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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墨書白] 山河枕(長嫂為妻)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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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6 00:40:0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

  楚瑜沒說話,她靜靜立在他身邊。

  察覺到身旁的溫度,衛韞慢慢平息下來。

  他覺得自己內心彷彿是養了一頭巨獸,他撕咬咆哮,蠢蠢欲動。然而身旁的溫度卻時時刻刻提醒他,將他從黑暗中拉出來。

  他慢慢平靜下來,看了一眼外面的夜色,同楚瑜道:「嫂嫂去睡吧,夜也已經深了。」

  楚瑜應了聲,往外走去,走到門口,她頓住腳步,回眸觀望,少年坐在輪椅上,仰頭看著月光,素白長衣在月光下流光溢彩,看上去猶若謫仙洛凡,與此世間格格不入。

  楚瑜向來知道衛韞長得好,當年哪怕他被人稱為活閻王,愛慕他的女子也從華京排到昆陽不止,卻不曾想過,這人從少年時,便已如此出落了。

  楚瑜回到房中,夜裡輾轉難眠,她想起上輩子的衛府。

  上輩子她是在衛家鼎盛時逃婚去找的顧楚生,聽聞衛家落難之後,她並不清楚事情經過,那時大楚風雨飄搖,她所在的昆陽是糧草運輸必經之路,也是白城城破後直迎北狄的第二線。於是她來不及為衛家做些什麼,就直接趕往戰場。

  一個月後,衛韞被派往戰場,重建衛家軍,與北狄打了整整兩年。

  這兩年裡,顧楚生完美的控制住了戰場後方的財物糧草軍備,給了衛韞最有力的支持;而衛韞則一路打到了北狄的老巢,踏平了北狄皇庭,終於報了他的血仇。

  此戰之後,衛韞和顧楚生一起回京,開始了屬於他們文顧武衛時代。而也是那時候,楚瑜也才能抽身出來去回看衛家,可這時她已經幫不了衛家什麼了。衛家在衛韞的帶領下,早已光復。她再去說什麼,看上去也不過就是趨炎附勢。

  未曾幫助落難時的衛家,曾是楚瑜心中一個結。只是上輩子她沉溺於情愛,慢慢消磨了自己,這個結在歲月裡,也就慢慢淡忘。

  然而這一輩子想來,楚瑜卻覺得有些遺憾,當年的衛韞,該有多苦啊。

  不接觸過,也不過是做英雄敬仰。接觸了,你認識他,知道這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難免心疼。

  楚瑜渾渾噩噩想到半夜,終於才睡了過去,第二日清晨,蔣純便早早來了屋中,讓人通稟了她。楚瑜洗漱過後走出來,看見過蔣純已經候在那裡,她笑著走出去:「今日怎的來這樣早?」

  「五位小公子回來了,他們早上起來習武,我起來陪著他們上了早課,這就過來了。」

  蔣純站起身來,迎了楚瑜出來。楚瑜招呼她一起用早飯,一面給蔣純夾菜,一面道:「可是為了五位小公子的事兒來的?」

  「的確是這樣,」蔣純喝了口羊奶,用帕子按壓在唇上,解釋道:「如今他們母親都離開了,就咱們倆照看著。我是想著,你平日要管平日府中人情往來、金銀流水,這些本也已經夠煩的了,不如這五位公子就交給我吧。我本來也是陵春的母親,平日也記掛著他,再多照看幾個,也是無妨。」

  「也好。」楚瑜點點頭,隨後又想起如今柳雪陽在家,遂又再詢問:「你可同婆婆說過此事?」

  「說過了。」

  蔣純向來聰敏,當年在梁氏手下做事也能做得穩穩當當,如今面對本也更加粗心的柳雪陽,更是遊刃有餘。

  「婆婆說她身體不好,掌家的印也在去的時候就給你了,日後家中就由你打理,讓我來問你便好。」

  這話在柳雪陽歸來時就同楚瑜說過,如今和蔣純再說一次,怕也是定了心。楚瑜也沒推辭,如今家中大小事務眾多,的確不適合讓身體本也不好的柳雪陽來做。她點了點頭道:「也好,那日後五位小公子就交給你,除了入學之類的大事,你自行決定就好。」

  「我來便是同你說此事,」蔣純眼中帶了憂心:「衛家歷代都是以武學為根本,詩書之流,也只是學著玩來,並不強求,能識字即可。可如今……我卻不想讓陵春再步二郎的後塵了。」

  蔣純說到衛束,眼裡就帶了水汽,她忙用帕子壓了壓眼睛,笑著道:「見笑了。」

  楚瑜沒說話,假裝沒看到蔣純的失態,只是道:「這事兒我會和小七商量,不過孩子各有各的天性,也不必強求要做什麼,日後的課便是早上排武學,下午讀書吧,等過了十歲,再看孩子天資如何。喜歡讀書的你攔不住,想當將軍的你困不了。以後哪怕他們有想當木匠的,也再正常不過了。」

  「也是,」蔣純歎了口氣:「都是命。」

  兩人將孩子的事兒聊了聊,楚瑜便起身同蔣純一起去了後院看小公子。

  五位小公子最大的是蔣純的孩子衛陵春,也不過六歲,舉著小木劍站在庭院裡,一下一下揮舞著。

  張晗、謝玖、姚玨的三個孩子是差不多同一年出生,分別叫衛陵書、衛陵墨、衛陵寒,三個孩子僅有四歲,跟在衛陵春後面,全然一副少不知事的模樣,打打鬧鬧。

  而最小的孩子衛陵冬由王嵐所生,如今也不過就是兩歲,王嵐大著肚子坐在長廊上,看著丫鬟們教著衛陵冬走路,那孩子拼命想要往王嵐爬過來,王嵐瞧著,咯咯笑出聲來。

  楚瑜同蔣純站在長廊暗處,瞧著秋日陽光溫柔打在這畫面上,她不由得輕歎出聲:「他們可知自己父母的事了?」

  「知道是知道,」蔣純歎了口氣:「但除了陵春稍微懂事,其他都還不大明白,還以為過一陣子,自己父母就會回來和自己玩耍呢。」

  「那陵春……」楚瑜抿了抿唇,蔣純眼中卻是掛了欣慰:「他抱著我哭了一夜,我同他說不會拋下他後,他抱著我說,讓我別怕,他以後會長得比他父親還強壯,以後會保護我。」

  楚瑜聽著這話,看著庭院裡明明已經很是疲憊,卻還是聽從著師父教導一下一下揮劍的孩童,心裡不由得有些動容。

  「也是捨得啊。」

  她忍不住出聲,蔣純卻是知道她說的是什麼意思,歎道:「各有各的緣法。她們都還年輕,總也還是要再嫁的,張晗王嵐的性子你也知道,耳根子軟,家裡說什麼就是什麼了,王嵐也就算了,張晗家裡已經給她找好了出路,有一位小官,打從張晗未嫁時就戀慕她,如今傾盡家財以聘,張晗家裡也是為她好。」

  楚瑜點點頭,蔣純繼續道:「謝玖姚玨……未嫁時便是盛名蓋華京了。她們倆又慣會為自己打算,謝玖也同我說了,本也打算早早離開,如今拖到現在,越拖怕是越不想走。」

  「人總會給自己讓步,再拖下去,或許又覺得,就這樣守著孩子過日子,也沒什麼不好了。但她和姚玨年少時便是說要做人上人的人,哪裡又容得自己這樣退步?如今衛家已經安定下來,她們也沒什麼留下的理由了。再等幾年,她們再生孩子,怕是年紀也大了。」

  嫁將相王侯,當年嫁入衛家,也是看在衛家哪怕庶子也有軍功在身,在外無人敢輕,權勢中天。

  哪怕被那感情所動容,可理智尚在,那一夜酒席過後,所有的感情也該塵封入心。

  有人一世追求名聲,有人一世追求感情,有人一世追求權勢,有人一世追求榮華。

  人生在世,各有所求。

  楚瑜點點頭,也沒再多問,瞧著那庭院裡的孩子,沒多久,就看見一個素白身影闖入眼簾。

  那些孩子一看那人來了,忙衝上去,歡歡喜喜喊:「小叔叔,小叔叔來了!」

  「以前小七總喜歡同他們玩,每次來都帶些糖果子,」蔣純在旁邊輕笑:「他們可喜歡……唉?」

  話沒說完,蔣純露出疑惑的神情。衛韞站在那裡,這一次卻是沒帶糖果子,孩子們臉上都有了失望的神色,他似乎說了些什麼,摸了摸抱著他大腿的衛陵墨的腦袋。

  衛陵春提著小木劍,又同衛韞說了些什麼,衛韞挑了挑眉,隨後點了頭,讓孩子散了過去,接著他從旁提了一把木劍,站在了中間,隨意一個劍尖點地的姿勢,就是近乎完美的防守。

  蔣純「呀」了一聲,揪起心來,隨後就看衛陵春提著劍,就朝著衛韞衝了過去,衛韞抬手隨意一點,就將衛陵春挑了開去。

  衛陵春不服氣,抓起劍又再衝去。

  如此反反復復,衛韞一面讓他進攻,一面指點著什麼,衛陵春的劍一次比一次握得穩,刺得狠。

  蔣純知道這是衛韞在教衛陵春,但看見衛陵春這番模樣,心疼得不行,乾脆同楚瑜告退,眼不見心不煩,匆匆離去了。

  楚瑜就斜靠在長廊柱子上,瞧著衛韞一次次打倒衛陵春。這樣一個過程裡,不知不覺間,衛韞臉上就帶了笑容。

  他許久沒這麼笑過了,他從前線歸來之後,不是沒笑過,但每一次笑容裡都夾雜了太多東西,都是溫和的、苦澀的,帶著股驟然成熟的艱澀。

  然而在這午後陽光下,他看著衛陵春一次次爬起來,衛韞自己卻是像孩子一樣,慢慢展開了笑容。那笑容乾淨清澈,帶著股子少年氣。

  不知道是試了多少回,衛陵春終於是趴在地上,再也起不來了。衛韞提著劍,靠在樹邊,含著笑道:「陵春,你不行啊,來,再站起來!不是說今天一定要打到我嗎,來啊。」

  他聲音不小,楚瑜在旁邊聽見了,也不知道怎麼的,就覺得有那麼幾分手癢。

  於是她從暗中走出去,笑著出聲道:「我來替陵春打吧。」

  一聽這話,衛韞愕然回頭,就看見楚瑜從那陰暗處走出來,解了外面的寬袍遞給晚月,同時用髮帶將頭髮高挽,然後從兵器架上提了劍過來,立在衛韞面前。

  衛韞看著面前看上去瘦瘦弱弱的姑娘,半天才反應過來,艱難道:「那個,嫂子,要不我認輸……」

  話沒說完,就聽一聲「請賜教」,隨後劍如白蛇探出,猛地刺向衛韞。衛韞嚇得連連後退,根本不敢還手。

  然而楚瑜的劍霸道淩厲,劍風捲得落葉紛飛。旁邊孩子鼓掌叫好,衛韞被楚瑜追得滿院子跑,楚瑜輕功不及衛韞,就聽衛韞一面跑一面求饒:「嫂子我錯了,我以後不欺負陵春他們了。你就別打了……」

  楚瑜又好氣又好笑,追了大半會兒,終於覺得力竭,她在一旁用劍撐著喘氣,衛韞端了茶水警惕著靠近她,小心翼翼道:「嫂子,喝水嗎?」

  楚瑜抬眼瞧他,帶著怒氣從他手裡一把搶走水,咕嚕咕嚕灌下去後,她挑眉看他:「你一直不還手,是不是瞧不起我?」

  「哪兒能啊,」衛韞苦著臉:「我這是怕了您,我對誰動手,也不敢對姑奶奶您動手啊不是?」

  楚瑜聽這話,忍不住「噗嗤」笑了,看著楚瑜笑了,衛韞這才舒了口氣,趕忙討好遞上帕子道:「嫂子,來,擦擦汗,打累了吧?」

  楚瑜將劍扔回兵器架上,從他手裡接過濕巾,一面擦汗一面往裡走,衛韞老老實實跟在後面,楚瑜看了他一眼,她出了汗,睫毛上還帶著水汽,一眼看過去,那眼裡彷彿就是蘊了秋水,看得人骨頭都能軟上半邊。

  只是衛韞當時並不明白什麼叫秋水撩人,只在楚瑜看過來時,覺得有什麼從指間嗖嗖而過,飛速攢到心裡,讓他忍不住愣了愣。

  他忙低下頭去,沒有多看,楚瑜用擦桌子一樣的手法往自己臉上搗騰,慢慢道:「小七,動了動,可覺得開心些?」

  「嗯。」衛韞實在回答:「看著陵春這些孩子,就覺得朝氣蓬勃。」

  楚瑜輕笑,看向天空遠處與天相接的雲朵,突然湧起了無限希望:「總會好起來的。」

  衛韞順著楚瑜的看過去,輕輕應了一聲:「嗯。」

  兩人聊著天往飯廳走去,走到半路,便見管家拿著一張帖子走了過來,看見楚瑜,管家含笑鞠了個躬道:「少夫人,侯爺,這是宋府送來的帖子。後日是護國公的壽辰,宋家特來邀請侯爺和少夫人去一趟。」

  聽到這話,楚瑜有些狐疑。

  如今衛韞雖然放出來了,但衛家的的確確就剩下一個沒有實權的衛韞,如今宋家邀請他們,為的是什麼?

  最重要的是,為什麼還特意點名要她去?

  不僅是楚瑜,衛韞也覺得奇怪,他拿過拜帖來,發現拜帖分成了兩份,一份是給他的,另一份卻是給楚瑜。於是他皺眉詢問管家:「可知他們為何特意要少夫人也過去?」

  「來的人說了,」管家似乎是早就知道他們會問這個問題,早詢問過了宋家的人,忙道:「宋世子如今與楚二小姐定了親,說少夫人是楚家人,所以特意單獨遞一張帖子。」

  聽到這話,衛韞皺了皺眉頭,管家也覺得有些奇怪道:「不過他們也是怪了,少夫人明明是我衛家的少夫人,怎麼會是楚家的人呢?」

  楚瑜沒接管家的話,點了點頭道:「我們明白了,你下去吧。」

  管家應聲退了下去,就留楚瑜和衛韞在長廊上,楚瑜悠悠然將拜帖放進袖子裡,衛韞心虛低著頭,看著楚瑜整了整袖子,抬頭瞧向他,似笑非笑道:「放妻書簽得開心否?」

  「我錯了。」

  衛韞恨不得馬上跪下來認錯,忙道:「是我的錯,嫂嫂把放妻書拿來,我這就燒了,馬上去楚家同伯父伯母說清楚……」

  「還給你?」楚瑜挑眉:「到了我手裡的東西還想還回去?」楚瑜猛地摔袖,轉過身去,「想得美!」

  衛韞:「……」

  嫂子還是挺有脾氣的。

  不,她一直挺有脾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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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

  (N年後)

  衛韞:「我衛韞乃殺人不眨眼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鎮北王,這天下沒有我怕的人,我怕的事兒!」

  楚瑜:「衛韞。」

  衛韞:「嫂子,什麼吩咐?」

  楚瑜:「跪下。」

  衛韞:「好的,嫂子,您看這次您喜歡我跪搓衣板還是榴蓮?」

  眾人:「不是沒有你怕的人,你怕的事兒嗎?」

  衛韞:「不是說了我一人之下嗎?」

  眾人:「尼瑪這一人不是皇帝啊?!」

  衛韞:「皇帝?沒怕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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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6 00:41:4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章

  宋家送了這麼一封邀請帖,衛韞卻覺得自己的心都顫了,他總覺得這封放妻書會惹禍,卻也說不清會惹些什麼禍,只能就這樣算了。

  在家裡休養了一天,等到後日,衛韞帶上了楚瑜和蔣純,一同去了護國公府。雖然帖子上只請了衛韞和楚瑜,但楚瑜想帶蔣純出去散散心,便也帶著去了護國公府。

  宋家同衛家相似,都是開國元勳,武將世家,護國公宋兆與衛韞的爺爺交好,當年也曾一起南征北討,有幾分情誼。

  只是到了衛忠這一代,宋家的子嗣就學了華京那些個浮華之風,精於朝中權勢鑽營,戰場之事倒沒了個真招。衛家也是看到了宋家的例子,於是兒郎們八九歲就送到邊境去,騎馬射箭,打小跟在家人身邊,見識這戰場殺伐。

  久而久之,兩家也就在護國公身上有一些交集,其他也沒有什麼了。

  只是看在護國公的份上,衛韞面子還是要給,於是他讓管家準備了厚禮,換了華衣,這才帶著楚瑜和蔣純出去。

  如今他們還在守孝之中,服飾不能太過豔麗,三人都穿的是一身素衣,衛韞是捲雲暗紋壓邊廣袖,頭戴玉冠;楚瑜和蔣純卻都是純白色錦緞長裙,金絲雲紋,頭簪玉飾,耳墜珍珠。看上去端莊大方,倒也沒有因著守孝這件事給護國公的酒席找不痛快。

  三人一起來到護國公府,由下人引著進了內院,楚瑜和蔣純往女眷的方向走去,衛韞則被引到了男賓的庭院中。

  女眷宴客的地方被設在了水榭,楚瑜和蔣純到的時候,各家的貴婦已經來了許多。蔣純過去鮮少來這樣的場合,不由得有些拘謹,楚瑜拍了拍蔣純的手,安撫道:「你不必太拘謹,就當和之前謝玖幾人聊天一樣就好。」

  蔣純點了點頭,小聲道:「我就是怕失了衛府的顏面。」

  「怕什麼?」楚瑜含笑看了周邊一圈:「我衛府的顏面就是不做無理之事,只要有理,我衛府就有顏面。」

  兩人說這話,楚瑜就聽到一聲驚喜的呼喚:「姐姐!」

  楚瑜轉過頭去,便看見楚錦站在水榭入口處,滿臉歡喜迎了上來,熱切拉住她的手道:「姐姐你可算來了,我還怕你今日不來呢。」

  楚錦這副熱絡的模樣讓楚瑜雞皮疙瘩起了一身,她抬頭看了一眼,瞬間就明白了。宋家大夫人扶著宋老夫人走上來,宋家大夫人朝著楚瑜點了點頭,聲音平穩道:「楚姑娘。」

  聽到這聲楚姑娘,蔣純和楚瑜都愣了愣,宋大夫人立刻發現自己似乎說錯了話,皺了皺眉眉頭道:「你……」她一時不知道該如何稱呼楚瑜,只能道:「你未曾回楚府?」

  楚瑜明白過來,宋夫人應是知道了衛韞簽了放妻書一事。

  她似笑非笑看了楚錦一眼,隨後道:「大夫人是聽誰說我回了楚府的?」

  宋夫人噎住了聲音,不著痕跡往楚錦的方向看了一眼。楚錦站在宋夫人身後,垂眸不言。

  她大概也是不知道怎麼應對這樣的場面,但她慣來能裝淡定,便打算這樣糊弄過去了。

  楚瑜也沒有想刻意找她麻煩,笑了笑沒有多說,宋大夫人同她聊了幾句,便帶著其他人離開了去,讓楚錦招呼著楚瑜,儼然已經將楚錦當半個兒媳婦兒看。

  楚錦領著楚瑜去逛園子,蔣純察覺這兩姐妹之間似乎有那麼些不對勁兒,早早退下了去。楚瑜和楚錦一路順著長廊圍著湖繞到邊,楚錦始終保持著那副溫和模樣,笑著給楚瑜介紹著這府裡的每一株花、每一棵樹,明顯是來過很多次,才有這樣的瞭解。

  楚瑜靜靜聽著,腦子裡卻是什麼都沒想,重生以來她一直像一根緊繃的弦,直到最近幾日才緩緩鬆了下來。宋家財大氣粗,庭院修建得精緻,幾乎是將江南水鄉那份秀雅複刻了過來。楚瑜漫步在長廊之上,聽著楚錦不緩不慢的介紹聲,倒十分舒心。楚錦見她這副從容模樣,不由得多看了一眼,憋了許久,終於道:「姐姐不問我什麼嗎?」

  聽到這話,楚瑜回過神來,明白楚錦這才走到了正題上。

  其實楚錦向來不是一個能憋住話的人,楚瑜思索著她這個妹子的上輩子,回顧起來,卻發現這真是一個粗製濫造的女人。

  粗製濫造了一個才女的形象,貪慕眼前榮華利益,為此不擇手段。愛慕虛榮,熱愛炫耀,心機不多,心思不少。

  上輩子自己怎麼就會輸給這個女人呢?

