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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墨書白] 山河枕(長嫂為妻)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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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6 00:45:2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章

  定下了要去找顧楚生,楚瑜便立刻點了人,準備了銀票乾糧武器藥材,帶上了一個隨軍大夫和衛韞給她的暗衛,連夜出府。

  她日夜兼程先趕到了昆陽與衛秋匯合,顧楚生向來是覺得「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的人,怕並不會立刻離開昆陽,應該是在昆陽先逗留一段時間,讓姚勇放鬆警惕後,這才上路。

  楚瑜帶著人化名到了昆陽後,衛秋便領著楚瑜來了顧楚生失蹤的地方,如今水勢比起前幾天放緩了許多,衛秋指了顧楚生的落水的位置道:「他就是從這裡跳下去的。」

  「跳下去之後人就沒見著了?」楚瑜看著河流,打量著周邊的模樣。

  衛秋皺起眉頭:「人就突然不見了。」

  楚瑜沒說話,這條護城河楚瑜熟悉,畢竟當年她和顧楚生在昆陽也熬了許多年,鎮守在護城河邊上那頭石獅子,下方其實是是空心的,河流過時,淹沒了下方,卻能多出大概半個人的空間,而石獅子上方張口處則是氣流所過之處,完全是一個用來藏人的地方。

  人如果在河中掙扎著往什麼地方去,至少要上來呼吸,不可能就這麼不見了,唯一一個可能性就是,當時顧楚生沒有走遠,就在這裡藏著。

  要進入石獅子內腹的路有些曲折,楚瑜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且又擔心去的人對環境觀察不夠細微,萬一漏了顧楚生留下的什麼記號。

  於是楚瑜看著那石獅子,讓人給她在腰上繫了繩子,親自攀爬下去,落入河中後,她憋了口氣,來到了石獅子下方中空的位置,然後探出頭來。

  此時正是白日,光從獅子口中落進來,楚瑜便看清了牆上斑駁的血跡。

  這血跡看上去留下得並不算久遠,楚瑜打量了血液的顏色和量之後,大概確定了顧楚生並沒有中毒和重傷,正打算離開時,她驟然看見了一個符號。

  那個符號是用什麼尖銳的東西刻上去的,看上去極其小,可楚瑜卻仍舊辨認出那個符號所代表的意思——

  東。

  楚瑜反應過來。

  這其實是她和顧楚生、楚錦三個人玩耍時自己創出來的一種暗語,後來緊急之時她也多用這個方法和顧楚生聯絡。可此時此刻,為什麼顧楚生會在這裡留下這個痕跡?

  是他和自己的人呢現在就用這個作為暗語,還是說……

  他知道她要來?!

  楚瑜愣了愣,一時之間居然有點荒謬,顧楚生此時居然是算著她回來找他?!

  是了,十五歲的楚瑜對他一片癡心,他又不是個傻的,她的情誼他清清楚楚,如今落難,他又已經和衛府投誠,自然會猜想她會來找他。

  楚瑜忍不住覺得有些好笑,這人未免太看高自己,她都已經嫁人了,他還以為自己這麼魅力無邊?

  楚瑜一頭紮進水裡,遊回岸上,長月和晚月忙上前來架起簾子,讓楚瑜換了衣服,隨後便聽楚瑜提著劍道:「往上游去尋。」

  顧楚生受了傷,其實往下游走會更加省力,往上游去,那就是要逆著水往前,也不知道他是哪裡來的體力,做這樣的事。

  可是這樣的選擇的確更加安全,楚瑜並不奇怪顧楚生的選擇,他一貫是個破釜沉舟的人,把自己逼到絕境去,也不是一次兩次。

  楚瑜帶著人往上游一路搜尋過去,很快就聽到有人叫喊出聲來:「這裡的樹枝被壓斷!」

  楚瑜忙到了河流邊上,拂開樹枝查看了片刻,又拈了一把泥土,細細嗅了一下,隨後起身道:「走。」

  那泥土裡帶著血浸染後的味道,應該是顧楚生從這裡經過過。

  只是他這個人一貫小心,卻連清除痕跡到乾淨這件事都有些做不到了,可見他的情況的確不容樂觀。

  顧楚生留了「東」的記號給她,她就沿著東邊一直尋找過去,走了沒多久,就聽到有人道:「夫人,這裡有碎布。」

  楚瑜看了一眼,那染血的碎步,見長月已經掠了出去,片刻後,傳來長月的聲音:「夫人,這裡有斷枝,應該是從這裡去了。」

  楚瑜沒說話。顧楚生偶然的失誤可能存在,但是留下碎步和斷枝這樣明顯指引路線的痕跡?

  不可能,不是他的性格。

  楚瑜思慮了片刻,看向完全沒有人經過一般的東方,平靜道:「往東繼續搜查。」

  所有人都有些詫異,東邊的確看不出任何存在人的痕跡。

  可沒有人敢多說什麼,就跟著楚瑜,一起往東邊搜尋過去。搜尋到夜裡,所有人都有些累了,長月發現有個山洞,同出楚瑜道:「夫人,我們先進山洞裡歇息一晚吧?」

  楚瑜也有些疲憊,應了聲後,便由衛秋點了火把,便往山洞裡走去。

  衛家暗衛開路,晚月長月和楚瑜的人跟在後面護衛,楚瑜走在中央,提著劍,腳步也有些不穩。

  這麼找了一天,楚瑜也有些累了,她想早早歇下,休息好了再找。

  衛秋帶著人先進山洞,山洞崎嶇,衛秋恭敬道:「夫人小心腳下。」

  楚瑜剛步入山洞,也就是這一瞬間,衛秋手中火把猛地熄滅,楚瑜尚未來得及反應,就被一個人拉入懷中,利刃抵在她脖間,一片黑暗之中,她就聽得顧楚生的聲音沙啞而起,啞著嗓音道:「不許動。」

  他身上帶著泥土和血混合的味道,氣息急短,明顯很是虛弱。他觸碰在她身上的手滾燙灼熱,和刀尖的冰寒兩相對比,格外明顯。楚瑜沒說話,衛秋點了火把,便看見楚瑜被顧楚生劫持在身前,顧楚生手握利刃,冷聲道:「誰都別動,不然我可保證不了這位夫人……」

  話沒說完,顧楚生的目光落到長月憤怒的臉上,他聲音猛地頓住。片刻後,他便意識到了來人是誰。

  是楚瑜。

  是他朝思暮想,費盡心機想要回華京去見一面的楚瑜!

  他心跳得飛快,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麼,直到楚瑜冰冷的聲音響起來:「把刀拿開。」

  聽到這話,顧楚生忙收了刀,將袖刀藏在袖中。楚瑜立刻從她身邊退了過來,衛秋忙上前去擋在顧楚生與楚瑜之間,冷著聲道:「你想做什麼?」

  顧楚生目光落在楚瑜身上,根本挪不開半分。

  十五歲的楚瑜並沒有上輩子最後那份死氣,此時此刻的她還生機勃勃,還鮮活動人,甚至在真的見到她的此刻,還會驟然覺得,原來十五歲的楚瑜,還帶著一份後來沒有的沉穩從容。

  為什麼當年沒看到呢?

  顧楚生審視著面前的楚瑜,回顧著少年的自己。

  他花了二十年和楚瑜糾纏,又在楚瑜死後的二十年去回憶她活著的時光,然後在這份回憶裡,一點點沉淪,追逐,直到無可自拔。

  少年太過驕傲,那時候明明喜歡著這個人,卻又會在每次被她救的時候感受到深深地無力和尷尬。

  她不是會溫婉說話的人,心思直得根本思索不到自己說了什麼。若是常人也就罷了,偏生遭遇過家變的他,又是那樣敏感的性子。

  於是她每一句無心之言,都會成為他心裡的屈辱和嘲諷。

  他們被追殺時,她扛著他跑,同他笑著說,顧楚生你這身體太弱了,大姑娘似的,以後還是得靠著我吃飯。

  如今想來,這樣的話明明如此可愛,當年他卻只覺得屈辱和憤怒,於是回去提了劍,每天下午在庭院之中,雷打不動練劍,一直到她再也贏不了他。

  他們錯過了太多年,直到她死。

  他習慣性的假作淡定,卻在日復一日的空寂裡慢慢回想起過往,直到他死在衛韞劍下時,他恍惚想「如果阿瑜在,必然不會捨得看他這樣」時,才猛地意識到,如果當年真的沒有半分喜歡,又怎麼會為了一句話,每日在庭院苦練多年?

  他看著面前同長月說著話,抬手摸著自己的脖頸上刀痕的楚瑜時,忍不住紅了眼,顫抖了唇。

  衛秋見顧楚生一直不說話,一直盯著楚瑜,甚至慢慢要哭出來,他不由得心裡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慌張,他上前一步,擋住顧楚生的視線,厲喝道:「你在看什麼!我衛府大夫人是你能看的嗎?!」

  華京貴族府邸,能被稱為大夫人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掌管這個家中後院的女子。如今柳雪陽退後不再管事,衛韞雖然成為鎮北侯又未娶妻,於是衛府大夫人的名頭,就落在了這個原世子夫人身上。

  聽到這個稱呼,顧楚生才驟然回神,見楚瑜看了過來,他忙垂下頭,收斂了心神,怕被人看出自己這份心思,退了一步道:「抱歉,驟遇故人,難免失態。」

  他將眼中那份熱氣逼了回去,閉上眼睛平復了心情後,才再次抬起頭來,朝著眾人緩緩一笑,拱手道:「在下顧楚生,見過大夫人。」

  楚瑜沒說話,她看著面前的顧楚生,覺得面前人有那麼幾分怪異。

  她打量著他,他過往從來不大愛對她笑。顧楚生這個人,在外長袖善舞,誰都說他脾氣好,卻唯獨對她,從未有過好臉色,不是冷嘲熱諷,就是冷漠無言。

  可此時此刻,他靜靜瞧著她,眼裡尚還帶著沒退完的水汽,唇邊帶著近乎完美的微笑。然而那笑意卻並不讓人覺得虛偽,反而讓楚瑜覺得,他似乎……

  他似乎,是想讓自己用一個最好的姿態,面對她。

  一想到這一點,楚瑜便覺得荒謬。

  她收斂了自己那些天馬行空的想法,從衛秋身後走出來,朝著顧楚生行了個禮,恭敬道:「見過顧大人,妾身奉鎮國候之命前來,保護顧大人進京,不知顧大人此刻情況如何,可否立刻啟程?」

  楚瑜這冰冷的態度讓顧楚生愣了愣,但他立刻又明白過來。楚瑜是一個極有責任感的人,她既然嫁了衛珺,哪怕衛珺死了,只要她還是衛家大夫人一日,便會保著衛家的名聲,絕不會做出有損衛家聲譽的事,更不會做對不起衛珺的事。

  當年她當了顧夫人,也是這樣苛求自己,家裡吵得天翻地覆,她也沒在外面讓他有過半分難堪。他是她曾經相約私奔的人,她如今見他,自然要有所距離。

  顧楚生心裡酸澀,卻也配合楚瑜,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道:「好。」

  說著,他抬頭看著楚瑜,溫和道:「你說什麼都好。」

  聽到這話,在場眾人內心都升起一種怪異感。楚瑜假作什麼都沒聽到,抬手道:「大人請。」

  顧楚生點了點頭,撐著自己走出去。

  他身上明顯帶了傷,血染透了衣服,可他卻一聲不吭,楚瑜說讓他走,他就走。

  長月和晚月知道兩人的過往,雖然有些奇怪,但到底是能猜測出來幾分,沒有多話。

  衛家的暗衛卻是有些憋不住了,一群人跟在楚瑜身後,其中一個忍不住上前同衛秋道:「那賊子看大夫人眼神不對啊。」

  「你當我瞎嗎?」

  衛秋淡淡瞟過去,就顧楚生那眼神,已經不是能用狂熱來形容的了。衛秋抱著劍,冷著聲音:「不過他現在也沒做什麼,先看著吧。等到了華京,有小侯爺收拾他。」

  「要是沒到華京他就做什麼呢?」

  衛秋沒說話了,片刻後,他慢慢道:「那就看大夫人的意思了。」

  侍衛們在後面嘀嘀咕咕的時候,顧楚生跟在楚瑜身後,往外面去牽馬。

  楚瑜走得快,一點都沒照顧他,甚至因他這麼跟著,生出幾許煩躁來。

  她不想和顧楚生牽扯那麼多,牽扯一輩子已經夠了,還要牽扯這輩子?

  想都別想!

  楚瑜忍不住加快了腳步,顧楚生卻不緊不慢跟著,他的傷口因他動作太大掙出血來,他卻也不覺得疼,跟在楚瑜身後,看著楚瑜活在他身邊,他就覺得有那麼一絲甜蜜湧上來。

  楚瑜走到馬邊,回頭時才發現顧楚生傷口已經再次出血,她皺了皺眉頭,詢問道:「你當真撐得住?」

  要是半路死了,她這趟就白來了。

  聽到楚瑜問他,他微微一愣,隨後便覺得巨大狂喜湧上來。

  她再如何遮掩,終究是喜歡他的!

  他抿了抿唇,低頭想藏住笑,楚瑜被他這個舉動嚇得頭皮發麻,總覺得面前這個人似乎是腦子有坑,不能以正常人論。

  「可以的。」

  顧楚生小聲道:「你別擔心,你在我身邊,我就沒事兒。」

  聽到這話,楚瑜突然有種破口大駡的衝動。她原在軍營也是學了很多罵人的話,只是後來當了顧夫人,被他糾正了多年,才改了過來。如今再次見到他,他居然能在這麼短短一刻間讓她有重溫技能的能力,也算是本事了。

  她板著臉扭過頭,翻身上馬道:「我看你狀態還挺好,上馬吧。」

  顧楚生輕輕一笑,歪頭道:「好。」

  說著,他便嘗試著翻上馬去。可他體力不支,幾次都翻不上去,旁邊人都上馬等候了,就他在那裡艱難爬著。

  他也沒和別人求助,就在這裡較勁兒。楚瑜不明白顧楚生怎麼是現在這個樣子,她心裡有些雜亂,冷著聲音道:「衛秋,你幫他一把。」

  衛秋愣了愣,隨後露出嫌棄臉來,抬手扶了顧楚生一把,顧楚生剛坐上馬,楚瑜就駕馬衝了出去。

  顧楚生連忙拍馬追上,馬顛簸得他唇齒之間全是血氣,晚月看了一眼,不由得頗為擔心,她向來心細,上前去追到楚瑜身邊,小聲道:「顧公子看上去不太行,這樣顛簸下去,夫人你這是有什麼氣,也等先把小侯爺的事兒辦完再發。」

  聽到這話,楚瑜微微一愣。

  是了,她有什麼好煩好置氣的呢?

  如今十七歲的顧楚生,沒有半分對不起她。她固執要追著他去,他奮力拒絕,除此之外,在十七歲之前,他們其實並沒有太大的交集。

  就算有,也不過就是,十二歲戰場之上,顧楚生救了她。

  至此之後,逢年過節,顧楚生來楚家拜訪,給楚錦一份禮物,給她一份。然後和楚錦在一起玩耍,她來作陪。

  最後一場交集,也不過是他落魄之後,她單方面給他贈送東西,給他寫的情書,約著他私奔。

  她送的東西,他都一分錢不少的退了回來。而她約他私奔的信,也被他送了回來。

  十七歲這年,顧楚生也不過,只是一個不喜歡她的人。

  再多的怨恨,也不該報復在什麼都沒做的人身上。

  為了洩憤去報復一個無辜的人,哪怕自己的憤怒是因為未來的那個人,這也是一種惡。

  一個人可以不為善,卻不能作惡。

  楚瑜慢慢平復心情,她看了一眼緊跟在後面的顧楚生,放慢了馬,同後面的人淡道:「慢一點吧,不著急。」

  大家聽得楚瑜的命令,便放緩了速度。楚瑜叫了扔了一瓶藥給顧楚生,平靜道:「先吃了補充體力,很快到了客棧,我讓人你給看診。」

  聽到她的話,顧楚生彎了眉眼,溫和道:「嗯。」

  楚瑜不再看他,走到前方去。顧楚生握著那瓶子,打開瓶蓋,小心翼翼吃了一顆,隨後就珍而貴之的放在了胸口。

  一行人大概行了半個時辰,便尋到了一家在外的客棧。顧楚生身上帶著傷,容易引起人的注意,楚瑜便讓人給他披了外袍,隨後讓衛秋扶住他,偽裝成一個病弱公子帶著妹妹出行的模樣,住進了客棧之中。

  顧楚生咳嗽著上了客房,飯店裡其他人還在聊天。

  「姚勇在整個州府緝拿那個顧楚生,賞金兩萬兩黃金,要我能拿到,後半輩子都不愁了呢!」

  楚瑜瞟了那兩人一眼,一言不發。顧楚生化了偽裝,神色坦坦蕩蕩,就從那兩人面前過去,都沒認出來。

  顧楚生進了客棧,剛進去便倒了下去,衛秋連忙叫了大夫過來,大夫進來給顧楚生診脈之後,連忙開了好個方子拿下去。

  其中有幾味藥十分名貴,在這窮鄉僻野絕對取不到,好在楚瑜來時就做好了充足準備,這些常用的名貴藥材,因有盡有。

  一群人忙了一夜,顧楚生總算平穩下來,大夫擦了一把冷汗,有些感慨道:「這人真是狠人啊。普通人像他這樣的傷勢,早就倒下了。」

  楚瑜沒說話,她看著顧楚生睡夢中緊皺著的眉頭,心裡也不由得有了幾分敬意。

  「行了。」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同旁邊人道:「衛秋安排一下,該休息的休息,明天還要趕路,也別耗著了。」

  「是。」

  衛秋領了命令,楚瑜便帶著明月和長月走了出去。臨出門前,她聽見顧楚生一聲嘶啞的低喃:「阿瑜……」

  楚瑜愣了愣,隨後她掏了掏耳朵。

  她想,她大概是出現了幻覺。

  旁邊長月有些疑惑她的舉動,奇怪道:「夫人你在做什麼?」

  「趕緊給我顆糖丸,」楚瑜連忙伸手,一臉驚恐道:「我得給自己壓壓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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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6 00:45:3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一章

  長月和晚月知道楚瑜是在開玩笑,以往沒有出嫁時,她向來是這樣跳脫的性子。

  而楚瑜則是發自內心的覺得,她是真心實意的想要壓壓驚。

  顧楚生叫她的名字?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如果說上輩子顧楚生最討厭的人是誰,楚瑜覺得,一定是自己。畢竟他這個人對誰都能彬彬有禮,唯獨對她從來都是惡言相向。對誰都能以理智來衡量得失,唯獨對她就是厭惡已經超出了他的理智。

  他叫她的名字,絕對不可能。

  可是轉念一想,楚瑜又有些不確定了。

  其實在她千里夜奔去找顧楚生之前,她對顧楚生並不算瞭解。那時候的顧楚生,在她心裡就是一個完美大哥哥的形象。那時候的顧楚生對自己是什麼感情呢?

