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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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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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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3 00:00:58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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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說權仲白給她討來了『免死金牌』,可蕙娘焉能當真?除非實在是被折騰得起不來的幾個早上,她還是和從前一樣,先去歇芳院給權夫人請安,兩個人再一道走到擁晴院去見太夫人。

  權家女眷,生活得一向都很低調,除了權夫人偶然要出去赴宴之外,大少夫人和蕙娘平時無事,是不出門應酬的。連太夫人都不大和娘家往來——也是鎮海侯一向在南邊鎮守,她是遠嫁京城的緣故——這個老太太,平時過得和苦行僧一樣,三不五時就吃齋念佛,就是平時的日子,也多有吃花素的。並不像一般人家的老太太,比較喜歡熱鬧,酷愛將一家人捏合在一起。蕙娘過門也快一個月了,在擁晴院裡,除了分家出去的四老爺、五老爺帶著小輩回來請安之外,還沒有撞見過幾個外人。

  五月五是大節氣,京城風俗,出嫁的女兒是要回娘家的。蕙娘因是新娘子,頭一年回門次數太多犯忌諱,再說四月裡才過門,這天在擁晴院,權夫人就和她商量,「你過門也這麼久了,還沒有進宮謝恩。雖然仲白進去過了,可終究有幾分失禮。宮中賞穿三品禮服,是莫大的臉面,端午節慶,宮中肯定有聚會,若請了你,你還是要親自進宮一趟謝恩才好。」

  蕙娘還有什麼話說?她也是在宮中行走慣了的,自然答應下來。權夫人看了婆婆一眼,略作猶豫,又道,「年節下家裡忙,事情太多,我就不隨你進去了。免得輩分放在這,宮裡的娘娘們還要格外招待,那就不是謝恩,是添亂了。」

  太夫人眉頭一皺,但她沒有駁回權夫人的話,沉吟片刻,便叮囑蕙娘,「別的猶可,就多年沒進宮,不熟悉宮禮,出錯了也不妨。可你要知道,你男人能夠自由出入宮闈,得到皇上、娘娘的看重,在宮中……」

  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蕙娘發覺太夫人說話和權仲白有點像,都特別直率露骨。「一直都是很吃香的,各宮妃嬪,想要得他協助的人很多。我們身為臣屬,後宮風雲,不能插手太深。你只記樁不卑不亢、不偏不倚』這八個字,行走後宮,便不至於出太大的差錯了。千萬不要無端為仲白許諾什麼,他身份敏感,有些事,寧可得罪人,我們也不能插手。」

  雖然不是功名中人,但高高在上,身份和一般醫生想必,簡直是雲泥之別,一方面固然是權仲白醫術、家世都很超群,另一方面,也是因為聖眷獨寵,權仲白幾乎就是他的唯一一個醫生。這樣的信任,在一般朝野百姓中,等於是對醫術的保證,可在後宮中意味著什麼,有時候還真說不清。蕙娘眼神一沉,「媳婦一定小心行事。」

  「寧妃也算是我們家的親戚。」權夫人插了一嘴,「稍微多說幾句話,倒也無妨。」

  太夫人看兒媳一眼,不說話了,權夫人笑吟吟的,卻也不曾開口。屋內氣氛,一時有些尷尬,蕙娘見時辰有些晚了,老太太又還沒有端茶送的意思,便清了清嗓子,道,「說起來,這幾天沒見到雨娘和幾個弟弟。」

  「雨娘在學繡花呢。」提到女兒,權夫人的笑意一下就更柔和了。「幼金最近要開蒙,光認字就認不過來了。剩下那兩個,來給我們請安的時候,你還睡著呢。」

  見蕙娘面色微紅,她笑得更開心了,連太夫人都露出一線笑意,「新娘子就是臉嫩,其實這有什麼的,誰沒年輕過呢!」

  蕙娘不敢再和太夫人、夫人說這個話題了,她慌忙抓住了權夫人的上一個話尾巴,「雨娘學到哪一步了?我看著她還沒學到錯金法,上回在這裡,還認不出來扇套上的手法呢。」

  權夫人和婆婆對視了一眼,她又是笑,又是歎。「這個小妮子,最愛耍滑偷懶,繡活上我們都管得不嚴格,直到這幾年才開始抓的,怎麼說也要過得去不是?非但錯金法沒學,連亂針繡都才是初涉門堂呢。」

  大家把話題岔開了,就談起最近思巧裳的衣服,「都說北奪天工南思巧裳,其實現在兩邊在南北的分號都是越來越多。思巧裳因為你那條星砂裙子,去年在京城足足開了有三間分號,生意都很不錯。今年又出了個貼葉裙子,不過,好像是往吳家送了花色,就沒見往我們家來。」

  商人們一向是最勢利的,權家作風低調,蕙娘身為新婦不能常常出門,送她又有何用?一般的花色,做個人情也就罷了,貼葉裙這樣的新鮮花樣,給蕙娘送了,只怕吳嘉娘就不會上身,可也不能兩頭瞞著……真是商人面、孩兒臉,都是說變就變、喜怒無常……

  蕙娘滿不在乎,她隨手撣了撣自己的羅裙,權夫人和太夫人眼神落到她身上,究竟也忍不住帶了三分欣賞:權家四個兒子生得都不錯,權伯紅也算是個出眾的美男子了,大少夫人站在他身邊,免不得有些黯然失色。這個二少夫人,論起容貌來,真是一點都不比仲白差。更勝在很會打扮,今天這條天水碧羅裙,安安靜靜一條素色羅,坐在當地就像是一泓水,越發顯得她膚色勝雪,再配上玉色小衫,掐腰一握,新婦慣梳的百合髻……真是雅倩清爽。在這酷暑之中更顯得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光。這份打扮的工夫,不是十多年富貴地裡熏陶,就實在是養不出來。

  權瑞雨也算是很乾淨清爽、漂亮雅致的小姑娘了,她姐姐還要叮囑她「得了閒你多瞧瞧二嫂的裝束,冷眼能學一點,將來走出去大家都只有誇的份」。她本來還真有心思學學呢,可沒想到二嫂過門第一天,兩個人就鬧了個滿擰。她是有一點脾氣的,這一個月來,雖然漸漸地心裡疙瘩也解開了,可見了二嫂啊,也就是氣氣問個好罷了,雙方都沒有更多的表示。今早在擁晴院見到蕙娘的裝束,她心裡雖也喜歡,可又不好細問,只得自己在屋內亂翻,還問丫頭,「我記得我有好些天水碧的裙子、對襟衫的,這會都藏到哪兒去了?」

  她丫頭還好奇呢,「去年您還說天水碧顏色太淡,讓都收起來呢……還真不知收到哪個箱子裡去了,得慢慢地找。」

  權瑞雨撇了撇嘴,有些沒趣,「算啦,別找了,找到了也穿不出去……」

  可想到二嫂端坐在母親下首,全身上下,只有腕間發裡兩點金光點題,餘下通身竟無一點裝飾,純是玉色配綠色,真真是一打眼就覺得人比衣裳還白,又被衣裳襯托得更白……她又改了主意,「難道這顏色就許她穿?——你還是找找吧!」

  正跟這折騰呢,那邊有人來送東西了。是立雪院裡新來的陪嫁大丫鬟,穿得倒挺樸素的,一開口態度也很和氣。「我們少夫人打發我送個荷包給姑娘玩,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少夫人身邊專給她裁衣裳的瑪瑙得了閒無事做的,聽說您最近正學亂針繡,也許能用得上……」

  這話一出口,連權瑞雨的丫鬟都知道厲害,她手裡還抱著一條天水碧紗裙呢,聽得都住了,見雨娘沒收,便直給她打眼色,權瑞雨當沒看見,沉吟片刻,她還是矜持地取過了荷包。「代我謝謝二嫂。」

  把丫頭給打發走了,她拿著這荷包左右一看,也不禁嘖嘖連聲:這一片亂針法繡成的平湖秋月,連她都能看出來,是難得的佳作。

  再把荷包由裡到外一翻,小姑娘喜上眉梢:這個亂針繡,沒有鎖邊,內囊線頭還在,一抽就鬆了……隨意抽掉一兩根線,自己在先生跟前細細地繡上了,誰能說那不是她做的?

  連她丫頭都高興:總算是不用做繡活兒了。她很說二少夫人的好話,「看來,是早就想和您和好了,本來那也就是一句話說岔了的事。人家也想接口呢,話又被人堵了……」

  權瑞雨第二天見到蕙娘,當著祖母和母親的面,她自然沒有道謝,但對嫂子的態度,就要親密得多了。「嫂子,你這一身又配得好看,難得家常穿的葛布衣裙,看著都別出心裁呢——最難得是涼快。怎麼搭配的,你教教我。」

  這倒是正經事,女兒家會打扮不會打扮,差得遠了呢。太夫人和夫人都說,「是該多和你二嫂學著點。」

  蕙娘也笑了,她仔細地打量了權瑞雨幾眼,「天氣熱,花紋就素淨點,大紅大綠的不上身了……可要怎麼打扮你,我一時也說不上來,這樣,一會你跟我回去,也到立雪院裡坐坐、看看,我讓丫頭們給你參謀參謀。她們一天閒著,就最愛打扮我取樂了。」

  雨娘不敢就應,先看母親,見母親含笑微微點頭,她不用上課自然高興,卻還要拿捏架子,「我一會練幾頁字,練好了瞧瞧時辰,如有空就過來。」

  回到屋裡,硬生生是多等了一個時辰,這才往立雪院過去。蕙娘自然早在屋內等待了。權瑞雨好奇地東張西望,「這屋裡可是大變樣了呢。」

  從前這裡是二哥住所時,她覺得立雪院實在很大,大得擺個藥鋪用的櫃檯進來都塞不滿。可現在多了個嫂子,空間一下就顯得不夠了。屋裡滿滿當當,塞的都是各式小玩意兒,屋角的冰山被紗罩著,紗罩後頭有個小小的風箱,上頭還懸了一條細線,因做得小,看起來玲瓏可愛,權瑞雨一拉那線,便覺得一陣涼風透過冰山,吹得遍體生涼。最難得風箱本身輕巧省力,聲音又小。她不禁讚道,「真是想得巧。」

  「不值錢的東西,就一個想頭難得罷了。」蕙娘滿不在意,「我這裡還有呢,你要喜歡,就拿去玩玩,過了夏再給我送回來——其實這個冬天吃鍋子也好玩,對著一吹,火就旺起來了。」

  她要送雨娘首飾、衣服,雨娘還未必要呢,這麼不值錢又透著巧勁兒的小物事,算是送進小姑娘心底了,她對蕙娘頓時已有幾分喜愛:二哥當時雖然不情願,可婚後和她處得也好,這都一個月了,還沒回香山去住。人麼,如今看著也和氣,倒不像是焦家那個暴發戶出來的姑娘……她甜甜地一笑,「那我偏了二嫂了。」

  說著,蕙娘便喚了瑪瑙出來給她量身要裁衣,這個雨娘就推辭了。「家裡衣服都是有定制的,年年多少套,少了多了都不好,我平時不大出門,給我做了,我也穿不著。」

  要指望一個小風箱就能把雨娘給賺過來,是天真了一點,蕙娘不以為忤,又拿脂粉出來和她評說。這事,權瑞雨很感興趣,兩妯娌年紀相近,也有話說。她興致勃勃地和蕙娘研究了一個上午,到了吃午飯的當口,權仲白都回來了,雨娘還沒回去。順理成章,權仲白就邀雨娘留下來一起吃飯。「我也有一段日子沒考察你的功課了。」

  這一頓飯,被二哥提著問《養生密旨》,權瑞雨這頓飯真是吃得沒滋沒味的。才吃完飯,她就借口要午睡,火燒屁股一樣地回了自己的綠雲院,半個下午都老實安生,等天色漸晚,料得兩個嫂子都去祖母那裡打過招呼了,她這才溜到擁晴院裡。

  今天太夫人和權夫人都吃花素,權夫人正好先伺候婆婆用飯,她站著擺好了筷子,見權瑞雨才進來,便道,「還以為你今天玩了一天,四處跑來跑去,難免中些暑氣,就不來了呢。」

  「本來是不想來的。」權瑞雨答得很真誠,「可想蹭著您們吃小廚房的花素,我不就來了麼。」

  太夫人私底下對著孫女,嚴厲裡就帶了三分的疼愛,「你這不誠心的素,吃得有一搭沒一搭的,吃了也沒效驗。」

  說著,還是讓孫女在身邊坐下,添了碗筷,又吩咐權夫人,「你也坐著一起吃吧。」

  又問雨娘,「在立雪院玩得怎麼樣?」

  「挺開心的。」瑞雨直言不諱。「就是中午飯吃得不開心,一個口味實在不大好,大師傅也不知怎麼著了,平時送到綠雲院的可不是這樣……我吃著沒味兒,還有一個,二哥回來了,老考我學問……」

  她小嘴一翹一翹的,看來,是真有點委屈,「次次見面都考學,二哥盡會欺負人!」

  太夫人和權夫人不禁對視了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點玩味。權夫人笑了,「你二哥那是疼你……你別不知好歹,仔細他知道了,又給你換太平方子。」

  權瑞雨肩膀一縮,不敢再說了,才吃完飯,她就和一隻蝴蝶似的,輕盈地飛出了擁晴院,「功課可還多著呢!」

  「這個小丫頭。」太夫人啼笑皆非,「精不死她,小小年紀,比她姐姐當年還精……你這也養得不好,太活泛了,難免輕浮。」

  權夫人叫苦連天,「您也知道,她那個性子,我哪裡約束得了。天生就一副算盤在心裡呢,撥一撥,能轉七八十下……」

  太夫人想想,也覺得好笑,「就是被人當槍呀,那也是一人一次,公平得很。這份心眼拿去讀繡花,還有什麼不能成的,至於和現在這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惹得先生隔三差五地告她的狀嗎?」

  權夫人附和著數落了權瑞雨幾句,因老人家聲調裡帶了笑意,她也是一邊說一邊笑,笑完了,又和老人家感慨,「兩個都是人尖子,我瞧著是都挺好,您瞧著怎麼樣?」

  「都還差著火候呢。」太夫人歎了口氣,「林氏是急,焦氏是躁。心思都細緻了,可也都有不到的地方。」

  對大少夫人,婆媳兩個是議論過多次的,權夫人蜻蜓點水,一帶而過。「是急了點,抬舉身邊的巫山做了通房,也抬舉得不大好,別的事情,倒沒什麼可挑剔的。焦氏這個躁……」

  「司馬脀之心,路人皆知。」老太太慢悠悠地說。「所以他就一輩子都沒能篡位。焦氏有城府、有手段,這倒不假。要不然,她也不能幾天就輕輕鬆鬆地籠絡了瑞雨,就是雨娘心裡其實情願,那也還要有個下台階不是?不過,她的心思實在是太明顯了一點,也實在是太急於展示自己的能力、太急於給嫂子添堵了。長嫂如母,大了她十多歲呢,一時虧待,要麼忍了,要麼直說,自己不好意思,就使丈夫去說。」

  她歇了一口氣,慢慢地啜了一口茶,「一家子鬥得再厲害,當家人以和為貴的氣度不能丟。以仲白和長房的關係,他沖嫂子一張口,這事兒悄無聲息就過去了,只怕林氏還要衝弟妹賠不是,可看仲白樣子,不像是不知道她請瑞雨的用意,卻還不發一語隱隱配合……她這一巴掌是回得響亮痛快,拿捏仲白這個刺頭兒的手段是高明,可從做法上看,到底還是格局不夠,既不從容綿密,也沒能抓住真正的題芯。」

  「您是說——」權夫人神色一動。

  「這都一個月了,仲白不是個太內斂的人,他的性子挺容易摸出個輪廓來。」老太太悶哼了一聲。「讓她在達氏跟前行姐妹禮,仲白心裡有沒有想法?他和長房一向友好,新婦入門才不到一個月,頓生齟齬。這就算是林氏有錯在先吧,以他有話直說息事寧人的態度,哼,我看他肯定是想著讓焦氏開口,這一說,正好就帶她去香山住……焦氏不肯開口,他自己說也行——可焦氏這些路不走,非得要讓雨娘告狀,就算焦氏占理,他會不會覺得她得理不饒人?這肚子都沒大,兒子還沒生呢……林氏雖然十多年沒有生育,可卻還一直把伯紅的心給捏得牢牢的。——唉,要不是實在是太久沒有消息,她也是亂了陣腳,這一次,未必會這麼著急,動作得這麼頻繁……」

  權仲白襁褓間就被抱進了歇芳院,當時權伯紅四歲年紀,還離不得大人照看,他是在擁晴院裡長大的。老太太當然更偏長孫,這一番話,挑剔的是焦氏,開脫的是林氏。權夫人即使有不同想法,也還是低頭應了是。她又問婆婆,「見過一次真章了,這會該怎麼辦?長房院子裡那個通房,可沒服避子湯……」

  「都由他們去吧。」太夫人閉了閉眼,多少有些疲倦了。「你和世安商量一下,大廚房裡該拔掉幾個刺頭了……主子們鬥得再厲害,那也是主子,做下人的有所傾向,那是難免的事,可忘形到這個地步,那就該賞鞭子了。仲白什麼身份,走到天涯海角,都有人捧著金羹玉膾求他用呢,如何在自己家裡反而受了這麼久的委屈?說出去,簡直就是笑話!」

  權夫人其實對林氏最大的意見就是這一點,這麼多年嫂子做下來,就不知道權仲白看著不挑剔,其實最挑剔?她挺為兒子委屈的——不過越是如此,她倒越要為林氏說句話。「這……怕是打她的臉呢。」

  「打臉就打臉。」太夫人一瞪眼。「她還能有二話不成?就有再多苦衷,這件事,她也辦得不很漂亮,自己沒落好,反而把焦氏給顯出來了,要不是焦氏自己——」

  說到這裡,兩人都是一怔,彼此交換了一個眼色,雙雙都輕輕地咦了一聲,又嘶了一口涼氣。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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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說大廚房動作很迅速,從第二天起,送到立雪院的飯菜就已經換了口味,較蕙娘幾次在權夫人、太夫人屋裡嘗的點心相比,廚藝還要更上一層樓,可以嘗得出來,是用過心思的。

  權仲白熬了將近一個月,終於能吃上一口熱飯,雖說心頭還有些憋氣,但對廚房的表現也還是很滿意的。倒是蕙娘,嘗了一口燴三鮮,就又擱了筷子,只盛了一碗火腿雞皮湯,喝了一口,覺得味兒還算不錯,就著這湯配了小半碗飯,便再吃不下去了。

  養得這麼矜貴,叫人總不免有幾分不以為然,權仲白掃了她一眼,要說什麼,又把話給嚥了回去——這幾天,他在屋裡,話明顯少了。

  他話多的時候,蕙娘真是嫌他嫌得厲害,他一開口,她就免不得生氣,可現在權仲白話少了,她也不大得勁,「你有話就說嘛,難道你說一句話,我還會吃了你?」

  「照我看。」權仲白也被她激得實話實說,「你遲早還是得設個小廚房。」

  其實平心而論,大少夫人也就是在味道上做點文章,廚房用料,那還是貨真價實。這些飯菜不要說端出去給老百姓吃,就是一般的富戶人家,嘗著也頂多覺得口味有些平淡,稍微一放低標準,吃得也就開開心心了。可在蕙娘口中,這樣的東西如何能入得了口?權仲白因自己口刁,他自己吃得也不開心,到後來是沒什麼立場來說蕙娘。可現在,權家大廚房是拿出真本事來賠罪了,他吃得開開心心了,蕙娘還是這愁眉不展的樣子,在二公子看來,就不免有些刺眼了。他頓了頓,又道,「當時你要是自己去和大嫂說、和娘說,現在小廚房恐怕都建起來了。既吃不下大廚房的飯菜,又不肯開這個口,除了餓著,你能怎樣?」

  「這燴三鮮火候過了,難道還是我的錯呀。」蕙娘本能地就堵了權仲白一句,她又端起飯碗,愁眉不展地對著一桌子佳餚發呆,到末了,還是石墨端來一盤現炒的家常豆腐,蕙娘才又動了筷子。

  權仲白一聳肩,「要不然說你矯情呢?你這幸好是沒進宮,進了宮不到三個月,活活餓死你。」

  宮禁森嚴,除了皇后、太后這樣的主位,有資格時常點菜,受寵的妃嬪能在自己宮裡設個茶水房,偷偷摸摸地熬些點心來吃之外,一般的妃嬪主位,也就只能吃著那些用鐵盤溫著,不溫不火韻味全失的口味菜了,這一點,蕙娘心裡還是有數的,她竟無話可回,見權仲白有點得意,又很不甘心,「我自知身份低下、天資愚笨,哪裡配進宮呢……也就是因為不用進宮,所以才養得這麼矯情嬌貴,難伺候嘛。」

  這話似乎是自嘲,又似乎是反諷,夾槍帶棒兜頭倒下來,裡頭明顯是蘊含了有幾層意思,可權仲白一點都不想去揣摩,他倒是忽然想起來,「對了,端午宮中納涼祛暑,按例白日小小朝賀一下,晚上是要開夜宴的。你白天不用過去,但晚上肯定會請你——上回進宮,幾個主位都問著你。進了宮,要謹言慎行,不論是坤寧宮還是景仁宮、鹹福宮,凡是有皇子的娘娘,一律不要過於親近。」

  在這種事上,蕙娘是不會隨意譏諷權仲白的,她點了點頭,「你就放心吧,不會隨意許諾什麼,讓你難做的。」

  「並不是說許諾。」權仲白眉頭一擰,「這麼和你說吧,這大半年來,宮裡風雲詭譎,大事小情從不曾間斷。已經有人在給以後鋪路了……你這些年來很少進宮,有些來龍去脈並不清楚,不要自以為能摸透那些人精子的用意,又或者,還能反過來用她們一用。她們佔著身份的便宜,過河拆橋反咬一口,那是常有的事,要不想撕破臉,根本就無法回敬。越摻和得多只能越吃虧,最好的辦法,還是敬而遠之。」

  這叮囑,粗聽起來,和長輩們的說話幾乎沒什麼兩樣,可再一細聽,蕙娘就覺得,太夫人、權夫人、權仲白,三個人根本是三種態度。太夫人還是想著要不偏不倚——不偏不倚,就是要廣結善緣,和大家都保持不錯的關係。權夫人更傾向於皇后、楊寧妃一派,這也自然,楊家少奶奶是她親女兒,可權仲白呢,這一番話,條理清晰鞭辟入裡,竟和他從前那瀟灑浪蕩的作風一點都不一樣,透了這麼的別有洞見,他是時常能夠接觸內宮的那個人,掌握的資料最全最權威,他對自己強調的,卻是不分親疏,一律敬而遠之……