  楚瑜斜靠在長廊上,靜靜瞧著楚錦,回顧著自己的上輩子,當過去那些狂躁的、絕望的回憶浮現上來時,楚瑜驟然發現,她覺得眼前的楚錦目光短淺毫無風度可言,自己上輩子又何嘗不是失了本心?

  看見年少的楚錦靜靜等候著她的回答那一刻,她才發現,上輩子真的離她遠去,只是上輩子了。

  於是她輕輕笑了笑,溫和道:「你想同我說什麼,你就說吧。你若不想說,我也不問。」

  楚錦沒想到楚瑜是這樣的回答,她愣了愣後,眼中帶了些不解。

  楚瑜瞧著,卻是道:「你看上去,好像有更多話想問我?」

  楚錦沒說話,沉默了片刻後,她卻是道:「姐姐如今,可還會想顧大哥?」

  聽到顧楚生的名字,楚瑜有些恍惚,她看著楚錦,好奇道:「你何出此問?」

  「顧大哥如今身在昆陽,音訊不知,姐姐就沒有半點擔憂嗎?」

  楚錦眼中帶了責備之色,若是換在以前,楚錦這樣說,楚瑜便會開始反省自己了。或者楚錦不需要這樣說,她早已開始擔憂顧楚生,然而如今楚瑜早已不把顧楚生放在心上,她笑了笑道:「我與顧楚生非親非故,你作為前未婚妻都不擔心,我為何要擔心?」

  楚錦聽到這話,面色僵了僵,片刻後,她歎息出聲道:「姐姐果真是變了良多。」

  「嗯?」

  楚瑜抬眼,有些疑惑楚錦為什麼這樣說,楚錦接著道:「當年嫁入衛府,明明成婚前兩天還在不顧一切去找顧大哥,寫信讓顧大哥帶你私奔。為什麼一覺醒來,就變了這麼多呢?」

  聽到楚錦提這件事,楚瑜不免有些心虛。她的確轉變太快,讓人生疑。楚瑜思索著理由,又聽楚錦問她:「姐姐你可能同我說句實話,是什麼讓你改變了想法,突然決定嫁入衛府?」

  「唔……」

  楚瑜想了想,慢慢編造著理由:「那時候衛世子私下托人給了我一封信,我從信中得見世子品性如玉,比顧楚生強出太多,左思右想,覺得顧楚生空有一身皮囊……」

  話沒說完,就聽不遠處傳來一聲輕笑,楚瑜下意識冷眼掃去,抬手拈了一片樹葉朝著那方向甩了過去,怒喝了一聲:「誰!」

  那樹葉削開了樹枝,露出了樹枝後一截青色衣衫,隨後楚瑜便見到有人抬起樹枝,露出身後那酒桌來,無奈喚了聲:「嫂嫂。」

  楚瑜愣了愣,這才發現在這茂密樹叢之後,衛韞等一大批青年正在此擺宴。他們都是衣著華貴的青年少年,人數不多,從打扮上來看卻應都是顯赫子弟,應該是他們本就認識,在宋府單獨找個了地方敘舊。

  宋府庭院設置得精妙,空間與空間在視覺上用山石樹叢等巧妙隔開,不熟悉這庭院,全然不知小小院落裡,竟能有這樣的璿璣。

  楚瑜將目光落到楚錦身上,她帶她一路遊湖到這裡,必然是算好了衛韞等人在此設宴。她同她聊起之前的事,也不過是為了將她出嫁前曾試圖與顧楚生私奔一事在眾人面前抖落出來,並引她承認。

  其實這事楚瑜並不避諱,做過的事她並不會否認,愛過的人她也不會抹滅。她既然做,那就做好了承擔的準備,不會遮遮掩掩。可楚錦這份算計之心,卻仍舊讓她惱怒許多。

  好在剛才她說了自己是因愛慕衛珺嫁於衛家,若她方才說錯了什麼,衛韞在此聽著,該是怎樣的想法?

  楚瑜腦中閃過許多念頭,楚錦卻是在見到衛韞之後,慌忙朝著那些人行了個禮道:「不知諸位公子在此,我等失禮了。小女這就攜姐姐離開……」

  「何必呢?」一個聲音從人群後傳來,楚瑜抬眼看過去,卻是一個藍衫公子,他看上去也就比衛韞大上三四歲,生得也算俊秀,卻因身上有著股子頹靡之氣,讓人心生不喜。那人從人群中走過來,抬手撩開樹枝,目光看向楚瑜,輕浮道:「來來來,楚姑娘這邊來。」

  「你是誰?」

  楚瑜皺起眉頭,那人笑了笑:「在下宋文昌。」

  宋文昌,便就是那位和楚錦定親的宋世子了。

  楚瑜看著宋文昌那嘲弄的表情,便明白今日宋府特意邀請她,大概就是宋文昌為了楚錦出氣來了。

  楚瑜皺起眉頭,思索著如今衛府不宜多惹事,便打算忍了這口氣,開口道:「妾身乃衛府女眷,不便在此多談,便先告退了。」

  「楚姑娘怎麼拘謹?」

  宋文昌笑著道:「衛韞都把放妻書給你了,如今也是楚姑娘再尋夫婿的時候。楚姑娘可是能為了心中所愛奮不顧身的豪氣女子,如今……」

  「你見著了?」

  宋文昌話沒說完,就聽一個冰冷的少年聲打斷了他。所有人尋聲看去,卻見衛韞坐在輪椅上,靜靜看著宋文昌。

  他神色很冷。

  其實除了面對自己的家人,衛韞的神色向來肅冷,然而此時此刻,那種冷卻與平日不同,彷彿是餓狼盯住獵物,時時刻刻打算撲上來一般的冷色。

  宋文昌突然就有些心虛,但目光落在衛韞的輪椅上,面色又好了幾分,笑著道:「什麼見著不見著?小七你莫不是還護著她吧?她可是在和你兄長成親前夕……」

  「我說放妻書。」

  衛韞推著輪椅往前楚瑜的方向過去,旁邊一個青衣少年看了,忙上前去,幫著衛韞繞過樹枝,上了玉石道,推到楚瑜身邊去。

  衛韞的話出來,宋文昌終於反應過來,他下意識看向了楚錦,這個消息是當初楚錦和宋府議親時說的。那時候衛府還沒放出來,宋大夫人介意楚瑜和衛家的關係,楚錦親自拿了放妻書來給宋大夫人看過的。

  宋文昌的猶疑落在衛韞和楚瑜眼裡,衛韞擋在楚瑜面前,摸著手中扳指,盯著宋文昌,慢慢道:「這封放妻書,我不曾寫過。楚瑜如今乃我衛家如今大夫人,掌衛府中饋,又豈容爾等如此造謠毀譽?!」

  衛韞提高了聲音,面上帶了怒色。宋文昌想說些什麼,支吾了片刻,卻終覺理虧,沒有在這個話題上糾纏,張口便道:「放妻書一事我且不提,那她與顧楚生私奔之事是真吧?」

  這話出來,眾人看宋文昌的眼神就帶了幾分打量了。衛韞冷冷一笑,卻是問:「我嫂子私奔與否,與你何干?」

  宋文昌面色一僵,遂聽衛韞繼續道:「我大嫂婚前之事,衛家均已知曉,故而家兄特意修書一封,我為鴻雁,方才修得此秦晉之好。此事我衛家都不曾置喙,又輪得到你們指指點點?!」

  「如今前線危急,國家生死存亡之秋,你宋文昌身為護國公世子,不思如何報效國家,滿腦子只想著婦人之事,可是你宋府胭脂粉味太重,便是連點男兒骨頭都沒了?!」

  這話砸下來,在場眾人都凝了神色,宋文昌也覺自己失態,卻猶自有些不甘。他還要說什麼,旁邊楚錦就沙啞著聲音道:「世子莫說了。」

  眾人聞言看過去,見楚錦紅著眼,面露委屈之色道:「阿錦知道世子是為了阿錦……世子愛憐,阿錦記在心裡,只是阿錦與姐姐的事……罷了。」

  她這一番話說得遮遮掩掩,引人遐想。大家也就反應過來宋文昌失態的原因,原是有著因果在這裡面的。

  她給宋文昌遞了臺階,宋文昌也就坦然下來,僵著聲音道:「罷了,如今你也與我定親,她也嫁人,以後也不會有類似之事發生,我也不追究了。」

  說著,宋文昌擺了擺手:「你們回去……」

  「你不追究什麼?」

  衛韞冷著聲打斷他,宋文昌有了臺階,他卻是不想給宋文昌這個臺階的。

  他冷眼看向楚錦:「你是我嫂嫂的妹妹?」

  「小女楚錦。」

  「你說清楚,」衛韞面對她,面帶肅色:「我嫂子與你之間,是有什麼事,以至於宋世子要為你出頭?」

  「都是家長裡短之事,」楚錦歎了口氣:「姐妹之間的私事,不足外人說道。」

  「既然不足外人說道,為何你與宋世子又要當著這樣多人面折辱於我大嫂?!」衛韞猛地提了聲音:「如今她乃我衛府大夫人,你們如此行事,是當我衛府好欺的嗎?!要麼你別招惹,今日你既招惹了,你便給我說個清楚,若是我大嫂當真對不住你,我衛家必將補償於你。可若你今日說不明白,我便當你是辱我大嫂之清譽,我衛韞有恩報恩有怨報怨,此事休想就此過去!」

  楚錦似是被衛韞駭住,眼中含著水汽,露出驚恐的神色來,宋文昌怒從中起,上前一步,擋在楚錦面前,怒道:「你說話就說話,吼她做什麼?!」

  衛韞面色不改,緊盯著楚錦:「哭,哭就能沒事了,哭就能把那些含沙射影羞辱他人的話哭沒了?打在別人臉上,別人還手就哭,你以為哭我就不打你的臉了?今日我話放在這裡,有道理你就說,我衛府不是不講理。沒道理就休怪我不客氣。」

  「你不客氣要怎樣?!」

  宋文昌徹底怒了:「莫說楚錦占著理,就算不占理,你又能怎樣?你還當你衛府還是過去?!若不是陛下開恩,你以為你如今還能站在這裡說話?你衛府葬送七萬兵馬,早該抄家滅族……」

  「世子慎言!」

  先前替衛韞推輪椅的青年猛地提聲,宋文昌扭過頭去,看向那青年道:「你算個什麼東西?輪得到你說話嗎?!」

  那青年微微一笑,神色平和:「我是算不上什麼東西,只是在下認為,白帝谷之事尚有蹊蹺,無論如何,衛府乃大楚風骨世家,衛府逝去之人均乃英烈,世子言辭之間,還是三思才好。」

  說著,那青年神色中帶了警告之意:「為世子自己考慮,也為宋家考慮。」

  楚瑜抬頭看那青年,那青年在一群人中衣著最為樸素,青袍白衫,縷空玉冠,看上去便知出身算不上高貴。他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的模樣,和顧楚生似乎年齡相仿,五官清秀雅致,帶了幾分英氣,本也該是如玉少年郎,只是站在衛韞身旁,不免黯淡了光芒。

  楚瑜看了他一會兒,覺得此人有些熟悉,左思右想,這才想起來,這位就是後來以庶子之身入仕,卻在最後繼承了護國公之位,挑起宋家大樑的宋世瀾。

  上一世宋文昌隨父親去了戰場後死在了那裡,便是宋世瀾出來請戰,宋世瀾頗有才能,與顧楚生交好,她與顧楚生在昆陽時,曾與宋世瀾多有來往,後來到了華京之後,宋世瀾卻不肯入京,始終屯兵於瓊、華兩州,沒有再回來過。

  後來顧楚生與衛韞龍爭虎鬥,這位公子卻從頭到尾沒有表態,在瓊州每日游山逛水,倒也成了佳話。

  上一世見宋世瀾的時候已經相隔了近乎十年,楚瑜期初也沒認出來,反應許久過後,她才想起來,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宋文昌被宋世瀾這麼一提醒,總算腦子清明了一些,覺得自己這話說得太過,退了一步道:「方才在下說話沒過腦子,還望衛小侯爺海涵。」

  衛韞平靜瞧著他:「除了讓我海涵,還有嗎?」

  衛韞和宋文昌說著話時,楚瑜便偷瞄了幾眼宋世瀾。宋世瀾注意到楚瑜目光,笑意盈盈轉頭,朝她瞧了過來。偷看人被人抓包,楚瑜覺得有那麼幾分不好意思,扭過頭去。宋世瀾沒想到楚瑜不好意思,反倒愣了愣,隨後低頭笑了。

  這一番互動落在衛韞眼中,他看了宋世瀾一眼,沒有多說,繼續同宋文昌道:「我嫂子之事,你和楚錦,可還有話說?」

  「小侯爺,得饒人處且饒人,」宋文昌皺著眉頭:「此事我不與你再糾纏。你切勿咄咄逼人。」

  「所以,你就是道理說不出,就同我講仁義是吧?」

  衛韞冷笑了一聲:「行了,既然沒道理,那就受罰吧。給我嫂子道歉!」

  「行,」宋文昌氣得發抖:「我不同你爭執,我道歉,我給這位自幼欺負幼妹、刻意勾引自己妹妹未婚夫、在婚前逃婚與自己妹妹未婚夫私奔的衛大夫人……」

  話沒說完,宋文昌就見脖間一涼,似被人拽住衣襟,猛地騰空而起,甩入了旁邊湖中。

  眾人大驚失色,卻看衛韞蒼白著臉色,一手扶住了輪椅扶手支撐著自己,另一隻手按在胸口,急促咳嗽起來。

  宋文昌在水裡掙扎,楚瑜一臉慌張扶著衛韞坐下,從袖子裡拿出一個小瓶子,對急促咳嗽著的衛韞道:「侯爺你撐著點,您為何這麼衝動啊!」

  說著,楚瑜將小瓶放到衛韞鼻下,衛韞嗅著那小瓶,慢慢緩過氣來,他咳嗽漸緩,抬頭便迎上了楚瑜紅著的眼,他心裡咯噔一下,瞬間就慌了神,正想說什麼,就聽楚瑜滿臉委屈道:「他們給我潑污水便潑吧,也不在意這一次兩次,侯爺何必為此傷了自己身子呢?陛下否了侯爺自請前線的摺子,是希望侯爺好好養病,再為國效力,為這些是非不分的小人傷神,侯爺無需如此!」

  這一番話含著眼淚說出來,周邊人都聽糊塗了。一時也不知道這姐妹之間,到底是誰是誰非。然而衛韞卻是放心下來,楚瑜睜著眼說著大瞎話,估計心裡有數,不是被他的樣子嚇哭的。

  他歎了口氣,瞧著楚瑜那紅著眼的模樣,慢慢道:「嫂嫂莫哭了,我無妨的。」

  說著,他抬起頭來,朝著眾人拱了拱手道:「衛某身子不適,便先請退了,諸兄繼續玩鬧,切勿因衛某擾了興致。」

  看著衛韞的模樣,誰都不敢攔他。此刻宋文昌還在水裡撲騰,楚錦焦急招呼著人去打撈這宋文昌,宋世瀾見狀,便上前來,朝衛韞做了「請」的姿勢道:「我送小侯爺。」

  衛韞點了點頭,頗有些疲憊,抬眼同旁邊侍女道:「勞煩幫我請衛府二夫人到門前相遇吧。」

  侍女應了聲離開,宋世瀾給楚瑜和衛韞引路,朝著府外走去。楚瑜推著衛韞的輪椅,聽宋世瀾同衛韞道歉:「我兄長慣來衝動,還望小侯爺海涵。」

  「這本也是我與世子的事,與宋家和衛府無關,二公子大可放心。」

  衛韞明白宋世瀾的意思是什麼,直接道:「二公子與世子想必不合吧?」

  「平日也還算不錯,」宋世瀾似笑非笑看過來,話裡有話道:「不過侯爺過來,便不一樣了。」

  已經是入冬的天了,宋世瀾手裡卻還是拿著一把摺扇,看上去格外風流雅致。

  那摺扇挑起旁邊垂落下來的樹枝,細緻道:「前些時日,聽聞小侯爺入了宮。」

  「二公子消息真快,」衛韞冷著臉:「本候深夜入宮,二公子都能知曉,窺聽聖上,怕是多少個腦袋都不夠砍吧?」

  「侯爺言重了,」宋世瀾面上不慌不忙:「宋某不過愛好多認識幾個人罷了,哪裡談得上窺聽聖上?宋某認識些宮裡人,聽到了侯爺入宮的消息。又恰好認識了幾個前線的人,聽聞了姚勇棄城之事。」

