烏紗帽也是端端正正戴在頭上。

  官服作為大昌數萬官員制式的常服,其實並不是適合所有人穿,有的人穿著還不如穿便服美觀,可也有人能把這一套冠服穿得很好看。

  薛庭儴就是例子,他穿便服時氣質清朗,因為臉白,所以稍顯文弱。可穿上官服,官服的威嚴就綜合了他的文弱的氣質,而顯得威嚴英挺。

  此時,他正坐在桌前,桌上放著兩盞茶。

  燈光的襯托下,他脊背挺直,卻略顯單薄。

  聽到外面的動靜,他抬頭看過來,苦笑道:「你們這些人真是不死心啊。」

  那千戶走了進來,立在堂中,雙腿微叉,面上帶著居高臨下的冷笑:「薛知縣,公務不等人,跟我們走一趟吧。」

  這期間伸手做請坐的姿勢,可惜被這千戶給忽略了,只是目光灼灼地盯視著他。

  「還未請教這位大人名諱?」

  這千戶冷笑了一聲,昂首道:「我乃浙江提刑按察使司下千戶,姓李。至於名諱薛大人就別問了,本官只是來辦公,奉命請薛大人去臬司衙門走一趟。待公務辦完,誰也不識得誰,你們這些當官的應該祈禱不要見到我們,因為但凡我等出現,就是你們倒黴的時候。」

  薛庭儴微哂,又道:「那還不知李千戶可有羈押令?」

  自打來後,已經有兩個人問起這事,所以李千戶格外不耐煩。不過他也清楚這是應該走的過場,眼神往後一斜,樊縣丞就從後面走進來,捧著一張紙,送到薛庭儴面前。

  「大人,您看看。」樊縣丞聲音裡帶著顫抖。

  之前他就看過了,確實是臬司衙門發下的文書,關防大印都有,做不得偽。

  所以這次薛大人是真要倒黴了。

  薛庭儴端在手裡看,看得很仔細。

  看完後,他微微地歎了口氣,臉上又掛起一抹笑,站了起來。

  眾人只當他是放棄掙扎,李千戶露出得意一笑,樊縣丞則是更是心中傷感。可就在這個時候,薛庭儴卻沒有上前,反倒進裡間去了。

  時間拉回到之前,還是城門那處,有人叫響了門。

  不過騎在馬上的人是張熟面孔,門吏什麼也沒說,就趕忙跑下去開了城門。

  心中自然少不了疑惑,這種時候胡三爺怎麼從外面回來了,身邊還跟著一輛馬車。不過在衙門裡當差的,知道有些事可以問,有些事不能問。

  這馬車一路駛到了縣衙後門,方停了下來。

  從馬車下來一個人,穿著黑色的兜帽披風,只能從體格上看出是個男人。其身邊跟著四五個隨扈,哪怕是胡三都被隔在外面。

  這一行人一路來到三堂,薛庭儴穿戴整齊,早已是等候已久。

  他迎上前去,正打算行禮,卻被對方伸手打斷了。

  這穿黑色披風的人率先步入堂中,胡三讓人奉了茶。薛庭儴屏退左右,可惜此人的幾名隨扈卻不願走,還是他揮了揮手,這幾個人才退去了外面,關上門。

  「不知薛大人找本官來,所謂何事?」

  薛庭儴臉色掛著淡笑,在此人對面坐下,伸手請茶,見對方不動,方失笑了下,端起茶盞啜了一口熱茶。

  「自然是有事情的。若是無事,下官也不敢冒然請大人前來。」

  「你最好有個合適的理由,不然……」對方的聲音慢悠悠的,卻是隱隱帶了點威脅之意。

  薛庭儴歎了一口氣,道:「此事對大人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見此,對面的人也不再催促,而是端起茶盞,慢悠悠地喝起茶來。

  一盞茶過,還是薛庭儴沉不住氣,率先出聲了。

  「難道大人不好奇下官有何事?」

  此時反倒對方穩坐釣魚臺的姿態,一直未放下的兜帽擋著他的臉,慢條斯理的語氣從其下傳出。

  「不管是何事,薛大人自會說出,本官就是急,也是無所用。」

  薛庭儴笑了起來:「大人不愧是大人,光是這份定力,就讓下官汗顏。」他擱下茶盞,順了順自己衣袖,道:「其實這次下官請大人來,是想救大人的命。」

  「哦?」

  這一聲哦,蘊含了許多意思。即是疑惑,也是詫異,同時還有些輕蔑,似乎薛庭儴在說什麼笑話。

  薛庭儴哂然一笑,突然站起來:「大人請與下官來。」

  這人並未當即站起,直到薛庭儴身影隱在那門之後,他方才站起跟了過去。

  裡面是間暗室,無窗,卻是燈火通明。

  像是間佛堂,卻又不是。

  面積不大,裡面也並未擺放任何桌椅,只有正北方處擺著一張供案。供案上放著一個朱漆託盤,其上放了一樣東西。

  就是這樣東西,讓身穿黑色披風的人當即瞳孔緊縮起來。

  那是一份聖旨。

  明黃色,絹布玉軸,其上繡著祥雲瑞鶴,一派皇權之威嚴氣派。

  薛庭儴並未說話,到了近前就先跪下拜了幾拜,而後站起轉身對他微微一笑。

  「下官想,下官要說的話,大人應該都能明白。如果還不明白,請大人稍候,下官讓人備了粗茶淡飯,另有一副上等的雲子,下官雖是在棋藝上並不太精通,但也能陪大人下上一局。」

  「那,請吧。」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已經道盡此人態度的轉變。

  隨意用了些飯菜,薛庭儴便擺出棋盤,同此人下起棋來。

  薛庭儴說是棋藝不精,可說的和做的完全是兩碼事。這大人自詡浸淫『棋』之一道多年,難見一敗,今日卻被薛庭儴殺得片甲不留。

  「再來!」

  本是漫不經心,輸了一局反倒起了好勝之心。

  這一下,就是近了深夜,直到外面響起一陣腳步聲。

  ……

  薛庭儴步入內堂之中,棋桌前坐著一個人。

  此人的兜帽早已放下,正是竇准。

  外面的動靜,他早已聽見,見薛庭儴走進來,他當即望了過來。

  薛庭儴將那張以按察使司名義發下的文書,遞入他的手中。竇准接過來看,臉色早已是陰得能滴水。

  「現在大人可是明白下官所言是為何意了?」

  竇准攥緊手掌,才反應過來手裡還捏著那張文書,他將文書擱到一旁的案幾上,方道:「好狠,好毒!」

  話音還未落下,已有雜亂的腳步聲往裡面衝來了。

  「姓薛的,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李千戶這句話剛罵出,就看見端坐在椅子上那個身穿黑色披風的人,當即宛如被人剪了舌頭一樣:「竇、竇、竇大人?!!」

