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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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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御井烹香] 豪門重生手記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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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
發表於 2019-2-13 23:01:43 |只看該作者
60覺悟

  「沖粹園所有生活用水,實際上都是從這湖水過濾而來。這湖水看著雖然小,但勝在是活水,和山上幾處水源都是相通的。」權仲白一邊撐船,一邊順口就給焦清蕙介紹,夜風徐來,他也的確覺得精神一爽,口中不禁就笑道,「湖裡的幾處亭台樓閣,是他們特地堆土建島,都並不太大,可湖心亭裡賞月是很有情調的,你以後得了空可以常來。天高月小水落石出,秋月也是很迷人的……夏天蚊子太多了!」

  再有情調的文人墨客,也不能不考慮現實,焦清蕙從船尾舉起一盤香給他看,「這是不知哪裡來的方子,秘製的安息香。每到夏天燃起,任何蚊蟲都不能近身,味道又淡,要比艾葉好得多了。」

  她今天穿著清雅,首飾也穿戴得不多,只做家常打扮,看著倒比平時盛裝時的凌厲要鬆懈了幾分,靠在船舷上和權仲白說話,態度也是前所未有的嬌慵隨意,「剛才讓人帶話到你扶脈的地方,又說你進了園子。倒是一陣好找,還是丫頭們遇到甘草,才知道你又去了歸憩林。黑麻麻的,連燈也不等就走出來,害我差一點就錯過了……」

  她伸出一隻腳,調皮地點著水面,權仲白有點吃不住,「別鬧,船翻了就不好玩了。」

  眼看湖心亭在望,卻原來裡頭已經點了燈籠,甚至還放了個紗籠——下罩著幾色點心,權仲白將小船泊在亭邊繫住,自己先上了亭子,他才向焦清蕙伸出手去時,焦清蕙自己輕輕一躍,卻已經上了地面。兩個人都有些尷尬,權仲白多少有幾分負氣,他在亭邊坐下來,「你倒是準備得很快!」

  「我動作一直都不慢呀。」焦清蕙在桌邊坐著,她捧著腮看他,「這不是一想明白,就來找你了?」

  他可以十足肯定,焦清蕙的想明白,肯定不是他的『想明白』,權仲白不置可否,「你都明白什麼了?」

  「在宮中挑撥寧妃的事,我的確是有意為之。」焦清蕙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從兩人矛盾的焦點說起,「一來是看透了母親的心意,當時還以為是為瑞雨鋪路,二來是限制一下寧妃,也算是幫家裡一把。這件事,我做得又對又不對,為家裡出力,在情在理都無話可說,可我是不該從你這裡得到消息,又不聽你的話……」

  她站起身襝衽為禮,「相公,這是我錯了。」

  權仲白有點犯暈了——這可是焦清蕙!他居然能得她的一個禮!這件事順得反而有點古怪了!

  他保持了矜持,只是輕輕地哼了一聲,狐疑地望著小妻子,焦清蕙也不以為忤,她在亭內來回踱了幾步,又自一笑,「不要這麼吃驚呀,我又不是天皇老子,怎麼可能自以為天下第一?你能參透我的種種佈置,那自然是我的同輩中人,從前小看了你,是該對你賠個不是的……別說認個錯,就是對你作出一點讓步,也都不是不能商量。」

  她竟顯得如此從容、親切而善於妥協,這同權仲白認識裡的焦清蕙簡直是判若兩人。他有點噎著了,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讓步,讓什麼步,你心裡想好了嗎?」

  「這自然是想好了的。」焦清蕙挨著他坐下來,「你我二人最大的矛盾,兩個人都心知肚明,我對世子位有意,而你卻絲毫無意。我們兩人都有足夠的理由,恐怕誰也說服不了誰——」

  權仲白忍不住道,「我有足夠的理由不爭,可我不覺得你有足夠的理由爭!」

  他會開口,自然是已經不再狐疑擺譜,肯定了焦清蕙的誠意,這個狡猾多智的女兒家有點得意,也有點開心,她笑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我有巨富,你有絕技……相公你告訴我,我為什麼沒有足夠的理由去爭?」

  「你無非就是擔心,沒有世子之位,你護不住你的萬貫陪嫁。」大家說破,倒是爽快,雖說矛盾似乎還不可調和,但權仲白倒是來了興致,他曾經一度為焦清蕙熄滅的誠懇,又有些冒頭了。「可我自問也是有些本事的人,雖不能令你威風八面,但護住你的陪嫁,令你享用該有的生活,這還是辦得到的,甚至於將來為你娘家保駕護航,憑我的面子也不難做到……沖粹園的風光,難道就真比不上國公府?」

  「你有這個想法,我不意外。」焦清蕙的態度也很沉穩,她甚至還微微一笑。「如我是你,我也會有這樣的想法。畢竟,神醫的能耐可並不小……但很可惜——相公,我信你不是無能之輩,但我不信你有如此大能。」

  「這怎麼說?」權仲白有點不快——這也是自然的事,他語調有些生硬了。「原來你還是看不起我……」

  「那倒沒有這個意思,」焦清蕙用手點了點西北面,「可你真要有如此能耐,恐怕現在達家姐姐,也就不會躺在歸憩林裡了吧……」

  這話雖然柔和,但語意鋒銳,幾乎是直指權仲白最大的軟肋,他不禁神色一變,待要說話,又覺焦清蕙所言的確不差:達氏病情,千真萬確,是為朝事耽誤。當時皇上病情不大好,家裡人根本就沒把達氏病重的事傳遞進宮,他是一無所知……

  「更別說,你要真有如此大能,也就不會在沒過門之前,就把和我的關係處得這麼僵了。」焦清蕙幾乎是有點同情。「相公,你是當世神醫,醫術毋庸置疑。雖然至情至性、作風特別,但在宮廷中進退自如,多年沒有出事……這的確都是你的能耐。可一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醫術上能為了,為人處事的種種手腕,你就未必一樣能為。要我信你護足我一世平安?難。」

  這話的誠懇坦白,並不亞於權仲白當時頭一次拒婚的誠意。雖說忠言逆耳,但畢竟言之成理。權仲白只能報以一片默然,兩人相對良久,他才慢慢地說,「可要就憑你這虛無縹緲的擔心,就想推我出頭去爭,更難。誠然,我沒什麼本事,可我也不是個傻子,你要以為你能略施小計,就把我耍得團團亂轉,那就是你沒有眼力了。」

  「人家不就是看走眼一次嗎,」焦清蕙發嬌嗔,「怎麼祖父說完了你還要說……討厭,下回你要有個什麼疏忽,看我不笑足你一世!」

  埋怨了一句,她又回復了正經態度,「你要真那樣傻,被人耍得像哈巴狗兒,那也是你自己層次不夠。人要怎麼活是自己選的,你想活得傻,我也能成全你,可你活得如此聰明,我心裡自然也只有更高興。從今後,也會像對個聰明人一樣對你。」

  她笑了,「相公你既然聰明,當也明白聰明人處事,有時候是不必兩敗俱傷,即使目的不同,也能攜手合作的。」

  這種態度,恰恰是權仲白所不喜歡、不欣賞的,他擰起眉頭,勉強地哼了一聲,終是忍不住道,「今日你這樣欺壓不如你優秀的人,他日被人碾壓,你心中能沒有怨言?如是人人都和你一樣弱肉強食——若是我和你一樣弱肉強食,你又哪來的機會能推動我去爭!我早就把你壓得一點聲音都沒有了——」

  「聰明人要懂得的第一件事,就是求同存異。」焦清蕙悠然道,「相公講求仁道,我講求霸道,雖說道不同,可如今二人一船——」

  她指了指亭邊小舟,「你不能狠心把我推下去,那就只有同舟共濟嘍。」

  權仲白霍地站起身來,他有點興奮了:他們在談的似乎是眼前的局勢,又似乎不止於具體局勢。「你不肯放棄霸道,要向我推行你的霸道,卻恰恰是令我放棄了求同存異。以我本心,我要是把你推下去,豈非從此海闊天空,再用不著為你頭疼?」

  「咦,」焦清蕙不慌不忙,她也站起身來,巧笑嫣然、背手而立。「可相公你還不明白麼?這聰明人要懂得的第二件事,就是堅持本心。」

  她伸出手指,一吐舌頭,竟是說不出的俏皮風流。「你如果要放棄你的仁道,來講我的霸道,那你豈不就是承認你自己並不如我?你終究還是輸給了我?我想以你的傲氣,怕不能這麼簡單就認了輸,承認我看不起你,也是有道理的吧。再說,相公仁心仁術,你雖然威嚇了我那許多話,可你真能違背本心,行此種種手段?」

  權仲白悶哼一聲,竟不能回話,他左想右想,禁不住道,「你這不是耍無賴嗎,我不忍得,你反而得寸進尺了——」

  「哎,這就是第三點了。」焦清蕙顯然有備而來,她一攤手。「兩軍對陣、各憑本事。我用盡我所有籌碼來對付你,你又何嘗不是用了你所有想用的籌碼來對付我……你能用那些話來壓我,我心裡倒是很佩服你的,要是連那些話都說不出口,你也就太婦人之仁了。」

  她的眼睛一閃一閃的,竟能將整張臉點亮,權仲白忽然間發現,他尚且還沒有見過如此——如此——如此鮮活——如此快樂的焦清蕙。「但不論輸贏,一來風度要有,二來共識要有。你我的爭鬥,無非是觀點不同,世事難料,誰也沒有十成把握,自己的這一套只會對不會錯。」

  她伸出手來,「斗是要鬥,爭是要爭,日後遇有分歧,自然各顯神通,先在自己屋裡爭出個結果來了。輸的那方,卻不好暗扯後腿,導致對外不一,反而對二房不利。這君子之爭的規矩,從今日就立起來,相公你說,可好?」

  「這怎麼爭?」權仲白不伸手,「就這麼兩個人,還要你使心機我我用手段的,太累了,我不爭。」

  「這討價還價,不就是在爭嘍?」蕙娘悠然說,「難道你連爭都不敢爭,就要放棄你自己的仁道?還是你連爭都不肯爭,就要迫我放棄我自己的霸道?如是不敢——你好膽小!如是不願……好似這又不是你的仁道了吧?」

  這一下,權仲白是真的徹底被繞住了,他前前後後細思半晌,正是猶豫難決時,又想到了妻祖父的那番交代。

  「你就是要讓她曉得,她是鬥不過你的!」老人家諄諄叮囑,「要不然,她一輩子都不甘心,心不定,行動怎麼會安定?」

  「說好了君子之爭。」他把手放到蕙娘手上,還有點不放心。「你可不許撒嬌放賴,又來女兒家這一套!」

  「誰會那麼幼稚……」蕙娘白他一眼,立刻就撒起嬌來。「好啦好啦,來蓋個印!」

  說著,她指頭一勾,兩人拇指相印,竟是模仿小兒為戲,來了個『拉鉤蓋印、一百年不許變』。

  夜風徐徐、星月交印,如此良辰,兩個人談的卻是絲毫都不良辰的話題,蕙娘很有君子風度,一旦約定,就同權仲白商量。「頭前是我做得不對,算我錯了……如何補償你呢?不如這樣,大嫂有妊期間,我一個月頂多回府三次,令她能安心生產。你瞧這麼補償,你滿意不滿意?」

  「不滿意。」權仲白獅子大開口,「你起碼要在這十個月內,暫緩你那爭雄爭霸的心思,我才滿意。」

  「十個月?」蕙娘倒抽一口冷氣,「人家才過門三個月!不行!我頂多緩三個月——」

  孩子似的鬥了半天的口,兩個人討價還價,商定了賠償事宜:因蕙娘小看權仲白的城府,對其感情造成嚴重傷害,現特地離場休息半年,期間不可經常回府,以安撫權仲白神醫受傷的心靈。