  「姚勇棄城?!」

  楚瑜猛地出聲,第一個反應便是想起來當地百姓怎麼辦。之前衛韞回來雖然簡要說過和聖上的交談,卻也直說了姚勇在前線過於軟弱,並沒提棄城之事。因此驟然聽到這個消息,楚瑜心裡大為震驚。

  衛韞明白楚瑜的想法,忙補充道:「他棄城之前已疏散了百姓……」

  話沒說完,就聽宋世瀾輕笑了一聲。

  「他哪裡有這個心思?」宋世瀾語氣中滿是嘲諷不屑:「若不是那位叫顧楚生的昆陽縣令,白城百姓,早就已是北狄刀下亡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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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聽到這句話,楚瑜愣了愣,衛韞明顯也是吃了一驚,畢竟剛才才因著顧楚生的事兒在爭執著,轉頭就聽到了這個事兒。

  衛韞下意識看了一眼楚瑜,楚瑜卻是在聽聞消息後,迅速鎮定下來。

  上一輩子顧楚生能從罪臣之子一路走到丞相之位,那當然是有真本事的。算起來顧楚生一輩子,最對不起的可能就是她。對於百姓而言,顧楚生那就是青天大老爺在世;對於皇帝來說,顧楚生那就是國之重器、朝廷棟樑,戶部吏部禮部兵部工部,沒了顧楚生那和天塌一樣。對於下屬,顧楚生是一個賞罰分明的好上司,對於盟友,顧楚生是一個機敏重諾值得託付的君子。

  顧楚生對誰都好,除了楚瑜。

  有時候楚瑜也會想,為什麼獨獨是她,為什麼這樣完美一個人,卻唯獨在她身上,將人性之惡展現得淋漓盡致。

  可是她想了一輩子也沒想明白,這輩子也就不願再想。

  宋世瀾明顯也知道顧楚生和楚瑜之間的關係,可他假作不知,只是繼續道:「昆陽乃糧草運輸要塞,顧楚生親自押解糧草送往白城,剛好遇到姚勇棄城,顧楚生帶著殘留的士兵組織了百姓進行了一輪抵抗,拖延時間疏散了百姓。帶著人回到了昆陽。」

  「那昆陽如今如何?」

  衛韞皺著眉頭,宋世瀾聳聳肩:「這我就不知道了,看顧楚生和姚勇怎麼吵了,說不定,過陣子,昆陽也沒了。」

  昆陽乃要地,若是昆陽沒了,再進行反攻戰就會變得異常艱難。

  衛韞緊握著手掌,垂眸沒有說話。三人已經到了門口,宋世瀾抬眼看了門口,笑著道:「如今這樣的情形,陛下想必是希望小侯爺參戰的,可惜小侯爺有恙在身,不過陛下應該有思量過讓小侯爺推薦人選吧?」

  衛韞沒說話,楚瑜推著他出了門,便看見馬車已經在門外候著,蔣純挑了車簾,含笑道:「怎的現在才來?」

  楚瑜在衛韞身後瞧向蔣純,笑著道:「小七與宋二公子聊天呢。」

  宋世瀾抬頭看向蔣純,溫和笑了笑。蔣純驟然見到外男,有幾分羞澀,便故作鎮定點了點頭,隨後放下了簾子。

  宋世瀾先同衛夏一起扶著衛韞上了車,衛韞臨彎腰時,驟然下了決定,他抬起頭來,看向宋世瀾,平靜道:「若我幫了二公子,還望二公子記得在下這份恩情。」

  「那是自然。」宋世瀾笑了笑,目光幽深,拱手道:「沒齒難忘。」

  衛韞點了點頭,彎腰進了車裡。

  宋世瀾轉過身來,朝著楚瑜伸出手,含笑道:「大夫人,請?」

  楚瑜學著衛韞那矜貴模樣,點了點頭以示感謝,卻並沒有將手搭上去,提著裙踩了臺階上去。一塊方巾落了下來,宋世瀾彎腰撿起方巾,抬手遞過去。楚瑜接過方巾,卻聽宋世瀾輕笑著道:「夫人的桂花頭油怪好聞的。」

  楚瑜猛地抬眼,目光如刀。

  方才在眾人面前,她假裝是藥給衛韞聞的,其實是她今日不小心帶上的桂花頭油。宋世瀾說出這件事,無非是想告訴她,衛韞裝病這事兒,他是清楚的。

  可他這是什麼意思?

  是警告,還是別有所圖?

  楚瑜思索這片刻,便看面前人輕輕一笑,擺了擺扇子道:「不嚇唬您了,方才就覺得衛夫人眼睛真大,嚇一嚇一定很有趣。」

  眼睛真大所以嚇一嚇很有趣?

  楚瑜被這個神奇人物的腦回路給驚呆了,她抿了抿唇,倒不知如何回話,便見面前人展袖鞠了個躬,含笑道:「送侯爺、大夫人、二夫人,好走。」

  既然已經送客,楚瑜也沒多待,瞧了宋世瀾一眼,便轉過身去,進了馬車。

  入馬車之後,楚瑜便看見衛韞正用手指頭敲著旁邊的小桌,扭頭看著車窗外,似乎是在思考什麼。蔣純坐在一邊,看著她還沒看完的賬本。

  楚瑜坐到蔣純對面去,含笑道:「這樣用功呢?我又不查帳,你看這麼著急做什麼?」

  「就閑著無事。」

  馬車慢慢動了起來,蔣純放下手中帳目,頗有些擔憂道:「聽聞方才你在庭院裡,你那妹妹讓你吃了虧?」

  「唔?」

  楚瑜有些詫異:「傳得這樣快的?」

  隨後楚瑜便笑了:「婦人之見口舌的確比軍情還快。」

  「你沒事吧?」蔣純頗為擔心:「我看你那妹妹也不是省油的燈……」

  「無妨的。」楚瑜靠著旁邊小桌,斜了身子,含笑道:「期初有些生氣,後來小七給我出了氣,便覺得沒什麼了。」

  「那外面傳的事兒……」蔣純小心翼翼開口,楚瑜瞧著她,眼裡神色平靜:「每個人年少時都會喜歡幾個人,這並不羞恥。」

  聽著這話,衛韞抬了眼簾,看向楚瑜。

  楚瑜神色平靜,帶了種歷經風雨後的從容:「我喜歡那個人,為此做到我所有能做的最好,生死以赴。但這片深情得不到回報,那我放下了,便不會回頭。」

  「可我不介意別人知道,」楚瑜輕輕笑了笑:「做過的事得認,這也沒什麼。」

  蔣純沒說話,她歎了口氣,坐到楚瑜身邊來,握著她的手,溫和道:「阿瑜,你一定吃過很多很多苦。」

  楚瑜微微一愣,她看著蔣純帶著心疼的目光,驟然之間,竟有無數委屈湧上來。

  過去十二年在她內心翻滾,她看著蔣純,好久後,沙啞出聲,慢慢道:「還好,都過去了。」

  未來不會更差。

  三個人回到衛府,各自回了各自的房間。楚瑜與衛韞的房都是往東南走,兩人走到分叉口,楚瑜卻發現衛韞還跟著她,她有些詫異:「你還跟著我做什麼?」

  衛韞沒說話,他靜靜看著楚瑜,似乎有很多想說,又說不出口。

  過了好久後,他終於出聲:「嫂嫂,以後你不會再被人欺負了。」

  楚瑜沒想到衛韞跟了這麼久,說的居然就是這句話,衛韞看著她,全然沒有在外時那股子「小侯爺」的氣勢,他卸了所有堅硬的盔甲,露出所有柔軟與溫柔。

  他黑白分明的眼裡倒落著她的影子,認真道:「今天看著你和楚錦,我就在想,她這麼會說話,這麼會哭,你在家裡,一定受了很多欺負。」

  「你從來都是想為別人撐起一片天的人,眼淚和血一起咽,再疼也不會哭一聲。大家慣來覺得你堅強,覺得你什麼都不在乎,什麼都不怕,不會難過,也不會傷心。很多時候,連我都這麼覺得了。那你在家,是不是你的父母兄弟,也這麼覺得?」

  楚瑜沒說話,她回想著過去。

  誠然如衛韞所說,愛哭的孩子有糖吃,這個家裡,多多少少,是更關照楚錦更多的。

  只是她如今內心早就已經很難想起這些微小的感情,她人生經歷過更大的悲痛,衛韞所說比起來,似乎都微不足道。

  可是微不足道就是不存在嗎?

  它長年累月,悄然無聲的潛伏於內心。

  被人戳穿時,就翻滾起無數酸楚。

  楚瑜垂著眼眸,聽著這個少年慢慢道:「可是我想啊,其實你也就和我差不多大。血流出來都會疼,眼淚落下來都覺得苦,誰又比誰更該撐著?是我不對,我本該護著你,而不是依賴你。」

  「二嫂說得對,你以前,一定過得很苦。」

  是,很苦。

  楚瑜不敢看他,莫名覺得,自己的內心彷彿是被人剝開了,露出那些醜陋的、鮮血淋漓的模樣,供人參觀。

  她靜默不言,聽衛韞的聲音溫柔中帶著笑意。

  「可是還好,如今你在衛家了。雖然大哥不在了,可是我還在。以後我不會讓你、讓二嫂、讓母親,讓你們任何人,吃任何的苦。」

  「以後我在,」他抬起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一直都在。」

  楚瑜沒說話,她低著頭。好久後,她慢慢抬起頭來,清風拂過她的長髮,她眼中含了些水光,含笑瞧著衛韞。

  「小七,雖然發生這麼多事,可是這一輩子,有一件事我特別幸運,也沒有任何後悔。」

  「那就是,我嫁到了衛家,遇到了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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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這話讓衛韞笑開,他清了清嗓子,隨後道:「好了,我也不與嫂嫂說這些閒話了,我有一事想請教嫂嫂。」

  「嗯?」

  「嫂嫂與顧楚生此人,可算熟識?」

  聽到這話,楚瑜沒有出聲,她看了一眼天色,隨後道:「天冷露寒,不妨移步書房說話。」

  衛韞點了點頭,兩人一起往書房走去,楚瑜看了一眼旁邊,慢慢道:「你何出此問?」

  「我欲與此君結盟。」

  衛韞思量著道:「然而此事之前,我得明白,嫂嫂與他是什麼關係。若他曾辜負嫂嫂,那我便換一個人結交。」

  楚瑜沒說話,她思索著衛韞說此話的意思。

  如今顧楚生在前線疏散百姓,展露了如此才華,那必然是大功一件,衛韞注意到顧楚生的才華,那不足為奇。

  且——顧楚生本也是個極有才華的人。

  楚瑜垂著眼眸,斟酌著道:「為何有了這樣的念頭?」

  「姚勇棄城一事,他本該受責。」

  楚瑜點點頭,示意明白。兩人步入書房之中,跪坐於桌前,晚月上了茶和點心,衛韞抬手給楚瑜添了茶。

  燈光下的少年目光平靜溫和,帶了幾分平日沒有的冷靜矜貴,茶水在燈光下泛著光澤,楚瑜目光不由自主落到了那茶水之上,聽著衛韞的聲音:「然而他卻在戰報上遮掩此事,寫明自己是在疏散百姓後棄城而逃,將顧楚生的功勞一筆勾銷,若顧楚生知道此事,可會心生怨懟?」

  聽了這個問題,楚瑜便明白,這是衛韞在詢問她了。

  雖然楚瑜並沒有肯定自己與顧楚生熟悉,可衛韞卻已經是擺明了知道她一定很熟悉顧楚生。

  其實也不難理解,一個女子願意為之私奔的人,怎麼可能不熟悉?

  然而事實上,如果楚瑜真的是在十五歲,她大概是真的回答不了這個問題的,好在這是已經當了十二年顧夫人的楚瑜,於是她平靜道:「怨懟談不上,他向來認為,人心本惡,或許此事早已在他揣測當中。」

  「哦?」

  衛韞有些疑惑:「他明知功勞會被搶,卻還是拼死疏散百姓,竟當真乃如此義士?」

  義士個屁!

  這一句怒駡憋在楚瑜唇齒之間,她為了讓自己鎮定些,沉默不言,等冷靜以後,才慢慢道:「他向來唯利是圖,談不上義士忠骨,切勿將他看得太過高尚。但他向來有野心,敢於豪賭,以他的才智,之所以拼命救下白城百姓,或許……就是在等著華京中的人吧。」

  「還請嫂嫂詳解。」衛韞來了興致,看著楚瑜的眼裡帶了幾分興奮,從那神色裡,楚瑜差不多看出來,如果沒有其他問題,衛韞應當是會和顧楚生結盟。

  上輩子就是如此,文顧武衛,這兩人便是大楚最堅固的防線。

  有許多惡毒的話在唇齒之間,她想說顧楚生有很多壞,有多不好,這輩子,她都不想自己身邊的人,自己,和顧楚生有任何牽扯。

  然而看著衛韞的目光,她又忍不住沉默。早期衛韞的人生與顧楚生息息相關,當年大楚被姚勇折騰得奄奄一息,如果不是顧楚生穩住了後方,她也不能保證,衛韞能不能有那麼完美的發揮。

  這世上還有第二個顧楚生嗎?

  楚瑜不確定。

  可是她又要幫這顧楚生與衛韞結盟,看著顧楚生走向那條康莊大道嗎?

  楚瑜也不知道。

  她本以為重活一輩子,對顧楚生的愛恨都放下,可是在自己親手給顧楚生鋪路時,又有了那麼幾分不甘心。

  她沉默著不說話,衛韞不由得再次詢問:「嫂嫂?」

  楚瑜看著他,眼下波濤洶湧,衛韞直覺出楚瑜的情緒有那麼些不對,不由得道:「嫂嫂與他之間,可是有恩怨未了?」

  他眼裡帶著擔心,而這擔心之下,是滿滿的維護。見楚瑜靜靜看著他,衛韞皺起眉頭:「當初之事,可是他辜負了嫂嫂?」

  楚瑜聽到這話,便知道只要她說一句「是」,衛韞便會立刻轉變對顧楚生的態度。這樣的善意讓她無法為了一己之私傷害,她吐出一口濁氣,緩緩道:「否。」

  罷了,已經是下一輩子了。

  這一輩子的顧楚生什麼都沒做,他沒有傷害她,他還是她年少時心裡,那個驕傲乾淨的少年。

  楚瑜的內心漸漸平緩下來,繼續道:「他未曾辜負我,只是我傾慕他,他沒有回應。並非他有什麼過錯。」

  「他向來擅長謀算,姚勇不會上報他的功勞,他必然知曉。而你回京來,衛家案與姚勇息息相關,他也知曉。他如此做,最大的目的並不是要爭這份功勞,或者保護百姓,而是用這樣一個套,讓他要想要結識那個人,主動去找他。」

  「那個人是誰?」

  衛韞心裡已經有了答案,卻還是再次確認,楚瑜假裝自己是顧楚生,回顧著顧楚生做事的思路,抬眼看向衛韞,慢慢吐出一個字——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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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這話出來,衛韞忍不住笑了。他曲起腿來,手搭落在膝蓋上,眼裡帶了玩味:「嫂嫂繼續說。」

  雖然是讓她繼續,可衛韞卻已經猜測了個八九不離十,楚瑜沒有受他這份愉悅情緒影響,神色沉靜,分析道:「他已知你與姚勇敵對,因而特意製造出自己被姚勇搶功勞的模樣,你若得知,必然認為他和你一條戰線,從而對他降低戒備。」

  「而姚勇棄城、他被搶功,此事待到他時他日,你欲扳倒姚勇之時,便可成為一條引火線,一把斬人刀。他作為關鍵人物,你必然會有招納之意。他如今大概正在昆陽等著你的人上門。」

  「可他這樣關鍵的人物,姚勇怎會留下給我?」

  衛韞用手敲著自己的膝蓋,思索著道:「我若是姚勇,此人要麼招攬要麼殺,顧楚生……」

  衛韞皺起眉頭,看向楚瑜,有些猶豫道:「他是被秦王案牽連那個顧家的長子是吧?」

  「正是。」

  楚瑜點點頭:「如今他沒有任何自保能力,絕對做不到和姚勇相抗衡,若姚勇要殺他,從實力上來說,他毫無反擊之力。所以等你到達昆陽時,他或許已是姚勇的人了。」

  「我那可更得看重他了。」衛韞點了點頭,又有了些擔憂:「可是……他若是在我趕去之前,就被姚勇殺了呢?」

  聽到這話,楚瑜卻是笑了:「他既然做了這事兒,必然就有著打算。若他被姚勇殺了,也不足以讓你費心。」

  「倒也不能這麼說,」衛韞想了想,還是道:「他畢竟救了白城的百姓,無論是否招攬他,這樣的人都不能讓他死於姚勇手中。」

  「這樣吧,」衛韞思索了片刻,朝著旁邊招了招手:「衛秋。」

  「主子。」

  衛秋上前來,恭恭敬敬。衛韞扔了一塊玉佩過去,吩咐道:「你帶二十名天字暗衛去昆陽,暗中保護顧楚生的安全。不到生死關頭不要出手,且先看看他的本事。」

  衛秋領了玉佩,便走了下去。

  衛府畢竟是百年門第,與顧楚生那些個本就根基不穩的家族不同。如今一切安穩下來,衛韞整理接手了衛家勢力,如今的確比顧楚生能做的事多很多。

  楚瑜的心慢慢安定下來,她抿了一口茶,茶水升騰起暖氣,她不由自主手握住了茶杯,從茶杯上汲取一些溫暖。

  衛韞轉過頭來,看見楚瑜捧著茶杯的模樣,隨後便道:「去加些炭火,再拿件狐裘來。」

  「不妨事。」

  楚瑜聽見衛韞的聲音,回過神來,清醒了許多,她繼續道:「你可還有其他要問的?」

  「也沒什麼了。」衛韞笑了笑:「既然清楚顧楚生沒有什麼辜負嫂嫂的,那我也就放心了。若嫂嫂日後還喜歡他,我可以……」

  「不喜歡了。」

  楚瑜看著茶杯裡漂浮著的茶梗,平靜出聲:「早已經不喜歡了。」

  衛韞愣了愣,卻也沒有深究,吶吶點了頭。

  楚瑜也沒再糾結於此,反而是換了個話題,將自己心裡近來最記掛的事問出來:「你打算何時回歸前線?」

  「嫂嫂覺得什麼時候合適?」衛韞抬頭看她,卻是將問題拋回了楚瑜身上。楚瑜明白衛韞的意思,此時這個問題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意見詢問,更是一個考察。如果楚瑜說得和衛韞心思一致,日後衛韞才可能再和她討論這些。