  「好大的狗膽,竟敢冒著我臬司衙門的名義,行這等雞鳴狗盜之事,誰給你們的膽子!來人啊,給我拿下!」

  隨即,竇准的幾名隨扈便從外面衝了進來。

  一旁的樊縣丞,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

  這按察使是什麼時候來的,他怎麼不知道?不過他也看出按察使大人的人有些少,便忙跑出去叫人,然後定海縣衙裡的衙役都衝了進來,將李千戶等人團團圍住。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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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海上風雲顯崢嶸 第一百八十七章

  李千戶沒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李鬼碰見李逵。

  可他能坐上這個千戶的位置,也不是酒肉吃出來的,當即眼中閃過一抹狠辣的厲芒。正想仗著人多動手,哪知呼呼啦啦從外面跑進來一群衙役,他這才腦門子發涼想起此乃這姓薛的地盤。

  看著站在那裡噙著笑看著他的薛庭儴,他總算是明白為何此人一直鎮定自若,合則人家早就找來了正主,正等著他們。

  他帶來的手下都是倉皇地看著他,李千戶卻是腿一軟,跪了下來。

  「按察使大人饒命!」

  「把他們的刀都給下了,先捆下去看著。」竇准命道。

  以他的幾個隨扈為首,衙役們為輔,將李千戶的人都拿下去看著。這邊,竇准卻是當場審起李千戶來。

  「你來說說,誰讓你來的,這張由臬司衙門簽發的文書,到底是誰給你的?」

  這李千戶面色一片死灰,哪裡還有之前的張狂,嘴唇了翕張了幾下,卻是說不出話來。

  竇准見這樣的人多了,死到臨頭還抱著僥倖心。

  他看了對方一眼,道:「你不說也沒關係,這上面的印攏共就那麼幾個人可以用。在維護別人的同時,先想想你的腦袋是不是還能安穩在你脖子上!」

  這下李千戶徹底堅持不住了,匍匐在地喊道:「按察使大人,實在不是小的有意為之,而是上面發了話,小的一個千戶,實在不敢也不能不聽命。話是巡撫衙門那裡遞下來的,這張文書到底出自誰手,小的卻不知,小的只是聽命將這姓薛的知縣從縣衙裡帶走。」

  「帶走幹什麼?」竇准厲聲詢問。

  李千戶抬頭看了薛庭儴一眼,才道:「上面說走到半路的時候把船鑿了,讓薛知縣溺水而死。」

  薛庭儴一陣冷笑,瞥了他一眼,似乎並不意外這個結果。

  而竇准的腦海裡又想起之前薛庭儴說的話——

  「其實這次下官請大人來,是想救大人的命。」

  「現在大人可是明白下官所言是為何意了?」

  這薛庭儴是聖上派到浙江,專門為了海禁一事,只是因為朝中阻力太大,才會掩人耳目只給他了個七品縣令做著。卻是放在定海這種地方,就是為了給其一個撬動整個浙江所有大戶的契機。

  如果他沒有料錯,方才他見到的那封聖旨,是聖上給其護身之用,所以這薛庭儴才會如此明火執仗。

  人是在浙江,好不容易幹出點兒成果,卻死在了浙江,且是他提刑按察使司出面提的人,是時聖上心中會如何想?

  也許聖上為了掩人耳目,暫時不會動他,可現在不動他,以後呢?自己壞了聖上的大事,說要他的腦袋都是輕的,恐怕將他挫骨揚灰的心思都有。

  不自覺中,竇准脊背上冒出一層冷汗,竟是把衣裳濡濕了還不自覺。

  他眼中一陣異光閃爍,深吸一口氣,道:「將此人帶下去,你們也都下去。」

  隨扈低頭應是,堂中的人便都魚貫退下了。

  屋中只剩了竇准和薛庭儴兩人。

  竇准突然站起來,對著薛庭儴拱手一拜:「還望薛大人能為本官點明一條明路。」

  此時此刻,他再沒有之前的輕視之心。

  也許之前,他還因為自身所在的位置,是居高臨下看著薛庭儴,甚至薛庭儴派人來請他,他也是秉持著一份好奇。可在堪透其中如此多的彎彎繞繞,竇准卻是越想越心悸。

  薛庭儴為何會來找他,又為何會弄出今日這一齣,聖上可是知道浙江的事?這一切都糾纏在他心中,生出漫天野草。

  所以他才會以年長拜年幼,以堂堂一省按察使的身份,去對一個小知縣擺出如此低的姿態。

  知縣雖小,無奈上可通天。按察使雖大,卻是命懸一線。

  薛庭儴輕吐了一口氣,來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渾然不顧竇准還低頭拜在那兒。他端起已經涼掉的茶,喝了一口。

  茶涼了之後,會加深那股苦澀感,卻是極為醒神,讓他近日來因動腦頻繁而顯得疲憊的心神,當即有一振之感。

  他伸手捏了捏鼻樑,方抬頭道:「不知竇大人是想要保一時之路,還是保一世之路?」

  竇准面色一凝,問:「不知此話怎講?」

  「保一時之路,今日此事就混當沒發生過,大人這就便回去,以後就當不認識下官。大人唯一要擔憂的便是那李千戶嘴是否牢靠,若是他說了漏嘴,或者走漏了什麼風水,那邊對你心生猜忌,恐怕竇大人以後大抵是不得安穩了。」

  「至於保一世之路嘛——」頓了頓,薛庭儴笑道:「大人如今應該知曉了聖上的些許想法,這次那閩浙總督換了邵開,浙江巡撫又是諸炳桐,此二人聯手說是在浙江隻手遮天也不為過。這種情形想必是聖上不願意看到的,若是大人能趁機迎合聖上的心思,想必從今以後平步青雲不在話下。」