  蕙娘覺得自己有點看不懂了:對一般家族來說,內部不管爭得多厲害,對外要保持一致,這份覺悟大部分人都還是有的。可權家卻似乎不是這樣,太夫人更看好牛淑妃一派,權夫人看好皇后,權仲白呢……感覺似乎誰都不看好,巴不得能不進宮最好。

  她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看似自己沉吟去了。權仲白見她不說話了,便自己去吃飯——口中說蕙娘矯情,可他的筷子,卻也時常落到石墨端上來的那盤子家常豆腐裡。

  又過了一會,蕙娘開了口,「最近宮裡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她出其不意、單刀直入,語氣還很肯定,權仲白被她嚇了一跳,雖沒說話,可臉上神色已經作了最好的回答。蕙娘看他一眼,不禁輕輕地歎了口氣。

  還好,此人雖有諸多毛病,但總算還不是全無腦筋,宮中的事,他的口風還是很嚴的。在這點上,自己倒能撤去一些擔心。

  不過,要承認權仲白居然還有些優點,這也真夠為難人的了。蕙娘又歎了口氣,她收拾起了自己在權仲白跟前,往往不知不覺就會流露出來的高傲態度——她知道,這從容微笑下頭的居高臨下總能將權仲白惹惱,也就是因為如此,她才總是如此樂此不疲。

  「姑爺。」蕙娘直起身子,正正經經、誠誠懇懇地望向權仲白,「我知道,你心底未必看得起我,怕是覺得我從小嬌生慣養,已經被慣得分不出好歹了,為人處事,處處要高人一頭……」

  權仲白雖未說話,神色間卻隱有認同之感,大有『原來你自己也很清楚』的意思。蕙娘深吸了一口氣,她繼續說,「就是我對姑爺,也不是找不出可以挑剔的地方……但不論如何,這是我們二房兩夫妻的事,除非姑爺你能退親休妻,否則這輩子總是要和我綁在一起了。在府裡,我們兩個夫妻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無須擔心我會胳膊肘往外拐,做下對你不利的事兒。」

  她頓了頓,本想話說到這裡就盡了,但想到幾次話裡藏機,權仲白的反應都不大好,便索性說到盡頭。「要擔心這一點的人,應該是我才對。」

  見權仲白要說話,她搖了搖頭,自己續道,「小到府內,我們二人是夫妻一體,大到府外,整個權家榮辱相連。從前你沒有娶妻,大嫂又沒有誥命,很難進宮請安,娘輩分高,平時也忙,不進宮都是說得通的。宮中妃嬪就是為了避嫌,也不可能無緣無故對你示好。可現在不一樣了,我是新婦進門,也沒有什麼家事好忙,又有三品誥命——我看這賞禮服,也就是打個鋪墊,正經的封賞也許不久就會下來了。宮中來人相請,要托詞不去,那就太傲慢了。既然一定要進宮,對宮中形勢,我心中是一定要有數的。」

  她難得這樣長篇大套、心平氣和地對權仲白說話,話中也沒有埋伏筆,沒有『意在言外』。權仲白倒是有些受寵若驚,他沉吟了片刻,便道,「三品誥命,我可以為你辭了。我身上也不是沒有帶過散勳銜,但有了官銜,就有好多俗事要辦。到底終究都是給辭了,你帶了誥命,逢年過節必須進宮,這一點,不大好。」

  他平時說話做事,真是率性得不得了,什麼話都敢說,什麼事都敢做。這樣的人固然風流瀟灑,可也給人留下了難以信任的印象。唯獨此時說起宮事,竟是胸有成竹,雙眼神光閃閃:一望即知,心底是有分寸的。蕙娘心中,又驚又喜:權仲白要是真蠢成平時那個樣子,世子之位即使不是無望,也要費極大的精神……難怪,難怪良國公夫婦為他說了自己。看來,他其實也不是不懂,真正的要緊關節上,還是拎得很清楚的。

  「我聽姑爺的。」她乾脆地說。「誥命麼,虛的,能不進宮正好。宮中風雲詭譎,稍微一沾手,就很容易被捲進漩渦之中,眼下,我還沒心思攪和這樣的事。」

  兩人自從成親以來,一向是你要往東,我要向西,就連房事,也都是爭著在上,現在忽然和氣說話,兩個人都有點不習慣。尤其是權仲白,一和蕙娘在一出,只覺得百般煩惱都咬上身來,忽然間,蕙娘倒什麼都聽他的了!

  這人就是這麼賤,蕙娘要一開始就是這麼百依百順,權仲白即使再魏晉風流,也少不得是要肆意拿捏著她。宮中事有什麼好分說的?你就是什麼都不知道最好,什麼都不知道,宮裡的娘娘們也就不會爭先恐後來招攬你了。可蕙娘平時硬成那樣,現在忽然一軟,他熨帖之餘,也覺得蕙娘說得有理。宮中如今情勢微妙複雜,如是一般人,不知道比知道更好,可焦清蕙不管怎麼說,閣老府的承嗣女,格局能力應該都還是有的。有些事不告訴她,她自己亂猜亂辦,反而容易壞事。

  「茲事體大。」思來想去,權仲白到底還是吐出一口氣,語氣裡竟帶了幾分厭倦和疲憊,「就是家裡,也只有最核心的幾個人知道了一點風聲,我都沒告訴全……」

  「別人有別人的親戚。」蕙娘柔聲說。「我家裡人口簡單,老祖父這幾年就要退下來了。姑爺不必有何顧慮。」

  這都是實打實的大實話,此時此刻,權仲白以人情、以事理,都不能不對蕙娘坦白少許。蕙娘說得不錯,起碼作為他的妻子,要代表他進宮應酬交際的,家裡人知道的那些,他也不能不知道吧。

  但……

  他不禁陷入沉吟,首次以一種全新的眼光去看蕙娘——她無疑很美、很清雅,可在他心裡,她一直是張揚、多刺、尖利而強勢的。即使焦清蕙能在長輩跟前擺出一副溫婉柔和的模樣來,可本性如此,在他心裡,她是一個……一個最好能敬而遠之的人。他沒想到蕙娘也有如此通情達理的一刻,她幾乎是可以溝通,可以說理的!

  「我還未有那樣信你。」也就是因為這一點感觸,權仲白居然坦白直言,換作從前,他可決不會出口:和焦清蕙吵,他吵不過,還要將這種形同於主動開戰的話說出口,豈非自取其辱?

  蕙娘卻絲毫未曾動氣,她甚至還笑了。

  「挺好的。」她往後一靠,輕聲細語,「姑爺要是從一開始就信我,那我還要擔心呢……進門一個月了,我焦清蕙做人做事怎麼樣,你心裡也有數。將來遲早有一天,姑爺必須用得上我的助力,與其等到那時,你再來博取我的信任,倒不如現在開誠佈公,別事不論,宮事上,你信我會幫你,我也信你不會隨意行事,一個衝動,就給權家惹來滅頂之災……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要是倒了,最慘的人還不是我?」

  這個焦清蕙,他簡直都要不認得了!她要從一開始就是這個樣子……權仲白沒有往下想了:人生應該如何,同想要如何,本來往往總是南轅北轍。他是如此,也許焦清蕙又為何不是如此?

  權仲白默然許久,才輕輕地吐出了幾個字。

  「十年內,皇后是肯定不行了,恐怕東宮儲位,也是危若累卵,後宮之中,將有一番翻天覆地的變化。」

  如此石破天驚的消息,竟未能換來蕙娘一絲驚異,她鎮定逾恆,只是靜靜望著權仲白,等他往下去說。權仲白見此,心底亦不由歎息一聲。

  焦閣老全心全意調。教出來的守灶女,的確與尋常女兒迥然有異。

  #

  「你也知道,定國侯太夫人從近二十年起,就很少出來應酬了。」權仲白說起皇后母親、太子岳母的病情,都是這樣隨隨便便的,好像在說個老農的病情。「前三十幾年,朝野間修仙煉丹風潮很盛,太夫人就曾經服食過金丹妙藥。或許就是因為這個,自從過了中年,太夫人就時常頭暈作嘔,脈象快慢不定,眼珠渾濁昏黃。當時就以為拖不過幾年了,不過,人吃五穀雜糧,沒有不生病的。想必眾人也不曾多做在意……」

  他頓了一頓,又說,「但就我猜測,恐怕太夫人在女兒入選太子妃之前,就已經有精神恍惚失眠致幻的症狀了,只是孫家為了自己的目的,自然是拼了命隱瞞。而當年太夫人又還沒有完全失常,在人前也還能撐得住架子,是以孫家一路都走得很順。封妃封後的,都是水到渠成。也就是到了前朝末年,朝野風起雲湧的時候,太夫人才漸漸地就認不得人了……後來受到老侯爺去世刺激,她已經完全失常,三天一小鬧五天一大鬧,當著孫家人的面不好說,但實際上……已經成了個武瘋子。只能靠藥物控制她的神智,令她嗜睡乏力,才能使家裡有片刻安寧,但這種藥物,藥力很凶,也是以毒攻毒的下下手段。長期吃下去,到後來病人耐藥了、抗藥了,反而更加痛苦萬狀。」

  這件事,孫家瞞得很好,外頭人竟沒有一點消息,蕙娘也是第一次知道就中內情,她的眉頭慢慢地就蹙起來了。「你前些時候進宮過夜……是皇后,還是太子,難道也出現了類似的症狀?」

  一點就透,如此敏銳……權仲白吐了一口氣,「是皇后。自從一年前太子出事開始,皇后精神極度緊繃,成夜成夜地睡不好,四月裡,和她母親一樣,也是失眠譫妄、煩亂不堪。足足有七八天沒有合眼,又挺著不說,到後來連皇上都驚動了,進宮用了藥,睡一覺起來,她好得多了。」

  見蕙娘面露沉思之色,他補充了一句,「我知道的就是這麼多,但我笨……你們聰明,猜得出的,肯定不止這些。」

  這是肯定的事,孫太夫人三四十歲出的毛病,現在精神恍惚,幾乎全瘋。皇后恰好也在這三十多歲的年紀開始失眠,如果調養不好,終有一天也許會走到孫太夫人這一步。即使只有萬一的可能,太子身上也帶了這病根子,那該怎麼辦?這種事是能開玩笑的嗎?萬乘之尊,一旦失常,恐怕天下都要大亂了!再說,太子本來身子不好,元陽未固時已經失了腎水。這件事蕙娘是知道的,老太爺肯定要關注這種國運傳承的大事……東宮之位,實際上已經危若累卵、搖搖欲墜,只看什麼時候才會倒了。

  「皇次子、皇三子,一個佔了序齒,可出生時起就聽說元氣虧損。」她望了權仲白一眼,見權仲白微微點頭,便續道。「身體也不好,皇三子年紀雖然小,但比較壯實……」

  毋庸多言,權家上層是肯定要比她早知道這些信息,從權夫人的意思來看,她更看好寧妃。太夫人呢……她也未必不看好,可恐怕和權仲白一樣,『還未十分信她』。蕙娘睞了睞眼睛,「紙包不住火,即使太夫人病情能夠瞞住,皇后的病是瞞不過人的。後宮中只怕是風起雲湧,不論是淑妃還是寧妃,心裡都有一點想法了吧?」

  「皇三子雖然看著壯實。」權仲白淡淡地說,「但皇上身子不好,他的孩子孱弱的也居多,皇三子也有胎裡帶來的病根子,剛過滿歲,就有嗽喘的毛病,和皇上幾乎是一脈相承……」

  而究竟哪個皇子身體更康健,更有痊癒的希望,那不就得看權仲白的一句話了?雖說這身強體健只是儲位之爭的第一步,除此之外,還得看皇子的能力、後台,可一個病秧子就算條件再好,皇上又能放心把國家交到他手上?

  蕙娘斷然道,「我明白姑爺的意思了,現在只能靜觀其變,皇上不開口,你是不能輕易表態的。」

  和聰明人說話,的確是省時省力,權仲白不禁歎了口氣,他略帶惆悵地說,「你錯啦……是爹、娘不開口,我們一句話都不能多說。這種事,牽連太廣了,為一方說一句話,那就是把另一方往死了得罪。這一次入宮,三位有臉面的主子,肯定都會往死里拉攏你,你可要穩住,任憑是誰開口,你都決不能有一絲傾向。」

  也不知是否今日談得還算愉快,他煩躁地發起了牢騷,一開腔居然爆了粗話。「他娘的,爭來爭去,煩死人了。怪不得這群人百病叢生,真是活該!」

  罵了這麼一句,才又說,「尤其寧妃,也算我們親戚,她的處境最為危險。你和她,最好連話都別多說幾句。」

  這和權夫人的指示,簡直又背道而馳,即使是蕙娘也有點頭疼了,但她沒有多問,只是強忍著揉一揉額角的衝動,「放心吧,我明白該怎麼做,不會讓姑爺為難的。」

  權仲白嗯了一聲,便不再說話了,兩人相對而坐,大眼瞪著小眼,現在宮事話說盡了,反而都有了幾分尷尬:要重新針鋒相對起來,似乎略嫌幼稚,可不針鋒相對,似乎又無話可說。權仲白乾咳了一聲,站起身來,「你不是吃不慣家裡的菜嗎?正好,今早有個病者拿了一籃子蓮藕給我,也別費力巴哈地往院子裡自己買菜了,讓你那丫頭晚上做個藕吃吧。一會出去,我讓人給你拎進來。」

  說著,見清蕙並不搭理他,只是捧臉沉思,倒覺得輕鬆了點,便自己舉步出了屋子。

  蕙娘自己伏案想了許久,只覺得這件事,越想越有味道,好似整個權家,終於對她拎起了面紗一角,讓她隱隱約約地覷見了父慈子孝兄熙弟和背後的盤根錯節。等她拿定了主意,回過神來一伸懶腰,便見石墨一臉躊躇,站在一邊,似乎欲說又不敢。

  「姑娘。」見蕙娘望向自己,石墨竟叫出了蕙娘的老名字,「您也知道,咱們一向是只吃杭州的花下藕的,這送來的藕槍實在是太嫩了,燉湯也不行,炒著您肯定也不愛吃……」

  看來,她是真的被逼得為難了,竟是眼淚汪汪的,「就那麼一個小爐子,要做桂花糖藕也不能……」

  蕙娘不禁失笑,「那就別做,你們自己分著吃了唄。」

  「這可不行。」石墨很堅持,「少爺頭回給您送菜呢,這不但得做,還得做得好吃,您才能多吃。您多吃了,才能——」

  她沒往下說,可眼睫一瞬一瞬的,也等於是都說了:主子必須得多吃,才能討得姑爺的好。蕙娘不禁輕輕地哼了一聲,可想到大廚房送來的那些菜色,也有些興味索然。她往後一靠,想了想,便吩咐石墨,「那你就去大廚房借個灶,姑爺給了一籃子藕,我們吃不了那麼多。做好了,讓給各房都送去一點,臥雲院那裡,你讓綠松親自給送過去。」

  石墨有幾分興奮,她脆聲應了,「哎。」又有點擔心,「姑爺知道了,會不會……」

  蕙娘笑了,「讓你做,你就做。」

  她慢悠悠地說,「傻丫頭,這麼做,還不是就為了想看看,姑爺究竟會不會不高興。」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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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羞辱

  果然,才是第二天早上,宮中就打發了小太監出來,邀太夫人、權夫人、大少夫人、二少夫人四位女眷入宮赴宴。正好阜陽侯夫人來看權夫人,和她談起來也好笑,「這麼多年,你們就沒有進去過,她們倒是一直都沒忘了喊一聲。這樣的面子,也就是你們這樣的人家才有了。」

  權夫人和元配的親戚,關係處得很好,尤其張夫人因為同她年紀相近,兩人一直是很投緣的。有些話就可以說得露骨一點,「要是從前,那還是祖宗留下來的老面子,這十幾年間,待我們好,其實也都是因為仲白。」

  阜陽侯夫人聽見權仲白這麼有臉面,如何不高興?她笑著沖權夫人邀功,「我這個媒人做得如何?往年你還要進去應酬,今年就能放心把媳婦派進去了,換作是別家的大姑娘,可沒有她這麼能幹!」

  自己人就坐在下頭,阜陽侯夫人便如此赤。裸。裸地誇她,蕙娘臉皮再厚,也有點受不住了,她嫣紅了臉,做羞澀狀,大少夫人見了便笑道,「傻弟妹,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你要本事不到,娘會放心讓你獨個兒進宮才怪。」

  張夫人聽見,更加有興致,「妯娌和睦,好、好。我連做三次大媒,前兩次都算了,這最後一次,是做得真好。」

  自從大廚房幾個下人被發作了出去,臥雲院對立雪院就更加和氣了。大少夫人還是和從前一樣,時常打發人來問立雪院缺不缺這、缺不缺那,把立雪院當作了客人待。可私底下卻沒有再動手腳,她現在待蕙娘,幾乎說得上是客氣、模範得過了分。就連昨天蕙娘打發人送了一盤桂花藕過去,也沒能換來一句硬話,今兒早上,大少夫人還在長輩跟前誇她呢,「難得做點好吃的,還想著長輩,真是孝順。」

  她客氣,蕙娘自然要比她更客氣。「平日裡二少爺在立雪院外頭看診,進進出出人多口雜,事情也多,多虧了大哥大嫂裡裡外外地照拂提點,十幾年下來,給家裡添了多少麻煩?這病者送的藕,雖是送給二少爺的,但其實就是送給咱們一家子的。大家吃著好,就不枉他的一片心了。」

  連太夫人都聽得微微點頭,「這說的是這個道理,仲白看病雖是好事,可也給家下人添了事。何止大哥大嫂,就連你爹、你娘,有時候出門都受影響。焦氏這件事,辦得不錯。」

  太夫人都誇蕙娘了,長輩們在這件事上的態度,那是不用說了。不過,大少夫人看起來還是那樣輕鬆愉快,對第一次交手的結果,她似乎一點都沒放在心上,今兒個要不是阜陽侯夫人過來,她早都收拾包裹,回娘家小住去了:端午回門,的確也是她們這些名門媳婦難得放鬆的時候了。

  阜陽侯夫人自然不知道這些彎彎繞繞的,吃著石墨親手做的桂花糖藕,她讚不絕口,「真是爽口不膩,藕嫩、糯米也選得好。」

  蕙娘肯定順桿子往上獻慇勤,「您要是喜歡,回頭就把方子給您送去。這是南邊富春茶樓的方子,我們自己再改良過了,更適合京城人的口味。」

  人生在世,無非也就是吃喝玩樂,權家、張家都是富貴人家,在功名利祿上似乎也沒有什麼可以追求的了,無非就是一心享樂而已,張夫人笑道,「好,上回你說要給我裁衣服,這都一個多月了,我天天在家等著,你也沒派丫頭上門來。」

  大家都笑了,蕙娘忙說,「這陣子忙嘛!姨母要不嫌棄,我這就讓她過來。」

  「就是說著玩的,我這麼大年紀了。」張夫人也就是要蕙娘一個態度,她笑眉笑眼的,「還打扮什麼勁兒呢,倒是吃上更用心些,回頭,你抄些食譜給我,我回去也正好換換口味。」

  說定了明日她來接蕙娘一道進宮,張夫人也就起身告辭了,權夫人見天色不早,便道,「正好一起過去擁晴院。」

  一行三人一頭走,大少夫人就一頭和蕙娘開玩笑,「弟妹,你把方子送給姨母,說給就給,真是大方。我們吃著也好呢,你又不提送方子的事了。」

  「大嫂要想吃了,同我一說,丫頭們自然就去做了。」蕙娘笑著說,「原滋原味,比照著食譜做出來的,肯定更好吃一點,又何必送方子呢?大嫂怪我小氣,可真是錯怪了。要把方子給了您,您就未必好意思和我開口了不是?」

  兩個妯娌年紀差得雖然大,可你一言我一語的彼此打趣,就像是說相聲一樣,聽得權夫人微微笑,大少夫人就向她求援,「娘,您瞧弟妹這麼說,我本來要開口的話,又被堵回去了。這會再提這事,倒顯得我是有些順桿子往上爬呢!」

  「你是說——」權夫人神色一動。

  一邊聊,三人一邊已經進了擁晴院,都分別給太夫人問了好。又和已經過來的權季青、權瑞雲打了招呼,幾個人各自歸座,大少夫人才笑瞇瞇地往下說,「弟妹身邊手藝人多,我早就惦記上了。大廚房的口味,雖不能說不好,可這些年來,已經都吃得膩煩了。既然這桂花糖藕大家吃著都好,最近大廚房又缺人,倒不如就由弟妹出兩個人,把這漏給補上了,豈不是兩全其美。以後我要再想吃什麼點心,我也不用煩弟妹了,派人去大廚房說一聲可不就完事了?」

  這句話說出來,蕙娘眸子不禁微微一瞇。連權夫人都有些詫異,倒是權瑞雨毫無機心,歡呼道,「呀!那感情好!我也正想說呢,嫂子,你這藕怎麼做的,真是又輕又嫩又甜又香,我吃著說不出的好……最難得是沒澆汁都那麼好吃!比起來,從前吃的,都嫌膩了!」

  「那是藕好。」蕙娘笑著說了一句,對大少夫人的提議,並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是望著長輩等她們發話。

  權夫人和婆婆對視了一眼,兩個人都笑了,太夫人輕描淡寫。「那是人家的陪嫁丫頭,去大廚房做廚娘,一天做這麼七八個人的飯,從早忙到晚,不嫌累得慌?我看你還是厚著臉些,以後想吃特製的點心,你就往立雪院遞個話,嫂子面子放在這,難道焦氏還能說不?」

  蕙娘自然免不得再和大少夫人虛情假意一番,對這個結果,她是有點吃驚的。甚至對大少夫人主動開口,她都有些想不明白,不過,大少夫人一閃即逝的放鬆,倒是逃不過她的眼睛。

  再看看權瑞雨、權季青,這時候就看得出高下了。權瑞雨是把精明藏得淺,面上的古靈精怪下,看得出也是一片茫然:兩房第一次交火,擺明了長輩們偏向二房。現在大廚房出缺,二房願意派人補上,也做了前置文章,鋪墊都鋪墊得夠了。大房認輸也認得非常痛快,甚至反過來為二房鋪路,也算是很有風度了。這時候順理成章,二少夫人從廚房入手,一點點就把家事分過來管了……長輩們才誇完二少夫人,又否了大少夫人的提議,看得出,還是兩人一致商量的結果,這的確是有些令人費解了。

  權季青呢,儘管也就比瑞雨大了四歲,可態度穩重,還是老樣子,一雙含笑的眼,似乎什麼都看清楚了,但自然也什麼都不會表示過來。遇見蕙娘的眼神,還是善意地微微一笑,似乎有些話能從態度裡傳遞出來,可蕙娘和他不夠熟悉,他的潛台詞,她只能讀出幾層。

  等晚上權仲白從外頭回來——他這是又受了推不得的請托,出外給名門世族之家扶脈去了。蕙娘就和他閒聊一樣地,把阜陽侯夫人來訪的事說了。

  「姨母挺照顧你的麼。」權仲白看得出是很累了,雖不至於直打呵欠,回答得卻也很敷衍。「糖藕方子,給了就給了,你不至於捨不得吧。」

  這個人,對於她昨天把糖藕分送各院的事,居然還表示一點讚賞……而且看得出來,並不是故作反話……蕙娘又有點看不出他的底細了,這個權神醫,究竟是裝糊塗,還是真糊塗,她居然竟拿不準。真要糊塗,那也說得通,大少夫人在飲食上拿捏立雪院,他吃得是也不高興,可看她把不快露得太明顯,他倒擰起脾氣了,堅持『你吃不好,那就自己去說』。估計心裡也想著,一家人沒什麼話是不能說的,一旦由他去說,自己就變成媳婦兒的槍了……

  可一個能把宮中紛擾局勢看得這麼明白,在昭明末年風雲詭譎的大勢之下,一個人力挽狂瀾硬生生地把權家從魯王那邊洗脫出來,拉成了太子黨中堅的人物,他可能這麼糊塗嗎?

