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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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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2 00:38:29 |只看該作者
10召見

  主僕兩個都是藏得住事的心思,這一席長談,不過給蕙娘留下了一雙淡淡的黑眼圈,心思不細,都很難發現得了。閤家上下,也就是教拳的王供奉問了清蕙一聲,「有心事?」

  王供奉平時笑瞇瞇的,似乎什麼都不在意,其實她練武的人,眼力又好,心思且細,真正是明察秋毫。蕙娘平時身體有一點異狀都瞞不過她,被這麼一問,只好敷衍著笑道,「昨晚貪吃一口冷茶,倒是起了幾次夜……」

  王供奉也就沒有追問,手底下拳勢不停,口中淡淡地,「你這個年紀的姑娘了,有點心事,也是人之常情。不過,你一向是很有打算的人,想來,也是很懂得為自己打算的。」

  要不是焦家權傾天下,恐怕也請不到王供奉坐鎮,她出身滄州武學名家,家境富裕,因少年守寡,一輩子潛心武學,在行外人中雖籍籍無名,但據行家推舉,即使在滄州當地,身手也是排得上號的。會到焦家坐館,其實還是為族裡將來前途著想而已。雖在焦家居住,平日裡待遇有如上賓,但王供奉平時惜言如金,除了武學上的事,其餘事情幾乎從不開口,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已經是對蕙娘的提點。

  清蕙心中一暖,低聲道,「多謝先生指點,我心裡有數的。」

  王供奉瞅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有數就好。女人這一輩子,還是看男人。要不然,縱使家財萬貫,活著又有什麼趣兒呢?」

  這話帶了武學人家特有的直率粗俗,可卻令人沒法反駁:王供奉本身就是這句話最好的註腳。清蕙想到自己將來那門親事,以及將來那位夫君,一時間倒對未來少了三分期望,她輕輕地出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卻沒接王供奉的話茬子:要是沒有焦子喬,自己還能挑肥揀瘦的,在親事上多幾句說話。現在這種情況,家裡人固然也不會給她說一門極差的親事,但要說『可心』兩字,那卻難了。

  從拳廳回來,她去了謝羅居。這一次,謝羅居裡就比較熱鬧了:按焦家的作息,三位姨娘也都已經吃過了早飯,到了謝羅居,給四太太請安。

  昨天才剛回來,五姨娘一時怕還不知道家裡的事兒。今天看到蕙娘,她的臉色就要淡了一分,連招呼都不那麼熱絡:清蕙雖然沒有直接為難太和塢,但底下人在處事上稍微有點偏向,就被老太爺老大耳刮子打得血流滿面。作為太和塢的話事人,五姨娘心裡肯定也不是滋味。

  小戶出身、少年得意……清蕙從來都懶得拿正眼看五姨娘,就是現在,她也不打算給她這個體面,五姨娘對她熱絡也好、冷淡也好,她總歸是還以一個客套的微笑。就同三姨娘,也不過是眼神打個招呼。

  三姨娘欲言又止,眼神裡內容豐富——昨日蕙娘派綠松盤問符山,這是瞞不過她的——蕙娘只做不知道,她在四太太下首坐了,笑著同四太太說了幾句家常話,四太太倒是沒注意到她的黑眼圈,逕自和女兒叨咕。「宮中召見,也不知為了何事。眼看都要進臘月二十了,還這麼著著忙忙的,令我明天務必進去。按說就是有事,正月覲見時稍微一留,什麼話不都說完了?」

  宮中召見為的何事,從前蕙娘不清楚,這一次,她心裡是比什麼都明白。只是連四太太都不明白呢,她有什麼明白的緣由?只好也跟著不明白,「想來也不是什麼要緊事兒,也許就是聽說咱們出孝了,想和您敘敘舊吧?」

  四太太忝為焦家唯一內眷,自然受到宮中眾位妃嬪的垂青——這也都是面子上的事,朝中重臣,有不少人家曾在宮中為妃,焦家雖然和宮中並不沾親帶故,但聯繫一向也還算得上緊密。尤其是清蕙剛長成的那幾年,先帝很喜愛她的琴藝,曾多次奉詔入宮面聖,現在焦家出了孝,宮中有所表示,也是很自然的事。

  「若只是敘舊,也不會這麼著急。」四太太看了蕙娘一眼,若有所思。卻也沒再說什麼,只是笑著同剛進來的文娘打了招呼,又問五姨娘,「今兒怎麼沒把子喬帶來?」

  「昨晚大半夜的,鬧著要吃橘子。」五姨娘歎了口氣,「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奴婢回來了,小祖宗鬧得厲害,後半夜才哄睡了,今早就沒給叫起來。」

  清蕙、令文兩姐妹,從小起居定時,家裡人養得嬌貴,什麼都撿好的給。但管得卻也嚴格,休說打滾放賴,就是稍微一挑食,焦四爺眉頭一挑,下一頓就是「姑娘最近胃口不好,清清淨淨地餓一頓,也算是休息脾胃了」。那時候四太太對孩子們的管教,也要更上心一點兒。哪裡和現在這樣,焦子喬就被放在太和塢裡,由五姨娘一個小戶出身的下人管著,倒是養得分外嬌貴。四太太就是一早一晚和他親近親近,彷彿逗狗一樣地逗一逗,就算完了。

  蕙娘見嫡母漫不經心的樣子,不禁在心底歎了口氣:父親的病拖了這些年,到去世前半年,每天都像是從地府手裡搶來一樣,說句老實話,大家對他的去世也都有了準備。連老太爺,雖然悲痛,卻也看得很開。唯獨母親,先失子女,到如今連丈夫都已經失去,即使已經過了兩年多了,卻似乎依然沒有從陰影裡走出來。別說整個焦家內院了,就是她自己的謝羅居,似乎都沒什麼心思去管。什麼事,都是兩邊和和稀泥,也就算是盡過心了。

  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四太太不大在意,「不就是蜜橘嗎,傳話下去,從浙江上來那也就是幾天的事。我這裡還有大半盤呢,先送過去給子喬嘗嘗。只別吃多了,那畢竟是生冷之物,由著他吃,他容易腹瀉。」

  焦子喬沒來請安,或者的確是因為昨天沒有睡好,但沒有睡好,是否因為纏著五姨娘要蜜橘吃,那就實實在在,的確是未解之謎了。四太太看來絲毫都不介意自己屋裡的下人被老太爺打發出去,五姨娘一擊不中,也就不再糾纏,「他小孩子一個,可別慣著他了。大過年,打牆動土的從浙江送,可是份人情,就為了他貪嘴,那可不值當……」

  文娘心底是不喜歡五姨娘,可當著她的面倒並不表現出來,她眼神裡的鄙夷只有蕙娘看得出來,「這說得也是,弟弟難得喜歡成這樣,橫豎我也不大愛吃蜜橘,回頭姨娘派人到花月山房去要。幾斤橘子,大年下無謂麻煩別人,弄個千里送荔枝的典故就不好了……我們姐妹從前也是這樣,底下人送來的東西,就是喜歡,輕易也都不再索要的。不過家裡還多著呢,也不必委屈了子喬。」

  這擺明了是在諷刺五姨娘拿了子喬當令箭,也不知五姨娘聽出來沒有,她略帶尷尬地笑了。焦太太擺擺手,「好啦,既然子喬不來,那咱們就先吃飯吧。」

  幾個姨娘頓時都不吭聲了,一個個全都站起身來,又給焦太太行了一禮,這才退出了屋子。

  #

  從謝羅居出來,文娘就跟著蕙娘回了自雨堂,「瞧她那樣,才回來就找場子——呸,也不照照鏡子,她是哪來的信心,還真以為自己是個主子了。」

  她又衝姐姐撒嬌,「姐,我今天說的那幾句話好不好?」

  「前頭都還好。」文娘難得求教,蕙娘也就教她,「最後那句話,意思露得太明顯,也沒有必要。咱們怎麼做的,太太看著咱們自然能想起來,她要想不起來,你這麼一提,她也還是想不起來。」

  文娘若有所思,垂下頭不說話了,蕙娘也不理她,令石英去專管她那些名琴保養的方解那裡搬了天風環珮來,自己在那裡細細地調弦,過了一會,文娘東摸摸西摸摸地,也尋了她屋裡小巧器皿來玩,一邊和蕙娘說些閒話。「我今天過來,怎麼沒見綠松?」

  「她前幾天咳嗽了幾聲,」蕙娘說。「這兩三個月她也累得慌,我令她在下處休息幾日,等大年下,又有好忙的了。非但她,連石墨、孔雀她們,都能輪著休息休息。今年大年,肯定那是最忙的了,人家年節不能跟著休息,年前休休,年後休休,心裡也就念主子的好了。」

  順便又教妹妹,「家裡怎麼管人,那是家裡的事。花月山房是你的一畝三分地,底下人最近風貌如何,對上頭有沒有怨言,你心底都要有數。你能把她們安頓好了,她們服侍你自然也就更精心。」

  文娘吃虧就在沒有親娘,四太太又是不在這些事上用心的。老太爺和焦四爺精力有限,只能管得了蕙娘一個,她雖也聰明,但這些事上只能依靠蕙娘得閒教她一點。平時家裡延請來的管教嬤嬤只教禮儀,哪裡會管這個?聽蕙娘這麼一說,她倒沒和從前一樣不服氣,大抵是也知道丫頭服侍得精心不精心,同自己的生活質量很有關係。一句句地聽了,又尋出別的話來和蕙娘說。「明日娘進宮去,也不知道為的是什麼事兒。」

  一邊說,一邊就偷看蕙娘。

  一切重來一次,很多事都和以前有所不同。就好比自己,如不多嘴說何芝生一句,文娘就不至於不肯見何蓮娘,她也就不會知道何芝生對自己有一定的好感。很多事都是這樣,差之毫釐謬以千里,就好比從前,自己沒下太和塢的臉面,五姨娘不說蜜橘的事,文娘也就不跟回自雨堂了。蕙娘嗯了一聲,往手上塗香膏,一邊敷衍妹妹,「我也不知道,你猜是為了什麼事?」

  正如她猜測,文娘被她一語提醒,現在恐怕是真的惦記上了姐姐的婚事。她既然不喜何家兄弟,當然希望姐姐能成其好事,自己就又能從容挑人了。小姑娘在姐姐跟前,從來不拿腔作勢,她立刻趴在桌上,一邊斜著眼打量蕙娘的眼色,一邊神神秘秘地道。「我看大家都費猜疑呢,我也就沒說話了。其實我看啊……這事也簡單,來年也許就要選秀,宮裡肯定也心急呢,這一次進宮,肯定是問你的婚事去的。」

  這個小丫頭,說她深沉,她有時候輕浮得讓人恨不得一巴掌刮過去。可說她淺薄,她眼神有時還真挺毒辣。蕙娘不置可否,哼了一聲,輕輕地撥了撥琴弦,「你聽不聽?若不聽,我也就不對牛彈琴了。」

  「我知道你不好意思自吹自擂,往自己臉上貼金。」文娘當沒聽到,自顧自地往下說。「其實也簡單得很,宮裡選秀,按理是在直隸京畿一帶甄選名門閨秀,充實後宮。要不然也就是往江南一帶找……三年一選,皇上登基後已經有一次沒選了,誰也拿不準這次選不選。要選,沒有不選你的道理。」

  她的語氣又有點酸了。「先帝誇了你那麼多次,要不是當時子喬沒有出生,現在你說不定連貴妃位份都有了……不是宮中還說,連皇上都覺得你琴彈得好?你要進宮,我看沒有兩年,別人的腳都沒地兒放了。宮裡那一位的性子你也清楚,提拔楊寧妃,那是因為那時候她爹還沒太起來。現在她爹入閣了,她又生了兒子,那位對她也是又拉又打的。咱們這樣的身份,她哪會放心讓你進宮呀。就是別人,也巴不得你快點說個人家算了,說不定,這一次進宮,就是為你說媒的呢。」

  皇上當年還是太子的時候,的確在簾子後頭,和先帝一起聽過一曲清蕙的琴曲。

  「那時候你還小,根本就不懂事。」清蕙歎了口氣,「先帝多番說我,也不是就為了我的人品,裡頭文章複雜得很……」

  「我不懂事。」文娘嘿然道,「宮裡那些娘娘們肯定也和我一樣不懂事,你瞧著好了,等明兒娘回來,你瞧我猜得對不對!」

  她又是酸溜溜,又有點幸災樂禍,還有一點淡淡的擔心,語氣倒狠起來。「要是硬要保媒,把你說給阜陽侯、永寧伯家裡那些紈褲子弟,出身夠了,為人也挑不出大毛病。娘耳根子又軟,要給了個准話,連祖父都不好插手……到時候,我看你怎麼辦!」

  蕙娘又好氣又好笑——這個文娘,恐怕是很擔心自己嫁不成何家,她就要同何芝生過一輩子,所以自己沒急,她倒是著急上火得很。「你以為人家是傻子呀,說這麼一門親,以後她們家和我們家還怎麼見面?大家都是場面上的人,她們自己也不是鐵板一塊。牛家剛和桂家鬧翻了,把桂統領家那個寶貝一樣的姑奶奶給得罪得透透的,她們敢再得罪我們焦家?」

  「可皇后又沒得罪桂家——」文娘有點不服氣,囁嚅著就說,話出了口,自己也就跟著明白過來。「哦,她現在就更不敢給太后留個話口子來對付她了……牛家可正少個幫手呢。」

  「再說,就你剛才說的那兩戶人家,平時和我們沒什麼往來,又是當紅的軍中勳戚,」蕙娘淡淡地說。「軍政貿然結親,不犯皇上的忌諱才怪,她們不會那麼傻的,要說親,也一定會說一戶極妥當、極合適的親事。」

  這其實已經是側面承認了文娘的猜測,文娘立刻就動起了腦筋。「又要身份高,又要——又要和你人才匹配,又要不介意咱們家人口少……這,我可想不出來了,還能有誰呀?」

  要在從前,蕙娘自己其實也沒想出來,祖父和她說起時,她還嚇了一大跳,現在她面上就能保持淡定了。只在心底狠狠地歎了口氣,才幾乎是咬牙切齒地道,「我也不知道,我還巴不得她們想不出來呢!」

  即使明知道這感慨一點作用都沒有,她還是在心底補了一句:要我自己說,我寧願嫁何芝生,都好過嫁他!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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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2 01:38:48 |只看該作者
11提親

  蕙娘能想到的,四太太也許還想不到,可文娘能想到的,她要都想不到,那這個豪門主母,也的確就當得太失職了一些。進宮一路上她都在考慮:宮裡在臘月裡忽然來人,肯定是有用意的,沒準就是為了蕙娘的親事。

  究竟是哪家的面子這麼大,還能請動宮裡的娘娘出面保媒呢?

  自然,以焦家身份地位來說,後宮妃嬪見了她,從來都是客客氣氣的,但這卻並不代表一般官宦人家,也能令寧壽宮、坤寧宮同時傳話過來,將她請去相見。

  宮中地方寬敞,按例道邊又不允許植樹,從車裡一出來,四太太就覺得風直往骨頭縫裡鑽。兩宮客氣,派了暖轎來,要將她接到寧壽宮,四太太猶豫了一下,也沒有回絕。

  還在轎子裡,她就犯起了沉吟,待到進宮,一眼見到權夫人、孫夫人、牛太太等人笑吟吟地在眾位妃嬪下首陪坐,牛淑妃、楊寧妃都到了不說,連這幾年很少露面的太妃都被邀出來,即使四太太見慣場面,也不禁有幾分受寵若驚,更是又好氣,又好笑:就為了防備清蕙進宮,這些妃嬪們鬧出這麼大的陣仗,也實在是太給面子了吧。

  按焦閣老的輩分,四太太在皇后跟前還算得上是半個長輩,同太后那都是平輩相交。她作勢才要行禮,太后、太妃都笑道,「幾年沒進來,倒是都生分了!還是免了吧!」

  四太太堅持跪下來,把禮給行完了,這才笑道,「臣妾見了娘娘們,哪有連禮都不行的道理。」

  她又給皇后等人行禮,皇后卻並不謙讓,只微微側著身子受了,眾人倒有幾分詫異,餘下牛淑妃、楊寧妃,都不敢受四太太的禮,紛紛站起來笑道,「您不必這麼客氣!」

  就這麼客套了一陣,彼此這才安坐說話,也無非說些當年如何給焦四爺治病下葬的事,連太后都歎息,「四爺是極好的人才,他不出仕,先帝心裡是很遺憾的。只可惜被這病耽誤了,也是命薄。」

  即使明知道都是社交場上的客氣話,四太太還是紅了眼圈,「他沒福分也就算了,其實我們心裡最對不起的還是公爹。又讓他老人家,白髮人送黑髮人……」

  眾人都歎息了一番,皇后要說話,卻被她娘家嫂子——也是閣老楊家的二姑奶奶,以眼神止住。四太太看在眼裡,心底自然有幾分詫異:都說皇后這大半年來,思緒有幾分恍惚,平時說話做事,漸漸地沒那麼得體了。今天一眼看去,她人還是收拾得一絲不苟的,還當終究不過是謠言。不過,看孫夫人的表現,難道……

  「也還是有福分!究竟是留了個男丁。」太后卻顯得很精神,甚至有幾分興致勃勃,她今年也有五十歲了,可鬢邊頭髮,竟沒一絲斑白,看著說是四十歲的人,也一點都不過分。「叫什麼名字來著?今年也三歲多了吧。」

  「小名子喬,剛才兩歲多一兩個月。」四太太說。

  太后和太妃對視了一眼,太妃忽然歎了口氣,「可惜了,要是早生幾年,蕙娘就不至於耽擱到這個年紀了。翻過年也十七歲了吧?從小就得先帝的喜歡,還沒桌子高的時候,就時常進來了。小小年紀,就彈得一手好琴……怎麼樣,四太太,明年選秀,你可別捨不得蕙娘,該是咱們宮裡的,遲早是咱們宮裡的人,也該讓她進來,再耽擱不得嘍。」

  其實,按一般選秀的條件來說,蕙娘過年十七歲,已經算是有點超齡了。選秀稍微一限制年紀,不選她也是很自然的事。不過,該怎麼選,那就是宗人府的事了,現在宮中女眷不在宗人府那裡下功夫,恐怕還是因為皇上那邊,有不一樣的看法……

  這種種思慮,在四太太腦中一閃即逝,她卻也沒有往深裡想——自從夫君去世,已經很少有什麼事情能引起她的興趣了。她按公公的吩咐,笑著推拒了一句,「她那個性子,哪裡適合入宮。再說,家裡人口少,她祖父也就最寵著她了。要是進了宮,終究不便相見,老人家性子執拗,早就發了話,就算要選秀,他拼了多少年的老面子,也要和宗人府打聲招呼,放過蕙娘去呢。」

  楊寧妃和牛淑妃對視一眼,就連皇后,神色都微微放鬆:不管蕙娘進宮後會不會受寵,後宮的一畝三分地裡,已經有夠多大神了,再來一位,擠擠挨挨的,誰都不會太舒服……

  「既然這麼說。」太后也笑了,她看了權夫人一眼。「我就冒昧保個媒了。也是我老婆子多事,見到這落單的金童玉女,就忍不住想唱一出《定婚店》,把個月老來當。今早良國公夫人進來看我,正好大家都在,一說起來,也都覺得小兩口般配得很!媳婦,你說是不是?」

  皇后也笑得很真誠,「您說的,那還有假?我心裡也犯嘀咕呢,權神醫這都打了多久的光棍了,怎麼良國公夫人還不給物色媳婦,敢是太忙,又或者是太偏心,竟把這茬給忘了?被您這一提,我才明白了,原來天生的緣分,耽擱到了現在,是在等她呢!確確實實,不是權神醫,也配不上蕙娘這樣的人品,不是蕙娘這樣的人品呀,也配不上他權子殷!」

  即使早在太后那一眼時,心裡多少就已經猜出了端倪,但直到皇后這麼一開口,四太太才終於肯定了權家提的是次子權仲白,並且更是請動了這一宮的女眷來為她壯聲勢,太后親自做保山。——權家人還是這樣,不行事則已,一出手,就是震驚四座的大手筆……

  不過,權家也不是誰都有這個面子的,即使換作長子伯紅,能否請動這一宮人也不好說。四太太環視一圈,心裡早打起了算盤,面上卻顯得很吃驚、很謙虛。「不是我妄自菲薄,蕙娘條件是不錯,可要配國公府的寶貝仲白,恐怕還差了那麼一截吧——」

  這是謙虛,也不是謙虛,良國公是開國至今唯一的一品國公封爵,世襲罔替的鐵帽子,在二品國公、伯爵、侯爵等勳戚中,他們家一向是隱然有領袖架勢的。這一、二代雖然沒有女兒在宮中為妃,但也沒停過和天家結親的腳步。不論是皇后娘家孫家、太后娘家牛家又或者是太妃娘家許家,寧妃娘家楊家,在權家跟前,都還輸了三分底蘊,就更別說焦家這樣崛起不過三代,連五十年都沒過,人丁又很單薄的門戶了。從門第來說,即使焦閣老權傾天下,但焦家還是輸給權家一籌。

  從人品來說,蕙娘是夠出挑的了,容貌才情無一不是萬里挑一,可權家次子仲白也是一樣樣的人中龍鳳。他是良國公元配所生,外婆是義寧大長公主——四太太恍然大悟,這才明白為什麼阜陽侯夫人特地上門來看清蕙,那可是權仲白的姨母——也有皇家血脈,雖然不入文武之道,也沒在朝廷供職。可上到宮中妃嬪,下到文武百官,沒有誰不爭著和他結交,權家本來就高貴不錯,可這些年來卻是因為他變得更加吃香。

  就是皇上對他,也都是哄著拍著,他不進太醫院,好,從先帝開始,兩代皇帝特旨可以隨時入宮面聖,任何人不得阻攔,他不受一般金銀賞賜,好,香山腳底下給他劃了一個藥圃,說是藥圃,卻比一般公侯府邸都大。這種種超卓待遇,全憑的是他的本事,他的能耐——生死人、肉白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這病只要還能治,權神醫就能把他給治好。