  她不知道。

  楚瑜驟然生出了一個很自戀的念頭,難道顧楚生在最開始是喜歡自己的?只是因為後來的某些事,或者她私奔的行為,反而轉變了這個態度?

  總不能顧楚生也重生回來的吧?

  一想到這個想法,楚瑜就立刻否決的。

  她和顧楚生糾纏的十二年,感情是一步一步惡化,後來兩看相厭。兩人剛成婚的時候,情況還沒那麼惡劣,偶爾的時候,顧楚生還是會對她好一下的,尤其是在顧楚生不太清醒的時候。比如那時候他們住的縣令府衙十分簡陋,夜裡漏風,有時候睡熟了,風吹進來,他會迷迷糊糊抱緊她,然後問她一聲:「冷不冷?」

  可後來呢?

  後來感情一步一步惡化下去,她看不慣他做的許多陰險小人之事,他看不慣看她毫無女子儀態的莽撞冒失,等回到華京楚錦出現,他要迎楚錦入府,兩人更是吵得不可開交。

  她嫉妒得面目全非,他失態得面目可憎。

  這段感情,或者說她單方面的感情,走到最第十二年,唯有滿目瘡痍可言。

  如果顧楚生是重生而來,怕此時此刻見到她,心裡不知道要有多噁心,必然是有多遠跑多遠,絕對不會慢一步。

  回顧著上輩子,楚瑜內心那些可笑的念頭慢慢消失了去。她不太想知道顧楚生為什麼念她的名字,反正這輩子,這個人與自己,也無甚關係。

  她回頭看了一眼床上的顧楚生,吩咐衛秋道:「好好照顧著,我先去休息了。」

  說完她便回了自己屋中。

  連日奔波,她也有些累了,如今的身體雖然比當年她病去時好很多,卻也是不能太多折騰。

  她這輩子要好好保命,好好惜命,再不能為無謂的人做傻事兒。

  一覺睡得很好,楚瑜睡醒之後,長月晚月伺候著她起來,顧楚生還在昏迷,楚瑜就帶著長月晚月去逛了會兒街,找了隻烤鴨,吃完之後,打了包帶回去給衛秋。

  回去的時候顧楚生總算是醒了,楚瑜走進房間裡去瞧他。

  進去時顧楚生正在喝粥,七八個衛家侍衛守在他身邊吃飯,楚瑜帶著烤鴨一進來,那就是滿室生香,顧楚生抬起頭來瞧她,眼裡瞬間帶了光。楚瑜假裝看不見他的神色,將打包來的烤鴨分給侍衛後,來到顧楚生身前。

  顧楚生目光落在那烤鴨上,沒有移開,楚瑜以為他是饞了,便道:「你現在先喝粥吧,不適合吃那些。」

  聽了這話,顧楚生心裡微微顫動。

  他已經很久沒接受過楚瑜的關心了。

  她死後二十年,無數人向他表達過關心,卻再沒有一個人,會讓他覺得,那份關心是真切的,發自內心的。哪怕是楚錦,後半生噓寒問暖二十年,也沒有讓他覺得有過半分心安。

  他捧著那碗粥,無數辛酸苦楚湧上來。

  他想拉著她說這二十年,想告訴她沒有她的二十年,他活得有多難。可是那些言語止於齒間,只有熱淚湧上來,在楚瑜說出那句:「快把粥喝了吧……」的瞬間,驟然落下。

  楚瑜被顧楚生哭得嚇了一跳,後半句「別耽擱我們趕路」生生被逼了回去。她這輩子沒見過顧楚生哭,哪怕是在他父親被處死,落難那些年,他最難過的時候,也只是沙啞著同她說一句:「你過來。」

  然後他就抱住她,把頭埋在她的懷裡,顫抖著身子,咬緊牙關,一言不發。

  少年的顧楚生有多驕傲她知道,所以在顧楚生哭的時候,她嚇得小心翼翼開口:「這……可是發生了什麼大事?」

  顧楚生這輩子最痛苦的時候就是他爹死的時候,那時候都沒哭,怎麼現在就哭了?難道還有比死爹更難過的事情不成?

  還是說,這輩子她沒在他身邊,顧楚生性情大變了?

  顧楚生一手抬著粥,一手抬手來擦了擦眼淚,隨後抬起頭來,含笑道:「沒什麼,只是許久沒有人對我這樣好,一時傷感罷了。」

  這個理由……

  楚瑜姑且相信了。

  不然她也再找不出什麼理由了。

  她看著面前少年紅著眼,捧著粥,一時有些感慨,歎了口氣道:「你趕緊喝粥喝藥修養吧,別想太多了,對養傷不利。我們還要趕緊起程……」

  「那我們就起程吧。」顧楚生果斷道:「我還撐得住。」

  「不用不用!」楚瑜被顧楚生這拼命三郎的架勢嚇到了,昨晚大夫才同她說過,這人是對自己太狠了,再多狠一點就能把命給作沒了。她是來帶人回去告御狀的,不是來給他收屍的。於是她趕忙道:「你別亂動了,好好休息。現在也沒急到這個程度,你回去後還有一場仗有的打,給自己留點餘地。」

  聽了這話,顧楚生思索了片刻,終於是點了點頭。

  他低頭將粥給喝了,楚瑜便坐在一旁和侍衛們聊天吃烤鴨。

  他靜靜在一旁看著,以前他最恨的就是楚瑜這不羈的性子,從來沒有多少男女之防,在軍營當著將士中的侃爺,回家了除了面子上過得去,私下也全無大夫人的樣子。這樣的性子放在武將世家沒什麼,可放到書香門第出身的顧楚生眼裡,那就是大大的罪過。

  然而二十年過去,他見過太多齷齪骯髒,此刻瞧著楚瑜嗑著瓜子,竟也只覺得可愛了。

  只是楚瑜聊了半天,等他粥都喝完了,也沒同他說一句話,他心裡不由得有些難受。他雖然理解她如今是衛家大夫人,和衛家侍衛聊天沒什麼,和一個外人太過熱絡不好,卻仍舊扛不住自己內心那份心酸苦楚。

  為什麼不重生得早一點……

  顧楚生閉上眼睛,有些怨恨自己。重生在他還是顧家大公子,重生在楚瑜還沒嫁人時,他無論如何,也要去搶了這門婚事才是。

  他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張開眼睛,終於打算主動一點,於是開口道:「大夫人。」

  楚瑜聽顧楚生這麼喚她,心裡十分愜意,轉過頭去看他:「顧大人何事?」

  「有些事想與大夫人商議,大夫人可否屏退周邊?」

  楚瑜沒想到顧楚生會說這話,她瞧了一眼衛秋,見衛秋面色平靜,完全是無妨的模樣。楚瑜猶豫了片刻,知曉顧楚生此人從來不會隨便行事,必然是有什麼重要的話,才要屏退周邊的人。於是她想了想,抬手道:「那煩請顧公子放簾吧。」

  讓顧楚生把床簾放下來,隔著兩人相見,這也算是楚瑜的態度了。

  顧楚生沒想到楚瑜會說這樣的話,愣了片刻之後,覺得心裡有那麼些苦澀。

  他與她夫妻一輩子,從來沒有隔著簾子見過。

  然而他面上只能是保持著平靜,抬了抬手道:「請下簾。」

  晚月長月上前去,替顧楚生放下床簾,楚瑜朝衛秋點了點頭,衛秋便帶著眾人走了出去。等聽見房門關上,楚瑜坐在桌邊,平靜道:「顧大人有事可以說了。」

  「這一次你過來,是衛韞派來的吧?」

  顧楚生聽著楚瑜的聲音在外面,心裡酸澀無比。如今房裡沒有人了,楚瑜卻還是這樣的態度,擺明是要同他劃清界限。

  可是不應該的啊……

  顧楚生想不明白,她這樣喜歡他,願意為他跑了所有名譽私奔,怎麼就……這樣了呢?

  顧楚生克制著自己的情緒,聽外面楚瑜道:「正是小侯爺派妾身前來救顧大人,如今張燈已為我衛府所救,顧大人所做所為,我衛府均已悉知,如今顧大人為姚勇追殺,小侯爺擔心顧大人安危,便讓妾身過來,救顧大人回京之後,將姚勇之事呈稟聖上,為顧大人主持一個公道。」

  顧楚生沒說話,他聽著楚瑜一口一個「我衛府」,覺得內心彷彿是被刀割一般。

  衛府和她什麼關係?衛珺都死了,衛珺明明都沒了,他們甚至都沒有圓房,她可能見都沒見過那個男人,就要把一輩子送給那個男人了?!

  他腦中無數情緒翻湧,讓他一貫的理智幾乎都要毀了去,可他卻仍舊控制著自己,看著床簾上繡著的梅花,平靜道:「小侯爺下一步,是打算讓我去告御狀,他再聯合其他人保我。就不知我和陛下耗著的時候,小侯爺還有什麼打算?」

  楚瑜聽著顧楚生分析,顧楚生向來足智多謀,她也一貫信服,便道:「顧大人說的打算,是指什麼打算?」

  「我這份狀紙,也不過就是在陛下心中埋顆種子,不知道小侯爺可有其他準備,給這顆種子澆水施肥,讓它生根發芽?」

  「這個,自然是有的。」楚瑜為了給顧楚生安心,若讓顧楚生知道自己要單槍匹馬去扛姚勇,他絕對不會幹,只能安撫道:「顧大人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其他事情,小侯爺自會安排。」

  「衛大夫人可知,顧某做此事,是搭著生命風險在做?」

  顧楚生看著梅花搖搖晃晃,覺得自己已經壓抑不住了。

  人就在外面,他掀開簾子就能看到,他再往前一步就能擁抱。

  然而他此時此刻什麼都做不了,甚至還要叫一聲,衛大夫人。

  楚瑜聽著顧楚生的話,不免笑了。她就知道顧楚生做這些事必有所圖,於是她抿了口茶,含笑道:「顧大人放心,事成之後,衛家絕不會虧待大人,顧大人想要什麼,大可說來。」

  她想,此時此刻的顧楚生,要的不過是官場上的那些好處,這點東西,哪怕顧楚生不說,她也會說動衛韞給,就顧楚生的能耐,就當個縣令,著實可惜了。

  可是裡面人卻是許久沒說話。

  楚瑜有些疑惑,詢問了一聲:「顧大人?」

  「阿瑜,」裡面的聲音終於再次響了起來,夾雜著顧楚生嘶啞的聲音:「如果我想要你呢?」

  這句話出來,楚瑜整個人都懵了。

  顧楚生閉上眼睛。

  其實不該在此刻說出口的,可是他受不了了,他安耐不住了。他見不得她這樣雲淡風輕抽身世外,也看不得自己這樣苦苦隱藏狼狽不堪。

  以前多少人罵過他顧楚生狼子野心,這話的確不錯。

  他從來都是一匹孤狼,他看中什麼,就一定會咬死了,絕不放口。

  「你成婚前,曾給我一封信,邀我同你一起私奔。」顧楚生慢慢睜開眼睛,撩起簾子,露出他精緻如玉的面容。

  少年眼神裡帶著血性,帶著狂熱的執著,他盯著楚瑜,認真開口:「我答應了,如今我來了,你隨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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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楚瑜沒說話。

  她沉默著,壓抑著自己的情緒。有那麼一瞬間,她怕自己一個衝動,跳起來捅面前這個人一刀。

  他讓她跟他走。

  這是什麼意思呢?

  這句話,代表著他輕飄飄的,否認了她六年的努力,六年的苦楚,足足十二年,都被這句話否定得乾乾淨淨。

  她愛他十二年,恨不得將心肝全給了這個人,就為了這一句話。可是他沒給她。反而在重生這一輩子,她什麼都沒給過他的時候,將這句話給了她。

  是她錯了麼?

  上天讓她重生回來,就是要按著她的頭一巴掌抽過來告訴她,她錯了?

  不是顧楚生年少時不愛她,是她磋磨了顧楚生的愛?

  可她做錯了什麼呢?

  她為了保護他費盡心思,傷痕累累。她在時光歲月裡磨平了棱角,變成了當年的顧大夫人。

  她本來是可以一馬鞭把嘴碎的女人抽下馬回頭去熬十根軍棍的人,卻在他身邊學會了虛偽,學會了沉穩含著笑,像一個後宅婦人一樣和別人唇槍舌戰。

  她本來是一個在戰後圍著篝火和將士們拍著酒罈子痛飲高歌的人,卻在嫁給他後,像猛虎一樣拔了自己的爪牙,成了一直乖順的貓。

  他總說她不好,看不慣她的做派,但如果他真的去看過,怎麼看不見,顧大夫人和楚瑜,根本就是兩個人。

  她為愛情失去了自己,也難怪別人看不起她。

  看著楚瑜沉默,顧楚生有些不安,有些忐忑出聲:「阿瑜……」

  「不要這樣叫我。」

  楚瑜抬驟然打斷他,顧楚生臉色有些蒼白,楚瑜抬眼看著他。

  少年的顧楚生,上沒有後來那股子戾氣,後來顧楚生為官十二載,在官場之上,再沒有了少年時那份傲氣熱血。此刻她看著顧楚生,他還乾乾淨淨,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壓抑了自己所有翻湧的情緒,往後退了幾步,重新跪坐下來。

  「年少不知世事,冒昧求君,是吾之過。」

  她靜靜看著他,眼神決絕:「然而,如今妾心已明,煩請顧大人將那少年玩笑之事,當做過眼雲煙吧。」

  聽到這話,顧楚生慢慢捏緊了拳頭:「妾心已明?玩笑之事?有人將這事當做玩笑,有人會將私奔之事當開玩笑嗎?!」

  「你喜歡我,你自己心裡不清楚嗎?!」

  「清楚。」楚瑜看著顧楚生失態的模樣,自己反而平靜下來,她看著他紅腫的眼,語調平和:「妾身知道,自己年少時喜歡過大人,十二歲那年,那人紅衣駕馬而來,妾身不甚歡喜。」

  聽到這話,顧楚生的眼淚再也止不住,慢慢落下來。

  十二歲那年……

  十二歲那年,城破之時,他本是出去報信,卻遙遙見到了那姑娘。

  那是他第一次握住一個姑娘的手,也是第一次擁抱一個人。

  在她死後,他無數次回想那個場景,那時候的顧楚生還是顧家大公子,他意氣風發,少年自滿,那時候大概是他一生之中,最美好的年華。

  他微微顫抖,抿緊了唇,眼淚簌簌。

  他想阻止她後面的話,將所有言語停在這一刻。然而他知道,他得聽下去,只有聽下去,他才明白自己能做什麼。

  「楚瑜所求,不過一份溫柔。出生以來,父兄不曾將楚瑜當女子,母親不曾將楚瑜當女子,於是在公子伸手那片刻,楚瑜當公子是救贖,故而我愛的不是公子,只是楚瑜以為的幻想。」

  說著,楚瑜慢慢微笑起來:「直到嫁給世子,楚瑜方才知道,所謂感情,並非如此。」

  「你只見過他一面。」

  顧楚生沙啞提醒:「然後他就死了。」

  楚瑜輕輕笑了:「雖然只有一面,可是舉手投足,他待我極好。顧公子給我的,不過是一個人對待一個普通女子的好,世子給我的,是如珠如寶。上戰場後,再忙之時,世子也不忘同我通信。我仰慕世子英雄豪情,他雖戰死於沙場,卻永存於妾身心中。」

  顧楚生說不出話來,他捏著拳頭,全身都顫抖。

  疼啊,怎麼這麼疼呢。

  他為什麼要重生這一遭,為什麼要回來,親耳聽著楚瑜說,她對他的愛情,從來只是一場自以為是。

  她以為他不知道嗎?

  他知道,可是他一直自欺欺人。那麼多年,他都知道她愛慕的是那頂天立地的英雄男兒,從來不是他這樣躲在黑暗之中玩弄權術的政客小人。如果她嚮往的是烈陽,他就是陰月。

  她看錯了人,她自以為是對,只是她這人一向執著固執,才能一執著,就是六年。

  六年後她終於受不了,終於要和他和離。

  那一天他一直等著,她這猶如空中樓閣的愛,他怎麼不知道只是一場幻想。

  有一天她會夢醒,有一天她會看清。

  可是他卻沒有辦法,只能在這痛苦中,打著轉,再出不來。

  所以他多少次告訴自己討厭她,多少次告訴自己厭惡她,年少的時候說著說著就以為是真的了,直到她死了,再也說不出這樣傷人的話了,他才敢慢慢打開自己緊捏在手裡的心紙,看清自己的心。

  可為什麼要告訴他呢?

  為什麼要在他抱著幻夢死去後,又把他拖過來,如此淩遲呢?

  他看著她清澈溫和的眼,問不出聲來。

  楚瑜見他不說話,只是落著淚,歎了口氣,輕聲道:「少年冒昧之事,還請公子原諒則個。天高海闊,民生多艱,公子有經世之才,亦有淩雲之志,望日後大展宏圖,成我大楚之重器,護我大楚黎明百姓,」說著,她抬眼看他,慢慢出聲:「盛世江山。」

  「我不!」

  顧楚生猛地出聲,他盯著楚瑜的眼睛,彷彿是一個孩子一般,一字一句,咬牙出聲:「我不。」

  憑什麼遂了她的願?