  若是假糊塗,她送藕,自然會觸怒權仲白:剛逼退了大房一步,自己就上前去佔位置了,是有些著急。可他又和沒事人一樣,好像根本就看不懂送點心的下一步是什麼似的……

  蕙娘也沒有再往下說了,她一個晚上都沒有睡好,一時想想兩重婆婆,一時又想到大少夫人反常的熱情,再想想權季青絲毫都不意外的神情,權仲白的態度……

  她覺得,這個良國公府,恐怕比她想得還要更有意思。

  #

  蕙娘已經有六七年沒有進宮了,打從昭明二十五年年初選秀起,為了避嫌,她就再也沒進過宮廷一步。當時朝中紛爭不少,皇上身體也不好,哪還有心思打焦家的主意?自然也就不愛聽琴了。要說起來,如今後宮中的主位們,她真正熟悉的,也就是那位即將倒台的皇后了。蕙娘對她的作風,倒是很熟悉的:昔年皇上拿不定主意,還想把她許配給魯王為藩王嬪的時候,當時還是太子妃的孫氏就多次向皇后進言,把蕙娘從長相到家世,都誇得和一朵花一樣,更是時常請她進宮獻藝,誇獎她的琴藝『為吾輩第一』。那時候,她過門還沒有幾年,年紀尚輕,可那精緻細膩的妝容、沉穩親切的風度,已經給她留下深刻印象。

  也就是因為如此,這次進宮見到皇后,她的確是吃驚的。雖然知道皇后這幾年來心裡苦得很,可蕙娘是真沒想到,後宮之主的位置居然這麼不好坐,才短短六年時間,皇后居然已經蒼老成這個樣子了……

  端午是大節氣,宮中女眷沒有不出席的,連兩個還在襁褓中的皇子都被帶了出來,做了兩個錦繡堆出的五毒艾虎大包袱在養娘手中抱著,東宮倒沒在內宮,他跟著皇上,在前廷和大臣們飲宴。內宮則席開數桌,有眾妃嬪娘家誥命,也有近年來當紅的官宦夫人。只今年焦家沒人過來:畢竟是寡婦了,大節下的,一般不出門給人添堵。

  蕙娘因權仲白沒有官職,本該在最下首坐著,可阜陽侯夫人疼她,便令她坐在自己身邊,因向太后、皇后笑道,「就讓她服侍我用飯,您們就別給派宮女啦。」

  要尋常說這話,眾人也都還會保持矜持,可張夫人打趣的是權二少夫人,眾人都給面子,都笑了。太后一邊笑,一邊把蕙娘叫到身邊,慈愛地道,「也有這些年沒見你了……倒是生得更美啦。怪道你才出孝呢,你婆婆就進宮說情請大媒了。真是有眼光,再晚一步,你還不知被誰家求了去呢。」

  連太妃,平時最淡泊的人,都拉著蕙娘的手,「成了親更漂亮!上回你相公進宮給我扶脈,我還說呢,自從有了媳婦,人看著氣色更好了……」

  兩位長輩雖然和氣,可也不是隨隨便便一個誥命,都能像這樣被當作自家晚輩對待的——就是自家晚輩,那也是恩威並施,一邊敲打一邊勉勵。似蕙娘這樣,雖然在宮中赴宴,可為一群妃嬪明著誇、暗著誇,好話都要聽出耳油來的,也的確是少見,的確是出風頭……

  太妃誇完了,就輪到皇后來拉關係了,她才說了幾句話,那邊宮人就引了吳太太來見:身為尚書太太,她肯定也是受邀進宮的。

  不過,為了等選秀,硬生生把女兒拖到這個年紀,最後還被宮中涮了一把:吳興嘉沒說親,宮裡就不提選秀,吳興嘉一定親,宮中就忙起了選秀的事兒,日子就定在她婚期後頭……吳太太還肯進宮赴宴,脾氣也算是極好的了。

  在諸位娘娘跟前,她當然沒有了平時的矜持冷艷,給太后、太妃都下跪磕了頭,便要來給皇后行禮,卻正好,皇后拉著蕙娘,剛讓她在自己身邊坐著說話呢。因吳太太進來,這話頭自然被耽擱住了,可她卻一直握著蕙娘的手,不令她起身離開。

  這,雙方就都有點尷尬了,皇后是神思恍惚、漫不經心——手還沒松呢。吳太太呢,總不能等蕙娘把皇后給掙脫了,自行走開之後再來行禮吧。可在蕙娘,受一個長輩的禮,按老輩兒的話來說,那是要折福折壽的……雖說她未必就信,可當著眾人的面,也沒有誰會就這麼大剌剌地受了吳太太的禮。

  蕙娘便將無措尷尬給擺在了面上,她先看了吳太太一眼,又求助一樣地看了看太后和太妃——這兩位長輩笑瞇瞇地,太后去逗皇次子,太妃去看皇三子,竟似乎誰都沒注意到這裡……就連牛淑妃、楊寧妃等有品級,可以出言提醒皇后的紅人,也似乎都忽然間忙了起來。

  蕙娘只好又抱歉似地看了看吳太太,一邊輕輕地往外抽著手,可皇后又攥得緊……等吳太太咬著牙,插燭一樣地往下拜時,她終於將手退了出來,起身退到一邊:卻到底還是遲了那麼半步,終究算是受過了吳太太的半個禮……

  等吳太太行完禮站起身來了,皇后這才忽然間回過神來,她歉然對吳太太笑道,「這陣子都睡得不好,剛才有些頭暈,就走神兒了,您說了什麼,能再說一遍?」

  一國之母要裝糊塗,吳太太還能怎麼樣?可即使當了這麼多年的官太太,按說城府應該已經極深,她的神色還是眼見著就陰沉了下來,只是勉強說了一句,「臣妾祝娘娘福壽安康。」

  連皇后笑著回了幾句勉勵的話,她都只是簡短答應,便向牛淑妃走了過去……連宴席都還沒有開始呢,她就頭暈目眩,忽感不適,只好自己告辭了。

  焦、吳不和,天下皆知,有蕙娘在這裡,除非是壓根無求於權仲白的,誰還會對吳太太特別熱情?就連吳興嘉的夫家姑母太后娘娘,都只是笑著說了一句,「吳太太也太較真兒啦。」

  便不提此事,只欣然合掌道,「人都到齊了,也好開席了吧——是了,怎麼不見琦玉?今年端午宴,不是她舉辦的?可到現在連個人影都沒見,別是又預備了什麼節目吧?」

  牛琦玉是宮中新封的美人,此女也算是出身名門,可冊封美人之前,卻是無聲無息的,很多人家到現在都不知道皇上是什麼時候把她納入後宮。她的作風也相當低調,四太太幾次進宮,都沒有見過她的真容,只知道『據說是極美貌的,和寧妃比,也絲毫都不遜色』。

  蕙娘還是第一次見到楊寧妃——這個江南美人,一進京就把『這姑娘真是美,幾乎能和焦家蕙娘比肩』,變作了『焦家蕙娘真是美,恐怕三宮六院美女如雲,也就只有楊寧妃和她一比了』。就連四太太,也是多番誇獎過她的美貌的。如今一見面,果然覺得名不虛傳,這個楊寧妃,真是美得很。有她坐在屋裡,皇后就不必說了,就連牛淑妃,看著都格外顯出了憔悴和蠢笨……

  一個人生得美,路走得往往就會更順,楊寧妃的父親就是楊閣老,她雖是庶女出身,可一進宮就是太子嬪。進宮沒幾個月改朝換代,得封寧嬪,在整個後宮長達六年的空白之後,牛淑妃打響了繼位後的頭炮,可寧嬪也沒有落後,緊隨著淑妃誕育了皇子,為東宮添了兩個兄弟。可牛淑妃除了提拔起來一個娘家妹妹做美人之外,本身地位,幾乎毫無寸進。寧妃就不一樣了,皇三子的滿月宴上,她被晉封了一級,現在也算是貨真價實的宮中主位了。才止六年時間,她已經從父親為靠山,變成了父親的靠山……

  這位紅得發紫的新晉妃嬪,卻一點都沒有架子,聽見太后這一問,便嬉笑著說,「噯,前頭開宴更晚,她被皇上叫出去了,還不知什麼時候才回來呢。」

  雖然皇上叫走的是牛美人而不是她,可寧妃卻是笑語嫣然,似乎一點都不妒忌。

  太后聞言,也是欣然一笑,「那就算了,我們不等她了!」

  就連牛淑妃、皇后,都沒有露出絲毫不滿之色,就更別提其餘的妃嬪了。只有太妃神色微微一暗,看來是有些不高興的:為了固寵,連自己的差事都不顧了……作為長輩,也的確有不滿的理由。不過,她身邊的安王和她說了幾句話,太妃一聽就又笑了,顯然也沒有和牛美人計較的意思。

  蕙娘跟在姨母身邊,座位不錯,她很輕鬆地就將眾人反應,全都盡收眼底,再結合皇次子身世的一些傳聞,她對這個牛美人就更有幾分好奇了。以當今皇上的性子,能在承平朝後宮立足的女人,都不會太簡單的,牛美人以其低微的出身,非但已經穩穩地站住了腳,而且看局勢,似乎和哪一方的關係也都並不差。有才有貌,有運氣有手腕……

  再看了兩個錦繡大包袱一眼,蕙娘不禁又輕輕地笑了。

  看來,承平朝後宮的鬥爭,可以說是方興未艾,才開了個頭兒呢。兩個正主兒,都還在梳理羽毛積攢精力,為即將到來的連番大戰,做著最後的準備——這對於權仲白,對她焦清蕙來說,已可算是再好也不過的消息了。

  不過……

  想到權夫人的叮囑,蕙娘忽然間就明白了她的用意,她亦不得不佩服權夫人的高瞻遠矚,只是心頭又湧起了一波新的疑云:權夫人這麼幫二兒子,甚至比良國公還盡心盡力,難道她就沒有為自己的親生兒子做過一點打算?

  「是了,還未請問娘娘。」她就主動問楊寧妃,「怎麼今兒沒見瑞雲進宮——」

  權瑞雲是她的大姑子,也是楊閣老的兒媳婦,不管焦、楊關係多尷尬,蕙娘關心她一句,那也是做嫂子的本分。

  「九哥沒有功名。」楊寧妃微微一怔,便笑著說。「她進了宮,也沒坐的地方,今兒人多呢,就不讓她進來了。」

  蕙娘點頭一笑,便不再說話了,她給阜陽侯夫人斟茶,「這茶水都冷了,我給您換一杯……」

  縱觀一席,雖說她也和眾位主位談笑風生,可要說自己主動搭腔,也就是和楊寧妃搭了這麼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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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明白

  端午節當天,權家眾人各有各的忙,雖說權夫人、太夫人不回娘家,可大少夫人不在,良國公要進宮朝賀,蕙娘下午又要入宮,除了中午聚在一起吃頓飯之外,便沒有大事慶祝。等到五月初六,大少夫人也回來了,眾人也都得空了,權夫人這才在後院香洲中安排酒宴,正好兩進敞軒,以碧紗廚相隔分了男女,女眷們以權夫人為首,四夫人、五夫人為次,三人同太夫人坐了一張方桌,其餘小輩們以回娘家探親的瑞雲為首,瑞雨居次,還有一班堂姑娘在下首圍坐一張大圓桌,蕙娘同大少夫人就只在碧紗廚邊上有一張小桌,兩人也都不大坐,只站著服侍長輩們用飯。隔著水又有一班家養的小戲,扭扭捏捏地唱,「裊晴絲吹來閒庭院……」

  吳儂軟語,真是一點不比京裡出名的女班春合班唱得差。一家子女眷們聽得都很入神,太夫人笑著說了一句,「這套步步嬌,次次聽都唱得好,老四也真是費了心思調。教這班小蹄子們。」

  一邊說,一邊權夫人就想起來問大少夫人,「我昨兒恍惚聽說,伯紅近日也是給她們寫了新曲,可學得了沒有?若學得了,唱一段也是好的。」

  大少夫人正站著親自給四夫人斟酒呢,聽婆婆這麼一問,她忙笑著說,「這我也不知道,他最近忙得很,您也知道,端午櫃上事多……隨常出門,都是天擦黑就出去,天黑了再回來。您要聽,就叫他進來問問?」

  說著,便有人出去把權伯紅叫進來了,權伯紅聽見母親要聽昆曲,他哎呀一聲,很抱歉,「那都是年節前後,家中無事時鑽研著解悶的,自從三月忙起來,好幾個月沒沾邊了,曲子都還沒送過去呢。」

  說著,就親自執壺,給太夫人、四夫人等敬酒,四夫人笑道,「不要緊,我們家那位倒是又折騰了好些新唱段,您要聽,一會遞話出去,她們准唱。」

  又讓大少夫人和蕙娘,「你們也都坐下來安生吃著吧,有底下人在,耽誤不了我們取樂的。」

  大少夫人莞爾一笑,和四夫人開玩笑,「一年能服侍您幾回呢,您連慇勤都不讓我獻,可見,心底是嫌棄我的。」

  四夫人哎呀一聲,笑得眼睛一瞇一瞇的,「中頤還是這樣愛開玩笑。」

  林中頤是大少夫人的閨名——僅從四夫人的語氣來看,她和大少夫人的關係,顯然不錯。

  比起照管了十多年家務,在場面上顯得從容不迫、瀟灑自如的大少夫人,蕙娘就要沉默得多了,她雖也不曾入座,可發話的時間不多,主要還是看顧著小一輩弟妹,權瑞雨倒是很樂於和她說話,「二嫂,我記得你們娘家自己也有一班戲的,聽著我們家這一出,唱得怎麼樣?」

  這個小妮子,拿了立雪院的東西,得了機會,還是要挑著她出頭,真和文娘一樣,是巴不得見她出乖露醜了。蕙娘啼笑皆非,一推三六五,「那都是祖父有事待客、無事消閒時用的。我除了節慶,也很少聽戲。」

  瑞雨眉眼彎彎,「我聽說吳家的興嘉姐姐,就很懂得這唱詞啊、唱腔什麼的,時常點撥春合班,都說,春合班的昆曲唱得未必比吉慶班差,我倒沒聽過,也就只能請教二嫂了。」

  她一撇嘴,帶了些嬌嗔,「沒想到二嫂在這件事上,倒沒有吳家姐姐風雅。」

  一桌人都笑了,唯獨大姑奶奶瑞雲嗔怪地瞪了妹妹一眼,蕙娘也微微地笑,「我和她不一樣,她身份尊貴,這些事是一定要學的,我學的東西,可俗了呢,不配拿來說嘴的。」

  話說到這一步,瑞雨也不會再往下逗她了,她噗嗤一聲,把場面圓了回來,「我和您開玩笑呢!我瞧著您呀,那是樣樣都比人強,沒想到也竟有不如人的地方。倒覺得您比平時都更可親了呢。」

  圍繞一個戲字,都能做出這些文章,要是文娘敢對嫂子這麼說話,蕙娘早就一巴掌抽過去了。不過,當人兒媳婦的,在這種細枝末節上,犯不著事事都要壓小姑子一頭,蕙娘只是笑,不做聲。倒是權瑞雲哼了一聲,輕聲道,「咦,你倒挺會說話的,一句話,又貶了吳姑娘,又貶了你二嫂,你就不想想你自己,你是會學識滿腹,會編戲、會寫詩呢,還是同你二嫂一樣,能彈琴,會管家?倒有一樣拿的出手,你再來臧否人家,我也就服你了。」

  她隨常不大開口,在夫家也是笑面迎人,沒想到回了娘家,說話這麼不客氣,一桌子小姑娘,本來都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偷偷地笑呢,權瑞雲這麼一開腔,全都靜下來了。四夫人隔著桌子笑道,「說什麼呢,怎麼都不說話了?」

  蕙娘忙道,「大姑娘讓二姑娘專心聽戲……這一段『雨香雲片,才到夢兒邊』,一唱三歎,頭腹尾俱全,歸韻乾淨——確實唱得好。」

  權家這班小戲,平時應該是由四老爺教著,四夫人也是懂行的,蕙娘一開口,她就笑了,「喲,是個行家!這一段,是我們家那位新教出來的,一字一句都摳得死緊呢,你倒是聽出來了。一會你四叔知道,怕不要樂得多喝幾杯酒。」

  對於戲曲詩詞,權貴人家的態度是很微妙的。男子漢大丈夫,那都是有正經事要做的,平日裡沉溺於錦繡文章裡,固然也是樁清雅的事,可太過沉迷,那就有無行文人的嫌疑了。女眷們呢,不能不懂,也不能太懂,不懂則俗,太懂則浮,雨娘這問得,蕙娘怎麼答都是錯,屋內氣氛本來有少許尷尬,被四夫人這一席話才打過圓場。

  眾人安靜下來,等小唱們唱完了一段,權夫人拎著酒壺站起身來,大少夫人和蕙娘忙一左一右,一個執壺一個捧杯,眾人都避席而起,老太太笑道,「好了,一家人,那麼客氣做什麼?你還是坐吧。」

  「往年都是林氏執壺,我捧杯子,今年多了一個捧杯的,怎麼都要敬您一杯。」權夫人很堅持,太夫人也只好吃了一杯酒,權夫人就命正好也進來敬酒的權季青,「代我給兩位嬸子、姐姐妹妹們都敬一杯。」

  權季青應了一聲,他笑著要從大少夫人接酒壺,大少夫人偏拿在手上不放,笑道,「四弟,上回你哥哥要考你功課,你居然偷溜出去,累他空等半天,你不自罰三杯,我是不給你酒壺的。」

  她的年紀,幾乎是權季青的兩倍,權季青同她說話,就像是同母親說話一樣自然而親暱,「我哪裡是偷溜出去呢,那天分明是姐夫找我有事,不信您問大姐。大哥要考我,我哪還有二話,這不是等著挨板子麼!今晚我就上你們院子裡去!」

  「明晚再來吧。」大少夫人笑了。「你哥哥今晚也有事,一會就出去了。」

  兩人正說著,良國公進來了,一時眾人紛紛離席,老太太就把他趕出去,「有你在,大家都拘束得很。」

  一時權家幾兄弟都進來敬過酒,小唱們曲兒也唱完了幾折,下去補妝換戲服了,太夫人帶著瑞雨、瑞雲與幾個小孫女在橋上閒步,一群小姑娘四散開來,不是同丫頭們說笑,就是尋自己的兄弟、堂兄弟說話,蕙娘這才和大少夫人正經坐下來吃飯,兩個人都站著好一會兒了——大少夫人是真忙,蕙娘是要跟著陪站。兩人也都吃得挺香甜的,至少,大少夫人是吃得挺愉快,她還和蕙娘感慨,「這是今年有弟妹幫忙,不然,往年最怕開家宴,能從四更忙到四更,腳打後腦勺……以後兩個人一起管著,我也就能閒下來了。」

  蕙娘真覺得權家人行事很特別,似乎總有一條暗湧,是她所沒能涉入的。幾乎人人的行動,都無法用她眼中的常理來衡量,她和權瑞雨本來沒有一點衝突,頂多就是小姑娘有些看不慣她的派頭,可以她精靈的性子,不會不知道得罪一個有可能上位為主母的嫂子有多不明智,前幾天還好好的呢,今兒個忽然就和吃了槍藥一樣,一開口就衝著她。而最該衝著她的大少夫人呢,她一進門,她就急急忙忙地出了兩招,一句話、一碗菜……手段都算不上太高明,雖實用,卻少了從容氣度,可等她抽回一巴掌之後,她像是被打醒了、打服了,態度驟變,一下就又從惡嫂子,變作了好嫂子,非但為她鋪路,而且話裡話外、處處示好,就連現在兩個人頭對頭吃飯的時候,沒個外人在呢,她也還是如此熱誠……

  一時看不懂,最好的辦法就是以不變應萬變,蕙娘對大嫂,面子上一向是很客氣的,「我懂得什麼呢?自小嬌生慣養的,也就是幫些閒篇兒,正經大事,還是得靠大嫂掌舵呢。」

  大少夫人笑得更愉快了,「噯,什麼掌舵不掌舵的,我也是勉強支應!」

  她就像是對權季青一樣,和氣中又透著親熱,彷彿隔了輩兒似的關切蕙娘,「其實我早想說了,你這一個月,真瘦了不少。雖然長輩們在前,給你設個小廚房終究是打眼了,但往廚房裡安排幾個人手,真就是一句話的事。要不然,你私底下再同娘開開口?這麼小一件事,萬沒有不答應的道理。我這裡還留著兩個缺呢,到時候,各房吃著了好東西,也念你的好,你自己又能多吃些好的,也慢慢將養回來。兩全其美,何樂而不為呢?」