  竇准的眉頭皺了起來,一步一步走到薛庭儴身邊的椅子上坐下。

  「就不知薛大人說的迎合指什麼?」

  薛庭儴微微一哂,卻是不答,而是問道:「不知大人對這浙江巡撫之位,可是有意?」

  竇准心裡一跳。

  他雖為浙江三司之一的按察使,可到底若真想成為封疆大吏,卻還是有些不夠格。他在浙江連了兩任,卻一直是坐著按察使的位置,若說沒想巡撫的位置,自然是假話,可他也知曉有些東西能想,有些東西不能想。

  就好比這浙江巡撫的位置,就不是他能夠想的。

  這裡牽扯甚廣,但凡他沒有表明立場投入某一方之下,就不可能會讓他坐上這個位置。

  作為一個文官,誰不把入閣封疆當做人生最大的目標。他也曾想過這次任期到後,他大抵會被調回京中,六部堂官是暫時不用想的,資歷還不夠,頂多回都察院。

  可在都察院中,坐不上左右都御史,他就不可能入閣。但若是能坐上浙江巡撫的位置就不一樣了,回京後怎麼也是六部堂官,再往後入閣就是水到渠成。

  他現年五十有二,可以再蹉跎五年,卻是不能蹉跎十年。十年後,他已邁入高齡,即使給他個閣老做做,恐怕他也是精力不濟。

  竇准的心怦怦直跳,直到情緒稍微平復了些,他才開口問道:「薛大人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薛庭儴笑了起來:「大人不用緊張,下官既然能說出此言,就不是無的放矢。如今有一條通天大道擺在大人面前,就看大人願不願意走。」

  「本官洗耳恭聽。」

  薛庭儴站了起來,來回走了兩步:「今日之事可大可小,小的就如同之前下官所言,混就當沒發生此事。可若是往大裡講,堂堂一省巡撫竟如此費盡心機,就為了一個七品縣令的小命,恐怕傳出去都沒人信。」

  「為何?因為下官紮了他們的眼,戳了他們的心,動了他們的銀袋子,自然除之後快。可偏偏他們有所忌憚,才會假借大人之手來對付我。這麼明顯的坑放在大人面前,大人又怎麼可能會傻的去跳,所以一計不成,他們又生了一計,索性便順勢栽贓。若是下官背後無人,自然大吉大利,若是下官背後有那惹不得的人,剛好有個現成的替死鬼。」

  薛庭儴笑得連連搖頭:「所以說這些人的心思啊,真是彎彎繞繞讓人乍舌不已。」

  竇准嘴裡沒說,心裡卻道,這些人心思彎彎繞繞,你不也是洞若觀火麼?也不知小小年紀,如何生得手段老辣。

  「說了這麼多,這話又回到之前了,竇大人可是對這浙江巡撫有意?」

  「你——」竇准一個激靈,心裡已經有些明白了。

  「如今我這邊的事正等著稟上去,可這話不能是我說,也不能是聖上提。而大人遭受如此陷害,完全可以遞了摺子捅上去。此事若是為朝廷所知,諸炳桐這巡撫首先是不用做了,那麼誰來做這個巡撫最好,自然是獨善其身卻又熟悉浙江當地情形的竇大人了。」

  聽完這話,竇准一口冷氣倒吸,怔怔地看著薛庭儴含笑的眼。

  在那雙眼中,他看到胸有成竹,他腦海裡各種思緒劃過,心裡飛快的計算著。

  良久,他才道:「薛大人是不是早就算到老夫會答應此事?」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下官又不是諸葛轉生,又怎麼能算到大人的反應。充其量下官只是盡力而為吧,至於成也不成,還要在天。」

  竇准笑了起來:「好一個在天!薛大人年紀輕輕,心智過人,不容小覷。」他站了起來,道:「時候也不早了,老夫還得回臬司衙門,就不打攪薛大人歇息了。至於那李千戶,本官就先帶回去。」

  「那不知大人打算什麼時候上摺子?」

  「薛大人似乎很急?」

  薛庭儴連連搖頭:「不不不,下官只是有些東西想托大人一併遞回京中。」

  竇准想了一下:「那你這便交予我吧。」

  薛庭儴也沒說什麼,走出去讓人去將東西抬過來。

  不多時,胡三等人抬著一個貼了封條的大箱子走進來,竇准並未多留,便匆匆忙忙離開了。

  待他離去後,胡三問薛庭儴:「大人,此人可是能信任?」

  「能不能信任且不提,他如今不得不跟我們站在同一艘船上。他是聰明人,知道該怎麼做。好了,胡三這幾天辛苦你了,你也回去好好睡上一覺。」

  說完,薛庭儴就去內室了。

  看著供桌上供著的那聖旨,他哂然一笑拿過來,攤開看了看,才又捲成一卷,放進袖子裡。

  此時若有人在他身旁就能看出,這份聖旨乃是當年嘉成帝封授他這個新科狀元的。

  他摸了摸袖子,回到後宅。

  多日未能睡上一個好覺,如今終於能夠好好歇下了。

  就在薛庭儴進入夢鄉之際,竇准卻已上了回杭州的船。

  這一晚他註定難眠,艙房裡的燈亮了一夜,而也是在這間艙房裡,薛庭儴托他遞回京的箱子也擺在那處。

  竇准不是不好奇這箱子裡裝著什麼,卻沒有打開來看看的想法,此時他正在為呈上去的奏疏如何寫斟酌。

  天方破曉之際,他方寫下一道秘折,並讓船靠岸,連同那個箱子送往驛站,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回京。

  所以就在竇准第二天到杭州之時,他的摺子和那箱東西也遞到了嘉成帝面前。

  作為一方大吏,竇准有資格直接向皇帝上遞秘折,這摺子也沒經過內閣,便擺在了嘉成帝的禦案上。

  嘉成帝到底不是那種能甩手什麼都不管的性子,所以薛庭儴離京不久,他便病癒了。但司禮監依舊沒有撤掉,甚至在這兩年之間壯大了不少。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司禮監掌著批紅之權,就註定少不了有人附庸而上。而借著以鄭安成為首的司禮監一眾太監,嘉成帝也沒少給內閣那邊添堵。