  偏偏就是這樣的人,夫妻緣上卻很坎坷,當年為給先帝治病,耽誤了自己元配的病情,只能匆匆過門沖喜,可據說成親時女方已經昏迷不醒,才成親三天,原配夫人就黯然去世。一般妻子去世,丈夫只用服一年斬衰喪,可權仲白硬生生服了三年,從出喪開始,說親的媒婆就沒斷過往國公府的腳步,沒成想,就是前兩年,焦家還在孝中的時候,權家給他物色的續絃,才定親不多久,又染了時疫,一病就那樣去了。權仲白人當時人還在外地,收到消息時自然已經來不及。這都三十歲的人了,膝下猶虛,說實話,要不是這樣,恐怕權家也不至於來說清蕙。蕙娘雖然樣樣好,但要做他權家媳婦,身世上的硬傷真是個問題。焦閣老望八十的人了,還能再活幾年?可良國公的爵位卻是一代傳一代世襲罔替。按權仲白的搶眼表現,還有些事,可很不好說呢。

  不過,這門親事也的確太有誘惑力了。不論是對蕙娘本人,還是對焦家來說,都要比原本的選擇好上幾倍。何家固然還算不錯,可和權家比,簡直就是黯然失色……

  畢竟是自己看大的,能把蕙娘嫁個好人家,四太太如何不做?忽然間,她有些慶幸:還好蕙娘本人還沒對何家親事吐口,不然,對何家就有點交代不過去了。她還是很熟悉老太爺的性子的,為了抓住權家這個盟友,別說何冬熊是他門生了,就是他的老師,恐怕老太爺都不會顧這個情面。

  權夫人自然是回了幾句客氣話,把蕙娘誇得和一朵花似的。事實上她能特地把這群人撮弄起來,已經證明了權家的誠意,四太太也就沒有再斟酌言辭,她也沒給准話,只是笑著推說,「蕙娘的事,還要她爺爺點頭,老人家太疼愛孫女了,連我都做不了她的主。」

  這種事情,也不可能當場給個答覆。看四太太神色,便知道她自己對權仲白肯定是滿意的。權夫人和她眼神一對,彼此一笑,其餘人等也都很滿意。太后掃了皇后一眼,便開口把話題給扯開了。

  「今年,吳家的嘉娘也有十六歲了吧?她這幾年倒是少進宮來,聽說也是生得國色天香的,可有這麼一回事嗎?」

  太妃笑著說,「我們幽居宮裡,自然說不出所以然來,還是請幾位誥命說說吧。應該都有見過她的?」

  次次選秀,自然都要挑選名門淑女。像蕙娘這樣,條件好得令所有人都感到危機的,終究只是少數。吳家的嘉娘生得相對沒那麼美,家世沒那麼顯赫,反倒得到長輩的喜歡。尤其是太后、太妃身邊,都有容貌出眾的妃嬪,再抬舉一個,也不覺得多麼過分。

  不過,對焦家來說,吳家出個娘娘可不是什麼好事,四太太笑而不語,便拿眼神望向了權夫人、孫夫人。

  權家究竟有沒有誠心結這門親,就要看權夫人的表現了。

  #

  每次從宮裡回來,權夫人都累得太陽穴突突地跳。這一回自然也不例外,在炕上歪了半天她都沒緩過來,甚至還覺得後腰有些酸楚,左翻右翻都不得勁,正好她女兒瑞雨過來請安,便主動跪在炕邊給她捶著,權夫人便打發丫頭小黃山,「去香山把二少爺請來,就說我的腰又犯疼了。」

  她猶豫了一下,還添了一句話,「貼了他給的藥膏,也都還不管用。」

  等小黃山出了屋子,權瑞雨便細聲細氣地沖母親抱怨,「二哥也是,一句腰痛,怕是請不來他,非得您添了後一句,他才當回事吧。就是這樣,從不從香山回來,我看也都還是沒準的事。」

  她是權夫人的老生女兒,一貫比較受寵,和權夫人咬耳朵告刁狀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這一次,權夫人卻沒慣著她的脾氣,她一擰眉。「你當你二哥在香山是成日裡遊山玩水嗎?他平時多忙你也不是不知道……成天沒事就會告哥哥們的狀,他又怎麼得罪你了?是上回回來沒來看你,還是又不肯給你買什麼金貴的小玩意了?」

  瑞雨嘴巴一嘟,「我想去探姐姐,剛好這不是二哥也要過去給姐姐扶脈嗎。讓他把我捎帶過去,完事了再送回來,能費他多少事?他就硬是不肯!」

  權夫人的大女兒權瑞雲,就是楊閣老的獨子媳婦。權家這一代,就這兩個女兒,姐妹倆的感情一直是很好的。

  「你也快到說親的年紀了,想見你姐,月子裡我自然會帶你過去。沒個長輩領著,就這麼登楊家的門。傳出去了難道很好聽嗎?」權夫人掃了權瑞雨一眼。

  小姑娘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又嘀咕著問,「這一回進宮,您事兒辦得如何?」

  「還成,」權夫人不禁挺直了身子,又囑咐了女兒一遍。「你哥這一陣子都沒過來,應該是還沒聽到風聲,一會兒等他進來……你該怎麼做,心裡可有數了?」

  權瑞雨咬著下唇,眼珠子咕嚕嚕地轉,過了一會,她才輕輕地道。「您就放心吧,我知道該怎麼做的……哎,就為了焦家那個姑娘,您這樣費力巴哈地,又是進宮請人情,又是這麼拉我唱雙簧的,值當嗎您——」

  話音剛落,院門一推,院子裡多了一抹青影,權夫人猛地掐了女兒一把,權瑞雨眼裡頓時蓄起了一泡淚,她拿手背一抹,眼圈兒這一塊的粉就有些糊了。權夫人剛把一塊手絹撂過去,權仲白就進了屋子,他關切地給權夫人行了禮。「聽說您腰眼又犯疼了?」

  「才要給你送信呢,」權夫人也不急著讓兒子問診了,「怎麼就回來了?是皇上又叫你?」

  權仲白平時雖然在香山住,但因為皇上身子骨不大好的關係,他在宮中留宿的日子也不少。

  「那倒不是,是定國侯老太太又不吃飯了。」權仲白捏一捏眉心,輕輕地歎了口氣。「水米不進,已經三天啦。」

  在他少年時期,京中就曾傳說他是『魏晉佳公子再世』,這一兩年來,這樣的說法倒是漸漸未聽人提起,卻並非因為他豐姿稍減,而是人人一聽權仲白三個字,心底自然而然便能想到魏晉風流。這三個字已經取代了許多形容,從前京裡誇人生得好,都說生得『俊朗溫潤、朗然照人』,現在麼,往往只誇一句話——『令郎生得好,有三分似權家的仲白神醫』。似乎只這一句話,便抵得過無數溢美。

  權夫人自己是時常能見到兒子的,從小帶大,再美的容貌也都能看厭了,可就是這輕輕一口氣歎出來,那被風吹皺了的一硯水一般,永遠在他週身動盪流轉的風流,竟似乎也隨之四濺而出,灑了一牆一地時。休說身邊丫鬟,就是她心底,也不由得有幾分感慨:可惜叔墨、季青,生得雖然也不錯,但卻沒有一個,能比得上哥哥!

  「那的確是得上門看看了。」權夫人也長出一口氣,「可憐孫夫人,自己家裡事情這樣多,還要進宮給皇后撐場面……她的失眠症,現在還沒好?」

  以權仲白的醫術,自然是後宮女眷們求醫問藥的不二人選,他對後宮密事,知道得也一向都比誰都要清楚。皇后自從年初就開始鬧失眠症,最嚴重的時候,幾天幾夜地睡不著,連人都是恍惚的,說出口的話又怎麼可能滴水不漏?現在雖然比從前好些了,但要和幾個寵妃、長輩短兵相接,一併接見幾個重量級誥命夫人,恐怕還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不能思慮得太周全。身為娘家嫂子,孫夫人是肯定要進宮給她撐場面的。

  權仲白未有答話,他似乎已經意識到了不對,一邊眉毛向上一挑——風流便儼然跟著這動作往上跑,「您才從宮中回來?」

  一家人,無謂玩心計弄城府,她從宮裡回來最愛犯腰疼,權仲白是知道的,現在臘月深處,無事不進宮,進宮必有文章,這也是瞞不過他的。權夫人也答得很坦然,「可不是?說起來,孫夫人還是我請進宮的呢,為了給你說個媳婦,可還真是費了不少心思。」

  只這一句話,屋內溫情的氣氛頓時不翼而飛,權神醫的反應很激烈,他猛地站起了身子。「你們怎麼又自作主張——」

  或許是意識到了這樣的語氣不大合適,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俊容上怒意漸斂,再開口時,已經是一片冰冷,甚至是端出了對外人的態度——雖然無一語鄙薄,但只是眉宇之間,就已經透出了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清高與尊貴。

  「我也不是個孩子了。」權仲白淡淡地說。「從一開始,您們就沒能在這件事上做了我的主,眼下自然也不能例外。不論說的是誰,我看,您還是算了吧。」

  只看他的神色,權夫人心底就能明白:這個桀驁不馴的二兒子,已經是動了真怒。這番經過極度克制後,不容分說的通牒,自然也在她意料之中,她看了權瑞雨一眼,也是分毫不讓。「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你耍性子的餘地。不說別的,只說你大哥,現在已經是三十往上了,膝下還沒有男丁。你到現在還不肯娶妻,誰來傳承你母親的血脈,到了地下,我怎麼和姐姐交待?」

  沒等權仲白回話,她又搶著加了一句,「更別說你沒有妻室,底下的弟妹們能夠說親嗎?你父親的意思,叔墨、季青的媳婦,決不能越過了你的媳婦去,說親得按序齒——」

  幾句話,就把氣氛給逼得間不容髮,權夫人看了女兒一眼,一時間語氣竟又軟了下來,她多少帶了些感傷。「瑞雨今年也是十四歲的人了……還能再陪你耗幾年……」

  瑞雨眼底本來就是紅了,不知何時,珠淚已是盈盈欲滴,越發顯得眼周脂粉狼藉,想必先前是在母親身邊哭了一遍的。見權仲白向她望來,她便垂下頭去,使勁地把眼淚往肚裡咽,又拿手絹抹臉。這點倔強,倒襯得她格外的可憐。

  權夫人看了兒子一眼,長長地歎了口氣,「你當我願意逼你嗎?你還不知道你爹的性子?叔墨、季青,耽誤幾年是幾年,我也都隨他去了。可瑞雨就不一樣了,女兒家一耽擱,那就不值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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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爭執

  才清靜了兩年,焦家的這個新年就又忙碌了起來。從初一到初十,焦四太太忙得是腳不沾地。焦老太爺就更別說了,來見他的各地官員,從初一起就把焦家二院坐得滿滿的,論資排輩地往下排,最後連門房裡都全是人候著——這幾年朝廷裡不太平,楊閣老府上也是一般的熱鬧。

  要在往年,蕙娘還能幫著母親招待客人,可現在她是沒出閣的姑娘,正是議親的時候,就不大方便拋頭露面了。即使如此,等應付完了來拜年的各色人等,到了要吃春酒的時候,四太太還是令蕙娘白日裡在謝羅居坐鎮。「我光是四處吃酒就忙不過來了,這段日子,底下人要有什麼事往上報,就讓她們給你回話吧。」

  曾經是要接過家業的人,對這個家是怎麼運轉的,蕙娘自然心裡有數,她從容答應下來,並不去看五姨娘的臉色:焦家行事,自然有一定的規矩,將來四太太就是忙不過來,把事情交給身邊的大丫頭綠柱,那也輪不到一個姨娘出頭管事。就是要管,三姨娘還在前頭呢……

  但四太太這樣想,五姨娘未必這樣想,她的臉色有些不好看,咬著下唇並不說話。四姨娘掃了她一眼,又和文娘對了個眼色,兩個人都偷偷地抿著嘴笑。

  四太太不是沒看見,是懶得管,她留蕙娘下來和她單獨說話。「這一次進宮,太后問起了吳家的興嘉,我和權夫人都沒說什麼好話。對她的選秀,那肯定是有妨礙的……正月裡要是有什麼場合和她碰面,你心裡可要有數。」

  吳興嘉過年十六歲,在京城也算是大閨女了。之所以遲遲沒有定親,就是因為有意選秀入宮,這一點,幾家都心知肚明。也就是因為這一點,她才特別討厭蕙娘,現在蕙娘自己不進宮,卻還要來阻她的青雲路,以她的性子,對焦家的恨意自然上了一層樓。蕙娘微微一笑,「她愛冷嘲熱諷,由得她去,娘就放心吧,我和文娘都不會搭理她的。」

  「你父親在世的時候,就很看不慣吳家人的做派,」四太太淡淡地說。「不搭理歸不搭理,可也不能弱了我們焦家的面子。」

  這就是在給清蕙定調子了,蕙娘不禁莞爾,「您一輩子也就是看不慣吳家了。」

  「我看著她們母女盛氣凌人的樣子就生氣。」四太太想到宮中場面,唇角不禁微微上翹。「就告訴你知道也無妨,吳家其實也是打了進退兩便的主意,若進宮不成,她們曾經和權家也是有一定的默契在的。現在卻怕要兩頭落空……看宮裡是怎麼傳這事的吧,要是保密功夫做得好,話傳得妙,只怕還有好戲看了。」

  四太太話風其實很緊,進宮回來有十多天了,因老太爺沒開口,她也一直都沒提起權家的事,要不是清蕙已經把這幾個月的大小事情都經歷了一遍,她也不知道實際上此時權家已經對焦家拋出繡球,到四太太露口風的時候,可能祖父心意都已經定了。

  蕙娘從前也沒追問,此時倒不禁低聲嘟囔了一句,「好像誰樂意搶她的意中人似的……」

  看來,十三娘蘭心蕙質,已經悟出了自己的意思。

  四太太眼神一閃,她笑瞇瞇地逗蕙娘,「怎麼,和他比起來,你難道還更中意何家大少爺?這可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好親事。你還挑得出什麼不是不成?」

  要挑不是,雞蛋裡都能挑出骨頭來,焦清蕙眼睛一閉,就能說出權仲白的千般不是:到底不是正經的文官武將,雖然現在風光,可卻不是什麼正路子,在良國公府,他有幾分話語權,那還是難說的事;雖說元配過門三天就去世了,說不定連房都沒圓,可自己過去就是繼室了,名分上始終差了一頭;權家財雄勢厚,在官場無所求,也就從來都無需對焦家服軟,比起嫁去何家,自己要更步步小心;還有,還有……

  還有她心底最介意的一點,就是在有些刻薄人口中,權仲白是有克妻命的:從閻王爺手裡搶了太多人命,閻王爺也要從他手裡搶條把命走。

  第一個達氏是一場大病落下病根,病情反覆未能控制住,病死的,他在宮裡沒能趕上,第二個是藩王親自養大的外孫女,定了親偶然淋了雨,染上了時疫,發高燒沒能止住燒燒死的,藩王封地在山東,等他收到消息,人都已經下葬了;自己更慘點,定了親,離成親就幾個月的時候被毒死了。從毒性發作到死過去,說不定就只是半天的事——當時她痛得神智不清了,對時間的把握,也沒那麼分明,但可以肯定的是,絕沒有拖過十二個時辰。那時候權仲白又在廣州,估計知道消息的時候自己也一樣是已經下葬了。雖說自己被毒死,畢竟是被害,也不關他的事,但不管怎麼說,意頭不好,這是肯定的事……

  從前不說什麼,那是因為權家沒開口,她不可能未卜先知,給母親、祖父打預防針。那豈不是自作多情得可笑了?即使再被動,也得等長輩們詢問自己意見時再說話,這一世,自己在楊家已經極力收斂鋒芒,都沒和權夫人照面,沒想到該來的還是來了——

  清蕙才要開口,望了母親一眼,卻又改了主意。

  她從小和四太太在一塊,難道還不明白嫡母的心思嗎?說得難聽點,四太太挪一挪屁股,她都能知道母親是要拉屎還是放屁。只看母親的表情,便能知道,她固然是疼惜自己,有更好的機會送到手邊,也會為她略事爭取。但要四太太為了她去大費唇舌地說服老太爺,再重又為她物色一門婚事,那也就實在是太為難她了。

  「我都有幾年沒和他打照面了,還能挑得出什麼不是嗎。」蕙娘不免有幾分悻悻然,極為難得地,這句話衝口而出,竟沒過腦子。

  四太太頓時被逗笑了,「你這個鬼靈精……行啦,娘知道你的意思!」

  清蕙一時不由大急——原本她和權仲白那次見面,可不大愉快,她幾乎被氣得七竅生煙。這一次要再被氣一氣,她可沒那份閒心!

  剛想說些什麼打消母親的念頭,稍一尋思,卻又還是算了。四太太拍了拍她的手,笑得很有含義,「今天這事,你還得先瞞著你姨娘一陣子。等我們這邊定下來了,我和你說,你再親自同你姨娘說去。雖說沒過媒證都不好宣揚,但我知道她的心事,早安心一天,也是一天。」

  四太太雖然一輩子命苦,但也的確一輩子都心善。蕙娘的心,一下又軟了幾分,她輕輕地點了點頭,「還是您疼她。」

  還是這麼會說話。四太太望著清蕙笑了笑,她忽然很想說:『母女天性,你和她更親近些,其實也沒有什麼。』可這話到了嘴邊,卻又被嚥了下去:也是孩子的一片孝心,就不必掃她的興了。

  她合上眼,往後一靠,「給我捏捏腿吧,這幾天周旋在賓客之間,連腿都走細了。何太太還一直要見你,費了我好些心思,才把她給打發出去了……」

  #

  從正月初十開始,四太太便帶著文娘四處出門去吃春酒,文娘天天換了最時新的花色衣裳,還問蕙娘借瑪瑙,「你攢了那麼多好衣服,就勻我一兩件穿麼!免得見了吳興嘉,我心底還發虛呢。」

  事實上,由於年後就是選秀,嘉娘應該也不像年前那樣頻繁出來走動了。蕙娘懶理妹妹,叫來瑪瑙吩咐了幾句話,把她打發到文娘那裡去,不到一天瑪瑙就又被打發回來了。文娘氣鼓鼓地來找蕙娘告狀,「這個死丫頭,還是這麼沒心眼!一到我那裡就說,『姑娘要穿姐姐的衣裳,先要餓幾天,把腰餓瘦了,才不顯得緊繃繃的……』她什麼意思!」

  不過,因為蕙娘不出去,嘉娘也不出去,餘下的小姐妹裡,論容貌打扮,應當是以她最強,她也就是稍微一發作,便又喜孜孜地去挑蕙娘的首飾,「這個給我,哎呀,那個也好看——」

  蕙娘讓她去找孔雀,「你知道我屋裡的規矩,孔雀說能借,就借給你,說能給,就給了你也行。」

  孔雀是蕙娘養娘之女,身份特別一些。要不是因為性子孤僻,一說話總是夾槍帶棒的,她肯定貼身在蕙娘身邊服侍,而不是同現在這樣,專管蕙娘屋裡的一切金銀首飾器皿。

  不過,正是因為她性子古怪,才最負責任。她這幾年休假的那幾天,連蕙娘頭上身上都是光光的,任何人想從她手裡摳走一件首飾,簡直都難於登天。也就是因為如此,蕙娘的那些愛物,才沒被文娘死纏爛打地全劃拉到自己屋裡去。

  她要對付個把文娘,簡直是手到擒來。文娘是氣鼓鼓地來的,也是氣鼓鼓地走的。一屋子丫頭都笑,「姑娘,您就別逗十四姑娘了,免得她回了花月山房,又偷著哭鼻子。」

  蕙娘也笑了,她令石英,「去和孔雀說,我新得的那對藍珍珠頭面,就給了妹妹吧。那套我終究覺得輕浮了,她戴著倒也能更俏皮一些。」

  石英輕輕巧巧地應了一聲,並無多餘言語,轉身就出了屋子。蕙娘望著她的背影,一時眼神微沉。

  她身邊兩個大丫頭,一個綠松,話要多些,一個石英,話要少得多了。

  綠松多話,多是在嘮叨她,要多吃、早睡,平日裡少生是非……蕙娘覺得煩,但也聽著暖。這丫頭一輩子只能著落在她身上了,肯定是比任何人都更著緊她。

  石英就不一樣了,這丫頭一向藏拙,就是自己,也都很難摸清她心裡的想法。年前發作焦梅那幾句話,他當時不懂,過幾天,內院的消息傳出去了,自然也就懂了。自己年前給石英放假,她是回了家的。到現在都寂然無聲、若無其事……鶴叔這些年來年紀大了,府裡的事,多半是焦梅在管。他這是不肯在太和塢和自雨堂中選邊站,還是已經站到了太和塢一邊呢?

  今日焦梅可以縱容弟媳婦跟五姨娘沆瀣一氣,令焦子喬疏遠兩個姐姐。可以默許甚至是暗示太和塢對所有的好東西都多拿多佔挑走了最好的那份去,來日,他會不會令女兒在自己的飲食裡動些手腳,把毒藥給擱進去呢?