  蕙娘從來都不否認她的挑剔,能享用最上等的,她為什麼要屈居第二等?從大廚房入手,一則是順著大少夫人的步調,把抽她的這一巴掌力道再調整得大一點,二來也是一拍兩響,多少改善自己的飲食,免得長年累月,都吃不上合心意的飯菜:在家吃金喝銀的,到了婆家卻要餓著肚子……這話傳回娘家,休說老太爺,就連文娘都會笑話她。

  可大少夫人這麼熱衷,那就有點說不過去了,蕙娘笑了笑,「是瘦了點,卻也不是吃不慣,吃得挺習慣的,是太忙了……從前在家的時候,沒這麼忙。」

  大少夫人很有涵義地笑了笑,「嗯,新婚嘛,以後慣了就沒那麼辛苦了。」

  蕙娘紅了臉,「嫂子您取笑我——」

  兩個人一頭吃一頭說,倒是說得很投機,一時吃過了,大少夫人走去陪四夫人說話,蕙娘站在當地遊目四顧,她想找雨娘說幾句話——剛才下了小姑娘的面子,甭管權瑞雨是不是自找的,可就看在太夫人、夫人對她的寵愛上,她也得給個甜棗,哄哄小姑娘。

  環視一圈,卻見瑞雨和瑞雲兩姐妹在花陰下喁喁低語,權瑞雨臉上有幾點晶瑩,眼睛也是腫的,看著似乎是哭過——這也就罷了,連權瑞雲的神色都很陰沉傷感,蕙娘頓時就更納悶了:小姑娘被姐姐說幾句,說哭了也是常事。可權瑞雲的作風,她是見識過的,不是什麼大事,不至於大庭廣眾之下,如此喜怒形於色吧。

  她轉到石舫側面,靠著欄杆站了一會,倒覺得午後清風徐徐,暑意為之一解,要比屋內扇出來那帶著潮氣的涼風舒服得多。簷外驕陽似火、金波粼粼,越顯得簷下一片陰涼,倒是將大半天站著伺候人的悶氣為之一消。蕙娘的心緒,也幾乎要隨著這涼風飛了起來:焦家的端午,過得可比權家的端午逍遙多了,一家人團聚著,也不分男女桌,十二三歲娉娉婷婷的小戲子,就在桌前,也不梳頭畫臉,穿著一身青衣,裊裊挪挪,一口蘇州腔軟得能酥了骨頭,唱起裊晴絲來,不知比權家家班高明多少,老太爺和父親,一人一張羅漢床,愛歪著歪著,愛坐著坐著,自己就坐在祖父、父親中間,懶洋洋地摩挲著懷中的貓兒,一個音唱得不好,連文娘都聽得出來……

  「二嫂。」忽然有人從身後招呼她,輕輕的腳步聲,也從軒內近了廊上,蕙娘猛然回過神來,一回頭,卻見是權季青站在月洞門邊上,含笑同她招呼,她也點頭笑了笑,眼神越過他的肩頭,還未說話,權季青就說,「二哥吃過飯就回立雪院了。」

  權仲白要是不進宮,一般一天總要號上幾個脈的,今天能陪家裡人吃這麼一頓無味的酒,已經算是很有耐心了。蕙娘笑著點了點頭,打趣權季青,「四弟還不回去讀書?明晚要考察功課呢。」

  「二嫂也來打趣我。」權季青的眼神就像是一泓水,被笑意吹得微微地皺起了波紋,他和權仲白輪廓相似,可同風流橫溢的二哥比,要內斂得多,也更沉穩一些。「剛才吃飯,雨娘說了幾句不合適的話,您別和她計較。」

  沒等蕙娘開口,他就將眼神調向了一水之隔,花陰下的兩姐妹,語調也有幾分沉重,「她快定親了,小姑娘家,心裡裝著事多,情緒就容易上頭……」

  蕙娘心中,不禁輕輕一動:權季青這個人,挺耐人尋味麼。權叔墨是不著家,一門心思在武事上使勁,他倒是好,兩頭示好,兩頭都不得罪……這哪裡是給雨娘解釋來的,倒是明知道權仲白根本不關心家裡的事兒,她一個新媳婦局面還沒打開,給她送消息來的。

  「也到了該定親的年紀了。」她不動聲色,「難道家裡還能委屈了她不成?噯,總是小姑娘心思,陰晴不定罷。」

  「倒也不好這樣說。」權季青歎了口氣,「誰讓宮裡局勢,變得太快……」

  蕙娘不禁有幾分愕然,權季青微微一笑,他沒有再往下談論這個話題,而是淺笑著道,「是啦,二嫂那天送來的桂花糖藕,真是好吃,我雖然年紀小、輩分低,可偏巧就貪嘴得很,您要是還瞧得起我,我倒要托個臉面,問您要個方子。」

  「那我還就不給了。」蕙娘心中再動,她同權季青開了一句玩笑,「想吃就過來我院子裡,同你二哥多親近親近,免得他一天到頭都是扶脈,也無聊得很!我這裡別的沒有,好吃的點心倒多得很,平時捨不得拿給你二哥吃,有客人來,才捨得拿出來。你二哥托賴你的面子,也能多享些口福。」

  權季青不禁失笑,他沖軒內一個丫鬟招了招手,拿著一鍾茶來,在自己手上轉來轉去的,卻並不喝。「二嫂口齒靈便,真是比二哥機靈得多了……不過嘛,我這個人務實得很——二哥平時又不大在家裡住,我來了也是撲空,還是要個方子,想吃了隨時就能做,豈不是好?」

  兩人說的是點心,可又都知道這談的明明不是點心。蕙娘覺得自己要比片刻前明白得多了,只是現在也不方便細想,她正要說話,見權夫人含笑遙遙向自己招手,便忙沖權季青點頭一笑,拋下他走到權夫人身邊去了。

  #

  老太太怕是身子疲乏,已經回院子裡午睡去了,權夫人卻還是有興致的,她在水陰面站著喂鴛鴦,見到蕙娘過來,才拍了拍手,把一手的小米都拍給水禽吃了。自己沖蕙娘笑道,「今天累著了吧?其實你們也是的,實在太謹慎了,就坐下吃著又何妨呢,都是老親戚了,誰還在乎這點面子上的事。」

  話雖如此,可見蕙娘跟在大少夫人身後,低眉順眼做小伏低,顯然也令她很欣慰:相府千金,從小享福慣了。在長輩跟前,能立得住一時的規矩不算什麼,能立得住一個月、兩個月,一年、兩年的規矩,那才是本事。蕙娘過門一個多月,晨昏定省有疏忽,雖然情有可原,但終究是個缺憾,她今日加意表現,多少也有將功補過的意思,從權夫人的眉眼來看那,她還是滿意的。

  「我也是跟著大嫂。」蕙娘笑著說,「沒有大嫂站著,我反而坐著的道理。大嫂不累,我自然也就不累。」

  「你大嫂也累。」權夫人輕輕地歎了口氣,「家裡事多,她一個人又要管家,又要管她的小家,恐怕就是這樣,才……」

  她沒下說,但蕙娘也明白她的意思,她沒接話砢磣大少夫人,只是含蓄地笑。權夫人看她一眼,自己也笑了,又換了個話題,「沒讓你的陪房進大廚房呢,我知道你心裡是有些納悶的。其實,這的確不是多大的事兒,你從小養得嬌貴,家裡人心裡都是明白的,也都能理解,難道娘家能寵你,夫家就不能寵了?娶你進門,又不是讓你吃苦的。」

  她頓了頓,疼愛地拍了拍蕙娘的手背,「可你也看到了,你男人在京城,實在是蠟燭兩頭燒……一來,城裡百姓都知道他心慈,他在城裡,有病的都往我們這裡湧,就不是大病,因我們這裡是不收錢,還送藥呢,他們就是拖幾天也願讓仲白瞧。二來,有些身份的人家,誰沒有個老太太、老太爺的,今天這裡犯不舒服,明天那裡犯個疼,怎麼體現孝心呢?一般醫生可顯不出來,找仲白的人就更多了。更別說還有宮中的那些主位,親朋好友介紹過來的病號……他就渾身是鐵,能支持幾天?也所以,雖然家就在京城,我們也還是讓他常年住在香山,那裡地方大,他辦事方便,離城遠,一些可找可不找的病號就不找他了,他也能清靜一點。這次喜事,在府裡住了有一個來月,我看他已經累著了。過完端午,家裡就打算把他放回香山去。」

  有過權季青的提示,蕙娘已經多少有點數了,即使這一切都在算中,她也還是有些淡淡的失落:老爺子真是真知灼見,即使有這樣多特別的伏筆,即使為了給她更硬氣的背景,連拜見牌位,公婆都特別安排。但上位之路,哪有那麼簡單?終究,也還是要拚個子嗣。在誕育麟兒之前,別說是權力核心了,她距離府裡的主流勢力,都還有一大段路要走。

  「不過,」權夫人又說,「香山園子,是仲白自己的產業,我們也不能隨意插手,迫他帶你過去,你也知道他的性子,牽著不走、打著倒退……」

  她笑了,「該怎麼讓他自己願意把你帶過去,那就得你來做點工夫了。」

  蕙娘微微一怔,她瞧了婆婆一眼,見權夫人雖然嘴巴在笑,可眼睛卻是一片寧靜,忽然間,她什麼都明白了。大嫂林氏、權瑞雨、權季青,甚至是權仲白的種種反應,倒都有合理的解釋。

  同她當時想的,倒也差不離麼……噯,也好,她要是真和表現出來的一樣粗淺,她還要失望呢。

  「哎。」蕙娘這一笑,倒是笑到了眼睛裡,「媳婦兒明白該怎麼做的,夫唱婦隨嘛,相公要去香山,我這個做媳婦的,當然也要跟著過去啦。」

  看得出來,權夫人有點詫異,可對她的詫異,蕙娘暗地裡是不屑一顧的:不就是擺佈權仲白嗎?活像這竟是樁難事似的……那也就是兩句話的事!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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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香山

  蕙娘還真只用了兩句話,就讓權神醫恨不得把她當下就打到包袱裡往香山丟。——第二天中午,等權仲白回來吃午飯,石墨把一碟子快炒響螺片放到桌上之後,蕙娘就和他商量,「今兒娘同我說,預備把你打發到香山去住,說是你在家裡,平時病人過來問診的太多,實在是太辛苦了。」

  「一般的病人,倒是不怕的。」權仲白不大在意,給自己盛了一碗湯,「最怕是那些一身富貴病的貴人,又懶又饞又怕死,次次扶脈都像是開茶話會,每句話都要打機鋒……」

  蕙娘並不說話,只是搬起碗來數米粒,數著數著,權仲白也不說話了,他抬起頭看了蕙娘一眼,一邊眉毛抬起來,天然生就的風流態度,使這滿是疑慮的一瞄,變作了極有風情的凝睇。

  「怎麼?」二公子問,他忽然明白過來了——唇邊頓時躍上了愉悅的笑,倒是將這俊朗的容顏點得亮了,好似一尊玉雕塑為陽光一照,那幾乎凝固的輕郁化開了,鮮活了,這分明是個極自由的單身漢才會有的笑。「哎,我雖然去香山了,但三不五時還是要回府的!」

  看來,他還真沒打算把自己帶回香山去……想來也是,蕙娘知道他在立雪院住得不舒服,裡裡外外,都是她的陪嫁,人多、物事多,她又老挑他……能夠脫身去香山,權仲白哪會那麼高風亮節,把她這個大敵,給帶回自己的心腹要地去。

  她沒說話,只是輕輕地出了一口氣,肩膀鬆弛下來了,唇邊也亮開了一朵笑,「噢,我還當我要同你過去呢……這倒是正好。」

  就快活地搛了一片茭白,放進口中慢慢地咀嚼,雖說眉頭還是不免輕蹙一下,但相較從前反應來說,今天的焦清蕙,已經算是心情極好的了,看得出來,她是收斂了自己那處處高人一等的做派的……

  焦清蕙要是放下臉來,和自己大吵大鬧,一定要隨到香山去,權仲白說不准還不會那麼吃驚。他雖然不愛管事,但不代表他覺不出好歹。焦清蕙擺明了看不起他,之所以時而會放下架子衝他嬌聲軟語,無非是因為她新婦過門,肯定想要盡快生育,才能立穩腳跟——這也是人之常情。

  自己說去了香山之後,還會時常回府,雖說是真話,可以她大小姐的性子,肯定不會往實裡去信。權仲白的眉頭不禁悄悄地擰了起來:她這是抓小放大,更想留在這處處不合她心意的立雪院裡,倒不想和他去香山……

  自然,她也可能是欲擒故縱,拿準了自己不願讓她得意的心思,越是想跟他過去,就越是裝著不願意過去。可權仲白現在看事情的角度,又和從前不同了:焦清蕙性子高傲、睚眥必報,有一點縫兒她就要擠進去占一腳,雖說他忙,可桂皮還是和他說了幾嘴巴,就是這桂花糖藕,她都送出花頭來了,險些順理成章,就把自己的人安排到大廚房裡去。留她在府裡,只怕自己再回來的時候,管事的人就已經姓焦了!

  管事少夫人都姓焦了,世子那還能是她的大伯子嗎……

  「我說了不帶你去嗎?」他毫無障礙地就把自己的態度給翻了一頁,見焦清蕙眉峰一挑,便搶著堵了一句,「我還沒把話說完呢,你就插嘴!我說,三不五時,我還是要回府住一晚的,立雪院裡的東西,你別搬空了,起碼四季衣物要留兩套在這裡。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知道你看不起香山地方偏僻,不想過去吃苦,可誰叫你就嫁了我這麼個沒出息的山野村夫呢?」

  蕙娘氣得一拍筷子,站起身就高聲叫綠松,「死哪去了……聽到沒有,少爺叫咱們快些收拾包袱呢!」

  一邊說,一邊自己就把角落裡的大立櫃開了,往外抱那些棉布衣裳,頓時激起一陣粉塵,權仲白也吃不下去了——菜上全落了棉絮,這還怎麼下口啊?

  一如既往,他要保持風度,是不會和蕙娘計較的,只是悻悻然哼了一聲,也和蕙娘賭氣,「是要趕快收拾了,明兒一早我們就去香山,要再晚一天,還不知多了多少病人。」

  說著就出了屋子,心情愉快地去外院扶他的脈——只是半下午時時,居然罕見地命桂皮到大廚房去要了點心。

  #

  立雪院就是千好萬好,第一不好:要時常在婆婆跟前立規矩,在這裡住著,她就是權家的二媳婦,什麼事都輪不到她出頭做主,第二不好:這裡離大少夫人實在是有點近,臥雲院和立雪院就隔了一個假山,兩邊下人又都很多,後罩房乾脆就連成了一片,消息不走漏都難。大少夫人畢竟佔據了多年的主場,容易傳話,方便的暫時還是她,不是蕙娘。香山再偏僻,起碼地方大一點,不必住得這麼憋屈,蕙娘的心情還是滿不錯的。她把東裡間讓給丫頭們整頓行李,「大傢俱肯定是不帶過去的,四季衣服給姑爺留出幾套,我們禮服留幾套,常服留幾套,意思意思也就夠了。首飾麼,全都帶過去吧,這一去起碼是一年多,在院子裡放著,進進出出還要多了一重小心。」

  這樣說,就是要整院子全都搬遷到香山,大家都知道,那邊地方大、天高皇帝遠,起碼這些陪嫁丫頭的日子,會比在府中好過一點,打從孔雀開始,一個個丫頭們都是容光煥發,就連石英,面上都帶了微微的笑。只有綠松還是同以前一樣,沉靜溫文……這也是因為她正陪著蕙娘在權家花園裡散步。

  國公府佔地大,人口又不算太多,比起動輒七八十口人的公侯府邸來說,權家主子滿打滿算也就是十口多一點兒,又都各有各忙,雖說下人如雲,但平時園中靜謐無人,哪個丫鬟閒來無事,也不會隨意出門走動。蕙娘和綠松繞了假山一周,就在端午那天開席的石舫裡坐了,綠松給蕙娘將四面窗戶打開,雖是酷暑,可涼風徐徐,透著那麼的明亮敞淨,蕙娘手裡拿了一片荷葉,慢慢地撕著往欄杆下丟,引得游魚上來接喋,綠松見了,也不禁微微一笑,「您最近,心緒倒是越來越輕鬆了。」

  「大家都過了一招,現在正是安心拼肚皮的時候。」蕙娘懶洋洋地說,「飽食終日、無所事事……我肯定是輕鬆的。倒是你,要忙起來了,我預備把你留在立雪院看家。」

  綠松眉頭頓時一跳,她的心跳,也不禁就跟著微微快了起來:姑娘做事,從來都不是一時興起,沒準眼下埋的伏筆,要到兩三年後才應出來……

  極為難得的,她有一絲惶惑——這究竟是姑娘對她的試探,還是她真已經打定了主意……可以她對姑娘的瞭解,說真的,這可不像是個能容人的性子……

  「我想跟著姑娘去香山。」綠松難得地倔強,她瞅著自己的腳尖兒,肩膀繃得緊緊的。「自打我進府,就沒離開過姑娘身邊,您這樣,別人還以為我做錯事了……」

  「別人心裡怕是羨慕你都來不及呢。」蕙娘輕輕地說。「從孔雀起,但凡有幾分姿色,誰不想留下來?也就是你這個傻丫頭,要留你,你還不願意——不成,我說讓你留,你就得留。」

  她的語氣帶了幾分霸道,可綠松聽著,心頭卻是一鬆:她知道,自己這一次,是又答到了姑娘的心坎裡去,沒讓姑娘失望。

  「孔雀也是到年紀了。」她輕聲說,「您還沒讓她家裡給說親,心裡有想法,也是很自然的事……」

  再說,孔雀、綠松、香花、方解,也都的確長得很漂亮。

  「這些細枝末節,先不說了。」蕙娘漫無目的地撕扯著荷葉,「本以為祖父瞧走了眼,那一位竟是個粗人,頭一次出招就處處都落了下乘,頂上兩個精細人,是忍無可忍,把我找來救場的……現在看來,她倒也的確精細得很,竟是示敵以弱,把我給對比得粗疏了。」

  「您也的確是過火了一點。」綠松輕聲細語,「按老爺子的意思,您也沒必要在妯娌鬥爭上用太多心思……」

  「你畢竟少在府中走動,這就不懂了,」蕙娘說,「她那樣行事,其實根本就是故意營造出種種氛圍:大房已經盡失歡心,我一進來,就有人給鋪了青雲梯,我就只管往上走就行了……」

  她興致盎然,換了個姿勢,玉指從容剝出一粒粒青蓮子,也不拔蓮心,就這樣往口中放。綠松歎了口氣,「又染得一手都是綠綠的……」

  「照我看。」蕙娘不理她。「她本也沒打算這麼快出招的,還是那天參拜宗祠時的那句話,讓她坐不住了。這一招因勢利導,用得好。公婆如此加意提拔,大嫂手段低俗,如此下三濫的招數都用出來了。順理成章,我自然是表現得越強硬越好,越快樹立起威嚴,也就越快接過家務,為長輩們分憂。」

  「可在長輩們眼中,她一向行事得體謹慎,出這一招,雖然有點自跌身份,可也不至於就把印象全都抹黑了吧。她表現既然好,只是偶然失手,那我就成了捉住把柄窮追不捨的壞人了。長輩們的心意恐怕還是搖擺不定,所慮者兩個,一:長房不能生育,二:權仲白不中用,府內家事全看我的手段,看來,我的手段不對長輩們的口味,所以,才沒把人給安排進大廚房去。因勢利導、投石問路……她到底是給自己掙出一點騰挪的時間、一個最後一搏的機會。」蕙娘輕聲說,「短短幾天內,這幾步棋走得滴水不漏,的確是個人才。」

  「這麼說。」綠松不禁一挑眉頭,「您居然是在她手上吃了個小虧——」

  「誰說我吃虧了。」蕙娘有點不高興,她橫了綠松一眼,「就算心裡有別的期望,可我們去香山,那終究是遲早的事。你看權仲白那個性子,在府裡能住得了多久。沒有兒子,我肯定要跟他過去……這道題,我就是答得再好,再謙沖和氣,又有什麼用?難道我就不去香山,在府裡管家了?——在外頭住得久了,不是外人,也就成了外人了。不讓府裡的人都嘗嘗我的巴掌,以後回來,難道還要從頭做起?這一巴掌,倒是周瑜打黃蓋,她巴望我打得狠一點,我也就真的把她的臉給打腫了。她開心,我也開心……」

  她也忍不住噗嗤一笑,「大嫂這個人,是挺不簡單的。」

  綠松實在也是個精細人,她是吃虧在沒有蕙娘身份高,暫時都只能守在立雪院裡。現在蕙娘成婚了,當著權仲白,又有很多事不方便說。現在蕙娘稍微點撥兩句,她立刻就跟上了局勢。「那位也是怕,她怕長輩們是真的已經對她絕望,娶你進來,稍加考察之後,就要扶您上位了。難怪,這手段來得這麼急……她這是絕境一博,也難為了還能安排得如此細密——這側面不是又證實了自己的實力可圈可點,的確有資格做個權家主母?您也不能太掉以輕心了,若那通房能生個子嗣出來……這個局,勝負還真難說清楚。」

  「權仲白雖然本事是有的。」蕙娘淡淡地說,「可那個豬一樣的性子,根本是二房的最大軟肋。要我是長輩們,長房能生,早就讓長房擔正了。大哥雖然聲名不顯,但看著人起碼比權仲白精明一點,大嫂嗎,娶得也不錯。」

  她問,「你猜,要是他們把這位置給爭去了,大嫂會怎麼對付我?」

  「這就說不清了。」綠松輕聲說。「您就吃虧在這個嫁妝,實在是太豪奢了,一份嫁妝趕得上一族的家產,不分出去,難處,分出去了,以姑爺的性子,只怕就不會再在京裡呆著了吧。到時候,大少爺拿什麼身份來節制她……」

  「要是我,先拼著,就是偷人借種,也生一個兒子出來,再把這麼個刺頭二弟媳給……」蕙娘做了個手勢,似笑非笑,「這麼一來,什麼難題全都迎刃而解,要留了個子嗣,嫁妝都不用退,真是下半輩子做夢都要笑醒了……」