  蕙娘很介意,「哪來這麼脆的心……玻璃做的呀!」但還是嘟嘟囔囔地答應了下來,她歎了口氣,又打開紗籠吃點心,還邀權仲白,「你也吃點,說了這大半天的話,餓死我啦。」

  這一場家中戰事,居然是這樣收場,這是權仲白沒有想到的,焦清蕙此人行事,處處機鋒特出,說她是一般的宅門女兒嗎,真不像。可說她跳出宅門了麼,她又比誰都能爭勝好強……他在焦清蕙身邊坐下,還有點感慨,「也不知道是誰教你的!這……這麼——」

  「這麼什麼?」焦清蕙眨了眨眼。

  權仲白索性有話直說,「你壓不住我,轉臉就來同我合作……又這麼明目張膽地利用我的良心,來滿足你的沒良心——你這不是個政客嗎你!」

  「那不然還能怎麼辦?我不能全壓住你,又不能把你給推下船去,不合作,要怎麼辦呢?」焦清蕙哼了一聲,有點沒好氣,「人總要立足實際,接受現實的……這不是政客,這是覺悟。」

  她白了權仲白一眼,不知為什麼,微微紅了臉。「我一直都是很有覺悟的……不然,怎麼能和你同床共枕,還沒被你氣死?」

  說著,她不知何時從腰間掏出了一樣物事,權仲白定睛一看,居然是一條軟尺,他正納悶呢,蕙娘已經叉腰站起,喝令他,「把褲子脫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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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3 23:02:06 |只看該作者
卷二:東風壓西風,龍虎勢難休

61量體

  權仲白真是幾乎崩潰:在閨房裡呼呼喝喝的也就算了,畢竟是關起門來的事,誰知道別家夫妻在門後都是如何?可要在這光天化月、四面透風的涼亭裡,於討價還價剛剛結束,才剛『想明白』之後,立刻就要他脫褲子……

  「我又不是種豬。」他漲紅了臉,有點激動,「你就是一心要盡快懷孕,這也太過火——」

  「誰說要和你……」焦清蕙臉也紅了,她一揮軟尺,「量一量而已,你自己想到哪裡去了!這裡又沒有人,你怕什麼?」

  一邊說,一邊不由分說,已經將權仲白腰帶握住,權仲白再顧不得,他掙扎起來,可又怕動作太大,焦清蕙跌入湖中那就不大好了……

  但凡一個人有顧慮,一個人毫無顧慮的時候,勝負總是很容易就見分曉的。沒有多久,權仲白又一次在小規模遭遇戰中失敗,腰帶宣告失守,蕙娘一手伸進去,才只一觸,便蹙眉道,「哎呀,怎麼變大啦,先生要平常的尺寸……」

  「什麼先生,哪裡來的先生。」權仲白連珠炮一樣地問,他又扭起來,不惜嚇唬蕙娘,「我還沒洗澡,髒——」

  「你快修一修那個什麼童子功。」蕙娘一邊說,一邊好奇地就開始摸索著整個長度,權仲白啼笑皆非,「你這樣我怎麼修?」

  他也實在是很好奇,焦清蕙是如何能將幾種情緒這樣切換自如的,先還和他對峙得火花四濺分毫不讓,這會又一下胡攪蠻纏得讓人說不出話來。一頭要人家修童子功,一頭那微涼手指,又在柱身上下點來點去——「哎,你幹嘛!還真把尺子就湊上來!」

  掙扎間,也不知誰的手或是腳揮得太高,石桌上連紗籠帶盤子,全都被推落在地,發出脆聲,連著安息香香氣也驟然大盛,兩個人都是一驚,蕙娘難得失去從容,跳起來去看安息香,急得跺腳。「唉,香盤都碎啦——快走快走,一會蚊子來了,那可就受罪了!」

  山野之地,毒蚊從來都是不少的,權仲白得此機會,終於可以保持自己的名節,他忙穿好褲子,拉著蕙娘往船上跳,一路用槳,還不忘埋怨蕙娘,「以後閨房裡的事,就放在閨房裡做,這是家裡現在人少,要不然,被人撞見了,豈不是顏面掃地?」

  「我哪裡知道你今晚會不會回院子裡。」蕙娘還理直氣壯的呢,「這要是你還拿腔拿調的,要住回外頭去呢?你要是不讓我碰上床就睡呢?先生又著急要——」

  「你怎麼忽然又多了一個先生!」權仲白幾乎是用喊的了,不如此,他無法發洩自己的心情,「她要這個尺寸幹嘛?這種東西,你也好隨便給人!」

  「是祖父給我物色的房事先生。」蕙娘白了權仲白一眼,「王府燕喜嬤嬤出身,也教導我有年頭了……」

  她難免有點臉紅,「至於要尺寸幹嘛……不告訴你!」

  就不告訴權仲白,難道神醫想不出來?即使他也是見過世面的人了,仍忍不住氣血上湧,幾乎衝鼻而出。只好顧左右而言他,「怎麼搞的,從定親到成親,滿打滿算也就是兩年,哪來的有年頭?」

  「我本來是坐產招夫嘛。」蕙娘說,兩個人一道上岸,她墊著腳尖,按著權仲白的肩膀,要去解船頂綁著的氣死風,偏偏人又矮點,踮著腳尖也夠不到,「哎——你就不會幫我一把?」

  權仲白也是有點被沖昏頭腦了,本來他自己解下來,輕而易舉,可被清蕙那句話給鬧得神思不寧浮想聯翩的,就沒多想,蕙娘一說,他就把她抱起,和抱個小孩兒一樣,令她解下燈籠來——卻是作繭自縛,軟玉溫香在抱,更是心潮湧動起伏,幾乎難以忍耐:就是今天早上,才剛剛擦過一次槍,卻沒作戰,神醫也是人,也有色迷心竅的時候。等蕙娘解了燈籠,他才想起來自己做得不對,卻再禁不住了,手一鬆,令蕙娘緊挨著他,慢慢地滑下來……

  兩個人回房和洗澡的速度都很快,權神醫好像根本就不記得他這幾天都住在外院病區,和蕙娘一起進了甲一號,他居然主動去西翼淨房裡洗澡,快快地就清爽出來,掀簾子進了東裡間,回身還關門落鎖……好在,丫頭們都是聰明人,見兩夫妻手拉手進了甲一號,東西兩廂,此刻都是門窗緊閉、寂然無聲,似乎連人都不在裡頭了,多多少少,還是給小夫妻留了一點顏面……

  #

  蕙娘給權仲白量尺寸的路,走得特別艱辛,打從一開始,它就不平常,壓根達不到江媽媽的要求『平常時和意動時的尺寸都要』,她伏在權仲白腰邊上,手持軟尺,很生氣,「我這還什麼都沒干呢……你不要臉!」

  有個人雖然身子不大爭氣,但言辭還是挺鋒利的。「你真好意思說。」

  「哼,算了……」她也自知理虧,只好轉移話題,多少有幾分好奇地瞪著眼前的物事。「真和畫上的不一樣……」

  「北邊回民有行『赫特耐』的習俗,」權仲白半坐著,他的眼神在蕙娘腰背間游離不去,刺的蕙娘背上一陣癢癢,「那是極清潔的,不容易藏污納垢,也不大容易生病,就是女方也受益。我學醫後不久就聽說此事,自小便行了這禮。」

  非但如此,他似乎有定期除毛的習慣,身體也十分清潔。和春宮畫裡黑糊糊亂糟糟的一團毛比,真不知賞、賞心悅目了多少……蕙娘自己也有點臉紅,她不覺摁住雙唇,瞟了權仲白一眼,再看看眼前那物,有點猶疑不定了——如此長大,自己雖不是櫻桃小口,但看著似乎也真容納不了……

  權仲白見她情狀,真是腦際轟然一聲,理智只有最後一層皮,還都繃得死緊,他嚥了咽嗓子,聲音粗啞。「你要量就快,不量,就把尺子放下。」

  見那東西已經從硬而至樹立,現在更是斜指天際,蕙娘也有點吃驚,「我不是連碰都沒碰嗎……還是你不要臉!」

  一邊說,她一邊拿軟尺量起來,側過頭,臉枕在權仲白腹上,眼睛都瞇起來,「長是這些……寬是……噯!你、你別搗亂……」

  最後那聲音,一下軟得不成樣子。蕙娘手一顫,尺子差點掉下去。

  往常兩個人做這件事,權仲白雖不特別排斥,可也從沒有特別主動過,未到真個銷魂時,大概一應溫柔,只是為了令她不那樣難受。畢竟他尺寸過人,蕙娘要承受他始終有一點難。可也許是因為今日他受過一次挑勾,又或者是說得蕙娘半年不能輕舉妄動,他心裡高興。今天他爭勝之心也強,一出手就直奔右邊重點,長指一夾一擰,蕙娘魂都給擰飛了,她一掙,恰逢權仲白坐起來,臉頰正好一路就滑下去,香而且軟的微張雙唇,不巧便擦了那東西一下,兩人都驚得倒抽了一口氣。權仲白手上本能一捻一緊,蕙娘羞得掙扎起來——臉還埋在那左近呢,越發是鬧得不堪了。

  小別勝新婚,怎麼說都是好幾天沒有敦倫了,對身體健旺、初嘗情事的年輕男女來說,本就有火在心裡燒呢,被這一天反反覆覆的挑勾、對抗給刺激得,都比平時要更容易動情,權仲白難得地主動,他居然頭一次比蕙娘更急,蕙娘還沒著急呢,他著急了,腰一挺便頂了進去。蕙娘有些痛,便故意報復地運著勁兒,權仲白退也退不出,要再往裡,又怕她疼,急得汗珠一滴滴落下來——他也不是沒有別的招數,只是伸出小指頭,撓了撓蕙娘腰側,蕙娘就禁不住咯咯直笑,渾身一鬆勁,在她長長的呻吟聲中,權仲白終於抵達最深,他淺淺地呼了一口氣,有幾分戲謔,「寬是多少呀?」

  蕙娘白了他一眼,睫毛隨著他淺淺的動作,一扇一扇,像是一雙被捕著的蝴蝶,「寬不盈寸——呀!你——嗯……輕、輕些……」「你是想死呀還是怎麼,」權仲白禁不住要笑,他又頂了蕙娘幾下,頂得她眼睛都睜不開了,「嗯?寬不盈寸?你自己摸摸,你們家寸這麼長?」

  說著,竟握住蕙娘的手,要帶她去摸,蕙娘這時候反倒害羞了,她死死地閉上眼,「不要——」

  也就是因為從今早到今晚,她把某人給招起來了好幾次,權仲白這回特別地狠,等到他完事時候,蕙娘已經氣息奄奄,腰酸得動也動不得了,她勉強聚集精力,半天才爬起來,從凌亂被褥間摸索出軟尺,孜孜不倦,又去繼續未完成的量體大業,一手悉悉索索地,在權仲白那裡點來點去,「長若干,寬若干……啊——你怎麼!」

  「叫你又招我……」權仲白也無奈了,他強忍著把焦清蕙提溜起來,「量好了就老實點,別亂看亂摸了,睡覺。」

  話雖如此,可被那東西抵著,蕙娘如何還能培養睡意,她和權仲白瞎扯。「我爹說,床笫間的事情,最能移性了,好多女兒家就是栽在這了。因自己青澀,一旦為男人得手,頓時就沒了主意,予取予求百依百順……一般人家的女兒,倒也無甚不可,畢竟也是天性。可我卻不行,不能因此為贅婿隨意左右,打從十三歲上,我就跟著江媽媽上上課,卻也只是學些……」