  這些太監們無疑是嘉成帝手裡一把利刃,想打誰打誰,想幹什麼幹什麼。皇帝保存了名聲,大臣們除了罵罵閹黨誤國,誰也不敢說皇帝半個錯字。

  嘉成帝其實也是才想明白這事,太祖總覺得前朝是被閹黨壞掉了根基,自打登上這龍座,就撤掉了二十四衙門,將宮裡的太監統一交給內侍監和內務府統管,自此這些太監們便淡出了權利中心,淪為了服侍人的奴才。

  可嘉成帝登基以來,屢屢受那些文官們的氣,他覺得太祖做錯了,沒了這群太監,皇帝才真正是孤家寡人。

  太監再是攪風攪雨,永遠是皇帝的奴才,除了貪些銀子,他們不敢背叛皇帝。可這些文官就不一樣了,他們看似恭敬,講究天地君親師,實則恨不得把他這君父給生吞活剝了。

  嘉成帝從前朝回來,鄭安成便湊了上來。

  「有事?」

  「陛下,浙江按察使竇准遞了秘折。」

  「說什麼了?」

  鄭安成頓了下,低著頭道:「是和諸炳桐有關,也和那定海縣知縣薛庭儴有關。」

  聽到薛庭儴的名字,嘉成帝當即面色一震,改變主意道:「把摺子拿來我看看。」

  摺子很快就拿來了,嘉成帝一字一句看完。

  看完後,他重新又看了一遍,哈哈地笑了起來。

  鄭安成當即跪了下來:「恭喜陛下,賀喜陛下了。」

  「好,好!這薛庭儴不錯,這竇准也識趣!」

  鄭安成討好地去了一邊:「方才奴婢就想說,可想這驚喜還是陛下自己看的好,真沒想到這薛狀元,竟能在那地方幹出這般大事。」

  嘉成帝面上帶笑,摸了摸龍案上的摺子:「就是不知這薛庭儴是怎麼把竇准拉下水的?」

  「薛狀元雄才大略,奴才早就看出其非池中之物,瞧瞧也不過兩年多的時間,竟隻身一人把浙江的局勢都給攪混了,還把竇准也拉了下水。如此這麼一來,陛下一直放在心上的事,自然就迎刃而解。」

  聞言,嘉成帝自是又想起之前因為閩浙總督鬧出的那場事,心裡陣陣惱怒上湧。可想起接下來那些閣老們會是何等臉色,他又愉悅地眯了眯眼。

  「薛庭儴沒遞東西上來?」

  鄭安成彎了彎腰道:「自是遞了,隨著這封秘折,還有一個箱子。」

  「裡面裝的是什麼?」

  「陛下不在,老奴也不敢打開,上面貼著封條呢。」

  「讓人搬上來,打開看看。」

  「是。」

  不多時,就有幾個小太監抬著那箱子上來了。

  箱子看似不大,可似乎挺重,幾個去搬都顯得十分吃力。見此,嘉成帝更是好奇裡面裝了什麼。

  「打開。」

  箱子很快就打開了,裡面倒沒有裝什麼奇特之物,不過是一冊一冊的賬冊。

  鄭安成帶著人一一去翻閱那些賬冊,良久才面帶震驚之色道:「陛下,這是那定海縣自打薛大人上任以來所有的賬冊,其中詳細記載著那些海商每次交易的數額,貨物的品類,以及與那些夷商交易的價格。另,薛大人專門建了倉房,每次有貨入城皆收取不等費用,所獲不菲。」

  「共計有多少數額?」

  「這兩年多下來,扣除薛大人修戰船所耗費之費用,還餘下二百一十萬九千四百兩白銀,如果算上所耗花費,有三百萬兩白銀的進賬。」

  「三百萬兩?」這下連嘉成帝都不免動容,從龍椅上站了起來。

  「因為人力有限,薛大人只送了五萬兩銀子回來,折換成黃金五千兩,其餘盡數存在定海縣銀庫之中。」

  說著,鄭安成讓人把賬冊下的布掀起來,露出其下的一片金光閃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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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海上風雲顯崢嶸 第一百八十八章

  皇宮裡最不缺金制的擺件兒,可這麼多金晃晃的金錠子突然一下子出現在眼前,嘉成帝也不禁有些晃眼。

  他見下面鄭安成及一眾小太監都是臉上帶笑,他也不禁笑了起來。笑著笑著,突然斂了笑,嘉成帝走了開,在大殿上來回踱著步。

  這是代表陛下在想問題,鄭安成自然不敢打攪,忙揮手讓一眾人都退下了。

  殿中寂靜,突然嘉成帝道:「這薛庭儴不錯。」

  他邊說邊撫著掌,說明心情很是不錯。

  他來回又踱了幾步,心情大好地對鄭安成道:「你找個人去內閣對那些閣老們說,他們這幾日不正是在為遼東軍餉扯皮,如今送銀子的人來了。」想了想,又變了主意:「你先讓人去把徐首輔叫來。」