  憑什麼她如此從容離開,還能要求他做這做那,她是他的誰?她憑什麼又這麼對他行徑指指點點。

  顧楚生彷彿是回到當年和楚瑜爭執之時,她看不慣他小人行徑,怒斥他不顧大局。他總是在同她吵,他恨極了她為了別人同他爭執。

  他等著她說服他,責駡他。

  然而楚瑜聽後,卻只是愣了愣,片刻後,她點了點頭:「也是,這是大人選擇,妾身也不過是隨口一說,大人無需多想。」

  說著,楚瑜起身道:「若無他事,妾身這就退下了。」

  聽到這話,顧楚生愣了愣,他看著楚瑜走出去,沙啞聲音開口:「你為什麼,不罵我?」

  楚瑜有些奇怪,她站在門邊,回頭看他:「個人有個人的選擇,你與我又沒有什麼干係,我罵你作甚?」

  「你的意思是,」他目光有些呆滯:「你不喜歡我了,我和你沒什麼關係了,所以我是個好人壞人,對於你而言,都沒有關係了?」

  「或許還是有的吧?」楚瑜歎了口氣,輕笑道:「若顧大人是個壞人,要殺了顧大人,或許還頗費周折呢。」

  「你要殺我?」顧楚生聽到這話,慢慢笑出聲來,他撐著自己走下來,抽出掛在床邊的劍,將劍柄轉給她:「那你來啊。」

  楚瑜皺起眉頭,顧楚生看著劍尖指著自己,心中滿是快意,他大笑出聲來:「你來殺了我啊!」

  楚瑜沒說話,她平靜看著他:「你還沒做錯事,我殺你作甚?你若做錯了事,」楚瑜抬手將頭髮挽在耳後,目光看向了遠方:「該是我殺,我自然不會手軟。不該我殺,自然有人殺你。」

  「其他不說,」楚瑜笑聲裡帶了些她自己都沒察覺出的思念:「你若禍國殃民,我們家小七那性子,怕是第一個人就要動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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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聽到這話,顧楚生心裡一寒。

  上輩子他就是衛韞殺了的,楚瑜不在以後,他也不知道該求什麼。衛韞對於皇家一直不滿,他卻是個十足的保皇派,為此爭鬥了近二十年。最後新皇看不慣衛韞,意圖設計他,衛韞便帶著人直殺入京中,而他奮力反抗,卻在最後被衛韞一封信徹底擊潰。

  衛韞那封信裡告訴他,他手裡還留著楚瑜當年與衛家的婚書,問他要與不要。

  所有人都以為這是衛韞的笑言,區區一封死了二十年的人婚書,與天子安危怎麼比?顧楚生再糊塗,也不至於糊塗成這樣。

  然而顧楚生卻知道,這是衛韞將他看透了。

  他一生早已沒了什麼能求的,他苦苦追尋的,不過是那個人的幻影。別人說她死了,可她在他心裡,卻一直活著。

  妻子與他人的婚書,自然是要拿回來的。

  於是他打開了華京城門,立於城門之前。那時候按照他的謀算,再守城一天,衛韞就撐不住了。

  可是他還是輸了,輸在二十年前死去的故人手裡。

  楚瑜的話,可謂一語成箴。

  他不恨衛韞,甚至於還有點感激他,至少給他的死,找到了一個理由。他本就是遊蕩於人世的孤魂,又有什麼好求?

  他沒再言語,楚瑜見他無話,轉身離開。

  顧楚生提著劍慢慢放下,頹然坐在床上,整個人都亂了。

  楚瑜走出門後,長月晚月趕緊迎了上來,擔憂道:「夫人,他沒做什麼吧?」

  聽到這話,衛秋抬頭朝楚瑜看了一眼。楚瑜趕忙笑笑:「就他那身子骨,能對我做什麼?行了該做什麼做什麼吧,等他休養好了,我們便起程。」

  有了楚瑜這話,大家才開始各自忙碌開去,楚瑜和晚月長月回到自己的房間裡,剛進房門,晚月便焦急上前來道:「夫人你同他沒說什麼罷?」

  楚瑜知道晚月的擔憂,晚月向來是個聰明的,當初她執著要私奔,也是晚月死命攔著。晚月知道她對顧楚生情深,就怕她此刻做什麼傻事。

  楚瑜笑了笑:「別擔心,沒說什麼。就是他邀請我一起私奔。」

  一聽這話,兩個侍女頓時睜大了眼,長月提劍就轉身道:「我去殺了他。」

  「回來!」

  晚月忙出了聲,叫住這脾氣暴躁的妹妹,回頭鄭重看著楚瑜道:「夫人可答應了?」

  楚瑜一看她們著急的樣子就覺得好笑,她翻開茶杯,將茶水倒入陶泥杯中,笑著道:「哪兒能啊,我又不傻。我同他說了,我已經嫁人了,還挺喜歡衛珺的,打算給他守寡呢。」

  聽到這話,晚月舒了口氣,她瞧著楚瑜,面上露出幾分欣慰來:「小姐總算長大了。」

  她沒有用「夫人」,而是她未出閣時的「小姐」,楚瑜頓了頓喝茶的動作,抬頭看向晚月,見對方眼中不含雜質的眼神。

  上輩子長月走得早,也就晚月一直陪著她。後來她讓晚月出嫁,看在顧楚生的面子上,加上晚月圓滑,倒也嫁的不錯,成為了一位富商的妻子。她嫁人後,卻也經常來看望楚瑜,多有照顧,一直到楚瑜死前,也是她來照顧伺候。

  看到這如長姐一樣的人,楚瑜不覺有些心酸。她聲音有些艱澀,慢慢道:「這些年我不懂事,讓你費心了。」

  「無妨的,」晚月神色溫和:「夫人能安好,我便心安。早點晚點,倒也沒什麼關係。」

  怎麼沒關係?

  上輩子,她就是懂事得太晚。

  可這些話楚瑜也說不出來,她輕輕笑了笑,換了話題道:「不過顧楚生既然有這個心思,以後我們還是避著些吧。」

  晚月贊同點頭,長月氣衝衝坐回來,劍往腳上一放,嘟囔道:「那就這麼放過他了?」

  「那你倒說說,他是做錯了什麼,讓你不放過?」

  楚瑜含笑開口,逗弄著長月。長月張了張口,一時居然也挑不出顧楚生的錯來,顧楚生與楚瑜無甚交集,唯一的衝突,也不過是退了楚瑜那封私奔信。

  長月憋了半天,終於道:「他瞎了眼才拒絕夫人!拒絕了還有臉回來?我看著他這賊子就想捅他一劍!」

  「行啊。」

  楚瑜大大方方開口,長月「唉?」了一聲,楚瑜笑著抬眼:「等仗打完了,他沒用了,你有本事殺,我雙手贊成。你要是缺利刃,我還能將我的寶劍奉上,借你宰賊去!」

  長月也不過就是氣話,楚瑜真讓她殺,她也不敢,一口氣堵在胸口,過了好半天,終於歎了口氣道:「罷了。」

  因存了躲著顧楚生的心思,後面的時間楚瑜也沒多去看他,兩天後,衛秋來稟報楚瑜顧楚生傷勢差不多,可以上路的消息後,楚瑜便立刻帶人出發。

  一行人用著偽造的通關文牒,偽裝成了送病弱公子進京就醫的商人,一路暢通無阻往華京趕過去。

  臨到華京前,所有人都有些累了,眼見著華京就在前方,楚瑜算了算時間,便決定先住店休息,同時讓人進華京去向衛韞告知即將到達的消息。

  一行人進店的時候,店裡沒有多少人,小二上前來招呼,笑著問:「公子是打尖還是住店?」

  顧楚生由衛秋攙扶著,輕咳了幾聲,轉頭看向楚瑜,楚瑜忙上前來道:「我們住店。」

  說著,楚瑜與小二點了人數,定了房間。一行人坐下來吃飯,衛秋暗中先將呈上來的東西驗過毒後,這才讓所有人進食。

  店裡客人不多,沒多久,另一行大漢提刀笑著走了進來,大漢們上來就要了熱酒,在一旁鬧鬧哄哄,讓整個酒館瞬間熱鬧起來。

  顧楚生瞟了來人一眼,沒有說話。一個大漢喝了幾口之後,端著酒來了楚瑜面前,笑著同眾人道:「喲,這小娘子好俊俏啊。」

  「大膽!」

  一個侍衛猛地站起來,旁邊人大笑起來,那大漢轉頭道:「這小雞仔同老子說大膽呢?」

  說著,大漢轉過頭去,同那人笑道:「老子就是大膽怎麼了?老子不但要說小娘子漂亮,還要搶她去快活……」

  話沒說完,衛秋的劍就送了出去。

  楚瑜抿了一口酒,聽顧楚生急促咳嗽起來。楚瑜忙做著急的模樣過去:「哥哥你怎麼了?」

  聽見咳嗽之聲,衛秋這才想起來如今是什麼時候,他慌忙收劍,對方卻是不依不饒。

  顧楚生朝著楚瑜伸出手,急促咳嗽著,楚瑜忙上前去扶住顧楚生:「哥哥你怎麼了?先上樓去歇息吧!」

  說著,她扶著顧楚生便往上去,晚月長月跟著往上去,那些大漢還想上前,衛家侍衛頓時橫刀攔住。

  楚瑜跟著顧楚生剛上樓,顧楚生便立刻拉住楚瑜,急促道:「是姚勇的人,趕緊走!」

  楚瑜來不及問顧楚生怎麼認出來的,吹了聲口哨,便拉著顧楚生飛快衝過長廊,直接從窗戶跳了下去。

  夜色已黑,然而楚瑜和顧楚生剛落下的瞬間,數隻羽箭便朝著他們的方向衝了過來!

  顧楚生將外套朝著羽箭方向一扔,瞬間遮住了對方的視線,楚瑜就著這個機會提著他,兔起鶴落便朝著林子裡衝了進去。

  衛秋等人聽到哨子聲便知道不對,立刻跟著衝了出去,然而對方明顯是已經摸清了他們的實力,來的人是他們兩倍之多,將他們團團圍住。

  晚月長月斷後,楚瑜看了一眼便知道情形不對,她皺起眉頭,又吹了一聲口哨。

  圍著晚月長月的人瞬間知道了楚瑜的位置,朝著楚瑜的方向就衝了進來,楚瑜將顧楚生往密林一個方向一扔,急促說了句:「躲著別出來。」

  隨後便朝著林子裡衝了進去。

  許多殺手追著楚瑜衝了進去,楚瑜埋伏在樹上不動,那些人就開始圍著圈打著轉。

  顧楚生看了一眼楚瑜的位置,他手裡拈了塊石頭,便朝著楚瑜反方向一個位置扔了過去。

  「那裡!」

  眾人朝著顧楚生扔石頭的方向衝了過去,楚瑜瞬間明白了顧楚生的意思,在那些人穿過她腳下後,倒掛著一刀劍光過去,直接從後面收了一批人頭,而後瞬間換了一棵樹,再也不動彈。

  血流了一地,遠處是衛家侍衛和敵人大打鬥的聲音,然而林子卻是安靜得可怕。

  一個面容冷峻的青年背著刀走了進來,冷著聲道:「你們在等什麼?」

  「大……大人……」侍衛顫著聲道:「他們藏在樹上,我們找不到!」

  青年沒說話,背後大刀猛的扔了出去,在空中旋轉著砍過大樹,瞬息之間,十幾棵大樹搖搖欲墜,而楚瑜所在那一顆正是其中之一!

  楚瑜沒有辦法,縱身一躍,也就是這瞬間,青年提著大刀,猛地撲了上來!

  那刀法又狠又快,楚瑜靈活躲閃,卻仍舊覺得有些吃力,顧楚生在暗處算著兩人的路數,刻意遮掩了呼吸,一言不發。

  十幾個殺手圍住楚瑜,楚瑜艱難躲閃,刀光在夜色中帶著寒意,楚瑜長劍根本不敢硬接。顧楚生躲在暗處,眼見著一個侍衛朝著楚瑜刺去,他再也按耐不住,手中石子朝著那人就彈了出去!

  也就是這瞬間,持刀青年朝著顧楚生的方向奔襲而來,楚瑜長劍直追而去,顧楚生握緊了袖中短刀,就等著那人急襲瞬間。

  誰知那人卻是半路猛地用一陣掌風掃過顧楚生藏身的密林,顧楚生本已受傷,被這掌風猛地一推,便重重摔了出去,撞在樹上,吐出血來。

  確認了顧楚生的情形後,青年這才揮刀砍向顧楚生,楚瑜連忙跟上,在青年刀鋒來時,將顧楚生往邊上一拖,那刀刃方向眼見著要砍向楚瑜,顧楚生腦子一嗡,便朝著楚瑜撲了過去,刀猛地砍在顧楚生身上,血濺了楚瑜一臉。眼見著第二刀就要落下,卻突聞箭聲疾馳而來,於夜色中劃出銀光,青年一個回旋躲閃開去,旋即又是三支箭從三個不同方向落來。

  那箭不是直直過來,而是先射到樹上再折過去,但每一次角度都極其刁鑽,縱是青年身形敏捷,卻也在第三箭被直接釘在了樹上。

  青年大怒,拔了箭紅著眼就朝著楚瑜砍去,也就是這瞬間,少年白衣長槍,從馬上直接翻身落到楚瑜身前,不帶半分猶豫,直指青年。

  那槍法大開大合,每一擊都彷彿帶了泰山傾崩千鈞之勢,青年受了那一箭,行為遲鈍許多,周邊許多幫手衝上來,楚瑜將顧楚生一扔,便衝入戰局,攔住了周邊殺手。

  槍如游龍翱翔於夜色,青年被來人逼得節節敗退,而對方堪堪不過少年,卻遊刃有餘,沒有半分疲憊之色。

  最後一槍如驚雷刺入青年肺腑,他被釘在樹上,鮮血流出來,他沙啞出聲:「你是誰?」

  少年抬眼,漂亮的眼裡一片平靜。

  「殺人者,衛家衛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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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

  (本日小結)

  衛七:從此以後,我就是個自帶BGM的男子,走路必須加背景。

  顧楚生:作為一個法師,蹲草叢是必備技能。

  楚瑜:我還沒開打,能不能給個機會?不然我怎麼吸粉?

  衛七:不能

  楚瑜:為啥???

  衛七:第一,我不能耍帥。第二,你不能受傷。

  楚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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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音落之時,衛韞驟然收回長槍,對方一口血急促湧出,順著樹癱了下去。

  衛韞並非一個人趕來,等他收拾完青年時,局勢也都被控制住。衛韞提著長槍回身,疾步走到楚瑜面前,急促道:「可有大礙?」

  「嗯?」

  楚瑜將劍甩回劍鞘中,回頭看去,有些奇怪道:「我又沒受傷,有什麼大礙?」

  衛韞聽了這話,這才放心下來。旁人扶著顧楚生走過來,衛韞轉頭過去,打量著顧楚生。

  此刻顧楚生穿著水藍色長衫,上面沾染了泥土和血跡,頭髮上的玉冠也在打鬥中落下,僅從衣著上看,不免有些狼狽。然而此人面色鎮定,神色清明,朝著衛韞走來時,帶了股衛韞僅在謝太傅之流常年混跡於朝堂的政客上才得見過的氣勢。

  初初見面,衛韞便生了警惕。

  而顧楚生也同時打量著衛韞。

  他記得上輩子見衛韞的時候,其實比現在的時間,應該早一些。上一輩子沒有楚瑜,衛韞在天牢之中出來之後,就直奔戰場,當時白城已破,他撐著獨守昆陽,那時少年在夜裡帶兵而來,駕馬立於城門之外,仰頭看向城樓上的他,冷聲開口:「衛家衛韞,奉命前來守城。」

  少年身上那股子戾氣太重,重得讓他時隔三十多年再次回想起來,依舊記憶猶新。

  然而如今看見衛韞,卻與當年截然不同。

  今日的衛韞五官上並沒有多大變化,但上輩子那股戾氣卻全然不見,他和楚瑜並肩站著,白衣銀槍,立如青松修竹,笑帶朗月清風。

  他朝他行了個禮,神色真摯道:「顧大人一路辛苦了,衛某來遲,讓顧大人受驚。」

  其實按照他們兩人如今的身份,絕對算得上禮遇。顧楚生連忙回禮,面色恭敬道:「小侯爺抬舉,顧某被人追殺,卻還牽連侯爺,是顧某的不是。」

  「此事具體如何,本候心裡清楚。」衛韞看了一眼周邊,神色沉穩道:「不過此地不宜久留,還請顧大人上馬,我等速進華京之後,再做詳談。」

  聽了這話,顧楚生也沒遲疑,點頭之後,三人便立刻上馬,往華京奔赴過去。

  衛韞將顧楚生交給衛秋等人照看,同楚瑜領人走在前方。

  衛韞駕馬靠近楚瑜,打量著她,再次確認道:「嫂嫂真無大礙?」

  「沒有。」楚瑜笑了笑:「我還沒真的開打呢,你就來了。手都沒熱起來。」

  衛韞聽了這話,眼裡帶了微弱的笑意:「嫂嫂這就托大了,今日來的是漠北金刀張程,嫂嫂遇上他,怕是要吃點虧。」

  衛韞這是實在話,楚瑜也明白,對上這種天生神力的人,她的確沒什麼辦法。她瞧了衛韞一眼,有些奇怪道:「我不是才讓人去報信,你怎麼就來了?」

  「兩天前嫂嫂說你到了天守關,我便算著日子等著,算著你今日應該差不多到這附近,便過來看看。」

  衛韞說得平淡,簡單的句子,卻全是關心。

  從兩天前開始算著日子等,怕也是擔憂太久了。

  然而衛韞卻也知道,他對楚瑜的行蹤如此清楚,卻也不止是擔憂。楚瑜這麼一走十幾天,他打從回到華京後,就沒和楚瑜分開過這麼久,一時竟是有些不習慣。

  走在庭院長廊的時候總覺的該有楚瑜教導著小公子學武的小聲,走到書房的時候總覺得會在某一瞬間聽見衛夏來報說楚瑜來了,甚至於吃飯的時候都覺得,他對面該坐著個楚瑜,笑意盈盈同蔣純說著話。

  人家說習慣這東西,久了就養成。他本來覺得,楚瑜多走幾日,他就好了。

  結果卻是楚瑜走的時間越長,他越是掛著,甚至於夜裡做夢,還會夢見她一身素衣,神情蕭索,跪坐在馬車裡,平靜叫一聲,衛大人。

  夢裡的楚瑜神色一片死寂,彷彿是跋山涉水後走到絕境的旅人。

  他在夢裡看著楚瑜的模樣,心疼得不行,想要問那麼一聲:「嫂嫂,你怎麼了?」,卻又驟然驚醒,見到天光。

  於是他越等越焦急,得知楚瑜到了天守關,便親自來接。

  只是這之前的事兒他也不會說,但就這麼幾句話,楚瑜還是聽得心頭一暖,感激道: 「還好你今日來接了,不然今日不打到天明怕是回不去。」

  衛韞沒說話,他拉著韁繩,看向前方。

  楚瑜有些奇怪:「你怎的了?」

  「我方才在想,」衛韞聲音有些僵硬:「若嫂子今日遇了不測怎麼辦?」

  「為了這樣一件不重要的事讓嫂子有了閃失,」衛韞僵硬著聲:「你讓我心裡怎麼過得去這個坎。」

  楚瑜微微愣了愣,來是她要求來的,做是她沒做好,衛韞不高興,倒也正常。

  她抿了抿唇道:「日後我不會如此莽撞。今日本該直接進京的,是我沒有……」

  楚瑜聲音漸漸小了,衛韞面色沒變,楚瑜也察覺出來,衛韞在乎的並不是這件事她做得好與不好,而是她遇險這件事有一就有二。

  楚瑜也無法承諾說這輩子不會再遇到險情,本就是生在沙場上的人,誰又許諾得了誰生死?