  她含糊了過去,「從未學過取悅他人之道——先生說,我要再學了這些,怕一般人消受不了——」

  這倒是解釋了權仲白長久以來的一個疑問,他噢了一聲,正要說話,蕙娘又白了他一眼,似乎在說:『哪想到遇見了你這個冤家!』

  權仲白不由苦笑起來,他和蕙娘咬耳朵,「還想不想做了?」

  蕙娘一僵,飛快搖了搖頭,有點委屈,「腰眼酸……」

  「那就別說這個啦!」權神醫下了結論,自己卻也不由得感慨,「你們家人教你,真可謂是不拘一格了。」

  「這算什麼。」蕙娘揉了揉眼睛,「我會的可多了,全都告訴你,嚇死你了……」

  她似乎有些睡意,漸漸地就不說話了,權仲白雖然心猿意馬,但卻也不出聲吵她,室內慢慢地安靜了下來,過了一會,焦清蕙夢囈一樣地道,「哼,你嫌我不擇手段、進取心強,換做我是你,我比你還仁厚呢……坐產招夫,你當和你想得那樣簡單……」

  這在睡意朦朧之際溜出來的一句抱怨,或者是褪去了所有的壓抑和偽裝,竟顯得這樣嬌滴滴的委屈,權仲白倒不禁失笑,他就著帳外微光,細審焦清蕙的容顏,口中卻是分毫不讓,沒了從前的風度。「換作你是我?我的事情,你又知道多少……」

  #

  第二天早上起來,蕙娘揉著腰給江媽媽送了尺寸,江媽媽動作也快,半下午就帶了兩個陽勢過來,給蕙娘講課。

  「男女之事,有時猶如兩軍對壘。您兵力未足之前,自然要用種種手段擾亂敵軍軍心,削減他氣勢。這些奇門小道,雖然不登大雅之堂,可立心卻正,不是為了勾引姑爺耽溺女色,只是為了緩解您的壓力,令您可以從容習練這健身強體的功夫。」江媽媽木著一張臉,多麼難堪而勾人的事,被她說得簡直讓人打瞌睡。「伸手,手以濕滑為上,如握箭、如拈針,貼緊而不過分用力……」

  她在陽勢外頭貼了好些果丹皮,「用力要均勻,手上要染紅,紅色層次不亂,可不能把這一層果丹皮給帶下來。您多練練,注意這兒、這兒、這兒——」

  從前江媽媽講課,開始還有丫頭偷聽,可後來連蕙娘都昏昏欲睡、得過且過。今天她的士氣卻很高,同江媽媽學了一刻,自己正在練習呢,前頭來人,「少爺請少夫人過去扶脈廳說話。」

  這還是權仲白第一次把沖粹園的這一部分向蕙娘開放,她自然不會掃興。「那就備轎吧。」

  江媽媽也就起身告辭,她把兩樣物事給蕙娘留下了。「您千萬多練,這是熟能生巧的事,再有幾處地兒,您別忘了,下回過來,我要考的。」

  說著就出了屋子——蕙娘倒是對著這兩根東西有點發愁,她好潔,這上頭貼了吃食,她是不會隨意收藏到密處的,可要這樣大剌剌地放著,又顯然不合時宜。思來想去,只好隨手把兩樣東西往一個空匣子裡一關,便著急出門上轎,去權仲白的私人病院裡找相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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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3 23:02:21 |只看該作者
62失蹤

  因為沖粹園當時建造時,就是圍繞權仲白本人的需求而建,雖說病區和後院幾乎只是一山之隔,但紅牆假山配合得好,蕙娘在沖粹園住了一個多月,都未有在無意中窺見過病區內的情況,這一次進去,她是很新鮮的,正好園內小轎是不帶頂的,正好左顧右盼,將這一排排井然的屋舍給看了個飽。

  雖說如今玻璃也不是什麼太稀罕的物事了,但這也只是相對蕙娘的身家來說,事實上安裝玻璃窗戶,不但所費特昂,而且護理不易。一般巷院人家也很少負擔得起。就是豪門世族,也不會吃飽了撐著,連儲藏室都給換上玻璃窗,可別看權仲白平時幾乎沒有花錢的概念,一旦花費起來也實在是不手軟,這一排排的屋舍全裝的是玻璃窗子,有些窗戶還上了木板,來引路的甘草見蕙娘好奇,便同她解釋,「有些藥材是見不得光的,只能早晚開了窗子通通風。」

  光是要維護這些藥材,那就要許多人手了。蕙娘點了點頭,忽然有點好奇,「你們少爺醫術這麼好,怎麼都沒有徒弟?多收幾個弟子,他起碼就不必出宮了還要這麼忙啦。」

  甘草不善言辭,聽蕙娘這一說,只是微微搖頭,笑而不語。此時一行人也到了生活區,隱約可見幾個病人在小院子裡曬太陽,見到蕙娘來了,都遙遙地拜祝——意態是很恭敬的,只都缺腿少胳膊的,還有些蒙了一隻眼,又有人某處吊了繃帶,瞧著可實在是不大好看。

  「這都是上過檯子的。」甘草見蕙娘望著自己,便又解說,他偏只說這一句話就沒下文了。蕙娘氣得都樂了,「下回我過來,讓桂皮給我引路。」

  這麼漚他,甘草也不在意,只是嘻嘻地笑。引著轎子一個轉折,順著長長的甬道又走了一射之地,便可以遙遙望見假山後頭的角門,還能看見角門外一排小廝坐著等待,排在最前頭那個,還侍奉著一位面帶病容的老爺狀病人。

  蕙娘看見,也不禁歎了口氣,她不理會甘草,只和石英閒聊,「都說他宅心仁厚……其實,能等得起的,也多半都是有錢人。」

  此時桂皮已經小跑著迎了出來,因石英在,他對蕙娘分外慇勤,立刻就接了話口。「在京裡還好,能到香山等著的,確實要有錢有閒,不然誰家也等不起……少爺也就是在香山,能三不五時歇一歇了,就是這樣,全國各地過來的病號也都是數不勝數,常常能排出一百多號去。」

  說著,石英已經攙扶蕙娘下了轎,進了被簡單粗暴,取名為扶脈廳的院子,只見此處穿堂其實是一個敞軒,後有通道直接連往剛才那些房舍,西邊屋子裡隱約可見層層書架,東邊則是權仲白平時扶脈開方子的所在,佈置得絲毫也不文雅,並無多寶閣等物,除了一張特製有擱手的扶脈桌以及幾張椅子、並一張診床,好些器具之外,連一點傢俱都沒有了。權仲白本人正坐在桌子後頭,埋頭不知寫著什麼。

  這裡是他的地盤,蕙娘不過是個門外漢,自然而然,兩人氣勢攻守有所轉變,權仲白連寫字的意態都那樣從容洵美,透著他的魏晉風姿,他的眼睫垂注在筆尖,修長的手指扶著筆,一搖一動,工整而寫意的字跡便一行行流了出來,蕙娘在屋內站了一會,他都未曾抬起頭來,她也不好亂動人家的器械物事,豈不好生無聊?只好扶著病人坐的椅背,微微偏著頭,打量他寫字的模樣。

  唉,權仲白要是難看一點,那就好了。她禁不住胡思亂想,一時又覺得事情並非如此:真要和個莽張飛同床共枕,她也受不住的,可權仲白如此風度翩翩,望之似神仙中人,她又也不大滿意,真要說哪裡不滿意,又確實有點說不出來。

  正難得地胡思亂想,權仲白已經寫完了一篇病案,他將紙頭推到一邊,掃了蕙娘一眼。「坐呀。」

  「我不要坐。」蕙娘擺擺手,「那是病人坐的地方,不吉利。」

  「你也有如此講究的一面?」權仲白有點吃驚,「還當你百無禁忌呢,原來也這麼怕死。」

  「我一向是很怕死的。」蕙娘毫不諱言,但她不想多談這個話題。「喊我過來做什麼,人家正做功課呢!」

  「剛才宮裡傳訊,東宮又犯了老毛病,這一次吃了我開的藥都不見好。」權仲白告訴她,「一會這裡事情完了,我得進宮一趟。既然進了宮,寧妃那裡,就必須得拿出一個回話。」

  說君子,權仲白真是君子的,定下了二房『兩人商量著辦』的章程,有點什麼事,他也不藏著掖著、自作主張……

  蕙娘也就不走神了,她眉眼一凝,「看來,你是初心不改,還是不願意為我們家的女兒鋪路了?可事實上入宮之事,既然已經無可挽回、勢成定局,好些事你不做,也只是錯過機會而已。妃嬪們是不會感激你的——」

  「你一定記住這點。」權仲白神色嚴肅起來,「同你說的一樣,在府裡,你我兩個是一體。其餘人也許要更外了一層,尤其在宮事上更是如此,我出入宮闈多年,能保持一定的信用,得到皇上和娘娘們的愛重,全因為從來超然於任何爭鬥之外。起碼,明面上我不會扯誰的後腿——一旦失掉這點,很多事勢必會變得非常麻煩,難免就要淪為宮廷鬥爭的工具。以後,家裡的事再說,可在宮中,你絕不能隨意臧否褒貶,免得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將我扯進漩渦,再難獨善其身。」

  事實上,權仲白就沒有獨善其身過,昭明末年驚心動魄的政治鬥爭,他哪一次不是把渾水給趟得渾身濕透?蕙娘想反駁,可一轉念也就釋然了:那都是牽扯到廢立的大事,主角全是權傾天下的幾個大人物,根基深厚的幾個大世家。也許對權仲白來說,後宮爭鬥,雖然影響也很深遠,但還著實沒到要他牽扯進去的層次……

  「你能有這樣的認知,不是糊塗度日,我也只有高興的份。」她乾淨利索地讓了一步,「日後在宮中就算要有所行動,我也一定會安排得不見痕跡,不會給人以口實——你別這樣看我,我會這樣說,事前肯定就會和你商量!」

  她歎了口氣,「你也要知道,隨著我們族女入宮,你肯定不能再和從前一樣,萬事不問、萬事不管了……」

  權仲白咬著細白的牙齒想了想,他搖了搖頭,「族女入宮,終究是說不清的事,就算我們要送,皇上也未必看中。後宮妃嬪也許還會出手阻撓,我素來特立獨行,和家裡立場未必一致,宮中的幾個聰明人也都很清楚……算了,這件事以後再說吧,先且說說,我對寧妃該如何交待。」

  「你的意思呢?」族女不入宮,豈不是白白犧牲了雨娘的婚事?要雨娘為家裡略做犧牲,她身為權家女兒自然責無旁貸,可要犧牲了這一輩子,還沒給家裡換來任何好處,小姑娘恐怕要嘔血,蕙娘不置可否,「我看,你索性就裝傻充愣到底吧,一句話而已,你很可能根本就沒放在心上,當作沒這回事,過去也就過去了。」

  「你當寧妃是三歲女娃嗎?」權仲白瞅了蕙娘一眼,「能在牛淑妃和皇后的眼皮子底下生個兒子,可比你想得要難得多了……」

  「就因為她心機內蘊,也不是三歲女娃了。」蕙娘真不願坐權仲白對面的椅子,可站著又覺得自己像是在被問話,她有點焦躁,索性拉權仲白,「你起來……好歹也帶我在這裡走走嘛,我還是第一次過來——」