  鄭安成服侍嘉成帝多年,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當即低頭應是,便匆匆下去了。

  徐首輔很快就被請了來,卻不是他一人,還帶著陳堅。

  薛庭儴出京沒多久,陳堅便娶了徐首輔最小的女兒,如今是徐首輔的乘龍快婿。不同於薛庭儴,陳堅如今在京裡風頭正盛,已從左春坊左中允升至六科給事中。

  這六科給事中的官銜雖不大,但所掌權利極大,掌輔助皇帝處理政務,規諫﹑補闕﹑拾遺,並監察六部事務。可參與廷議、廷推,參與朝廷大政方針的制定,監督其執行。

  而陳堅便是負責監察吏部的給事中。

  徐首輔和陳堅在乾清宮待了很久,直到外面夜幕降臨方離。

  此時皇宮裡已是華燈初上,平整的甬道隔一段路便佇立著一個石燈亭。

  陳堅扶著徐首輔,慢慢往宮外走著。

  徐首輔上了年紀,嘉成帝也賜了他可以在紫禁城裡乘坐肩輿,可他卻從來沒有坐過。用他自己的話說,臣子當安守本份,不該僭越。

  其實這恰恰是徐首輔的聰明之處,憑著這份識趣,徐首輔硬是坐了這首輔之位幾十年,沒讓吳閣老越過他。

  徐首輔突然停下腳步,看著不遠處的那重簷殿頂,歎了一口氣道:「又要起風雨了。」

  他轉過頭來,看著陳堅道:「你那同窗是個能做大事的人,以後不得了了。」

  陳堅沒有說話,徐首輔似乎也並未等他回答,邁著步又往前走去。

  次日下了朝,嘉成帝便召了內閣一眾閣臣議事。

  等到了乾清宮,眾人才發現,這次到的有些齊,不光一眾閣臣來了,三司六部數得上號的堂官都到了。

  這哪裡像是議事,說是廷議也不為過。

  嘉成帝坐在首位的龍椅上,下面按官銜站著一眾大臣。唯獨徐首輔上了年紀,得了個墩子坐在左手上側。

  「各部的事務繁忙,朕也就不耽誤你們的時間,今日叫你們來是因為浙江的竇准上了份奏疏。」

  這話說得有些突兀,許多人第一時間都沒反應過來竇准是誰,不過很快就明白過來是浙江提刑按察使司的按察使竇准。

  這是浙江出事了?一眾人面面相覷,唯獨吳閣老瞳孔一縮,他身邊的馮成寶連連拿眼神看他,他卻是置若罔聞,馮成寶只能無奈垂下頭。

  「鄭安成,你給他們念念。」

  鄭安成恭敬應下後,便展開手裡的奏疏念了起來:「……近日,臣查得寧波府定海縣知縣薛庭儴,膽大妄為,竟夥同一眾奸商私通外夷,將我大昌貨物高價賣於夷商……」

  不知何時,鄭安成已經住了聲。

  而下面,看似一片波瀾不驚,實則內裡早已是驚濤駭浪。

  到底能屹立在此處的,都是在朝為官多年,這麼點子鎮定還是有的。

  都察院右都御史鄭蘊傑第一個站出來,道:「陛下,此等膽大妄為的縣官,當立即著人拿下查辦。」

  這話引來附和聲陣陣,都是說要嚴懲不貸,以儆效尤。唯獨有那麼幾位因為看不清風向,一直保持著沉默。

  「這般膽大包天的小官是該拿下查辦,竇准也著人去辦了,只是中間出了件事。」嘉成帝輕輕地拍了下龍椅扶手,道:鄭安成你繼續念下去。」

  鄭安成這才又繼續念起來,說的自然是浙江巡撫諸炳桐假借按察使司的名義,命人私下去拿那薛庭儴,可惜事情不湊巧,剛好碰上竇准在定海縣查案。

  這李鬼碰見了李逵,事情自然兜不住了。

  竇准便命人將那夥人拿了下,並讓人遞了八百里加急的摺子入京。

  「這竇准的摺子朕也看過了,口氣頗為委屈。你們都是朝廷的肱股之臣,你們來說說,這諸炳桐心中到底如何想的,為何竟幹出這麼一件讓人摸不著頭腦的事?」

  這話問得一眾人俱都啞口無言,能窺出點端倪的,哪敢明言。那些攙和在其中的,自然也不敢深談。

  「昨兒摺子遞上來,朕便想了一夜,怎麼想都覺得說不通?你們說這諸炳桐到底圖什麼?對付一個七品縣令,竟用上這般手段,還栽贓同僚!」

  大殿中,一片寂靜。僅嘉成帝的聲音在空中盤旋著:「怎麼?難道朕的大臣們竟也想不通這諸炳桐行事之詭異?」

  這話意有所指的味道太明顯,也容不得繼續沉默下來,便有人站出來道:「陛下,臣想,莫是諸炳桐為了查案,不想走漏了風聲,以免打草驚蛇,所以才會刻意鬧得此出,卻不料被竇准誤會了?」

  這說話的人是馮成寶,馮閣老。

  嘉成帝冷笑的看著他,目光越來越冷,就在馮成寶正後悔自己為何要跳出來,嘉成帝說話了。

  「鄭安成,再給馮閣老念一遍。」

  於是鄭安成又把竇准撞見巡撫衙門的人,是如何假充按察使司拿人的事複述了一遍。

  馮成寶的臉漲得通紅,這奏疏上寫得非常明白,巡撫衙門的人就是刻意冒充按察使司的人。

  「隨竇大人的奏疏,還有一份當日那出面拿人的千戶的口供。」鄭安成道。不過沒人吩咐,他自然不可能將口供也拿出來念一念,便又往後退去了。

  就在一眾大臣都在想那千戶的口供裡,到底說了什麼,殿中突然響起一聲冷笑,卻不是嘉成帝的,而是刺頭子鄭贇傑。

  「此事已經非常明顯了,必然是諸炳桐和這薛庭儴有什麼利害關係,且大到必須去除掉對方的嚴重性。諸炳桐大抵是為了怕上面追究,索性才栽贓給了竇准。」

  嘉成帝一臉不解,疑問:「鄭都御史,還有這等事?」

  鄭贇傑點點頭,站了出來,環視著眾大臣,並對嘉成帝稟道:「聖上大抵不知,沿海一帶多倭寇,還多一樣,那就是一些奸商買通當地官員私通外夷。這些官員們置朝廷的法令不顧,只顧中飽私囊,這些年來屢查不止,屢查不禁。雖近幾年關於這方面的事往上報少了,但微臣料想定然無法斷絕,不過有人為其庇護罷了。」

  「等等。」嘉成帝打斷了鄭贇傑的說辭,道:「你的意思是說,諸炳桐和薛庭儴因為分贓不均,才內鬥起來,因那薛庭儴是朝廷命官,諸炳桐不好直面下手,才會假借他人的名義?」

  「這,微臣就不知了。」

  嘉成帝喃喃道:「經你們這麼一說,朕也想起那薛庭儴是誰了,不就是那擊登聞鼓的薛庭儴,六元及第的薛狀元,他是嘉成十年從內閣誥敕房被派往地方的。當時朕龍體抱恙,也沒關心此事,難道說薛庭儴是內閣專門派到浙江一帶去整頓當地亂象的?」

  這話說得內閣一眾閣臣接都不知道怎麼接,都知道薛庭儴是為何被人從內閣裡攆出去,問題是吳閣老還站在這兒,誰敢當面直言。

  繼馮成寶下不了臺,又輪到吳閣老了。

  不過吳閣老不愧是吳閣老,他當即站了出來,道:「回陛下的話,這薛庭儴年輕氣盛,當初在內閣時沒少指手畫腳朝政之事,此乃是犯忌諱的大事。老臣不忍朝廷痛失良才,也是為了磨礪他,才會將他遷出內閣。至於外放到什麼地方,乃是吏部所辦,老臣卻是不知。」