  蕙娘撐著下巴,隨手就拿起了一個精緻的黑漆紫檀木小盒子。

  這是前朝僖宗做的木工活,僖宗皇帝做得不大好,木工卻是一絕,他手制的這些器皿,一個個工藝奇巧,暗格裡還有暗格,光是摸索著這裡開開那裡開開,就能消耗掉老半天的時間。

  這世上很多事情也都和這小盒子一樣,看來樸實無華,可內裡卻蘊含了無限心機,一格裡還有一格,沒有足夠的耐心和巧勁,是很難把每一個格子都拉出來檢查一遍的。

  但蕙娘的手一直就很巧,她也一直都很有耐心。

  #

  文娘難得從姐姐那裡得到好東西,這套藍珍珠頭面,又的確是她所鍾情之物。第二天一大早她就穿戴起來,去給四太太請安,順帶和她一道出去吃春酒。幾個姨娘見她春風滿面的,也都笑道,「十四娘今日的笑,真是從心裡笑到了臉上來。」

  文娘在自雨堂、花月山房外頭,一向是很矜持的,經長輩這麼一說,又得了蕙娘一眼,忙收斂笑意,「姐姐給了好東西,自然要笑得開心一些了。」

  蕙娘瞅她一眼,淡笑不語。

  送走了四太太母女,蕙娘也沒回自雨堂,而是在謝羅居後院坐了。她是管過家務的,不論男女管家都很熟悉,正月裡事情也不多,無非就是各地上門來拜年的官兒們送的新年禮。也就是各地特產一類,因不夠精細,主子們又都是不吃的。蕙娘稍微一過目,便即發落下去,底下一片寂然,無人敢回上第二句話。

  如是不過半個時辰,便暫時無事了。蕙娘在窗前拿一本書看,還沒清靜多久,石英就到謝羅居裡來尋她。

  「綠松妹妹令我過來傳個話。」石英其實要比綠松大了一歲,她生得比綠松平庸,皺起眉來也沒那麼好看。「說是太和塢剛才來了個丫頭,問姑娘最近怎麼沒戴那枚海棠如意長命鎖,要姑娘不喜歡了,想給十少爺要去戴戴。」

  蕙娘嗯了一聲,有些訝異,「這樣的事,等我回去再說還不行嗎,難道那邊是立等著就要?」

  石英掃了屋內丫頭一眼,眉頭蹙得更緊了,她壓低了聲音。「您也知道孔雀的性子……她立刻就和太和塢的人吵起來了,說了好些不中聽的話。綠松正好出去了,一時沒聽到,等我過去,話已經出口,透輝走的時候,看起來可不大高興。」

  透輝是五姨娘的貼身丫鬟,平時脾氣很好,幾乎很少生氣,會把不快露到面上,看來,是頗挨了幾句孔雀的硬話。

  不過,五姨娘畢竟是小戶出身,也實在是太眼淺了一點。才看到文娘從自雨堂裡撬出了愛物來,她也就巴巴地跟了上去……好像多少年沒吃食的魚一樣,才放個空鉤,她就一口吞到了肚子裡去。

  唉,這樣一個人,要不是生了子喬,不要說對付她了,簡直是眼尾都懶得往她那裡掃。

  清蕙不免歎了口氣,這才提醒自己:獅象搏兔,亦用全力。看不起五姨娘是一回事,自己也不能掉以輕心,免得又一次重演陰溝裡翻船的慘劇。「話出了口,也不能怎麼辦……不過,這事也不好讓娘跟著煩心,這個月她夠忙了。你讓孔雀等我午睡起來找我,帶上那枚長命鎖,我們往太和塢走一趟。」

  換作是綠松在,只怕又要反問蕙娘,『是否對太和塢太客氣了點』。可石英卻淡眉淡眼,似乎對蕙娘的處理沒有一點意見,她輕輕地行了個禮,退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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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筆記

  過了上午,家裡就不會有什麼大事了,蕙娘回自雨堂睡了午覺起來,見孔雀已經候在花廳裡,她稍微一整裝,便帶著一臉不情不願的大丫環往太和塢過去了。

  焦家人口少,一樣大小的花園子,別家是發愁不夠住,在焦家,是發愁住不完,也許是為了添點人氣,幾個主子住得都很開。從自雨堂往謝羅居過去還好,要往太和塢,簡直要跋山涉水——因為清蕙愛靜,自雨堂僻處府內東南角,兩面都環了水,儼然是自成一派。當時五姨娘有孕在身,挑院子給她住的時候,她又偏巧挑了西北角的太和塢。這兩年多來,清蕙居然還一次都沒踏進過太和塢的地兒。就連孔雀都很茫然:自雨堂丫鬟管得嚴,平時沒有差事,是不許出來亂跑的。她平時又管著金銀首飾,無事決不離開蕙娘專用來收藏珠寶的屋子一步,這一主一僕在花園裡走了幾步,居然大有迷路的意思。

  蕙娘有幾分啼笑皆非,她回頭望了一眼,便同孔雀商量,「謝羅居就在後頭呢,按理說來,從這裡過太和塢去,應該是打從這條甬道走更近些?要不然,咱們就只能繞到謝羅居從迴廊裡過去了,那路可遠了些。」

  要去太和塢賠禮道歉,孔雀清秀的面容上,老大的不樂意,她半真半假地埋怨蕙娘,「剛才我說帶個小丫頭,您又不聽我的話!」

  養娘的女兒,自小一起長大的奶姐妹,整個自雨堂裡,論起敢和蕙娘抬槓回嘴,綠松認了第一,孔雀就能認第二。不過,蕙娘對她,是要比對綠松更有辦法的。

  「終究是沒臉的事,難道還要前呼後擁,讓小丫鬟們看著你給太和塢賠罪?」她掃了孔雀一眼,「那起小蹄子們,心底還不知該怎麼稱願呢。」

  孔雀靠山硬、性子刁,嘴皮子還刻薄,自雨堂的小丫頭們,平時都是很怕她的。被蕙娘這麼一說,她也就收斂起脾氣,自己趕出幾步,隨意指了一個路過的執事婆子,同她說了幾句話,連同手裡捧著的小首飾盒都交到她手上,她自己空著手昂首闊步,隨在蕙娘身邊,同她一道進了太和塢,這才把首飾盒接過來拿著,將那婆子給打發走了。

  究竟是倨傲不改,蕙娘也懶得說她,她笑著同迎出來的透輝點了點頭。「姨娘午睡起來了沒有?」

  以清蕙身份,親自到訪太和塢,五姨娘是不敢拿捏什麼架子的。她很快就在堂屋裡給蕙娘上了茶,笑盈盈地同清蕙寒暄,「十三姑娘今日貴腳踏賤地。」

  卻未令子喬出來見過姐姐。

  聽著裡間傳出來的孩童笑聲,即使清蕙涵養功夫好,也不禁暗自皺眉:五姨娘的膽子,是越來越大了。姐姐親自過來,弟弟又沒有午睡,就是見一面又能怎麼,難道她還怕自己在一面之間,就能掐死子喬不成?

  「姨娘客氣了。」她端起茶來,淺淺用了一口,眉尖不禁微微一蹙,便不動聲色地放下了茶盞。「聽說今早,孔雀不大懂事,說了些不恰當的話,是我這個做主子的沒教好。我是來給姨娘賠罪的,順帶為孔雀求求情,畢竟從小一塊長大,請姨娘發句話,就不重罰她了。」

  焦清蕙在焦家,一向是金尊玉貴高高在上,什麼時候看過別人的臉色?五姨娘剛進府那一兩年,也是見識過她的做派的。那時候她還是個通房丫頭,不要說在蕙娘跟前有個坐地兒,見了她,還要跪下來磕頭呢……

  她自然免不得有幾分飄飄然,卻還沒有失了理智。「姑娘這實在是言重了!我一個奴才身份,和孔雀其實也差不了多少。按理呢,本也不該去姑娘那討要東西的,奈何子喬實在是喜歡……冒昧一開口,的確是沒了分寸,還要多謝孔雀姑娘一言把我給喝醒了呢。」

  亦算是有些城府,站起身,反而要向孔雀道謝,「多謝姑娘教我道理。」

  依著清蕙的脾氣,她還真想令孔雀就受了這一禮,帶著自己人就這麼回去了。不過,孔雀在清蕙跟前,話說得很硬,當了五姨娘的面卻不曾讓她為難。她撲通一聲就跪到地上,給五姨娘磕頭。「奴婢不懂事,冒犯了姨娘,請姨娘只管責罵,別再這樣說話,不然,奴婢無容身地了。」

  其實就是賠不是,也都賠得很硬,聲音裡的不情願,是誰都聽得出來的。

  她的脾氣,焦家上下誰不清楚,就連老太爺都有所耳聞。能得孔雀一個頭,比得綠松三個頭、四個頭,都更令五姨娘高興。她瞥了蕙娘擱在案邊的紫檀木首飾盒一眼,下顎更圓了,站起身親自把孔雀扶起來,親親熱熱地笑著說,「我就是開個玩笑!瞧你嚇的!其實一個鎖頭,值什麼呢。老太爺也賞了子喬好些,就是小孩子嬌慣,見過一次便惦記著索要……」

  一邊說一邊解釋,也算是把場面給圓過來了,又罵透輝,「怎麼辦事的,家常我自己喝的茶,也上了給姑娘喝?你難道不知道,姑娘只喝惠泉水潑的桐山茶?還不快換了重沏!」

  一個名工巧匠精製的金玉海棠如意鎖,一方前朝僖宗親手打造,機關重重的紫檀木盒,終於換了一壺新鮮的好茶,蕙娘雖然不大想吃喝太和塢裡的物事,但也不能不給五姨娘面子,她輕輕地含了一口茶水,品過並無一絲異味,這才慢慢地嚥了下去。「的確不值得什麼,子喬喜歡,給他就是了。以後這家裡的東西,還不都是他的?我們這幾個姐妹出嫁之後,還得指著他支撐娘家門戶呢。」

  這一番對話,句句幾乎都有機鋒。不論是五姨娘、清蕙,又或者孔雀其實都清楚,這個如意鎖做得又大又沉,花色也很女性化,與其說是給子喬佩的,倒不如說是五姨娘看了眼熱,自己想要。她閨名海棠,一向是很喜歡海棠紋飾的。

  可要說她是真的眼淺得就惦記著這一點東西,那又還是小看了五姨娘。子喬出世之後,太和塢的待遇當然有了極大轉變,但比起自雨堂,始終是差了那麼一線,未能完全蓋過清蕙的風頭。本來今年出孝以後,隨著上層透露出來的傾向,太和塢大有地位急升的勢頭,可被老太爺這麼一壓……就算有焦家承重孫在手又如何?老太爺的意思擺在這裡,這家裡說話算數的人,始終還是焦清蕙,而不是她麻海棠。

  雖說是小門小戶,可能成功邀得焦四爺的寵愛,五姨娘也不是沒有心機的。當年因為家裡多子多孫,本人看著又善生養,因此被接進府裡的女兒家,可不止她一個。她也很明白,自己能和清蕙鬥,能和令文鬥,卻決不能和老太爺鬥。想要反踩清蕙,只可能觸怒老太爺自討沒趣。不論是之前在謝羅居提起子喬要吃蜜橘,還是今日索要海棠鎖,為的都是給自己找回場子,找回一點面子。否則,東風壓倒西風,就算日後清蕙出嫁了,底下人對她的作風、她的份量心裡有數,恐怕清蕙在婆家一句話,份量還比五姨娘在太和塢裡的說話更足。

  本來麼,有令文在前頭,海棠鎖給了也就給了。沒想到孔雀仗勢欺人,五姨娘心裡正沒滋味呢,局勢一轉,蕙娘竟親自帶人上門道歉——還是走著來的,沒坐轎子!給了海棠鎖不說,還不言不語地送了這麼個稀罕的盒子,已經是給足了面子,這會再挑破了說一句,五姨娘也明白了就中的潛台詞。

  都是聰明人,都明白四太太前些時候進宮,是宮中貴人們提起了十三姑娘的親事。轉年就要出嫁的人了,和娘家人,自然是以和為貴、廣結善緣。蕙娘的確能屈能伸,變臉就和翻書一樣,從前看著自己,好似看著田間一個農婦,如今居然也要對著笑和自己說話……這才是真正看懂了局勢,明白了焦家的將來,究竟繫在誰身上,她該修好的又是誰。只怕從此之後,她對太和塢,也不會像從前那樣冷淡高傲了。

  她左思右想,卻始終還有三分猶豫:焦清蕙這個人,看著得體柔和,其實鼻子都快翹到天上去了。以她的傲氣,真會放下架子來和太和塢修好?她的決心,有那樣堅定嗎?

  索性又試探了一句,「子喬還小呢!怎麼就說到這兒了——透輝,你怎麼和個死人似的,也不把孔雀姑娘帶出去坐坐。就光把人晾在那兒!」

  語帶雙關,還是扣著孔雀……五姨娘心胸看來是不大寬廣,對孔雀幾句指桑罵槐的喪氣話,她是耿耿於懷。

  「就讓她站著!」蕙娘板起臉說。「年紀越大,行事倒是越來越沒譜了。我打算令她回家住一段日子再進來,也算是下下她的火氣。」

  孔雀委屈得咬住下唇,眼淚在眼眶裡亂轉,五姨娘看在眼裡,心底自然爽快:這死丫頭,額角生得高,眼睛只曉得往上看。要不是她娘是十三姑娘的養娘,她能當上如今這個體面的閒差?教會她知道些規矩,也好!

  她並未對孔雀的處罰多加置喙,不過還是堅持令透輝進來,把孔雀帶下去招待了,自己把蕙娘讓到裡間說話。「子喬在他屋裡鬧得厲害,姑娘連喝口茶都不得清靜了。」

  雖說也算是看得懂眼色,能比文娘強點,見自己一直不走,便明白是有話要說,但發作孔雀幾句,就能登堂入室和五姨娘私話。雖然也足證五姨娘心胸還是淺薄,可反過來說,也似乎能說明她心底沒鬼,所以才這樣容易親近、這樣就容易看穿她的心思底細。

  如果她真的想要害人,還會把自己讓進內室說話,又特地上了新茶來嗎?就是清蕙自己,揣想中若是易地而處,她要害一個人的話,那她肯定也會盡量迴避對方,免得招致懷疑。尤其像太和塢和自雨堂這樣的關係,忽然間來往密切,而後自雨堂主人立刻就遇害,太和塢不被懷疑才怪。

  五姨娘雖然不聰明,但也沒有笨到這個地步吧。

  但人都已經進了屋子了,繞了幾個圈子,她還是揭開了自己的來意。「您也知道,太太年前、年後都進了宮。三姨娘這一向都沒從她口中探聽到什麼消息,我也不好問……」

  五姨娘一下笑得更開心了。「這有什麼不好問的,大姑娘到了年紀,惦記親事,那是天經地義!」

  「就是問,那也未必能問出個結果。」蕙娘秀眉微蹙。「太太口風很緊,錯非祖父那邊給了准話,她是一句話都不會多說的。可最近我也很少到祖父跟前去,就是去了,也更不好多問……您也知道祖父的性子,什麼事,都講個謀定後動。他沒下決心,是不會把意思洩露出來給我知道的。」

  這話真真假假,說四太太是真,說老太爺是假。但五姨娘本人不可能太瞭解老太爺的性子,她也就囫圇聽進去了。「那姑娘的意思是——」

  「如今不比從前,我畢竟也要些臉面。」蕙娘歎了口氣。「由我這裡打探消息,在下人們口中傳來傳去的,還不知要傳得如何難聽呢。」

  這倒是實話,可五姨娘也納悶,「太太雖然性子好,可我們當著她也不敢撒瘋賣味兒,難道您是想令我求太太,那——」

  她露出了難色。

  焦四太太的口風一直也的確都是很緊,像權家這門親事,她就是撿沒人的時候和蕙娘提的,連三姨娘都沒讓告訴。自雨堂裡眾丫鬟,也沒誰收到一點風聲。

  「求太太是沒有用的,」蕙娘搖了搖頭。「求祖父也沒用……可我明白祖父的性子,他縝密,人家有來提親的,兒郎人品如何,家裡有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坊間有什麼風言風語……他肯定都會預先打聽一番。」

  她望了西裡間方向一眼,見五姨娘若有所悟,便壓低了聲音。「鶴叔這些年是不大管這些事了,多半都是梅叔在跑,石英雖然是梅叔的女兒,但我可實在沒臉讓她賣人情打聽這個。左思右想……也就只有您能幫這個忙了。」

  子喬的養娘胡媽媽,非但是小總管焦梅的弟媳婦,和五姨娘,那也是肝膽相照,投緣得不行。

  五姨娘一時沉吟未決,沒有回話。清蕙也沒催她,她垂下頭望著眼前的哥窯甜白瓷沉口杯,想到權家那位二公子,眉尖不禁就蹙了起來,雖說容色沉靜,可那隱隱的煩躁,卻也沒能瞞得滴水不漏。五姨娘一眼看見,倒有些好笑,也起了些憐意:再要強、再高傲,那也是個沒出嫁的黃花大閨女,以前坐產招夫的時候,她是何等爽朗自信?沒想到居然也有這樣著急上火、病急亂投醫的時候……

  「梅管事口風據說也緊!」她沒把話說死,「可姑娘也是第一次托到我頭上……我就為姑娘問一問吧!」

  蕙娘一身氣息,頓時化開了,眼波流動間,她不禁嫣然一笑,令五姨娘頭一回嘗到了『為十三姑娘正眼瞧著』的殊榮。「那就多謝姨娘了!今日過來,打擾您了……」

  五姨娘忙客氣,「哪裡的話,盼著姑娘多來坐坐呢!以後千萬常來!」

  說著,兩人互相又寒暄了幾句,五姨娘就親自把蕙娘、孔雀送出了太和塢。

  不過,就是到了氣氛已經很和睦的最後,她也終究沒把子喬叫出來見姐姐。

  #

  從太和塢出來,蕙娘和孔雀的回程就走得更沉默了,孔雀眼眶裡的淚水早已經干了,此時沉著一張臉,四處亂看,也不知在想些什麼。蕙娘看了她幾眼,她都只是出神,竟全沒了從前的一點靈氣。

  自雨堂的這些大丫頭,從來都是錦衣玉食,過著比一般人家更奢侈的生活,蕙娘管教雖然嚴格,但等閒也從不放下臉來說話。尤其是孔雀,何曾受過這樣的委屈?蕙娘看了她幾次,自己也是越來越過意不去,見已行到空曠處,四周俱沒有人蹤。她便壓低了聲音,「今兒個,委屈不委屈?」

  孔雀倔強地晃了晃腦袋,沒有說話。這丫頭生得其實不錯,俏麗處不下綠松,就只是眉眼間這幾乎能成形的執拗,壞了她清甜嬌美的氣質,使她多了幾分凶相。尤其現在虎著臉,看起來就更有幾分怕人了。

  蕙娘也就沒有逼問她,只是自己輕輕地歎了口氣。

  「回了家裡,好好休息,」她低聲說。「同養娘說,這一次是我對不起你——」

  「您就別說這話了。」孔雀竟一下截斷了蕙娘的話頭,她的臉還是繃得緊緊的,聲調也急得像是在炒豆子。「咱們之間,還用得著這麼客氣嗎?我雖不如綠松能幹——」

  她的語氣有些酸溜溜的,但一閃也就過去了。「可我也有我的好處,您讓我管首飾,我就給您管得妥妥帖帖的,您讓我……」

  孔雀左右一看,雖說無人,卻仍是把話頭給斷在了口中,硬生生地轉了調子。「我今兒罵得爽快,怎麼著我也不後悔。這些年來,我也攢了有十來天的假,就出去休息休息,我有什麼不樂意的!——可您,您別再逗我說話了,不然,我怕我繃不住!破了皮可再憋不起來了……」

  蕙娘望著她,禁不住深深一笑,她握住了孔雀的手。「一大家子人,也就只有你們幾個,會這樣掏心掏肺地幫我了……」

  回了自雨堂時,面上的笑意卻又全斂去了,連慣常的一點禮節性微笑都不留。一坐下來,就暴風驟雨一樣地吩咐了好幾件事。

  「孔雀這幾天身上不好,我答應她出去家裡休息幾天,好了再照舊接進來。」第一句話,就把奶姐妹給打發出去了。蕙娘眼神在屋內緩緩轉了一圈,見眾人都停下了手上的活計,便續道。「她的差事,石英暫時管著。把我這幾個月時常插戴的首飾另裝一箱,餘下的箱子全鎖了,鑰匙給綠松收著,我要用了,再現尋出來。免得賬亂!」

  石英不禁和綠松對視了一眼,兩個大丫環都站起來。孔雀面色煞白,咬著嘴唇只不做聲,她依舊倔強地將頭揚得高高的——蕙娘掃了她一眼,臉上怒色一閃即逝,她加重了語氣。「這兩年來,我管得鬆了,你們也都一個兩個全不像話了。以後沒有我的話,自雨堂哪怕是一隻貓都不許隨意出門。凡出去有事,必須和綠松打過招呼,兩兩成對地出入。得了閒也別勾搭小姐妹們回來說話……有不遵從的,一律攆出去!」

  十三姑娘也真的是很久都沒有放下臉來說話了,打從綠鬆開始,一群人全都矮了半截,慢慢地跪到了地上,只有孔雀依然背著手站在當地,冷眼望著昔日的姐妹們,神態間,竟似乎已經將自己給劃了出去。

  蕙娘說話算話,除了丫頭們,連婆子們都被叫來敲打過了一遍。自雨堂從當晚開始,就變得格外冷清。哪個下人也不敢隨意外出,免得觸了霉頭,成了殺雞給猴看的那隻雞。孔雀被送出了自雨堂的事,連最近的花月山房都一無所知,要在往常,文娘不到晚上就要派人過來打聽消息的,這一回有三四天,十四姑娘都一無所覺。四太太就更別提了,也就只有五姨娘似乎收到了一點消息,到了第五天早上,她派透輝來給自雨堂送山雞。「娘家兄弟打的,給您嘗嘗鮮——」

  也就帶來了焦梅的回話:「胡養娘說,焦梅最近的確是得了差事,正四處收集良國公權家的消息。」

  焦梅身為體面管事,這些年來隱隱有給焦鶴接班的意思。老太爺有很多事情,都要吩咐給他這個管家去做。他口風要不嚴,老太爺能放得下心?胡養娘這一問,和太和塢並無半點利害關係,只有回絕的理,沒有透口風的理。而焦梅居然肯說。

  送走了透輝,就是綠松也有點生氣了,她輕輕地唾了一口,「這也倒得太快了吧,石英還在您身邊服侍呢,他這就一心一意,去舔太和塢的腚了?」

  卻又還是心好,眉頭一皺,還是給焦梅找了個借口。「胡養娘和五姨娘要好,也許五姨娘沒瞞著她,就把您托她的那幾句話,和胡養娘說了——」

  蕙娘也不說話,只看著綠松,綠松自己沒聲了——「唉,您托五姨娘!這樣不合情理的事,說了他也不會信的。看來,多半還是沒說……」

  「沒說倒還是好的。」蕙娘喃喃自語。「最怕是什麼都說了,焦梅也覺出了不對,卻還是露了口風。」

  若果如此,那就是不管不顧,一心只站在太和塢這邊了。立場明顯到這個地步,太和塢將來要有些上不得檯面的事請他做,焦梅又會不會做呢?