  權仲白也無奈,他究竟是有風度的,只好帶著蕙娘出了院子,從甬道又一路穿進了一排屋子。兩個人還是頭一回並肩漫步,都覺得有點古怪,蕙娘一邊左顧右盼,口中一邊道,「就因為她也不是三歲女娃了,心底還有什麼不清楚的?我如此作為,你說我不是故意,她信嗎?不論真相如何,她都肯定不信。那要如何解讀,就是她自己的事了,我是為了娘家舊怨扯她一把呢,還是出於家裡的授意?可話又說回來,兩家是結過親的,聯盟多少也有幾分牢固。怎麼毫無徵兆就變臉了?這不像是我們家的作風……你不管怎麼解釋,她心裡肯定都只會認為,是我自己出於娘家舊怨,隨手拉了她一下。」

  她分析起寧妃心理,有理有據條理分明,權仲白也只有聽了不做聲的份,或許是出於扳回一城的心理,他指了指面前的一扇窗戶,「這是存放一些病變標本的地方,你要進去瞧瞧嗎?」

  隔了玻璃窗也能望見,這層層架子上存放的全是各式玻璃罐,裡頭或是風乾的或是用液體浸泡,全是人身上的部件……要是從前,蕙娘也就是看上幾眼而已,可自從經歷過一番生死,看見這樣物事,她打從心裡懼怕反感,只看了一眼別過頭去,從脊椎骨底下往上發毛,偶然一轉眼,又看到一個罐子裡盛了一雙眼珠……她怕得一把抱住權仲白的手臂,面上卻不肯認輸,只顫聲續道,「既然如此,你不妨將錯就錯,只說是我想和她開個玩笑,也有些探探她底細的意思。倒沒想到那一位反應如此劇烈……我心裡也過意不去呢。」

  「這會這麼說,是能敷衍過去。」權仲白眉頭一皺,「可萬一家裡人把族妹安排進宮……」

  「真到了那時候,你還怕她想什麼?」蕙娘淡淡地說,「恐怕你是怎麼說,她都不會信嘍。」

  她有點不耐煩,「一句話而已,哪來那麼多事,她心要細到這個地步,連一句話都容不下了,豈不公然又是一個孫氏?要怨要恨,她得恨整她的人,怪我做什麼,她能肯定我就只和她一個人搭了話?一晚上進進出出的,她就一直只盯著我?你只管把心沉到肚子裡,理直氣壯一點,人家不會拿你怎麼樣的!」

  這一套無賴邏輯,說得權仲白很痛苦,他又想挑刺,又挑不出刺來,渾身都不舒服,「你這是擺明了欺負她不能和你較真……」

  「要不是這種事本來就無法較真,」蕙娘慢悠悠地說,「我又怎麼會這麼做呢?一句無關緊要的問候而已,威力能有多大?我看,孫氏多半是因為衝我示好,卻沒得回應,心裡也有些沒滋味罷了。——反正這麼多脫身的話口我都給你擺出來了,你是要裝傻也好,要辯駁幾句也好,那就都隨你去說了。」

  權仲白欲語無言,實際上糾纏於這樣的人事糾葛中,他覺得非常沒有滋味,可換句話說,蕙娘都讓步賠罪了,為她擦擦屁股,他也沒什麼好說的,她提供的借口也都的確相當有力——只是到底是意緒難平,見她從容不迫,隱含得意的樣子,他心裡就不大高興。

  「這就是我平時給人截肢、開刀的地方了。」他沒有回答蕙娘,而是向她介紹。「要進去看看嗎?裡頭有特製的檯子,全國應該就只這一處。好些地方上的同儕都特地過來取經,有些人回去也照著置辦,都說很實用的。你一路過來見到的那些患者,都是在這上頭動的刀子,床上還有血槽呢,可看之處很多。」

  蕙娘頓時臉色一白,她反射性地就又抱緊了權仲白的臂膀。「我不要逛了,回去吧回去吧,事情說完,你也該進宮了——今晚回來不回來?」

  「怕不能回來。」權仲白又想起來和她商量,「四弟想過來香山住一段日子,已經提過幾次了。我看他意思,還是想把雨娘帶來,多半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雨娘開口。他有此心意,我們自然要成全,這次回府,我就向爹娘開口了?」

  蕙娘還能有二話嗎?「儘管來住,我也多一個人說話。」

  她不禁一皺眉,「就是這裡沒有內外院的高牆,四弟過來,不好安排住宿,難道都住在一個園子裡嗎?讓他住在你這裡,又實在太陰森了一點。」

  「這麼大的地方,怕什麼。」權仲白不以為意,「他就是住在外頭,肯定也要進園子裡來玩耍的,你擇個遠一點的地方讓他住著也就是了。」

  兩人商議已定,蕙娘唯恐權仲白還要惡作劇,讓她去看別處——『我這裡還有幾處廳堂,裝了各種蟲豸,都是可以入藥的』——便忙催著權仲白收拾出門,她自己回了甲一號,預備繼續學習新技藝。可一進門,眼睛一撈,她就是一怔。

  多少年來的規矩,在她出門的時候,丫頭們會進來收拾屋子,做些換水換香、鋪床疊被的雜活。自從她過門以後,因為晚上過得比較熱鬧,衣服時常是東一件西一件的,出門一次回來,屋裡大變樣也是常有的事。今日自然也不例外,出門前還有些凌亂的屋子,如今已經窗明几淨,被收拾得極為整潔。

  所謂的極為整潔,就是不該出現在檯面上的東西,全都被收拾了起來,這其中自然也就包括了她剛隨手翻出來的木匣子……

  她踱到原本安放匣子的櫃子跟前,若有所思地拉開了櫃門——

  一如所料,格子中空空如也,這匣子居然不見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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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3 23:02:36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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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說沖粹園本身已經足夠精美,但要接待權季青、權瑞雨兩個客人,怎麼都要做一番準備,綠松不在,石英順理成章,接下了這份工作。蕙娘順便就把管事的任命給定了下來。

  「你爹專管同宜春票號聯繫,等他從山西回來,我還有一些事交給他做。」蕙娘一邊翻看花名冊,一邊滿不在意地和石英閒聊,「至於其餘那些莊子,也不指著他們掙多少錢,就讓香花他爹、螢石表哥一家,方解的叔叔……」

  她陪嫁過來的下人不少,能受到重用的,要麼是可以絕對信任的關係戶,或者就是手段靈活才能過人,憑本事吃飯之人。蕙娘的陪嫁需要經營的就有十幾處,如她在小湯山的溫泉別業、在京郊密雲一帶的田莊等等,也需要人維護。自然是各有事做,不愁吃閒飯,可真正最出息的,那還要數跟在主人身邊運營家事的大管家,又或者是獨領一門重要生意的門人管事。焦梅拔去頭籌,看來大有往大管家之路發展的苗頭,石英一家對蕙娘都是感激涕零,石英說話,要比從前更直接一些,她挑了幾處毛病和蕙娘商量,「別人都好,石墨那位表哥,才剛簽了契沒有多久,他從外頭進來的,那肯定是圖咱們家的利,讓他去鋪子裡管事,會否用心不純之下……」

  「那就要看他做帳的本事了。」蕙娘微微一笑,「現在究竟是無人可用,家裡帶來的人,就只有這麼多了,也不能一下就把能人都給帶走了……你家那位,又要在少爺那邊做事,不然,讓他過來管事也好,給他個大管家做。」

  桂皮走的就不是內宅管事路線,石英不以為意,「您這話要被他聽見了,他怕是樂得能睡不好覺……先頭聽人說,這府裡的下人們是兩年一放,咱們剛好錯過了去年的那一輪——」

  和聰明人說話,的確省心,蕙娘笑了,「是啊,桂皮同我提過了,他們這一批小廝,連上一批的當歸、陳皮,現在藥鋪裡做二掌櫃的,都還沒有說親呢。正好等到明年七八月,大家一起辦婚事。你的那些小姐妹們,也能自己從容物色,看準了誰,好和我咬咬耳朵了。」

  這還是蕙娘第一次這麼直接地談到丫頭們的歸屬,石英眉頭一跳,她隱晦地問蕙娘,「這消息,也要和綠松送一份吧……」

  蕙娘不禁一笑,「不著急,你先自己知道,這件事,還得和相公商量著辦。」

  能在蕙娘身邊立足,沒有簡單人,很多事根本就不必明說,大家心裡也都是有數的。石英有些吃驚,卻自然不會多說什麼——她還以為,以少夫人的做派,自己沒有幾個嫡子傍身,是決不會抬舉通房的。畢竟,避子湯可不是什麼好東西,十有八九,喝過了就難以懷孕,即使能有個孩子傍身,那也多半是先天不足、過分孱弱。一般來說,家裡是會給特別準備幾個美貌而溫順的丫頭,來充當這種通房。真正要做女主人臂膀,能在嫡子後生育一兩個庶子庶女,被抬舉為姨娘,預備著壓制女主人三十歲之後家裡新進那些小妖精的,才是真正的心腹。

  可以自己這批丫頭的年紀來說,要等到那一天,怕是就熬得久了點……可抬舉可不抬舉,就得看男女主人的心意了。綠松被留在立雪院,第一個最羨慕的人就是孔雀,可她是不敢和綠松爭的,她沒那個本事。可現在,看少夫人的意思,是要由著姑爺自己挑……

  「底下一批替補上來的小丫頭。」石英就把話題給轉開了,「這些年冷眼看著,也頗有些伶俐的。改明兒,我令她們也進屋裡來,由您親自看看?」

  蕙娘一點頭,就不再說這事了,石英也不敢再提。當晚,權仲白沒回香山,第二天一大早,蕙娘打拳回來,就看到石英領著幾個小丫頭,在收拾堂屋裡的陳設。

  堂屋裡的擺設,也就是取個身份,貴重雖貴重,可沒有多少愛物,也算是很適合的考題了。蕙娘籠著手,站在門邊看了一會,見其中面目平凡手腳利索者有之,神色嬌憨面容俏麗者有之,便不禁微微一笑:這個石英,辦起事來還真是滴水不漏。

  #

  一如蕙娘所說,寧妃根本不可能過分糾纏她的表現,也就是多說一句話的事,她要大做文章,反而顯得自己心胸狹小。權仲白在京城多滯留的一晚,倒是因為大少夫人。他非但給大少夫人開了方子,還為她親自挑出上等藥材,難免就耽擱住了,第二天回來,便埋怨蕙娘。「你背著我答應這麼一回事,也不和我說一聲。」

  「事關大哥大嫂,再怎麼小心都不過分的,你難道還會說不?」蕙娘小小刺權仲白一下,見權某不悅,她心情就比較爽快。「再說,脈是你把的,方子是你開的,藥是你挑的。三關你都把住了,大嫂要再出事,也賴不到保胎方子上啦。」

  千求萬求,求來的這一胎,大少夫人怎麼可能會故意出事。當然,權家規矩如此,別人是否有想法,那也是不好說的。這些糟爛污,權仲白不是不懂,只是厭惡,他搖了搖頭,情緒有點低沉。「只盼著大嫂一舉得男吧,這樣,家裡也就安定得多了。」

  說到末了,還要瞪蕙娘一眼,蕙娘也以白眼回敬,「定下你們家規矩的人,又不是我……你看我幹什麼,還不如去看你爹、你娘、你祖母,誰要他們把我說給你的。」

  兩個人把話說開了,倒也不是沒有好處:從前蕙娘要噎權仲白,也就只能委委婉婉、隔了一層皮來捏,現在她盡可以直指核心,照樣說得權仲白無言以對。權某雖然不快,但亦真找不出話來回擊。他恨恨地進了淨房,再出來時,又免不得好奇地問,「你平時一個人在院子裡,都忙些什麼,我聽甘草說,昨天他過來的時候,那個燕喜嬤嬤正給你上課呢……」