  這明擺著就是睜著眼說瞎話,吏部乃是吳閣老的地盤,別處也就罷,唯獨這裡他看得十分緊,雖不至於隻手遮天,卻也是一言堂。若說薛庭儴被外放出去,吳閣老不知道地方,那明顯就是在騙傻子。

  「原來吳閣老不知啊。」

  吳閣老的腰又往下彎了彎:「老臣確實不知,不過陛下放心,老臣之後便下去查問,當初此子外放之事是誰經手辦的。」

  這事說到這裡,自然又接不下去了。

  就算嘉成帝真較真要查,吳閣老也是扭頭就能找出一個替罪羊來。絕對是與他一點關係都沒有,說不定還能把別人拖下水的人。

  若是換做以前,嘉成帝肯定被氣得不輕,不過今天他心情不錯。

  他揮了揮手,很大度道:「這不重要,現在議的是諸炳桐為何會將事情栽贓給竇准。這些年來竇准一直默默無聞,卻稱得上是肱股之臣,為朝廷辦了不少實事,朕不能讓他受這個委屈。不知,吳閣老有何見解?」

  吳閣老咬著後槽牙微笑道:「諸位大人都沒有什麼見解,老臣怎麼可能有。不過陛下也不用過多在意此事,這諸炳桐行陰私手段栽贓同僚,料想其背後必定有莫大陰謀,陛下不如下旨將其押解回京查問,是時孰是孰非自然一清二楚。」

  嘉成帝看著下方那張老臉,吳閣老最厲害之處莫過於夠狠,都說壯士斷腕,可事到臨頭很多人都不一定有這個決心。可吳閣老不是,他該斷腕的時候,從來不會猶豫。哪怕諸炳桐是他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費勁了心機才會安插到浙江巡撫的位置。

  嘉成帝撫掌大贊:「吳閣老好主意,那就將諸炳桐押解回京吧。也別押解了,他畢竟是一方大員,此事尚且不清,用押解未免有些顯得朕太不近人情。」

  「是,陛下。」

  「就是那薛庭儴有些可惜了,此子怎會如此愚蠢,犯下這種大錯。」嘉成帝喃喃道。

  下面一陣目光交匯,卻沒有人敢吱聲。

  這時,給事中陳堅站了出來,對著嘉成帝跪了下來。

  「臣,有本奏。」

  「不知陳事中有何本奏?」

  「正是那定海縣知縣薛庭儴之事。」

  嘉成帝訝異地望了過來:「講。」

  之後,陳堅便將薛庭儴去了定海縣後,見到當地種種亂象,又是如何招人掣肘,以及有感當地種種民生,卻是束手無策,最終索性入了渾水,以一己之身保一方太平之事說了出來。

  「薛知縣乃是微臣同窗同科,也是同師。他看似漫不經心,卻心存大義,悲天憐憫。他曾在之前交給了臣一些東西,說若有一日他遭遇不測,就讓微臣把這些東西拿出來。當時臣萬分不解,此時卻是明白,原來他早就有感安危不保,為了怕這一切再度被人掩下,百姓受苦,才會留了後手。」

  「昨日,臣收到他一封信,信中將此事坦述,臣打開他交給臣的那個箱子,才知道箱子裡裝的什麼。俱是兩年多來,他在定海縣所聞所見之事,以及他參與外通夷商所得之銀兩和帳目。」

  陳堅叩首道:「臣並不是為其辯解,但其書信中字字血淚。定海是沿海地帶,沿海因地處不同,地裡產出極少,又因海禁,當地百姓打不得漁,鹽場又遭關閉,百姓們生活無以為繼,只能做那要殺腦袋之事,就是為了養活一家幾口人。」

  「當地走私成風,人人參與,他明知此行舉有違朝廷律法,卻是不忍過多苛責。又有感自己是朝廷命官,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以一己之身幹下這等之事。薛知縣有一句話托微臣轉述陛下,他個人生死不要緊,開海之事迫在眉睫,只有開了海禁,沿海一帶的老百姓生活才能有著落,倭寇才會無處可藏,朝廷也能廣開財路,以解財政之危機。」

  殿中一片寂靜,早料到事情不簡單,沒料到竟是以這種方式捅出來。

  「薛知縣送回的那個箱子?」

  「臣今日特意帶進了宮,就是為了轉呈陛下。」

  「去讓人抬上來。」嘉成帝命道。

  那箱子很快就抬上來了,擱在大殿的正中。

  陳堅道:「這兩年間,薛知縣以租賃倉房為名,行收繳商稅之實,共計得銀近三百萬兩。這箱中有黃金五千,折換成白銀是五萬兩,剩餘盡數藏於定海縣縣衙銀庫之中。薛知縣說銀庫鑰匙放於一個不可說之地,若是有一日他出了事,可依照信中所言,尋了鑰匙取銀。」

  一直坐在上頭像似在打瞌睡的徐首輔,突然站了起來,對嘉成帝大呼道:「陛下,三百萬兩,這次打遼東的軍餉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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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 01:26:52 |只看該作者
卷四 海上風雲顯崢嶸 第一百八十九章

  徐首輔的聲音像炸雷一樣響起,讓殿中的人都是一愣。

  之所以會愣,是因為聲音突兀,也是打遼東軍餉之事,當然還有徐首輔這般表現罕見。誰不知首輔上了年紀,平時說話慢走路也慢,更多的時候就像一個擺設,這般模樣實屬難得。

  可若是提起軍餉之事,倒也能理解他為何如此激動。最近朝廷因為邊關軍餉供不上的事,著實有些焦頭爛額,嘉成帝已經連發了幾場怒了,可惜戶部那邊沒錢,別處也挪不出錢來,朝堂上氣氛低迷,一干大臣們低著頭做人。

  若那定遠縣真能拿出三百萬兩銀子,倒是可以解燃眉之急。

  可問題是,那是薛庭儴包庇走私賺下的錢!