  兩人沉默著往華京趕去,第二日清晨,才到了華京,入了衛府。

  一進入府中,蔣純便帶著人迎了上來,焦急道:「這是怎麼的?路上我便收了信,說要備好大夫……」

  說著,蔣純走到楚瑜面前,扶著楚瑜的手,上下打量著,關切道:「可有大礙?」

  「沒什麼。」楚瑜尷尬擺手:「就是簡單遇伏,我沒受傷。」

  「讓大夫給顧大人看看。」

  衛韞解了外套交給下人,脫了鞋走上長廊,吩咐道:「再尋一個女大夫給大夫人徹底問診。」

  聽了這話,楚瑜面上露出些無奈,蔣純抬眼有幾分疑惑看向楚瑜,楚瑜歎了口氣:「依他,都依他。」

  衛韞腳下頓了頓,最後還是板著臉往屋裡去了。

  顧楚生被送到了客房去,他傷勢嚴重得多,便調了衛府最好的大夫過去給他。

  而蔣純確認楚瑜其實沒有什麼傷後,便先讓楚瑜去休息。

  楚瑜這幾日一路奔波,也覺得有些疲憊,回了屋裡,連澡都沒洗,便直接倒在大床上睡了過去。

  一覺睡到下午,楚瑜才慢慢醒來,讓人打了水沐浴,她正在水裡擦著身子,就聽到外面傳來了衛韞的聲音:「嫂嫂呢?」

  「大夫人還在沐浴。」

  長月在外恭敬出聲:「還請侯爺稍等片刻。」

  衛韞沒有及時回話,似乎是愣了,過了片刻後,楚瑜聽他故作鎮定、卻不難聽出中間的慌張道:「那我去前廳等嫂嫂了。」

  說完,他便轉身匆匆去了。

  那逃一樣的腳步聲,讓楚瑜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

  她回頭瞧給她擦著身子的晚月,笑著道:「我這麼可怕麼?」

  「小侯爺畢竟少年,」晚月給她淋水,有些無奈道:「羞澀也是人之常情。」

  「我說,」楚瑜翻過身子,趴在浴桶邊緣,回想起衛珺迎親那日的場景,眼裡帶了溫度:「他們衛家的男人,好像都很容易害羞。你若以後小七娶親,是不是也是結結巴巴,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那是未來的事兒了。」

  晚月歎了口氣,給楚瑜淋了水道:「小侯爺若是娶親,您也得為自己打算了。這衛府的大夫人終究只能有一個,到時候您年紀也不小了,也該為自己找個去路。」

  「我該為自己找什麼去路?」

  楚瑜假作聽不懂晚月的話,晚月抬眼瞧她:「您總不能真自己一個人過一輩子,無論如何說,孩子總得有一個吧?」

  楚瑜沒說話。

  她練的功夫路子偏陰,正常人練倒也沒什麼,但上輩子她受過幾次傷,加上練功的路子不對,體質就極其陰寒,不易受孕。

  千辛萬苦終於要了一個孩子,那孩子最後卻是認了楚錦作為母親。

  孩子給予她的,除了懷胎十月有過片刻溫暖,其他的記憶,都十分不堪。雖然也知道那並非孩子的錯,但她對於孩子,也沒了什麼期待。

  「其實也無所謂的吧。」她歎息了一聲:「我自己一個人過,也挺好。」

  「您說的是孩子話。」晚月有些無奈:「等您老了,便明白孩子的好了。」

  楚瑜沒應聲,她隱約想起懷著孩子的那幾個月,她看著肚子一點一點點大起來那份心情。

  過了好久後,她終於道:「若是能遇到個合適的人,再說吧。」

  晚月也沒再追著這個話題,她給楚瑜遞了巾帕擦了身子,披上衣衫,打了香露,擦了頭髮,楚瑜才往前廳去。

  楚瑜走進前廳時,衛韞正跪坐在位置上,發呆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楚瑜方步入屋中,叫了一聲:「小七?」,他這才抬起頭來,目光落到楚瑜身上,點了點頭道:「嫂嫂。」

  冬日風寒,楚瑜的頭髮還沒徹底乾下來,便披著頭髮來了前廳。衛韞瞧見楚瑜這散著髮的模樣,不由得愣了愣,隨後忙讓人加了炭火,讓長月拿了帕子過來,皺眉同她道:「怎的沒將頭髮擦乾再來?你濕著頭髮出來,也不怕老來痛風嗎?」

  「哪裡有這樣嬌氣?」

  楚瑜笑了笑:「我想你必然有很多要問,便先過來同你說一下情況。這頭髮一時半會兒乾不了,我說完還得去吃飯,就先過來了。」

  楚瑜是要去同蔣純、柳雪陽用膳的,當著她們的面不好說這些正事兒,只能先同衛韞說了。

  衛韞早讓人備了點心,有些無奈道:「我早知道你要吃東西,先墊著肚子,慢慢說吧。」

  這時候長月拿了巾帕進來,交給晚月,晚月跪坐在楚瑜身後,替楚瑜細細擦著頭髮。

  楚瑜從到達昆陽開始講起,遮掩了顧楚生同她告白這一段後,將所經歷的事原原本本給衛韞說了一遍。衛韞敲著桌子聽完,慢慢道:「看來你們是在路上就被盯上了,不然他們準備得不會這樣充足。」

  楚瑜應了一聲,衛韞抬眼看她:「還有一事,我有些冒昧。」

  楚瑜有些奇怪,她看著衛韞的眼,瞧他目光平靜:「衛秋同我說,您與顧楚生曾獨處一室商議大事,不知這件大事是什麼?」

  這話出口,衛韞就有些後悔了。

  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問這話,這話聽上去,著實有那麼些不好聽,彷彿是他在懷疑楚瑜一般。然而他並不懷疑楚瑜,可不問,他總覺得有那麼些奇怪的東西在心裡撓著。左思右想,他將這歸為對楚瑜的關心,畢竟楚瑜的婚事,也是他要操心的事情,不能讓楚瑜被人隨隨便便騙了過去。

  楚瑜靜靜看著他,見衛韞將目光挪開,看向了其他方向,她輕輕一笑:「侯爺可是疑我?」

  「我沒有。」

  聽見這話,衛韞瞬間漲紅了臉,他頗有些孩子氣般急忙解釋道:「我就是問問,你不說就罷了,又不是逼著你說什麼,你不說我又會想什麼?」

  見衛韞紅著的臉,楚瑜心裡放下來。她大概猜出衛韞的意思,按照柳雪陽的性子,必然是拜託衛韞幫她物色夫婿人選的,如今衛韞問這事兒,怕也是誤會她與顧楚生之間有什麼。

  顧楚生青年才俊,從來都是家長心中的乘龍快婿人選,當然,除了他爹。但他爹的原因是他不大看得上顧楚生一個文臣,和顧楚生本人優秀與否無關。楚瑜知道柳雪陽一心想給她找個怎樣的,若是衛韞知道顧楚生的心思,多半是要告訴柳雪陽的,待他日顧楚生平步青雲,柳雪陽怕是會極力撮合。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楚瑜便笑笑道:「你不是疑心我便好,他疑心甚重,也就是支開家僕,詢問我你的計劃而已。但你本也沒什麼計劃告訴我,我答了不知,也就沒什麼了。」

  衛韞應了聲,沉默著點了點頭,沒有多問。

  可他心裡卻是知曉,楚瑜並沒同他說這實話。他抬頭看了一眼楚瑜。

  如今已經是入夜,房間裡點了燈火,方才炭爐加得多了些,所有人都出了些細汗,楚瑜身上卻仍舊清爽如玉。

  燭火之下,楚瑜的肌膚透出了一種玉色的光滑,看上去如同剛剝開的煮雞蛋一般,只是瞧著,便能想像到觸碰的感覺。

  更要命的不僅是著白玉一般的肌膚,還有那纖長的頸部一路延伸下去,隨之而隆起的弧度。

  沒有梳髮髻的女子帶著股子慵懶的味道,彷彿是午後曬在陽光下的貓,優雅散漫。

  失去了平日的端莊與距離,面前這個人驟然變得觸手可及。於是一切莫名的念頭飛竄而出,又被巨石狠狠壓住,掙扎著想要掀翻那巨石,引驚濤駭浪。

  衛韞不過只是平淡從楚瑜身上掃過,卻就凝在了那裡。

  楚瑜平靜喝著茶,見他半天沒答話,不由得皺了皺眉,端著茶杯抬頭,疑惑道:「小七?」

  女子軟語喚出他的名字,衛韞猛地清醒過來。他迅速收回神色,背上出了一身冷汗。

  然而他面上猶自鎮定,慢慢道:「方才突然想起其他事兒,走了神。」

  楚瑜點點頭,見衛韞不再追究她私人上的事,頗為滿意換了話題:「如今顧楚生來了,你打算如何安置?」

  「先將傷養好。」

  衛韞大口灌下一口茶,眼睛直直看著大門方向,半點不敢看向楚瑜,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道:「等一會兒我去找他,先問了情況,再做定奪。」

  「也好。」楚瑜點點頭:「你可用膳了?」

  「用了。」衛韞直直盯著前廳,只想趕緊離開。

  他覺得此時此刻,整個氛圍似乎都不太對,他向來五感敏銳,今日尤甚。他覺得整個空氣裡都彌漫著一股蘭花香,是楚瑜慣常用著的那種,此刻在他鼻尖翻轉纏繞,然後慢慢鑽入他的鼻腔,讓人心也跟著浮躁起來。

  楚瑜沒察覺衛韞的不對,點了點頭道:「那我去飯廳陪同母親和阿純用飯,你要去找顧楚生便去吧,我先走了。」

  衛韞垂著眼眸,從鼻腔裡發出一聲「嗯。」

  楚瑜見他也沒有其他吩咐,便站起身來,帶著長月晚月走了。

  等她走了許久,腳步聲徹底小時候,衛韞才慢慢抬起眼來。

  他目光落在門外,彷彿月光下還有那人婀娜的影子。

  衛夏有些疑惑道:「侯爺,您看什麼呢?」

  衛韞沒說話。

  衛夏追問出聲:「侯爺?」

  衛韞收了心神,站起身子來,平靜道:「去找顧楚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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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衛韞帶著衛秋衛夏來了顧楚生房裡,顧楚生正跪坐在桌前喝粥。他已經包紮好了傷口,傷口不深,不過傷了皮肉,倒也沒什麼大礙。他慣來是個講究的人,如今楚瑜不在,也沒什麼裝病的必要,便端端正正坐著進食。此刻聽見衛韞進來的聲音,顧楚生連忙起身來,衛韞大步跨進去,扶住準備行禮的顧楚生道:「顧大人無需多禮,您有傷在身,就不必如此了。」

  顧楚生輕輕咳嗽起來,一面咳嗽一面道:「見到侯爺,應有的禮數還是要有。」

  他說這話斷斷續續,卻是誠意十足。衛韞歎了口氣,扶著顧楚生坐下道:「大人的誠意,衛某已經明白,還請大人莫要作踐自己身子了,為日後多做打算才是。」

  聽到這話,顧楚生歎了口氣:「給侯爺添麻煩了。」

  衛韞搖了搖頭,顧楚生坐穩之後,衛韞這才坐到另一邊小桌後,靜靜等著顧楚生氣息平穩。等了一會兒後,卻是顧楚生抬起頭來:「侯爺此時來,是想問顧某在昆陽之事吧?」

  「顧大人之事,衛某有所耳聞,」衛韞實話實說:「但道聽途說,不如顧大人親口所言。明白顧大人經歷了什麼,才好做下一步謀劃。」

  衛韞平靜開口,顧楚生點了點頭,也為此早做好了準備。他慢慢道:「此事應當從衛家遇難前半月開始說起。」

  衛韞聽到「衛家遇難」四字,眼神瞬間一冷,他面上卻是不動聲色,抬手道:「洗耳恭聽大人之言。」

  「下官本為昆陽縣令,戰時肩負昆陽至白城一段糧草押運之責。衛家遇難前半月,下官押送糧草數量加大,從糧草數量,下官反推,當時在白城將士,前後應有近二十萬。」

  彼時戰場上一共十九萬人馬,顧楚生這個數量估計得沒有大錯。

  當時姚勇是秘密過來的,並沒對外宣揚,而姚勇帶來九萬人馬,更是沒有對外多說。

  顧楚生僅憑自己押送的糧草數量就能意識到戰場上實際將士數量,倒的確是個能人。

  「後來白帝谷一戰之後,下官聽聞衛家戰死七萬人,姚勇暫管帥印。下官便知事有蹊蹺,於是連夜趕往了白帝谷勘查情況,然後在白帝谷山上見到了青州軍的馬蹄印記。」

  顧楚生說著,聲音裡帶了歎息。衛韞慢慢捏緊了拳頭,顧楚生看了他一眼,接著道:「我心知此事不好,雖然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但下官卻從來愛做最壞之猜想,若是姚勇與衛大人有鬥爭,那白帝谷一戰,罪名必然要全在衛家身上,而衛家剩下的兵力,姚勇也要努力耗盡。可罪名在衛家身上,衛小侯爺一旦入獄,衛家剩下的將士絕不會善罷甘休,不做些令天子惱懼之事便算了,哪裡還會甘心當人棋子,替人賣命?」

  衛韞沒說話。

  白城當時有衛家駐軍十萬,死了七萬,剩下三萬,他入獄後再無聯繫,他出獄後給衛家守軍的第一條命令就是,惜命保命,韜光養晦。

  顧楚生將這句局勢中所有人的心思猜到,讓衛韞不由得有些敬佩。

  他坐直了身子,抿了口茶,繼續道:「衛家乃世代忠臣,也不會在衛韞這裡成為亂臣賊子。」

  顧楚生沒說話,他笑了笑,瞧著面前神色冷淡的少年,沒有將他的話接下去。

  上輩子衛韞哪裡有半分忠臣的樣子?帝王輕言廢立,若非他顧楚生扛著,怕是他衛韞和曹阿瞞無異。

  他甚至能在御書房痛斥帝王:「我衛家忠黎民百姓,護九州安危,你天子算個什麼東西!」,如今同他說「忠義」,顧楚生覺得也頗為可笑了些。

  只是他面上不顯,繼續道:「衛姚鬥爭,必然要波及百姓。之後我都是親自押送糧草,隨時關心著白城動向。白城城坡前,我前去觀望過戰況,當時我便明白,以城內衛姚之情形,白城怕是守不下來。當天夜裡,我夜訪秦將軍府邸,同秦將軍言明來意,讓城破之時,秦將軍留兩千兵馬於我,於城中幾個關鍵點設伏。我提前聯絡好百姓,隨時做好抗敵準備。」

  顧楚生說的秦將軍,便是如今衛家留在白城那三萬軍的首領,左將軍秦時月。

  秦時月乃衛家家臣,然而顧楚生與他聯絡之事,卻並沒有告訴衛韞。

  衛韞皺起眉頭,顧楚生接著道:「是我讓秦將軍先不要同衛大人說,在下不做沒把握之事,等網鋪好,再與大人說也不遲。」

  衛韞抬眼看他,顧楚生神色平淡,彷彿是在撒網捕魚一般,平淡道:「白城在我找秦將軍黎明時,因為兩軍均不肯抵抗城破,我便帶著衛家兩千兵馬和百姓組織了抵抗疏散。因為衛家軍當時身著便衣,所有人便以為,是我一個人組織疏散了百姓。」

  這樣說來,事情便明朗起來,衛韞大概明白了顧楚生的思路,抬手示意他繼續說。

  「如此大功,姚勇決計不會給我,」顧楚生看了他的手勢,接著道:「我猜到他必然會獨攬此功。攬功之後,他對我無非兩個態度,要麼我依附歸順他,要麼對我趕盡殺絕。若是前者最好,我便混入他手下,再多收集些證據再動手不遲。若是後者也無妨,那自然有第二套方案等著他。」