  「噯,反正受用的人是你。」蕙娘意興闌珊,「問那麼多做什麼。再說,今天先生不大高興,還敲打了我幾句……她親手做出來的練習器具,居然丟了。」

  「丟了?」權仲白大為關心。「你這麼鬧不行啊,從前衝粹園雖然人口少,可也從來沒丟失過一點東西。怎麼現在四處看著井井有條,反而還把這麼重要的東西給失落了!」

  「這有什麼重要的。」蕙娘不禁失笑,「不知道的人,還當你真的寬不盈寸呢……就別人看著了,不也只有羨慕的份嗎?」

  見權仲白的眼神,在她口手之間遊走,她紅了臉,「看什麼!——死郎中,倷成朝伐想好事。」

  她雖然明知權仲白的癖好,可也只有心情極好,又或者想要調戲他一番的時候才會祭出這一招來,權仲白面上一紅,有點狼狽,「焦清蕙,你就不要被我抓住你的癖好。」

  「我是正經人,哪裡有什麼癖好。」蕙娘是洗過澡的,正往身上擦這個、抹那個呢,見權仲白望住她不放,她嘻地一笑,「不好意思,天癸剛上身,今朝伐得。」

  明知天癸上身,還要這樣招他,權仲白臉色更黑,他哼地一聲,「丟東西這件事,可大可小,你只別忘了我告訴你的那幾句話。」

  「你既然這樣想,那就你自己來說。」蕙娘正缺個話口呢,趕忙打蛇隨棍上,「這麼吃力不討好的事,我可不說的。就是家裡爹娘跟前,到時候也一併都交給你了,可不要又說我讓你來背黑鍋!」

  「我說就我說。」她又讓一步,權仲白自然痛快答應下來,「至於家裡,你更不必擔心了。我們家最重嫡子,絕不會讓正妻不痛快的,因通房不能生育,有沒有也就無關緊要。我爹多少年了,連通房都是從前我娘提拔的那幾個,就是幼金,還是幾年前繼母做主,納的幾個丫鬟裡,有一個避子湯失效才生下來的……這也是因為家裡幾兄弟年紀都大了,不然,根本不可能讓孩子落地。」

  這樣說,小巫山肚子裡那一胎,豈非很危險了?庶長子生在前頭,對任何世家來說,都是後患無窮的一件事。遠的不說,就是近幾年許家,為了一個世子位鬧出多少風波。甚至於幾乎是兄弟相殘,最有出息的庶三子死得不明不白,庶長子本來前途大好,嗣後一個轉身,現在根本就不過問政事……蕙娘若有所思,又怕權仲白看出來了,她沒往深裡想。「那我可就交給你了,到時候沒準也要做作一番——你可不許嫌我虛偽。」

  從權仲白的面部表情來看,他顯然是正嫌棄她的虛偽,蕙娘也懶於解釋,她哼了一聲,「你不是很看重丟了的那兩根東西嗎?不這麼做作,可絕對是再找不回來的了。」

  權仲白似笑非笑,「你就只為了找回兩個假。陽。具,就要做這一場戲?」

  他用詞大膽,幾乎有些粗俗,又帶了醫生職業性的理直氣壯,蕙娘臉上有點發燒,可她好勝心起,一點都不願示弱,一揚頭,更是語出驚人。「那就是假的,也是我男人身上東西仿製出來的,隨隨便便就落到別人手裡,可不是小看了我焦清蕙?」

  她玩笑一樣地點了點權仲白,「你可仔細點,假的被別人看幾眼也就罷了,這真東西既是我的,別人連看都別想看,看一眼,挨收拾的是她,要是被別人摸了、碰了、親了、用了呢……挨收拾的人,可就是你了!不把你給閹了,我這個焦字,倒過來寫!」

  這下輪到權仲白吃不消了,「你怎麼這麼霸道啊——算了算了,這幾天不要說這個。」

  他純陽之體,保持到三十歲上方才失落,陽氣充足自然是遠勝常人。蕙娘聽江媽媽說了幾句,也知道權仲白雖然極力壓制,但他應該是比常人更容易動心,欲求也更旺盛,以至於她甚至都應付不了。要知道,從前江媽媽只傳授了一些基本工夫,其餘的學問,連教都不肯教,據說『姑娘天生體質好,一旦學得太深,將來反而容易夫妻不諧』。這就可見權仲白的厲害了……什麼魏晉佳公子、不食人間煙火,『幾是神仙中人』,其實私底下還要比普通人更貪婪得多呢!

  「為什麼不要說,你怕了?」她扯開一邊衣襟,挖了一指養顏美容的香膏,「噯,背上實在難擦,相公——幫我?」

  美人新浴,微露肩背一角,回首巧笑嫣然,雙指輕搖,淡白色膏體順著指頭往下流……權仲白霍地就站起身來,含怨瞪了蕙娘一眼,「喊個丫鬟進來幫你擦,我睡覺了!」

  蕙娘再贏一局,心情不禁又是大好,見權仲白倒在床上,無疑是在修行童子功,她不免噗嗤一笑,這才收斂心神,一頭慢慢地收拾自己,一頭便對著玻璃鏡沉思了起來,過了一會,似乎坐得不舒服,她還漫步到了窗邊,一手若有所思地撫上了窗邊琴案上的焦尾古琴。

  一樣是夜色深濃,甚至連焦尾琴都沒得兩樣,似乎除了季節、地點的不同,這份星空下的靜謐永遠都不會轉變,可這一回,屋子主人的神態,究竟是大不一樣了。

  #

  第二天一大早,蕙娘就同權仲白提起了石英和桂皮的婚事。「聽說桂皮家裡已經在辦聘禮了,我的意思,還是跟著家裡的規矩走……等明年秋天行了禮,石英照舊做我身邊的管家娘子,如何安排桂皮,就由姑爺自己做主吧。」

  權仲白無可無不可,「他們自己覺得這樣好,那就這樣辦便是了。」

  「下人們的婚嫁可不是什麼小事。」蕙娘在孔雀手上的盤子裡東挑西揀,「唉,天氣還是熱,金銀都不耐煩戴,就帶這個貓眼石的簪子吧。——你自己主意定下來了,放誰出去,留誰下來,她們也才能做自己的打算不是?沒的前途未卜的,倒是耽誤了也不好。」

  她抬起頭,沖孔雀笑了笑,又轉過身子,「好比綠松,我都打發過立雪院幾個月了,收用不收用,你也給句話呀。那樣好的姑娘家,你要是不喜歡,也無謂耽誤人家的青春……」

  權仲白臉色一沉,他語氣生硬,似乎又端出了那凜然難近的架子。「你倒是賢惠!我還什麼話沒說,你就替我想好了……可惜我早已經下定決心,這一輩子是不會納什麼通房、小妾的,倒是白費了你的一番苦心!」

  他雖然身份高貴,但平時風度翩翩,在院子裡是很少擺架子的。即使被蕙娘氣得動了情緒,也很少沉下臉來說話。院子裡這群丫頭們,只知道主人夫婦關係並不如膠似漆,時時還有齟齬,上回關著門,姑爺還把姑娘給說出了眼淚。現在他臉色一沉,眾人都先有三分畏懼,由石英領頭,一個個接連矮了下去,蕙娘有點吃驚,又有些不舒服。「哪有這樣的道理……我總有身子沉重的時候,姑爺這麼做,恐怕長輩們不會怪你,倒是來怪我——」

  「那就讓長輩們同我說。」權仲白連飯都不吃了,他站起身,「以後不要再提這種話了,誰家丫頭不是女兒,不想嫁出去做個元配主母的,不是你們做主子的威逼利誘,哪個願意為人做妾,一輩子穿不上正紅裙子!就真有此等人愛慕財勢,那也必定心性輕浮不可親近,一經發現,一定要攆出去遠遠地發賣了才好。我看你那個綠松也從未想到這頭去,你就不要枉費心機了!」

  這話說得很重,蕙娘不禁面色微變,一群人更是大駭,等權仲白拂袖出了院子,石英第一個跪著上來安慰蕙娘,「姑爺有口無心,姑娘您別往心裡去……」

  焦清蕙雖然金尊玉貴,可到底也是從姨娘肚子裡爬出來的,權仲白會說這話,可見是動了真怒。丫頭們哪有不擔心的——這姑娘再厲害,一旦姑爺認真動氣,還不是只有被說哭的份。上回就鬧得老太爺出手,難道這一回,還要去請老太爺?

  蕙娘怔了半天,才輕輕地歎了口氣,她擺了擺手,「算啦,他不情願,我難道還牛不喝水強按頭?」

  她多少帶了些歉意地掃了孔雀、香花等人一眼,「就沒想到,這才一提起,多少男人趨之若鶩,恨不能高呼『娘子賢惠』的事,倒和要他的命一樣,話說得這麼難聽……他沒福分是他的事,我就是捨不得你們!」

  二公子一提到這事,連結髮妻都沖了這麼難聽的話,丫頭們難道還敢生出別的心思來?從孔雀起,一個兩個都紛紛垂淚,「我們也沒敢有別的心思,只是姑娘一片抬舉的好心,倒被姑爺給沖成這樣……」

  說著,不免又反過來安慰蕙娘,都道,「今日真委屈姑娘了,姑娘萬別和姑爺計較,他古怪得很,京裡人都是知道的……」

  蕙娘還是有點悶悶不樂,她歎了口氣,令石英,「過幾天,你讓人把綠松接回來吧,有些話,我要當面叮囑她。」

  又扭頭吩咐孔雀,「還有養娘,最近得空,也很可以到香山來住一段時間……你們都是我心尖上的人,權仲白沒有福氣也就罷了,這親事可要妥善說了,萬萬不能委屈。」

  跟在十三姑娘身邊做事,累是真累,可沒有誰不是累得心甘情願,幾個丫頭眼眶都紅了,孔雀更是珠淚欲滴,她捏著衣角,說出同儕心聲,「我們也等閒見不著外頭的人,這婚事,還得姑娘給我們做主……」

  蕙娘望著她笑了一笑,她輕輕地拍了拍孔雀的手,「從小一起長大,這情分還用說嗎?放心吧,就看在這情誼上,也一定會給安排個好歸宿的。」

  不過,眾人也都明白——石英不過是仗著父親的關係,拔了頭籌,要說身份,其實孔雀和桂皮也是相配的,奈何她同綠松都被長相給耽誤了,現在要說親,她就得跟在綠松後頭挑了。少夫人的意思很明白:抬舉通房,綠松也是第一個被抬舉,這要挑女婿嘛,綠松也得先下手挑。她不開口,別人誰也不能搶先……

  也就是因為這個,蕙娘雖說是『過幾天』,可第二天一大早,綠松就被眾多陪嫁萬眾一心各顯神通地送到了甲一號,蕙娘一見她就笑了。

  「你來得正好。」她說,「我有事和你商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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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伏筆

  綠松給蕙娘說笑話,「昨天下午,消息就送到香山了,您養娘親自到姜家做客,令我出去吃了頓飯,話裡話外,都說讓我挑當歸,說那是少爺身邊出來最有體面的小廝。現在府裡做個管事,面子可不小,又天花亂墜地吹了他好些好話!我說這得姑娘做主,今兒天才濛濛亮呢,香花他爹來了,說是要往您這裡送東西,可以把我搭過來……從前對我,他可沒這麼慇勤。」