  綠松呼吸一窒,她幾乎是恐懼地望了蕙娘一眼,字斟句酌,「您的意思是——」

  「我知道這是瞞不過你的。」蕙娘閒話家常一般地說。「五姨娘的事,別人不知道,你知道得最清楚——有人要毒我不假,不過那麼巧妙的局,她那頭腦,是安排不出來的。」

  五姨娘小戶出身,手段粗淺,也就是仗著肚皮爭氣,太太、三姨娘性子都好,才得意了一時而已。說到手腕,連綠松都看不起她。

  可大少夫人就不一樣了,大戶人家出身,說靠山有靠山、說家世有家世、說手段有手段,要不是姑娘點撥分析,連綠松都看不明白她的用計心路,如此縝密的思維、無賴的手段,哪裡是個姨娘可比的?就說動機,恐怕全家上下,也就是長房的殺人動機最強烈、最迫切了……

  她的呼吸急促了起來,這才明白蕙娘把她留下的動靜,「姑娘就放心吧,我一定牢牢地看住臥雲院……這件事讓別人來做,我也的確不放心!」

  蕙娘滿意地一笑,她給綠松分析府裡局勢,「最近宮中風起雲湧,眼看就要有大變化了。今年年底就要選秀,因為我進了門,家裡勢力膨脹,說不準是存了把瑞雨送進宮裡的心思。小姑娘可能收到了一點消息,她似乎不大情願,對我很有些遷怒,平時和問梅院來往的時候,你要小心一點。」

  「這是您——」綠松問。

  「四少爺暗示了我幾句,」蕙娘有些好笑,「線索這麼明顯:我沒得罪她,她忽然衝我、婚事、定國侯府的病人……他一提我也就猜出來了。這個四少爺,也是個妙人,兩頭都示好,我看著比三少爺還有出息一點。以後你在府裡,有什麼事想要打聽,稍微露一兩句話,看看他的反應。」

  「我知道該怎麼做的。」綠松笑了,「您就放心吧……也好,雙方過了一招,也都知道底細了,現在比的也不是手腕,倒是天命。您在香山,她在府裡,大家都放心得多了,少生出多少事來!」

  「所以說,老人家會安排。」蕙娘也露出欽服之色,「真是一點都沒有痕跡,只一句話,就引得她心急如焚,又試了她、又試了我。現在第一科考完,該考第二科了……反正,不論是誰高中狀元,還不都得衝著她們磕頭?」

  她嘴唇微翹,「的確是內宅裡浸淫了多少年……綠松,我們兩個這些年來,學的都是對外,這家裡的學問,還得多上點心,沖行家取取經啊。」

  「我覺得您應付得就不錯。」綠松合上窗頁,引著蕙娘出了香洲,「老爺子說得對,現在沒必要太花心思在這個上頭。抓大放小,就是他知道您的做法,也都會點頭的……」

  「去香山也好,」蕙娘閉了閉眼,也歎了口氣,「免得在這個地方,連說個私房話,都要跑這大老遠……」

  #

  雖說新婚第一年,不好沒事常回娘家,娘家人自己也要多少知道些避諱,不好常常派人和新娘子通消息,但綠松猜的沒錯,知道蕙娘要跟著姑爺去香山住,老爺子還是有辦法傳達自己的態度。

  因權仲白的園子設了沒有幾年,在京中人俱以『藥圃』呼之,蕙娘當時已經不能隨意出門,她雖然到過香山,卻並未見識過這院子的面貌,一路悶在車裡,恍惚聽說進了山門,卻又走了許久,才停車要換轎子。她正打算讓石英過來給她講講香山園子的佈局呢——過來得急,她沒顧得上問石英這個,之前事情也多,也覺得是小事,竟忘了這茬。

  可才一下車,她便罕見地微微露出了驚容:在這車馬院裡,整整齊齊地停了一溜馬車,從形制裝潢來看,都極為眼熟……馬廄裡嘶鳴聲聲,看來也是幾乎滿員了——她踮著腳往院門外看了一眼:這馬車隊竟長得院子裡都歇不下了,一路排到了車馬院外頭,還有老長几排呢……

  「這是怎麼搞的。」權仲白的馬也進了敞院,他看起來也很吃驚,「我不記得最近有這麼多藥材要進來啊?」

  自然早有幾個管事迎了過來,其中一位看著最年長的主事者掃了蕙娘一眼,顯得有幾分怯懦——又透著那麼一二分討好。「回稟少爺少夫人,這也是今早才到的——是閣老大人給少夫人送節禮來了。一莊子小廝帶過來的車先生們,都正往裡搬呢……桂皮和張奶公就是去忙活這個了,才沒過來迎接……」

  這『節禮』一開始竟會被權仲白誤認為是一批大宗藥材……其規模究竟有多巨大,那還用說嗎?權仲白望了蕙娘一眼,即使是他也有點吃不消了,「這……焦清蕙,你——」

  清蕙自己其實也有點沒回過神來,可聽見這個你字,她眉毛頓時一蹙,權仲白頓了頓,自己識趣改口,「咱爺爺,這也有點太寵你了吧……」

  「我們家就這麼幾個人。」蕙娘肯定不能給老太爺坍台,「不寵我,祖父寵誰呢?」

  一邊說著,兩人一邊換了轎,蕙娘一路瀏覽風光,又走了許久,才到權仲白日常起居的一處院子,桂皮、焦梅和權仲白的奶公張管事都迎上來請安,還有從焦家押車過來的幾個管事也過來和蕙娘問好,蕙娘也問了家裡人好,就拿了禮單在手裡看著,聽權仲白問焦家人,「這都什麼東西啊,我看一庫房還未必都裝得下!」

  「聽說姑爺愛吃些海貨。」焦家管事便笑道,「我們姑娘陪嫁裡沒有陪吃食,這原是家裡給想漏了,老太爺索性多預備些干海貨,您們小夫妻吃個一二十年都是管夠。還有些時鮮吃食,姑娘日常起居用的雜物,當時沒帶過來的。再有就是一些青瓷馬桶陶土管道,也順帶著就帶過來了,老太爺說,您們這裡附近就是河,一路挖出去也沒有人家,您什麼時候方便了,就只管說一聲,不到半個月,包保就給鋪好了——」

  他給權仲白行了一禮,又說,「老太爺還說,回門那天他忘記同您說了:『咱們家姑娘,從小看得金貴些,請姑爺多包涵則個,她要花錢,就讓她花吧。反正她有錢,這鋪水管的銀子就只管朝她支,要花完了,娘家還有,開個口就行了……』」

  連蕙娘都不禁又歎又笑:這個老爺子!口口聲聲動心忍性,卻見不得孫女受那麼一點委屈……這節禮不必送國公府,他老人家沒了顧忌,倒頑皮起來了!

  剛要開口岔開,不令管事再代老爺子發威敲打姑爺,權仲白已經有點聽不下去了——這也是因為老太爺說得有點不像話,又不是親身在這裡,才能打斷長輩的傳話。他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別的東西收了也就收了,下水那一套,我們之類就有,應當還比你們那好些,那幾車就拉回去吧,免得放著也是浪費!」

  這一句話說得好,焦家管事有點被噎著了,遂拿眼去看蕙娘,蕙娘也是又驚又喜,她輕輕地擺了擺手,令他不再說話。便拉著權仲白,「人家頭回過來,你還不帶我到處看看。」

  在管事跟前,權仲白要給她做面子的,他嗯了一聲,便帶著蕙娘進了裡屋。才一進去,蕙娘就甩開他,快步進了淨房——片刻後,她又旋風般地轉了出來,難得地笑靨如花,一點兒心機不帶。「你這個人怎麼這麼討厭!挺能藏拙的嘛!竟一句話都沒提!」

  竟是三句話後頭都帶了歎號,襯著棋盤格西洋布衫子,她看起來竟是難得的稚氣,倒有了些少女該有的,在她身上卻極為罕見的嬌憨……

  「我可不比——」權仲白有點吃驚,他才要刺蕙娘一句,蕙娘已經直把他往外推。「人家用官房呢,就你沒眼色!扶你的脈去吧,下午都用不著你了!免得啊,你人在這裡,心卻早飄到了外頭的扶脈房去!」

  女兒家專用的顛倒黑白、反咬一口,焦清蕙平時是不輕易動用的,可一經施展,居然也這麼熟練老道,權仲白要為自己辯駁,可又覺得太較真,要不辯駁吧,又氣悶。正躊躇間,蕙娘已經又捲進淨房去,不由分說,啪地一聲合了門扉,便算是蓋棺論定,為權仲白的『罪行』給下了釘腳。他要不出去扶脈,似乎還真辜負了這個罪名……

  權公子呆了片刻,摸了摸後腦勺,想一想,居然也就搖頭失笑,轉身出門,扶脈去也。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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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3 00:42:01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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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立雪院,連蕙娘的東西都沒能鋪陳開一半,要說住得順心順意,就連權仲白都不會相信。在香山別院,地方就要闊大得多了。因為過來得急,權仲白也沒給蕙娘劃出院子來,蕙娘順理成章,就歇在了他的屋子裡。

  她先洗去一身疲憊塵埃:蕙娘素性好潔,在良國公府用木桶洗浴,心裡總是帶了些疑慮的,就是洗頭都不舒坦。等從淨房裡出來,幾個大丫頭,也就把屋子塞得滿滿噹噹的,和從前一樣,孔雀捧首飾,香花給梳頭,天青拿衣服,石英拿著一盒玉容膏,蕙娘挑了一點兒,手指慢慢地在臉上打著轉,一邊聽石英說。「上回過來,只是開了幾間倉庫放東西,並且在園子裡走了幾步。並不知道屋內還有上下水道,桂皮居然連一句也都不提,他這是成心向著他家少爺呢……」

  蕙娘今天心情是真好,她倒為桂皮說了幾句話,「你要是他,你肯定也向著自己主子……權仲白能夠鎮住我的次數,可也就只有這麼幾回了。他還能胡亂露了底?再說,恐怕權仲白也不讓他說呢,要知道了,我肯定纏著他到香山來。你覺得我過來香山,他很高興麼?」

  紙包不住火,雖然在底下人跟前,夫妻兩個都盡量為對方留點面子,但是這些大丫頭,哪個不是鬼靈鬼精的,有些事,瞞得過閻王,瞞不過小鬼。蕙娘和姑爺關係究竟怎麼樣,幾個大丫頭也是漸漸有數,都知道該怎麼說話。

  石英一撇嘴,「高興不高興,那不也由不得姑爺嗎……」

  她和綠松不一樣,綠松常逆著蕙娘的脾氣,可石英卻總是順著毛拍馬屁,蕙娘笑了,「哎呀,這怎麼說話呢!」

  她擺了擺手,見屋內已經把自己的起居物什都鋪陳開了,連蕙用的幾件傢俱都已經被妥善安置進來,那張貴妃椅就安安穩穩擺在窗下,打從石板地下,還能隱約覺出冷水流過的叮咚之聲,窗外是瑪瑙看著幾個婆子往東西廂擺她的衣箱、妝奩……就是蕙娘,一時都也覺得:要能在這裡安安穩穩住上一輩子,就是回不回良國公府,又有什麼要緊呢?

  梳洗過了,又有人進來擺了午飯,石墨親自捧了一個食盒進來,「今兒有大灶了,給您下工夫做了幾道菜……」

  蕙娘實在並不小氣,儘管這不是姑爺的本意,可權仲白讓她高興了,她也讓他高興,「你去問問姑爺進不進來吃飯,他要不進來,你也給他做兩道菜送去,捏著他的口味,上心一點兒。」

  好來好往,權仲白才到香山,事情很多,他沒有回屋吃午飯,可等蕙娘吃過午飯,小憩片刻起身時,桂皮已經在外屋等著了。他給蕙娘帶了一筒紙,「這是咱們這沖粹園的圖紙安排,當時就是按照這張圖給照樣建起來的——請少夫人過目。」

  「這就把老底兜給我瞧了?」蕙娘問桂皮,「帶這張圖紙,是你自己的意思呀,還是你們少爺的意思?」

  「少爺哪管那麼多啊。」桂皮立刻邀功賣好。「少爺才回咱們自個兒的地方,滿心都是他的那些藥、那些個病號。這是誰的意思,少夫人明察秋毫,心底是最清楚的……」

  「這就算是扯平了。」蕙娘用手指遙遙點了點桂皮,「要不然,石英非得削你不可。」

  石英本來正站在蕙娘身邊,和她一道看圖紙呢,聽見主子這麼一說,她哼了一聲,看也不看桂皮,轉身就掀簾子出了屋。桂皮偷偷地看著她的背影,又衝蕙娘伸了伸舌頭,樣子促狹,惹人發笑。

  蕙娘卻不再搭理他了,她細細地看了半日——雖說面上若無其事,但心底是夠吃驚的了:這個沖粹園,那真不是一般的大啊……

  世家大族,即使家財萬億,可行事有一定的規矩在,也不是愛幹什麼就能幹什麼的。焦家錢夠多了,多得能把京城的土地買下一半來,可閣老府也就是那麼點地方,要不是焦家人口少,還未必夠住呢。香山有一大片是皇家禁苑,一側山麓則遍佈名寺古剎,照蕙娘想來,給權仲白剩的地應當是不多了,可看這總圖上的幾個數字,這沖粹園單單是山腳下的一片建築園林,那就有七八頃了……更別說後山上那一片老林子!皇上是幾乎把禁苑都劃了一半給他,單單只是這個園子,就幾乎可以說是獨步京畿了:京都人家,即使有錢有身份,可為免犯忌諱,誰家在京郊的園子,那也沒有過三頃地的……

  「這是當時先帝賞給我們家少爺的。」她雖然沒說話,可桂皮怎麼看不明白?他面有得色,主動為蕙娘解釋,「當時先帝要賞少爺爵位,少爺沒要,賞官位,少爺也沒要,賞了文散勳,少爺受是受了,可受得不大高興。先安皇帝就說,賞錢少爺肯定也不稀罕,就賞少爺一塊地吧,就在香山皇家禁苑裡給少爺劃了一塊出來,給少爺『培育新藥、鑽研杏林之術,收治天下病者,行善積德……』」

  皇家特賞,難怪權家人雖然個頂個的精明,但對這園子,也是口口聲聲,一口一個『二少爺自己的地方』。就是想吃,這塊肉也不是他們能吞進嗓子裡去的,蕙娘輕輕地點了點頭,桂皮又為她解說,「從前這裡沒有家眷,便也不分內院、外院,那是香山正經山門,其實從這裡進來,那就是我們專用的一條路了。今兒少夫人是從正門進來的,車馬廳換了轎子,順著這條青石板路進來,就是少爺住的院子了。少爺剛才還說,這裡離外頭近,要是少夫人嫌吵、嫌人來人往的亂,裡頭還有十多處亭台樓閣,都是空鎖著的,那裡是花園,風景好,少夫人愛住哪一處,就住哪一處……」

  蕙娘當沒聽到,她的手指滑到了園子東南面,見那處屋舍井然排列密實,便道,「這是收治病人的地方?你少爺平時都在哪裡扶脈?」

  「從大路這裡再拐個彎,走上一段路,這些年來漸漸也有些人家了,做的多半都是在此排號等待的病人生意。」桂皮就和她介紹,「少爺說,其實真沒錢,根本就到不了香山,這些人都是家境殷實見聞廣博的,才能知道有少爺,知道有香山這一處地方。所以我們平時是不隨便讓人進園子的。少爺有了空閒,一天喊些號進來扶脈,開了藥他們就不能在園子裡呆著了。只有些病情稀奇古怪,必須動刀子、下鑿子的,在這一處居住。」

  他指給蕙娘看了,又說,「其餘就都是少爺藏藥、研習醫理的地方了,沒有少爺點頭,一般人也不能進去。」

  見蕙娘沉思不語,桂皮很有含義地看了她一眼,他獻慇勤,「可要是少夫人想看,那自然是另當別論的。」

  「你就貧嘴吧。」蕙娘又指了一處,「那這裡就是藥圃了?地方不大啊。」

  「是暖房和涼房,」桂皮看了忙說,「種的是一些不適合京裡隨常氣候的藥材,少爺要研究藥性用的。真正藥園其實還在後山呢,那裡周圍都有高牆圍著,羽林軍把守,不然,這些年來早都被偷挖光了。」

  蕙娘漸漸地也就都看明白了,她就奇怪一點,「怎麼這圖上竟連一處名字都沒寫,這園子叫沖粹園,還有呢?這院子叫什麼?藥圃又叫什麼?」

  「少爺不耐煩起名字……也不耐煩請人來起,說做作。」桂皮囁嚅著說,「給編了號,這院子,在編號裡是甲一號……那倉庫是乙一、乙二……」

  連丫頭們都忍不住了——石英不知什麼時候也回了屋子,正在蕙娘身邊看圖紙呢,她都笑了,「少夫人,這姑爺也是的……」

  蕙娘還能說什麼?她歎了口氣,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幾聲,「算了,今天就先看看圖吧,明天我再逛了,雖然我也沒才,可到底還能想出些比甲一號好聽的名字。」

  看完了,就又問桂皮一些生活上的瑣事,平時下人們都住在何處,如何開飯等等。因就得知此處佔地闊大,所有的近百下人在沖粹園西面都有住處,就這樣一排屋舍還沒有住滿呢——那邊往城郊村子裡過去方便,平時園中吃用的菜肉也從那裡送來,又有多少個廚娘,怎麼開餐等等,都說得一清二楚。蕙娘倒也不禁誇了他一句,「難怪就你在你少爺身邊最得意,確實也就數你能幹。」

  想桂皮,首先京裡權貴的來龍去脈親戚關係,他必須能記得一清二楚,誰是能回絕的,誰是能婉拒的,誰是不能得罪可以通傳進去驚動權仲白的,這心裡都必須要有數,才不至於捅出漏子來,這一闖禍,不說挨罵了,說不準都是要挨板子的。其次,他必須很會說話,才能應付各種形形色色的求診人:一個人家裡要有病人,他的心情一般是不大好的,話說得不好,很容易就得罪人。從焦家和他接觸的那一次來看,桂皮的確是挺會說話的,就是蕙娘,事後聽家下人說起來,也都無法生出怨言。

  就這兩件事,已經能讓一個能力一般的管事焦頭爛額了,可桂皮不但辦得清楚利索,連蕙娘要過問園中佈置他都料到了,準備得周全妥當,有問必答不說,數字都是明白的,緣由都是清楚的,準備都是做好的……一個人可以藏拙,卻決不能硬衝精明,能幹還是平庸,真是幾件事就看出來了。

  桂皮嘿嘿地笑,他摸了摸後腦勺,「其實也糊塗著,這都多大的人了,還連個媳婦都說不上,還指著少夫人給我做主呢!」

  這話有點過露了,石英悄無聲息又出了屋子,蕙娘被逗得直笑,她故意不搭理桂皮的話茬,而是吩咐他,「現在我過來,人口多了,有些事少不得要改一改。我記得這裡原有一個廚房,就是給內院做飯的,只是你們多年沒用……」

  於是讓桂皮找了權仲白的奶公,沖粹園大管事過來,和他商量著分派了一番,首先將她身邊帶來的幾十個陪嫁丫頭全找了下處:這些姑娘家必須住在內院,不能到園外居住,在園外住著的是她的若干戶陪嫁。因在府內沒有差事,除了給她管陪嫁莊子、鋪子的,也都全被蕙娘帶到了香山來。這些人就在園外那一排屋舍中安家,還有立刻將內院大廚房打開清掃,在內院附近開出了一個庫房,專放各色乾貨等等,這些事有的底下人已經匆忙預備好了,有的還要蕙娘定奪。一屋子進進出出,都是來回事、領事的管事。

  石英不顧面紅,也時常進來回話:「幾個掌廚的師傅都安頓下來了,只要柴米油鹽到了,今晚就能上灶。」

  「您家常常用的那些家什已經給安排在附近的……甲二院了,連首飾箱子給卸在東廂,連孔雀妹妹的鋪蓋都給鋪好了。她正開封點數呢……」正說著,隔著窗子就能望見,孔雀關門落鎖,已經把東廂房的窗戶給上了板。「還有瑪瑙、香花……都去自己安頓,今晚就讓她們來服侍您吧。」

  「方解也去開琴箱了,今天肯定就忙這事。還有我讓螢石去給您選練拳的屋子,怕是一會就能得回話……」

  有這麼一群能人裡外奔走安排,等到太陽西斜時候,蕙娘居然已經大體安頓了下來,新廚房裡,也已經鋪排開了陣勢。蕙娘慰問了張奶公幾句——這位中年管事,見她如此清爽利落,隨口發落安排,都妥當得挑不出毛病。早都已經激動得熱淚盈眶,就差沒有『納頭便拜、口稱大王』了——親自將他送到屋門口,又折回來,笑著沖桂皮道,「你也是忙了一天了,今晚卻還不放你閒。我娘家過來送東西的人多,現在都還沒回城呢,張奶公要忙我們自己的吃飯,我就把這些人交給你了……該怎麼陪,你心裡是有數的。」

  桂皮眨了眨眼,居然還很知道體貼蕙娘,「少爺心裡不裝這些事,還要少夫人為他做面子,真是辛苦您了。」

  蕙娘唇角,不禁輕輕一揚,「精不死你。」

  她不再搭理桂皮,而是在貴妃椅上坐下了,自然有人給她遞上剛泡好的茶,「這是後山取來的野泉水,倒也覺得清冽,您嘗嘗,要覺得好,咱們就不用問老太爺要水了……」

  蕙娘把腳放上榻,輕輕地吹了吹茶面,瞇著眼睛望了水面一眼,又含了一口,半日方才道,「不錯,勝在新鮮,以後就先用這眼泉吧。」

  她喝了小半鍾茶,偶然一抬眼,見桂皮居然還未離去,而是眼巴巴地盯著她看,倒不禁奇了,「你怎麼還不走?」

  桂皮噗通一聲,給蕙娘跪下了,他哭喪著臉,竭力做出可憐相來,「少夫人,小的這年紀也耽擱不得了。少爺又是不上心的性子,這親事還得您來做主……」

  他還要給蕙娘磕頭——蕙娘也是被桂皮給逗樂了,「這件事,不是你和我說的,就算你爹娘不方便進來,也該托個媒人來說。不然,我的人就這麼不值錢?你隨口問上一句,我就給你了?想得你倒美!」

  桂皮眼睛一亮,頓時就明白了蕙娘的意思。「小的謝少夫人成全,小的這就回去托人!」

  說著,這才一溜煙出了屋子,石英滿面殷紅,躲在屋裡不肯出來見人,只讓瑪瑙、香花過來服侍蕙娘。蕙娘又指揮她們挪了幾處傢俱,等太陽西斜,便令人去請權仲白回來吃晚飯。

  #

  因為他在京裡住了有一個多月,香山這裡的病患陸續已經遷移過去,只有少許消息靈通的才提前回來等候,今天權仲白倒沒有扶脈,而是自己在忙些別事。折騰一天,他也有幾分疲倦了,聽蕙娘來叫,便回去用飯,一路上心裡也有了準備:自己這個院子,恐怕是又要被焦清蕙給盤踞消化,變作了她的巢穴了。

  他沒有想錯,甲一號的變化的確不小,首先,屋裡處處都亮了燈火,就連東西廂房裡都隱隱有燈光、人聲傳出,院子裡已經在天棚底下擺出了一桌冷盤來,隔著玻璃窗看進去,從東稍間到西稍間,屋裡都一下滿當起來。尤其是他的臥室,裡頭現在是擺了好些焦清蕙的愛物,就連竹床上,放的也不是一床薄被了,而是焦清蕙愛蓋的白夏布被子……

  這樣的變化再來一次,感慨依然在,可卻的確要淡些。權仲白在院子裡站住腳,望著掀簾子出來,面上盈盈帶笑的焦清蕙,也不禁在心底歎了口氣。

  焦清蕙身穿一件對襟團花玉色短衫,膚色卻要比衣裳還白,雖然還有些討厭的盛氣依然凌人,可她的笑,要比在國公府立雪院裡那氣人的、冰冷的笑鮮明活潑得多了……唉,她究竟是生得很美的!