  顧楚生說著這些,神色間不自覺帶了些神采,他端起茶輕抿了一口,姿態風流大方,全然看不出是別人剛剛追殺過的模樣,繼續道:「於是我先是將證人準備好送往了另一處,一旦我出事便會有人帶著他們趕往華京。同時派人向姚勇手下謀士公孫先生送禮,去試探姚勇的意思。從公孫此人的態度中,我揣測出姚勇要殺我,只是我沒想到他動手得這樣快,便只能讓張燈帶著證據先走,然後假裝順從跟著公孫先生去姚勇那裡,然後半路劫持公孫先生,跳入河中,藏到河內一隱蔽之處,在河中等了足足一天,再做了引路標記後,逆流去了上游。」

  聽到這話,衛韞面上露出微妙的神色來:「我聽聞你落河時已經受了傷?」

  「是,」顧楚生也沒有否認,坦誠道:「下官武藝不佳,落河時為流矢所傷。」

  「那你還在河裡待了一天?!」

  衛韞頗為震驚,十二月的河水溫度絕非常人所能忍受,雖然對於他們這些習武之人來說不會凍死,但也絕不是什麼好的體驗。顧楚生有些無奈:「姚勇人多,必然沿著上下游找我,這是他抓我的最好機會,我若不在河中待上一天,任何時候出去都只是甕中捉鼈。我只能等他們追蹤過後,再出河中,只要能夠出去,他們再找我,那就難得多了。」

  顧楚生說得輕描淡寫,衛秋等人聽著,卻不由得有些心裡發顫,只覺得這人對自己著實是太狠。

  「顧大人真乃大丈夫。」衛韞感慨了一聲,顧楚生知道他指得是什麼,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他對自己算不得狠,要說真的狠的,怕是楚臨陽。

  「侯爺謬贊,也只是被逼無奈了。」顧楚生笑了笑,接著道:「我上岸後,便找了一個山洞躲著。因為時刻準備著逃跑,身上帶著些乾糧,喝了山洞裡的積水,倒也沒餓死。然後我便等到了大夫人帶人前來。如今我證據都已經準備好,能夠證明當時衛家軍以及我組織疏散的證人也在來華京的路上,只等侯爺一聲令下,顧某便立刻去將此事捅出來,戳他姚勇一刀。」

  衛韞沒說話,他斟酌著顧楚生的話語。

  如果顧楚生所說為真,那顧楚生所作所為,就不僅僅是幫衛韞扳倒姚勇,甚至於他還幫著衛家,又博得一個好名聲。

  衛韞想到這些,心裡不由得一冷,他抬眼看向顧楚生,平靜道:「顧大人所作所為,衛某十分感激,但有幾個疑問,衛某卻不得不問。」

  「您請。」

  顧楚生似乎已經料到衛韞要問什麼,神色一片泰然。衛韞直接道:「您所做之事,處處都為我衛家著想,我衛家與顧大人既非故交,又非舊友,顧大人何苦犧牲前程為此?」

  顧楚生抿了口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含笑問:「還有呢?」

  「您所作所為,從頭到尾,似乎都並不畏懼姚勇。甚至於跳入河中後,還知道會有人來救你,留下了標誌指路。您是覺得誰會來救您?而留下那些痕跡,您不怕被人發現嗎?」

  聽到這些話,顧楚生輕輕笑了。

  「實不相瞞,下官之所以這樣拼著性命和前程做出如此舉動,其實有三個原因。」

  「其一,姚勇此等小人不堪為謀,北狄此番來勢洶洶,若放縱此人,怕是大楚江山將盡毀於此人手中,顧某再如何心思卑劣,也是大楚兒郎,若國不國,又以何為家?故而欲聯手侯爺打壓姚勇,敢為侯爺馬前卒。」

  衛韞沒說話,這些漂亮話,從來不是事情關鍵。

  顧楚生也知道衛韞不感興趣這些,接著道:「其二,顧某乃罪臣之子,若要穩步升遷,從九品縣令再回到我原來翰林學士的位置,怕是一輩子也未必能爬回去,只能兵行險招。望他日侯爺飛黃騰達,不忘顧某今日之誠意。」

  「這個,你放心。」衛韞點了點頭,玩弄著手中茶杯,看著燭火,平靜道:「本侯向來是賞罰分明之人,絕不虧欠功臣。」

  「不過,其實前兩個因由都不過引子。讓顧某下定決心冒如此大險,全是因為,顧某想向小侯爺,求一個人。」

  聽到這話,衛韞頓住轉動茶杯的動作,慢慢看了過來。

  顧楚生在衛韞淩厲的目光下,神色不動,平靜道:「衛大人問顧某為何敢留下標記,是因顧某猜到,來救顧某的,必然是衛大夫人,顧某所留標記,乃年幼時與大夫人共同所創,唯有我二人方才明白。」

  聽著這話,所有人都感覺到周邊溫度迅速降了下去。顧楚生退了一步,展開袖子,將雙手交疊放於額頂,朝著衛韞大拜下去,聲音擲地有聲。

  「顧某願不惜代價,求娶衛大夫人!」

  衛韞沒有說話,所有人都察覺到,有肅殺之氣從衛韞身上傳來。衛韞握著茶杯,神色平靜,顧楚生跪拜在衛韞身前,一動不動。

  許久後,衛韞輕笑了一聲。

  「區區九品縣令,罪臣之子,求娶我衛府大夫人——」

  「顧楚生,」衛韞微微仰頭,眼中全是蔑視:「你配得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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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6 00:47:2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六章

  顧楚生皺了皺眉頭,覺得事情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

  他和衛韞鬥了一輩子,自認還算了解這個人。他向來護短,對家人十分重視,也是個很會尊重人的人,絕不會做強迫別人意願之事。

  楚瑜所做之事,他在昆陽有所耳聞,以楚瑜這份恩情,衛韞必然是要銘記在心,替楚瑜謀劃未來的。

  顧楚生之所以著急,也就是有這份考量,若是衛韞擅作主張,將楚瑜不聲不響嫁了,到時候未必有第二個早死的衛珺了。

  雖然他確定此時楚瑜心中有自己,應當不會是衛韞說什麼是什麼,可這世上之事多有變化,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於是顧楚生才如此著急回華京,先是設計姚勇投誠,並且向衛韞表明了自己的能力手腕,再同衛韞表明心意,言語間暗示他與楚瑜青梅竹馬情投意合。這樣一來,衛韞就算不即刻答應他,也應將自己當做備選。

  然而衛韞此時如此直言嘲諷,顧楚生的確有些意外。

  他深吸了口氣,平靜道:「若是因下官如今權勢不足以匹配衛大夫人,那敢問侯爺,顧某官至何位,才有資格上門求娶?」

  這話問出來,衛韞覺得自己怒得想要掀了這人桌子。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惱怒些什麼,只是瞧著顧楚生這不屈不撓死纏爛打的臉,覺得格外可憎。

  可他面色不顯,握著酒杯,一言不發。

  什麼官位配的上?

  衛韞也問自己,可是他想了許多,無論顧楚生是九品縣令,還是內閣大學士乃至當朝首輔,甚至於有一日顧楚生他當了皇帝,衛韞都覺得,配不上。

  他抬眼打量著顧楚生,顧楚生不由自主挺直了腰背。

  客觀來說,顧楚生生得極好,斯文俊秀,看似文弱書生,但挺直腰背不卑不亢跪坐在他對面,便帶了文人特有的那份傲氣風骨。任何一個女子瞧見了,都難免會稱讚幾聲。

  華京以文弱風流為美,因此衛家的兒郎哪怕五官上生得更有顏色,與華京那些貴公子相比,卻總還是差了幾分。而顧楚生乃書香門第顧家出生,自幼持禮守序,一舉一動自帶風流教養,端端就這麼看著,便覺得賞心悅目。

  可衛韞卻是越看越難受,總覺得這人賊眉鼠眼面目可憎。

  思索了許久後,衛韞終於找出了自己討厭這人的原因。

  「你當初既然拒絕了我嫂嫂,斷沒有回頭的道理。」

  他想到這件事,心裡經不覺舒了口氣,他放下茶杯,冷著聲音:「我嫂嫂何等驕傲女子,容得你呼之則來揮之則去?既然當初不好好珍惜,便莫在如今惺惺作態。你若願意,你我繼續合作,好好謀你的前程。若不願意,便自請離去,以大人之謀略,怕不是非我衛家不可,我會讓人護送大人,直到大人尋到安身之所。」

  顧楚生不說話,衛韞不願與他多說,起身欲走。然而剛剛轉身,顧楚生就慢慢笑了。

  「侯爺說得極是,」顧楚生聲音平靜,衛韞慢慢回頭,看見顧楚生垂著眼眸,唇邊帶了笑意:「當初沒有好好珍惜,又怎是一言一語就能打動人心的?做了錯事兒得認,犯下的罪得償。下官明白。」

  衛韞靜靜看他,等著顧楚生下一句。顧楚生抬頭看向衛韞,神色中帶了懇求:「只是,原不原諒,這就是大夫人與在下之間的事,可否請侯爺尊重大夫人的意思,大夫人嫁與不嫁,將軍切勿強求。」

  衛韞捏著拳頭,他覺得內心裡有波瀾翻滾,然而他面上卻保持著那冷漠的神色,只是應了聲:「可。」

  她的意思,他什麼時候沒遵守過?

  顧楚生就是白擔心。

  看著顧楚生那放下心的眼神,衛韞忍不住出聲刺他:「我不逼她嫁人,可顧楚生,不是每個人都會等在原地。有一天她會愛上別人,到時候,我也會親手送她出嫁,絕不阻攔。」

  聽到這話,顧楚生微微一愣,隨後他輕笑起來,平靜道:「我明白。」

  他那雲淡風輕的樣子,激得衛韞血氣翻湧。他本想是刺顧楚生,可話出來,他卻覺得彷彿是刺到自己。顧楚生那平靜的態度與自己張牙舞爪呈現出鮮明對比,一瞬之間,衛韞覺得自己彷彿是一隻毛髮都沒長齊的小狗,對著一頭狼齜牙咆哮。

  他心虛著犬吠低吼,他卻帶著股看過了世事的從容淡定。

  這樣的對比讓衛韞內心酸楚,越和顧楚生相處,他越能明白,為什麼楚瑜會面對和自己哥哥那樣眾人稱讚的好婚事,仍舊願意拋棄一切,學著紅拂夜奔去找這個人。

  他和自己哥哥一樣,俱是內心強大之人,和他這樣強撐淡定的少年幼犬截然不同。

  衛韞不與他再多言,大步轉身離開。他憋著一口氣大步回了自己房中,將衛夏衛秋等人全都趕了出去後,一腳踹翻了放花瓶的架子。

  衛夏在外面聽見裡面劈裡啪啦的聲響,忍不住抖了抖,衛秋轉身就走,衛夏追上去,小聲道:「你去哪兒啊?」

  「找大夫人。」

  衛秋用看傻子的表情看了一眼衛夏,衛夏頓時反應過來。

  以前衛韞就是這性子,不高興了就砸東西,每次都是衛珺來攔著。如今衛珺不在了,也就楚瑜能攔衛韞了。柳雪陽是個不管事的,同她說此事,她只會說:「怎麼辦吶?那……要不就砸吧?砸累了就好了。」

  可衛韞向來體力超群,等他砸累了,怕是能把衛府拆了。

  於是衛夏催促衛秋道:「我看著,你趕緊去。」

  衛秋「嗯」了一聲,便問了人去找楚瑜。

  楚瑜剛在飯廳與柳雪陽用過飯,同家裡女眷聊著天。王嵐已經接近臨盆,所有人都圍繞著王嵐問東問西,囑咐著王嵐該怎麼著生產才會順利。楚瑜正笑著將手放在王嵐肚子上感受著胎動,衛秋便走了進來,恭敬道:「大夫人。」

  楚瑜抬頭看了衛秋的臉色一眼,便知道衛秋是有事來了。

  她笑著辭別了蔣純和柳雪陽,來到長廊,皺起眉頭道:「怎的了?」

  「小侯爺和顧楚生談得不高興,在屋裡砸東西。」

  聽到這話,楚瑜微微一愣。顧楚生的能力她知道,他既然費盡心思布了這麼大的局,應當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和衛韞爭執起來才是。而衛韞待人又向來心思寬廣,顧楚生不作妖,衛韞絕不會有什麼不高興的說法。

  於是楚瑜立刻覺得,必然是顧楚生此人又做什麼妖,她有些不滿,提步朝著衛韞房間裡走去:「你可知他們說了什麼?」

  「不知。」

  衛秋冷靜回答。

  其實他知道,但作為一個好侍衛,最基本的原則就是,主子的事兒,他什麼都不知道。

  哪怕他和衛夏什麼都看得清楚,可什麼也不該他們看清楚。一個人若是知道太多,看得太明白,就不容易活得長。

  楚瑜知道從衛秋這裡也問不出什麼,就大步朝著衛韞房間走去,才到門口,就聽見裡面傳來一聲瓷器碎裂之聲,衛夏蹲在門口,抬手捂著耳朵,跟著聲音一起顫了一下。

  楚瑜到了門前,抬手敲了門,就聽見裡面衛韞帶著氣性的聲音:「滾開,別煩我!」

  「小七,是我。」

  一聽這話,裡面的衛韞就愣了。他站在一片狼藉之間,那份和顧楚生對比出來的幼稚,在這狼藉裡顯得越發清晰刺眼。

  衛韞抿緊了唇,僵硬著聲音道:「嫂嫂,今日我身體不適,有什麼事,還請嫂嫂改日再來吧。」

  「哦,身體不適啊,」楚瑜在外面善解人意一般拉長了聲音,隨後帶了笑意:「那你開門,我來替你看看,到底我們小七這病,是在身上呢,還是在心上呢?」

  衛韞不說話,楚瑜便將手放在門上,笑著道:「你不開,我就踹了?」

  「別!」

  衛韞趕忙出聲,怕楚瑜踹門進來,看見這滿地的狼狽。衛韞深吸了一口氣,終於道:「還請嫂嫂在門外稍後片刻吧,小七出來。」

  楚瑜也不逼她,堂堂鎮國公被人看見這樣孩子氣的一面,怎麼也不體面。衛韞又是要面子的人,自然不會願意她此刻進屋去。於是楚瑜背過身子,負手立在長廊上,又同衛夏吩咐拿了酒和一些下酒菜過來,仰頭看著月亮。

  衛韞見外面沒再做聲催促,他深吸了一口氣,忙去鏡子前整理了衣衫,梳理了頭髮。他如今還不到束冠之年,雖然按照華京的風潮,像他這樣不及弱冠卻已為官的少年也可用髮冠做為裝飾,但並不強求。因此像衛韞這樣武將出身的人家,是不慣帶那些複雜的髮飾的,只用一根髮帶將頭髮一束,最多在束髮帶上做點文章,但樸素如衛韞,連髮帶都沒有任何墜飾。

  這樣的髮帶簡單是簡單,但是沒有任何審美意識也的確是沒有。以往衛韞不覺得,可今日打量了顧楚生後,看著這簡陋的髮帶,衛韞竟是生出幾分不滿來。

  他覺得自己這番心思彆彆扭扭,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想些什麼,擺弄了頭髮一會兒後,惱怒得將桌子一拍,便開門走了出去。

  剛開門,便見到楚瑜負手而立,背對著他,仰頭看著天上明月。

  她素衣廣袖,頭髮也是用一根紅色髮帶簡單束在身後,看上去頗有幾分名士不羈味道。

  衛韞站在她身後瞧她,楚瑜聽得關門的聲響,笑著轉頭看了過去:「出來了?」

  「嗯。」衛韞垂下眼眸,沒有多說,心裡不自覺湧起了幾分自卑來,總覺得面前人如月宮仙子落凡,自己只是人間莽撞少年郎,觸碰不得。

  楚瑜招呼著他到了長廊邊上,這裡已經備好了水酒茶點,楚瑜靠著一根柱子坐下來,指了指水酒對面道:「坐吧。」

  衛韞聽話坐下來,楚瑜靠著柱子,曲著腿,執了一杯酒,含笑看著衛韞。衛韞則是腳搭在長廊邊上、手放在兩邊,垂著眼眸坐著,活像個小姑娘。

  楚瑜不覺笑出聲來,卻也不敢在這個時候多激他,只是壓著笑意道:「是怎麼同顧楚生吵起來的,同給我說說?」

  「他這豎子,」衛韞也沒直說,扭頭叱責道:「輕狂!」

  「嗯。」楚瑜點了點頭,這點她倒是贊成。顧楚生此人內心極其狂傲,於政治一事上完全是個狂熱賭徒,從來覺得自己不會輸。

  想一想,怕是這樣的態度惹惱了衛韞。她笑了笑道:「他這人是這樣,有幾分才能的人多少有些脾氣,你日後見得多,要學著包容些。」

  說著,她給衛韞倒了杯酒:「做大事者心思不能太過細膩,否則善妒多疑,日久天長,便會走到歪路上,也引不來良才效力。」

  「嫂嫂說的,我都明白。」衛韞低著頭,任楚瑜將酒杯放在他手邊,垂眸道:「嫂嫂不如同給我說說,你和顧楚生的事兒吧。」

  其實本來不該問的,他從來也不是想打聽楚瑜過去的人。可是聽著顧楚生說「他與楚瑜青梅竹馬,還有只有兩個人認出來的符號」,聽著楚瑜說她如何如何熟識顧楚生,顧楚生是什麼脾氣,他就有種莫名的排斥感湧上來。他覺得自己彷彿是一個外人,他插入不了他們的世界,他甚至都不知道,他們的世界經歷過什麼。

  然而問出這句話後,衛韞就覺得失禮,忙道:「我就是好奇,不說也不妨事。」

  「其實,也沒什麼。」

  楚瑜垂著眼眸,從來沒有人問過她與顧楚生的事,彷彿她愛顧楚生這件事是突如其來,她說愛,大家就坦然接受,也沒有人問過一句為什麼。

  「我想我和他的事兒,得從我十二歲那年說起。」

  楚瑜淡淡開口,其實她和顧楚生的開始並不複雜,戰場被救,從此長久的暗戀,被楚錦慫恿下私奔,然後被拒絕。

  十五歲的楚瑜和顧楚生,十分簡單,僅此而已。

  「遇到你哥哥後,我意識到其實我愛的不是顧楚生,我愛的是顧楚生給我的那份錯覺。十二歲那年他對我伸出手,我就以為他會給我愛,但其實他不會給,也沒有責任給。其實我和楚錦沒有多大區別,楚錦在家庭裡沒有感受過愛,於是她用盡方法手段去追求一個人對她好,我也是如此。」

  上輩子她執著十二年,求的是這份心上的圓滿,年少時沒有得到,所以就拼命渴求。

  而回顧來看,楚錦用盡手段,與她所求,何嘗不是一樣?