  楚瑜思索了片刻,慢慢道:「先讓姚勇跌個大跟頭罷。」

  「要多大的跟頭?」

  衛韞凝視著她,楚瑜一字一句:「足以讓陛下徹底收了他的權勢的跟頭。」

  「如今誰上戰場去,都要面臨和姚勇明爭暗鬥勾心鬥角的局面,腹背受敵,你過去與送死無異。陛下或許多少知道姚勇作為,卻因種種顧慮想要保下姚勇,只有讓陛下看明白,如果只有一個姚勇,將是怎樣的局面,他才能狠得下心來捨了姚勇。」

  楚瑜說著這些話,目光定在衛韞身上,衛韞看著窗外,神色裡帶了幾分悲憫。

  楚瑜忍不住向前探了探,艱難道:「只是到那時候,必定已是生靈塗炭江山飄零,小七,你可捨得?」

  衛韞端著杯子,抿了一口茶。他垂著眼眸,似乎是在思索,楚瑜也沒打擾他,就靜靜等候著。等了一會兒之後,衛韞抬起頭來,認真道:「捨得。」

  「姚勇若在前線掌勢,我過去,也不過是以卵擊石,重蹈我父兄覆轍而已。只有他徹底被拔去了爪牙,我上前線才不是白白送死。我可以死在戰場上,但我絕不容許自己死在陰謀詭計裡。」

  衛韞的目光裡染著光,他緊握著杯子,克制著情緒:「若此戰敗了,戰爭中有無辜百姓顛沛流離,那也不是我的錯。是今日座上天子,前線官兵元帥的責任,又豈容得我來愧疚?我該做的,就是早一點把姚勇拉下馬,早一點讓天子看輕他的真面目。等把他處理了,我還一個乾乾淨淨的大楚軍隊,再招募有才能的兒郎。」

  衛韞說著,似乎自己的動搖了,他挺直了脊樑,握住茶杯,板著臉,力圖讓自己去相信,自己所說的一切,就是自己所想。

  楚瑜卻從這些細微的姿勢中察覺出衛韞的僵硬和掙扎。

  他學著當一個忠義之臣護家護國十四年,突然有一天要變得和顧楚生姚勇一樣,將百姓天下納入算計的範疇之中,又怎能習慣?

  她一時無言,也不知該如何勸慰,沉默了半天,終於聽衛韞道:「夜深了,該說的也都說了,嫂子去睡吧。」

  楚瑜應了聲,卻也沒動,衛韞抬眼看她,終於聽楚瑜道:「小七,咱們都會長大的。」

  長大了,就是要把這個曾經因為純善或者純惡的世界,變得善惡交織。要在一片混沌裡,小心翼翼維持著那一片清明。

  衛韞聽出話語裡的勸慰,他也不知該如何回復,只能低低應了聲:「嗯。」

  楚瑜也再無什麼可說,站起身來,同衛韞說了一聲便走了出去。等出去之後,衛韞自己靜靜待了一會兒,他喝完了茶壺中最後一杯茶水,站起身來,寫了一封摺子,連夜送進了宮裡。

  摺子裡他洋洋灑灑將宋文昌誇了一大堆,最後總結了一下,前線平衡姚勇抵抗北狄這件事兒,非宋文昌莫屬,這京城裡那麼多公子,就宋文昌最合適。

  送完摺子後,衛韞心裡舒服了些,終於安心睡了。

  而楚瑜在另一邊,卻是睡得不大安穩。這一天的事兒發生得太多,等到晚上她才能靜靜思考。

  沒有人打擾,她才更多的能撥開雲霧,看到白日裡所看不到的地方。

  顧楚生為什麼選衛韞?

  如今衛韞不過十五歲,外界對衛韞的認知少而又少,顧楚生為什麼在如今的情形下,選了衛韞當做盟友?

  他認識衛韞嗎?

  應該沒有。上輩子顧楚生也是到衛韞上了戰場之後才和衛韞第一次見面,認可了衛韞,從而結盟。

  但這輩子……以顧楚生如今的能力,他應該是根本沒有見過衛韞才對。

  顧楚生做事一向沉穩,什麼時候會為了一個沒見過的人,以命相托了?

  楚瑜頗有些疑慮,直覺這事情之中,有了她所不知的變化。只是她也沒有深究,便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第二日清晨,她方才睡醒不久,便得了通報聲,卻是楚建昌帶著謝韻、楚錦和楚臨陽、楚臨西兩兄弟來了。

  她坐在床上皺眉想了片刻,終於還是去了大廳。

  去時看見一家四口待在大廳裡,她走上前去,恭恭敬敬給自己的父兄行了個禮,隨後道:「今日大家怎麼都來了?」

  「昨個兒的事兒,我們都聽說了,」謝韻歎了口氣:「你父兄聽了著急,所以趕緊來看看你。」

  「看我做什麼?」楚瑜笑了:「也不是什麼大事兒,我也沒放在心上。」

  「沒放在心上便好,」謝韻歎了口氣:「阿錦年幼不懂事,我怕你們姐妹之間生了間隙,所以特意過來,讓她給你道個歉,你便原諒她有口無心吧?」

  楚瑜沒說話,她端坐到主位上,給自己倒茶抿,輕輕抿了一口。

  她做這些動作時,大家就都瞧著她,靜靜等候著她說話。謝韻慢慢皺起眉頭,似乎是有些不滿:「怎麼,你莫不是還要同阿錦計較不成?」

  「若她真是有口無心,那我便抽她一頓鞭子,也就罷了。」

  楚瑜放下茶杯,抬頭看向楚錦,神色平靜淩厲,帶著直指人心的審問之意:「可是到底是精心設計還是有口無心,我想阿錦心裡,比誰都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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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這話說出來,謝韻臉色就變了,她有些不滿道:「你怎麼能這樣想你妹妹?事兒我都已經知道了,她同你聊天時也不知道那後面就是宋世子一群人,怪該怪那衛韞,明明聽見你們聊天卻不吭聲,怕就是記恨了我幫你求放妻書一事,刻意等著羞辱你呢!」

  楚瑜沒說話,她坐在首位上,給楚建昌、楚臨陽、楚臨西倒了茶。

  楚建昌有些不耐煩,卻壓著性子,按照楚瑜的瞭解,明顯是路上已經和謝韻吵過一架,不想再多做爭執了。

  見楚瑜沒有回應,謝韻皺起眉頭:「你不說話是什麼意思,有什麼不舒服你便說出來,一家人把心思藏在心裡,又有什麼意思?此事阿錦乃無心之失,我帶她上來道歉,也不是什麼大事,道完歉後便就罷了,你也別太斤斤計較。反倒是放妻書一事我要問問你,衛韞已經將放妻書寫了,如今衛家喪事也辦了,你打算什麼時候走?總不至於真為他衛珺守靈三年吧?三年後你都十八了,再想尋門好親事,怕是不容易。」

  楚瑜耐心聽著謝韻說話,等她說完了,卻是看向了楚建昌,平靜道:「父親是怎麼個意思?」

  「全看你的意思。」楚建昌想了想,思索著道:「衛家乃忠義之門,你願意留,願意走,我都覺得可以。十八歲也沒多大,別聽你母親瞎說,到時候你嫁不出去,我就從軍營裡抓一個給你。臨陽,你手下不是有一個叫王和之的嗎?要我們家阿瑜不成親,你把他留著,也不准成親!」

  聽了這話,楚臨陽不由得失笑。

  「父親又說孩子話了。」楚臨陽性格向來溫和沉穩,與楚家這暴烈男兒的性子全然不同,他似如出身於百年世家的公子,帶著一種雍和從容。

  他目光落到楚瑜身上,眼裡帶了疼惜:「母親說得有道理,阿瑜你若為衛珺守靈三年,若想再嫁,一方面是年紀的確大了點,另一方面則是外人看來,你或許對衛家太過情誼深重,若阿瑜想尋一個所愛之人,怕會成為對方日後心中芥蒂。如今衛家已經平穩,仁義之上,阿瑜並未有失,若再留下去,阿瑜需得好好想想,值不值得。」

  楚臨陽向來關愛她。

  楚臨陽自幼隨楚建昌南征北討於戰場之上,小時候楚瑜就是跟在這位哥哥後面,這位哥哥寬厚溫和,始終無條件包容著她,才讓她養成後來那份無法無天的脾氣。

  楚瑜看著楚臨陽的目光,抿了抿唇,認真道:「值得。」

  楚臨陽並未詫異,對於這個妹妹的性子,他或許比其他任何人都瞭解,他點了點頭道:「若你認真想過,那也無妨。十八歲之後,哥哥會替你找到你喜歡的人嫁過去,若找不到合適的,那便留在楚府,家裡多個人吃口飯,也沒什麼大事。」

  「是啊,」楚臨西在旁邊湊過去,嬉笑著去拉楚瑜的袖子:「大妹妹回來了,可有人陪我活動筋骨了,家裡那把龍纓槍都生銹了咧!」

  「你們都胡說八道些什麼!」

  謝韻一把將楚臨西推過去,看著楚瑜,嚴肅道:「阿瑜,他們都是些糙漢子,不能明白女子的苦,你一個人……一個人……」

  「一個人,也無妨。」

  楚瑜淡淡開口,不想再與謝韻在這個話題上糾纏,她將目光落在楚錦身上:「只要妹妹少給我惹些麻煩,那便好了。」

  「是我錯了,」楚錦見楚瑜看過來,紅了眼道:「我沒明白姐姐的心思,同宋家說了這放妻書的事兒,也不曾想宋世子就將姐姐請過來了……我真沒有想將姐姐私奔一事兒傳出去的想法,當時也只是隨口一問,沒有想過這樣多人在那樹後……」

  楚錦一面說眼淚一面落下來,哭得梨花帶雨,謝韻心疼得不行,忙道:「莫哭了,莫哭了,你姐姐會明白的。」

  楚建昌和楚臨西也是有些手足無措,見著這女子的眼淚,向來是兩個大男人的軟肋。

  唯一只有楚臨陽端坐在楚瑜邊上,面色沉靜,抿了一口茶,靜默不言。

  楚瑜瞧著這亂哄哄的場面,沉默了一會兒,等著楚錦哭聲緩了下來,她才開口:「你可知,你做的事兒我從來沒在人前說過,是為什麼?」

  楚錦聽著這話,有些茫然抬頭,看見有些無奈:「因你是我妹妹,我總想著,我楚家人心思純良,性情耿直,你所作所為,大概是我誤會了你,因此我給了你兩次機會。」

  「第一次,你誘我嫁人前與顧楚生私奔,卻將所有責任推給我。我不願說出來,是我不想讓家裡人對兩個女兒都失望。一個敗壞家風毫無頭腦跟著一個罪臣之子私奔,一個心機叵測毫無親情推著家姐跳入火坑。」

  「我沒有……」楚錦倉皇出聲,連忙搖頭:「我沒有!」

  「說不願去跟著顧楚生吃苦,苦苦哀求於我的是不是你?說顧楚生對我有愛慕之意,助他與我傳信的是不是你?給我出主意願替我嫁入衛府,欺瞞父母的,是不是你?!」

  「大姐!」楚錦提高了聲音:「你怎可陷害我至此?!」

  「是我有心給你潑污水,還是事實,你我心裡明白。」楚瑜神色平靜,每一句話都說得從容篤定。她抬眼看她,目光如鷹:「那一次,是我自己的選擇,那也就罷了。這一次你邀請我前來,宋府你去過多次吧?你連庭院中一草一木都清楚得很,又怎會不知那個位置暗藏乾坤?」

  「我不知道,」楚錦一口咬定:「我怎會知道那裡有人?姐姐自己心髒,莫要以為阿錦也是如此。」

  「是,妹妹總是無辜,」楚瑜輕笑:「所以私奔的是我,名聲被毀的是我,錯的都在於我,妹妹只需要輕飄飄一句我無心無意,多大的事兒都是我挨著扛著。」

  楚錦咬著唇,含著眼淚,輕輕顫抖:「姐姐這是記恨我了。可讓姐姐搶我未婚夫的是我嗎?顧楚生至今仍舊對姐姐念念不忘、為此甚至退了我的婚,這事兒錯在於我嗎?!」

  聽到這話,楚瑜微微一愣,卻是沒想到,顧楚生居然是為她退了楚錦的婚?

  這……這怎麼可能?!

  楚瑜眼中的驚詫之色落入所有人眼中,便就是這樣的氛圍,楚臨陽卻是輕輕笑了起來:「我們阿瑜尚不知道,自己還有如此魅力吧?」

  這話出來,緩和了這劍拔弩張的氣氛,楚臨陽看著這兩姐妹,笑意盈盈道:「你們這兩人,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我都不知道到底如何是好了。可是無論到底真相是如何,過去都過去了,大家都是一家人,便不作追究了吧?」

  「是不作追究,還是大哥維護著姐姐,不想追究?」

  楚錦捏著拳頭,死死盯著楚臨陽。楚臨陽目光落到她身上,他的目光從是如此,溫和清淺,卻彷彿將世事了然於心。他靜靜看著楚錦,慢慢出聲:「小妹確定,要將此事追究下去嗎?」

  楚錦迎著楚臨陽的目光,他的聲音很溫和,沒帶半點威脅,然而楚錦就這麼對著他的目光,竟是微微顫抖起來。

  楚臨陽輕輕一笑:「家和萬事興,就這樣罷了吧。」

  楚錦低下頭去,小聲道:「好吧。」

  楚臨陽笑了笑,轉頭看著楚瑜道:「阿瑜覺得呢?」

  「話我已經說了,信不信是你們的事,我沒在外面說,是顧忌這楚家的聲譽,也不願與她逞這口舌之利,可是楚錦,你若再如此咄咄相逼,便不要怪我了。」

  楚錦沒有說話,含淚低頭不語。

  楚臨西察覺不對,跪坐著沒敢說話,悄悄看了一眼楚瑜,又看了一眼楚錦,楚臨陽看向楚臨西,溫和道:「臨西你可是想說什麼?」

  「要不……」楚臨西憋了半天:「要不咱們吃飯吧,你們這個樣子,我太壓抑了。」

  楚瑜聽見楚臨西的話,不免笑出聲來。她點了點頭,抬手道:「行吧,我這就讓人備食。」

  說著,楚瑜將晚月招呼過來,吩咐了準備的菜食後,便聽楚臨西道:「不知今日衛小侯爺可在府中?」

  「自然是在的。」

  楚瑜聽了楚臨西的話,有些疑惑道:「哥哥可是有事?」

  楚臨陽頷首點頭,同楚瑜道:「勞煩引見。」

  楚瑜自然是不會推辭,留了楚建昌帶著謝韻等人在大廳,楚瑜帶著楚臨陽出了房中,剛走到長廊之上,楚瑜便聽楚臨陽道:「畢竟是姐妹,還是要照顧母親心情,若要動手,看在母親面上,還是要有分寸。」

  聽到這話,楚瑜不免笑了,聲音裡帶了幾分冷意:「哥哥這是什麼意思?」

  「我知道你並不屑於與她爭執,你今日並不與她將話到底,是在給她第三次機會,也是在給楚府和母親機會。」

  楚瑜聽到這話,神情慢慢緩和下來,楚臨陽手負在身後,慢慢道:「我知你心裡委屈,可你這性子,若是動手,要麼施壓於家中與家中決裂,要麼暗中動手直接除了阿錦,又或是布個大局毀了她這輩子……無論如何,都殺雞太用牛刀了,本不必你出手的。」

  「哥哥未免太看得起我。」

  楚瑜垂下眼眸,神色恭敬。楚臨陽輕輕笑開:「你當年在邊境就自己訓練了一支自己的護衛軍,十二歲帶著回了華京,後來我卻誰都沒見著,你以為我心裡沒數嗎?」

  楚瑜手微微一顫。

  她抬頭看著楚臨陽,楚臨陽眼中全是了然:「你和楚錦,我心裡清楚。我並不知她為何成了如今的樣子,可自家姐妹,當年你我三兄妹都不曾侍奉在母親身邊,唯獨她一直伴隨母親長大,為人子女,若因口舌之爭奪母親心頭明珠,未免太過殘忍。事情不到這一步,不若交給兄長。」

  楚瑜沒說話,兩人並肩走在長廊之上,楚瑜聽著木質地板上發出的悶響,許久之後,終於慢慢開口:「我的確不在意她那些不入流的手段,可是兄長,我並不是不會難過。」

  她抬眼看向楚臨陽,頭一次對著家人,去傾訴那軟弱的內心。

  「我沒有在外面說這些,而是對著家人說,是因為我在意的不是這件事所帶來的結果,而是家人是否給我應有的公平。可兄長裡捫心自問,母親對她與我,公平嗎?」

  「她處處與我比較,我身為她親姐,她甚至如此設計陷害,毫無維護之心。我若是個普通女子,我若在意名節名聲,楚錦如此作為,那是在做什麼,那是在毀我一輩子!可母親怎麼說的——無心之失,讓我原諒。她楚錦是否無心,母親真的一點都沒察覺嗎?!」

  楚臨陽沒有說話,他靜靜聽著楚瑜聲音越發激昂,他從頭到尾,卻都是保持著這份冷靜自持。

  上一輩子的楚臨陽從未與她這樣交談過,他們兄妹之間都是恭敬又友愛,直到楚臨陽去世——宋家上前線之後,楚臨陽急轉去了鳳陵城,遭遇了包圍戰。

  那一戰誰都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眾人只知道,鳳陵城在楚臨陽去後被北狄圍困,近乎三個月音訊全無,等衛韞到前線時,就看見楚臨陽遙遙站在城樓之上,手執長槍,魏然挺立。

  他站在那裡,敵軍便畏懼得不敢上前,城牆上全是殘損,城牆下有許多深坑,到處都是被烈火灼燒過一般的痕跡。

  衛韞帶兵破城後,只見屍山血海,整個城樓樓上全是化作黑色的鮮血,屍體堆積在城樓之上,早已腐爛生蛆,而一直站在城樓上的楚臨陽,在衛韞觸碰之時,便倒了下去,原來已是故去多時。

  偌大的鳳陵城,居然沒有一個活人,僅憑楚臨陽的屍體,守到了衛韞救援。

  沒有人知道那三個月,這個城中到底發生了什麼。沒有人知道楚臨陽是如何用五千兵力守住鳳陵城,也沒有人知道北狄為何看著楚臨陽的屍體就不敢上前,只能從鍋中餘留的殘肢中推揣測,那三個月的鳳陵城,是怎樣的人間慘狀。

  楚瑜看著面前溫和的楚臨陽,驟然想起他未來的結局。

  ——他為什麼去鳳陵城?