  「他也應該對你慇勤一點。」蕙娘見到綠松,話總是要比從前多幾句的。「只是你不四處賣好,這好也就沒人知道罷了。」

  要真正拼寵愛,什麼都是虛的,就只看主子聽誰的話那才是真。幾個大丫頭都有交一份人事安排建議,蕙娘採信誰的方案最多,只有個人心裡清楚。綠松笑了,「我不要他領情,我和他們家又沒交情,這還不是為了您嗎,他性格活泛,最能結交朋友,自己嘴巴又牢,與其做個掌櫃,倒不如放在府裡,更能發揮他的作用。」

  地位越高,越覺得自己是孤家寡人,這話決計不假。蕙娘自己不過是掌握了一點財富,尚且談不上有多大的權力,已經覺得要將身邊這群人團結在一起,要花費些許心機。可要連身邊這群人都無法駕馭,她又能有什麼能量?石英、孔雀、雄黃……她身邊的能人雖然多,但也都有所求,唯有綠松,雖說權仲白為她開脫了一句,可到底還是白白地背上了一個『欲為通房而不得』的名聲,這想要往上爬的態度是給坐實了的,她連半分埋怨的態度都沒露出來,見了面,還惦記著給自己通報其他人的態度……

  越是能幹、越是忠心、越是體貼,蕙娘就越不會虧待她,「你看中了誰,只管告訴我,就想要外聘做個秀才娘子,也不是辦不到的事。我身邊出去的大家婢,怕是連窮舉子都要爭著娶呢,只若要找個舉人身份,他自己條件就不會太好了……少不得要廢些心機,把他提拔起來。」

  「婢女出身,找讀書人也沒意思。」綠松搖了搖頭,沒和蕙娘客氣,「他有出息了,嫌我,沒出息,我嫌他……說親還得門當戶對,您給我做主便是了,我沒什麼想法。」

  綠松長期在內院生活,幾乎從不出二門一步,從前在焦家,倒是不少人有意給她說親,但都苦於沒有門路——她的婚事,若沒有蕙娘點頭是下不來的。畢竟,在焦家內部,能娶到綠松,幾乎也算是一步登天了……隨著蕙娘身份上的變化,她倒是沒有石英吃香了,畢竟,一個次子媳婦的內院,油水可絕不比她的陪嫁產業更豐厚。

  次媳的地位可以改變,但女兒家的青春卻脫不了那麼久,蕙娘心裡也不是不為她著急的,她輕輕地歎了口氣,難得地提起了一個早已經遠去的人,「要是焦勳在,你們倒是天作之合……」

  「他的身份,我配不上。」綠松搖了搖頭,她不肯再提焦勳了,而是問蕙娘。「您把我喊回來,就是為了這件事?」

  看其神色,似乎還對蕙娘有幾分不滿,嫌她小題大做……蕙娘對住綠松,真是脾氣都要軟上三分,她哭笑不得。「這可是關係你一輩子的大事,你就這麼不上心?」

  不過,特地接她回來,一面也是把戲給做到十分,裝模作樣,也都要親自安撫綠松幾句,一面,蕙娘自然也是有事要交待她的。從前她大有希望晉位為通房的時候,有些話蕙娘不大高興說,現在她要往管家娘子這條路走了,她倒又覺得能和綠松交待點心裡話。「這半年間,我會盡量減少回府的次數,即使回府,恐怕也是在相公陪伴下,蜻蜓點水,住住就走。你在立雪院,也不必太活躍了,遇到什麼事都不要牽涉得太深,多看多聽,少開口。尤其是大嫂的孕事,你特別不要打聽。」

  綠松瞳仁一縮:從前喊『權仲白』,至多客氣一點,喊『姑爺』,現在,姑娘口中竟帶出『相公』了……

  看來,姑爺到底是比姑娘想得要有本事一些的,十三姑娘的本色,她綠鬆了解得還不夠清楚嗎?

  「雖說現在大少夫人有了身孕。」她多少帶了一絲欣慰,「您給她添堵,不大妥當。可不管家裡的事,卻也不好放下和長輩們的關係——」

  「還不是他的意思。」蕙娘有點無奈,她沒瞞著綠松,三言兩語,就交待了自己和權仲白的『交易』,「雖說我們本來就有此意,也算是順水推舟,可既然他這麼要求,多少還是要做得漂亮一點,自己知道避嫌。這半年,非但我不能經常回去,就是你,也不能經常過來了。」

  見綠松眼底似乎有些笑意,蕙娘也實在是怕了綠松的嘴了,她搶著又說,「有些事,還是現在先交待你幾句,免得經人傳話,不大穩妥……你在立雪院也住了這幾個月了,大嫂身邊最得寵的陪房,你瞧著像是誰?」

  像權家這樣的大家族,當然不論內院、外院事務,都有一定的管事在辦,一個蘿蔔一個坑,絕非一朝天子一朝臣。大少夫人雖然入門十多年,在府裡也算是根基深厚,但她的陪房距離滲入權家管事階層,還有一段路要走。現在權家內院的管事,多半還是為權家自己族內的下人家族、太夫人、兩任權夫人的陪房所構成。要看大少夫人的心腹,就只看她的下人裡,誰的職司最重要,多半也就八九不離十了。綠松毫不考慮,她斷然道,「雖說得寵的陪房娘子有好幾個,可要說她最看重,也最能為她辦事的,也就是巫山的嫂子小福壽了。那是她的陪嫁大丫頭出身,雖說生得好,可硬是沒捨得開臉做通房——那是要服避子湯的,一輩子可不就廢了。配了人以後,在府裡慢慢地從雜事管起來,現在已經管著府裡的好些瑣事了,就連大廚房都要和她打交道結銀子……在府裡也是很有臉面的。」

  她有些猶豫,「雖說她也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性命』,現在正尷尬著呢,可到底是大少夫人一路看大,連親事都是大少夫人牽線,只要巫山生個女兒,只怕也還是會和從前一樣,熱衷於抬舉她的。」

  進門才三四個月,人人都明白立雪院和臥雲院的尷尬關係,綠松領著一個白雲,帶著繼續住在京城國公府附近的幾戶人家,還能收集到這些信息,這就是她的能耐了,蕙娘點了點頭,「我知道你的意思,要把小福壽拉過來,我們現在還沒這個能耐,再說,她一家子都姓林,就為了家裡人想,她也是拉不過來的。要拉她,反倒可能反被她和大嫂算計一招,她現在怕是正愁沒有地方獻功討好賣忠心呢,我們犯不著為她做這個人情。」

  她若有所思,「可見微知著,要瞭解一個人,最好的辦法,就是問一問她最親密的人,對她是什麼評價。」

  自然,如在平時,小福壽提到大少夫人,哪怕只有一句不好,也都算是她不知好歹。可現在就不一樣了,大少夫人可能生下嫡子,巫山的存在就有幾分尷尬,心慈一點,那就等孩子落了地再說,不論是去子留母還是去母留子,都算是給巫山一個機會。要是心狠一點麼,胎兒落了地,那就是權家的子嗣,對子嗣動手,始終是犯忌諱的,可還沒有落地,它也就是一塊肉而已,按權家長輩對嫡子的重視來說,沒準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著大少夫人安排了。

  大少夫人是心慈還是心狠,是『防患於未然』,還是『能兩全其美,就兩全其美』,從巫山的命運——從福壽嫂子對巫山命運的預測,多多少少,就能揣摩出個大概來了。

  綠松神色一動,「您是懷疑……」

  那一晚加了馬錢子的藥湯,究竟是不是五姨娘的手筆,在當時的自雨堂,除了蕙娘,也就只有綠松最清楚了。她對老太爺的那一番話,還不是綠松交待的?蕙娘雖然沒有明確地提過,但綠松有腦子,她不會自己想?除了五姨娘之外,還想要蕙娘性命的人,也就只有權家的幾個主子了。這三個月來,對權家局勢也有了初步的瞭解,要說大少夫人最有嫌疑,綠松是不會吃驚的。

  「凡是做過,就不可能不留下痕跡。」蕙娘慢慢地說,「一個人做事的手法,就像是他的書法,什麼時候轉,什麼時候勾,什麼時候用勁,什麼時候收筆,那都是藏不住的習慣。見微知著,福壽嫂能告訴你的事情很多,其中大部分,也不是你問出來的。」

  「奴婢明白該怎麼做的。」綠松的態度就鄭重得多了,她猶豫了一下,又道,「她是大少夫人身邊的紅人,雖然自己也有個家,可時常在內院住宿,和白雲其實就是對門。據白雲說,那也是個聰明人,很懂得看人眉眼,幾次辦事,都很見功底……我也接觸過巫山幾次,她這個性子,略淺薄了一點,比較張揚不好控制……如讓大少夫人自己挑,她可未必會挑中這位。怕是巫山哥哥嫂嫂的意思——這樣看,此人也算是有野心、有想法的了,現在局勢變化,她很有可能想給自己找條出路,要是主動向我們靠攏……」

  「送上門的肥肉,有不吃的道理嗎?」蕙娘唇邊浮起一絲微笑,她閉上眼睛,夢囈一樣地說,「不過,你可不要問任何和藥有關的事,這個查出來,她也沒好果子吃的,即使知情也決不會說出真話。只能徒然暴露了我們而已——要問,你就旁敲側擊地問點大嫂這一胎的事吧。」

  「您是說……」綠松難得地被搞糊塗了。

  「傻呀,」蕙娘數落綠松,「就不該把你留在立雪院,那地方被權仲白住久了,簡直浸透呆氣,連你都被染得呆了。」

  她提點這丫頭,「就有這麼巧嗎?十多年不能生,忽然間,通房有了,她也有了。巫山沒能耐借種,她可就不一定了,五月份不是還回娘家住了一段時間嗎。就她自己不想,恐怕娘家人都未必不想,世子夫人同一般的少奶奶,差別可大了去了。」

  見綠松難得地怔住了,她一撇嘴,「要是沒這回事,當然我們也不能栽贓,可要是有呢?她做過的事,瞞住我們容易——我們沒有根基,瞞住府裡別人也不難——她的確是個聰明人,可要瞞住她自己一手帶起來的心腹,怕就沒那麼簡單了……」

  #

  權仲白對她接綠松過來密談的事,是有一點意見的,「不都說了,這半年你得置身事外的嗎?還讓她過來,怎麼,你不能出場,就讓她代替你鬥?」

  「誰要鬥了,」蕙娘氣得拿腳去踩權仲白,「還不是你,硬要把話說得那麼難聽,我不把綠松叫回來說幾句好話,給她物色個好婆家,以後誰還幫我做事?」

  這也是正理,權仲白嘟囔了幾聲,「要我出面是你,我做了事,又是你來挑毛病。」也就不再抱怨。

  他對綠松的親事,還是比較熱心的,「我手下好些藥僮小廝,後來年紀長大,都被奶公安排到藥鋪裡做事,現在雖然年紀還輕,但以後做到奶公那樣的位置應該不難,尤其以當歸、陳皮幾個,人品人才都好,倒也都還沒有說親,你要是覺得好,那就找天安排綠松和他們彼此看看,合適的話,也是美事一樁。」

  此人也算是有些城府了,怎麼還天真如此。如果世子之位旁落,將來恐怕連他奶公在藥鋪裡的管事地位都保不住,更別說這些小廝們了。蕙娘只是笑,「好啊,她心氣高,我和她說了,儘管挑,她不點頭,我是絕不逼她的……就看她自己喜歡哪一個了。」