  她看明白了楚錦,也就看明白了自己。只是她這一路的感悟如何得來不能言明,只能用衛珺當幌子,說著自己的心得:「 人心都會有殘缺,有不圓滿,可不能一直活在這份殘缺裡。」

  「所以你放棄了顧楚生?」

  衛韞皺起眉頭,楚瑜輕輕一笑:「應該說,所以我放下了我的執念。而顧楚生……」

  楚瑜抿了口酒,輕輕歎息:「或許曾經喜歡過,可是放下了,就是放下了。如今瞧著他,也就覺得是個路人而已。若不是要幫著你,我與他大概今生今世,都不會再見了。」

  衛韞沒有再把話接下去,他低頭看著腳下庭院裡的鵝卵石,許久後,他慢慢道:「其實我氣惱的不是顧楚生,是自己。」

  「嗯?」

  楚瑜有些疑惑:「你氣惱自己什麼?」

  衛韞沉默了一會兒,楚瑜便靜靜等著,過了好久,衛韞終於才抬起頭來,認真看著楚瑜,有些忐忑道:「嫂嫂,我是不是太孩子氣了?」

  聽了這話,楚瑜微微一愣,片刻後,卻是笑出聲來:「你是氣惱這個?」

  「我與顧楚生,差別也不過就是三歲,」衛韞抿了抿唇:「可我卻覺得,這人心智之深沉,讓我自慚形穢。與他相比較,我總覺得自己不過是虛張聲勢,刻意裝出來的那份成熟。他卻是真的老謀深算,無論是拿捏情緒還是猜測人心,都精準得讓人覺得可怕。」

  楚瑜聽著,喝了口酒:「你覺得自己在外是虛張聲勢,怎不知他在你面前也是虛張聲勢呢?」

  少年時顧楚生是什麼樣子,她還記得。十七歲的顧楚生比十四歲的衛韞,半斤八兩,誰也不比誰好到哪裡去。都是天之驕子,不過是所擅長方向不同,哪裡又來天差地別?

  只是顧楚生畢竟年長,而且從小就是個會裝腔作勢的,怕是唬住了衛韞。

  她抬手拍了拍衛韞的肩:「別沮喪了,你要真覺得自己比不上他,那你就努力。而且,我覺得吧,我們家小七哪兒都比他好,怎麼就比不上顧楚生了?」

  聽了這話,衛韞抬起頭來,認真道:「那我哪兒比他好?」

  沒想到衛韞居然會這麼認真問這個問題,隨口一說的楚瑜當場愣了。

  然而少年看著她的神色卻是清明認真,容不得半分欺騙猶豫。楚瑜沉默了片刻後,慢慢道:「你比他好太多,我一時半會兒說不完。」

  「那你慢慢說,我慢慢聽。」

  衛韞端了酒杯,看著前方。楚瑜無奈,靠在柱子上,盯著衛韞,開始認真思索:「你比他長得好。」

  沒想到開口就是這個,衛韞不由得僵了僵,楚瑜見他似是被誇得害羞了,不由得撫掌大笑:「我們小七怕是不知道自己長得多好,你可知我在閨中時,你十三歲跟隨父親凱旋回來,我同眾位貴族小姐去迎接你們。當時我就坐在茶樓包廂裡,看見你們衛家子弟領軍入城。那天你跟在你哥哥身後,一出來,我就聽人家說,哎呀,那個小公子好俊啊,我一眼瞧見就挪不開了,長大後一定是華京第一美男啊。」

  楚瑜浮誇學著那小姐的口吻,說著說著,自己倒忍不住笑起來。衛韞靜靜瞧她:「那時候,嫂嫂也瞧見我了嗎?」

  「瞧見了,」楚瑜回想著那遙遠的過去,其實滿打滿算,應該已經過了十四年,然而當她刻意回想,卻感覺那回憶彷彿就在昨日一樣,她明明早該忘卻,仍舊在這一刻,想起了衛家子弟身著銀甲,意氣風發入城的模樣。楚瑜抿了口酒,歎息出聲:「一眼就看見了。」

  聽到這話,衛韞心裡總算是舒展了些。

  他發現自己果然還是耳根子軟,楚瑜說著些好聽話,他就覺得開心。於是他再次追問:「除了長得好,我還有什麼比顧楚生好?」

  楚瑜沒說話,她酒喝得多了些,抬眼看著少年此刻清澈的眼睛,那眼睛如寶石一樣,引人窺探往前。楚瑜忍不住往前探了探,將如玉的之間輕輕指在衛韞的胸口,如薄櫻一般的唇,吐出兩個字:「心正。」

  「你如天上皎皎月,」她輕笑:「他似月下晚來香。阿韞,你不需要同他比較的。花開會敗,唯日月永恆。人一生唯有心正,才得長久。」

  「聰慧也好、出身也罷,從不是最重要的,如何當一個人,才是人活一輩子,決定其命運的根本。」

  衛韞沒說話,他目光落在楚瑜指尖:「那麼,嫂嫂覺得,要如何當一個人呢?」

  「無愧於人,無愧於心。」楚瑜靠回柱子上,歎了口氣道:「別傷害他人,是做人的底線。但別傷害自己,是做自己的底線。」

  「好難。」

  衛韞果斷出聲,楚瑜笑開:「所以說,做人難啊。」

  衛韞不說話了,他發現楚瑜總有一種莫名的力量,無論任何時候,她只要同他這麼簡簡單單說幾句話,他就覺得一切都會被安撫。時間、世界,都彷彿與他們隔離,他們身處在一個獨立的空間裡,這個世界只有他們兩個人,安靜說著話。

  衛韞端起楚瑜的給她的酒,同她說這話,聽著楚瑜一句一句誇讚他。

  她說話,他喝酒,兩個人肩並肩坐在長廊上,彷彿兩個孩子,訴說著所有心事與未來。

  衛韞說他想為衛家報仇,想滅北狄,想讓國家有一個聖明的君主,想看海清河宴,四海升平。

  楚瑜就說她想等天下安定了,她想去蘭州去,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遇到一個自己喜歡的人,她想做什麼做什麼,最好能養五隻貓兒,還要有個小魚塘。

  衛韞喝了酒,有些睏了,他一喝酒就容易睏,楚瑜卻是越喝越亢奮的類型,他撐著自己問她:「為什麼想養五隻貓兒。」

  「小時候在邊境,大哥不喜歡貓,」楚瑜比劃著:「我就一直沒養,可我隔壁有個妹子,她就養了五隻貓,我每天饞啊,只能爬牆過去蹭貓玩。我那時候就想,等我以後長大,飛黃騰達,我一定要養五隻貓!」

  衛韞聽著,支吾著應聲點頭,楚瑜越說越高興,細細描繪著自己未來嚮往著的生活。說著說著,衛韞再也支持不住,突然就倒在了楚瑜肩頭,楚瑜微微一愣,她扭過頭去,看見衛韞毫無防備的睡顏,許久後,才慢慢回過神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

  她總是看著這個孩子要強撐著自己當鎮北侯的樣子,當他驟然靠在自己肩頭時,她居然就覺得有那麼幾分心疼。

  衛韞其實很久沒睡好了。

  昨日同樣是連夜奔波,她睡下時衛韞沒睡下,她醒來時衛韞仍舊醒著。如今她還神采奕奕,他卻已經撐不住倒在自己肩頭。

  酒意上頭來,她覺得自己身側這個人,彷彿就是自己親弟弟一般。她不忍心挪動他,便就讓衛夏拿了毯子來,蓋在他身上,坐著喝著酒,抬頭瞧著月亮。

  也不知道是過了多久,衛韞慢慢醒過來。他許久沒有睡得這樣沉過,茫然著睜了眼,他就看到他身側的楚瑜。

  楚瑜提著瓶小酒壺,朝他笑了笑:「醒了?」

  夜風吹過來,衛韞酒醒了許多,他挺直身子,身上毛毯滑落下來,小聲應了聲:「嗯。」

  「你醒了,我就走了。」

  楚瑜撐著自己站起來,她穿著寬大的袍子,頭髮隨意散著,手裡提了壺小酒,背對著他聚了聚酒瓶:「早點睡,回見了。」

  說著,她便赤腳走在長廊上,轉身離了開去。

  衛韞看著月光落在那人身上,風吹得女子廣袖長髮飛揚,她紅色的頭繩在一片素色中格外鮮明,手中小酒瓶上纏繞的紅色結穗子跟隨著她的動作在空中蕩來蕩去,起起伏伏。

  他就這麼靜靜瞧著,旁邊衛夏走過來,小心翼翼道:「侯爺,就寢吧?」

  衛韞垂下眉眼,拿過楚瑜方才喝過的酒瓶,他突然特別想知道,楚瑜喝過的酒,是什麼味道。

  他喝了一口,楚瑜喜歡喝的酒是果酒,帶著些甜味,纏繞在唇齒之間,侵蝕得人意志全無,軟弱不堪。

  他低頭看著手心裡的小酒瓶,許久後,站起身來,同衛夏道:「以後嫂嫂喝的酒都要溫過以後再送來,不然就不准她喝了。」

  衛夏愣了愣,他張了張口,想說什麼,最後卻終究是什麼都沒說。

  第二天清晨醒來,衛韞再次去找了顧楚生。

  顧楚生正在換藥,他聽聞衛韞來了,不慌不忙讓人將傷口包紮好,這才往前來,恭恭敬敬行了個禮,隨後道:「侯爺今日前來,不知有何賜教?」

  顧楚生說著,目光卻是不自覺打量向衛韞。

  衛韞身上的氣質與昨日不同,昨日明明像一隻齜牙咧嘴將所有毛豎起來抵禦外敵的小獸,今日卻驟然收起了自己的倒刺,展現出了一種從容溫和的態度。

  然而這份從容溫和卻非可欺,任何人瞧著他,都能察覺有一種無聲的壓迫感傳遞在他的舉手投足裡,不是刻意為之,只是因身處高位,與生俱來。

  顧楚生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只能是沉默著等著衛韞開口。衛韞抿了口茶,神色平靜道:「衛某前來,是為昨日之事道歉。昨日衛某出口妄言,還往顧大人不要見怪。」

  顧楚生沒想到衛韞居然是來說著這個,他沉默著聲,等著衛韞接下來的話。

  衛韞靜靜看著他:「你與我嫂嫂的事,我昨日已同嫂嫂談過。你們的事我不會管,我也不希望你們的事會影響朝政之事。」

  「這是自然。」

  顧楚生沒想到衛韞居然能將這些事都分開,他抬頭看衛韞,十五歲的少年,經歷昨日那樣的惱怒,眉宇間卻不帶半分怨氣,反而真摯道:「顧大人要以做馬前卒換一個好前途,這事衛韞答應你。但嫂嫂之事不能作為此事賭注,顧大人知道吧?」

  「明白。」

  顧楚生果斷點頭,也不遲疑。

  衛韞從手裡摸出了一張紙來,隨後舉杯抿了一口。

  「上面是陛下近日出行的時間,挑個好日子,」衛韞放下茶杯,輕聲道:「告御狀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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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6 00:47:3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七章

  顧楚生從衛韞手裡接過寫著日期地點的紙頁,仔細看著上面的時間,沒有多說。

  衛韞出獄後成功接手衛家之前一切儲備力量,能摸到皇帝的行程,顧楚生一點都不意外。他之所以如今還要依靠著衛韞,也是因著這些世家大族裡所有的力量,是他有不起的。

  當年皇帝與秦王的恩怨可謂不死不休,顧楚生的父親撞在皇帝的劍上,皇帝不會給顧家留下任何東西。如果不是顧楚生當年咬牙進宮主動將顧家一切暗中勢力上繳,家產盡捐,並交出了秦王的遺腹子,怕是連他都活不下來。

  所有人都以為他父親是因為給秦王諫言觸怒帝王,卻不知顧家真正觸怒帝王的,是他父親藏了那個秦王的孩子。

  如今顧楚生雖然活了下來,卻與一個普通子弟入仕沒有任何區別,不攀附著世家大族,他根本沒有任何往上走的機會。

  衛韞等著顧楚生審視著時間。

  顧楚生去告御狀,時間極其關鍵。

  皇帝如今還保著姚勇,誰也不知道皇帝對姚勇的容忍度到底有多高,若是皇帝認為不顧百姓棄城這件事不算大事,那麼顧楚生去告御狀,就是白白送了自己性命。

  這御狀要告,得告得有技巧,得告得天下皆知,才能保住顧楚生的命。

  顧楚生看了一會兒,終於道:「元月初一這天吧。」

  元月初一,皇帝會上祭壇祭祀,這一天圍觀者眾,顧楚生定這一天,倒的確是最熱鬧的時候。

  衛韞點了點頭,心裡卻始終有些放心不下,顧楚生看著衛韞的神色,明白他的意思:「你可是覺得,如此逼迫陛下,怕會讓陛下心生不喜?」

  衛韞抬眼看他:「我們已經逼過陛下一次。」

  為了讓他出獄,楚瑜已經跪在宮門前,半逼半求過皇帝一次。如果顧楚生再去當眾告御狀,衛家就絕不能再出面。

  顧楚生沉默著不說話,衛韞起身道:「先暫定這個時間,我再想想。」

  顧楚生應了聲,又道:「我對京中事情不大清楚,還請侯爺留給人予我,細細說明諸事。」

  衛韞「嗯」了一聲,抬頭看了衛夏:「你留下。」

  說完,衛韞便獨自走出去,思索著該做什麼。

  皇帝多年盛寵姚勇,除卻姚勇是對付世家的一把刀之外,還有就是皇帝一直以為姚勇極有能力。因姚勇擅長經營,又熱衷於攬功奪權,不在前線根本不清楚前線的事情,皇帝只能看到戰報結果,哪怕知道中間必有貓膩,卻也很難做出完全正確的估量。

  姚勇十分的功勞,皇帝心中大概有七分,卻不知實際上,此人連三分都未必有。

  如今先讓皇帝懷疑姚勇無能撒謊,接著他再讓宋世瀾配合戰場導致姚勇節節敗退,讓宋世瀾一口將責任推在姚勇身上,這是皇帝內心必然會有疑慮,他安插在姚勇身邊的人多做挑撥,君臣之間必有間隙。

  等到天守關時,讓楚臨陽宋世瀾聯手設計姚勇,天守關一丟,皇帝在本就覺得姚勇無能的情況下,對姚勇必然多加叱責,他再讓線人透露出皇帝有殺姚勇換衛韞出山之意,屆時姚勇必反。

  天守關破,姚勇再反,宋世瀾楚臨陽避禍不出,手中能用的將領,也就只有衛韞了。

  到時候要糧擴兵制,將衛家在前線假裝逃跑的士兵重新洗白成為正規軍,皇帝哪怕心知肚明,也無可奈何。

  這一切後面的都已經部署好,顧楚生這一步就變得極為關鍵,如果不能在皇帝心裡埋下這顆種子,那後面的一切可能就成了無用功。

  他大可以讓顧楚生去告御狀,歸根到底,他並不指望用這個案子去扳倒姚勇,這只是一根引線,只需要埋在皇帝心裡,讓皇帝對姚勇行騙之行為有一個認識。那麼顧楚生是生是死,也就沒了什麼關係。

  可是他做不到。

  他還不是那些老謀深算的冷血政客,顧楚生如今是一個救下白城百姓的良臣,哪怕他居心不良,可他沒做錯事,衛韞就做不到眼睜睜看著他去送死。

  而且顧楚生刻意揭發這個案子,皇帝若是偏心到家,換個思路想,說不定還要覺得是其他人設下的圈套,刻意陷害姚勇。畢竟姚勇這些年為皇帝衝鋒陷陣,得罪了不少世家。

  所以這件事,最好不要刻意去做。不該是他們主動告訴皇帝,應該是皇帝被動知曉。

  那如何讓皇帝知曉?

  衛韞左思右想,他猛地想起一個人來。

  那只是一個大概模糊的念頭,他便匆匆忙忙來到楚瑜房間,楚瑜正在寫字,看見衛韞急急忙忙走進來,不由得有些擔憂道:「怎麼了?」

  「嫂嫂,」衛韞認真道:「你與長公主的關係如何?」

  聽到這話,楚瑜的心放下大半來,她目光回到自己的紙上,從容道:「你且說是什麼事兒吧?」

  衛韞將自己的念頭粗略同楚瑜說了一遍,楚瑜心裡斟酌了一下,點頭道:「我明白了,我這就去長公主府。」

  「你與長公主……」

  「算不上熟識,」楚瑜誠實道:「但是,若是要讓太子不喜的事兒,她大概做得很歡暢。」

  上輩子長公主是一直把太子的頭按到底的,如今才救了一次衛韞,長公主估計還沒盡興。

  衛韞也大致知道他在獄中時發生的事,有些不敢相信道:「不過是些風月之事,長公主何至於此?」

  聽見這話,楚瑜目光悠悠瞟向衛韞,衛韞頓時心裡一緊,下意識就道:「不過太子做這事兒的確不地道!長公主做這些都是應該的!」

  衛韞及時補救,讓楚瑜滿意了些。她看著衛韞那張雖然還帶著稚氣、卻已不掩俊美的臉,想了想,還是囑咐道:「小七,所以你以後,千萬別隨便辜負一個女人。不是為了對方,是為了你自己。」

  衛韞微微一愣,楚瑜語重心長:「對於大多數女人來說,情愛已是一生,你想一個人一輩子被毀掉的時候,她能做出多大的報復?」

  「那你呢?」衛韞下意識出口,腦海中卻是莫名其妙浮現出顧楚生的臉來。楚瑜輕輕一笑:「我要是能像長公主一樣把和對方鬥當樂子,我當然願意按著對方的臉在地上滾。但若是毀掉那個人要付出太大的代價,」楚瑜眼裡帶了些鄙夷:「他值得嗎?」

  這話出來,衛韞莫名其妙放下心來。他舒了口氣,看著楚瑜,認真道:「嫂嫂放心,我喜歡一個人,一定會對她特別特別好,只對她一個人好,絕對不辜負她。」

  看著衛韞那認真的模樣,楚瑜微微一愣,竟是驀然對衛韞未來那位妻子,生出幾分羨慕來。

  上輩子衛韞娶的是誰來著?