  因為楚錦欲嫁宋文昌,然而宋文昌卻被困於鳳陵旁邊的蓉城!楚錦哭著求了楚臨陽,楚臨陽為救宋文昌,聲東擊西奇襲生擒北狄三皇子,引北狄主力圍困鳳陵城後,讓宋文昌再逃走後領兵來救。可宋文昌懦弱小人,得救後一路倉皇逃脫,卻在半路被北狄埋伏,身死途中。

  而後全線淪陷,衛韞也膠著於昆陽,等衛韞平復昆陽戰局來救,已是來不及了。

  楚瑜看著面前神色平靜柔和的青年,慢慢閉上眼睛。

  「兄長,我心中對阿錦的芥蒂,乃日積月累,並非某一件事。我給了她三次機會,如今是第三次,她若再品性不端,兄長抱歉,我絕無留手。」

  「我明白了。」楚臨陽歎息出聲:「我會處理好,你放心吧。」

  楚瑜慢慢鎮定下來,她睜開眼睛,卻是道:「兄長打算如何處理?」

  「阿瑜,」楚臨陽同她來到衛韞門前,他頓住步子,慢慢道:「你可知我為何覺得阿錦可憐?」

  楚瑜有些迷惑,楚臨陽笑了笑:「你覺得母親偏心,又焉知阿錦不覺得,我與父親偏心?阿瑜啊,」楚臨陽聲音裡帶了歎息,他抬手放到楚瑜肩上,神色裡滿是無奈:「我也想公平,可是,我是她兄長,卻是你哥哥。」

  兄長和哥哥,這已是親疏之別。

  楚臨陽看著她,覺得面前梳著婦人髮髻的姑娘,似乎與他第一次見她時並沒有多大的區別。

  楚瑜和楚錦剛出生時,他抱起了楚瑜,而楚臨西抱起了楚錦。

  從此以後,楚瑜哭了是他背著,學著走路是他陪著,她叫的第一聲是哥哥,她第一次騎馬,第一次射箭,第一上戰場,都全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

  而楚錦在那華京高門華府之中,繡花學詩,也不過就是逢年過節,匆匆一面。

  他想要公正,可卻公正不了,只能在平日之間,儘量端平那一碗水,對楚錦好一些。

  有那麼多黑暗的東西他不願讓楚瑜看見,他是楚瑜的大哥,便理應將世間所有的光和溫暖給她,而不是將這狼狽不堪的一面送她。

  楚錦那樣的人何須楚瑜髒了手呢?

  楚臨陽有些無奈,若不是他常年在邊境,早日察覺這些,又怎麼會讓楚瑜受這些委屈呢?

  楚瑜聽著他的話,有些愣神,楚臨陽拍了拍他的肩頭,轉身走了進去。

  下人已經提前進來通報過,他剛步入門中,便看衛韞站起身來,面上平靜沉穩,朝著楚臨陽行了個禮道:「楚世子。」

  楚臨陽朝他朝他鞠躬:「衛侯爺。」

  「世子請坐。」

  衛韞抬手,讓楚臨陽坐下,楚臨陽順著衛韞指著的位置,跪坐下來。

  衛夏懂事帶著人退了下去,房中就留下衛楚兩人,熏香爐中燃著嫋嫋青煙,楚臨陽抬眼看過去,笑著道:「這是阿瑜喜愛的味道。」

  「如今家中一切都由她佈置。」聽到楚瑜的名字,衛韞口吻明顯溫和許多,給楚臨陽添了茶:「不知世子前來,所為何事?」

  楚臨陽喝了口茶,沒有出聲,他慢悠悠道:「臨陽來此,是想助世子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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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聽到這話,衛韞抬起眼來,目光中帶了幾分審視。

  楚臨陽平靜開口:「姚勇無能,卻乃陰險小人,又深得陛下寵倖,此戰若仍舊以姚勇為主帥,待到日後消磨了國力,怕是再無還手之力。北狄新皇如今已於祭壇立下誓約,騎兵不入華京,北狄絕不收兵,可見此次北狄決心之堅,絕無和談可能,故而臨陽此番前來尋找侯爺,願助侯爺一臂之力,儘快滅除姚勇。」

  衛韞沒說話,輕敲著桌面,楚臨陽靜靜等候他,片刻後,衛韞輕笑一聲:「我不過一少年,世子如何覺得,我有如此能力?」

  「我信的不是侯爺,是衛家。」

  楚臨陽抬眼看向衛韞:「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在下不信衛家在軍中,如今沒有一點殘留。」

  四世三公之家,其底蘊非普通家族所能比,若不是衛家忠心耿耿,又未曾在華京多做經營,衛韞又何至於此?

  衛韞審視著楚臨陽,楚臨陽端起茶杯,輕抿了一口,面上儒雅從容。

  「那,世子打算如何助我?」

  衛韞盯著楚臨陽,楚臨陽輕輕一笑:「如今南越國已有異動,我與父親即將奔赴西南,關鍵時刻,還望侯爺指點。」

  聽到這話,衛韞瞳孔緊縮。

  楚臨陽此刻的言語,無異於已經是將西南軍隊關鍵時刻的主動權全部交給了他!

  衛韞心跳得飛快,然而他面上卻仍舊不動,只是道:「我明白了。」

  楚臨陽抬起手來,含笑拱手:「靜候佳音。」

  衛韞點點頭,他明白楚臨陽要什麼,認真道:「你放心,我會儘快扳倒姚勇。」

  楚臨陽含笑點了點頭,告退了去。

  這一番話說得不算長,楚瑜只是在門口等了一會兒,便見楚臨陽走了出來,楚瑜迎上前去,忙道:「說完了?」

  「嗯。」楚臨陽點了點頭,同楚瑜一起往飯廳走去,同楚瑜聊了一會兒她平日在衛府的日常之後,便跨入了大廳。

  這時飯菜都已經擺了上來,所有人在等著他,楚臨西一見兩人進來,就巴巴上來挽住了楚瑜的袖子,撒嬌道:「妹妹你可來了,二哥都餓死了。」

  「你這幅樣子,哪裡像是二哥?」

  楚臨陽笑了笑:「明明就是小弟。」

  「是是是,我是小弟,」楚臨西忙笑著道:「小弟請哥哥姐姐用膳,行了吧?」

  楚臨西這番打趣,氣氛終於活潑起來,楚錦在一旁默默坐著,一言不發,低頭吃著飯。

  一家人說說笑笑吃著東西,待到天黑時,楚建昌便帶著謝韻要離開,謝韻三番五次勸說著楚瑜回家,見實在勸說不動,只能含著淚離開了。

  楚瑜送著一家人上馬車,楚臨陽站在她邊上,他是最後走的,等所有人上了馬車,他轉頭道:「我不日將去西南,你在家好好照顧自己。」

  聽到這話,楚瑜微微一愣,她腦中無數年頭閃過,最後卻只是道了句:「在西南就好好待著,多給我寫信說說你的近況,別去了就音訊全無。」

  她本想提醒楚臨陽許多事,比如不要去鳳陵城,不要為宋家出頭,不要離開西南……

  然而在開口之前,她卻驟然想起衛家的結局。

  勸阻沒有效果,你有時候甚至不知道原委。所以你只能直接去做。

  不讓楚臨陽去鳳陵城,與其和楚臨陽說,不如在宋文昌被困前就解決了宋文昌,宋文昌沒機會被救,也就不會有楚臨陽救人一事。

  與其千叮萬囑,還不如讓楚臨陽多給她寫幾封信,瞭解他的情況。

  楚臨陽沒想到楚瑜會說這些話,楚瑜年少時很親近他,長大後感情卻越發內斂。他愣了愣之後,慢慢笑開,溫和道:「行的,你放心吧。」

  說完之後,楚臨陽上了馬車,楚瑜看見馬車搖搖晃晃離開走遠,她才慢慢回了府中。

  她走了沒幾步,就看見衛韞站在長廊上,提燈等著她。楚瑜有些詫異:「你在這裡做什麼?」

  「本想跟著嫂嫂送一送楚將軍,沒想到卻來晚了些。」

  「哦,沒事兒,」楚瑜笑著走過去:「我自己送就行了,我家人不太講究這些。」

  「衛夏說你似乎和家人起了些衝突?」

  衛韞詢問出聲,楚瑜挑了挑眉:「誰這樣多嘴多舌?」

  「也是關心。」衛韞提著燈,慢慢道:「我就是來問問,可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

  「沒什麼。」楚瑜下意識出口,然而說完後,她又有那麼幾分後悔,她歎了口氣:「小七,一個人是不是說沒什麼慣了,別人就覺得她沒什麼?」

  「那樣看她說的對象,對她上不上心。」

  衛韞沒有轉頭看他,他看著前方,目不斜視,聲音平穩又從容:「你同我說過沒什麼,二嫂同我說過沒什麼,母親也同我說過沒什麼,可我卻從不覺得,你們是真的是沒什麼。人心都是肉長的,不過是撐著自己站起來,誰又是真的沒什麼?」

  聽著衛韞的話,方才那份躁動在楚瑜心中慢慢淡去,她轉頭看著衛韞,這一段時間,他似乎又長高了一點,初見的時候,他們差不多高,如今衛韞卻已經明顯比她高了一些。她想起未來衛韞的模樣,玩笑道:「小七你要快點長高,以後好好孝敬嫂嫂。」

  衛韞斜昵瞧她,微勾的眼裡含著清淺的笑。

  「行,」他點頭:「到時候人參鹿茸,冬蟲夏草,我都找來給您當飯吃,我衛七從來是個孝敬長輩的人,您到時可千萬別客氣。」

  這話楚瑜聽明白,是衛韞埋汰她以後是個老太太,她從衛韞手中搶了他的燈輕輕敲了他的手一下,衛韞頓時大叫一聲,捂著手痛苦道:「不好,骨折了!」

  楚瑜瞟了他一眼,淡淡提醒:「浮誇了啊。」

  衛韞歎了口氣:「嫂嫂,你不心疼我。」

  「我心疼你,」楚瑜微微一笑:「沒了你,我以後怎麼把人參鹿茸當飯吃啊?」

  兩人打鬧著往回走去,一時之間,楚瑜竟全然忘了,方才那些所有煩惱的、討厭的、不安的情緒。

  等衛韞送她回屋告退時,她才猛地反應過來,叫住衛韞:「你來等我,是不是特意來安慰我的?」

  衛韞聽到這話,面上露出幾分不好意思來,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有些羞澀道:「我見嫂嫂不開心,也不知道怎麼勸慰。想起嫂嫂以前勸我,就是讓我給嫂嫂說說山水,給嫂嫂說話的時候,我就不會一直想那些痛苦的事兒。所以我想,我既然在府裡,就讓嫂嫂陪我說說話好了。」

  楚瑜沒說話,她就瞧著他。

  少年示好的方式笨拙又簡單,與他在外那小侯爺的沉穩模樣全然不一樣。她目光柔和下來,瞧了他許久,才終於道:「謝謝你,我好很多了。」

  衛韞笑開來:「那就好。」

  楚瑜擺了擺手:「你去吧。」

  衛韞便行了禮,告退下去了。

  楚瑜睡下時,楚家一家人終於是回了府裡。謝韻埋怨著楚建昌,不滿道:「你看看你教的孩子,都成什麼樣了,有一點女子的樣子嗎?當年我就說,讓你把孩子交給我,交給我,你一定要帶到西南去,你看看如今成了什麼樣?她到底明不明白守寡三年意味著什麼?她三年後要嫁不出去,嫁不到一個好人家怎麼辦?!」

  「母親,」楚臨陽在背後出了聲:「妹妹並不是尋常女子,母親便不要以尋常女子之心去衡量了吧。與其討論阿瑜如何,母親倒不如問問自己,是如何將阿錦教成這樣心思叵測的女子的?」

  「大哥!」

  楚錦含淚出聲,正要說什麼,就看楚臨陽轉過頭來,微笑看著她:「你不要說話。」

  看著那微笑,楚錦渾身猛地顫抖起來。

  楚臨陽抬手指向祠堂的方向,溫和道:「去那裡跪著,嗯?」

  「臨陽……」謝韻有些不安:「你這樣……」

  「我怎樣?嗯,不公平?母親,你知道真正不公平是怎樣?」楚臨陽眼神裡全是冷意:「如果我真的不公平,你以為她楚錦還能在這裡站著跪祠堂?就憑她做這些混帳事兒,我早給她嫁到豬食巷去了!」

  「你怎麼能認定她就是有意……」謝韻撐著自己,楚臨陽冷冷一笑:「因為楚瑜是我妹妹,她也是我妹妹,她們的品性,我清楚得很。到底是我偏心還你不公,母親,你自己也清楚得很。阿瑜是有本事,也可以不在意,可你別總想著出了事兒就讓阿瑜忍。」

  說著,楚臨陽抬眼看向站在一邊的楚錦,冷聲道:「跪著去!」

  楚錦沒說話,她冷冷看著楚臨陽,轉身離開。

  等楚錦走了,楚臨陽轉頭看向謝韻,他溫和出聲:「母親,我對阿錦好,你也別那麼偏心,多對阿瑜好一些。若阿瑜不好過,我便讓阿錦也不好過,好不好?」

  「你……你……」

  謝韻急促出聲:「我怎麼生了你這樣的忤逆子!」

  楚臨陽沒說話,他平靜看著謝韻,那目光看得謝韻遍體生寒。

  所有的言語止於唇齒之間,楚臨陽見她收了聲,優雅轉過身去,慢慢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楚錦進了祠堂後,自己便跪了下來。沒有多久,楚臨陽便站到她後面來。

  月光拉長了他的身影,他們的影子交織在一起,楚錦身子忍不住微微顫抖,楚臨陽輕輕歎了口氣:「你怎麼就這麼想不開,要去招惹阿瑜呢?」

  楚瑜沒說話,她慢慢捏緊了拳頭。

  楚臨陽瞧著她的背影,眉目間仍舊全是溫和:「你還記得你十二歲那年,我對你說的話嗎?」

  「記得……」楚錦聲音打著顫,彷彿是陷入了一個噩夢一般。楚臨陽走到她身後來,他的溫度靠近她,她顫抖得更重,楚臨陽蹲下身子,含笑看著她的側臉:「再給哥哥複述一遍?」

  「不要……招惹姐姐。不要……設計姐姐。不要……對姐姐心存惡念……讓她,容她,愛她。」

  「我說錯了嗎?」楚臨陽聲音溫柔如水,楚錦眼淚慢慢落下來,沙啞著聲音道:「沒有。」

  「那今日之事,你能給我個理由嗎?」

  楚錦不敢說話,她咬緊了下唇,一句話都不敢說。楚臨陽瞧著她,眼中全是玩味:「若不是阿瑜今日說出來,我都不知道,你這樣大的膽子。慫恿她私奔,設計她名譽,阿錦,是這些年我對你太好了嗎?」

  楚錦還是不說話,楚臨陽猛地提高了聲音:「說話!」

  「你要我說什麼……」楚錦哭著回頭,她再也無法忍耐:「你讓我說什麼?!你要我理由,該是我問你理由,同樣都是妹妹,你憑什麼這麼對我!你為什麼這麼對我!」

  「是,十二歲那年是我設計她掉進井裡,可你也給她報了仇,我那麼相信你,你讓我下井我就下井,結果呢?你把我困在井下,那麼黑,那麼冷,你騙我在下面待了三天!她發三天高燒她報仇,你把我在井下關了三天,這還不夠嗎?!憑什麼我就要忍她讓她,她喜歡什麼就給她?」

  「你問我理由?」楚錦彷彿是什麼都不在意了一般,她大笑出聲來:「好,我告訴你,我要比她好!我要給你看清楚,你瞎了你的狗眼,我比她好一千倍一萬倍!我嫁的比她好,我名聲比她好,我什麼都比她好,你這個做哥哥的錯了!你看錯了!」

  「當年是你說的——」

  楚錦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平時的哭,都是楚楚可憐,梨花帶雨。然而今日的哭泣卻是完全不管不顧,眼淚鼻涕混合在一起,全然沒有了任何儀態。

  她彷彿一個孩子一般,匍匐在楚臨陽腳下,痛苦出聲:「是你說,我一輩子都趕不上她,我若趕得上她,你也會如此對我的——」

  「你如今卻還來問我理由?我還能有什麼理由!」

  還能有什麼理由。

  不過就是不甘心,不過就是想要爭。爭的哪裡是什麼榮華富貴,爭的不過是他這一份獨一無二的寵愛。

  她也想像楚瑜那樣,被一個人放在心尖尖上。

  楚臨陽那份維護毫無理智決絕瘋狂,她渴望嫉妒瘋狂不甘。

  她大哭大笑,楚臨陽就一直靜默看著。

  直到最後,她哭不動了,趴在他腳下,小聲抽噎。楚臨陽瞧著她,眼裡帶著憐惜。

  「對不起,我沒想過,小時候的事情,會對你有這麼大的困擾。」

  他聲音很溫和,楚錦慢慢抬頭,眼裡帶了期望。楚臨陽拿出手帕,遞給她。

  楚錦看著這方手帕,忍不住愣了神。

  這個人很溫柔,是一種安定的、無微不至的溫柔。

  她從小就最喜歡這個哥哥,每一年逢年過節他都會回來,那時候她就會站在門前,抱著他前一年送給他的布娃娃等著他。

  他每年都會送不一樣的布娃娃回來,都是她最喜歡的。

  可十二歲那年,跟著他回來的不僅是布娃娃,還有她那位一直長在西南,到十二歲才不暈馬車的姐姐。

  見過楚瑜,她才知道,原來這個人給他的布娃娃,只是他溫柔裡最微不足道的一份。年少的她心生嫉妒,她將一隻貓兒扔進了井裡,哄楚瑜去救貓,想用這樣的方式,去傷害楚瑜,發洩自己內心那一份不滿。

  這件事被楚臨陽知曉,他沒有罵她,他反而和家裡說,帶著她出去遊玩。她那時多歡喜啊,以為沒有了楚瑜,哥哥就只是自己的哥哥了。卻不曾想,當楚臨陽帶著她出門之後,當天夜裡,他就將她騙到了一口枯井裡。

  她以為的,最好的哥哥,將她騙到了井裡,然後在井口漠然看著她。

  她哭著求他放她出來,他卻是靜靜看著她:「阿瑜高燒什麼時候退,你就什麼時候出來。」

  「那她死了呢?」

  楚臨陽笑了,他那笑容溫柔又冷靜,在月色下看得人心為之顫抖。

  他溫柔問她:「她死了,你還活著做什麼?你不該償命嗎?」

  那一瞬間,她看著面前人從容平靜的神情,有一種絕望和不甘鋪天蓋地湧上。

  她哭著問他:「為什麼,她哪裡好,我也是你妹妹,你為什麼這樣對我?」

  楚臨陽靜靜看著她,冰冷出聲:「她哪裡都比你好,你之心性,一輩子都趕不上。」

  「我怎麼趕不上?我怎麼不比她好?楚臨陽,若我比她好呢?」

  「你?」楚臨陽笑容更盛,卻仿若玩笑:「那你想如何,便是如何。」

  你想如何,便是如何。

  那言語撐了她多少年?