  綠松一邊說,一邊已從腰間拿出鑰匙,開了蕙娘的一個錦盒,搬弄片刻,從抽屜底部再推出一扇門來,又一扭,盒蓋竟彈開了。她從暗格內取出一本小冊子來,沉吟片刻,便端端正正地寫下了一行字。

  管事焦梅,已不可信。是否可疑,尚需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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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世上要拉近兩個人之間的關係,最好的辦法,還不是幫人的忙,而是讓人幫你一個忙。五姨娘自以為自己幫了自雨堂一個忙,她對蕙娘的態度就隨和多了,雖不至於熟不拘禮,但也不像從前那樣,話裡話外,彷彿硬要和蕙娘分出個高下來。

  四太太和文娘忙於吃春酒,對家裡的事就沒有從前那麼敏銳了。孔雀回嘴事件,因為太和塢也沒有告狀,自雨堂的下人管教得也好,文娘只是隱約聽說了一點風聲,和蕙娘夾纏一番,想要打聽時,蕙娘便提了藍珍珠頭面一句,只這一句話,就把文娘給打發了開去。

  民不告官不理,四太太就更樂得作不知道了。唯獨三姨娘,成日在家閒著無事,南巖軒離太和塢又近……清蕙兩三天總要去南巖軒打個轉的,三姨娘忍了幾次,見蕙娘幾次都沒有提起,她終於有點按捺不住了。

  「大年下的,你倒是把丫頭們都約束得那樣緊。」她多少帶了一絲嗔怪,「不見人出來也就罷了,符山去找孔雀說話,還被綠松給打發回來了。雖說你的丫頭們都被你管得沒脾氣了,但也不好這樣嚴厲,不是大家大族的氣象。」

  「要找孔雀,您得回廖媽媽家裡找去。」蕙娘輕描淡寫,見三姨娘張口就要說話,她忙添了一句,「廖媽媽本人沒有二話……孔雀平素裡也是有點輕狂了,這一次把她打發出去,也殺殺她的性子,日後回來,就更懂得做人了。」

  知女莫若母,這番話,四太太可能會信,老太爺也許還懶得追究。可聽在三姨娘耳朵裡,怎麼聽怎麼就覺得不對。蕙娘性子,外冷內熱,對自己人從來都是最護短的。自雨堂裡丫頭雖多,她會放在心上特別在乎的,也就是綠松和孔雀了。不要說孔雀頂了五姨娘幾句,就是真的觸怒了老太爺,恐怕蕙娘都要保她……

  「怎麼。」她不由蹙緊了眉頭,半開玩笑。「真因為要出門子,現在對太和塢,也沒那麼看不上了?」

  當著母親的面,蕙娘是不會過於做作的,提到太和塢,她笑意一收,便輕輕地撇了撇嘴。

  她並沒答話,也用不著答話——三姨娘禁不住就深深地歎了口氣。

  「還是以和為貴……」她多少有些無力地提了那麼一句,卻也明白,自己是動搖不了清蕙的念頭的。「廖媽媽對你不說什麼,但你不能寒了養娘的心,讓孔雀在家多住幾日也好,但過了正月,還是接回來吧。要不然,你的首飾可就沒人看著了。」

  正是要換個人看首飾,才把孔雀打發回去的。蕙娘不置可否。「您要怕媽媽家委屈了,就多打發人和她們通消息,把廖媽媽請進來坐一坐,那都隨您,自雨堂裡的事嘛……」

  自從定下了清蕙承嗣,在她初懂人事的那幾年,老太爺和四爺是變著法子地傾注了心血教她。尤其最怕她女兒家耳根子軟,日後聽了幾句軟話、硬話,就由人擺佈去了,竟是硬生生將蕙娘養出了如今這一言九鼎的性子。只要她定了主意,休說一句話,就是一百句、一千句,那也動搖不了她的心志。三姨娘再歎了一口氣,也就不提這一茬了。「我昨兒提早過去謝羅居,太太才剛起來,周圍人也不多。我就找了機會,和太太提起了阿勳的事。」

  蕙娘神色一動,卻看不出是喜是怒,有沒有一點不捨。三姨娘看在眼裡,即使是自己肚子裡爬出來的女兒,她也有些佩服她的城府。

  雖說也還謹守男女分野,但蕙娘從小是在老太爺身邊見慣了焦勳的。兩人從小一起長大,在焦鶴的那一群養子裡,焦勳非但容貌人品都很出眾,和蕙娘也最談得來。蕙娘主意正、性子強,說一就不二,焦勳呢,三姨娘見過幾次,四太太也提過幾次,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不論大事小事,又能讓著蕙娘,又能提著她別鑽了牛角尖……可惜,他命格不強,沒能托生在官太太肚子裡。這兩年,他在家裡的地位,漸漸地也有幾分尷尬,如非老太爺還看重他,早都不知被排擠到哪裡去了。現在還要被蕙娘親自從京城趕出去——這還不算,連焦姓都不肯給了。要知道,在地方上,焦家門人,那比一般的七品官還要有架子呢!

  雖說這要比藕斷絲連、餘情未了強,可蕙娘確實也心狠。就算有什麼情緒,她也藏得好,自己是一點都沒看出來……

  「太太本來沒覺得有什麼不對的。」三姨娘輕聲說。「被我這麼一提,也覺得以後讓他呆在京城,他自己也不舒服。姑爺要是偶然聽到什麼風聲,見到他,心裡可能也會有點疙瘩。我看,就是這幾天,應當會對老太爺提起了。」

  老太爺每年年節都是最忙的時候,只在去年正月裡罕見地閒了一段時間,今年,焦家要比往常都更熱鬧得多。他有限一點時間,不是和幕僚商議,就是同門生們說心事話,蕙娘也有小半個月沒和爺爺照面了。不過,熱鬧將完,不但春酒到了尾聲,從京畿一地趕來的官員們也都要上差了,焦家即將回歸正軌,有許多被擱置下來的事務,也該有個後文了。

  #

  綠松也就是在元宵節後,才同蕙娘說起石墨的。

  「我仔仔細細地看了她好一段日子。」她應了這事,就再沒聲音了,如今一開口,淡然篤定的,才透出私底下做的千般工夫。「這丫頭開始還沒心沒肺的,全然看不出什麼不對。您把她放回家的那段日子,我還藉故跟著回去一道住了兩天。冷眼看來,家裡人也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要說有什麼操心的,那也就是她的親事了。」

  蕙娘身邊的丫頭,大多都和她一般大小,石墨今年十六七歲,按焦家慣例,再過兩年,也可以放出來成親了。

  像這樣有臉面的大丫頭,婚事要不是主人做主,或者就是家人自聘,很少有管事拿主意的。蕙娘嗯了一聲,思索片刻,「我記得她不是有個什麼表哥——」

  這樣不大體面的事,石墨也不至於掛在嘴上,不過偶然一提,蕙娘居然還記得這麼清楚……綠松笑了。「這事說來也有意思,她表哥是在外頭做個小生意的,這您沒記錯。雖說也是憑運氣吃飯,但勝在是良籍。我聽她意思,她家裡原也遂意,想的是令她表哥也進府來做事,那就十全十美,沒什麼可以挑剔的了。」

  見蕙娘露出聆聽神色,她便續道。「偏偏呢,太和塢的胡養娘家裡也有個小子,勉強算是十少爺的奶兄弟吧,今年十四五歲,估計是早看上石墨了。家裡人這不就有了比較了?石墨本來還仗著她在您身邊服侍,到時候求您發句話,家裡人也不好說什麼。可您不是為了太和塢把孔雀都給攆回去了嗎——這幾天我看她成天病怏怏的,怕就是為這事犯愁呢。」

  蕙娘亦不禁啞然失笑。「倒是我嚇著她了!」

  綠松辦事,她沒什麼不能放心的。這丫頭鬼靈鬼精,就是蕙娘自己去辦,限於身份,還未必能有綠松辦得這麼妥當。起碼她就不能跟到石墨家裡去,綠松說石墨似乎沒有問題,那估計就是真沒什麼問題。畢竟,這丫頭能掌管蕙娘的吃食,本身在上任之前,就肯定是經過幾重主子的梳理和考核的。

  蕙娘不禁托著腮就沉思了起來,綠松看她臉色,頓了頓,又道。「不過這次跟她出去,倒是撞見堇青了。」

  堇青是焦子喬的大丫環,和石墨是近支堂親。蕙娘一挑眉,精神又聚攏起來。

  「從前不留意,也不知道五姨娘這麼有主意。」綠松猶豫了一下才說。「我悄悄聽見堇青和石墨爹娘提起來,五姨娘很想讓她娘家兄弟進府裡做事。石墨他爹不是在二門上當差嗎,同僚有一個前陣子摔斷了腿,堇青還打聽他的傷情呢。」

  大家女眷,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尤其孀居之輩,更要謹言慎行。焦家除了清蕙有資格經常去二門外的小書房陪祖父說話之外,打從四太太起,其餘所有女眷都被關在了二門後,園子裡所有和社會連通的渠道,也都被那兩扇華美的垂花門給鎖在了外頭。

  蕙娘和綠松對視了一眼,都看出了對方眼神中的一絲涼意:雖說五姨娘的確是家裡最有可能下手的那個人,但眼看她一步步行動起來,將嫌疑坐得更實,也依然令人心底滲寒。

  但即使如此,沒有真憑實據,只憑著「道聽途說」來的消息,不到五姨娘動手的那一天,也是很難捉住她的馬腳的。甚至於這些痕跡,對於另一個人來說可能毫無意義,就是從前的蕙娘,恐怕也就是輕輕一笑,根本不屑於同她計較。

  「石墨當年進院子裡做事。」蕙娘便忽然道,「是看在她大伯的面子上吧?我記得她爹娘,在府裡也都沒什麼體面。」

  「她大伯前些年已經去世了。」綠松細聲說,「她爹本來在大門上的,後來沒多久就被調到了二門裡。娘前幾年身子不好,也退下來。家裡境況也就是那樣,弟妹又多……這一次回家,給了家裡不少銀錢。」

  蕙娘便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問綠松。「最近,你那些千伶百俐的姐姐妹妹們,沒給你出難題吧?」

  從小一起長大,動輒就是多年的情分,本來也不可能太擺主子的架勢。蕙娘給了臉色,又打發了孔雀,固然是嚇住了她們一時,但這麼一段日子過去,綠松還管得那麼嚴,底下人有嘀咕,也是人之常情。

  綠松很明白蕙娘在問什麼,「是有些說法,不過孔雀在前頭做了筏子,誰也不敢認真抱怨什麼……石英倒是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說。」

  石英這丫頭就是這樣,深沉得都有些可怕了,綠松再怎麼有城府,一顆心是衝著蕙娘的,這誰都能體會得出來。可石英就不一樣了,事情交代下去,她辦得無可挑剔,可心裡想什麼連蕙娘都不清楚。尤其是這兩年,越發連爭寵的心思都淡了,要不是每日裡該她做的活還是做,蕙娘還真要以為自雨堂裡有人會咬她的腳後跟,她是巴不得都要跳出這個地方,去求更光明的前程了。

  「她要是會說話,那就好了。」她也不由得歎了口氣。「那個海棠簪子,就放在箱子裡呢,這都快十天了,她硬是沒端出來給我挑。」

  蕙娘的首飾,實在是金山銀海、數不勝數。寶慶銀、老麒麟……京裡凡是報得上名號的銀樓,沒有一個不喜歡和焦家打交道的,從來都不收手工錢,並且還加倍細作,只求蕙娘戴著出一次門,則財源滾滾,是可以想見的事。萬一湊巧撞上蕙娘特別喜歡的,還有豐厚的賞錢……五姨娘喜歡的海棠紋首飾,她隨隨便便就能尋出十多件來,沒有一件不是精品。甚至有些是從五姨娘進門時起,就沒有上過身的。那朵拿水晶琢成,花心鑲嵌了貓眼石的簪子,五姨娘就從未見過。以她的眼界,一見之下,沒準會再次討要也是說不定的事——蕙娘上回開了口子放低了身段,以後要再回絕太和塢的要求那就難了。再說,就不為了簪子,只為了自己心裡舒坦,為了炫耀自己的地位,五姨娘也大有可能開這個口。

  石英心裡是向著太和塢還是自雨堂,想著她從小服侍的主子,還是她外院二管事的親爹,只從這一個簪子,就已經可以看得分明了。

  「也沒準是的確沒和家裡人說上話,還不知道她爹在太和塢跟前,已經連骨頭都沒有了。」綠松就沉吟。「自從讓她管了首飾,她學孔雀,幾乎都很少出那間屋子……」

  「你看著安排吧。」蕙娘揮了揮手,「就看這丫頭的心性,比她爹如何了,這也是他們一家最後一個——」

  話才說到這裡,有人輕輕地敲了敲門,「姑娘,老太爺叫您說話。」

  #

  一個大年,倒是把焦老太爺忙得很憔悴,元宵節後,各衙門上值幾天了,他還告病在家沒有入閣辦事,好在年後各地事務也並不多。他老人家偷得浮生幾日閒,臉上才又有了些血色。見到孫女,他露出笑來。「大半個月沒來給我請安了,你沒有良心。」

  祖父要在她跟前做老頑童狀,清蕙還能如何?「我倒是想來,可也要您有空……就我進來這會,外頭暖房裡等著見您的管事——我數了數,十多個呢!」

  老太爺日理萬機,沒有這麼多管事,有些事的確是不方便安排。可聽到有這麼多事等他發話,他又一縮肩膀,牙疼一樣地吸了一口涼氣,「這麼多啊——」

  說著,就一扭身撥開了窗門,從縫隙裡往外一望,「喲,還真是,除了小鶴子又犯腿疼沒來,餘下人是一個都沒落下……」

  他就指點給蕙娘看,「你眼神好,那是不是焦勳?」

  蕙娘只好站在祖父身後充當他的眼睛,她一眼就見到了焦勳。

  今年春天冷,過了正月十五還下了一場春雪,鬧得滿地泥濘,一群管事站在暖房裡,雖然全都規規矩矩地筆直站著,可鞋幫子濺著泥點、腰間別著煙袋……只有焦勳一個人,一身黑衣纖塵不染,雙手交握擱在背後,越發顯得腰桿挺直、眼神明亮……

  或許是因為身份特殊的關係,他在這群管事裡頭,總是顯得鶴立雞群、格格不入,也總是有幾分落落寡歡。

  「是他。」蕙娘只看了一眼,便意識到祖父正不動聲色地打量著自己,她忙收斂了心中所有該有不該有的思緒,「您瞧,他生得比所有人都高,您該一眼就認出來的,卻只是騙我來看。」

  一語挑破,反而逗得閣老呵呵笑。「我騙你看他幹嘛?難道他臉上有花啊?」

  蕙娘白了祖父一眼,不說話了。老太爺也不覺得無趣,他興致勃勃地評論,「說起來,阿勳是生得不錯,現在官宦人家的子弟,也很少有人像他這樣清朗方正、溫潤柔和的了。就是長相,也自有一段風華。」

  他度了孫女兒一眼,問得很促狹。「把他送到江南去,你難道就不會有些捨不得?」

  清蕙正要回答,忽然心中一動,瞥了窗縫一眼,心底頓時雪亮:上一世自己和焦勳在暖房裡行走,他那一聲佩蘭,那一隻不該伸出來的手,想必是全落入了祖父眼中。從這個方位看出去,暖房風景,根本是盡收眼底……

  老人家在首輔高位上坐了這麼多年,為了保住這個位置,該做的不該做的,肯定也都有做過。人命在他眼中,恐怕也沒什麼份量。為了避免她三心二意,或許釀出醜事,焦勳上一世,只怕是凶多吉少,就算不死,一輩子也都不可能混到能和她再度照面的地步了。

  這一次,自己要是流露出太多的留戀——

  「一起長大,是有情誼在的。」蕙娘也沒有一味撇清。「但他很有些不知輕重,兩三年了,還沒明白身份上的變化。本來還沒在意,那天從您這裡出去,居然是他單人來帶路,我就覺得不能再留他了。」

  老太爺瞅了孫女一眼,雖然表情沒有變化,但蕙娘對他何等熟悉?仔細觀察之下,還是可以發現,老太爺的肩膀漸漸地也沒那麼緊繃了。「也就是你當時叫了暖轎,不然,恐怕就容不得他了……」

  這一句話,側面證實了焦勳上一世的命運。蕙娘當著祖父的面不敢後怕,只是作出遺憾的樣子,輕輕地歎了口氣,「本來就不是他能想的事,成了是他的運氣,不成是他的命數……這個人,人才是有的,只是往上攀登的心情,也太急切了一點。」

  把焦勳的遺憾,理解為名利雙空後的失落感,要比理解為別的原因更體面一點,也更取悅老太爺的心情。老人家一揮手,已無興致討論一個下人。「才具也是有的,就依你,把他送出去吧。若能做出一番事業,對子喬多多少少,也是小小助力。」

  他話鋒一轉,「你娘和你提過權家的親事了?」

  蕙娘前世已經歷過這番對話,對祖父的言辭已有所準備,她輕輕地點了點頭,「提了一句。」

  「這門親事,我已經應下來了。」老太爺開門見山,語氣毫無商量餘地。見蕙娘木無反應,還是一樣的沉靜,他倒有幾分詫異,更有幾分激賞——蕙娘的風度,倒是越來越見沉穩了。

  也正是因為這份沉穩,他往後一靠,沒按腹稿說話,反而考起了蕙娘。「你和祖父說說,為什麼我老頭子會點了頭,應了這門親事,而不是選何冬熊,選那個你挺中意的何芝生?」

  蕙娘不禁為之愕然,她這才知道,原來自己的一點心事,根本就未曾瞞得過祖父。

  論起明察秋毫、見微知著,她焦清蕙雖然也有一定造詣,但在老太爺跟前,的確是螢火之光,老人家年紀雖然大了,可焦家上上下下,恐怕還真沒多少事能夠瞞得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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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二月,您就已經想著要退下來了。」蕙娘也沒有裝傻,她輕聲細語地說。「只是當年往下退,退得畢竟不大體面,結局也暗淡了一點兒。」

  朝廷裡連番黨爭,彼此構陷攻訐,真是無所不用、無所不到,焦閣老雖然三朝經營,本身勢力雄厚,但新君上位,其人深謀遠慮,比之先帝,才具還要更上一層樓,又身挾皇權,他的光芒,漸漸地就蓋過了焦閣老的身影。但說實話,地丁合一,觸動的是一整個階層的利益,大秦和前朝比更看重出身,商戶出身的官員並不在多。朝廷重臣也好,剛出道沒有多久的七品芝麻官也罷,家裡多半還都是農戶地主……要和天下所有官員作對,即使皇帝手段好,即使楊閣老也是個難得一見的權術天才,作為他們最大的對手,焦閣老能夠得到的助力,也是一股龐大得能嚇死人的力量。要爭、要鬥,老人家是可以領著這一支力量,和皇權轟轟烈烈地斗上十年的。

  但老太爺畢竟有了年紀了,他已經沒有那樣重的爭勝之心,再說,朝廷四野都不平靜,就不說以大局為重,真要鬥到這個地步,最終結果,也許是皇上讓步,但焦家能有什麼好果子吃?承平四年二月,他被楊閣老抓住痛腳連番攻訐,索性就藉機又上了告老折子……閣老求去,本也是常事,不論是做出來給底下人看的一個姿態,又或者是要挾皇上的一枚籌碼,都並不罕見。真的是去是留,也看的不是折子,焦閣老平均一年要告老兩三次左右,次次都被駁回來。但去年焦閣老是臘月裡就露了口風下了決心,整個臘月,焦家門庭若市,連女眷們在內院都聽到了風聲。倒楊派輪番上陣苦勸老太爺,卻都沒有勸轉。等到春節,焦家便是前所未有的冷清,一整天上門的客人,不過五十人以下……倒是內閣次輔鍾閣老家裡,要比往年擁擠得多了。

  進了二月,折子上去,皇上也很給面子,竟是遲遲留中不發。家裡本來都做好了回鄉的準備,可去年一整年事情都多,各地和商量好的一樣,從三月開始,水旱災害、邊患匪患,什麼事都往朝廷上報,大事小情無日無之。這些當官的就和不要政績一樣,以前是瞞報、小報,現在是大報、誇報,除了報災的比從前還報得更大,各地報匪患的,報民亂的,報鬥毆火拚的……省州道府縣,兩千多處官府,兩三萬名官員,十成裡有個四五成往上鬧,那就是多大的動靜?鍾閣老傻眼了,告了病往家裡一躲——方閣老本來就回家守孝去了,內閣裡楊閣老成了個光桿司令,他倒是有很多事要辦、很多話要說,那也要有人能跟著他干啊。面對這股全國官員匯聚起來的激流,就是皇上都不敢直攖鋒銳,楊閣老入閣才幾年呢,他有這個底氣麼?

  大家耗到八月,倒楊派越戰越勇,挺楊派倒有些垂頭喪氣的……好在皇上只是將奏折留中,沒給個准話,到底還是為自己留了一點顏面,一點轉折的餘地。最終,焦閣老還是沒能成功告老還鄉,在家休息了半年,他又被拱到了首輔的位置上。

  身為首輔,大權在握,很多時候皇權在相權跟前也只能低頭,聽起來當然是件美事。想要退休卻不能退休,不論是頂頭上司也好,直系下屬也罷,沒有人能離得開他焦穎焦首輔,對於這群政治動物來說,焦閣老的政治生涯,已經是堪稱傳奇了。可蕙娘心裡有數:人生好似一座山,在自己爺爺這個年紀,要還不懂得往下走,那就未免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如何能退得漂亮,已經成了老人家這幾年最大的心事。

  「重新再上台一次。」她又繼續往下分析,「其實想的還是怎麼能金蟬脫殼,從局中全身而退。可……您是朝中意見領袖,就是要退,也得有個合適的繼任者,不然,您的徒子徒孫們,也是不會答應的。」

  也所以,蕙娘雖然有這麼多不利於主持中饋的條件,還是有大把人家對她有意,想要上門提親——焦閣老不稀罕這個首輔、這個掌門人的位置了,稀罕的人可還有一大把呢。

  「從這一點說,何冬熊要接您的班,份量恐怕還欠點兒。」蕙娘秀眉微蹙,「鍾閣老嘛……又不大中用,去年他要能把擔子挑起來,底下人也就不回來再拱您出山了。方閣老似乎有才具,可這幾年又在家丁憂……」

  「小方有點意思,但要和楊海東鬥,他沒那個手腕。」老太爺手裡慢慢地揉著兩個核桃,「接班人,我是看好了。可現在還沒到提拔他的時候,我再死活賴兩年,把他培養起來了,擔子往小方手裡一放,讓他挑幾年,後頭那人,也就能接得上來了。」

  這說的肯定不是權仲白,看來,何家一心要和焦家結親,沒娶到自己不說,恐怕最終連令文都娶不到了……蕙娘詢問地瞅了老太爺一眼,見老太爺似有未盡之語,她便低聲問,「是那家的男丁,委屈文娘了?」

  「的確不大合適。」焦閣老不緊不慢地說。「不過,這也是以後的事了。你且繼續說你的。」

  「既然要退下來,就要退得漂亮,能給守舊派挑出一個才具足以服眾繼承人,您也算是對得起他們了。他們也不會纏著您不放的,把擔子暫且交到方閣老手上,您也算是給了皇上一個機會。這幾年來,您心裡的意思,皇上恐怕也不是沒體會得到,光說去年,如果您頂著不退,那時候下台的人還不知道是誰呢……退下來之後,皇上也不會太難為您的。畢竟是三朝老臣,他也怕別人寒了心。」蕙娘為焦閣老斟了一杯茶,「我知道您心底其實也看好這個地丁合一,就是覺得他們的步子邁得太大,害怕又是一個王安石……能在合適的時候退下來,暗地裡幫他們一把,也算是對得起自己。這退下來的事,萬事俱備,只等一個時機。可退下來之後,門生,終究不如親戚頂用……您就是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子喬將來考慮。這麼大一份家業,沒有親戚幫忙,他未必能守得住。」

  其實說起來,焦家產業雖大,卻也就不會和一般的世家大族相差太遠。只是他們家人少,比起動輒上百人的大家大族來說,勻到人頭上那就多得太多了。而這份家業,不論是低調還是高調都容易招人覬覦。畢竟這些世家大族哪個不明白焦家和宜春票號的關係?再低調,恐怕也難逃有心人的眼睛……老太爺也是想開了,兢兢業業地過了幾十年低調淡然的日子,後二十年,他大手一揮,是怎麼有勁怎麼花,能多禍禍一點就是一點。用老人家自己的話來說,「省著有什麼用?省著能留給誰,省著,還不是便宜了別人?」

  這畢竟是再有能耐也改不了的事,老人家活著的時候還好,一旦去世,如果清蕙稍微弱了那麼一點兒,焦家偌大的家產,不是便宜了一擁而上千方百計要擠出錢來的各色地痞流氓黑心官僚,就是要便宜了她的夫家。也所以,清蕙才被精心調養成了這個性子,也所以,這才千方百計地物色來了焦勳……

  在子喬出生之後,焦家終於有了後,可事態也就更複雜了。焦家能守得住多少家業傳世,一看老太爺能活多久,能掌多久的權,二看老太爺的接班人有多大能耐,有多少良心,三來,就看第三代有多大的出息了。最理想的結果,無非是老太爺活到子喬可以支撐門戶的年紀,而子喬又能耐通天,可以在十幾二十歲年紀就掌握相當權力,護住自己的身家——這也實在是近乎於癡人說夢。最現實的可能,應當是老太爺在子喬還未長成時就已去世,接下來的事……只要知道一點世事的人,便都可以想像得出來了。

  可如把清蕙留著招贅生子護衛家產,姐姐如此強勢,將來子喬如何自處?再說,清蕙何等人才,一輩子就為了弟弟經營家業過得那樣辛苦,她自己要落得少了,她能甘心?也就只有將清蕙、令文姐妹嫁出去,盡量挑選那些家境本身富裕,門風相對更嚴正些,不至於圖謀焦家家產,又有足夠的人脈和地位,可以在老太爺退位、過世後,護得住四太太同焦子喬孤兒寡母的人家了。

  要從這個角度出發,權家不知比何家合適多少,有錢、有人脈,有威望、有爵位,名聲也好,一百多年的老人家了,沒聽說他們有什麼欺男霸女的事……換作是蕙娘,也會答應這門親事。根本是才瞌睡就送來了枕頭,各方面都如此合適,權仲白本人人品又出色,這麼好的親事,焦家哪有不答應的道理?