  楚瑜思索著,慢慢想出一個名字來——清平郡主。

  這位清平郡主是德王的嫡長女,生得極為美貌,據說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尤善醫理,是一位才女兼美女。不僅美貌有才有權勢,且德行甚佳,上輩子衛韞東征西討時,她廣開善堂,親自坐診,頗有盛名。

  想到這樣一個人遇到衛韞,楚瑜心裡頗為放心,卻又有那麼幾分捨不得,思來想去,約是一種老父親嫁女兒的心態。

  等到衛韞娶妻,那他也算她看大了,衛家驟然要換一個大夫人,的確是有幾分失落。

  然而楚瑜卻也理解,畢竟早晚有這麼一天,於是她調整了心情,笑了笑道:「等以後小七找到了喜歡的人,我一定把這話轉告她。」

  衛韞聽著楚瑜說話,首先是愣了愣,隨後就有些茫然起來。

  他喜歡的人?

  這幾個詞湊在一起,他一瞬之間,居然覺得遙遠又酸楚。

  他說不清楚這是什麼情緒,只能是順著慣性反應點頭,喃喃道:「好啊。」

  楚瑜也沒糾結這個話題,兩人大概商量了一下去長公主府的說辭後,楚瑜便換了衣服,吩咐人準備拜帖,往長公主府過去。

  臨出門前,衛韞追上來,焦急同她道:「忘了同嫂嫂說,與長公主相交,一定要小心些。」

  楚瑜有些疑惑,衛韞認真道:「她若設酒宴,你便不要留了,還是早些回來為好。」

  楚瑜有些茫然點頭,想了想又道:「可我此去求人,若她設宴我不留,怕是不妥吧?」

  衛韞愣了愣,隨後咬了咬牙道:「那行吧,僅此一次,你去吧。」

  楚瑜沒說話,她坐在馬車上,思索著衛韞的話,總覺得怪怪的。

  不過去趟長公主府,怎的像是入龍潭虎穴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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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6 00:47:5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八章

  長公主府楚瑜已經來過一次,只是上次來時還是秋日,長公主還能在好日子裡帶著自己的面首在花園嬉戲,這一次楚瑜只能在大堂裡會見她了。

  長公主府極大,道路曲折幽深,庭院裡花草茂盛,看上去別有一番自然雅致。管家是個五十多歲的長者,一面走一面道:「公主最近抱恙,本不見外客,聽聞是大夫人過來,便立即答應見了。公主真是極其喜歡您的。」

  說著,管家語氣裡帶了幾分責怪的意味一般:「公主平日寂寞,看得順眼的也沒幾個,本以為大夫人會常來,卻不想上次事後,大夫人竟也沒常來走動。」

  楚瑜聞言,只當是客套話,笑了笑後道:「承蒙公主厚愛,楚瑜不勝感激。」

  「您別當我和您說客套話,」管家明白楚瑜的意思,提醒道:「公主是直爽人,向來見不得那些拐彎抹角的,老奴說的都是實話,您可千萬別當客套。」

  楚瑜愣了愣,隨後誠懇道:「是阿瑜矯作了,多謝阿叔提醒。」

  管家這才放心下來,又同楚瑜囑咐了一些長公主的習慣,領著楚瑜進了大堂之後,楚瑜沒敢往上看,垂著眼眸恭恭敬敬進去,跪下來,行了個大禮道:「見過長公主。」

  「免……免……阿嚏!」

  長公主一個噴嚏打出來,終於說話順溜了:「免禮。」

  說著,長公主神情懨懨,指著旁邊位置道:「你先坐吧。」

  楚瑜聽話起身來,跪坐到長公主點的位置上。

  大堂裡金碧輝煌,所有用具都是黃金之色,金燦燦一片,幾乎閃瞎了楚瑜的眼。長公主內裡穿了件金縷衣,外面披著件大棉襖,她保養得好,三十出頭的年紀,看上去仍舊像二八少女一般。被大棉襖包裹著,到還有幾分可愛的味道出來。

  她身後跪著兩個美貌青年,都穿著水藍色長衫,楚瑜偷偷瞧了一眼,發現又與上次是不一樣的了。

  長公主看見楚瑜瞧了那一眼,有些不耐煩道:「想瞧你就抬起頭來,這麼偷偷摸摸做什麼?」

  楚瑜聞言,也沒推諉,乾脆就抬起頭來,目光掃了那兩個青年一眼,確定其中一個人換了之後,笑著道:「公主似乎換了一位公子。」

  「美人之美在於新鮮,」長公主往其中一位公子身上倒去,懶洋洋道:「不新鮮的時候,再美也覺得膩。」

  楚瑜也沒同她爭辯,恭恭敬敬道:「公主說得極是。」

  楚瑜不爭,長公主也覺得無趣,打量著她道:「你今日來又是為著什麼?」

  「妾身前來,是有一事想要求長公主。」

  無關人等到長公主府來,都是有事。長公主漫不經心道: 「且說吧,我聽聽什麼事兒。」

  楚瑜得了話,便將顧楚生之事說出來。她沒多加遮掩,有一說一,衛韞並沒同她說後續的計劃,雖然她猜得八九不離十,但她猜的東西,她不會說出來。只說衛韞同她說過的。

  長公主靠在一個美男身上,由另一個美男餵著點心,看上去十分愜意。聽著楚瑜說完後,她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你們是要我製造一個機會,讓皇帝能知道此事對吧?」

  楚瑜應聲:「正是。」

  長公主垂眸看著自己紅色的甲油,片刻後,她卻是慢慢笑了:「你膽子倒也不小,同我這樣實話實說,就不怕我賣了你們?」

  「賣了我們,公主有什麼好處呢?」

  楚瑜面色沉靜:「我們既然相求於公主,便不會讓白白讓公主幫忙,規矩阿瑜明白,公主開口,只要力所能及,我等不會推辭。」

  長公主聽了楚瑜的話,頗為滿意:「你倒是個懂事的。這事兒吧,其實也好辦。」長公主想了想道:「我尋個日子,帶著陛下到民間微服私訪,你們讓人追著顧楚生在陛下面前逛一圈,陛下自然會去查顧楚生。只要你們說的是實話,陛下自然會知道。」

  楚瑜見長公主允了,趕忙道:「讓公主費心了。」

  「幫你們也不是白幫,」公主彈著自己的指甲,似是頗為有趣的模樣,懶洋洋道:「禮尚往來,」她抬頭輕笑:「應當的。」

  「不過,」長公主神色微冷:「若陛下意欲偏袒姚勇,怕是會在事情昭告天下前向顧楚生下手,你們可做好準備?」

  「這個我與小侯爺已經商議過,」楚瑜應聲道:「若顧楚生被扣下,陛下有了殺心,我們便會讓從白城趕來的百姓去順天府擊鼓鳴怨,同時在民間造勢,直接將顧楚生被扣之事按在姚勇腦袋上。若顧楚生死了,便會坐實這件事,以陛下這在意名聲的性子,怕是不允。不過到時候,還望長公主在中間周旋。」

  說著,楚瑜又欲行禮。

  長公主抬手止住楚瑜的動作道:「區區小事,無需如此多禮。你三番兩次來尋我幫忙,也算是熟識了,便當交個朋友吧。」

  「得公主垂愛,阿瑜卻之不恭。」

  有了管家提點,楚瑜也不推脫。長公主見她上道,笑著道:「倒是個灑脫的,今日要不留飯吧?我為你設下酒宴,帶你長點見識!」

  聽到『長見識』,楚瑜心裡咯噔一下,又想起衛韞的話來,總覺得這人似乎不怎麼靠譜,要做出些驚世駭俗的事兒來。

  然而她也沒敢推辭,便只能是笑著道:「賓客隨主,公主隨意安排就好。」

  「行。」

  長公主抬頭朝著管家揮了揮手:「讓眾公子準備準備,就說我今晚要擺宴待客。」

  楚瑜一聽「眾公子」,就眼皮跳了跳,但她故作鎮定,面色沉穩。

  長公主回了自己位置上,同她有一搭沒一搭聊著,楚瑜跪在位置上,長公主問什麼,她就答什麼。

  沒過多久,侍從便端著膳食上來,放到了楚瑜桌前,公主府的廚子一看就是名廚,菜色做得精緻漂亮,似不是做菜,而是做什麼工藝品一般。

  楚瑜從容夾菜,長公主瞧了她一眼,見她開始用餐,笑著道:「有酒有菜,怎能少了美人呢?」

  說著,長公主擊掌出聲:「進來吧。」

  話音剛落,便見一直守在她們身邊的樂師突然奏樂,侍從將門緩緩打開,幾十個風格各異的美貌青年統一身著水藍色廣袖華衫站立在門口,隨著樂曲節奏踏著流雲碎步翩然入內。

  楚瑜一口酒卡在嗓子眼,急促咳嗽起來。

  長公主含笑瞧著她:「可長見識了?」

  楚瑜拼命點頭,瞧著面前這女人,驟然覺得,她這前三十年,簡直是白活了。

  長公主彷彿早已預料她的反應,喝酒瞧著,似是極其開心的模樣。

  楚瑜緩過神來,忙低頭吃菜,長公主也沒為難她,看著美人跳舞,用小扇子在手心打著節拍,同她道:「你如今尚還年輕,此間樂趣,怕是難以明白,等你到了我這年紀,便明白與美人相處的樂子了。」

  楚瑜覺得,這種樂趣,自己大概明白不了。

  她沒有應聲,長公主瞧了她一眼,慢慢道:「還念著衛珺呢?」

  沒想到長公主會問起這個,楚瑜訥訥應了一聲,長公主靠在身後男人身上,瞧著歌舞,聲音裡帶了幾分懷念:「梅雪剛走那年,我也同你一樣,總就想守著他。」

  楚瑜慢慢抬眼,看見長公主就瞧著酒宴裡的人,目光彷彿是不能挪開一樣,平靜道:「直到有一天我出來,才發現,原來所有人都等著瞧我過得多慘。於是我覺得自己不能輸,人家都等著看我多難過,都等著看我這樣囂張跋扈的姑娘,獨自帶一個女兒,死了丈夫後要過得多淒慘,那我一定要過得好好的。」

  「他們覺得我該哭,可我偏就要笑。他們覺得我該天天披麻戴孝,我就穿得花紅柳綠。」

  「他們都覺得我要隨便嫁一個男人委曲求全,可我就把這天下好看的男子紛紛搜羅過來。活到現在,我比她們有錢,比她們有權,她們還要唯唯諾諾天天擔心男人休了自己,我已經可以肆意選擇哪一個男人受寵。」

  長公主抿了口酒,目光挪到楚瑜身上:「人在世上有很多活法,人死了就死了,你可明白?」

  聽著這一席話,楚瑜大約明白長公主的意思。

  或許對於長公主而言,對她的照顧不僅是看在她懂事、給錢、和太子鬥爭,還有幾分在於,她的處境,和當年的長公主,頗為相似。

  楚瑜這次沒敷衍長公主,她認真道:「公主說得極是,楚瑜明白。」

  長公主見楚瑜並無傷悲之色,點了點頭,還算滿意。她露出笑容來:「既然明白了,不若我送你幾個面首?」

  聽著這話,楚瑜的笑僵在臉上。

  她想起臨行前衛韞那糾結的模樣,算是明白了他在糾結什麼。若她真的領了人回去,那怕不是要被打死?

  於是她趕忙道:「謝過公主厚愛,妾身志不在此,還是免了吧。」

  長公主有些可惜點了點頭,想了想,她又道:「如今顧楚生在你們府中?」

  楚瑜有些奇怪她為何突然問起顧楚生,應了聲道:「的確是在侯府,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聽了這話,長公主眼睛亮起來,她直起身來,往前探了探,靠近楚瑜道:「我聽聞顧大人風姿極佳俊美無雙,可是真的?」

  楚瑜瞧著那目光,心裡有了底,倒也沒說謊話,點了點頭道:「的確。」

  「那可否勞煩大夫人傳個話?」

  「公主請講。」楚瑜假作不懂長公主的意思,抬了抬手。長公主眯了眯眼,小金扇敲打著手心道:「本宮明日設宴,想宴請顧公子和大夫人,勞煩大夫人回去同顧公子說一聲吧?」

  「妾身必然會將話帶給顧大人。」楚瑜將所有鍋往顧楚生身上推,她只是個帶話的,來與不來全看顧楚生的意思。

  長公主點了點頭,頗有些高興,與楚瑜又喝了幾杯,聊到她有些睏乏,楚瑜便識趣告退下去。

  等到了府裡,她便吩咐了晚月:「你找人同顧楚生說一聲,長公主欲設宴招待他,問他可願明日隨我前去。」

  對於楚瑜來說,話已經帶到,去與不去,就與她沒了多大關係。

  然而傳話的人過去沒有一會兒,晚月便回來報:「顧大人說,公主相邀,卻之不恭。」

  楚瑜點了點頭,隨口應了一聲,便自行去做自己的事了。

  長公主名聲放在那裡,顧楚生不至於不知道長公主請他是個什麼意思。

  自己答應的事兒,自己負責吧。

  --------------------------------------


  【小劇場】

  墨書白:給楚瑜設宴是一種什麼感覺?

  長公主:欺負老實人,挺開心的。

  有人問清平郡主和衛韞上輩子的關係。

  清平郡主是政治聯姻,帶球嫁人,愛人死掉了,兩人相敬如賓過了一輩子,衛韞認了那個孩子當自己孩子。

  上輩子的事不要太糾結了,衛韞位高權重,又沒有什麼特殊執念,沒老婆不現實的。

  想想一個正常優秀男子到五十歲都沒有老婆沒有女朋友沒和任何異性有過接觸,那他該有男朋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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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6 00:48:2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九章

  然而關於顧楚生對於長公主的認知,楚瑜卻是估量錯了。

  上輩子顧楚生見到長公主時,已是從戰場上磨練回來,任戶部金部主事,長公主對他極為敬重,於顧楚生心裡,長公主是一個極好的盟友,雖然行些荒唐事,倒也知道分寸。長公主叫他過去,估計是有什麼正事相商。

  且,他很想見楚瑜了。

  如今楚瑜雖然同他就在一個院子裡,衛韞卻嚴防死守,根本沒給他半分窺探的機會,如今楚瑜主動邀請,他自然是龍潭虎穴也要去的。

  於是他早早做了準備,夜裡就開始挑著衣服。

  張燈看顧楚生將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來比較,有些疑惑道:「公子這是做什麼?」

  顧楚生怕張燈看出自己這份想要在心上人面前儘量表現好一些的幼稚心思,便故作平靜道:「明日要隨大夫人去長公主府赴宴,尋一件合適的衣服。」

  張燈不覺有異,反而同顧楚生一起挑選起衣服來。

  第二日起來,楚瑜先去尋了衛韞將昨日的結果說了一下,衛韞聽了長公主的計劃,點頭道:「這也好辦,到時我派一批人從陛下面前追殺顧楚生過去就好。」

  「就這樣跑過,這戲怕不夠真。」楚瑜思索著,想了想後,她又道:「下午我去問問他,能不能身上製造些傷痕,若能在不緊要處砍上一刀,自是更好。」

  聽到這話,衛韞心裡顫了顫,他抬頭看了楚瑜一眼,見楚瑜認真思索著此事,一想到顧楚生是楚瑜的前情郎,衛韞便覺得,這大概是報復。

  他沒說話,就是覺得,楚瑜說得果然是,女人的報復,是極其可怕的。

  楚瑜又同他說了些細節,便打算回去了,臨走前,她突然想道:「小七,你對這個養面首的看法如何?」

  一聽這話,衛韞立刻著急出聲道:「所以我說嫂嫂切勿和那長公主走得太近!」

  於是楚瑜明白了,當著衛大夫人養面首這條路不太可行,她頗為感慨歎了口氣,搖頭道:「罷了罷了,我還說日後我要是找不到合適的嫁人,看看能不能在衛府留一輩子。」

  養兩個……

  後面的話,楚瑜沒說出來刺激衛韞。就是搖著頭擺著手走了。

  衛韞呆呆看著楚瑜的背影,腦子裡就留著那一句,在衛府留一輩子。

  他沒有主動去想這一輩子怎麼留,就是聽著這句話,就忍不住唇角揚了起來。

  用過午膳後,到了長公主送帖子上約定的時間,楚瑜便叫上顧楚生出了門去。

  顧楚生早早就候在門口了。

  他今日打扮過,特意穿了絳紅色的外袍,披了純白色狐裘,頭束金色髮冠,腰懸佩玉,往門口一站,便引得許多年輕姑娘停下步子來。

  顧楚生記得,楚瑜很喜歡他穿紅色,以前給他衣櫃裡備下的衣衫,多是此種顏色,每次他穿的時候,她就總是瞧著他笑,彷彿是怎麼看都看不夠。

  她死之後,他就愛穿這個顏色,等後來他老去了,也曾在鏡子裡擔憂過,黃泉路上,楚瑜大概是會嫌棄他的長相了。

  可如今他正是少年時候,穿著這樣的顏色,再適合不過。

  哪怕他內心已蒼老下去,早已經不愛那些太過豔麗的東西,卻唯獨楚瑜喜歡的這一份紅,從無拒絕。

  楚瑜老遠就看見了顧楚生,見他如此打扮,不由得愣了愣。等靠近之後,才發現他身上甚至還帶了熏香,腰上搭配了玉佩,這樣講究,對於向來從簡的顧楚生來說,怕已是盛裝了。

  她對於顧楚生如此上道頗感驚異,隨後覺得,此人果然是能屈能伸,不怪當年這樣討厭自己,卻還能同自己成親了。

  她心裡說不出到底是該厭惡還是該佩服,掃了一眼後匆匆移開目光,甚至沒等顧楚生同他打招呼,便徑直走過顧楚生,吩咐道:「上車吧。」

  說著,她便自己上了自己的馬車,晚月上前來,恭恭敬敬請了顧楚生上了後面一輛馬車。

  顧楚生瞧著楚瑜這冷淡的模樣,皺了皺眉,在見到楚瑜一眼不瞧他上馬車後,他有些無奈,搖了搖頭,便上了後面的馬車。

  兩人一起到了長公主府,下了馬車後,顧楚生跟在楚瑜身後半步的距離,同她一起被管家領著往庭院裡去。

  他找著機會想同楚瑜說話,便挑了楚瑜公事道:「此次長公主叫我,可是為了告御狀一事?」

  楚瑜沒想騙他,便直接道:「不知道。」

  顧楚生以為她還負氣,責怪他拒絕私奔一事。

  過了因為喜歡而慌亂的時期,顧楚生冷靜下來,便察覺有異。楚瑜當年對他的感情如此堅定,又怎麼會是嫁給衛珺就沒了的?不過是她因著衛大夫人的身份,恪守著與他的距離罷了。而這有時候甚至帶了幾分惡意的疏離,他左思右想,大概也就是少女對於他的責怪吧。

  如此想來,他竟覺得,十五歲的楚瑜,當真也是可愛極了。

  他靜靜打量著她,目光看得楚瑜有些背後發寒,她終於忍不住頓下步子來,扭頭看他,說了句:「你……」

  然而話沒說完,她又收住了聲。

  問什麼呢?