  忽然間,他有點不好意思過去,他想要掉頭就走,從這甚至是燙人的熱鬧裡逃出去——可這又實在是有幾分懦弱了——

  「洗過手沒有呀?」焦清蕙已經半是嫌棄、半是玩笑地問,「可不要摸過了髒東西,就坐上桌吃飯了。」

  她的態度從來都沒有今日這麼輕鬆積極,甚至還摁著權仲白的肩膀,令他坐到小方桌邊上,「今兒也讓你見識見識,什麼才叫做真正的手藝。」

  雖說最親密的事都做過了,可權仲白還是頭一次覺得這麼不自在……雖然時值盛夏,按說不會再有摩擦致電的事發生,可焦清蕙的纖纖玉指,好像還是帶了刺,刺得他從脊背往下,一路是又麻又癢又痛……這感覺微妙難言,雖並不會太不舒服,可卻令他很不舒服。

  「我——」他才要說話,焦清蕙已經在他對面落座,她搛了一筷子涼拌三絲送到權仲白碗裡,見他並不動手,只是望著她瞧,倒被逗笑了,噗嗤一聲,笑得鼻尖都起皺了。

  「傻子。」她說,「發什麼呆,動筷子呀。」

  權仲白還能說什麼?

  他本來也根本不知道要說什麼,只好握住那沉甸甸的烏木鑲銀筷,將新婚妻子好意為他預備的美食送入了口中。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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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調情

  這一下筷子,稍微一嚼,權仲白頓時就忘卻了那若有若無的彆扭意緒,他驚喜地略微一瞪眼,「這是南邊的手藝吧?唔……我吃著像是閩菜,怎麼,這紅的是山楂?虧也想得出來,鹹鮮味兒帶了點酸,倒是不用點米醋了。」

  天色已黑,院子裡高高地挑了雪亮的玻璃宮燈,天棚罩得嚴嚴實實的,雖是夏日,可連一點蚊蟲都沒有,只有夜風一陣陣送來清涼,合著月色,將院內裝點得猶如白晝。即使沒有冰山,也是『水殿風來暗香滿,自清涼無汗』。蕙娘看權仲白,頭一回順眼了一點:只聽桂皮說他講究,在國公府裡吃了這麼一個多月的溫吞菜,除了還知道肯定石墨的手藝之外,他是半句臧否的話都沒有。一個人要連吃喝玩樂都不講究,功名利祿都不追求,只曉得扶他的脈,就是在醫術上造詣非凡,可和這樣的人生活在一起,又有什麼趣兒呢?

  「這也都是石墨琢磨出來的。」她難得地起了談天的心思,「你也知道,我們焦家人口刁,能應承我們的外點,大師傅們都是格外用了心思的,就是祖父自己帶出來的幾位大師傅,也都是易牙妙手,各有各的絕招。可石墨就能從他們那裡將絕活偷過來不說,還緊扣我的口味又做改善。涼拌三絲把裡脊肉絲換做山楂皮兒釀的細凍,不但特別清雅、酸甜開胃,而且很適合三姨娘茹素的時候換換口,也算是她的得意菜色了。」

  權仲白唔了一聲,沒有吝惜誇獎,「你身邊這些丫鬟,真是各個本事都不凡,連一道涼菜,都能做出這些花頭。」

  「這就算不凡了?」蕙娘似笑非笑,「今天畢竟還是倉促了,連乾貨都一點來不及發,用的也是廚房裡現有的那些材料。烹飪這種事,七分材料三分工,今兒你吃著好,過幾天再做一道涼拌三絲,一樣的人來做,你吃著就更好了。」

  權先生已經轉攻水晶餚肉了,他吃得開心,聽蕙娘這麼一說,卻仍不禁要道,「你這樣,吃得也實在是太精緻了,至於這麼講究嗎?我看能有這樣廚藝,就是一般市面上買來的菜肉,做著也都挺適口的。」

  蕙娘眉一挑,「那要這樣說,就是一般的廚藝,一般的菜肉,又有什麼不適口的呢?我看你今天胃口,倒比前幾天更好,至於這麼講究嗎?」

  她對住文娘、嘉娘等輩,因為氣場全然壓制,一向反倒是從容有餘,不論是威壓還是懷柔,都透著那麼淡定大氣。在老太爺跟前,又因為祖孫感情深厚、略無猜疑,往往是相顧怡然,絕無針鋒相對的時候。可對著權仲白,蕙娘一天不刺他幾句,她自己都不大舒服。好在權先生涵養好,一般都講理,不管是詭辯、正辯,只要能把他繞進去了,他也不會隨意動怒,還是挺能沉下來和蕙娘說理的。

  「這能一樣嗎?」不至於動怒,可一點情緒的波動還是會有的,權仲白才要說話,丫頭們正好來上熱菜,八個冷盤八個熱炒,用料幾乎就沒有太名貴的,全是家常菜色。蕙娘奢侈之說,幾乎不攻自破,他噎了一會,只好又轉移矛頭。「今天這盤銀絲牛肉,我看就不如在府裡吃的那一頓好吃。難道你也要說這是材料的關係?用一個小風爐,在廊上炒出來的,肯定還是更看手藝。手藝好,就是材料一般,那也能化腐朽為神奇的。」

  蕙娘不禁甜甜一笑,「吃得出優劣,這就對了,你當那盤銀絲牛肉,牛肉是哪裡來的?」

  「就這一塊肉,你也要回娘家去要?」權仲白不禁提高了聲調,「你這也太小氣了吧,難怪你……難怪爺爺送了這麼多東西,這才頭個下馬威,就回娘家去告狀,你還是三歲小孩啊?」

  「我又不是神仙。」蕙娘一邊吃一邊和他辯,「不上市場去買肉,難道還能變出來一塊生肉不成?我的陪嫁,自然是去我們娘家相熟的店舖裡買。他們要往我娘家傳話,那是他們的事,再說,要不是受了委屈,他們又有什麼話能傳?你只知道好吃,可不知道裡頭差別大著呢,索性告訴你吧,今兒這一份肉,應該是在城裡隨意一個肉檔採買的,要不是採買的不經心,就是這肉買回來沒有當天烹飪,已經隔了一天,不那麼新鮮了。你在立雪院吃到的那盤肉,是京城市面上能買到的最佳,口外來的牛羊,吃的全是當年的青草,每天現殺現賣,不是老主顧去,要買都買不到。可這要比起我們家自己吃的那種,還要差了等呢……真要不能將就,我連眼前這幾盤子菜都吃不下了。」

  權仲白也真是吃過見過,可聽焦清蕙這一套一套的,連一盤牛肉都能作出這偌大的學問來,他也有點暈了。「這也太精細了吧,你在家別事不幹,就專鑽研這些個驕奢淫逸的講究了?」

  「沒有這些個驕奢淫逸的講究。」焦清蕙似笑非笑,「就是家財萬貫,那也是白富。就是掙出一座金山銀山來了,吃還是吃那些,穿還是穿那些,銀子白放著不花出去,難道就很有意思了?這錢要不能讓你開心,你還要它幹嘛呢。」

  「那你也不能就光顧著開心啊,」權仲白又堵不上她的話口:焦家錢,來得光明正大,焦清蕙花錢,花得也光明正大。再說,她這根本也不是拿錢往水裡扔,那才真叫驕奢淫逸,她就是嬌,嬌得理直氣壯,嬌出了花頭,嬌得讓他好看不慣,可要挑她的毛病,卻又挑不出來——半個票號都陪過來了,就是要花錢,那也不是花他的錢,他還有什麼好說的?

  可要不說,他又真氣悶得很,只好悻悻然地,「甭管你出門不出門,總不能只有這花錢的本事吧。」

  「能把錢花好,可是一門不小的本事,」蕙娘一翹唇角,「可你這又不懂了,我身邊這麼多丫頭管事,難道都是白養著的,該怎麼把我的錢花得讓我開心,那是她們的活計。你見過哪戶人家的奶奶太太,是要自己為自己操心著花錢的?」

  這其實還真不少,即使是豪門巨富之家,日子過得和焦清蕙一樣講究精緻的可也沒有多少。權仲白不願長蕙娘的志氣威風,「既然不是你的活計,那你平時都做什麼?」

  「那可就多了,」蕙娘處處堵他,堵得自己心情大好,越說越高興,她托著腮,促狹地沖權仲白飛了一眼,拉長了聲音。「可——我不高興告訴你!」

  權仲白一翻白眼,要尋一句話來回她,又覺得罵人而為人聽懂,實在不大好意思,思來想去半天,竟是一句吳語冒出來,他惡狠狠地,「作伐死倷呀!」

  「作,絲作伐死寧額,郎中,」蕙娘回得比他還快,「倷哎絲看病的,哪誒尬啊伐曉得?」

  這下,權大夫真是連吃飯都吃不香了,他渾身都打了個哆嗦,好在天色暗,自己掩飾住了,只得瞪住蕙娘,有點狼狽,「你怎麼連蘇州話都會講!」

  「各地方言裡,北方的不必說了,終究是官話一類。」蕙娘難得地也有點得意,「可要連吳語都不會說、不會講,以後怎麼和南邊人打交道?我們娘家的產業,又不僅僅在京城一地。現在又有哪門子生意,他們南邊人不來插一腳呀?」

  「照這樣說,」權仲白將信將疑的,看著蕙娘的眼神都不一樣了,「天下這樣多方言,你還全都又會聽,又會說?我這些年親自走過的地方可多了,到現在也只能誇口能聽懂九成,要開口,那可難了。」

  「那也不是,窮地方就不學了麼,」蕙娘也沒充大,「會學他們吳越官話,還是因為要和南邊人做生意。下江話也能聽能說,閩語、粵語,川蜀官話,那就只能聽,說不了多少了。」

  下江話是江淮方言,揚州鹽商富甲天下,焦家和他們有生意往來,絲毫都不出奇。饒是如此,她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出沒出過京城都是兩說,能有這樣的本事,已經足夠讓人驚異了。權仲白不禁大起好奇之意,只覺得焦清蕙似乎也沒那麼可惡了,「那你都還會別的什麼,說來聽聽?」

  他此時已經吃過飯了,蕙娘倒還在喝湯,被權仲白這一問打斷了,放下勺子時,還有一滴醇白的鯽魚湯掛在唇上,她伸出淡紅色的舌尖,輕輕一卷,就把湯汁給捲進去了,權仲白別過頭去,又不敢看她,又實在好奇得想要多看看她。蕙娘卻一無所覺,她要說話,又忍住了,自己想想,也不知為什麼,便噗嗤一笑,「寧嘎港了哉,伐高興告訴你,誒悶?」

  委婉曲折,竟是又祭出了吳語……權仲白真想求她別再說了,他趕忙放下筷子,催促蕙娘,「不問就不問,快吃吧,一頓飯要吃多久?再吃下去,夜露上來了,要犯胃氣的。」

  當晚吃過飯,兩個人先後洗漱,這回淨房內是都再不用留人了。蕙娘從淨房裡出來的時候,見丫頭們都已經退出屋子,只有權仲白靠在竹床上看病案,他專心得很,聽到自己出來,並未抬頭,修長的食指,還是飛快地翻閱著一張又一張書頁。她也就並未叫人,而是自己坐在梳妝台前,開了這個瓶子,又去啟那個盒子,縱使她手腳輕盈,也免不得這兒碰碰,那兒撞撞,等塗完臉頰,捲起袖子來抹手時,偶然一抬頭,便在鏡子裡撞見了權仲白的眼。

  兩個人成親一個多月,該做的事沒有少做,可頭一晚大家都著急,蕙娘且還餓得頭暈眼花,看世界都是模糊的,哪裡還會記得羞赧。嗣後敦倫,那都是規規矩矩,連床門都關起來,有時候她連權仲白的臉都看不清楚,黑天黑地的,膽子自然也大了。可不知怎麼,在這雪亮的燈下,也才止露出一條臂膀而已,從鏡子裡瞧見權仲白的眉眼,他尚且還沒有什麼表情,就只是盯著她看呢,她……她居然有點臉紅了……

  「看什麼看!」蕙娘哪裡會含羞帶怯,她一把扯住衣襟,回頭凶了權仲白一眼,「不許看!」

  色厲內荏,卻是誰都看得出來,權仲白笑起來,「我不看,我不看,是沒什麼好看的。」

  他又低下頭去翻病案,一腿屈起來,一腿放在地下,半趿著蕙娘給他親手做的逍遙鞋……那上頭繡的青竹葉,費了她幾天的待嫁辰光呢。這不成體統的動作,帶開了睡衫,淡青羅衣露出一線溝壑,權仲白是先洗過澡的,他沒有束髮,半長的發散下肩頭,落在衣襟上,發的黑、衣的青、膚的白……

  蕙娘看在眼裡,氣不打一出來。「也不許不看!」

  又不許看,又不許不看……這話說出口,就是蕙娘自己,也都覺得有點強詞奪理了。就是在床笫之間,她也都沒被權仲白逼得這麼狼狽過……

  權仲白哪會放過她,他幸災樂禍地笑了,笑得這麼體貼、這麼寬容,這麼不以為意,笑得蕙娘心火更旺,才要開口,他說了,「我知道,我知道,不許笑——也不許不笑!」

  「你——」蕙娘恨得拿起螺黛擲他,深青色的香料好沒準頭,沒丟到二公子,倒是擊在宮燈上,把玻璃燈籠給帶得好一陣晃,黃蠟沒頂住,燭芯一觸玻璃壁,嗤的一聲便滅了。權仲白只好合上醫案,站起身要就著桌上那一點點如豆的油燈,給宮燈換蠟。可才站起身,蕙娘又拈起一小塊粉衝他丟來,粉塊落入燈盤,這寬敞而清涼的屋子,也就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只得窗外一點月色鋪在竹床上,可很快,這月色也不知被誰一拉簾子,給遮了去了。

  悉悉索索一陣悶響,誰也沒有說話,即使有些忍不住的聲音,那也是咬著唇堵不住,從鼻子裡逃出來的,蕙娘這會話倒是反常的少,還沒有竹床響:這東西就是做得再牢固,也終究還是竹子,為重量一壓,吱呀之聲,自然是在所難免。先還只是偶然一響,到後來,竟是搖曳之聲,響做一片,好似能給晃得散架了似的。有人的聲音都像是在哭,「哎呀,怎麼這麼吵……你、你……你……窗子還沒關全呢!」

  這院子裡東西廂房都住了人的……別人不說,就是孔雀,恐怕還在東廂房裡盤點首飾呢。「去……去……嗯……去,」那嬌媚的聲音便咬著唇喘著氣,勉勉強強地說,「去床上……」

  年輕夫妻,臉皮是薄的,二公子也沒有異議,竹床不響了,可蕙娘的聲音竟又一下抽高了,「唉,你、你幹嘛……出……拔出去——呀!」

  「不必出去,也能行的。」二公子今晚很有夫主的風範,雖說也有些氣促,可實在是風度從容、體貼大方,「環住我的脖子。」

  「怎、怎麼弄的!你——哎!你——」這聲音到了後來,氣促而緊,竟是語不成聲,帶出了哭調。

  二公子偷偷地笑,「真沒想到,原來我們少奶奶也有不懂的事。」

  說也奇怪,兩人行動,可屋內卻只有一人的腳步聲,蕙娘連聲音都沒有了,只有一點點嚶嚶的、顫動的鼻音,待到許久以後,床上重又起了動靜,她才喘著氣,惡狠狠地咒,「死郎中,倷麼良心!」

  原以為自己遮掩得好,沒想到居然還是早被看破,權神醫陣腳大亂,動作更快更猛,「哎——你!」

  不知哪裡伸出的手,一把扯動了金鉤,簾子墜下來,遮去了得意的笑聲,室內的聲響一下就模糊了起來。驚呼聲、喘息聲、水聲人聲,混著夜風被送出來,再傳進東西廂房的時候,就變作了一曲模糊的江南小調。要聽,聽不分明的,可不要聽時,它卻一直響在耳邊,響得人心頭好癢。

  第二天一大早,幾個大丫環眼圈都是黑的,都不敢看權仲白,小夫妻兩個也都有點不好意思,只是蕙娘掌得住,權仲白掌不住,他匆匆吃完早飯——倒是比在府裡要多吃了好些,便站起來,「我去扶脈廳那裡。」

  蕙娘忙叫住他,「今日還讓個管事過來,帶我看看園子。」

  她說起來,自己都忍不住笑,「你就是再不喜歡詩詞歌賦,好歹也給那些亭台樓閣起些藥名,什麼甲一號、甲二號的,能像話嗎?」

  「詩詞格律,我是一點都不懂,」權仲白一點都沒有不好意思,看起來似乎也一點都不引以為遺憾。「你要是看不慣,那就只管改了吧,我讓奶公陪你,什麼事,你和他商量著辦就行了。」

  才說完,因石英正好進來——才看到姑爺,她就忙低下頭去不敢直視——二公子再呆不住了,拔起腳就走,蕙娘是喊都喊不回來了。

  「這個人!」她啼笑皆非,才吃了一口早飯,見一屋子丫頭都看著自己,也有點赧然,「都愣著幹什麼呀?還不快些做事去?」

  人群頓時就散開了,石英小心翼翼地,上來和蕙娘商量,「以後,還是別留人在院子裡上夜了……」

  蕙娘終究是臉紅了——這個石英,就是進諫,都進諫得這麼委婉,要是綠松在,肯定不會這麼說話。

  「你就放心吧,」她咬牙切齒,「以後會把窗子關好的!」

  石英面紅耳赤,「奴婢不是這個意思……」不過,看得出來,一屋子的大丫頭,都因為蕙娘的這句話鬆了一口氣。

  被這麼接二連三地打了岔,蕙娘的早飯吃得也是沒滋沒味的,她又咬了一口小銀絲卷,便放下筷子,若有所思地巡梭著一屋子花紅柳綠的大丫頭們。

  這批丫頭,是當年精選出來,預備著日後和她一道接管家務的,沒有哪個人沒一手絕活,也沒有哪個人是真正的實心眼。

  現在,她們也都先先後後,到了該說人家的年紀,自然而然,『柳眼梅腮,已覺春心動』,開始想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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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3 00:42:29 |只看該作者
47沖粹

  雖說已經有一段日子了,但權仲白多年修行童子功法,哪裡是蕙娘可以輕辱?據他自己說起,「若是從小練起,一心一意不生邪念,越是往後,就越是一日千里。配合一套拳術,強身健體、練精還氣,是最為純粹出眾的功法。武林中人有一輩子元陽不洩的,就是古稀之年,身體也依然柔軟如少年時,發須烏黑,神滿氣足,就活過百歲也不是空談。」

  這麼厲害的一套功法,三十年修行……蕙娘就有些功夫底子,次次也都被折騰得很乏力,第一次逛沖粹園,她本來還想自己步行的,可料得體力欠佳,也只好要了一頂二抬無頂的小轎子:就是這個轎子,也是從她自己的陪嫁裡找出來的,沖粹園裡只有給病號用的擔架,除此之外,「少爺出門不是騎馬就是坐車,在園子裡一般都是步行。」

  話雖如此,可這麼偌大的地方,太夫人、夫人難道就不會過來小住上幾日?就算香山路遠,權夫人家務繁忙不得過來,太夫人是有空的,這是一時沒有想起,又或者是權仲白實在不會做人,不懂得開口邀請,身為奶公,張管事就算不勸主子,起碼自己預備幾頂轎子,以備不時之需,這樣的意識是要有的……

  蕙娘對張奶公很客氣,雖然身份所限,不能賞張奶公坐轎子,但還是令兩個丫頭上去攙他,「要走一段路呢,奶公小心腳下。」

  她心裡對張奶公滿意不滿意,那是一回事。可誰都能看得出來,張奶公對她是很滿意的,蕙娘身份越高、娘家越硬,陪嫁越多、手腕越好——生得越美,張奶公看她就越高興,她說的哪一句話,他都是發自內心地,「是是是,少夫人考慮得周到。」

  好在還沒有喜得神智不清,介紹起沖粹園的各種景致,還是說得頭頭是道的,領著蕙娘,「您從這角門進來,假山後頭開始看,一路繞出來是最省力的。」

  蕙娘看過圖紙,對這座佔據廣闊身兼多用的園林,也有了一定的認識。實際上,沖粹園的幾大塊地來源各自不同,靠近後山山腳的建築,是當年皇家靜宜園的一部分,建築精美質量過硬,權仲白接手之後,只是做了小規模的翻修,把過分違制的建築、裝飾拆除,但大部分造景是保留了下來,這也就是兩人居住甲一號的所在了,那裡往後,處處風景都很宜人,按張奶公的話說,「逛到那裡,就在園子裡用中飯了。」