  她讀書、認字、學詩詞歌賦、精琴棋書畫。她做到了當世女子所有要做到的最佳,楚瑜會什麼?除了舞槍弄棒,她什麼都不會。

  可他心裡,楚瑜仍舊是那個獨一無二的好妹妹。

  如果說最開始不過只是姐妹之間普通的嫉妒,日積月累,便成了嫉恨。

  楚錦艱難閉上自己的眼睛,再也發不出聲音,楚臨陽靜靜看著她,許久後,終於出聲:「我那時年紀小,不懂得用更好的辦法,是我的錯。可事情已經過去了,我給你道歉。我希望家庭和睦,希望你能體諒我,所以以後,不要去找阿瑜麻煩,好好當她是姐姐吧?」

  「若我不當呢?」楚瑜沙啞著聲音,楚臨陽有些無奈,歎息道:「你慣來知道我的脾氣,你是我妹妹,我自然是不忍心殺你的。只能分開情況來看吧。」

  「你若再做這種誣陷她名聲的事兒,我便拔了你的舌頭。」

  「你若動手讓她受傷,我便廢了你的四肢。」

  「你若讓她婚事受阻,我會為你尋一門更『合適』的婚事,保證你後悔一輩子。」

  「若你害死了她,」楚臨陽眼中帶了憐憫:「阿錦,我會讓你知道,什麼叫做生不如死。」

  楚錦不可置信,慢慢抬頭,楚臨陽蹲下身子,低頭瞧著她。

  「阿錦,人都在長大。今日若不是我攔著阿瑜,你下一次再算計她,或許就死透了。」

  「把關在井裡這樣幼稚的事兒,哥哥不會再做了,你明白嗎?」

  楚臨陽眼裡溫和得讓她覺得害怕,楚錦整個人顫抖不止。

  楚臨陽脫下自己的外套,溫和搭落在她身上,他垂眸看她,滿是關切:「夜涼露寒,好好跪著吧。」

  說著,他便站起身,往外走去,慢慢關上房門。

  絕望、驚恐,十二歲那年在枯井裡等待死亡的恐懼湧現上來。

  他知道的,十二歲之後,她就沒辦法一個人待在黑暗的地方,可他還是要合上大門。

  他在懲罰她!他要她知道,楚瑜是她不可觸碰的神明,永遠不能觸及的存在。

  「不要!」

  她試圖阻止那大門的合上,嚎哭出聲:「大哥,不要關門,我聽你的話,不要關門!」

  然而沒有用。

  正如十二歲那年她被他放進井裡,他從不在意她的言語。

  楚錦在屋裡嚎哭出聲,楚臨陽站在門外,好久後,慢慢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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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楚瑜第二日醒來,洗漱後到了飯廳,便看見衛韞已經坐在那裡了。蔣純和柳雪陽加上王嵐三個女人正聊著天,衛韞跪坐在首座上,正閉目養神。

  他頭上束了玉冠,身上穿了件玉色外袍。他跪坐時,腰背自然挺直,帶了一種少年明銳,如寶劍立於座上。

  聽見楚瑜的腳步聲,他慢慢睜眼,朝著楚瑜點了點頭:「大嫂來了。」

  「嗯。」楚瑜到自己位置上落座,看他明顯是要出門的模樣,不由得道:「今日可是要出門去?」

  衛韞點了點頭:「楚大人今日前往洛州,我去送別。」

  楚瑜微微一愣,昨日楚臨陽同她說過要去西南的事,卻沒有說便是今日。楚瑜正要開口,衛韞便道:「既是大嫂娘家,大嫂不如同我一道過去吧。」

  楚瑜笑著應了聲,衛韞看著那人眼角眉梢帶了歡喜,神色不由得軟了下來。

  一家人用過膳後,衛韞領著楚瑜出門,上了馬車後,楚瑜慢慢想起來:「我父兄今日去西南,那宋家什麼時候出發去前線?」

  「昨日已經去了。」馬車搖搖晃晃,楚瑜從車簾往外望去,見過道上多了許多流民。

  前方戰火紛飛,華京多少也受了影響,流民大批湧入華京,商辦採買也蕭條了許多。

  看見這些流民,楚瑜不由得想起顧楚生。上輩子顧楚生其實並不是走這條疏散百姓的路出現在人前的。他先是昆陽縣令,將昆陽管理得井有條,投靠了姚勇之後,在姚勇提拔下從昆陽縣令升任為太守,再後來投靠衛韞,由衛韞直接提拔至金部主事、成為戶部特使,名義上是中央官員,實際上特派在昆州,掌管昆、青、白三州財政軍餉調用。

  楚瑜上輩子,大楚和北狄打了足足兩年,這兩年幾乎把大楚國庫搬空,但因顧楚生優秀的財政能力,大楚並沒有發生大面積饑荒災難,也還算得過且過。

  如今顧楚生走了這條疏散百姓的路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像上輩子一樣投靠姚勇。如果不能投靠姚勇,那青、白兩州的民生也不知誰來管理,等到衛韞接手,也不知道是個什麼情形。

  楚瑜皺著眉頭想著戰場上事兒,衛韞也注意到她的目光。他瞧見外面流民乞討,以為楚瑜是因為流民心生不忍,便道:「我昨日已經聯合了各府,打算開倉放糧,先救濟著這些流民,等一會兒我去謝太傅府上,商量應對之策。」

  「開倉賑糧不是辦法。」

  楚瑜想了想:「不如買些地來,將他們收做長工,去開墾荒地種些糧食吧。」

  後面要打仗的日子還長,衛家封地均在戰線上,糧草大事,要做著計議。

  衛韞聽著這話,斟酌著道:「華京地價昂貴,就算是舉衛府家財,怕也安置不下太多……」

  「不到衛府,到汜水去。」

  汜水在蘭州,離華京大約有三百里遠,蘭州多高山秀水,乃天險之地,又屬大楚腹中,少有征戰。楚瑜回顧著上輩子,大約也就在明年春天,華京便撐不住了,當時除了衛韞等武將,沒有任何人想過天守關會破,更沒想過北狄會在一夜之間長驅直入,兵臨華京門下。當時京中貴族捲了家財紛紛出逃,其中去得最多的地方,便是汜水。於是汜水一時之間地價寸土寸金,地價飛升。

  楚瑜琢磨著未來,但也不能說得太過明顯,便詢問衛韞道:「你覺得,姚勇可守得住天守關?」

  「守不住。」衛韞果斷回答:「除非有其他人幫他,否則以他的性子,決計守不住天守關。」

  「你為何如此肯定?」

  楚瑜知道姚勇守不住,她本以為衛韞也只是猜測幾分,卻不曾想衛韞竟是如此篤定。

  衛韞笑了笑,給楚瑜倒了茶,又從抽屜裡拿了點心出來,慢慢道:「姚勇此人向來更擅玩弄權術,他極愛惜自己的兵力,從來不肯用自己的兵和北狄正面對抗,不到萬不得已,他絕不會折損自己的羽翼。」

  「如今前線全是他的人,我不上前去,他絕不會安心,一定會保留實力,所以戰場上真要打,那就得有人願意出血拼力,他從旁協助。陛下明白姚勇的心思,所以一門心思想讓我上戰場。我不去,陛下就把宋家派了出去。一方面宋家也不會這麼用心用力,另一方面,我已同宋世瀾結盟,」衛韞抿了口茶,聲音平靜:「我幫宋世瀾把宋文昌送上了戰場,以他之心性,宋文昌怕是活不下來。只要他掌了宋家兵權,便答應我,只疏散百姓,絕不做正面交鋒。姚勇棄城,他就比他跑得更快。」

  「如此下來,陛下怕會震怒。」

  楚瑜皺起眉頭。衛韞挑起眉頭:「我不就等著他震怒嗎?他若要罰逃兵,首當其衝就該是姚勇。若他不罰姚勇,我便在華京中周旋,絕不讓他罰宋世瀾。他若罰了姚勇,罰得輕了,姚勇怕是不會在意。罰重了,我便可以回去了。」

  「你倒是厲害了,」楚瑜笑出聲來:「你還能幫他周旋,那怎麼不見得你入獄時給自己周旋?」

  「那時情況不一樣,」衛韞神色沉靜:「當時尚且年幼,衛府許多東西還沒接管。外加那時衛府是落難,救衛府無甚好處,大家不願盡心盡力。而如今卻是借宋府鬥姚勇,世家皆在一條線上,我當出頭鳥,世家做暗中推手,他們有什麼不願意?外加上如今長公主對太子咬得狠,還有長公主當靠山,」衛韞面上露出些小得意來:「我怕什麼?」

  「你這人,」楚瑜看著衛韞說著國家大事,面上卻滿是少年氣才有的那些小嘚瑟,不由得失笑:「如此少年心性,怕不是要吃虧。」

  「怎會?」衛韞嬉笑著湊上前來:「不是還有嫂嫂幫著我嗎?」

  話說完,兩人便愣了,衛韞不過是習慣性湊上來,他過往同長輩說話,向來這樣沒大沒小,然而等真的湊上來了,卻才發現,這人其實也不過和自己同齡。

  她皮膚很好,哪怕湊近了看,也不見分毫瑕疵。光潔如玉,白皙如瓷,雖然不施脂粉,卻不遜於京中那些每日花了大把大把時間保養塗抹的名門貴女。

  衛韞目光忍不住凝在那肌膚上,這一輩子楚瑜平時很少和男性接觸這樣近過,衛韞驟然接近,她這才察覺出來,男女之間的確是大為不同的。

  他的溫度很灼熱,彷彿是一顆小太陽,光是這樣接近,就能感受到那灼人的溫度。

  楚瑜有些尷尬,面上卻假作鎮定,片刻後,卻見衛韞笑著說了句:「嫂嫂的皮膚真好,平日是塗抹了些什麼香膏嗎?不如讓全府的女眷都用一樣的吧。」

  聽到這話,楚瑜也不知道怎麼,舒了口氣。

  衛韞退回自己的安全距離去,面上依舊像方才一樣笑意盈盈,然而他卻仍舊覺得,鼻尖彷彿還縈繞著那麼股桂花香的味道。

  以後不能靠那麼近了。

  他琢磨著,不然總覺得有些奇怪啊。

  衛韞退到自己位置上後,楚瑜終於心裡平靜了些,延續了方才的話題道:「宋世瀾不幫姚勇,他們一個跑得比一個快,那送了天守關,也是早晚的事兒了。」

  「嗯。」

  衛韞應了聲,其實他還有其他更多打算,只是事情還沒走到那一步,他也就沒有多說。楚瑜抬眼看了一眼衛韞的神色,斟酌著用詞,避免自己顯得太過先知,慢慢道:「若天守關失守,天守關到華京長驅之下,也不過就是一日的路程,華京便守不住了。倒是貴族往外流亡,當地地價物價必然哄抬,我們提前先買了這些地,再借錢買一些耕種的地,這樣一來,等房產賣出,或許還能小賺一筆。」

  「那嫂嫂是覺得,華京失守,大家會往汜水去?」

  衛韞說著,緊接著便明白過來:「是了,汜水離華京不算偏遠,又是長公主封地,本就有重兵把守,最重要是有天險可守,若華京失守,貴族必然要找個安全的地方。」

  「可是,」衛韞皺起眉頭:「若大家沒去汜水,這借的錢怎麼辦?」

  「那就靠你慢慢還了,」楚瑜將手搭在他肩上,認真道:「鎮國候,你得努力啊。」

  衛韞呆滯了片刻,隨後他沉默下來,想了想道:「行吧,所以我得找個有錢人借錢。」

  「找誰?」楚瑜有些好奇,衛韞笑了笑:「楚臨陽。」

  楚瑜大驚。

  完了,坑哥了。

  看著楚瑜又驚又怕的模樣,衛韞很是高興。過了片刻後,楚瑜冷靜下來,她認真道:「答應我一件事。」

  「嗯?」

  「別說借錢這主意是我說的。」

  -------------------------------------

  楚瑜:別說借錢這主意是我出的。

  楚臨陽(微笑):那別想從我這裡借出一分錢來。

  衛韞:大哥,都是楚瑜借的。

  楚臨陽:來,給你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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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兩人商量著到了楚府,楚臨陽正站在門口清點出行的人,衛韞下來時,楚臨陽還有些詫異,片刻後他看見楚瑜走下來,便明白衛韞這是帶著楚瑜過來送行。

  衛韞上前給楚臨陽打了招呼,楚瑜跟了上來,瞧了一眼周邊站著的人後,便道:「父親呢?」

  「還在梳洗。」楚臨陽笑了笑,招呼了衛韞和楚瑜一起進門:「可用過早膳了?不如一起?」

  楚府用膳的時間比衛府要晚,衛韞和楚瑜雖然吃過了,卻還是跟著楚臨陽走了進去。

  衛韞和楚臨陽客套說著些官話,楚瑜便在一旁靜靜聽著。楚家人正在吃飯,楚臨西給謝韻撒嬌,房間裡都是笑聲,楚臨陽帶著衛韞楚瑜一來,在場的人便愣了,隨後楚臨西歡喜上前來,十分高興道:「阿瑜,你怎麼來了?」

  「無禮!」

  楚建昌趕緊叱喝,但音調間卻並沒有真的動怒,板著臉道:「先給侯爺見禮。」

  說著,楚建昌便起身來,給衛韞行了禮。衛韞趕忙扶起楚建昌,平穩道:「此番小七是特意來給楚伯父和楚大哥踐行,伯父就將小七當作晚輩,千萬別太過客氣。」

  楚建昌聞言倒也沒推辭,笑了笑道:「那今日來我便當你是侄兒吧,可曾用過早膳?」

  說著,侍從從外面端了小桌上來,給楚瑜和衛韞擺放了位置。楚瑜坐到楚錦身邊,剛一坐下,就發現楚錦目光有些呆滯,看上去神情恍惚。

  楚瑜有些詫異,不明白為何一夜之間楚錦就是這樣了。

  她把目光落到楚臨陽身上,卻見楚臨陽正和衛韞說著話,兩人說了一會兒後,楚臨陽站起身來,要帶著衛韞去逛園子,楚瑜忙起身去,跟著道:「我也去!」

  楚臨陽愣了愣,將目光落到衛韞身上,卻見衛韞面色不變,點了點頭。

  楚臨陽便就笑了,頗有些無奈道:「那便來吧。」

  三人一起走出屋去,楚瑜就跟在兩人後面,兩人當她不存在一般,衛韞同楚臨陽慢慢道:「你此去西南,到的時候,南越怕是不安寧了。」

  「嗯。」楚臨陽點了點頭,一貫溫和的面容上也鎖起了眉,頗有些擔憂道:「我已經收了前方線報,南越集兵五萬壓境。其實單打南越我不擔心,我就是擔心北狄和南越同時進攻……」

  「其實只要拖得久,也還好。」

  衛韞思量著:「南越國小人少,如今進攻,約是和北狄圖謀,想撈點好處。你把戰線拖長一些,等南越覺得吃力,這時候我們再主動許南越好處,南越自然會停手。所以這一戰,大哥只守不攻,拖著就好。其實此戰之難,在於北狄。」

  「北狄到底怎麼突然就進攻來了?」

  楚臨陽不明白,衛韞面上有些無奈:「北狄今年多天災,去年冬雪凍死了大批牛羊,今年夏季又逢暴雨,導致了瘟疫,如今民怨沸騰。新皇本也善戰,外加上國內壓力,便一心想攻下大楚。」