  她又為孔雀發愁,「也是心氣高,我知道她,她還喜歡俊小子,這身份還要相當——嘶,這可不大好挑啊……」

  這說到孔雀,權仲白便不說話了,蕙娘看了他幾眼,見他神色淡淡的,好像沒聽到她的自言自語,她不禁微微一笑:這個人,感覺倒還是敏銳的。

  「對了,你的陽勢到底找到了沒有?」權仲白又問她,「這麼兩三天了,如沒找到,豈不是耽誤了功課?」

  「江媽媽早就削了另一對給我了!」蕙娘臉紅了,「那一對就找到了我也不要啦……」

  她歎了口氣,「你放心吧,等綠松的親事定了,我看,它也就該出來了。」

  她這話也只說對了一半——才過了七月半中元節,她養娘廖媽媽剛進來看過了蕙娘,孔雀就捧著一個匣子來找蕙娘,一進門,她就給蕙娘磕頭。「耽誤您的功課了,找您請罪來的。」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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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3 23:03:03 |只看該作者
65解決

  蕙娘讓孔雀起來,「你不說我也知道,是誰轉交給你的?」

  看得出來,孔雀鬆了一口氣,她眼圈有點泛紅,「姑娘真是明察秋毫……是方解給我拿過來的,這盒子和您慣常收藏鐲子的小匣子很像,她還以為是我落在屋裡的。您知道她的性子,一向最謹慎,自然也沒打開看過,給我擱下了就走,我沒當回事,也就放在一邊,倒了晚上要歸檔的時候,一打開我傻眼了……她是好心,可倒是把我給架在火上了,給不給您送過來都不好辦……」

  孔雀雖然刻薄了一點,但跟著蕙娘一起長大的,她不會不懂得蕙娘的性子,偷個陽勢這麼短視的事情,她也是幹不出來的。

  「我知道你心裡也委屈。」蕙娘歎了口氣,她讓孔雀,「坐下來吧,在我跟前,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拘束了……實話和你說,要不是姑爺牛心古怪,你和綠松,我都想留在身邊使的。可私底下和姑爺提了幾次,姑爺都是那樣回話——這也是他沒有福分!只是家裡人多,我也煩難,有些事,姑爺立定了心,可我要不說明,丫頭們還以為是我小氣不能容人,這可就麻煩了,指不定就有誰有了些不該有的想頭……」

  這話實際上已經點得很透,蕙娘也就是藉著陽勢失蹤的事做個話口,推著權仲白,把他的心思擺到檯面上來。孔雀眼圈紅了,「不管姑爺怎麼說您,我們明白您的,您心地好,這是絕了將來的不才之事,給大家都保留體面。若不然,有人起了不該有的心思,姑爺又是那個態度,她還能有活路嗎,自己都活不下去了……可惜,我沒福分跟著您,服侍您一輩子……」

  提拔大丫頭做通房,簡直是再天經地義不過的事,有的人家,四個陪嫁大丫頭,全不放出去也是常有的事。孔雀這話,實屬常情,她能明白這一點,不至於對蕙娘生出埋怨,也就免了她撫慰之勞,倒不枉是廖養娘的女兒。

  蕙娘也頗為欣慰,「就是成親配人,難道不是服侍我一輩子?你娘都和我說了,她覺得陳皮人不錯,也是姑爺親自使喚過的,家裡人丁興旺,在府裡頗有體面。你意下如何?」

  權仲白手底下的小廝,也就是陳皮和當歸混得最好了,兩人的地位、年紀、才幹、相貌都相差彷彿,所差者,只在當歸也是煢然一身,隻身賣身進來服侍的,而陳皮卻是國公府的姜家,一家子在各院服侍的都有,廖養娘向綠松力薦當歸,是有她的道理在的。孔雀咬著唇,久久都沒有說話,半晌才道,「我聽姑娘吩咐,反正,姑娘不至於虧待了我……」

  這嬌撒得好,理直氣壯之餘,還帶了些狡黠的試探,把蕙娘逗得頗為開心,她逗孔雀,「那就真把你配給甘草了啊——」

  這一次,孔雀面上一紅,卻沒有做聲,蕙娘心中一動,倒有些吃驚,「怎麼,你——」

  「我就聽姑娘的吩咐……」孔雀扭捏了半天,才憋出了這麼一句話,她一扭身子就跑出去了,把簾子摔得一陣蕩漾。蕙娘托著腮看她的背影,想了半日,才不禁甜甜地一笑。

  「人心真有意思,」她喃喃自語,「離奇的事,有的是呢。」

  她把廖奶公找來說話。

  陪嫁過來這十幾房下人,有丫頭們的親戚,有家裡兒女還小,因能幹而入選的青年管事,也有蕙娘本身的關係戶。廖奶公在焦家已經是榮養起來,很多年沒有職司了,但老太爺既然把他一家跟著蕙娘陪過來,肯定是有用他的意思。過去幾個月,丫頭們還算有事忙,管事們卻閒得慌,也就沒人給他尋摸事情來管。到了香山之後,權仲白的張奶公又時常回衝粹園來服侍,蕙娘有些事是直接交待給他去做。如今張奶公南下去採買藥材了,焦梅也去山西看賬了,沖粹園的事,自然而然就歸攏到了廖奶公手上,幾個丫頭們安排職司的時候,全都把他給跳過去了,默認他就是沖粹園的常務管家,可蕙娘一天沒開口,廖奶公就一天沒有以管家自居,什麼事情,不是蕙娘交待給他做,他連問都不多過問。

  廖養娘能成為蕙娘的養娘,自然也不是沒有本事,從奶公到奶兄弟姐妹,廖家一家,雖有小瑕疵,但大體來說,是可以讓人放心的。

  「這一批丫頭裡,別人也都罷了,」蕙娘開門見山。「等到明年府裡放人,男婚女嫁,我們帶來的小廝也有要娶妻的,府裡的人家看中了我們的也很多。唯獨方解,不可以再留了,你在我們自己人裡尋個才具一般、老實一些的小廝,就在下個月成親吧,成親以後,放到小湯山去,讓他們看著莊子……也算是她在我身邊服侍一場了。」

  廖奶公神色一鬆,「這件事確實尷尬,孔雀年紀小,拿不定主意,不然,一經發現,立刻就拿來尋您把話一說,也就鬧騰不出這麼大的動靜了……」

  「也都是順勢而為。」蕙娘漫不經意。「小事而已,倒是九月交賬,掌櫃們都要回京。往年家裡自然安排在會館住,今年恐怕是都要集中在沖粹園這裡,那就不能不安排住宿了。雄黃不知能否幾時回來?我今年也正打算親自盤賬……到時候,我們這裡的賬房,您得留神物色敲打,先訓練起來。」

  又和廖奶公商議了半日盤賬的人選,廖奶公若有所思,「這一去也是大半個月了,雄黃年紀還小,從前未能接觸過多少實際賬務……要不要往山西送封信,派人看看情勢?」

  「有焦梅在那裡,出不了什麼蛾子的。」蕙娘的語氣有點淡,廖奶公便不敢多說了,告退之前,他慎重給蕙娘磕了幾個頭,「多虧您明察秋毫,不然,孔雀這丫頭一輩子都要被耽誤了……」

  都知道她的脾性,底下人沒有別的事,是不敢進來打擾的,石英帶著幾個小丫頭,在西廂房屋簷底下裁草紙——蕙娘連用的一張紙,都要丫頭們將底下人送來的上等好紙再行加工一番,她隔著窗子看著這群青春少女流暢而輕盈的動作,忽然生出幾分煩躁:這麼幾十個人,也是拉幫結派明爭暗鬥的,一點都不消停,在權家都還沒站穩腳跟呢,就已經隔山打牛拼了一記。權仲白口口聲聲,『光風霽月,不耐煩玩弄心機』,實在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言語,這群人精子算精明過人了吧?可他們得彼此一心互相幫扶著,才能壓住外頭櫃上那些精靈古怪老於世故的掌櫃們。超人的財富,沒有超人的本事,根本就守護不住!他倒好,只用一心一意扶他的脈,別的什麼事,都自然有人為他打理得妥妥帖帖,他自己呢,只需要端出神醫的架子,對著什麼事都挑挑揀揀的,露出一臉的嫌棄來。無非就仗著自己是個男人——可的確,就因為他是個男人,在多少事上都佔了優,朝事、家事都不說了,就是房/事,也……

  蕙娘一把拉起了窗簾,她又開了櫃子,取出一個木匣打開,一臉苦大仇深地瞪著那兩根傲然矗立的黃木物事,想到權仲白仗著自己純陽之體做下的那諸多惡事,她咬著牙哼了一聲,又再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做起了她的日常功課。

  #

  過了七月,京城又再熱鬧起來:除了各地秀女抵京預備閱選之外,也是因為城裡又要辦喜事了。吳尚書的幼女興嘉即將出嫁,所嫁還是太后兄弟,宣德將軍牛德寶的長子,京裡的眾多眼睛,自然也都盯在了吳家的陪嫁上。

  蕙娘這一陣子,也就是一個月裡隨權仲白進京一兩次,兩夫妻見過長輩,有時候連立雪院都不回,權仲白直接就把她給帶回香山。雖然還能見上大少夫人幾眼,但在如此嚴防死守之下,她也就能望見林氏逐漸豐滿起來的腰身和臉龐——多年得子,權家上上下下都不敢怠慢,現在大少夫人已經用不著管事了,只是一心安胎進補,她自然是比以前要豐滿得多了——甚至連和大嫂說幾句話,都要先想一想,免得無意間刺激到她,稀里糊塗地就算是破了戒。可就是這個樣子,她也免不得聽說了許多吳興嘉的排場,什麼送嫁妝的車隊,能從吳家巷口排到城門,什麼某幾間車駕,有若干軍士防護,一望即知,那是裝了吳姑娘首飾的花鈿車,以一般人家的排場,首飾能裝一輛大車也就夠了,可吳家硬是給女兒裝了有四大車的首飾,據說其中大部分都是吳嘉娘若干年來收集的鐲子云云,又說她的陪嫁,光是田地就有千頃,更別說其餘田莊了……

  不過,不管是誰這麼議論,在焦清蕙跟前,到末了也都免不得歸結為一句:「這幾年出嫁的姑娘,怕也就是她的嫁妝,能和你比一比了。」

  這所謂的比一比,根本都還沒把宜春票號的份子給算在內呢,蕙娘聽人談吳興嘉,唇邊的微笑就從來都沒有褪過色,權仲白多少也知道一點焦家、吳家的恩恩怨怨,他有點感慨,「別的事不說,這件事她應該謝謝你,要不是你,她的嫁妝怕也沒有這麼奢華。」

  蕙娘並不太在意這個,「嫁妝給多了,也要看她能不能經營,吳家除非陪一座金山、銀山過去,不然,坐吃山空,按她那樣的做派,沒有幾年,再多的嫁妝也要用空啦。」

  「那就難怪你祖父要把票號給你陪過來了。」權仲白逗她,「要不然,兩三年後,你的嫁妝銀子,怕也就不夠使了。」

  「把宜春票號陪過來,其實是勢在必行。」蕙娘輕輕地出了一口氣,「一年上千萬、過億銀子的進出,這買賣能簡單得了嗎?要想拿得住他們家的份子,身份、手段都不能差了,子喬年紀還小,沒這個本事的。」

  兩夫妻現在講話,倒的確要比從前坦誠不少,權仲白也愛噎她,不再追求什麼風度,他挺光棍的,一攤手,「換作是我,每年銀子不少我的就行了,別的事,我管他個球。」

  蕙娘瞥他一眼,眼神如絲,憐憫絲毫都不掩飾,「所以你就沾不得家裡的生意……銀子憑什麼不少你的?要把你擠出去,辦法多得很!票號內部就不說了,就是他們老西兒自己,也多的是人眼紅宜春的生意做得大,票號就是這樣,越大越紅、越紅越大,其餘幾間票號,以盛源為首,沒有一個不盼著宜春倒霉的,每年真刀真槍,上百萬兩銀子的商戰,說出來就像是一部書,三天三夜都講不完。當年出了一點錢,現在就穩坐大股東的位置……真是美得你!」