  沖粹園靠近香山山門的一大塊地,現在被權仲白用來收治病人,充做一個私人養濟坊的,其實還是當年良國公府裡出資買下的一塊地方,權仲白在這裡行醫是有年頭的,只是後來得了皇家賞賜,這才一併算進了沖粹園裡,重新又寫了地契——張奶公特別和蕙娘強調,「上頭就寫了少爺一個人的名字。」

  比起蕙娘的陪嫁,權仲白身為神醫,卻是只有名頭,自己名下沒有多少財產,他多少有些幫主子撐場面的意思。蕙娘聽了只是笑:這是張奶公和她說,要換作權仲白自己炫耀,她少不得要拍拍手,做大驚狀,『真了不起。』

  至於沖粹園山門等物,那就是承平年間陸續新建的了,因是皇家賞賜,這是由宗人府出面建造的,也就是前段時間才全部完工。前後花費了足足有七年的時間,才將沖粹園打造成如今這副模樣。可這畢竟是值得的,就是從蕙娘眼睛裡看出去,也覺得此地清幽雅致,幾有步移景換之感,要挑毛病,也就是園內人氣冷落,過分幽靜,往往老半天也看不到一個人:單單是居住區,還不算後山呢,就是五六頃地,又在香山腳下,屋舍之間隔著的樹林子,那真是樹林子,而不是城裡那有七八株樹就能冒稱的『梅林』、『杏林』,這裡的甲三號院子,就真坐落在一處杏林裡,如非張奶公帶著,蕙娘都根本找不到路進去——又因為畢竟無人居住,建築雖然清潔,可一點人氣都沒有,就是當院什麼時候跑出一隻大山貓來,蕙娘都不會奇怪。

  「地方太大,人過分少,那也不好。」蕙娘在轎子上看了一陣,也不禁歎了口氣,「這麼多好地方,白白地放著,確實是可惜了。」

  張奶公不禁面色一喜,他正要說話,蕙娘掃了他一眼,又道,「連個好名字都沒有,匾額全是空的。這好歹也是皇上賞的呢,姑爺就這麼糟蹋了,難道不怕皇上知道了不高興?」

  「少爺就那個性子。」張奶公人要比桂皮耿直很多,也因為身份的緣故,他不用趕著討蕙娘的好,還是執拗地繞回了原來的話題。「當時少爺也說,皇上賞賜的地方太大了,其實根本就用不上。還是家裡太夫人、老爺說,『以後自己開枝散葉,人口也多,住不過來的日子都有呢』。」

  蕙娘就是再能生,要生到住滿沖粹園,那也是不可能的任務。她輕輕地笑了笑,並未接口,而是隨口道,「杏林春暖,其實這裡才應該是正院,既然姑爺懶得起名,好歹,也該勒個匾額上去,見賢思齊嘛。見到杏林,難道不想著董奉、郭東這樣的先賢嗎?」

  她隨隨便便說來都是掌故,張奶公傻眼了,只有蕙娘身邊的白雲能接得上話:「如用先賢姓名,未免過犯了,姑娘想著,易谷院如何?」

  「這裡又沒人賣谷子,」蕙娘笑了,「就鐫上『當年臥虎處』,倒更有意思一點。」

  哪有人這樣起名的,張奶公和白雲、石英看起來都不大喜歡,但也無法違逆蕙娘的意思,大家出了臥虎處,張奶公又指點給蕙娘看,「藏著藥材的一排院子,自有高牆,又有兩座假山就中分隔,那處儘管人來人往,但內院是很少受到騷擾的。」

  說著,便沿著假山一路行走,取其陰涼,蕙娘坐得高,果然隱約可以見到假山後頭的紅牆,張奶公又引著她,時不時進居處瀏覽一番,又帶她到沖粹園心去看過了『一號池』,「在扶脈處那裡還有一個小小的活湖水,那就是二號池了。因為有這兩個天然小湖,園內才架設了上下水道,少爺說,這樣方便沖洗,病房就更乾淨了。」

  一號池、二號池。蕙娘無話可說了,她隨意起了兩個名字,張奶公都一一記下,回去就要找人勒石鐫匾,又帶著她從橋上長廊,逛到園子西北面,在那處的甲七號高樓用了午飯,蕙娘小睡了兩個時辰起來,體力回復,便多半是徒步行走,又將園內景色細細地賞玩了半日,連後山都上去過瞧了一眼,等夕陽西下時紅霞滿天時,她對自己的這半片山頭,已經有了初步的認識。

  「人還是太少了些。」她隨口和張奶公談天,「園裡原來的下人,只怕每天就忙著掃地了……可人要太多了,主子太少,這也不像話。雖說您這幾天肯定是加意打掃過的,但還是有好些地方,看著簡直就像是野地!要有個歹人進來了,隨處一藏,真是要找見也難……」

  見張奶公一邊應是,帶她往甲一號的方向走,蕙娘眉頭稍微一皺,「這就要回去了?可東北面還沒有全走完吧?」

  張奶公肯定沒想到她居然對園子已經有了概念,這麼彎彎繞繞迴環曲折地走了一天,心裡那張地圖還是很清楚的,他只好又折回來,「那處也無甚好看的,少夫人日後想起來了再瞧一眼,也就是了,實不必這飯點前後的,還要過去。一來一回,也好遠呢。」

  蕙娘看了他一眼,不動聲色,「要做事,就做到盡嘛。」

  她一反今日和氣的作風,只淡淡說了這一句話,便沖隨在背後的女轎夫們一點頭,上了轎子,慢慢地靠到椅背上,雙眼似閉非閉,不再開腔了。

  主子都擺譜了,張奶公有什麼辦法?他領著小轎,從青石甬道一路碎步過去,轉折熟稔、腳步生風……蕙娘在轎上留心看了:今天走了這麼一天,就是這一段路,最為乾淨。

  最乾淨的路,當然是最經常被使用的那一條,蕙娘一路穿過了茂密生發,已經開了半池的荷花地『蓮子滿』,又過了一片在晚風中瑟瑟然作響的竹林,一路穿花拂柳,終於遠遠見到一大片枝繁葉茂綠葉成蔭的樹林子,從這裡再往上去,就算是香山的後山坡了。蕙娘在轎子上,視野高,能隱約望見樹林掩映之間,有一處小小的屋舍,她命人把轎子抬過去,「這一處,倒也清幽的,將來有誰要進園子裡小住調養,我看就蠻可以住在這裡。」

  正說著,隨著轎子抬近,她的眉頭不禁突地一皺,就是幾個丫頭,也都大有不豫之色,白雲正要說話,為蕙娘望了一眼,便嚥住不講。蕙娘自己和張奶公閒話,「這一片種的都是桃樹?得有上百棵了吧。」

  「是不到一百株,」張奶公走得額前帶汗,不住地拿袖口去抹,「種得密,看起來多,其實也就是七八十。全是碧桃樹,到開花的時候,千重花瓣彼此相疊,從山上看過來,一整個林子就像是一朵大花,這是早就有的一處景,後山上還有『笑簪千芳』的碑呢。」

  「噢。」蕙娘輕輕地說,「這一處院子,有名字嗎?」

  張奶公瞟了蕙娘一眼,他的態度低沉下來了——都走到這,也沒什麼好再迴避的了。「這是先少夫人的墳塋,那幾間屋子也就是祭祀用的地方,是後來新建的……倒有名字,少爺說那叫歸憩林。」

  他今天不願帶蕙娘過來,無非是害怕掃興的意思。新婦剛剛入住,就要見到舊婦墳地,意頭終究並不大好。再說,這麼多亭台樓閣都沒有名字,可唯獨這條路是最清潔乾淨的,這片林子是有名字的,此地主人思懷故人之心,還用再多渲染嗎?

  蕙娘倒是很鎮定,她看不出一點不快,還好奇地向張奶公打聽,「按說,家裡也是有祖墳的……」

  如此識得大體,並不拈酸吃醋,蕙娘一句話沒自誇,可張奶公對她的態度一下又親熱了幾分,他仔仔細細地告訴清蕙,「先頭少夫人過門的時候已經重病,這您是清楚的,雖說行過禮,那就是我們權家的人了。可她一沒能洞房,二沒能參拜祖祠,據高人指點,即使葬回祖墳,究竟名不正言不順,恐怕在九泉也要遭人排擠。老爺、夫人的意思,也說先少夫人沒有子女,少年早夭,就進了祖墳,這樣沒福,也不能葬在好地方……倒不如歸葬香山,還能年年受些香火,再說,也不至於死離故鄉,葬去千里之外。」

  看來,張奶公也是聽說過『吾家規矩、生者為大』的,話裡話外,還是在告訴蕙娘:達氏命薄得很,您犯不著和她爭風吃醋……

  幾人正說話間,轎子已經近了桃林,蕙娘命人住轎,「既然來了,不可不為姐姐上一炷香。」

  張奶公急得直咂嘴,「這個時辰了,陽氣弱!沒有上墳的道理……」

  作好作歹,也沒攔住蕙娘的腳步,幾人直入桃林,順著一條乾淨整潔的青石小道進了墓園,只見夕陽下,一隴黃土,又有一個石碑,止刻了少夫人的娘家姓氏、生卒年月,並以權仲白口吻落了『夫權某』款。墳前供了些鮮花素果,看著像是幾天前換上的,除此外,倒無甚特別之物。既沒有「卿卿此愛、永世不渝」之類的表白,也沒有「斷腸人某某」的哀傷。

  蕙娘洗過手,要了香來,給達氏福身行過了禮,算是全了禮,又因她拜了,跟從的幾個丫頭也免不得要拜一拜,算是將事做到十分。蕙娘便在邊上站著,環顧四野,半天,才和張奶公笑道,「這處地方,風水很好呀,靠山面水的,是塊清靜的所在。」

  張奶公現在對蕙娘,幾乎是十分滿意、十分臣服:不愧是閣老府出來的千金,真是心胸闊大,與別個不同。他笑著附和蕙娘,「是少爺親自挑的!也是巧,先少夫人對桃花的喜愛,那是出了名的!」

  這位達氏,和蕙娘的年紀差得有五六歲,兩人雖然同在京城,可等蕙娘可以出門赴宴的時候,她是早已經香消玉殞,達家也是風流雲散,倒得只剩一個空架子了。社交場上沒有人對這樣的人家有任何興趣,蕙娘對這位達家三姑娘,也是所知甚少。她唔了一聲,「這還是第一次聽說……說起來,連姐姐的閨名,也都還沒人告訴我呢。」

  「先少夫人那一代走的是貞字輩。」張奶公言無不盡,「她小名珠娘,正好是桃花三月裡生的,小時候又要吃桃花粥養顏。達家從前在別業裡種了好幾畝桃花呢,全是各地搜羅來的異種……嗐,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蕙娘眼神一閃,她微微一笑,倒沒再接張奶公的腔了。

  從歸憩林出來,天色已經真的晚了,張奶公便自己告辭出園子回家去了。兩個轎娘抬著蕙娘一路往回走,腳步都有些著急,蕙娘一路都沒有說話,等到了蓮子滿,才令住轎,「都回去吃飯吧,也抬了一天了,累著你們。」

  她的女轎班就有七八人,全是壯健如牛性子老實的僕婦,空了一個多月,正是著慌時候,被蕙娘狠狠用了一日,倒都舒坦了,給蕙娘磕過頭,便怡然退出。蕙娘帶著幾個丫鬟,從石橋上慢慢地踱過去,在鐵青色將黑未黑的天色裡,只覺得四周連一點燈火沒有,白日裡再美的景色,到了黃昏,也就褪成了一泓黑,即使有兩個老嬤嬤前導提燈,可這暮色也依然壓得人喘不上氣來。

  一行人都識看臉色,幾個丫鬟沒有誰敢做聲的,白雲走在蕙娘身邊,還要比其餘同僚都多一層心事,她只絕不敢說破,恐怕姑娘原本沒想起來的,被這麼一提,反而想起來了。可卻又禁不住為姑娘心酸不平,這一條路,她是走得分外的忐忑。

  「至寶含沖粹,清虛映浦灣。」走了許久,蕙娘才輕聲說,「素輝明蕩漾,圓彩色玢㻞。他還說對詩詞歌賦全無興趣?這麼冷僻的典都用,真是過分謙虛了。」

  姑娘幾乎過目不忘,這首詩縱然冷僻,一時未能想起,可一旦聽說先頭少夫人的閨名,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珠還合浦」,多有名的典故,全唐詩裡題詠此事的也就這一首詩而已,讀後漢書的時候,先生給姑娘提過一嘴巴,『影搖波裡月,光動水中山,也還算有些珍珠身份』,當時自己就在一邊旁聽……

  珠還合浦、歸憩蚌母,這個沖粹園建成的時候,先少夫人是早已經長眠地下了,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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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通房

  權仲白當天晚上沒有回來吃飯,蕙娘也是進了屋子才知道:孫家來人,說是太夫人彌留,權神醫還能有什麼辦法?人都回了甲一號了,換一身衣服就又進城。香山和京城相距怎麼也有四五十里,今天晚上,他肯定是趕不回來了。

  她猜得不錯,權仲白一去就是三四天,桂皮天天打發手底下的小兒給香山報信:少爺去孫家,少爺回國公府,娘娘聽說了太夫人的喪事,傷心之下身子不好,少爺又進宮了……這幾天,沖粹園裡都很冷清,就只有蕙娘一個人帶了她的丫頭們。到了晚上,除了甲一號附近的幾個院子,周圍放眼望去,全是黑燈瞎火,樓台陰霾中。瑪瑙膽子小,這幾天都不敢一個人睡,非得同石墨她們擠。就是蕙娘,也覺得沖粹園什麼都好,就是僻處城郊,實在是太冷清了一點。

  但她畢竟不是瑪瑙,就算寂寞,也不會表現出來,白日裡她也沒多大工夫寂寞:現在人在沖粹園,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她帶來的那麼大攤子,也可以從容鋪開了。

  焦梅怎麼說都算是焦家曾經的二號人物,跟著她陪嫁過來之後,一兩個月工夫,一直投閒置散,甚至連國公府都沒得住,只能在外頭憑屋。這當然損不著他的家底,可無論如何,是有些屈才了。因此,蕙娘才進沖粹園不久,他就自動自發,把陪嫁大管事的身份給擔起來了,不過是一兩天工夫,來自全國各地最上等的時鮮,也就一一送進了沖粹園的內廚房,大師傅們安頓下來開始上崗了,內廚房的柴米油鹽齊備了,山泉水汲來了、乾貨發了、小雞崽抓了,上等的牲畜肉,也從蕙娘的陪嫁莊子裡往城裡送了。權仲白不在也好,這幾天,蕙娘就像是回到了娘家,重又過起了出嫁前的精緻生活,雖還有少許委屈,但這畢竟也不是不能講究的。

  不過,焦梅這樣的人才,畢竟也不能老打發內院女眷起居的瑣事。蕙娘把他找來喫茶,劈頭就問,「宜春票號逐年送來的賬本,你看過沒有?」

  焦家是宜春票號的大股東,按說是可以插手票號運作的,但多年來雙方形成默契,焦閣老有時候連賬本都懶得過目,只令蕙娘閒來解悶,反正宜春票號送多少過來,焦家就收多少。但現在這股份跟著蕙娘陪嫁到了權家,事態肯定有所變化。這麼多年經營下來,宜春票號變作了天下分號無處無之的龐然大物,焦閣老那是身份夠無須彈壓。國公府麼,雖然底蘊深厚,可畢竟不比老閣老,一天還在位,一天就能把所有不該有的想法全都壓得煙消雲散。新官上任,這三把火該怎麼放,是要有點講究的,宜春票號那邊,又何嘗不是在等著蕙娘出招?雖說照樣還是慇勤地給送這送那,但蕙娘和她身邊的大丫頭們,哪個能輕易糊弄?比起當年未嫁時,畢竟態度還是有差別了。

  「這倒未曾看過。」焦梅現在對蕙娘就非常恭敬,儘管蕙娘讓他坐,可他都不敢坐,堅持要站著回話。「您也知道,老太爺手下,什麼都是有譜兒的,宜春票號的賬,按理是陳賬房來看,陳賬房看完了,給內院四太太看……」

  「母親哪裡耐煩看這個。」蕙娘說,「送到內院,那都是給我看的。」

  陳賬房是老太爺的心腹,自然不可稍離,蕙娘沉吟了一下,便讓人,「把雄黃叫過來吧。」

  雄黃很快就進了屋子,她今日是刻意打扮過的,穿得分外齊整,俏麗的面容上,隱隱有興奮之意閃過:養兵千日,只叫她做些服侍的活計,不但屈才,雄黃自己心裡也忐忑不安,如今,也到了用她的時候了。

  「每年票號送賬都在秋後,」蕙娘說,「但去年秋後送來的賬,我看出了幾處不對。誰知家裡又是大事小事地耽擱著,也就沒心思去計較這個。」

  石英業已奉上數本賬冊,蕙娘隨意翻開,指著畫紅圈的地方對雄黃道,「這幾處賬目都是有出入的,賬都沒做平……你代我到山西他們總行,問一問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想,他們要還懂得做人,詳加解釋原委之外,是肯定會讓你去看底賬的。」

  雄黃接過賬冊,自己已經翻閱了起來,見焦梅在場,她略作猶豫,還是開口問,「姑娘,這都是多年來彼此默契,將一些不方便的開銷做進賬裡……」

  「不是說我們就這麼守財奴。」蕙娘說,「他們掌櫃的一支也有他們的難處,幾千兩銀子進出,不是什麼大事。可從前都能將賬做平,為什麼去年沒有做平?」

  焦梅幫蕙娘解釋,「份子易主,有些話就是要開口,也得有個話口兒,這賬做在去年,比做在今年更妥當一點,起碼有您父親幫著解釋一兩句。再說,他們也得稱量稱量少夫人的斤兩,才知道將來怎麼和咱們這邊處著不是?」

  能在焦家做到二管事的人,必定是有他的本事在的,蕙娘輕輕地點了點頭。「這一趟山西,你陪著雄黃過去。盡量爭取,讓她多看一些細賬,雄黃專心看賬——」

  她瞥了焦梅一眼,不輕不重地說。「你就專心看人咯。」

  這等於是把宜春票號的事務,交到焦梅手上。他臉上頓時掠過了一層興奮的光彩,給蕙娘跪下了,「必定不讓主子失望!」

  「張弛有道,也不要太過分了。」蕙娘說,「連祖父都對他們以禮相待,你要是胡擺架子被我知道了,我是不依的。」

  她頓了頓,又說,「沖粹園的樣子,你也看到了,張奶公自己在家裡還有別的管事,也是因為二房實在無人,才過來管管沖粹園,他終究還是要回去的。以姑爺的性子來說,沖粹園還得我幫著他管,這個人肯定不能是你,你還有好多別的事要做呢,須得是一個適合總務的人才……你回去醞釀一番,覺得誰好,便私底下告訴我知道。」

  一扭臉,又命雄黃,「去和你的姐姐妹妹們,也都說說,覺得誰適合幹什麼的,都能和我支一嘴,免得家裡人背地裡也催得著急。」

  這種陰私勾當,被蕙娘一語叫破,儘管她似笑非笑,似乎並不著惱,可幾個丫頭都有些戰戰兢兢的,彼此對視了一眼,均都不敢多加分辨,而是老老實實地道,「奴婢一定量力而行,為主子分憂……」

  焦梅卻根本都不在乎主子臉上的嘲諷:這都是題中應有之義,主子再能為,也得透過她的心腹來辦事,尤其現在權家,勢單力薄,大房護食護得厲害,自己人要再不能抱團,要站穩腳跟都難。她讓丫頭們舉賢薦能推薦自己人,實際上就是要把陪嫁們團成一個球。嗣前略施敲打,又有什麼好稀奇的?