  「不說子喬,就是您退下來之後,不管是回老家還是在京裡。」蕙娘說。「有權家照看著,也比指望何家要強得多。」

  「權家也是有誠意。」老太爺沒有否認蕙娘的說話。「他們家一向低調,良國公從前雖然曾經在三邊總制這樣的位置上呆過,但身體不好,已經多年沒有在朝中辦事了。究竟能耐還有多少,也的確令人猜疑,這一次在宮中,他們也是好好地衝我們展示了一次肌肉。兩家結合,彼此兩利,是要比起何家更好得多了。否則,將來你過門之後,你公公期望落空,你的日子可能會更難過一些。」

  看來,何冬熊是一點希望都沒有了。他雖然很急切,但老太爺卻看不上他的能力,壓根就沒想把自己的位置傳給他。

  蕙娘沒有做聲,老太爺也不著急看她的臉色,他一背手,「權家看上你,只怕是七分看中你的人,三分看中你的家世。有一些事,是要先說給你知道的。權子殷生性閒雲野鶴,在功名上根本沒有追求,他到現在也就是一個蔭封的武職而已。雖說他的力量不在這上頭,但現在還好,幾十年後,有些事是很難說的。二來,雖說元配過門三天就已經去世,但那畢竟是元配。你過去是繼室身份,前頭永遠有一塊邁不過去的牌位——三來,他比你大了有一輪,比之何芝生、焦勳等人,自然是老氣了一點,要按文娘的性子,那是再好也許還未必看得上了……」

  祖孫說話,一向坦白,老太爺問,「現在方方面面也都給你理清了,權家內部的齷蹉事兒,我也多少聽到了一點風聲,不過並不太特別。反正名門世族嘛……骯髒事多少都有一點。佩蘭你先告訴我,不論應不應該,你只說你願不願意。」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老太爺都點過頭了,願不願意還有什麼用?真要想問,早在點頭之前就來問了。

  蕙娘輕輕地笑了笑。「爹去世之前,令我照料家裡。雖說當時還沒有子喬,可我說一句是一句,答應過的事,從來都不會反悔。」

  她瞅了老太爺一眼,露出一抹含義極為複雜的笑,「既然嫁權家對家裡更好,那我就嫁。」

  「好。」老太爺卻像是根本沒見到清蕙的笑容,他雙掌一合,乾脆利落地答應了下來。「那這門親事,就這麼定了。」

  掃了蕙娘一眼,又逗她開心,「你是見過權子殷的,要挑出他本人的毛病來,可的確很難。以我意思,他也是京中最優秀的幾個人之一了……」

  以老人家的眼光,自然看得出她的真實情緒,如今事情已定,蕙娘一來不忍令老人家還要為自己費心,二來,她也有點擔心焦勳。她歎了口氣,半真半假,「我不是看不上他,我是覺得他未必能看得上我……」

  「瞎說。」老太爺臉一沉,「你也實在是太妄自菲薄了。」

  他站起身來,在屋內稍稍踱了幾步,「多大的人了,心性難道還不穩重?太和塢的事,我等了這麼久你都沒和我開口……怎麼,你還真以為有了弟弟,祖父就不要你了?」

  比起四太太的不聞不問,老人家雖然大有發難的意思,但誰更把她放在心上,真是一目瞭然。蕙娘一下就想到了前世,在疼痛捲走她所有知覺之前,周圍人全在一聲一聲帶了血地叫她,她聽見文娘、綠松嬌甜的女聲,聽見三姨娘聲嘶力竭的叫喊,還有老人家……老人家淡泊了二十多年,就是焦四爺去世,他也不過是落了幾滴老淚。蕙娘從沒有聽見過他失去風度,到了那時候她才知道,原來老太爺的聲音,也能抖成那個樣子……

  她握住老人家的臂膀,把他拉到椅子上安頓了下來,拿起小木槌,輕輕地為老人家捶起了肩頸。「畢竟是子喬的生母,給點面子,大家和氣,日後也好相見。我把孔雀打發出去,還是為了打磨一下她的性子,以後到了權家,還要大用她的。」

  她頓了頓,又輕聲道,「這件事,是鶴叔告訴您的?」

  前朝的事,老太爺還煩不完呢,他也沒心思天天關注家裡的事。不過,各院子裡都有他安置的人,這個倒是真的,好比自雨堂中,雄黃就經常給焦鶴送消息。也因此,老太爺雖然身在小書房,但府裡該知道的事,他是沒少知道。可有些不該知道——又或者說,是焦鶴認為他不適合知道的事,老太爺就知道得沒那麼清楚了。自己挺中意何芝生的事,可能是南巖軒裡走漏了一句兩句話,但看老太爺的態度,對五姨娘教唆子喬遠離兩個姐姐,他是一無所知。要麼,就是太和塢裡的眼線比較庸碌懈怠,要麼,就是管事的有意遮掩了。

  「你鶴叔也是那麼大年歲了,最近我都讓他當點閒差,免得他在家也呆不住,辦事又太耗神。」老太爺一語帶過,卻並未提起是誰取代了焦鶴,開始為自己過濾內院的消息。他似乎對清蕙的答覆還算滿意,便不再追問自雨堂和太和塢的小摩擦,而是轉了話題,「你不是擔心權子殷看不上你嗎?聽你娘說,你想見見他。正好,他也的確想見你一面……這個人,行事倒一向是出人意表。我已經應了他三日後過來給你娘扶脈,說幾句話也是無妨的。你也好回去好好地收拾收拾你的首飾了。」

  蕙娘明知家裡會如此安排,卻還禁不住要垂死掙扎。「這恐怕不合規矩吧——」

  「規矩——」老太爺忍不住就呵呵笑了。「你這孩子,別因為要出門了,就把祖父和爹教你的那些給擱到腦後頭了。我告訴你,佩蘭,這些學問,不論你是到了權家也好,到了宮中也罷……也都能用!來,你再念一遍,你爹是怎麼和你說的?」

  「無規矩不成方圓。」蕙娘眼色一沉,她近乎機械地背誦了起來。「規矩,是方圓裡的人守的。沒能耐的人,只能守著規矩、被規矩守著,有能耐的人,才能跳出規矩、利用規矩……規矩對我有用時,我自然提規矩,規矩對我無用時,規矩是何物?唯有視規矩如玩物,規矩方能視我如神人。運用規矩,存乎一心,只立意當高遠,用心須無愧而已。」

  「如按規矩養你。」老太爺慢悠悠地道,「現在你還在你的自雨堂裡做女紅呢……你就不是按規矩養出來的人,如何今日反和我談起了規矩?」

  蕙娘一時,竟無話可答,只好輕輕一笑,將心中的不甘給壓了下去,「就是一句話,您也給我來這麼一頓嘮叨——」

  「何止嘮叨。」老太爺也就不往下追究了,他和孫女較真。「我還有幾年沒揍你了呢,倒把你的脾氣給養起來了——」

  兩祖孫頓時又你一言我一語,在小書房裡說笑了起來。

  #

  面見焦家十三姑娘,這要求雖然非分,但辦得卻異乎尋常的順利,幾乎沒有滯礙幾天,權仲白就收到了焦家的帖子:從前給焦四太太、十三姑娘開的平安方,兩人都已經吃了近十年了,現在也該請神醫扶扶脈,看看是不是該換個方子來開了。

  權夫人給兒子看帖子的時候是很得意的,「你就儘管去挑吧,要是能挑得出一點毛病,那我也就服了。就告訴你一件事,她要不是焦家女兒,當年早就被先帝許給太子了……先帝雖然有諸多毛病,但看女兒家的眼神,始終還是很準的。」

  權仲白其實見過十三姑娘幾次,她還小的時候,他為她扶過脈,就是半年一年前,焦家獨孫半夜發了高燒,也是她派出人手多方尋找,把自己漏夜請到府中診治。當時焦家主子們都不在,獨她一人陪在弟弟身邊,兩人也是照過面的。十三姑娘人才秀逸、氣質高潔,處事手腕又幹練,他也的確是挑不出什麼毛病來。倒是自己,雖說有些虛名頭,但一身都是毛病,十三姑娘未必能看得上他才真。

  不過,這話他沒和母親說穿,只是微微一笑,並不搭腔。權夫人也沒勉強他,才親自給權仲白斟了一杯茶,兩人正要說話,外頭就來了人,大冷的天,跑出一頭的汗來。「少爺,定國侯府來人了,老太太又鬧起來,要給灌藥,竟都不能近身……」

  皇后娘家,權家勢必不能不給面子。權仲白也正好就不多說什麼,大步出了院子,這一出去,就一直忙到了夜裡近三更時分才回了下處。

  月明星稀、北風凜冽,月光像是被風刮進屋內,霸道地爬了一牆,襯得屋內一盞如豆小燈,越發孤苦伶仃。府內其餘院子,哪個不是燈火處處、隱約能聽見人聲笑語,唯獨二少爺的小院,一向是沒有什麼人在的。權仲白推門而入時,正巧又帶起一陣風來,那燈火被吹得撲撲做響,過了一會,竟撲哧一聲被吹滅了。

  饒是他已經慣了冷清孤寂,當此也依然有些觸動,權仲白把藥箱擺在門邊,自己抹黑進淨房梳洗出來,坐在炕邊,拿手做了枕頭,慢慢地倒在了玻璃窗邊上,雖有一線冷意,透過窗縫吹到臉上,他卻並不在意,只是透過那晶瑩透亮的窗子,望向明月。

  過了十六,月兒雖看著還圓,但終究已有一牙,漸漸地被黑暗給吞噬進了肚子裡。一年到頭,真正是團團圓圓的日子,也不過就是那麼幾天,餘下的時日,它始終也都有缺憾,始終都不完滿。

  一直到月影西移,越過了窗檻,他才側過身去,合上眼簾。

  第二天才一大早,連權夫人都還沒起身,他就出了府門——良國公府外,從來都有千里而外過來問診的可憐人,權仲白但要看診,就沒有找不到病人的時候——吩咐門房將人領進了門邊小院裡,待到權夫人來人令他換衣時,權仲白已經給七八個病人都開了方子。他隨意塞了兩個饅頭,就算是將早餐用過,進堂院由權夫人身邊大丫頭親自帶人給換了衣服,便上馬往焦閣老府上過去。

  這裡他也是來熟了的,焦閣老地位特殊,皇上經常令他給閣老扶脈開方,以示恩寵。不過二門內卻沒進過幾次,權仲白是見慣富貴的人,對家居細節,更無心在乎,謝羅居內的陳設有多華貴內蘊,權仲白根本就沒有留意。一進門,他的眼神就不覺被四太太身邊的那位妙齡少女吸引,直直地看了過去。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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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2 01:40:14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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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和未來准姑爺見面,對一般的姑娘家來說當然是件大事。自雨堂內知道內情的幾個丫頭,也都當作了大事來辦。蕙娘從拳廳回來,重又洗浴一遍踱出淨房時,就覺得幾個丫頭的眼神都有些怪怪的——天氣冷,蕙娘不是每天都濯洗頭髮,一般隔兩三天洗上一次。因焦家有上下水道,淨房上有個極大的儲水陶桶,熱水注入之後,可以經由一條特別管道流出以供蕙娘洗浴,她洗頭洗澡都無須人服侍,只是洗完出來自有人以香手巾擦拭,再上頭油等物護理……雖說蕙娘一頭烏鴉鴉的頭髮,一向是很有光澤的,但始終還是剛濯洗過的那一天,髮髻梳起來最是清爽好看。一般隨夫人出門應酬的時候,她也一直都是要先洗過頭的。

  今兒個,石英、香花幾個人,連頭油、毛巾都給備好了,蕙娘卻只是隨意擦洗了身子,好像今天根本沒什麼特別,來把脈的也不是她的未婚夫,而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老大夫一樣……

  孔雀不在,數落蕙娘的任務就落到了綠松頭上。她二話不說,眼睛往石英那裡一看,自雨堂的二號丫鬟頓時就不言不語地退出了內室,隔著門簾,還能聽見她吩咐底下人。「重再領些熱水來,姑娘還沒洗頭,水竟就用完了?」

  蕙娘拿綠松有什麼辦法?她也不能在丫頭跟前表現出對親事的不喜,再做掙扎,不過是給綠松數落她的話口罷了。只好露出苦笑,重又退進了淨房之內,再踱出來的時候,綠松、石英等人頓時一擁而上。擦頭髮的擦頭髮,噴香水的噴香水,上脂粉的上脂粉……綠松似乎察覺到了蕙娘的怠惰情緒,連一句話都沒說,自個兒就給點了焦家以西洋法子自己精製的桂花精露,蕙娘所能作出的最大掙扎,也不過就是微弱的一句,「這味兒太嗆了,換玫瑰花兒的吧……」

  這一天,石英奉上的首飾也是琳琅滿目,幾乎把孔雀留下的那一箱首飾都給搬出來了,蕙娘掃了幾眼,卻都還沒看見孔雀特意給留下的海棠水晶簪。

  就是昨天,自己還令石英去南巖軒給三姨娘送了一支玉搔頭……南巖軒離太和塢那麼近,石英回來得也比平常晚,她還以為她去找了她嬸嬸胡養娘說話呢……

  現在也不是想這個的時候,蕙娘也想通了:自己的態度要是過分懈怠,連綠松且還糊弄不過去呢。四太太、三姨娘又豈會輕輕放過?她免不得是要被輪番念出耳油,倒不如自己做得無可挑剔了,還能少些口舌。

  可就算如此,她也還是沒有挑選自己最得意的那幾件首飾,而是隨意選了一副紅藍寶石頭面,又令專管她衣裳的天青選了一件蜜合色小襖、軟藍緞裙……清蕙氣質雅正,大紅大紫穿來都不艷俗,倒是很少打扮得這樣輕柔寡淡。待都穿戴好了,綠松咂咂嘴,倒很滿意,同石英笑道,「姑娘這樣穿,倒比平時都顯得柔和些。」

  蕙娘差點沒氣個倒仰,她咬著牙,愣是把情緒給耐住了沒露出來。沒想到去謝羅居請安時,連四太太都笑著說,「蕙娘今日,打扮得別出心裁,倒是特別有魏晉風度。」

  權仲白也算是朝野間的名人了,他特別中意寬袍廣袖的事也傳得很開。近十年前,蕙娘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京中就流傳過一則軼聞:閩越王自從就藩,已經很多年沒有上京了,自然並不識得權仲白,那年皇上病危,他進京拱衛宮掖,巡邏無事在宮前閒步時。只見權仲白從乾清宮中出來,當風而行,一襲青鶴氅被吹得翻翻滾滾,連著衣袂在風中翻飛……再佐以那冠玉一樣的面龐,從容的風度——老王爺一時迷惑,竟問從人護軍,「此仙人也?似從竹林中來。」

  竹林中來,說的當然是竹林七賢,閩越王是個粗人,偶然附庸風雅,居然說得出這麼一番話來,可見權仲白的魏晉風姿有多深入人心。四太太這麼一說,連文娘都似乎品出了一些什麼,她驚愕地望了姐姐一眼,便望著腳尖不吭氣了。倒是幾個姨娘不明所以,三姨娘已經看了蕙娘幾眼,卻又被焦子喬岔開話題:他最近對瓷器發生很大興趣,掙扎著要去夠四太太跟前的茶碗,唬得胡養娘連忙將他抱開了。

  吃過早飯,四太太把蕙娘留在身邊,問她,「你祖父說,這幾次你去見他,頭上的首飾都是那老三件……」

  老人家疼了蕙娘這些年,現在年紀大了,真是越發護短,管教五姨娘是四太太的事,他不便插手後院,給兒媳婦沒臉。但隨意一句話,四太太立刻就感覺到了壓力,本來裝聾作啞,現在她勢必不能不主動提起太和塢了。「五姨娘年紀還小,難免愛俏,你就別和她計較了。她要了什麼?娘再補給你幾件更好的。」

  這話的確也不錯,五姨娘今年才十九歲,就比清蕙大了兩歲而已。

  蕙娘笑了。「一個鎖頭,值得什麼。她要就給她嘛,也不知是誰給祖父帶了話,祖父還問我呢……我隨意敷衍了幾句,也就完了。」

  四太太細細地審視了蕙娘幾眼,她放下心來,卻又不無失落:蕙娘性子,她是瞭解的,會這麼說,肯定是沒有主動向老人家告狀。老人家這是太疼她了,連一點委屈都捨不得她受,唯恐自雨堂在焦家地位降低,孫女兒心裡就過不去了。

  唉,從前第三代的大少爺還在的時候,自己嫡出的一對兒女,都還沒受到老太爺這樣的關注和寵愛……

  還要再寬慰蕙娘幾句時,綠柱從外間進來,似乎正要和她說話,這就岔開了話口,四太太和蕙娘都望向綠柱。可綠柱還沒開口呢,底下人來報:權神醫到了。

  蕙娘頓時就不再關注綠柱了,想到上一世相見,其中場景,簡直歷歷在目,哪句話她都忘不了……她咬緊了牙關,格外地露出一副漠不關心的淡然樣子來,在四太太身邊端坐著,本來還不大想給權仲白正臉的,沒想到,這青影一過門檻,到底還是沒忍住,脖子像是有自己的意志,輕輕一扭,就迎上了權仲白的眼神。

  #

  兩人容貌都很出眾,雖然以權仲白年紀,已不能說是金童玉女,但雙目一對,側帽風流對了國色天香,剎那間迸發碰撞出一種氣氛,連四太太都覺察出來,她究竟也是自小把蕙娘看大的,不禁也為她欣慰,再看權仲白,就是岳母看女婿,越看越有滋味了。

  論容色行止,真是無可挑剔,他剛出道扶脈的時候,蕙娘還是個三四歲的小娃娃。那時候權子殷的確也還有些青澀,眉眼之間,常有些情緒是掩不住的,舉動也略嫌跳脫。這些年過去,如今而立之年,望之顏色如同當年,可氣息卻更見洗練。那彷彿自雲端行來的出塵沒變,可眉目端凝、舉止儼然,在外人跟前,風流已經內蘊……是成熟得多了!