  問你為什麼明明拒絕了私奔,又喜歡我?或者是,你為什麼如今,喜歡我?

  可這話問出來又有什麼意義?他給出一千萬種理由,又怎樣呢?

  總不至於再喜歡他,而責怪,又有什麼好去責怪這樣一個什麼都沒做的少年?

  顧楚生靜靜等候著楚瑜開口,見她收了聲,他甚至輕柔道:「你別著急,慢慢說,我聽著。」

  他從未對她這樣好過,然而越是如此,楚瑜越是難受,覺得上輩子的自己,似乎是蠢到了極點。

  她平靜下來,淡定道:「沒什麼,走吧。」

  說著,她轉過身去,領著顧楚生進了大堂。顧楚生皺了皺眉頭,總算察覺出那麼幾分不對勁來。然而他沒有出聲,只是靜靜觀察著。

  兩人進了大廳,長公主已經等在裡面了。

  如今已是寒冬,屋裡燃著炭爐,長公主卻仍舊穿了一身櫻色籠紗長裙,手持一把小金扇,端坐在整堂之中,笑意盈盈道:「可算是來了。」

  楚瑜瞧著她的衣著不免笑起來:「公主昨日見我,尚還身披襖被,今日風寒可是好了?」

  長公主聽出楚瑜口吻中的揶揄,倒也沒有尷尬,小扇擺了擺道:「今日在前,百病俱消,大夫人太小看我了。」

  顧楚生正在落座,聽到長公主的口吻,他皺了皺眉頭,直覺出幾分不對來。

  他抬頭看了一眼楚瑜,見楚瑜神色平淡,同長公主閒散聊著天。長公主與楚瑜雖在說話,目光卻是時不時往顧楚生身上瞟,顧楚生被她看得心裡帶了氣性,面上卻是不顯,目光直直看著前方,抿酒不語。

  長公主與楚瑜該談的,都在昨日談了,此刻能談的,也不過就是些胭脂水粉,家長裡短。顧楚生聽得不耐,長公主的目光讓他如坐針氈,他終於壓抑不住,想早點結束了談話離開,於是抬頭看向長公主,認真道:「公主今日相邀,可是有事要同下官吩咐?」

  聽到這話,長公主「噗嗤」笑了出來,她低頭瞧向楚瑜,小扇遮住半邊臉,笑道:「本宮不過是聽聞顧大人風姿猶佳,特邀前來,顧大人無需如此拘束,且將本宮當做朋友,喝酒聊天,大可隨意。」

  長公主從不是遮掩的人,這話出來,顧楚生便明白她的意思了。

  他靜靜看了一眼楚瑜,見對方面色平靜飲著酒,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顧楚生覺得怒氣從內心湧現上來,然而他知道如今在長公主面前不可放肆,便壓著氣性,冷著臉,沒有出聲。

  長公主看出顧楚生怒了,似也覺得不妥,她輕咳了一聲,舉杯朝著楚瑜送去道:「來來,大夫人你我再飲一杯。」

  然而酒方送出去,長公主就突然撞到楚瑜舉杯的手上,酒撒了楚瑜一身,長公主忙道:「呀,冬日寒涼,這可怎好?」

  楚瑜已經明白了長公主的意思,她今日本來想請的也只是顧楚生,如今怕是想同顧楚生單獨說幾句話。楚瑜也不是不懂事的人,忙笑了笑,起身道:「此事無妨,妾身馬車中常備有換洗的衣服,勞煩公主稍後片刻,妾身換過衣服就來。」

  說著,楚瑜起身,行了禮告退下去。

  顧楚生如何不明白她們這一唱一和?他捏著拳頭,目光落到楚瑜從容不迫的背影上。

  她是當真沒有半分情緒的。

  明知道長公主是個怎樣的人,明知道長公主抱著怎樣的心思,可她說走就走,沒有半分拖泥帶水。

  若是真的喜歡他,此情此景,怎能無動於衷?

  若是真的喜歡他,如此無動於衷,又是怎樣薄涼心腸?

  重生以來,從未有過的痛苦和羞辱湧在顧楚生胸口,他垂著眼眸,身體緊緊繃直,低垂著眼眸,怕別人看出他此刻內心中的滔天巨浪。

  楚瑜走出去後,長公主揮了揮手,房裡所有人也走了出去,長公主沉默了片刻,見顧楚生一直低著頭,她便持著小扇子,來到顧楚生身前,半蹲下來打量他。

  「公子真是生得好容貌,」長公主讚歎出聲:「方才公子進來,妾身便覺滿堂蓬蓽生輝,公子如日月彩霞,當真是光彩奪人。」

  長公主沒有用「本宮」,反而是用了「妾身」,這樣的稱呼,可謂禮遇。

  然而顧楚生仍舊不言語,長公主便知道這些花言巧語對於顧楚生沒用,笑眯眯瞧著他道:「顧公子如今,尚還是九品縣令吧?不知道在昆陽之事,顧大人可曾懷念過華京旖旎?」

  顧楚生還是不出聲,長公主覺得有些無趣了。她回到自己位置上,撐著下巴,轉著自己的小金扇道:「顧公子啊,你可知若非特殊際遇,以你父親的罪過,你再有如何才能,怕都要在昆陽待一輩子了。何不如給自己找條捷徑呢?」

  說著,她身子往前探了探:「顧公子,何不瞧瞧我呢?我長得也不算醜吧?」

  這一次,顧楚生終於抬頭了。

  他靜靜看著長公主,神色平靜:「明明那個人放在身邊從沒換過,何必假作多情四處激他?」

  聽到這話,長公主面色巨變。

  顧楚生施施然站起身來,語調淡然:「今日酒宴,顧某不勝感激。長公主不是強人所難之人,若非他事,顧某告辭。」

  說著,他便往外走去。長公主看著這人似乎壓抑著什麼情緒的背影,嘲諷笑開。

  他刺了她,她自然不會讓他舒坦,她勾著嘴角,冷著聲道:「我可是同大夫人說明白了你今日來做什麼的。」

  顧楚生頓住腳步,片刻後,他啞聲道:「我知道。」

  說完,他疾步走了出去。長公主抓起手邊金杯,就朝著他砸了過去。

  顧楚生腳步不停,一路直行往外,沒過多久,一個身著水藍色廣袖長衫的男子走了進來,他眉目清朗,神色柔和。

  他走到長公主身前,彎腰撿起那酒杯,含笑道:「人沒留住?」

  長公主冷哼了一聲,朝著外面道:「是本宮覺得他無趣,不要了!」

  「那答應衛大夫人的事,如何了呢?」

  那男人將酒杯扣在長公主桌前,長公主擺了擺手:「我不和錢過不去。」

  男人笑出聲來,沒理她口是心非,將狐裘披到她身去,溫和道:「下次多穿點兒,天冷了,你穿點毛茸茸的,好看。」

  長公主冷冷一笑,扭過頭去,卻也沒多說。

  楚瑜換了衣服,就站在門口等著,外面下起小雨,她披著羽鶴大氅,雙手捧著暖爐,仰頭看著雨水落到青瓦之上,如線一般墜落下來。

  身後傳來腳步聲,她沒有回頭,詢問道:「長公主可有留宴的意思?若是有的話,便同她說,我抱恙先走了。顧楚生不用理會……」

  她說著轉過頭來,看見顧楚生停在她身前那一刻,她微微一愣,慢慢張大了眼睛:「你怎的在此處?」

  顧楚生靜靜看著她,目光裡似有烈火燒灼。楚瑜手裡抱著暖爐,慢慢反應過來,笑出來道:「你今日打扮得這樣好看,我還以為你是知曉長公主的意思,故意前來的。倒是我誤會了。」

  顧楚生沒說話,晚月撐起傘,楚瑜穿上木屐,走進雨裡,淡道:「那就回去吧。」

  顧楚生捏著拳頭,看著那人從容背影,感覺喉間一片腥甜。

  他克制住自己所有衝動,跟著楚瑜出了府邸,到了馬車前,出上了馬車,剛要讓人起程,就看見一雙手猛地搭在馬車邊上,隨後車簾便被掀開,露出顧楚生冷峻的面容。

  冷風捲席而來,顧楚生沒有打傘,冬雨劈裡啪啦砸在顧楚生身上,將他精心準備這一身砸得狼狽不堪。

  楚瑜靜靜瞧著他,晚月上前去,冷著聲道:「還請顧大人回自己的馬車,否則休怪奴婢無禮了。」

  顧楚生沒有說話,他就盯著楚瑜,他雖然什麼都沒說,楚瑜卻也知道,他是不會下這車的。

  她歎了口氣,有些無奈:「有什麼話,進來說吧。你這樣,不好看。」

  晚月皺了皺眉頭,看了一眼楚瑜,見楚瑜抱著暖爐,斜靠在馬車上,神色泰然,她也就明白了楚瑜的意思,下了馬車,去了另一輛馬車。

  顧楚生終於進來,坐在離楚瑜最遠的角落裡。楚瑜攏了攏大氅,抬眼瞧他:「有什麼話想說,你便說吧?」

  「你……知道長公主的意思。」

  他沙啞開口,這話說出來,他驟然發現,這不是他在責問她。

  這分明是她捅了他一刀,他握著那刀一點一點拔出,刀刃劃過他的肺腑,磨得他連呼吸都覺得疼。

  楚瑜從容應聲:「嗯。」

  「為何不同我說?」

  「我以為你知道。」

  「我不知道。」顧楚生抬起頭來,他盯著她,一字一句:「我不知道她的意思,我穿好看的衣服,是給你看。我來,也是為了多同你說幾句話,我是為了你來,不是為了她。」

  楚瑜微微一愣,她從未面對過這樣的顧楚生,她驟然有了幾分尷尬,不自覺扭過頭去,平靜道:「我知曉了。」

  「你之前不知曉嗎?」

  顧楚生嘲諷出聲來,他盯著她,彷彿要將這人生吞入腹一般。

  「我說喜歡你,我想帶你走,我想娶你,你以為,我是同你說笑嗎?!」

  楚瑜沒說話,顧楚生說喜歡她,她總覺得,是在做夢一般。

  甚至於,她會想,這真的是重生,而不是她來了一場夢境?

  夢裡她學會放下,學會不執著,而她的執念卻開始苦苦癡求。

  她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圓滿,圓滿得甚至有幾分不符合邏輯。

  她忍不住輕笑起來,看著面前的顧楚生,忍不住道:「那與我何干呢?」

  這話是顧楚生當年說過的。

  當年她認認真真同他說「顧楚生,我喜歡你」的時候,他也是如此,雙手抱在胸前,冷笑出聲:「那又與我何干?」

  說起來,她的語氣,可比他好上太多了。

  這句話顧楚生也記得,所以在楚瑜說出口時,他忍不住愣了。

  他看著面前的姑娘,覺得上輩子的一切彷彿是倒了個轉。

  當年他嘲諷她,如今她就嘲諷他。

  他慢慢閉上眼睛,捏緊了拳頭。

  「是,是與你無關,」他忍住氣血翻湧,艱難道:「可是,哪怕你不屑於這份情誼,也不該作踐。你明知我喜歡你,你又怎能……」

  「作踐?」

  聽到這個詞,楚瑜忍不住笑出聲來。

  回憶開了口,就無法關上,楚瑜瞧著面前人熟悉的面容,從那句「我喜歡你」開始,無數記憶傾瀉而下。

  那些記憶讓她手腳冰涼,她死死盯著他,一時之間,居然有些分不清那到底是前世,還是今生。

  公主府的酒勁太大,有些上頭,她覺得自己的情緒被擴大開來,看著面前的顧楚生,就彷彿看著上輩子的人坐在自己面前。

  她捏緊了暖爐,身子微微顫抖。

  顧楚生看著她的態度,腦中全是疑問。

  為什麼會是這樣的態度?

  哪怕不喜歡他,哪怕討厭他,怎麼就能厭惡到這樣的程度?彷彿不控制住自己,隨時隨地都會抽劍殺了他。

  那目光他見過的,在楚瑜臨死那一刻,她說「來生與君,再無糾葛」時,她那目光裡,就包含著這樣的憤怒與恨。

  顧楚生手足冰涼,總覺得自己忽略了什麼。

  而楚瑜壓抑不住自己,轉頭看他,冰冷笑開:「顧楚生,你喜歡聽故事嗎?」

  他想說不,可他說不出口,他就呆呆看著她,聽楚瑜笑著道:「你不是說我作踐你的情誼嗎?我給你說個故事,你就聽著,我告訴你,什麼才算真正的作踐。」

  「有一個姑娘,她喜歡了一個人,那人落難,被貶出京城,於是她拋棄榮華富貴,夜奔千里,終於找到他。你說,這份情誼,可算深重?」

  聽到這話,顧楚生腦子轟然炸開!

  被貶出京,夜奔千里。

  他盯著楚瑜,目光裡全然是不敢相信。然而楚瑜深陷於自己情緒之中,根本顧及不到顧楚生此刻的神情。

  「若千里夜奔不算什麼,那她後來散盡自己所有錢財,拼了滿身武藝,護他升至金部主事,又可算是恩德?」

  散盡錢財,金部主事。

  顧楚生慢慢閉上眼睛。

  外面雨聲劈裡啪啦,他腦海中又是那一年,昆陽官道夜雨,少女紅衣染了泥雨,手中提著長劍,獨身駕馬,奔赴千里而來。

  「別怕,」她在馬車外含笑,染了雨水的臉上,笑容足以驅開雲雨霧霾,看得人心明朗,她瞧著他,目光裡全是情誼。

  「顧楚生,我來送你。」

  這一送,就送了他一輩子。

  送他到昆陽,送他從九品縣令升遷至金部主事,又一路升作戶部尚書,入內閣為大學士,最後,官拜首輔。

  那一路她相伴相隨,整整十二年。

  他以為他重生回來,是與她重新開始,卻終於在這一刻明白。

  ——他回來,只是為了接受這場遲來的審判。

  他上輩子欠下她,便要在這輩子,統統還予她。

  馬車搖搖晃晃,她用著別人的口吻,述說著他們二人的平生。

  「她侍女死時,她苦苦求他,」她聲音疲憊:「她從來沒有後悔過自己這份感情,他不喜歡她,不願意對她好,是她強求,直到那時候,她才覺得,她後悔了。她不該喜歡,也不該強求。」

  顧楚生聽出她聲音裡的軟弱疲憊,他抬起頭來,靜靜看著她。

  楚瑜目光裡沒有他。

  她聲音平靜,似覺意興闌珊。

  「後來她離開了京城,去到了那男人的家鄉,侍奉他父母。後來婆婆病故,她就一個人留在那裡。也不知是過了多少年,她生了病,想回去見她父親。那時候她身邊已經沒誰了,她一封一封信寫給他,直到最後,也沒看見她父親。」

  「顧楚生,」她目光終於看向他,仿若菩薩佛陀,無悲無喜:「你說我作踐你,如今你可知,一個人作踐一個人感情,能作踐到什麼程度。不喜歡無妨,可不喜歡一個人,卻也不放開一個人,一定要將她拉扯在身邊,一直逼到她死,這才是天大的噁心。所以啊,喜不喜歡這件事,你別強求。」

  楚瑜覺得自己神智終於回來幾分,她笑了笑。

  「別把自己的心放在別人腳下,也就不會被作踐了。」

  顧楚生沒說話,如今他怎麼不知道楚瑜的態度?

  他沒有機會,一旦楚瑜知道他是上輩子的顧楚生,他絕無機會可言。

  楚瑜太瞭解他,他放不開她,上輩子,這輩子,他都放不開。

  可他卻也能明白,如果楚瑜是重生而來,懷著對自己這樣的心思,此時此刻看著自己,該有多噁心,多想要他死。

  如今他沒被楚瑜捅個對穿,不過是因為,她不知道自己就是那個罪人而已。

  他不敢告訴她,他不敢說話,他怕只要一動,就露出馬腳。

  楚瑜沒理會他,她躺在馬車上,見著簾子起起伏伏。

  許久後,楚瑜聽到外面傳來人聲,馬車停了下面,衛韞清朗的聲音從窗外傳了過來。

  「嫂嫂,今日雨大,我來接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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