  其實到了此時,事情已經很明顯了,諸炳桐是浙江巡撫,定然沒少暗中收人賄賂,包庇走私之事,可薛庭儴的到來,卻搶了他嘴裡的肉。

  所以才會有諸炳桐手段用盡對付一個小縣令的事,甚至不惜栽贓同僚。

  為何諸炳桐不用直接手段對付,而是要拐著彎。

  這件事恐怕就應在嘉成帝身上。

  到此時,誰還看不出來這就是一場聖上連同徐首輔等人演出的戲,為的不外乎開海禁。而那薛庭儴肯定是被聖上私下授予,所以才會生出那麼大的膽子。

  如果用了定海縣那邊的銀子,之後徐首輔等人順勢就會提出開海禁。可如果不用,又從哪裡去變銀子支撐邊關的軍餉?

  當初太祖驅除韃虜,平定天下,可也不過只將那些金人攆出了山海關以外。這些年來對方一直沒放棄騷擾,朝廷自然慎重以待。每年光花在邊關的軍餉,就占了朝廷每年開支的一大半,關鍵哪處都可以省,唯獨這處省不得。

  聖上真是好手段,幾面同時夾擊,讓人束手無策,進退兩難。

  其他大臣還在琢磨這件事如何解決,那邊徐首輔已經說上了,所說之言不外乎給那定海縣知縣薛庭儴臉上抹金。

  從用心良苦,到赤膽忠心,到聖上可以讓臣子受苦,但絕不能讓一個忠心的臣子流淚。反正光堂話說了很多,不外乎就是給薛庭儴脫罪。

  明明是瞞著朝廷,帶頭兼包庇商人走私,在徐首輔嘴裡就成了為國為民。

  關鍵沒人敢說什麼,只要朝廷還想用那份銀子,就必然得給其披上一層美好的面紗。不然一面罵著人貪官污吏要處置對方,一面還用著人家弄來的銀子,那朝廷成什麼了?

  朝廷從上到下,誰不要臉?既然要臉,薛庭儴就得是好官,是忠臣。

  「徐愛卿所言甚是有理啊,其實朕哪好責備於他。」嘉成帝滿臉惆悵,似乎很感歎道:「此子雖年輕氣盛,卻是個心懷大義之人,知道愛護百姓的官員,即使他做了錯事,也是個好官。更何況他所言未嘗沒有道理,堵不如疏,把老百姓逼得日子都過不下去了,朕的江山還怎麼安穩。」

  「陛下,聖明!」

  徐首輔顫顫巍巍地就要往地上跪,卻被嘉成帝示意一旁的鄭安成給扶住了。

  「能幹實事,又願意給朝廷做事的人,總比那些屍位素餐,坐著朕給的位置,貪著朕的銀子的官強。」

  提起這些,嘉成帝面上帶了些薄怒,道:「鄭安成,讓錦衣衛的人速去速回,以最快速度將那諸炳桐帶回京。朕倒要好好看看,那浙江的水到底有多深,為何一個初來乍到的小知縣都懂得為朝廷排憂解難,那些做了這麼多年官的人,眼睛都瞎了,耳朵都聾了不成?!」

  「是,陛下,奴婢這便讓人去吩咐。」

  這話也成功打消了,下面有人想提出些反對意見的衝動。大勢所趨,不被牽連都是好的,別的暫時也不敢多提。

  嘉成帝又道:「首輔帶著其他議一議,邊關軍餉之事要議,開海禁的細節也要議。至於其他的,還是等諸炳桐進了京再說。」

  「是,陛下。」

  「好了,你們都退下吧,該幹什麼的幹什麼去。」

  徐首輔等人很快就從乾清宮退出來了,還是各走各的。徐首輔帶著陳堅,身邊跟著譚閣老,吳閣老身邊跟著馮成寶和費遷兩人。至於其他的諸如楊崇華等人,則都是分開了走。

  誰也沒跟誰寒暄,都是步履匆忙。

  吳閣老等人回到內閣,便去了單獨闢給吳閣老歇息的那間屋子。

  這內閣中,也就徐首輔和吳閣老才有可以供安歇的地方。房間也不大,就是一間,卻是分著外間和裡間。

  費遷跟在後面進了門,就趕忙把門給關上了,外面守著人,自是望風免得被人偷聽了去。

  「閣老你可真是糊塗啊,那樣的人,你怎麼就把他放去了浙江。」馮成寶氣急敗壞道,完全忘了平時他是以吳閣老為馬首是瞻。

  吳閣老也沒生氣,就是臉陰得嚇人。

  「我說我不知,包括你們,都覺得是我是騙人的。當初我只說將他扔出去外放,可沒有指定地方,事情是下面人辦的。自打陛下那次抱恙,我們就彷彿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通常是按下葫蘆浮起瓢,我哪有什麼功夫去關心個毛頭小子!」

  馮成寶還是一臉不信:「我就不信,那諸炳桐沒告訴你?」

  吳閣老重重吐出一口氣,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他還真沒有說,還是賀維那邊報了上來,我才知道這事。我當即就吩咐他,讓他把這小子處理了,沒想到竟鬧了這麼一齣。」

  馮成寶一臉不知道是哭還是笑的表情,往他身邊的圈椅上一坐,道:「那你說說吧,現在怎麼辦?」

  吳閣老不說話,費遷走上來道:「照如今的情形來看,明顯暫時是阻不了陛下開海禁。浙江那邊我們都不乾淨,若是阻撓,就怕橫生枝節。」

  馮成寶看了他一眼:「不乾淨的又不只我們,他們那些人又有誰是乾淨的?」

  「可他們至少沒堵在炮口上。」吳閣老道。

  「那你們就說怎麼辦吧?這事是管還是不管,就讓朝廷開了?開了以後,我們吃什麼喝什麼?」

  吳閣老被他的說辭氣得不輕,罵道:「你就知道吃知道喝,你撈的那些銀子還不夠你吃喝幾輩子?你遲早有一天死在這吃喝上!」

  馮成寶滿臉晦氣,卻是沒有頂嘴。

  費遷沉吟一下,道:「為今之計咱們只有先自保,再圖其他。閣老,這事您得抓緊著辦了,至少在諸炳桐入京之前,要給他遞了話,不該說的不要說。」

  「等出宮了,我便讓人去辦。」吳閣老揉著眉心,疲憊道。

  「還有,就是之前說的,聖上這次開海禁,明顯是勢不可擋。可開哪處,怎麼開,還有待商榷。」

  「你的意思是——」

  吳閣老望了過來。

  「這開海禁損失了可不止是我們,別看他們都鎮定著,指定早就成了熱鍋上的螞蟻。此事光我們還不成,得拉著他們一同,能拖延一時是一時,能只開一處,就先開一處吧。」

  聞言,幾人相互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點點頭。

  就在京裡一片混亂之際,浙江那邊卻是與以往沒什麼區別。

  唯獨諸炳桐,因為李千戶一直沒出現,心中莫名的有些憂慮。

  他倒也命人去看過了,李千戶一直沒回來,甚至他這次帶出去的人,也沒有回來。

  實在蹊蹺得很!