  「也有幾年沒見了,二公子行蹤不定,」她便含笑和權仲白寒暄,「常常聽人說起,你又出京去了。想必宇內的名山大川,也都是遊歷過了吧?」

  往常給女眷扶脈,都要設屏風相隔,除非男女年紀相差很大,這才無須避諱。可今天,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謝羅居內竟無人提及此事,清蕙就坐在母親身側。兩個人隔得這樣近,要完全不看對方,有些掩耳盜鈴,可要看一眼麼,謝羅居內外上下十幾雙眼睛,幾乎全都掛在了權仲白和焦清蕙身上,眼神才一碰,似乎就能激起一圈竊笑的漣漪……

  蕙娘聽著母親親切地同權仲白說著別後諸事,到底還是禁不住用餘光掃了權仲白幾眼。

  三十歲的人了,還同二十歲的少年一樣,除了唇上一圈淡淡的髭鬚之外,幾乎看不出什麼歲月的痕跡,長年累月在外行走,可顏色還是那樣鮮嫩俊俏……他一身魏晉風度,難道連傅粉的好習慣都學會了?娘們兮兮的,自己做男裝打扮,沒準還比他更有氣勢一些。

  再說這一身打扮,一點都不入時,如今京中流行的是胡服勁裝,只有他還多年如一日的寬袍大袖,這才開春天氣還冷,袖子一揮就兜了一包風……傻子才這樣打扮不是?瞧那神態也是,雖看著似乎沉穩端凝,其實麼,距離滴水不漏有一段距離不說,連『粗通世故』的評語,怕都是名不副實……

  權仲白卻很客氣,他沒再打量蕙娘,而是很快就結束了寒暄,開始靜心給四太太扶脈,謝羅居裡也就立刻安靜了下來。

  「您還是老毛病。」沒有多久,他手一抬,眼簾一垂,「後天思慮太多,心緒常年怕都不大好,脈象有些鬱結。方子只做一兩味添減便好,得了閒最緊要還是時常出門走走。能練套五禽戲強身健體,那就更好了。」

  四太太淡淡一笑,對權仲白的話,似乎並不大往心裡去。「我就是愛犯懶,辛苦子殷了,可要先用些茶水?」

  接連給兩位女眷扶脈,間中休息一下,也是常有的事。權仲白微微一搖頭,「不必了,您的脈不難扶。」

  他便換到蕙娘身側,舉起手來,徵詢地望了她一眼,自有人為蕙娘捲起袖子,露出了一點點霜雪一樣的手腕。權仲白那兩根特別纖長的手指,就穩穩地落到了蕙娘腕間,帶了點力度,一下就壓准了她的脈門。

  這還是蕙娘第三次——在這一世,是第一次,同男人有肢體上的接觸。焦勳握她手時,她嚇了一跳,心是跳得很厲害。但那種不適感,不及此時萬一……權仲白指尖下壓的就是她的脈門,他的手指像是帶了雷霆,讓她打從脊柱骨底下燃起一線麻疼,像是連心都被人攥在了手裡,隨時可以握爆……同前一世一樣,這感覺,一點都不好。

  她強忍著輕輕呼了幾口氣,盡量使心跳平穩,免得露出端倪,為權仲白察覺,讓他小瞧了去。權仲白似乎感覺到了,又似乎全無感覺,他撩了蕙娘一眼,眉峰慢慢地聚了起來,神色漸漸,也有了幾分凝重。

  一般人為大夫把脈,最怕就是他臉色不好。四太太一看權仲白,有些著慌了。「子殷,蕙娘她——」

  權仲白並未答話,他猶豫了一下,竟開口低沉地道,「如無冒犯,我想和十三姑娘單獨說幾句話……」

  四太太臉都白了!

  權二公子的扶脈絕技,京城貴族都是見識過的,當年他常常給焦四爺扶脈,有時候手一搭上去,就能問,「四爺是否最近幾個晚上都未能合眼……」

  難道蕙娘竟有什麼隱疾不成!因為她自小習拳,身體一向康健,這麼些年來,也就是得了閒吃些固本培元的太平方子而已……已經有很多年沒請權神醫來扶脈了。

  「有什麼事是我這個當娘的不能聽的呢——」她心亂如麻,不知不覺就站起身來,求情一樣地看著權仲白,眼淚幾乎都要掉下來了。「你就只管說吧,你是摸出了什麼——」

  見權仲白露出為難之色,四太太一下又不敢聽了,她看了女兒一眼,見蕙娘反而氣定神閒、若無其事,便迫不及待地把擔子撂到女兒肩上。「二公子要問,就儘管問吧……綠柱,你留下服侍姑娘!」

  說著,便帶上一干從人,慌慌張張地出了裡間。綠柱看看權仲白,再看看蕙娘,正不知如何是好呢,蕙娘衝她輕輕地擺了擺頭。她待要不走,可受不住蕙娘眼神,也就垂下頭去,退出了屋子。隱約的詢問聲,頓時就從門簾處傳了進來。權仲白回首一望,不禁眉峰微聚,他走到門邊,輕輕地合上了門板。

  隔著一層玻璃窗,院子裡的婆子可以清楚地看到兩人的舉動,再說,雙方家長已有默契,兩個人幾乎等於是有名分的,雖有些越禮,可畢竟不大荒唐,再加上四太太直接就把權仲白的意思往最壞方向去猜,現在估計都已經派人去給老太爺報信了……一時倒也無人敲門。權仲白在門邊低頭站了一會,似乎在醞釀言辭,過了一會,他這才舉步走到蕙娘身邊,拱了拱手,低聲道,「男女大防,不得不守。如不做作,恐怕難以和姑娘直接說幾句話,姑娘身體康健、脈象平穩,並無症候,請不必擔心。」

  也許蕙娘沉著冷靜的態度,大大地出乎了他的意料——從他開口要和蕙娘單獨說話開始,她就一直高傲地抬著頭,眼神裡幾乎帶了一絲嘲諷。權仲白的安慰裡是有一絲試探意味的。蕙娘卻沒和他繞彎子,她有點不耐煩,「二公子,現在屋內也沒有別人了,您不必再堆砌詞彙,有話大可直說。」

  大姑娘對未婚夫說話,語氣是很少有這麼硬的。就不是未婚夫身份,以權仲白的才情容貌、身份地位,這輩子恐怕也很少有人用這種態度對他說話。他肯定有些吃驚,話哽在喉頭,一時竟無以為繼——不過,人生得好,就是佔便宜,連這愕然以對的神色,出現在權仲白臉上,都顯得很有幾分可愛。

  「那我也就不客氣了。」這個風度翩翩風流內蘊的貴公子尋思了片刻,也就自嘲地一笑,態度還是那樣溫文而從容。「我的經歷,想必十三姑娘心裡也是清楚的……這輩子姻緣不順,如今已經無心婚配。縱勉強成親,以我放蕩懶怠的性子,日後難有成就,恐怕也是耽誤了姑娘。再說,往後這些年,恐怕出門在外的時間會越來越多……以十三姑娘的人品、心性、身世,實在不必屈就於我這個一無是處,不入上九流的老庸醫。我也實在是不敢耽誤了姑娘,乘親事沒定,聽聞姑娘在家也能說得上話,便趕緊來給姑娘送信了。還請姑娘同閣老分說一番,這親事……最好還是算了吧。」

  很多自貶,很多誇獎,說得非常客氣,表情也十分誠懇。但意思並不會因此而變得更柔和一點——

  權仲白明明白白,就是來拒婚的。

  即使已經經歷過這麼一次幾乎一樣的對話,即使已經在心底無數次地重溫了這屈辱的一刻,聽到這溫存的遣詞造句,從權仲白薄而潤的紅唇中,被那清亮的嗓子化作了聲音時,蕙娘也還是眼前一黑,差點沒背過氣去。

  她這一輩子,處處都高人一頭,要不是命差一格,沒能出生在嫡太太肚子裡。恐怕真是無可挑剔,連一個毛病都挑不出來了。又從小跟在父親、祖父身邊,也是見過一些同齡人的。不誇張地說,單單是她知道的仰慕者,少說就有四五個,這還有一些藏得住心事的人,比如何芝生,他不說,蕙娘真是一點都不知道。可以說不管把她許配給誰,對方就算心裡不高興,也絕沒有人會和權仲白這樣,特地上門來當著面回絕親事。如果說她原本對這門親事,還抱著大體滿意的心態,在這幾句話之後,這所謂的大體滿意,也就變成了大體並不滿意——並不只是因為權仲白看不上她,更多的卻還是失望。

  對將要和自己共度一生的未來夫婿,其天賦秉性那深深、深深的失望。

  蕙娘輕輕地吸了一口氣,將種種翻騰的情緒全都壓倒了心底,一時間,她竟反而還有些得意:前一世,她先已經被權仲白的種種做作,給打亂了心神,又因他出人意表的要求大吃一驚,倉促間只能端住架子稍微應付幾句。事後整理心緒,倒是有無數的話想要說了,可那時候,權仲白也已經去向南邊,到她意外身亡,他都沒有回來……

  重活真是好,蕙娘想。起碼這一次,她有成百上千的回話,早已是千錘百煉過了,就等著從她口中噴薄而出,釘子一樣地釘到權仲白臉上。

  「二公子。」她這下倒客氣得多了,甚至還首次解頤,奉送權仲白一個微笑。「我就有一個疑問……」

  見權仲白神色一動,全副注意力都被自己吸引過來,那雙亮得過晨星的雙眼專注地凝視著自己,傳遞著忐忑、盼望、歉疚等諸多情緒……蕙娘滿意地笑了,她也認認真真地望向權仲白,輕輕地啟開朱唇。

  「我想知道,二公子和我焦清蕙之間,究竟誰才是男人——或者這麼問還更好一些,二公子,您到底還把不把自己當個男人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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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談崩

  焦家十三姑娘的名聲,在京城一直都很響亮,她當了七八年承嗣女,因身份不同,種種行為,和一般女兒家南轅北轍。有些事焦家人自己不張揚,但權家難免也收到一點風聲,權仲白心底也不至於不清楚,焦清蕙雖然在應酬場合裡永遠輕聲細語,保持了她高貴矜持的做派,可她是承嗣女的身份,要總是一派大家閨秀的樣子,焦閣老又怎麼放心由她來接手家業呢?

  可就算如此,十三姑娘這直勾勾地一句話,也令他氣血翻湧,一時幾欲暈厥。權仲白並非沒有見識過更大的場面、更離奇的對話與更粗魯的女兒家,畢竟他醫者出身,世態炎涼人間百態,從少年時起就見得慣了。可他承受過的這許多質疑裡,似乎還沒有一句話比焦清蕙的這麼一問更有力,更能觸到他的脾氣——也許,任何一個男人被這麼一問,也都會有些脾氣的。

  「十三姑娘,貿然請見,是我的不對。」他歎了口氣,終究還是維持了風度,即使幾乎將牙咬斷,語氣也還是那樣輕柔誠懇:畢竟自己說的是這麼一回事兒,焦清蕙脾氣要是再大一點,恐怕會端起茶來淋他的頭。「但婚姻大事,關乎終生。正是因為不想耽誤姑娘,這才有此說話。我生性浪蕩,實在是——」

  蕙娘此時心情,就要比前些日子更輕鬆得多了。她幾乎是愉快地鑒賞著權仲白俊顏上的挫敗和苦惱,自己反倒拿起瓷杯,輕輕地啜了一口茶水。

  「您也先用一口茶。」她笑著將茶杯給權仲白端了過來。「不要著急上火,我可不是說什麼氣話……」

  這倒是真的,她還沒那麼無聊,幾乎是婚前唯一一次見面的機會,還會為出一口氣,便肆意羞辱權仲白。權仲白要覺得他被羞辱了,那是他自家的事,在蕙娘自己,她這話是說得不虧心的。「我問二公子這句話,是因為二公子恐怕實在是有些誤會。正待字閨中,只能由人挑肥揀瘦,自己但凡做一點主,那就是離經叛道、十惡不赦的人,在我心裡,那實在是我焦清蕙。年過而立,自家有一份事業,能夠自己做得了自己主的,連皇上都要客氣相對的,卻是二公子。二公子請想,在家從父、出嫁從夫,這三從四德的女兒家,又怎能為任何一件事做主呢?當家做主的,自然是男子漢們……可我要是個男人,早就娶妻生子、繼承家業了,又怎還會和二公子說親呢。二公子,請您細心品味品味,我這話,說得有沒有道理。」

  她客客氣氣的這一番話,倒是比剛才那石破天驚的一問更噎人。權仲白一時竟無話可答:細品起來,句句都是諷刺,失望和輕視幾乎滿溢。可又的確句句在理,人家話也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你看不上,那就讓自己家裡人別來提親,連自己家裡都處理不好,指望一個沒出閣的女兒家來辦事,這也著實是有幾分可笑了吧?

  忽然間,焦清蕙的臉看起來也沒那樣美了。權仲白是見過許多後宮妃嬪的,即使他不願再娶,也始終還能欣賞美色。先帝說焦清蕙,「在她長成之後,三宮六院,只怕多有不如。」這當然是過分溢美了,僅在深宮中,就有兩位妃嬪的美色能同她一較高下。但的確,她生得很端正、很美,氣質也很端正、很清雅……可尖利刻薄成這樣,那還能算個姑娘家嗎?

  「我的確庸碌無能。」他索性也就光棍地認了下來。「就因為自知平庸,更不敢高攀您。也怕您一輩子都怨我,只能將我卑微屈下的一面,剖白給姑娘知道,免得姑娘終身所托非人,我確是一片好意……兩家議親的事,現在雖然還秘而不宣,但不論將來成或者不成,都很難完全保密。我也許是能說動家裡,將親事反悔,但和女方拒婚相比,您難免就難堪一些了……」

  權家都說了親了,忽然又反悔,這事要傳出去,第一個最高興的,肯定就是吳興嘉了。上層世家說親歷來謹慎,就是這個道理,為女方拒婚還好,畢竟有女百家求、說親低一頭,這也是很正常的事。可男方反悔,不但對兩家關係是極大的打擊,在女方本人來說,也是奇恥大辱。一經洩露,清蕙本來就難說的婚事,只怕就更難說了。

  這倒也的確言之成理,清蕙心底一個小結,就不情不願地打開了:總算不是全無腦袋,還知道當面拒婚,對女方來說不是什麼好事。

  「可你想過沒有,這事是我們能做得了主的嗎?」她也就不再堆著那客氣虛假、甜得發膩的語調,將凜冽本色露出一二。「但凡你要對政壇有一點瞭解,便不會做今日的蠢事了,以我們焦家所處的情況,這門親事祖父是一定會答應下來的。即使把我嫁個牌位,恐怕他都肯幹……更別說要挑你的毛病——」

  她頓了頓,很是不甘心地承認,「也不是那樣簡單的,我們這樣的人家,男婚女嫁,出於兩情相悅的本來就是鳳毛麟角。怎麼,難道二公子還想著找個情投意合的女兒家,也不計較出身,也不計較門第,同她和和美美地過完下半輩子嗎?」

  最後這句話,到底還是忍不住摻了一點諷刺。

  權仲白便忽然沉默了下來,他望向蕙娘的眼神,又再有了變化——忿然、恚怒、無措、狼狽、愧疚……這些情緒似乎一下為他所遮掩了起來,這雙比星辰還亮的眸子,只餘一派生疏的漠然。

  「我並不覺得存在此等想望,有什麼非分。」他客客氣氣地說。「從姑娘的話裡,權某也聽得出來,道不同不相為謀,您不但和我不是一條道上的人,而且也還似乎不大看得起我。人生在世,總是要博上一博,您不為自己終生爭取,難道還要等到日後再來後悔嗎?」

  終生?還爭取什麼終生,說不定再過幾個月,就是她的終生了。就好像她情願把自己的終生,托付給這個一點都不會辦事的庸碌之輩一樣……

  幾乎是出於本能地,蕙娘也立刻為自己罩上了一張由嚴霜做成的面具。

  「自出生以來,我錦衣玉食、頤指氣使,過的日子,在京城都是有名的舒坦。」她望著權仲白。「二公子,難道您真以為,這富貴是沒有價錢的嗎?」

  對話至此,兩人的態度都已經明朗,根本就不可能說到一塊。焦清蕙固然看不起權仲白,權仲白似乎也根本並不太欣賞她的談吐。兩人四目相對,只得一片沉默。過了一會,權仲白吐了一口氣,垂下頭輕輕地捏了捏眉心,他正要開口時,門口已傳來了怯生生的畢剝敲擊之聲。還有綠柱那低低的聲音,「姑娘,老太爺已經在過來的路上了——」

  清蕙也沒想到自己和權仲白之間的對話,你踩一腳我踩一腳,居然滑到了這麼難堪冷肅的地步,說出心裡話,她心底是痛快的,可到底也有些微微的擔憂:還沒過門,關係就鬧得這麼僵了……

  但她畢竟是焦清蕙,她是決不會後悔的。

  蕙娘一揚頭,她又端出了對付吳興嘉的架子,和氣地吩咐權仲白,「一會出去,您就什麼都別說吧。要問你為什麼想同我單獨說話,您就說扶過脈,我其實沒什麼症候,那就成了。」

  這份和氣裡的高高在上,連吳興嘉都聽得出來,權仲白哪還能聽不懂?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竟是懶於作別,站起身便大步流星地走向門邊。這倒出於蕙娘意料,她忙幾步趕上了權仲白,也不及細想,一把就拉住了他的手。

  兩人手指一觸,蕙娘才覺出權仲白指緣粗糙,便覺得指尖一痛,好似過了電一樣,刺得她畏縮了一下,連權仲白的肩膀也為之一跳。她一時不禁茫然道,「這是什麼……」

  「噢,是我手掌太干了,冬日天又冷,」權仲白也是順口就回了一句。「就有光吒刺痛之類,不必放在心上。」

  說完了這一句,兩人對視一眼,倒都有些尷尬:就和小兒拌嘴一般,本該兩邊撂了話,便彼此分手的,不想忽然來上這麼一段,倒顯得氣勢全無了……

  還是蕙娘心裡有事,她迅速地撇開了這尷尬的氣氛,慎重叮囑權仲白。「一定照我的話說,不是康健無憂,而是沒有症候——」

  見權仲白似乎懵懵懂懂的,還未解其中深意,她真是恨不得握住他的肩膀好生搖晃一番,聽聽那小小的腦子,在腦殼中會否晃得出聲響:這個人怎麼就這樣地笨,這樣地遲鈍!還這樣地不以為意!

  「今日你行為出奇,已經給我帶來太多煩惱了,」她只得沉下臉來,拿出了自己御下時說一不二的態度。「總之按我的話說,必須一字不錯!」

  權仲白再深吸了一口氣——蕙娘也看得出來,他在忍她的脾氣,這男人雖笨,可究竟也還是有些涵養的。他最終還是點了點頭,這才撇開蕙娘,回身出了屋子。

  「讓世嬸受驚了。」權仲白寧靜似水的聲音,沒有多久,就在外間響了起來。「小侄仔細扶過十三姑娘的脈象……卻並沒有什麼症候,是我多想了。」

  他很可能不慣說謊——蕙娘猜得對了——這番一聽就知道是瞎扯的話,權仲白說得也不大流利,尤其在症候兩字上,更是有些咬牙切齒,好像恨不得喊進蕙娘耳朵裡,令她明白自己未曾說錯一樣。

  蕙娘站在屋裡,轉了轉眼珠子,又見院子裡影影綽綽,有好幾個婆子好奇地望著這裡,她便略略側過身去,稍微避開了她們的眼神,又將全盤事仔細一想,這才垂下頭去,滿意地一笑。

  #

  不要說四太太,就連老太爺都是又好氣又好笑,也心疼媳婦虛驚一場,倒是把謝羅居鬧得雞飛狗跳的,「這個權子殷啊,行事還和從前一樣,到底是個名士態度,和一般循規蹈矩庸庸碌碌的所謂名門子弟相比,行事就是更別出機杼。」

  四太太知道公公的意思,她也沒怪權仲白,還是把錯往自己身上攬。「是媳婦膽子小,禁不得嚇,大驚小怪的,倒是驚動了您老人家。」

  她不禁嗔怪地看了蕙娘一眼,「子殷就不說了,行事隨性那是出了名的,可你怎麼也跟著鬧,還把綠柱打發出來了。雖說是光天化日之下,院子裡就有人看著,但畢竟是孤男寡女、獨處一室,就是名分已定,這也是不該的,更別說還沒換婚書呢……」

  「兩家都是一言九鼎的人家,頭都點過了,那和換過婚書,也沒什麼差別。」老太爺為清蕙說話。「再說,你的閨女,你也知道,權子殷不是一般人,難道蕙娘就是一般人了?不一般配不一般,正好!」

  他促狹地沖蕙娘擠了擠眼,「在屋裡呆了那小半日,都說了些什麼?」

  「也沒說什麼。」蕙娘有意又是一笑,她含糊其辭。「反正,就是說些閒話嘛……」

  謝羅居的幾個丫鬟,不免就交換了幾個眼色,都偷偷地笑,四太太一眼看見了,忙追問,「怎麼?難道你們還知道不成!」

  「我們是不知道。」能逗主子開心,這樣出彩的差事,一向是落在綠柱頭上的,她忍著笑給老太爺、四太太行了禮,瞅了蕙娘一眼。「就是院子裡經過的幾個婆子,都說,權少爺出了屋子以後,十三姑娘瞧見她們,就把身子背過去,偷偷地笑了——」

  這下連四太太都忍不住微笑起來,老太爺更是樂出了聲,蕙娘也就乘勢垂下頭去不說話了。老太爺見她害羞,就打發她,「人都見過了,去和你生母說一聲吧,也和她道道喜,她也一定有很多話想問你。」

  把蕙娘打發出了屋子,他這才和媳婦商量,「既然雙方都見過了,聽你說的,子殷一見蕙娘,眼珠子都要黏上去……我看,你也可以準備準備,進了二月,也可以過媒人,請期下聘了吧。」

  四太太點了點頭,不免也有幾分不捨。「抱在手上的日子,好似還在昨天……一展眼,她居然也要出門了!」

  她看了公公一眼,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去年才定了說親出嫁,事情也多,就一直沒能給她預備嫁妝——」

  「這件事,我心裡有數的。」老太爺淡淡地道。「你先只管置辦些傢俱、首飾,我們家就這麼兩個孫女兒,哪個孫女兒出嫁都不能委屈了。尤其蕙娘嫁進權家,能否立穩腳跟,與子喬將來都有很大關係……你也不要太儉省了。」

  這個意思,是還要把蕙娘原本就應很奢華的嫁妝再往上提一個層次了。四太太輕輕地點了點頭,不再說話,倒是老太爺又問了一句。「權子殷出來的時候,神色怎麼樣,都說了些什麼?」

  「神色也看不出什麼,挺寧靜的。說他隨性,我看他還算有城府。」四太太便回憶著說。「先是給我賠了不是,說『仔細扶過十三姑娘的脈象……卻並沒有什麼症候,是我多想了』。」

  現在女兒不在跟前,不必顧忌蕙娘的臉面,她就偷偷地笑出了聲。「沒有症候這四個字,咬得還特別重,好像怕誰不信一樣……這個人啊,一看就知道,平時是很少扯謊的。」

  可老太爺卻沒跟著笑,四太太笑了幾聲,有些吃驚,便度去一眼。這一眼過去,她怔住了——

  老人家眼神悠遠,神色內斂,竟是儼然已經陷入了沉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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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小兩口等不到婚後,婚前就要關著門說話,也沒人去問當事人的意思了。四太太告訴蕙娘的時候,用的已經是打趣的口氣,「權子殷這個人,也是太好動了一點,聽說就是為了上我們家來扶脈,才硬生生把行程往後拖了幾天。才扶了脈,轉天就去蘇州了……等他回來,也就可以辦你們的婚事啦。」

  他要能說動權家反悔,蕙娘反而還佩服他了,現在這個樣子,她心底只有更看不起權仲白:自己家裡談不定,居然就逃到外地去了,真是個懦夫。

  可當著一家子喜氣洋洋的長輩,她也不好把心思露出來:成功為蕙娘物色了這門樣樣都很妥當的親事,四太太固然是有大功告成之感,得意非凡。可最高興的人,那還當屬三姨娘不過了。蕙娘要是嫁入何家,何芝生一旦中了進士,她以後要隨著丈夫宦游在外,這是肯定的事。現在嫁進權家,起碼可以經常回娘家看看,彼此也有個照應,再說,權仲白功成名就,就是蕙娘,也不能昧著良心說,何芝生的各色條件能比得過權神醫。如今蕙娘能說成這麼一門親事,三姨娘簡直容光煥發,一夜間都年輕了幾歲。