  「那他打幾個城池就好,怎的如此不死不休?」

  楚臨陽還是不解。

  楚家戰線在西南洛、徽兩州,偶有調派,但對於北方還是算不上瞭解,而衛家長居北線,說起這些事來,衛韞要比楚臨陽知道得多。

  衛韞聽著楚臨陽的詢問,眼神漸冷:「北狄兇悍,其實邊境常年也就是我衛家子弟扛著。他們凶,我們更凶。如今衛家沒了,北狄還會怕誰?」

  楚臨陽沒有說話,提起此事,他心知衛韞比誰都難過。許久後,他長歎了一口氣:「你我因著阿瑜,也算親人。我想問你一句實話,當初戰場上,姚勇到底做了什麼,你可知曉?」

  「不知。」

  衛韞平靜開口,抬眼看向楚臨陽:「能否麻煩你也給我句實話,為何你一口咬定,此事與姚勇有關?不是我衛家失誤?」

  「你怕是忘了,」楚臨陽笑了笑:「兩年前曾在北境跟你父兄共事過三個月,衛家的打法我清楚,追擊逃兵……」

  楚臨陽搖了搖頭:「我不信。」

  「而姚勇此人與你父親之間的分歧,我也清楚。」

  三人轉過長廊,步入水榭之中。十二月的華京,湖面都結了薄冰,像是打融了一般的冰渣浮在水面上,看上去便讓人覺得寒冷。

  衛韞下意識回頭,習慣性站在一個擋風的位置,不著痕跡將楚瑜在後面,同楚臨陽落座下來。楚臨陽瞧了衛韞一眼,沒有多說什麼,旁邊侍從趕緊放了炭火在庭中,暖氣升騰起來,楚臨陽繼續道:「我與你大哥,還算舊友。當年阿珺曾囑咐我,日後他若有什麼不測,讓我照看著你。我答應過他。」

  聽到這話,衛韞瞬間愣住了。

  他呆呆看著楚臨陽,好像是一個驟然迷路的少年。他聽著衛珺的名字,有那麼幾分倉皇無措,楚瑜坐在後面,溫和出聲:「小七。」

  衛韞聽得楚瑜那從容又沉穩的聲音,這才回神,撿起平日的姿態,慢慢道:「多謝大哥了。」

  「我答應他,也不是沒有什麼條件的。我同他說,我會好好照顧你,也煩請他好好照顧阿瑜。沒有想到,他去的這樣早,」楚臨陽面上露出苦笑:「這筆生意,真是不大划算。」

  衛韞沒有回聲,提及那故去的人,氣氛難免有些沉重。楚臨陽見大家沉默下來,笑了笑道:「罷了,不說這些,你們今日前來,是有其他事兒的吧?」

  「嗯。」衛韞跟著楚臨陽轉換了話題,點頭道:「今日來,一為送行,二在於打聽一下西南的情況,三……」

  衛韞抬起頭來,眼巴巴看著楚臨陽。他與人交往,非親近之人向來高冷,此時雖然面上仍舊冷靜從容,眼裡卻全是渴盼,那孩子一般巴巴看著人的眼神,放在衛韞臉上,殺傷力太過於巨大。楚臨陽直覺不好,握住茶杯,將目光轉了過去,力圖讓自己鎮定一點:「三什麼?」

  「楚大哥,你看,你與我哥哥乃舊友,也是我嫂嫂的親哥哥,小七看你,就像看待我親哥哥一般。以前我哥哥常同我感慨,您擅長經營,生財有道,你看,您方不方便……」

  「借錢?」

  楚臨陽瞬間明白了衛韞的意圖,他微笑著轉過頭去:「不知小侯爺,想借多少呢?」

  「也不是很多,我想這對楚大哥來說也就九牛一毛……」

  衛韞面上一派淡定,語氣裡帶了斟酌:「您看,就先借錢給我在洛州買一千畝……」

  「小侯爺,」楚臨陽保持著微笑,慢慢開口:「一千畝地,你怎麼不去搶呢?」

  衛韞保持鎮定,他臉皮向來夠厚,面對楚臨陽的埋汰,他不動聲色:「我知道您在外也放印子錢,我也不是仗著親戚的身份白借,該給的利息我會給,您看怎麼樣?」

  楚臨陽抿了口茶,公事公辦道:「你買一千畝地是打算做什麼?」

  「安置流民,種糧。」

  衛韞沒有隱瞞,答得果斷。楚臨陽抬眼看他:「我這裡借錢,月十厘,你若是買來種糧,怕是給不起。」

  衛韞沒說話,他看了楚瑜一眼,在算帳這件事上,他其實是沒有那麼清楚的。那一眼楚瑜就明白衛韞的意思,她有些無奈,卻還是只能硬著頭皮頂上道:「給得起。」

  「嗯?」楚臨陽抬眼看向楚瑜,頗為意外:「鎮國公府這麼有錢了?」

  「我們有把握的。」

  楚瑜頂著楚臨陽的目光,說得有些心虛。想了想,她還是開口:「汜水的地價肯定會漲的。」

  楚臨陽沒說話,他喝了口茶,許久後,他終於道:「既然是我妹妹想做生意,那當哥哥的,自然是要支持一下。這錢我借你,等一會兒我會讓人清點,晚些時間將銀票送到你府上去。」

  聽了這話,楚瑜和衛韞都舒了一口氣。楚臨陽瞧著他們兩跪坐在一起的模樣,忍不住笑了。那笑容裡滿是包容寵溺,楚瑜瞧見,一時不由得呆了呆。

  楚臨陽靜靜看著她,好久後,終於道:「以往我走總不願意讓你瞧見,怕你難過,這一次你也不要瞧,沒事兒就回去吧。」

  楚瑜抿了抿唇,楚臨陽遠處從來不讓家人送別,這是他一貫的規矩。

  她抬眼看著他,好久後,終於道:「好。」

  兩人都是不擅言辭的人,這聲好之後,所有人便沉默下來,還是楚臨陽先開的口,歎息道:「走吧。」

  三人一起回的飯廳,屋裡的人都已經用完飯,正坐在一旁說著話。

  楚瑜和衛韞同眾人告別,轉身便打算離開。楚建昌和謝韻打算送著他們離開,楚臨陽突然道:「我同阿錦去送就好。」

  楚錦似乎早已經料到,她沒有吭聲,乖乖跟在楚臨陽身後,同楚錦衛韞一起走出來。

  四人走在長廊上,楚臨陽帶著衛韞上前說話,楚錦和楚瑜遠遠跟在後面,楚瑜沒有出聲,楚錦也不說話,然而許久後,楚錦突然開口:「對不起。」

  楚瑜有些詫異,她轉過頭去,看見楚錦有些麻木的神情。

  楚瑜從來沒從楚錦臉上看到過這樣的表情,她記憶裡的楚錦,永遠是充滿野心與欲望的存在。

  而此時此刻的楚錦,卻似乎是什麼都不想要了。

  她像一個精緻的玩偶,行走在長廊之上。楚瑜皺了皺眉眉頭:「你怎麼了?」

  「沒怎麼,」楚錦聲音裡沒有半分情緒,平靜道:「我對不起你很多,今日給你道歉。」

  楚瑜沒說話,她目光落在楚錦身上,想問什麼,卻又覺得,這與她並沒有多大干係,問多了,怕又多惹麻煩。

  她壓抑著好奇心,聽著楚錦慢慢回顧著過往。

  「十二歲那年,你傷了腳,卻還是去井裡救貓,我答應你用繩子拉你上去,卻暈倒在井邊,讓你帶著傷在井下困了一下午,這件事,是我算計你。對不起。」

  楚瑜微微一愣,沒想到楚錦說起這件事。

  這件事她記得。十二歲那年,她初回華京,見到這瓷人一般的妹妹,甚是喜愛。楚錦身子骨差,謝韻不讓她養貓,於是楚錦就在後院,偷偷養了一隻小貓。

  有一日小貓落水,楚錦就哭著來求她救貓,那時候她腳上帶著傷,卻還是下井去幫她救貓。楚錦說好在上面給她遞繩子,卻暈倒在了井邊,然後那楚瑜就在井下突出的岩石上蹲著,用身體溫暖著那貓兒,楚錦暈了多久,楚瑜抱著那貓蜷縮在井下多久。

  等後來她被楚臨陽最先發現,救起來的時候腳上傷口被泡太久發了膿,當天晚上就發了高燒。

  她向來身體好,那一次嚇壞了家裡人,連向來疼愛楚錦的謝韻,都忍不住對楚錦發了火。

  這樣遙遠的事情,隔著兩輩子想起來,楚瑜也沒覺得難過,甚至因少年時那份天真,忍不住有了笑意。

  她揚起笑容,滿不在意道:「啊,我知道。」

  楚錦猛地一震,她頓住腳步,抬頭看她,神色莫測。

  楚瑜有些不好意思,想起小時候的事來,她甚至忍不住有些孩子氣的抓了抓頭髮:「就,那隻貓嘛。其實是我練武時候不小心用石頭打到它的腿,所以它掉下井就沒能爬上來。你來找我時候我心虛,也沒敢和你說它那腿是我做的。」

  楚錦沒說話,她張了張口,一句話說不出口。

  她怎麼能告訴楚瑜,那隻貓是她放下去的,不是貓自己摔下去的?

  楚瑜沒注意到她神色,還像小時候一樣,有那麼些傻氣道:「我知道你氣這件事,所以故意裝暈不拉我上來。暈不暈呼吸都是不一樣的,我上來時候就聽出來了。」

  「那你為什麼當初不直接告訴父母呢?」

  楚錦故作冷靜,捏著拳頭。楚瑜回想著過往,心裡竟是覺得有那麼幾分暖意:「本來是想的,結果我被抬到床上的時候,我看見你在一旁怕得哭,一直問我我會不會死,我就覺得,算了。」

  「這對我來說,本也不是什麼大事兒,」楚瑜靠在長柱子上,語調裡帶了那麼幾分無奈:「我要是告訴家裡人,按照家裡的脾氣,父親除了上軍棍就是上竹條,母親罵人傷人又沒重點,哥哥就更算了,他能把你當我打,你這身子骨,受不起。」

  楚瑜說著,思緒忍不住遠了去。

  其實年少的自己和楚錦,也並不是那麼壞的關係。是怎麼一步一步走到後來的呢?

  如果說楚臨陽死之前,楚錦做的一切是為了自己富貴榮華,楚臨陽死之後,楚錦嫁給顧楚生之後,那鋪天蓋地的,簡直是恨了。

  楚錦看著站在長廊上,眼中有回憶之色的楚瑜。她覺得有什麼翻湧在她喉間。

  楚瑜偏了偏頭看楚錦,她比楚錦高出半個頭去,楚錦瘦弱,站在她身邊,看上去讓人覺得柔弱又憐惜。

  她眉眼間還有少年氣,並不全是楚瑜死去時,那精緻又惡毒的女人。楚瑜靜靜看著她,一時之間竟也覺得,其實並沒有那麼恨的。

  年少的楚錦也會偷偷養貓,也會哭著問她會不會死。

  人的成長都是一步一步,哪有人真的就從一開始,就壞成這樣?

  來得及,一切都來得及。

  楚瑜靜靜看著面前捏著拳頭,紅著眼的姑娘。她抿了抿唇,終於是伸出手,將楚錦擁入了懷裡。

  「阿錦,」她抱著她,像年少時一樣,溫和開口:「你該多出去看看。這世間有大好山河,你不該拘於這宅院寸土。你會發現所謂財富不過過眼雲煙,所謂男人的一時愛慕不過晨間露珠,所謂女子的名聲、後宅的心機,那都是在消耗你的生命和美麗。你本來是個特別特別好的姑娘,」

  楚瑜說著,楚錦捏著拳頭,睜著眼睛,眼淚簌簌而落。楚瑜感受著肩頭被眼淚打濕,她擁緊她一些,歎息道:「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變成今天這樣,可是阿錦,你該找回你自己。別被這世間的陰暗、恐懼、絕望、痛苦種種,去把自己變得面目全非。可能你不懂我今天在說什麼,但這也是我作為姐姐,想給你的最好的東西。你把我當家人,我就把你當家人。你若把我當仇人,阿錦,」楚瑜歎息出聲:「我也從不是個讓人欺辱的人,你可明白?」

  「我沒有,」楚錦咬牙開口:「想欺辱你。」

  「我知道,」楚瑜溫和了聲音,放開她,靜靜看著她,重複道:「我知道。」

  楚錦抬眼迎向她的目光,牙齒微微顫抖。

  「我只是……」

  只是什麼?

  她說不出口,過往翻滾上來,從十二歲那年,對楚臨陽那句「憑什麼」,就成為了她的執念。

  她反復掙扎,終於出聲:「不甘心。」

  說完之後,她彷彿是將自己一生最狼狽的一刻放在了楚瑜面前。她慢慢閉上眼睛:「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我怕大哥,又希望大哥對我像對你一樣好。我感覺不到誰愛我,母親不愛我,她愛的是父親,她在乎的是自己,她只會反反復復和我說,她對我多好,要我記得;父親不愛我,他從不喜歡我,只會罵我;哥哥……哥哥……」

  楚錦說不下去,楚瑜靜靜聽著。

  她突然覺得有那麼些酸楚。

  如果上輩子她早些知道楚錦在想什麼。甚至於如果上輩子她早一點詢問過哪怕一次,或許就不會讓楚錦變成後來的模樣。

  她看著抽噎不停的楚錦,抬手覆在楚錦的頭髮上。

  「那我呢?」

  楚錦呆呆抬頭看她,楚瑜平靜出聲:「阿錦,如果你不曾害我,其實我很愛你。」

  「我們家的人不懂得表達感情,可是並不代表不愛。哥哥每年回家,在邊境時候都會給你挑禮物,遇到好看的娃娃,都買下來,和我說是帶給阿錦的。父親一個隨時準備給我上軍棍的糙漢,卻能控制住自己,再暴怒都沒對你動過手。至於母親……」楚瑜苦笑:「她偏心都偏得我難過了,她要你記得她對你的好,也只是因為你是她的唯一,我和父兄都在邊境,她誰都沒有在身邊,她不安,她害怕。」

  「阿錦,」楚瑜歎了口氣:「你看,那麼多人愛你呀。」

  楚錦沒有說話,衛韞和楚臨陽站在前方,他們等了一會兒了,看那對姐妹哭哭抱抱。楚臨陽看了看天時,衛韞察覺他怕是要走了,便同楚瑜道:「嫂子,可能回了?」

  「我這就來。」

  楚瑜揚聲,歎了口氣後,提裙轉身。楚錦突然叫住她:「阿姐,你可遇到過什麼傷害你的事。你看著就怕,卻又執著放不下?」

  楚瑜久久沒有回聲,她背對著楚錦,不由自主挺直了腰背,好久後,才道:「有。」

  比如顧楚生,比如她。他們都是她上輩子的噩夢,她害怕,又執著。她以為自己會恨他們一輩子,纏繞在這噩夢裡,拼命逃脫,卻又不得超生。

  「怎麼辦?」

  「面對它。」楚瑜抬頭看著衛韞,果決道:「它若是緣的糾纏,那就解開。它若是孽的牽扯,那就斬斷。」

  楚錦沒說話,楚瑜知道她已明白,提步上前。

  她從容來到衛韞身邊,衛韞和楚臨陽都察覺,她身上似乎帶了股子決絕的氣息。楚臨陽皺了皺眉,卻也沒有說話。人都有自己的路,她不開口,他不干涉。

  楚臨陽送著楚瑜和衛韞上了馬車,到了馬車上後,衛韞看著楚瑜的模樣,終於開口:「嫂嫂怎麼了?」

  楚瑜聽到衛韞的聲音,慢慢抬頭。

  馬車裡映照出長廊上楚臨陽和楚錦的身影,她目光有些茫然。

  「我以為我這輩子,和她不會有什麼好的結果。」

  衛韞沒說話,他聽不明白她的意思,卻也知道她想說話。他看她靜靜看著外面,神色迷惘。

  「我曾經恨她,恨在骨子裡。你說一個人怎麼能在恨裡,去看到一個人的好?」

  衛韞沒說話,他給楚瑜倒了茶,端到她面前,讓她捧在手心裡。

  溫度從手上蔓延上來,讓她渾身肌肉和內心一點一點舒展開。

  「其實人一輩子,不過是在求一個心上的圓滿。如果一個人心是滿的,就能看到這個世界本來的樣子。」衛韞喝著茶,慢慢出聲:「心不滿,拼命想要求什麼,執著什麼,就會被蒙住眼睛。看麼看到純善,要麼看到純惡,甚至於善變成惡,惡變成善。」

  楚瑜沒說話,衛韞這樣一點,她才猛地反映過來。

  這輩子不一樣的不僅是楚錦,還有她楚瑜。

  她不由得輕輕笑了。

  「其實我很感激你哥哥。」

  衛韞轉頭看了過來,楚瑜看向車簾外,目光裡帶了暖意。

  「成婚那天,他見到我,緊張得話都說不出來。後來將紅綢遞到我手裡,一路特別小心,就怕我摔了碰了。」

  「這輩子都沒人這麼對過我,」楚瑜歎息出聲來:「那是我第一次覺得,心裡開始滿起來。」

  重生回來的時候,在她心裡帶著無數戾氣,只想逃脫的時候。

  這是她第一縷溫暖。

  衛韞沒說話。

  其實在他聽到楚瑜這話的瞬間,無數心疼驟然而上,他差點脫口而出——我以後對嫂嫂也這樣好。

  然而這話止在唇齒之間,旋即他便覺得不妥。

  那是他哥哥能做的事,不是他的。他哥哥是她丈夫,是與他全然不同的存在。有些事,衛珺做得,衛韞做不得。

  他對她的好,永遠要在那一道線之外,止乎於禮。

  雖然他想將這世界上所有好的都給她,以報她對衛府那份情誼,她於他危難時給予的那份溫暖。可有些東西能給,有些東西,要有資格才給。

  衛韞說不出這是什麼感覺,他喝著茶,看著外面的景色,就覺得,莫名的,今日的茶,有些過於澀了。

  *********

  楚瑜與衛韞在華京中商議著後續之事時,千里之外的昆陽,顧楚生正在縣令府衙之中批著文書。

  白城攻破之後,昆陽就成為首當其衝的關鍵要地,姚勇屯兵於此,與他共守昆陽。

  「公子,」侍從張燈從外面急著走出來,小聲道:「身份文牒我都已經準備好了,您看什麼時候走合適?」

  顧楚生沒說話,他一手握筆,一手抬手,張燈將準備好的文牒都放在他手上,同時道:「城外的人和銀兩也按公子的吩咐準備好,公子不用擔心。」

  「嗯。」

  顧楚生迅速翻開文書確認沒有問題後,提筆在正在批奏的摺子上道:「送給公孫繆的銀子,他可收了?」

  公孫繆是姚勇身邊的心腹,對姚勇的態度知道得一清二楚。他給他送銀子,便是要試探姚勇的態度。

  張燈放心點頭:「收了。」

  顧楚生握著筆頓了頓,抬頭看向張燈:「怎麼收的?」

  「就……直接收的。」張燈看著顧楚生的神情,竟有種自己似乎是做錯了什麼的感覺。他猶豫著細化了公孫繆的意思:「公孫先生還說,下午就來請您過府,為您引薦姚……」

  話沒說完,顧楚生便站起身來,開始收拾行李。張燈有些不明白:「大人您這是做什麼?」

  「走。」

  顧楚生果斷開口。張燈有些摸不著頭腦:「公孫先生不是答應給大人引薦姚將軍了嗎?大人為何還要走?」

  「你見過受賄直接就拿錢的嗎?」顧楚生冷冷看了張燈一眼:「若非主上示意,怎敢這麼明目張膽的拿錢?」

  聽到這話,張燈猛地反應過來,頓時覺得背後冷汗岑岑,忙幫著顧楚生收拾起東西來。

  顧楚生早已經在之前就把該準備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如今只是翻找出來,扛著東西便打算往外走去。還沒到門口,外面卻突然傳來匆忙的腳步聲,顧楚生旋即將東西交給陳燈,冷聲道:「你躲著去。」