  又等了兩日,他實在耐不住了,派人去了定海縣。

  可惜這次還沒等他的人回來報信,從京裡來帶他上京的人就來了。

  是錦衣衛。

  當看到錦衣衛時,諸炳桐心中就是一驚,可無論他怎麼詢問,對方都不願透露半點口風。還是行經一處驛站,有個人給他遞了話,讓他咬死了是和竇准私怨,才會栽贓陷害,其他一概不知。

  就只有這麼幾句話,看守他的人就來了。

  那人匆忙離開,再沒出現,諸炳桐心中卻是一片驚濤駭浪。

  至於另一頭,別看薛庭儴把書信寫得字字血淚,實則那就是給你上面人看的,他根本沒當成回事。

  甚至是定海縣,以前怎樣,如何還是怎樣,生意一點都沒少做。

  竇准那邊給薛庭儴來了信,說是諸炳桐被京裡的人帶走了,薛庭儴懸了已久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他估摸著以朝廷辦事的速度,至少得一兩個月事情才會有結論,便想著去把兒子接回來,順道也把招兒接回來,誰曾想他這邊還沒動身,京裡就來聖旨了。

  是順喜帶來的聖旨。

  兩年多不見,不光順喜比以往變了不少,薛庭儴也更見成熟。順喜連聖旨都沒宣,就和薛庭儴寒暄了一番舊事。

  薛庭儴見他面上帶著笑,言語之間沒少推崇,就知曉聖旨裡肯定是大好事。果然,敘完舊情,順喜正經起來,一派裝腔作勢將聖旨宣讀了一遍。

  聖旨裡的內容自然是薛庭儴想了很久的事,朝廷打算重建市舶司了,暫時只建一處,地點就設在寧波,並任命薛庭儴為提舉,負責重建市舶司等事宜。

  也就說薛庭儴升官了,雖然這官不大,市舶司提舉也就是從五品的官銜,卻是質的飛躍。

  整個大昌就開了這麼一處市舶司,可以想像這官有多麼吃香。

  等薛庭儴接了聖旨,順喜又是一派笑眯眯,一面隨他往裡走,一面道:「這次陛下可是力排眾議,薛提舉可要對得起陛下這份苦心。」

  「自然,下官一定不負陛下所望。」

  等兩人進了堂中,其他人都退下後,薛庭儴才問道:「怎麼就開了這一處?」

  順喜當即歎了一口氣道:「還不是那些人阻著。」

  他將嘉成帝說要重建市舶司後,下面那些官員們鬧的妖蛾子都說了一遍。反正是複雜之際,你來我往打了多少太極,還是嘉成帝怕橫生枝節,當機立斷定下先開一處看看情況,其他的日後再說。

  「所以薛大人,咱家之前說陛下的苦心,可真不是蒙你的。包括你這提舉的位置,也是陛下力排眾議定下的,說你有經驗,又熟悉地方,若是你還幹不成,其他人更幹不成了。如今這地方眾目睽睽,多少人盯著,你這官雖升了,但以後擔子就更重了。」

  「下官一定不負陛下所望,定然竭盡所能。」

  「不過你也別怕,咱家這趟來就不回去了,陛下說擱個宮裡的人在這兒,旁人忌憚著,你也方便做事。以後還請薛大人多多照顧,咱家頭次出宮辦差,可不能辦砸嘍。」

  薛庭儴一愣之下,笑道:「恭喜公公了,你這可是司禮監重建以來的頭一份。」

  順喜笑眯眯地擺擺手:「還不是乾爹願意賞我臉面,才向陛下推舉了我來。說起這,還是托了薛大人的洪福,也是因為咱倆早就熟識,才比旁人多了一分機會。」

  「不敢當,是喜公公日裡辦事穩妥,陛下和鄭公公才會委以重任。」

  兩人一番交談,也是相談甚歡,之後便去吃酒用飯,自是不必細述。

  這趟不光是順喜來了,一併的還有錦衣衛的人。

  隨著司禮監嶄露頭角,錦衣衛雖還是默默無聞,到底比以往出現在人面前的次數多了許多。

  他們這次來是為了定海縣衙銀庫裡的銀子,一共來了一百多人,嘉成帝似乎並不打算假他人之手。

  將銀庫裡的銀子一一清點完畢,錦衣衛的人就押著銀子走了。送走了他們,薛庭儴便馬不停蹄的開始籌建市舶司等事宜。

  首先的就是選地方。

  定海縣雖好,到底如今是整個寧波任薛庭儴選,他就免不了動了其他地方的心思。可拿著輿圖左看右看,整個寧波似乎也就定海縣的位置最佳,甚至是郭巨那邊,都遜了一籌。

  值得一提的是,那事發生後,郭巨衛從上到下所有將領俱被換了一遍,至於這些人是如何處理的,薛庭儴並不關心此事。

  看了兩日,包括和順喜也商量過了,薛庭儴還是決定把市舶司定在定海。不過他打算大動作一番,將定海縣擴大,一直擴到郭巨。

  以雙嶼島作為中轉站,舟山島作為主島,至於擴大後的定海縣則作為基地,攻守兼具。

  這註定是一項大工程,薛庭儴甚至對著輿圖畫了好幾份草圖,因此延伸了許多想法,他打算在雙嶼和舟山建立商鎮,符合條件的商人都可來此經商開鋪子。

  這項靈感來自於薛庭儴的那個夢,在他那個夢裡,他知道琉璃群島上有個叫做摩羅島的地方,那裡貨物繁多,應有盡有,各國商人齊聚,是整個東洋一帶最大的黑市之一。

  就是不知道現在有沒有摩羅島這個地方,畢竟等他知道此地時,他已是花甲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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