  要說家裡有誰的笑容最勉強,那自然就是五姨娘了。從前蕙娘也不知沒有留意,但她沒往心裡去:自己要是嫁了何家,那日後不在京城,要保持對娘家的影響,總是鞭長莫及。現在要嫁權家,日後自然是常來常往,五姨娘心裡不大高興,也是難免的事。

  但現在,她肯定不這樣想了,就是綠松都和蕙娘念叨,「您還沒出門,老太爺且還安康呢,她就開始往府裡安插人手了……就為了把這個家握在手上,真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藉著蕙娘親事定了,老太爺、四太太都高興的當口,五姨娘已經求准了四太太,把自己娘家一個遠方兄弟收進府中做活,就安放在二門門房上做事。

  蕙娘一時還沒空顧及太和塢,她最近實在是太忙了一點:自雨堂裡裡外外,現在是沒一個閒人,進了二月下旬,連孔雀都被接回來了——一來,石英的表現,依然是完美無缺,二來,五姨娘恐怕也不會再向自雨堂索要首飾了,但凡她還有一點眼色,都能明白,現在的自雨堂哪有工夫搭理她。

  一般名門貴女,從小開始留意置辦嫁妝的並不在少。比如文娘的嫁妝,這些年間就已經陸續齊備,倒是蕙娘情況特別,就定了要說親,沒出孝也不好給她辦。現在定了要出門子了,第一件事就是把自雨堂裡的各種貴重物事盤點一遍——這些東西,是肯定要帶到夫家去的,餘下自雨堂裡沒有的,就要往外置辦了。

  「不要緊。」老太爺的話,四太太一直都是很當真的。「反正子殷在香山有個園子,就他一個人住,你的嫁妝,要是國公府擺不下,一部分就堆到香山去,也是妥當的。」

  雖說國公府佔地廣袤,但四太太的擔心也絕非空穴來風。自雨堂裡光是上頭畫了各色故事,用來繃圍屏的輕紗都有一大倉庫,專用來隨時替換了炕屏,供清蕙閒著無事,看著打發時間的。還有她上百隻的貓狗,裝了幾間倉庫的各色衣服布料……至於家什,那就更不用說了,一般官宦人家花費大量心思收集打製,給閨女撐門面的紫檀傢俱,焦家雖然也不多,可把幾間屋子都武裝一遍,那也是綽綽有餘的。四太太愁的不是不夠,而是還能再添置什麼:自雨堂裡實在是應有盡有,要想出一點缺憾來,可真是難了。

  至於清蕙自己,她也沒有閒著,京中禮俗,初次見面,是要遞活計的。給夫家親戚的手工活可以由底下人代勞,但她起碼要給權仲白做點荷包之類的小件,四太太對她的女紅不再那麼放縱了,特地從焦家布莊裡調了兩個繡娘來,專教清蕙繡活……雖說要出嫁了,可她的待遇、風頭,在焦府卻始終還是無人能敵。

  有人當紅,自然就有人眼紅。自從權仲白上門給蕙娘扶脈,這一個多月,文娘都在花月山房『病』著,家裡人都明白她的心事,非但四太太不給她請御醫,只令家常醫生來給扶脈,就是三姨娘還特別叮囑蕙娘,「你也知道你妹妹的脾性,時常泛酸的,最近,你還是少和花月山房往來為好。」

  文娘越是小心眼子,蕙娘就越要捏她,對三姨娘,她沒必要藏著掖著。「就這麼姐妹兩個,不相互扶持,事事還都要和我比,心眼不比針尖大……到了夫家,是要吃虧的。」

  在蕙娘,文娘是她的親妹妹,可在三姨娘,文娘又不是她肚子裡爬出來的,她歎了口氣,「就讓她酸一陣子也就過去了,太太都不說話,你插什麼嘴呢?」

  在這點上,蕙娘對嫡母是有些意見的,她沒有再說什麼,而是關切地問三姨娘,「最近太和塢的人,沒有給你氣受吧?」

  蕙娘定親,對三姨娘來說,是好事,也不是好事。女兒終身有托、所托得人,三姨娘最惦記的一樁心事,終於有了結果,這一陣子她精神都好多了。可另一方面,蕙娘是定了要出嫁的人……當然,九十九拜都拜了,也不差這麼一哆嗦,有老太爺幾次表態,四太太特別關注,自雨堂的待遇沒怎麼下降。可清蕙還不瞭解這幫天生勢利眼的下人嗎?南巖軒看著一切如常,可到底衣食住行的規格有沒有縮水,就只有三姨娘和符山心裡清楚了。

  三姨娘也沒有裝糊塗,「你這還是想問承德的事吧?都和你說了,就是和五姨娘談到往事,一時心酸起來,回頭掉了幾滴眼淚……我都沒往心裡去,就你問個沒完。」

  符山向蕙娘透出消息之後,蕙娘已經逼問了生母幾次,三姨娘都不肯露一點話風。可她越是這樣,蕙娘就越是生疑:三姨娘的性子,她再清楚不過了。雖然一輩子與世無爭,但也不是什麼水做的人兒,五姨娘就是揪著她去世的爹娘問,只怕都不能把她問成那樣……

  可三姨娘就咬死了不說,她還真只能另想辦法,她也就不再逼問,而是換了個話題,同三姨娘說起。「文娘這樣鑽牛角尖,其實只是自誤。明日阜陽侯家有酒,那又是眾人齊聚的大場面,她不去,好些人家沒見著她,親事豈不是又耽誤了?也是十六歲的人了……」

  「這哪有這麼著急的。」三姨娘不以為意,「才說了你的親事,怎麼也歇一歇再說她的,怎麼,難道今年說不了親,家裡就要把她胡亂許人了不成?」

  蕙娘眼神一沉,她沒接三姨娘的話茬,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低聲道,「其實,她應該自己更主動一點,爭取應下何家那門親的……」

  #

  今年春天來得早,才是二月中,便已經是花開遍地、蜂蝶爭鳴,庭院裡熱鬧得不得了。連風都似乎帶了南意,筋骨都是軟的,吹在人身上,像是一隻小手,軟軟地一路往下摸……阜陽侯府裡自然也是鶯聲燕語、分外熱鬧。蕙娘隨在母親身邊,被阜陽侯夫人握著手看了半天,眾人免不得又要誇她,「上回穿的錦襖,真正好看。今日你偏又不穿它了,換了這一身,這條斜紋羅裙,樣式也好!」

  也就是兩個月工夫,今日來赴宴的各家姑娘,十個裡有五個穿的全是深深淺淺的紫色,配著腰間捏褶的錦襖。蕙娘自己倒是又換了新衣裳,芙蓉妝羅裙,裁出八幅不說,褶內竟是以杜織粗素綢拼成,色用天水碧,同絢爛多彩的芙蓉妝花羅,在質地同顏色上都有強烈對比,行動之間,芙蓉花顫,彷彿真是生在樹上一般。阜陽侯夫人嘖嘖連聲,親自拈起裙角細看了半日,便笑道,「上回在楊家,那條裙子我也見了。料子的確是難得!但也就是個料子了,今日你這料子都是易得的,只難得這手藝。兩樣綾羅,如何拼得同一張布一樣,手藝、心思,都是奇絕了。」

  又看看蕙娘的臉盤,她更滿意了,「真是也只有她這張臉,才配得上這條裙子了!」

  阜陽侯張夫人是權仲白的親姨母,這一次下請柬,她特別帶話令蕙娘一道過來,也是再為權仲白相一相蕙娘的意思。雖說兩家消息保守得好,坊間還沒有傳言,但蕙娘對她,當然特別客氣。「不過是身邊丫頭隨意做的,您要是中意,回頭我讓她把模子送來。」

  這份人情可不小,一群人的眼神都集中在張夫人身上:焦清蕙的衣模子,可不是那麼好弄到的……就是牛夫人、孫夫人、楊太太這樣的貴婦人,恐怕也沒有這份面子。

  張夫人笑得更開心了,她沖清蕙一擠眼,語帶玄機。「今兒就算了,我怕被生吞活剝了呢。以後我要看中了你哪條裙子,我就偷偷地問你要模子去!」

  眾人都笑起來,話題也就不在蕙娘身上打轉了——何蓮娘親自過花廳來,怯生生地把蕙娘挽到女兒家們那一桌去坐。

  出了長輩們的屋子,蓮娘頓時將那小女兒害羞態度為之一收,她活躍起來,「蕙姐姐,文姐姐今兒怎麼沒來呢?今年吃春酒都沒見你,我們都當今兒還是文姐姐來,你還不來呢。」

  「她身上不好,就不來了。」蕙娘隨口說。

  蓮娘眼珠子一轉,便壓低了聲音問她,「是不是你開始置辦嫁妝了,文姐姐心裡又不高興,這就不和你一同來了?」

  這個小氣的名聲,都傳到別人家裡去了!雖說何蓮娘和兩姐妹都算熟稔,也比一般人更機靈一些,蕙娘仍是興起一陣不滿:文娘做人,實在是淺了一點。

  不過,蓮娘竟這樣問,即使有用意在,也有些不妥當,她笑了笑,「要這樣說,她置辦了七八年嫁妝了,我這七八年間,還起得來床嗎?」

  一如既往,蓮娘問話,一般都有她的目的,雖說蕙娘預先給她堵了一句,她還是不屈不撓地打探消息。「嘻,這可大不一樣——她置辦了七八年,斷斷續續零零碎碎地辦,動靜就小嘛。蕙姐姐你這嫁妝置辦得,都快驚動半個京城了,我要是文姐姐,我心裡也不舒服!」

  似蕙娘這樣身份,很多事不是她想低調就能低調得了的。就好比出嫁時的鳳冠霞帔,霞帔也就罷了,鳳冠總是要往外訂做的吧。要是一般人家,往老麒麟一傳話也就罷了,到時間自然首飾到手。可焦清蕙是一個鐲子、一雙耳環,都能引起一陣漣漪的人,訂鳳冠這麼大的事,怎麼可能不洩露消息,再有物色各式花色綢緞布匹、吩咐傢俱商行工房……略微懂得些世故的貴婦人稍微一結合消息,很容易就能推測得出來:這是焦家的十三姑娘開始置辦嫁妝了。

  雖說這也許是未雨綢繆,按慣例提前置辦,可何家是有心人,最近四太太忙著,沒出來赴宴。文娘『病』了,蕙娘學女紅,一家人都有事,蓮娘幾次派人給蕙娘問好,都未曾見著蕙娘的面,就被管教嬤嬤給打發回去了。就是這一次,蕙娘也沒打算回她的話,她輕輕地笑了笑,蓮娘看著她的神色,竟不敢再往下問,她不禁一聲訕笑,這才又說起了吳興嘉,「這幾個月也難得見她,這還是頭回見面。本來年後說要選秀的,我們都當她一心預備此事呢。沒想到今年又不選了,要推到明年去……唉,她也耽誤了。」

  吳家的心事,明白的也不止焦家一家。蕙娘倒沒想到這一次她還能和吳興嘉照面:上回受了如此奇恥大辱,按說她起碼得蟄伏了小半年,等眾人淡忘此事不再說嘴了再出來應酬。至少,按她的性子,從前幾次在她手上吃了虧,就都是如此行事的……

  不是冤家不聚頭,兩位貴女兩次出門,居然都撞到了一塊。蕙娘自然是氣定神閒——她明知嘉娘是最厭惡她這安詳做派的,私底下多次說過,『一個庶女,倒以為自己是公主了不成,高高在上的,看誰都像是看她家的丫鬟』,在嘉娘跟前就越是淡然大度。一進廳,她同眾人寒暄一陣,又笑著同嘉娘用眼神打了個招呼,彷彿根本就不記得彼此間的不快,一邊在蓮娘身邊坐了下來。

  有石翠娘在,任何小戲都不會缺少觀眾,別人還未說什麼呢,她先就和蕙娘招呼。「聽說蕙姐姐要來,我們都吃了一驚。一兩個月沒見你,還當你在家一心一意地繡嫁妝呢!」

  一邊說,一邊就拿眼睛去看吳興嘉。眾人於是恍然大悟,立刻想起兩三個月前的那場好戲。有些城府淺的小姑娘,眼神就已經直直地落向了吳嘉娘腕間。

  出乎所有人意料,吳嘉娘的態度居然還很輕鬆,她一反從前冷傲做派,倒有幾分學了蕙娘,態度寬和裡帶了一絲說不出的憐憫,輕輕一抿唇瓣,居然主動附和石翠娘的話頭,和蕙娘打招呼,「沒想到還在此處撞見了蕙姐姐。」

  連蕙娘都難得地有幾分吃驚——就不說文娘少年好弄,鬧出的硬紅鐲子一事。按母親說法,她和權夫人一唱一和,在宮裡可沒少給吳嘉娘下絆子。雖說不至於有什麼能被抓住的話柄,但吳家人又不是傻子,消息一旦傳出來,難道還不知道焦家人會是怎麼個說法嗎?即使選秀最終又拖了一年,實際上給吳嘉娘造成的損害並不算太大。但按她的性子,對自己只有更恨之入骨……

  再說,太后、皇后親自給權仲白做媒,自己又開始置辦嫁妝……怎麼到現在何蓮娘還會旁敲側擊,一個勁地想知道焦家的心意?難道當時的幾個妃嬪回宮之後,竟是一句話都沒有亂說,還把這個秘密,保持到了現在?

  可她也沒工夫仔細琢磨,就已經被一群姑娘家纏上了,這些公侯小姐可不是吳嘉娘,起碼還守住了一個傲字,人前人後都和蕙娘不友好。在背後把她酸得都要化了,見到她身上的裙子,又全都來看,「這怎麼縫得一點針腳都看不出來的,真是想絕了!」

  吳嘉娘今天的裝扮,並無特別可以稱道的地方,手腕又被袖子遮得嚴嚴實實的,看不出戴了什麼鐲子。自然而然,她又一次被蕙娘搶走了所有風頭,可這一回——蕙娘心底暗暗納罕,她的神色一直都很鎮定,就連眼神都沒流露出一點不服。

  席散之後,眾人三三兩兩地站在花陰裡說話時,她甚至還主動踱到蕙娘身邊,同她搭話。「最近,蕙姐姐又成了城裡的談資了。」

  還好,一開口,始終是忍不住夾槍帶棒,沒有一律柔和到底。要不然,清蕙還以為她同自己一樣,死過重生、痛定思痛,預備改一改作風了。

  「也是沒有辦法。」她也報以客氣一笑,「外頭人說什麼,我真是一點都不知道。我就奇怪,她們怎麼這麼閒得慌呢。每做一件事,都要拿來說說嘴。」

  這擺明是在說吳嘉娘,也算是對她的回擊。吳興嘉莞爾一笑,倒並不在意,她悠然道,「畢竟蕙姐姐身世特別嘛……也就是這特別的身世成就了你,不然,蕙姐姐怕是沒有今日的風光嘍。」

  吳興嘉居然有臉說得出這話來!

  以蕙娘城府,亦不禁冷笑,「這話你也好意思說得出口?恐怕天下人誰都說得,就你們吳家人說不得吧。」

  當年黃河改道,老百姓死傷無算就不說了,隨著焦家人一道殉身水底的,還有大小官員一百餘名,一夕全都身亡,在朝野間也的確激起了軒然大波。這樣的大事,總是要有一個人出來負責的。可河道提督自己都有份去吃喜酒,也早已經化作了魚肚食。現成的替罪羊死了,只好一個勁往下查,查來查去,這個人最終就著落到了當時的都御史身上。而這個人,恰好就是吳興嘉的堂叔,去世老吳閣老的親弟弟……當時焦閣老已經因為母喪丁憂在家,對朝政影響力自然減輕,又還沒混到首輔地步。雙方角力未休,硬生生拖了一年多也未有個定論,就在這一年多裡,都御史本人已經因病去世,按朝廷慣例,他甚至還得了封贈……

  也因為此事,連四太太都對吳家深惡痛絕。文娘一門心思羞辱吳興嘉,倒也不是她要炫耀財富,實在是為了討嫡母的好兒。這一點,蕙娘心底是明白的,就是她屢次下嘉娘的面子,其實也都是看母親的臉色做事……現在吳興嘉還要這樣說,她不勃然作色,倒像是坐實了嘉娘的話一樣:焦家別人不說,蕙娘是該感謝這一場大水的,不是這水患,也成就不了她。

  吳嘉娘今日表現,的確異乎尋常,她雙手一背,沒接蕙娘的話茬,反而又笑著說,「唉,說起來,蕙姐姐,這嫁妝也不必置辦得這樣急啊,打牆動土,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不是又違了您的本心嗎,不是一時半會的事,大可以慢慢地辦嘛。」

  這兩句話,看似毫無關係,可蕙娘能聽不明白嗎?先提身世,再提嫁妝,這就是赤。裸。裸地嘲笑蕙娘,她就算條件再好又能如何?親事反而更難覓,三五年內恐怕都難以出嫁,自然可以從容置辦嫁妝,就不用像現在這樣,鬧得滿城風雨,將來不辦婚事,反而丟人了。

  看來,也就是知道了自己置辦嫁妝,肯定蕙娘是要說親出嫁,而不是在家守灶了。吳嘉娘才把這不知打了多久腹稿的話給說出來,難怪她今天氣定神閒,一點都不著急上火,原來是自以為拿準了自己的軟肋……

  蕙娘瞟了嘉娘一眼,見她大眼睛一睞一睞,溫文笑意中,透了無限矜持——她心頭忽然一動,立刻就想到了母親的那幾句話。

  「就告訴你知道也無妨,吳家其實也是打了進退兩便的主意,若進宮不成……」

  阜陽侯夫人是權仲白的親姨母,為了權仲白,她先親自上門來拜訪四太太,後又特別帶話令她出席今日宴會,以便再次相看。她這個姨母,對權仲白一直都是很關心的。

  看來,兩家保密功夫做得好,吳家手裡,還是年前的舊消息。

  她便輕輕地笑了起來,反過來揶揄吳嘉娘。「嘉妹妹也是有心人,自己嫁妝還在辦呢,怎麼就惦記起了別人的嫁妝來?」

  你嫁妝來我嫁妝去的,其實並不合乎身份,吳嘉娘那幾句話,說得是很輕的。可蕙娘的聲音就大了一點,幾個早豎起耳朵的好事小姑娘立刻就找到了話縫,笑著聚到了近旁來,「什麼嫁妝不嫁妝的,是在說嘉姐姐的嫁妝?」

  吳興嘉今年十六歲,在京城年紀也不算小了,可現在都還沒有說定親事……說蕙娘難嫁,還真是應了蕙娘那句話,「別人都說得,就你吳興嘉說不得。」

  石翠娘人最機靈的,見吳興嘉雙頰暈紅,略帶一低頭,卻不說話。她眼珠子一轉,便笑瞇瞇地道,「噢,我知道啦,我說嘉姐姐今天怎麼來了——是家裡人把你說給了阜陽侯家的小公子,讓你給婆家相看來了?」

  「你可別亂說。」嘉娘忙道,「這可是沒有的事!」

  不過,只看她面上的紅暈,便可知道即使不是給阜陽侯家,但是來為人相看這一點,十有八九沒有猜錯。幾個人一通亂猜,到最後還是何蓮娘憑借超人的人際天賦拔得頭籌,「我知道啦,張夫人是權家兩位少爺的姨母,前頭權神醫兩任少奶奶都是她做的大媒——」

  嘉娘臉上輕霞一樣的暈紅,由不得就更深了一分。她雖也否認,又虎下臉來道,「盡這樣趣我,滿口的親事、親事,可還有女兒家的樣子嗎?」

  石翠娘可不怕她,「我也是定了親的人,哪裡就說不得親事了。嘉姐姐太古板啦,活像是五十年前的人!你同權神醫郎才女貌,很相配呀,又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這個小人精,居然就從嘉娘的臉色,已經猜出了答案。

  吳嘉娘立刻就佔盡了風頭,為一群小姑娘環繞著問權仲白的事——權神醫在深閨女眷們心中,一直都是謫仙一般的存在,這些小姑娘,沒有誰不在屏風後頭,偷看過他的容貌,恐怕也有不少人做過關於他的白日夢。現在他又要說親了,對象竟還是從來都高人一頭的吳嘉娘,她們自然是又妒忌,又好奇,有無數的話想要問。嘉娘雖不勝其煩,不斷澄清,可臉上紅暈,還是被問得越來越深,好似一朵「銀紅巧對」,被問成了「錦雲紅」。

  蕙娘含著她慣常的客套微笑,在一邊靜靜瞧著。

  她覺得有意思極了。

  #

  小姑娘們在阜陽侯的花園裡,也就遊樂了一個時辰不到,天色轉陰,似乎快要下雨。她們便被帶回了花廳裡——席面已完,也到了要告辭的時候了。

  這一次進來,眾人看著蕙娘的眼神又不一樣,雲貴總督何太太和焦家熟,她先開了口。

  「十三姑娘,大喜的好事,虧你也藏得這樣好。」她的語氣裡有淡淡的失落,但還算能夠自制。「要不是張夫人說起,我們是一點都不知道。你母親該罰,已經喝過三杯酒了,你也該罰!」

  可惜,席面已撤,現在何太太手邊只有濃茶了。眾人都笑道,「是該罰,焦家這朵嬌花,也是我們從小看大的,現在名花有主,卻還藏著掖著,好像是壞事一樣……焦太太,你說該罰不該罰?」

  四太太雙頰酡紅,居然有一絲醉意,她擺了擺手,握著臉頰不說話了。倒是阜陽侯夫人心疼蕙娘,出來解圍,「這不是吉日還沒定嗎,不送帖子,難道還要特別敲鑼打鼓、走街串巷的告訴嗎?也是我不好,多嘴了一句——」