  說著,便假裝淡定坐到了書桌前,繼續看摺子。

  沒有多久,一個身著白衣繡竹的中年男子便帶著人走了進來。這人手執羽扇,面有美髯,他身後跟著兩排士兵,站在庭院外面,神色肅然。

  來人正是姚勇手下第一謀士公孫繆,他上前來,朝著顧楚生行了個禮道:「顧大人。」

  「公孫先生。」

  顧楚生站起身子,笑著上前行禮:「公孫先生今日怎的來此?」

  「小事小事。」

  公孫繆拱手道:「姚將軍仰慕大人才華久矣,在下奉將軍之命前來,特來邀請大人過府一敘。」

  「這當真是太好了!」顧楚生面上激動道:「我本就想見將軍許久,大人且客廳候在下片刻,在下為將軍換上華衣,這就前來。」

  「何必呢?」

  公孫繆抬手攔住顧楚生:「我等又非那些世俗之輩,將軍欣賞大人,欣賞的是那份才華氣度,而非身上華衣。顧大人且就跟我走吧,莫讓大人久侯了。」

  聽到這話,顧楚生面上露出疑惑的神情來:「將軍可是有什麼特殊之事,為何請得如此著急?」

  公孫繆面色僵了僵,但那不自然只是一閃而過,很快便笑道:「顧大人誤會了,只是在下今日小兒在家中等候在下,在下想早些回家,故而做事快些。」

  「如此,」顧楚生點了點頭道:「先生真是顧家之人。那顧某也不為難先生,這就走罷!」

  「多謝多謝。」公孫繆連忙拱手道謝,顧楚生滿不在意笑笑,同公孫繆有說有笑走了出去。

  一行人剛出去不久,張燈便從屏風之後探出頭來,他提了佩劍,縱身一躍,便上了橫樑,順著橫樑來到某一處往上一推,便撥開了磚瓦,隨後跳了上去。

  這個出口是顧楚生提前準備的,就是為了防著這一刻。

  張燈順著提前準備好的路線迅速離開了府衙,看著張燈遠去的背影,躲在暗處的衛家暗衛紛紛看向了衛秋。

  衛秋朝著南邊的人打了個手勢,三個暗衛迅速跟著張燈跑了過去。而衛秋則帶著人,跟著顧楚生就往姚勇所在之處趕了過去。

  顧楚生同公孫繆一路閒聊,不斷訴說著自己對姚勇的敬佩之情。公孫繆含笑聽著,心情倒也十分愉悅。只覺這顧楚生當真是個傻的。

  姚勇棄城,他還敢去疏散百姓?那這份功勞怎麼可能給他,給不了他,又怕他日後再京中去同天子提起此事,那自然只能殺了他。

  公孫繆看著面前生機勃勃的少年,心中有些惋惜——如此才俊,倒是可惜了。

  「這昆陽的護城河乃昆州前任太守修建,環城一圈,外連歸燕江,如今雖然是冬季,但這護城河卻是水量不減。」

  顧楚生給公孫繆介紹著護城河,興致勃勃道:「大人可知這是為何?」

  公孫繆也覺得奇怪,一般冬日水流都會減少甚至枯竭,為何這昆陽的護城河還是水流湍急?

  顧楚生駕馬往前走了些,指著護城河上一座石獅道:「先生你過來看,便就是這個……」

  公孫繆下意識跟著探過頭去,也就是這一瞬間,顧楚生猛地出手,一把挾持住公孫繆,手中袖刀抵在公孫繆身上,怒喝了一聲:「站住!」

  公孫繆瞬間明瞭了自己的處境,顧楚生不是沒察覺姚勇的意思,而是察覺了,察覺得太透了!

  冷汗從公孫繆背後升起,他素來知道姚勇的手段,若他把顧楚生放跑了,怕是一家老小都走不了!

  「別管我!」

  公孫繆大吼出聲:「拿下他!」

  顧楚生面色巨變,點了公孫繆穴位之後,提著公孫繆縱身一躍,就跳入了護城河中。

  羽箭瞬間緊追而至,顧楚生沉入水下,抬起公孫繆就擋住了頭上的羽箭,隨後便將人一推,順著水流滾了過去。

  岸上人一時不知所措,全然不見了人影。

  而衛家暗衛統統看向衛秋,焦急道:「老大,人不見了,怎麼辦?」

  衛秋抿了抿唇,吩咐下去:「衛丙回去飛鴿傳書回稟侯爺,其他人跟我走!」

  所有人分散開去,岸上人都紛紛朝著下游追去,顧楚生躲在河岸石獅下的中空處,捂著自己的傷口,微微喘息。

  他已經很多年沒有被逼到這個程度了。

  可是沒關係……

  他眼中帶著狂熱,他活得下來,他這就回華京去。

  回到華京,就能見到阿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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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6 00:45:01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九章

  衛韞是兩天後收到顧楚生失蹤的消息。

  衛秋雖然沒有救下顧楚生,卻尋到了顧楚生的隨從張燈。張燈手裡拿著顧楚生臨走時的包袱,衛秋將張燈打包帶著往華京趕,張燈拒不交出手裡的包裹,衛秋也不敢對張燈太過強硬,怕衛韞打算與顧楚生交好,因此一直也不知道裡面到底是什麼。

  但不用衛秋檢查,衛韞也差不多猜出來,張燈包裡應該是顧楚生準備的證據。顧楚生既然能提前料到姚勇要對他動手,自然不是一個坐以待斃的,之所以在昆陽逗留這麼久,怕就是為了準備這些證據。

  如今張燈不交出來,衛韞搶也是可以的,可是少了顧楚生,這件事就得他去出頭。他如今是皇帝寬赦下來「罪臣之後」,拿著姚勇的把柄告姚勇,怕皇帝不會採信。

  無論如何,這件事最好還是讓顧楚生來做。而且出於道義,衛韞也不打算讓救了白城百姓的顧楚生因此而死。

  若這世界上做出如此義舉的人被惡人殺死卻沒有人管沒有人問,這世上怕是再無人敢當好人了。

  衛韞思索著顧楚生的事,吩咐衛夏:「請大嫂過來。」

  衛夏應了聲,沒有多久,就把楚瑜請了過來。

  楚瑜本在庭院中練劍,如今一切安定下來,柳雪陽對她管束並不多,家中雜事也有蔣純處理得井井有條,她也就開始了過去的生活。

  她梳著出嫁前的髮髻,抬手拿著帕子擦著汗進來,一面走一面道:「可是出什麼事兒了?」

  衛韞看著她走進來。

  梳著少女髮髻的楚瑜對於他而言,似乎有了一種不同於往常的親近感。她沒有了平日作為衛家大夫人那股子沉穩氣息,反而帶了幾分少女活潑模樣。

  自從與楚錦談了那一次之後,她似乎是放下了什麼,沒有了過去那份隱約讓人心疼的酸澀隱忍,終於有了幾分他聽說的「楚家大小姐」的驕縱模樣。

  她出嫁前他就替哥哥打聽過她,是個愛恨分明的姑娘,聽聞王家三小姐曾在馬場嘲諷過她,就被她一鞭子抽下馬,在家裡挨了十軍棍,都咬著牙沒去給人家道歉。

  楚瑜嫁進衛家之後,沉穩了太久,讓衛韞都忘記了,她過往曾經做下那些「光輝事蹟」。這樣驕縱不羈的貴女,在京中也是獨一份了。那時候他還勸過哥哥,要不要再考慮一下,雖然定了親,可以衛家如今的門楣,以衛珺世子的身份,退了這兇悍的女人,大家也能理解。

  可是衛珺卻是摸了摸下巴,思量了片刻道:「倒也無妨吧……楚府都罩得住她,我衛府不能?」

  想到衛珺當年的話,衛韞不由得笑了。

  楚瑜被衛韞笑得莫名其妙,停住擦汗的動作道:「你笑什麼?」

  「我想起你甩王家三小姐那一鞭子,」衛韞含著笑道:「以前覺得嫂嫂不該是那樣的人,如今瞧著,的確有那麼幾分氣勢。」

  「她嘴碎,我又說不贏她,乾脆一鞭子抽了吧。」

  楚瑜滿不在乎攤了攤手:「反正十軍棍我扛得住,那一鞭子她在床上裝病裝了半個月,也怪辛苦的。」

  衛韞抿嘴輕笑,招呼著楚瑜坐下來,給楚瑜遞了雪梨湯,細緻道:「你先喝些雪梨湯,二嫂說它滋陰下火,你天天在外練武,晚月怕你著涼,一碗一碗薑湯給你喝,怕是要上火的。」

  說著,衛韞讓人招呼了一件外套來,轉頭同她道:「你練劍身子熱,但停下來就該把外套加上,這樣……」

  「先別說這些瑣事了,」楚瑜聽衛韞念叨得頭疼,她就不明白,衛韞在外面幾乎不說話的一個人,怎麼在這裡就這麼婆媽。她擺了擺手道:「你叫我來一定是出什麼事兒了吧?」

  衛韞見楚瑜不耐煩了,也就不說了,直接道:「顧楚生找不到了。」

  楚瑜驚詫抬頭,衛韞慢悠悠回到自己位置上:「姚勇還是選擇殺他,他跳進河裡跑了,衛秋跟丟了人。如今他肯定是要隱姓埋名往華京來。」

  楚瑜皺眉聽著,聽到最後一句,她有些明白過味來:「他來華京,是來投奔你,還是來告御狀?」

  「這兩者有什麼不同嗎?」衛韞低頭喝了口熱茶:「他來告御狀,便是來投奔我。」

  「你要扳倒姚勇,要用顧楚生作為敲門杖?」

  楚瑜思索著,想到那個人,心裡總有那麼幾分異樣。

  然而,也只是止於那麼幾分異樣而已。她放下了,就不會掛念。無論是好的掛念還是壞的掛念,都止於此了。

  衛韞沒察覺楚瑜心情有什麼波動,他點頭道:「既然他給我送了這敲門杖,我自然不會辜負他。」

  「那他如今找不到了,你待如何?」

  顧楚生找不到了,楚瑜卻是一點都不擔心的。這個人從來都是條泥鰍,若是姚勇就把他弄死了,他也混不到後來的位置。

  可是轉念一想楚瑜又覺得,她對顧楚生的能力太過信任。上輩子顧楚生的確老謀深算,可是如今顧楚生不過十七歲,當年十七歲的顧楚生也是好幾次差點就死了,都是她出去保住的,為此自己培養的一支暗衛隊幾乎都賠了進去。

  一想到這件事,楚瑜就格外心疼,突然覺得重生有重生的好,省錢。

  衛韞聽了楚瑜的話,摸著茶杯,斟酌著道:「自然是要讓人繼續去找的。只是說如今怎麼找,卻是個問題。」

  「如何說?」

  楚瑜喝著雪梨湯,心情還算愉悅,衛韞有些無奈:「顧楚生不認識我的人,怕是不會信我的人。」

  聽到這話,楚瑜微微一愣。

  是了,衛家乃武將,常年居於邊關,衛韞認識的人,多為武將世家出身。而顧楚生卻是實實在在的文官,祖上往上數過去,沒有一個是武將。衛家與顧楚生沒有交集,也算正常。

  以顧楚生的能耐,要是不熟悉他,換了裝,怕是衛家侍衛連人都認不出來,又談何找人?

  楚瑜聽明白衛韞讓她來的意思:「你是問我手裡有沒有熟悉顧楚生的人?」

  衛韞頗有些尷尬,他大致知道顧楚生和楚瑜似乎有過那麼一段前塵,雖然他也和楚瑜再三確認過並沒有什麼太大的關係,可是讓楚瑜的人去找顧楚生,他終究還是由那麼幾分尷尬。

  他訥訥點頭,隨後道:「沒有也沒關係,我去找其他人好了。」

  楚瑜沒說話。

  她手裡自然是有人認識顧楚生的,晚月長月,都認識他。可是如今顧楚生失蹤,那明顯是他跑了,顧楚生不想見人,找他就難了。

  她自問還算了解顧楚生,若她去找人,對他的習慣動態或許還能揣摩一二,若是其他人去,怕是找不回來。

  若是找不回來,也還好。若是被姚勇的人先找到,那衛韞的計劃,怕是又要重新部署。而且顧楚生乃後來戰場後方財政民生的支柱,在這裡死了,日後又要找誰來替著他?

  他這人雖然黑心爛肝,但要找一個能替代他的人,著實也不太容易。

  楚瑜思慮著,衛韞便有些不安了,趕忙道:「我想宋世瀾應該是認識他的,我這就修書過去……」

  「我去吧。」

  楚瑜突然開口,衛韞猛地抬頭,片刻後,他立刻反應過來:「不行。他如今被姚勇追殺著,此行兇險,你過去……」

  「小七,」楚瑜平靜看他,那目光從容冷靜,卻帶了一種無形的壓迫:「別把我養成金絲雀。」

  衛韞聽著她的話,慢慢反應過來。

  楚瑜和蔣純,和柳雪陽是不一樣的。

  她出生於邊境,除卻是個女子,所有的成長環境,與他並沒有任何不同。對於她而言,所謂保護,或許又是另一種折辱。她說他可以,你得信她行。

  衛韞說不出話來,他對別人殺伐果斷,卻偏就是這個人,她說一,他說不出二來。

  他沉默著不說話,楚瑜便給他分析:「顧楚生此人難尋,這一次咱們拼的是看誰先能找出他來,所以能越快找到他越好。我與他自幼熟識,對他之手段十分熟悉,我去找他,找得更快一些。」

  衛韞還是不語,他本打算答應了,然而聽著楚瑜在那裡說她對顧楚生十分熟悉,他心裡也不知道怎麼的,就驟然有些煩躁起來,抿緊了唇,就是不願說話。

  楚瑜看他臉色不太好看,就繼續規勸:「而且他這個人生性多疑,哪怕我派長月晚月過去,他也不一定會全然配合,我若過去,他應該是放心的。到時候配合著我過來,也能更快回華京。」

  上輩子顧楚生雖然對她算不上好,卻的確是從沒懷疑過她。幾次關鍵時刻,都是將最貴重的東西交托給她,對於顧楚生的信任,她還是敢保證的。

  衛韞越聽臉色越不好,楚瑜也不知到底衛韞是在擔憂什麼,只能繼續道:「而且……」

  「行了我知道了,」衛韞終於聽不下去,板著臉道:「我知道嫂嫂與他乃故交十分熟悉,怕也是擔心他的安危,去就去吧,也不是什麼大事。」

  楚瑜瞧著衛韞跪坐在地上,手捏著拳頭,目光冷冷直視前方的模樣,直覺有什麼不太對。她猜想衛韞是氣惱她不聽勸,也是擔憂她的安危,她心裡暖洋洋的,覺得彷彿是多了個弟弟一般。她抬手揉了揉衛韞的頭髮,笑著道:「別擔心,我可厲害的呢。」

  衛韞被她這麼一揉,先是愣了片刻,隨後就覺得內心慢慢舒展開來,似乎也沒有那麼生氣了。彷彿是一隻炸毛了的小狗,被人輕輕順了毛,便變得乖巧安靜下來。

  他依舊板著臉,聲音卻柔和了不少,努力僵硬、卻仍舊滿滿的都是關心道:「我把天字衛都給你,你帶著過去,顧楚生,能救則救了,不能救也沒什麼。」

  「他可以死,」衛韞認真看著楚瑜,眼裡全是鄭重:「你半根汗毛都少不得,你可明白?」

  「行行行我知道,」楚瑜向來知道衛韞護短,也沒想護短成這樣。她站起身來,不打算和衛韞婆媽,往外走去:「我不和你說,我走了。」

  衛韞看著她的背影,忍不住道:「凡事小心,別冒冒失失的,有事……」

  「知道了。」楚瑜背對著他,擺了擺手,拖長了聲音道:「衛大姑娘,我知道了。」

  「你……」

  衛韞一口氣堵在胸口,看著那人一手負在身後,一手給他擺手作別,全然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他竟是一時間什麼都說不出來,憋了半天,終於歎了口氣,有些無奈道:「嫂子到底什麼時候才能長點心?」

  衛夏站在他身後,翻了個白眼。

  「怕是您心眼兒太多。」

  衛韞:「……」

  而楚瑜走在長廊上,看著庭院裡飄起雪花,內心全是安寧平和。

  她仰起頭來,忍不住勾起嘴角。

  她對楚錦說,如果是緣的糾纏就解開,是孽的牽扯就斬斷,何嘗又不是和自己說?

  她從未想過原諒顧楚生——

  可是能放下,未必也不是救贖。

  「行吧,」楚瑜瞧著遠方呢喃:「我再救你一次,你可千萬要像上輩子一樣,好好對我們小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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