  「還有一事要請少夫人的示下。」他本要起身,忽然又想起這事,便忙道,「少爺身邊的桂皮,還在府裡的時候,家裡就已經請了大媒上門提親了。因初來乍到,石英又是少夫人的使喚人,小的也沒給准話,還要請少夫人為石英把上這一關呢。」

  蕙娘先未說話,只是拿眼一看,眾位丫頭頓時會意,全都魚貫退出了屋子。她這才拿腳點了點腳踏,「坐。」

  焦梅這下是不敢不坐,他恭恭敬敬地坐在了低矮的腳踏子上,盤著腿和蕙娘交待桂皮的家底。「也是家裡的家生子兒,爹娘都是有臉面的管事,他是老生兒子,前頭幾個兄長都成婚生子,現在家中各處做事,還沒有太當紅的,可本事也都不小。爹娘倒是退下來在家歇著了,一家子都是悶頭做事的性子,及不上桂皮的機靈。」

  「你看著人緣怎麼樣,在府裡親戚多不多?」蕙娘唇邊,不禁掛上淡笑。「我看,一家子的機靈,怕是都被他給奪走了。」

  「人緣還行,幾兄弟都是有名的肯干會做,事不多,親戚卻不多,幾兄弟都是外聘。」焦梅說。「只有和張奶公有些關係,桂皮的母親是少爺養娘的堂妹。」

  「你看。」蕙娘笑了,「就因為我們二房沒有丫頭,人家多費了多少事情……早說了,會給你說一門比從前更好的親事,現在你可信我了?」

  以桂皮的為人和受寵程度來看,將來不論權仲白走到哪一步,他混個管家一把手,都是大有希望的。石英能越過綠松配上這麼個人才,對焦梅來說,已經是喜出望外了。他給蕙娘磕了頭,又一次請罪,「悔不該當年過分糊塗,給少夫人添了堵……」

  蕙娘隨意安撫了幾句,「這件事,我會和少爺說的,你就安心去山西吧。」就把焦梅給打發了下去,待到下午,幾個丫鬟陸陸續續,都扭扭捏捏地給蕙娘推薦了幾個名字,全是陪嫁裡的關係戶——倒也還都很知道進退,實在是量才舉薦,這個適合管廚房,那個適合管花木——還沒有誰那麼大膽,挑明了就是衝著大管家的位置來的。

  倒是石英,當天晚上竟是擬了一張表出來,除了跳掉焦梅和自己家人不做安排之外,跟蕙娘過來的那幾十戶陪嫁,全都按才具多寡做了分類、簡介,又有人物背景簡介,簡直就像是弄出了一本沖粹園年鑒。她順便還為蕙娘推薦了個人合適的職位,同蕙娘手裡綠松寫的那本冊子相對照,兩人只有幾個人的安排,並不一致。

  會辦事是一重學問,會用人是另一重學問,用人用得好,自己不知能省多少力。蕙娘對著兩張單子參詳了片刻,只覺得就是她自己,怕都不能做更合適的安排,但她並不立刻公佈,而是足足擱置了四五天,將焦梅、雄黃一行人都擱置得去了山西,權仲白也回了香山,她才拿出來和權仲白商量。「奶公管生意慣了,辦家事有些生疏,現在我來了沖粹園,他可以專心回藥鋪做事,不必兩頭兼顧。你看看我這樣安排好不好。」

  事關自己的生活,權神醫也不可能撒手不問,他拿過花名冊翻看了幾下,見蕙娘沒管病區人事,便失去興趣,「你覺得好就行了。」

  幾天獨眠在山野地裡,那麼大的後院就住了幾十口人,清靜是清靜到了極致,可也真有些怕人,蕙娘今天看權仲白就特別順眼,她難得體貼,「總算捨得從城裡回來了,累著了吧?讓螢石給你捏捏肩膀?」

  權仲白搓了搓臉——就不說蕙娘也能看出來,他的確是很疲憊的——「算了,我一會自己舒展舒展筋骨就舒坦了。」

  有興致抬舉你,你還不領情。蕙娘嗯了一聲,還是耐著性子,「那就梳洗了歇息一會,正好吃晚飯了。」

  要不然說溫柔鄉是英雄塚?要在從前,權仲白再煩累,也是會叫兩個病者進來號脈的,這樣他自己心裡也舒服一點。可現在麼,堂屋裡清涼幽靜,色色樣樣都是齊全的,竹床上擱了涼被,八仙桌上擺了甜碗子,青瓷碗壁上蒙了一層細細的霧氣,看著都解暑。丫頭們已經捧出了成套全新散發著香味的家居便服……

  他梳洗出來,換了衣服,才真覺得疲憊了,雖說多年工夫,作息還是不亂的,並不願睡,可到底還是撲倒在竹床上,渾然忘卻了儀態二字。蕙娘瞥他一眼,知道他不願讓丫鬟近身,便自己拿了美人拳,沒大好氣地給權仲白敲肩膀,「這幾天都沒好好休息吧?」

  「能合眼就不錯了。」權仲白呻吟一樣地抱怨,「孫太夫人去世前就起碼折騰了有兩個通宵,後來皇后聽到消息,悲痛過度又昏過去了,這又折騰了一兩天。才回家睡了一晚上呢,幾戶人家又都病了……唉,真煩死人了,吃飽了閒得慌,有一點事,就都各顯神通地折騰!」

  「這麼說,孫太夫人是自然過身?」蕙娘的動作不由一住,權仲白卻並不答話,弓起背責難地抖了抖肩膀,她只好多捶幾下,以示會意。

  這才把二公子的回話給換出來了。「是自然過身啊,哪裡會是不自然呢?那是皇上的岳母,除我之外,太醫都還要過來號脈的呢。」

  他的語調有幾分嘲諷,可蕙娘卻不禁輕輕地嘶了一口涼氣,「這……皇上是起疑了?」

  「吃過藥的。」權仲白說,「他們號不出什麼不對,這也是該走的程序,談不上起疑沒起疑,反正人過身之前,還明白過來一會,同孫夫人說了很多話。還說孫夫人『這麼多年,太不容易』,令幾妯娌兄弟,『以後都聽你大嫂的話』。孫夫人哭得和什麼一樣,現在都不能理事,孫家正忙著辦丁憂呢,除了侯爺在外,一家人全回來了,皇上居然也都准了。」

  這輕描淡寫幾句話,簡直不知蘊含了多少政治博弈,哪一句話都是經得起重重推敲的。可權仲白的語氣卻無比煩厭,蕙娘也沒有再往下問,她轉開了話題。「對了,桂皮和你提起過沒有,他也到了該成家的年紀了……」

  便把桂皮和石英的婚事給交待了一下,權仲白這回倒來了興致,「石英就是你身邊那個管事的丫頭?生得略矮的那個?」

  見蕙娘點了頭,他有點吃驚,「桂皮這小子,眼光素來是高的。你身邊陪嫁裡俏麗的不少,怎麼,他倒看上這一個了?」

  「她爹是跟我陪嫁過來的大管事。」蕙娘也沒有瞞權仲白,「宜春票號那邊就是他在走動……人家可不比你,一生下來就色色俱全,也要懂得為自己打算嘛。」

  這也沒什麼不能明說的,畢竟關係就擺在這裡。少爺身邊的近人、少奶奶身邊的近人彼此結合,是大家得益的好事,小夫妻之間的關係也會隨著這種聯姻的增多越發緊密。但權仲白卻覺得很沒意思,他又塌了下去,哼哼兩聲,不說話了。

  「再說,石英人才也不錯啊。」蕙娘不免也為石英分辨兩句,「在我身邊,她也算是很能說得上話了。看你這個樣子,好像她生得不好,那就一無是處了一樣。」

  權仲白沒搭理這個話茬,他伏在竹床上出了一回神,忽然問蕙娘,「可我記得你屋裡主事的倒並不是她……是你留在立雪院看家的那個——叫什麼來著?」

  「綠松。」蕙娘抿著唇笑了。「你這回在立雪院,住得還可心吧?她安頓得好不好?」

  權仲白卻一下翻身坐起,讓蕙娘的美人拳給落了空,他面上一片嚴肅,竟是罕見地將風流全都斂去,換上了嚴霜一樣的凜冽。

  「醜話說在前頭。」二公子說。「我這輩子就沒打算抬舉通房、收容什麼妾室。焦清蕙,你要是懷了什麼心思,打著什麼鋪墊,還是趁早死心,免得鬧得大家都不愉快。別的什麼事都可以商量,但這件事,我是決不會改。」

  聽其責難語調、觀其炯炯雙目,二公子非但態度堅決,並且對蕙娘擅自就打了伏筆,他是很不滿的……

  蕙娘真第一次覺得,權仲白實在是太有趣了,她忍不住噗嗤一笑,起了逗弄權仲白的心思。「那,你是讓我做桂家少奶奶那樣的妒婦嘍?姑爺,我對你挺好的呀,怎麼你盡想著害我。」

  權仲白的眸色,失望地一沉,他搖了搖頭,態度顯而易見地就冷淡了下來,不但冷淡,甚至還透著些難言的疏遠……「楊三世妹實在是極難得的奇女子,她的故事,你知道多少?未曾謀面卻隨意臧否,焦清蕙,你好沒風度。」

  竟是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指責了蕙娘的舉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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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蕙娘還真沒接觸過這個桂家少奶奶——先不說夫家是外地望族,本身丈夫品級也還低,距離蕙娘所在的交際圈,還差了那麼半步。就她在京城的時間可也不長,但她是聽說過桂少奶奶的名氣的——她丈夫自從進京,擺明車馬決不納妾,甚至連通房都不收用,幾乎因此不見容於整個社交圈。善妒的名聲就這麼傳開了,就是前幾年,因她不知如何得罪了太后,太后借口數落她妒忌,給她姑爺桂含沁賞了一位溫柔大方極是可人的宮女子,可桂含沁受少奶奶轄制慣了,根本就不敢收用,因少奶奶當時還不在京裡,為怕說不清楚,頭天納妾,第二天就把人給賣到窯子裡去了。這件事在京城激起軒然大波,連太后都氣病了,桂含沁本來出身世家,為皇上看重,簡直是前程似錦,因為這事,鬧得遠配廣州……天下知名的『怕老婆少將軍』,在軍隊中,不知道新一代將星許鳳佳的人多,可不知道這個桂含沁的,恐怕真是鳳毛麟角。

  就是這麼一個妒忌出了名的女兒家,人緣卻並不差,進京才一年不到,就得了她娘家幾個族姐的喜愛,連皇后都頻頻抬舉,可謂是出盡了風頭,就是在楊家壽筵上,她還聽到楊四少奶奶和閣老太太念叨她呢,閣老太太都那樣喜歡,『可惜她下廣州去了,這一年多家裡是真冷清』,要說心裡沒有些好奇,那是假的——蕙娘雖不是好事性子,卻也不是死人。可她沒想到,連對著後宮嬪妃都沒有一句好話,提到楊寧妃、牛美人這樣的絕色,好像在談一對老頭子的權仲白,對她的評價居然這樣高……

  小夫妻相處,竟像是在打仗,誰也不會貿貿然就把情緒給露在面上。蕙娘從前被權仲白氣得再厲害,基本風度總是能保持的。可這回權仲白把話說得這麼過分,她也有點吃不消了,眉宇一凝,就要回擊,可究竟又強行把話給嚥下去了。權仲白看了她一眼,語氣並未放緩。「京城傳她妒忌,傳她姑爺桂含沁懼內,很多話都說得不大好聽,那是一般人無知好事,得了一點八卦,便滿世界胡說取樂。可若連你都輕信傳言胡亂說嘴,這真是一大笑話了。閣老府獨女,守灶的千金,你以為市面上沒有你的故事嗎?」

  這話真利得似一把刀,正正地戳中了蕙娘的軟肋:她身份且高,過的還是天人一般的日子,即使知道內情的親友,沒有相信那些個傳聞的,可在一般富戶心裡,焦清蕙連鼻子都不用擤,有了涕淚,是要讓老媽子來親自吸出來的!更有些事情,傳得幾乎都不堪入耳了……世人好以訛傳訛,她難道還不夠清楚?她難道沒有吃過口舌是非的虧?

  只是一句說笑而已,就惹來權仲白正色說教,蕙娘垂下頭去,要服軟又不甘心,不服軟又覺得自己理虧,倒是罕見地體會到了權仲白被她堵得無話可說的滋味。僵了半天,才軟綿綿地道,「這麼說,你是知道內情的嘍?」

  權仲白究竟是個君子,不如她次次都要捏個夠本,見蕙娘自己難堪起來,便放過了她,緩緩道,「有些事外人不清楚,實際桂家家事,並不是她在做主。桂含沁此人心機深沉、天才橫溢,一旦遇有機會,將來成就如何,我是不敢說的。這樣的人,哪裡會因為懼內,就隨妻子擺弄,甚至不惜得罪牛家?他是自己情願一生都不納妾,只因為痛惜妻子。坊間不知底細,胡亂傳說,你不要跟著亂傳。」

  這裡頭一聽就是有故事的,蕙娘更好奇了,見權仲白不想往下說,竟是要起身出去用飯的意思,她有些發急,竟學了文娘,一跺腳。「唉,你就說個開頭,又不細談!——他們遠在西北,是成了親才進京的吧?你怎麼就知道得那樣清楚?」

  權仲白只好略略告訴她,「就只提一句,你便明白了:當年成親的時候,三姑娘是二品大員、巡撫家的嫡女。伯父是朝野聞名的清知州,父親是陝甘巡撫……桂含沁呢,當時只有一個世襲的四品銜,那還是虛職,實職是一樣沒有,家裡田地都只得一點點。這門親事,實在是三姑娘本人執意方能成就,桂含沁當時親自進京跑媒人,我還幫了他一把……這世上有情人多了,真能成就眷屬的又有幾個?似三姑娘這樣慧眼識英雄的就更少見了,當時見到她,我就覺得她特別坦誠可愛,膽子又大、心思又細。同桂含沁之間很有默契,可畢竟她年紀還小,也沒往深想,沒想到她居然能有這樣大勇,這樣的決心,竟真能排除萬難,說得娘家許嫁。就是桂含沁,能成就這門親事,花的心思也是絕不少的。」

  這番話說得閃閃爍爍的,多少故事,似乎都能隨之敷衍出來。蕙娘想到前些年他進西域採藥的事,心中多少也有個數了。想來當時西北戰亂,楊三姑娘沒準真和權仲白打過照面——那是八九年前的事,當時自己年紀還小,可權仲白卻已經是喪偶身份了……

  她忽然間又想到權仲白退親時所說,「我並不覺得存在此等想望,有什麼非分。」

  唉,只看他如此稱賞桂家這一對,就能看得出來了,他是真正在追逐著所謂的真情誼……「道不同不相為謀,您不但和我不是一條道上的人,而且也還似乎不大看得起我。人生在世,總是要博上一博,您不為自己終生爭取,難道還要等到日後再來後悔嗎?」他真正是說得不錯,她是挺看不起他的,而他和她,也真的就不是一條道上的人……

  「那,」蕙娘不知為什麼,心緒竟有微微浮動,她雖然輕聲細語,可詞鋒之銳利,卻不下於片刻前的權仲白。「你為什麼娶我呀……光會羨慕別人,你自己呢?還不是光說不練,口中的把式。」

  權仲白瞟了她一眼,竟並未生氣,他淡淡地道,「你又知道我沒有爭取過?如沒有,你前幾天拜的墳是哪裡來的?」

  他在蕙娘跟前,總是顯得那樣不鎮定,隨意挑勾幾句就動了情緒,每每被氣得俊臉扭曲,那樣子別提有多可樂了。蕙娘幾乎都沒想到他還會有這麼一面,一點情緒不動,那張俊秀風流的面孔,就像一片深幽的海,所有的情緒都被吞了進去,所有的故事都沉在下頭,竟似乎再沒有什麼事物,能引動他的潮汐……

  「你不是沒回來嗎,這都知道了……」她輕聲嘀咕,雙眸遊走,竟是頭一回不敢和權仲白眼神交接。「奶公前幾天進城辦事……是他告訴你的?」

  「他說了你很多好話。」權仲白沒有否認,「讓我得了空就趕緊回來,別在京城逗留了,你一個小姑娘在香山呆著寂寞。」

  會籠絡張奶公,不過是題中應有之義,沒想到他竟這樣上心,說是進城辦鋪子裡的事,如今看來,竟是專程去催權仲白回來的……蕙娘不是容易被打動的人,心頭也不禁微微一暖,她的語氣緩和下來。「我就說,以你的身份,元配怎麼會是她的出身……原來這門親事,還真是你爭取回來的。」

  見權仲白望著自己,若有所指,蕙娘有點不高興,她一攤手,人倒又潑辣起來了,「看我幹嘛,我要是和楊三姑娘一樣有幾個兄弟,我也一樣去爭,誰還要嫁你呀,難道我就沒有別的心上人?就是你,爭取來爭取去,還不是沒能爭取不娶我嗎?咱們一樣爛鍋配爛蓋,都沒能耐!」

  「我一句話沒說,你就又來堵我。」權仲白蠻不高興地說,可那大海一樣的深沉畢竟是消退了。「我就奇怪,你和我一樣沒能耐,可你還老看不起我做什麼?」

  「我是女兒身呀,姑爺,」蕙娘要堵他,哪裡沒有理由。「我但凡是個男人,早都鬧得天翻地覆了,您要是不歡喜做男人,我同你換!」

  兩人大眼瞪小眼,又沒話說了,可不知如何,氣氛卻輕鬆下來,要比一開始權仲白放下臉數落她時鬆快得多了。權仲白沒說話,只是若有所思地把玩著茶杯,倒是蕙娘,她有點好奇:這個人心裡,一般是存不住事的,起碼對她,他有不滿都一定會表現出來,可……

  「我早想問你了。」她輕聲說,「那天在宗祠,『吾家規矩、生者為大』,我只行了姐妹禮……你心裡,沒有不高興呀?」

  「那又和你沒關係。」權仲白倒有幾分吃驚,「就是生氣,我也是衝著爹娘,不過,這又有什麼要緊呢?」

  也許是因為要說服蕙娘,也許是因為被蕙娘勾動了對前人的思念,也許是因為,蕙娘今天的語氣畢竟要比從前緩和,態度畢竟要比從前坦誠,就連嫌棄他,都嫌棄得不是沒有道理。即使談到的是達氏這麼敏感的話題,權仲白也一點都沒有露出別樣的情緒,他就像是在和蕙娘談別人家的事,「你和她本不相識、素未謀面,又沒有任何交情。別說姐妹禮,就是不行禮,不上香,我看也沒有任何問題。」

  他的別出機杼,還真是一視同仁,就連達氏都沒能逃得過這獨特的邏輯。蕙娘啼笑皆非,她不無試探,「香都不上,我也怕你生氣呀……」

  「你還會怕?」權仲白不由失笑,這句話,他說得很好,蕙娘面上一紅,無話可說了。

  也許是她難得的窘態取悅了權仲白,他沒有再繼續調侃蕙娘,多少也有幾分感慨,「人都死了,沒有什麼生氣不生氣的。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凡是去世者,都已經輸了這最重要的一局,早晚會被衝到再看不見的地方去。生者為大,這規矩是有道理的,死人又哪能和活人爭呢。」

  這話似有深意,可以權仲白的作風,又像是單純的感慨,可聽在蕙娘耳中,卻不禁勾動了她的心事,她輕輕地搖了搖頭,低聲道,「唉,又有誰是甘願去死的呢,這世上沒有誰不是奮力求活的……」

  「就因為這世上誰都在奮力求活,」權仲白順著她的話往下說,「哪管生前權勢滔天,死後也一樣是黃土一抔,不論是躺在歸憩林裡,還是躺在亂葬崗上,其實於死者有什麼差別?死後哀榮,告慰的都是生者。這話只能在私下說,可條條人命都關天,生死實在是最公平的事。我知道你的心思,你還是想要爭一爭……你未必真願意納妾,這世上沒有哪個女人是願意納妾的,可就因為你想要爭,你不能讓人捉住你的痛腳,就是現在不抬舉,你留那個什麼綠松在家裡,是有別的用意,可將來你也還是要抬舉的。你要抬舉,就要提防著她們不能太受寵,不能威脅你。她們也難免會有別的想頭,大戶人家,妻妾相爭鬧出多少條人命,我是最清楚的。這些年來,看得難道還不夠多?」

  蕙娘眉眼一動,她還有點不死心,尤其權仲白竟站在如此高度來教她——她畢竟是有些不服氣的,沒話找話都要回一句,「你知道這個,就別太寵著不就完了唄……」

  「不寵著,我晾著她一輩子,一輩子不進她的門,上她的床,」權仲白眉宇再沉,他越說語氣越冷,「小姑娘一輩子就這麼消磨了,這糟踐的不是人命?這世上可不獨你的命是命,人家一輩子不是一輩子?別人院子,我管不著,可這樣血淋淋的事情,我決不會做。」

  他的失望是如此明顯,瞎了眼都能看出來。「你好歹也是守灶女出身,就看在從小受的教育份上,也不至於還想著抬舉通房……就是人家三從四德教出來的女兒家,還想辦法捏著丈夫不給抬舉呢。唉——」

  歎了一口氣,畢竟是沒說下去:再說下去,這話就有點不好聽了。權仲白拍了拍蕙娘的肩膀,放緩了語氣,「這件事以後別再提了,立雪院那裡,你把石英換過去吧,或者就乾脆不要留人!免得日後傳出去她也不好找婆家。我自個兒慣了,不用人服侍。」

  「這不行……」蕙娘眉眼都是木的,微微一動,反射性地回絕了權仲白,「她是我手下最得用的人,留在京城,我是有用處的。」

  她到底還是找回了慣常的理智和做派,輕輕地吁了一口氣,又裝出笑來。「姑爺就放心吧,沒想著把她給你……你就別自作多情了!」

  換在往常,這一刺必定能鬧得權仲白好生無趣,可今日,卻是蕙娘自己都能聽出其中的軟弱。

  雖說小別勝新婚,可今天晚上,蕙娘特別沒有胃口,一個晚上,她也沒有都怎麼睡好,在床上翻來覆去,睡意都一直不來,澇得眼圈都黑了,第二天早上權仲白起來看見,都有點過意不去。

  「你的心事怎麼就這麼沉啊?」他一拿蕙娘的手腕,指尖壓在蕙娘腕間,又令她感到一陣煩躁。「說你幾句而已……不知實情,以訛傳訛背後臧否,本來就是你的不對,你還真上心了!」

  說著,便給蕙娘寫了一張條子,「山上夜裡涼,你又存了心事,被子又不好好蓋,倒鬧得夜風入體,喝一副發發汗,免得存了病根。」

  他也真是說過就算,今早起來又沒事人一樣了,蕙娘訕訕然的,要和他認真賭氣,到底是有點心虛,只好發嬌嗔,「一句話說錯,你那麼認真幹嘛……這叫我能不往心裡去嗎?」

  說著,也是半真半假,眼圈兒都委屈得紅了。倒唬得一群丫鬟,本來都進了屋子,一下全潮水般地退了出去。權仲白不吃她這一套,又虎起臉,「君子不欺暗室,為人處事,細節上是最要注意的,以後你也要從心底就要求得嚴點兒,就不至於一鬆口說這樣的話了。」

  要他不是君子,蕙娘也多得是話回他,可從頭回見面到現在,權仲白被她激成那個樣子了,到底都還是沒有丟失自己的君子風度。他自己說話直接大膽是一回事,那些話終究頂多算是不看場合,要說私德,還是無可挑剔的。她被噎得難受極了——權仲白又到底比她大了那麼多呢,這麼一虎臉,蕙娘認真有點吃不消了,偏偏她又也有自己的風度,究竟這一回是她不謹慎,被抓住了錯處,要豎起刺來,也不那麼占理……

  「我本來就不是君子,」她只好蠻不講理,「我是小人,我沒皮沒臉,行了吧?」

  這麼一張如花俏臉,委屈得珠淚欲滴,權仲白看著也覺得可憐,又想到她十七八歲年紀,就算平時表現得再強勢,究竟一個人跟他住在香山,偌大的園子,就她和她的那些下人,自己一走就是好幾天。她也沒半句抱怨,反倒是把沖粹園上上下下,已經安排得井井有條的……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他放鬆了聲調,又嚇唬焦清蕙,「不許哭,掉一滴眼淚,就給你開一兩黃連吃。」

  但凡是人,沒有不怕喝苦藥的,蕙娘一點抽噎,都被嚇回嗓子裡去了,她怕是未能想到權神醫居然出此絕招,一時呆呆地瞪著姑爺,倒是顯出了符合年紀的稚氣。權仲白看了,心情不禁大好,他刮了刮蕙娘的鼻頭,施施然站起身,「快起來吃早飯吧。」

  權仲白下回進京城的時候,蕙娘讓他把白雲捎帶過去,「讓她和綠松做個伴吧。」

  白雲雖然知書達禮,琴棋書畫上都有造詣,但也不是沒有缺點:她生得不大好看。

  二公子很滿意,他雖然進城辦事,但還是盡量趕在當晚回來,免得蕙娘一人獨眠,的確寂寞。

  一場小小風波,於是消彌於無形。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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