  她望了蕙娘一眼,臉上寫足了滿意同喜歡,「我自罰一杯茶,也算是替她喝過了,成不成啊?」

  她是主人,眾人自然給她面子,都笑道,「罰可不敢,不過,您也喝一杯茶醒醒酒是真的。」

  接著便又都連聲恭喜四太太,「真是天造地設!天作之合!」

  又有湊趣的太太、奶奶高聲笑道,「確實,除了蕙娘,還有誰配得上權神醫這樣的人才!」

  在一片賀喜聲的海洋裡,蕙娘用餘光一掃,先找到了吳太太——她倒還掌得住,沒露出什麼異狀。而後,在一群幾乎掩不住訝異的貴女群裡,她尋到了吳興嘉。

  以吳興嘉的城府,此時亦不由得淺淺顫抖,那雙大得攝人心魄,冷得奪膚徹骨的雙眸,瞪得比平時都還要更大,從中似乎放出了千股絲線,恨不得全纏上蕙娘,將她勒斃……

  如果說文娘的那雙鐲子,是給吳嘉娘的一記耳光。今日蕙娘音調上的一抬,才真正是把她踩到泥裡,給她上了一課,讓她知道了什麼才是真正的奇恥大辱。可不論是她,還是石翠娘、何蓮娘,又能說得出什麼呢?蕙娘除了一句打趣之外,可什麼都沒有說。

  蕙娘的笑容加深了一點,倒笑出了無限風姿。

  「哎喲,是有喜事不錯,今天這笑得,比從前都深,都好看!」何太太已經沒有多少異狀,還笑著主動帶頭調侃蕙娘。

  在眾人讚美聲中,蕙娘又衝吳興嘉點了點頭,態度還是那樣,在友善之中,微微帶了一點居高臨下的憐憫。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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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2 01:41:07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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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張夫人多了這麼一句嘴,權家、焦家即將結親的消息,也很快就傳遍了京城的上等人家。權家索性就請了張夫人再做大媒,上門正式提親,兩家換過庚帖,親事也就提上了日程。因權仲白去蘇州有事,婚期定得太近,他恐怕趕不回來,焦家也需要時間置辦蕙娘的嫁妝。婚期便定在第二年四月,雖還是緊了些兒,但蕙娘年紀也不小了,權仲白更不必說,因此這樣安排,雙方也都覺得恰可。就是蕙娘,也都鬆快了那麼一兩分:她雖然女紅荒疏,但也能應付少許,這一年多時間,給權仲白做幾個貼身小物,那是儘夠用的了。

  如今親事已定,焦家人事,自然而然也有所變化,第一個先告辭的是王先生。蕙娘出嫁之後,肯定不能再延請她過權家坐鎮。文娘僅會一兩套防身拳腳,足夠強身健體而已,並沒有往深裡研習的意思,子喬就更不用說了,還小的很。她出門日久,思鄉之情也濃,便同四太太打了招呼,進了三月中,便要回滄州去了。

  當時把王先生請上京城,他們家還是看在蕙娘承嗣女的身份才過來的。可這幾年王武備的官路也不能說太順,蕙娘對王先生是有點歉疚的,最後一天到拳廳去,她便對王先生道歉。「受了您這些年的教誨,做學生的卻無以為報……令您虛度光陰了。」

  「還沒有恭喜過姑娘。」王先生還是笑瞇瞇的,她拍了拍清蕙的肩膀。「這幾年在京城,我也算是享過了人間的榮華富貴,遊覽過了京畿的名勝古跡。又教了你這麼一個學生,現在你終生有靠,雙方緣盡,也是皆大歡喜的好事。你做這個樣子,我倒要不高興了。」

  蕙娘別的不說,在拳廳裡卻的確是個好學生,同王先生也很投緣,她難得地將不捨放在了面上,「一定日日按您的吩咐練拳不綴,可惜,我天份有限,用心也少,並沒能把您的衣缽全盤繼承下來……」

  「繼承我的衣缽做什麼!」王先生不禁失笑,看著清蕙花一樣的容顏,心底也不是沒有感慨:自己才過京城來的時候,她還沒到大人腰高,那樣小的年紀,馬步一扎就是一下午,從睜眼起,課程一直排到晚上,她卻從來也不叫苦……自己少年喪夫,沒有子女,比起十幾年沒回的滄州老家,倒是清蕙更像她的子侄輩。「你這個身份,一身橫練功夫,那也不像樣子。總之師徒一場,以後四時八節,別忘了我老婆子,也就算是沒白教你一場了。」

  清蕙身份尊貴,她雖然不在王先生跟前擺架子,但王先生自己說話也很注意,這樣親暱而威嚴的師長口吻,她是很少出口的。她眼圈兒也有點泛紅了,「那是一定,您也知道,我老師雖多,可手把手教了這麼長時間的,也就您一個了。本來……您還能早兩年回鄉的,是我沒捨得,強留了您這一段時日,實在是家裡人口雖多,可像您這樣真心待我的,也沒有幾個……」

  王先生多少也有收到風聲:蕙娘從小受到許多名師教誨,也就是從兩三年前焦四爺去世之後,這些名師也都有了新的去處。這孩子當時一句話都沒說,唯獨向祖父求了情,還是把自己給留下了……

  即使她飽經世故,面對蕙娘拳拳情誼,也的確有所觸動,竟難得地吐出了真心話來。「我知道,你這幾年心裡也不好過。其實你祖父還是因為疼你,把你留在家裡,你的路要難走得多——」

  不過,其實就是出嫁了,按權家在道上的風聲來講……王先生眉頭一蹙,又道,「你也不要多想了,哪個女兒家不是嫁人生子?天要這樣安排,一定有天的道理。將來在夫家要是受了委屈,有用得上師父的地方,你就只管往滄州送句話。」

  她語帶深意,「你師父別的不敢講,道上還是有幾分面子的。」

  習武的人,很難有不涉綠林的。王先生的公爹在河北省道上似乎很有威望,她本人的拳腳功夫也有一定名氣,這個蕙娘心裡有數,只是她從不和王先生談這個……這不是她這種身份的人可以接觸的話題。但她不明白,自己在權家會有什麼遭遇,竟可能要尋求王先生的幫助……聽王先生話裡的意思,權家和道上似乎還有一定的聯繫。

  「那我也不會客氣。」蕙娘也沒有細問,她笑了。「師父明白我,我臉皮最厚了,要求您的時候,決不會繃著不開口的。」

  王先生不禁望著清蕙一笑,「是啊,以你為人,在權家,怕也受不了什麼委屈!」

  師徒兩人玩笑了幾句,清蕙送走王先生,便去小書房陪老太爺斟茶說話。

  進了三月,朝中按例平靜了下來:今年暖得早,各地春汛,水患肯定是大問題。朝廷有什麼紛爭,都不會在這時候出招。老太爺也就難得地得了閒,可以經常在家辦公,而不至於一定得守在內閣。——自從親事定了,只要老人家在家,他就都時常令蕙娘在左右陪侍。

  政務上的事,老爺子有成群幕僚幫辦,還輪不到蕙娘開口。她自小受的教育,在政治上也只到看得懂這個層次,並不需要學習各種攻防招數。她和老爺子,也就是說些家常閒話,再議論議論各世家的鉤心鬥角、興衰得失而已。今天她順便就問祖父,「聽王先生的意思,難道權家還和道上有往來不成?」

  「他們家做了幾代藥材生意了。」老爺子倒不以為意,「賣砂石、賣藥材、收印子錢……這些生意,都一定要黑白通吃,起碼兩邊關係都要能處得好。滄州出護院,也出打手,又是水陸集散碼頭,權家不說背地裡支持個把幫會,同當地一些堂口肯定也有特殊關係。」

  要真只是這樣,王先生也未必會這麼說話。蕙娘秀眉微蹙,把這事也就擱到了心底:按她身份,過門一兩年內,恐怕也接觸不到權家的生意。王先生這麼說,多半只是未雨綢繆。

  「這倒是提醒了我。」她就笑著同祖父撒嬌。「他們家門第高,下人的眼睛,肯定只有更利的。您得勻給我幾個可心人……我的陪房,我要自己挑。」

  以蕙娘的性格,會如此要求真是毫不出奇。老爺子反倒笑了,「不是你自己挑,難道還要我親自給你挑?你母親可不會操這個心。」

  焦家人口少,彼此關係和睦。這麼多年來,老爺子一雙利眸什麼看不明白?可說四太太,也就是這麼一句話而已。蕙娘沒接這個話茬,她給祖父出難題。「真的我挑了誰您都給?那我要是挑了梅管事,您可不就抓瞎了?」

  「你在權家的日子,頭幾年也不會太容易的。」祖孫說話,無須大打機鋒,老爺子也就不和孫女繞圈子了。「這一點,我知道你心裡有數。權家很看重嫡出,權家大公子成親十五六年了,膝下還空虛著呢,不要說嫡子,連嫡女都沒有一個。你過了門要是生育得早,在你大嫂跟前就更艱難了。她也是權家精挑細選的,永寧伯林家的小姐,林家三少爺的親姐姐……沒幾個能人幫著,你能被她活吃了。」

  也就是因為如此,蕙娘才要特別給祖父打招呼: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她再千伶百俐,底下人不趁手,在夫家也還是要處處受到掣肘。這一番挑陪房,肯定是要從焦家帶走一批能人的。究竟帶走多少,還要看焦家陪嫁過去的產業,規模究竟有多大了。

  但她今天要問的也並不是嫁妝的事,蕙娘猶豫了一下,還是往下盯死了問,「那您真能把您的左膀右臂都給我?您就不會捨不得呀?」

  老太爺被蕙娘逗笑了。「是你金貴,還是那群管事金貴呀?除非你要把焦鶴陪過去,那不能答應你……他年紀大了,也不好再折騰,不然,還有什麼東西,是你從我這裡撬不到的?」

  這倒是真的,老太爺從來不大收藏古董的人,就因為蕙娘學琴,這些年收集的天下名琴,也已經有十多架了。焦家的規矩,就沒有蕙娘破不了的。要幾個人,又算得了什麼?

  蕙娘也就直說了。「鶴叔我不敢要,他還把著家裡的弦兒呢。倒是梅叔……您就把他給我帶過去吧。有他,以後在權家,我要辦點事,也就方便、放心了。」

  焦梅雖然不比焦鶴多年功勞,但這幾年來上位很快,因辦事能幹,闔家又都在府中做事,沒有外頭的親戚。隨著焦鶴年紀的增大,有一些他手上辦著,半隱秘半公開的事情,也就交待到了焦梅手上。如無意外,等焦鶴徹底退下去養老之後,他似乎是可以上位為焦府大管家的。

  老太爺眉毛一動,看得出是有幾分吃驚的——蕙娘這個要求,有點不恰當了,不像是她一貫的作風。

  「五姨娘終究是小門小戶出身,比較嬌慣喬哥。」蕙娘便坦然地道。「將來您要是退下來了……娘又不管事。焦梅的弟媳婦就是子喬的養娘,把他放在焦家,倒不如放在權家。各方面都能更放心些。」

  明面上,蕙娘是想要透過胡養娘對子喬的教育施加影響,免得四太太不聞不問的,由著五姨娘把子喬給慣得不成樣子。可老太爺幾乎用不著回味就聽出來了:焦梅和胡養娘,一在外宅,一在內院,都是身居要職。自己還在的時候,一切好說,他們肯定作興不出什麼花樣來。可要自己去了以後呢?主幼僕強,始終不是長久之計……倒是把焦梅陪到權家去,由蕙娘親自控制,才能發揮他的才幹,又避免了將來可能的不快。

  「有你在,祖父就不用操心家裡的事了。」他舒心地歎了口氣,「這麼辦,我看很好。」

  「這件事,您就讓我告訴他吧。」蕙娘垂下頭,給祖父斟了一杯茶。「焦梅是個能人,要降得他心服口服,少不得也要費些心機。」

  老太爺笑了。「這是自然,也得讓他稍微嘗嘗你的手段……你放手去做就是了。」

  他又問,「聽你這麼一說,五姨娘倒有慣著喬哥的意思了?」

  像焦家這樣的人家,起居作息都有嚴格的規矩,就算焦子喬在太和塢跟著五姨娘住,五姨娘也不能想怎麼擺佈他就怎麼擺佈他。就是過分寵縱一點,太和塢裡的老嬤嬤們自然也會提點,再說子喬還小,始終是生母照看得最精心,這兩年來,老太爺對五姨娘的表現,大體上也還算是滿意的。

  「那倒還不至於。」蕙娘倒為五姨娘分辨了兩句,「始終家裡就這一株獨苗了,大家都是戰戰兢兢的,唯恐出一點錯。有時候,難免行事緊張了一點。」

  話裡藏了玄機,老人家若有所思,沉吟了一會,也歎了口氣。「以和為貴吧,家裡人口已經夠少了,你對文娘的做法就很不錯,能留面子,還是互相留一留。」

  老人家這番話,並不出乎蕙娘的意料。五姨娘怎麼說也是焦子喬的生母,要想學漢武帝,『立子殺母』,老太爺早就這麼辦了。就算只是為了個吉祥意頭,只要五姨娘不觸犯到老太爺的逆鱗,就算招惹老人家不悅,能保,還是會保住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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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談陪房這個小插曲,蕙娘在小書房裡就呆得久了一點,出門的時候天都有幾分黑了,屋簷底下還有數位管事正耐心等候。見蕙娘出來,他們這才魚貫進了裡屋預備回事,還有人獻慇勤,「奴才領姑娘出去?」

  「不必了。」蕙娘笑著擺了擺手——自雨堂裡專管著她出門抬轎的一位老嬤嬤,已經被喚進了院子裡,為她打起了燈籠。

  暮春時分,院內暖房開了窗子透氣,風裡也帶上了花香,蕙娘走了幾步,忽然瞧見院內一叢峨眉春蕙居然開了花,她不禁停下腳步,踱過去細看,口中還和那老嬤嬤笑道,「今年算開得早了,從前年年都在四月開花,性子慢著呢——」

  話剛說到一半,她又怔了一怔,視線還粘在盆邊,過了一會,才慢慢地抬起眼來。

  焦勳便正站在花木之間,這一處恰好有一盆大葉花木,如非那雙青緞官靴無意間闖入蕙娘視野,她幾乎沒有意識到他竟也在院中。

  想必是從蕙娘的反應裡,他已知道自己被察覺了,焦勳輕聲解釋,「明日就要回鄉了,奉老太爺召見,也是來辭行的。」

  他沒叫她姑娘,也沒有行禮,似乎是仗著自己的身形被花木遮掩,老人家看不分明,臉上的神色,竟十分複雜,似乎大有文章在。

  蕙娘的視線又不禁往那叢峨眉春蕙上沉了下去。

  這一叢蕙蘭雖然亭亭玉立、淡雅出塵,但花種不甚名貴,如非暗合了她的名字,小書房裡是沒有它的容身地的。當時到手也是巧,她陪父親去潭柘寺療養,在僧房前看著方丈親手植蘭,看得興致盎然,打從心底喜歡,卻又不願出口討要。還是焦勳走來,笑著對老住持說,「這是峨眉春蕙吧?倒是恰巧合了我們家姑娘的名字!」

  老和尚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秋天就送了花苗來,連老太爺都笑了,「既然是你要來的,那就種在自雨堂裡吧?」

  小蕙娘卻要把它種在祖父院子裡,她親自拿了小鏟子,焦勳拎著花苗,兩個人頭碰頭掘著土,那時候她才剛十歲,焦勳卻已是十五六歲的少年郎了。她挖了幾鏟子,便抬頭去看焦勳。

  焦勳也正好看著她,在蕭瑟的秋風裡,他眼中的笑意更顯得暖,蕙娘鬢邊有一絲發被秋風吹起來,拂過了他白玉一樣的容臉……

  兩個人的眼神撞到一塊,小蕙娘又垂下頭去,她拿起鏟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戳著土,輕輕地問,「傻子,知道為什麼把它種在這嗎?」

  這一問,當時焦勳並沒有答,它像是沉在了土中,漂在了葉間,藏在了花裡,直到此刻,伴著盛放,又一次浮上了蕙娘心間。

  「傻子,知道為什麼把它種在這?」

  她又抬起眼來,望向了焦勳。

  焦勳一句話都沒有說,可他的眼睛說了話,他分明也想起了,他分明正用自己的神色作答:他是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可現在,他已經不能答了。就好像她也不能問了,她不能問他,『你恨不恨我,連京城我都不讓你呆了』,她不能問他,『日後,你會去向何處』,甚至連平安兩字,她都不能出口,連一點細微的神色,她都不能變化。

  她只能望他一眼,連多一眼都不能夠。身後小書房的窗戶,就像是祖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的背影……

  蕙娘退了一步,連一句話都沒有說,便轉過身去,沖柱子一樣站在道邊的老嬤嬤輕輕地點了點頭。

  老嬤嬤便又為她抬起了燈籠,讓這一點小小的光暈,照亮了她腳下的路。她舉得很小心,就好似這方寸天地間,最著緊的,也不過就是這雙金貴的秀足,將要邁出的腳步。

  焦勳一路目送十三姑娘娟秀的背影溶進了淡金色的夕陽裡,直到再也望不見了,他才低下頭去,抹了一把臉,便重又踱到廊下,若無其事地等候著老太爺的召喚。

  #

  老太爺讓焦勳陪他吃晚飯。

  一般在焦家,也只有十三姑娘能經常得此殊榮。此外,能進小書房來陪老太爺用飯的,也就只有他多年的智囊幕僚,還有看重的門生弟子,又或者是他要拉攏的焦派干將了。焦勳今天能得這個待遇,想必此後府中,會給他臉色看的人,也必將更減少許多。

  不過,都是要走的人了,府中人事,已經很難在令焦勳用半點心思。就連老太爺這反常的抬舉,也很難換來他的受寵若驚。他倒是主動和老人家提起,「知道十三姑娘今兒過來陪您說話,我雖到了院子裡,卻不敢在牆根下候著,沒成想還是撞見了一面。」

  老人家看了他一眼,為重重皺紋包圍的雙眼輕輕一睞,似乎有一分笑意,又似乎也有些感慨。他似乎滿意於焦勳口吻中的淡然,便沒搭理焦勳的話,而是令他,「大口吃飯,我看人吃得香,自己才有胃口。」

  焦勳便搬起碗來,往口中填了一口飯,才一咀嚼,他眉頭就不禁一皺。老太爺看見了,笑得更促狹。「噎著了?噎著了就喝口湯。」

  焦家豪富,即使是下人,吃用也都精緻。以焦勳的特殊身份,他的衣食住行並不輸給一般富家的少爺公子,雖然不是沒吃過苦受過磨練,但還真沒吃過這麼乾巴巴粗拉拉的米飯……他日常吃的,都是進上的貢米。

  「您這是故意考校我。」他便苦笑起來,順著老太爺給的話口說。「可也不至於特意備這一份米飯吧……您不是也——」

  老太爺端起碗來,居然也吃了一口糙米飯,他津津有味地嚼了幾口,又夾了一筷子青菜,「專心吃飯,不要說話。」

  這一桌子的粗茶淡飯,真正是粗茶淡飯,青菜雖甜,可缺油少鹽,吃著沒味。老豆腐一股豆腥味,一桌子都見不著葷腥,焦勳吃得很痛苦,他無論如何也做不出大快朵頤的樣子,勉強噎了半碗飯,便放下了筷子,恭恭敬敬地看著老人家用飯。

  ——焦閣老卻吃得很香,他細嚼慢咽,吃了小半碗米飯,還給自己打了一碗芸豆湯喝了,這才愜意地歎了口氣。「咬得菜根,百事可做。宮中教導皇子、皇女,每年夏五月,是一定要吃幾頓菜根的。可那拿高湯澆熟的蘿蔔,哪裡能得到山野間的真趣呢?我一吃這飯啊,就想到從前……」

  即使是在家裡人跟前,焦閣老也很少提從前的事。焦勳心頭一跳,面上卻不露聲色,聽焦閣老慢慢地講古。「那時候蕙娘、文娘祖母還在,我們去山裡賞春,不巧下了雨,被困山裡過路人常住的小屋。屋裡有些菜米,卻無葷腥,她帶著丫頭好歹對付了一頓出來,孩子們吃幾口就吃不下了,要等底下人送飯過來,我吃著卻覺得要比大魚大肉更有味。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

  他的聲音低沉了下去,「嘿嘿……人間有味是清歡。」

  焦勳不知說什麼好,他挺直了脊背坐在桌前,神色略帶得體的同情。焦閣老看在眼底,也不禁有些感慨。

  和蕙娘一樣,都是竹子做成的脊骨,什麼時候,都坐得柱子一樣直……

  他歎了口氣。「你老家安徽,可家人都死絕了,連三親六戚都沒有。這一次,不打算回安徽去了吧?」

  安徽當地文風很盛,焦勳要打算走科舉之路,在安徽,不如在西南、西北一帶入考好些。焦閣老會這麼說,肯定是能幫他把戶籍辦過去的,這點小事,對他來說也就是抬抬手的事。

  可焦勳卻沒有順著桿子往上爬,他點了點頭,雙手扶著膝蓋——即使是在閣老跟前,他也保留了一絲從容。「是不打算回安徽去了,若您沒有別的安排,我想去廣州。」

  焦閣老一抬眉毛。「你是想摻和到開埠的事裡去?」

  「是想出海走走。」焦勳安靜地說。「我這個身份,一旦入仕,終究免不得麻煩和議論。將來十三姑娘出嫁後,也許會為此受夫家臧否,也是難說的事。再說,僕役出身的人,走官道,限制也實在是太多了點。」

  識得眼色,自己先就做到十分,令人真無從挑剔。

  即使深明焦勳的底細、秉性,老人家依然一陣欣賞寬慰:還是和從前一樣,焦勳做事,也是用不著人擔一點心的。有些事,自己不好做得太過分,免得落了下乘,他自己能夠明白,那就再好也不過了。

  他也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沉沉地點了點頭。「你是你鶴叔從小帶大的,走到天涯海角,也不要忘了他的情誼。」

  「再造之恩,怎會忘懷呢?我連一件衣服都是養父給的,」焦勳眼睫一動,他抬起眼來平靜地迎視著焦閣老,唇一扭,便露出一個笑來。「這份恩,即使肝腦塗地,也是一定要報的!」

  有了這番表態,焦閣老也沒什麼好不放心的了……焦家對他,只有恩,沒有怨。焦勳能明白這點,就不至於給焦家添了麻煩。放他出去,也是海闊天空,大家都各得其所。

  老人家點了點頭,「你要出海,我不攔著你,能多看看走走,也是好事。」

  他語帶深意,「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富貴地,有富貴地的好,山野處,也有山野處的清歡。」

  送走了焦勳,他抽出了一張花票。

  這是宜春票號開出的銀票,上頭寫了焦鶴的名字,蓋了老太爺的私印,還有焦鶴本人的畫押,花花綠綠的,很是好看。

  老太爺翻來覆去看了半天,似乎是在看數字,又像是在看印泥,好半晌,他才敲罄喚人,「把這張票子給你們鶴大叔送去。」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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