  「你難道還少銀子使?」權仲白嘟囔了一句,看蕙娘眼神一亮,似乎又要長篇大論,他忙逃避一樣地說,「好啦好啦,知道你是女中豪傑,行了吧?這世上只有你不願做,還沒有你不會做的事,成了吧?你派去山西查賬那兩個管事,不是昨天剛回來嗎?你去和他們談你的大事,我要出去扶脈了。」

  為了把她看住,現在權仲白有點時間,都盡量呆在香山,也因為蕙娘家居實在無聊,打理完沖粹園事務,她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就連在湖心亭賞月,都要等權仲白從病區回來了,看他精神還好,她才能纏著他一道過去。權仲白漸漸開始抽時間陪她在園子裡消磨一點時光,他本不是愚鈍之輩,對蕙娘的一點佈置,哪能沒有察覺?就連方解忽然不在人前露臉,給蕙娘抱琴的丫頭換成了年紀還小的碧璽,他都提出來問了蕙娘一句。兩個人倒要比在立雪院裡熟悉了一點,起碼蕙娘身邊的管事丫頭,權仲白多半都能叫上來名字了。

  「我本來就很少有不會做的事。」蕙娘難免有點得意,她靠在窗邊,眼神一閃一閃的,「起碼,不會同有些人一樣,說不過我,就要夾著尾巴出去扶他的脈。」

  權神醫手一頓,他看了蕙娘一眼,有點咬牙,想得一想,又自一笑。「真的什麼都會?」

  「怕你不成?」蕙娘一挺胸,神采飛揚,「你能考我什麼,是我該會而不會的?那我也就服了你啦。」

  「那你做頓飯給我吃,裁件衣服我穿吧。」權仲白乾淨利索地說。「主持中饋,難免烹烹煮煮縫縫補補,我這兩個要求,不算過分吧?」

  兩夫妻一邊吃早飯說閒話,石英等丫頭自然要在一邊服侍,從石英起,幾個丫鬟都忍不住偷偷地笑,蕙娘面上一紅,「你們笑什麼……」

  她轉了轉眼珠子,「說得是,一般人家的主母,自然是廚藝、女紅都要拿得起來——」

  一邊說,她一邊望了權仲白一眼,見權神醫眼底有些笑意,像是被春風吹皺了的池水,在自己跟前,難得有這樣放鬆的一面,週身風流流轉,似一硯水墨蕩漾……蕙娘剎那間竟有些微暈眩,她忙搖了搖頭,將這觸動給搖散了,才續道。「可男主外女主內——」

  說著,焦清蕙理直氣壯地一伸手,「給錢買菜裁布,養養家呀,相、公。」

  權仲白身上可能已經有五六年沒帶過錢了,他一摸腰,自然摸了個空,再左右一看——這甲一號裡,現在連一張床都是焦清蕙的陪嫁,就有銀子,肯定也是她的陪嫁銀子,和他沒多大關係。要叫丫頭們去扶脈廳那裡取呢,扶脈廳裡似乎也沒有放銀子的習慣,從前張奶公在的時候,賬房是張奶公管,現在張奶公回鋪子裡去,焦清蕙派人接管了賬房,同他手底下的茯苓一道管著賬,但沖粹園的用度從前是府裡撥給——也是因為當時人口少,花費少。前陣子回府,他還聽見母親提了一句,自從蕙娘過去,現在內院的賬是不往家裡走,全是二房自己消化……

  他忽然發現,自己成親四個月來,除了給焦清蕙提供一個沖粹園住之外,似乎大部分時間,是吃她的,用她的,沒給過一分錢養家。

  蕙娘見權仲白臉色陣紅陣白,有點尷尬,簡直要比大暑天吃個甜碗子還受用,她托著腮,又柔和又同情地望住權仲白,待他發了一陣窘,才笑道,「不要緊,姑爺,我曉得,你會扶脈嘛!不能掙錢,有什麼打緊。」

  兩人一席懇談後,彼此都算是放下一點面具,說起話來真是毫不客氣。權仲白噎焦清蕙噎得狠,焦清蕙笑話他也不落人後。此時他正是被噎得難受:誰都知道,權神醫扶脈是不收診費的,一應吃穿用度,似乎都是家裡出錢,蕙娘這句話,倒也沒有說錯。

  「真要這麼說,我也能養得起你。」權仲白苦思了半天,眼睛忽然一亮,他得意洋洋地說,「你的宜春票號,不也是你家裡給的?雖說沒有分家,我名下沒多少財產,但我娘的陪嫁,注定分到我頭上的那些,一年也有一兩萬銀子的出息,兩個人吃飯的錢,那肯定也是有的。」

  蕙娘還沒說話呢,丫頭們互相看了看,都笑起來,石英現在,比較來說是最敢說話的,「少爺,一兩萬銀子?就咱們沒住進來的時候,沖粹園一年怕都不止花這麼多呢……」

  「好啦、好啦。」蕙娘見好就收,「談錢多俗?少爺要收起診費,不上一兩年,肯定也是廣廈連雲的巨富身份,你們就只是嘴快,該打。」

  丫頭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說話了。權仲白哼了一聲,悻悻然站起身來,忽然聽到袖中微響,他想起來,「我這有銀子呢!那天我一個人上街,桂皮給我備著買零嘴上酒樓的——」

  一邊說,一邊從袖中隨囊裡掏出一個荷包來,裡頭居然是滿滿的碎銀子,權仲白把荷包往蕙娘跟前一倒,一亮牙齒,「這麼十幾兩銀子,夠一桌上好席面了,八冷八熱、四葷四素,飯後還能有鮮果敬奉,娘子,為夫錢變出來了,就等你一展手藝啦。」

  他身上慣常帶什麼東西,蕙娘是最清楚的,隨囊裡除了一點手巾、熏香之外,也就是偶然放幾本小箋,哪想得到桂皮考慮得周到,倒是給權仲白扳回一城的機會,蕙娘笑容一頓,這回,她連飯都吃不下去了,多少有點慌張地道,「你瞧,雄黃和焦梅進來了……你快去忙正事吧,中午回來吃飯便是了。」

  權仲白哈哈一笑,他很從容,「不要緊,你不是常嚷無聊嗎?今日我就在內院陪你了,生火起油鍋可不是什麼輕省活計,我也好歹能幫你打打下手不是?」

  眾人笑聲中,蕙娘頭一次失去從容,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滴溜溜轉個不住,看看權仲白,又多少有幾分狡猾地瞟瞟石墨,倒是現出了桃李少婦特有的靈動嬌憨,權仲白看在眼裡,唇邊笑意越濃,可他正要開口,雄黃同焦梅已經一前一後,進了屋子。

  ——在這兩個日後的得力手下跟前,幾乎是本能的,焦清蕙臉色一正,又端出了那從容而矜貴的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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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豪舉

  要在宜春票號看賬,可不是什麼輕省的活計,單單是宜春票號每年給各股東看的明細花冊,就是一本厚厚的。全國一千多個州縣,沒有宜春分號的地方是屈指可數,這些票號年年的支出開銷、盈利流水,就是一筆極龐大的資料,還有宜春票號拿了這些銀子在手,自己從事的放輕賬拆借、買廠辦實業等投資行為,又是極為繁雜的現金流水。其中可以做手腳的地方很多,要挑毛病,首先就必須看懂這本賬,然後再從每年同期支出裡挑刺找瑕疵。如果蕙娘是誠心發難,她還會讓雄黃帶著自己的賬房團去盤原始賬,但這就有點開戰的意思了,現在和宜春票號還不需要走到這一步,讓雄黃過去盤賬,不過是表明態度,也算是亮亮自己的爪子,更重要,還是想看看票號那邊是什麼態度。

  這麼大的機構,雄黃一個人,哪怕只是先看總賬,再蜻蜓點水地查明細,肯定也得費不少工夫。但她看著,是要比在自雨堂的最後兩年精神多了,人雖然瘦了一點,但雙眼閃亮、紅光滿面,說話也有精神,給蕙娘請過安,便笑道,「同您說的一樣,他們該做的手腳,是沒有少做,不過同往年比,也沒有太多的不同,進出也就是幾萬兩……」

  她掃了權仲白一眼,沒有帶出具體的數字,只含糊道,「今年結出的分紅,應該同往年一樣,每年都增長有一成左右。」

  以票號的規模,每年利潤還有一成的增長,可見這速度是有多可怕,具體的盈利數額是有多駭人了。權仲白沒去扶脈,在蕙娘身邊旁聽,倒不是為了摸清妻子的陪嫁底,他實在是有幾分好奇的。聽見雄黃這一說,心底隨隨便便一估算,亦不禁咋舌:焦清蕙僅僅是這一項,一年的收入,可能就頂得上好幾個州縣的歲入了。

  焦清蕙卻是慣了這驚天的富貴,她眉眼絲毫不動,反而顯得異樣的沉靜而冷凝,對雄黃的匯報,一時並未表態,只是垂首用了一口香茶,又注目焦梅。

  「前些年,朝廷花錢多。剛剛改朝換代,皇上抓得也緊,」焦梅看起來就沒有雄黃那樣高興了,他也一樣掃了權仲白一眼,字斟句酌。「票號和一些地方銀庫互相拆借,是沒收利息的,實際上現銀有很大一部分是挪作了這種用處。利潤這才增長得比往年要少了,可從前年起,朝廷和西北通商已經初見成效,年年收的商稅就是一筆不小的數目,戶部的壓力減輕了,各地銀庫也就能漸漸地緩過來……」

  「這些話,不必瞞著姑爺。」焦清蕙似笑非笑地沖權仲白遞了一個眼神,她像是從冰一樣剔透的冷靜裡又退出來了那麼一瞬,有了一點少婦的風情——『你能將宮中情況告訴我,我又為什麼不能在票號的事上信你一次?』,可這嬌媚也只是曇花一現,就又為聽不出喜怒的音調、看不出情緒的微笑給代替了。「梅叔意思,今年的利潤,是應該要更多一些的?」

  「老太爺特地把陳賬房派到山西,」焦梅說,他扭頭沖雄黃解釋了一句,「你爹怕分你的心,便沒有進去看你——我們兩個和票號總掌櫃李氏都談過了,據李氏說,今年盛源那邊的動靜的確很大,怕是想要走從前宜春的老路,隨著他們家選中的王布政使,一步步把宜春頂掉,起碼是頂出一點位置來。單單今年一夏天,各地的擠兌風潮就有四五起。是用舊年的人情問當地銀庫拆借,才把銀子都付出來的,但這麼弄利息高,損失的確是大……喬家幾位爺都說,是該要增本金了。大爺、三爺意見最堅決,二爺有些遲疑,他說,他還想看老爺子的意思。」

  焦清蕙唔了一聲,她的眉眼,這才活動起來,見雄黃有失落之意,她先向她輕輕地點了點頭,「這麼大的盤子,你要接過來,還得再多磨礪磨礪……這一次,你幹得頂好,連山西那邊都送信來誇你——也累著了,回家休息幾天,再過來我這裡當差吧。」

  雄黃年紀畢竟不大,在權仲白看來,她雖然不是糊塗人,可的確也涉世未深。知道自己不過是被打著的那張幌子,小姑娘是有點失落的,得到主子勉勵,這才振作起精神來,給夫婦兩個請過安,便退出了屋子。焦清蕙看了他一眼,眉眼一挑,似乎是在問他,「你還不走?」

  見權仲白不給回應,她也就不搭理他,而是逕自問焦梅。「二爺都有些遲疑,看來數額是高的,這一次稀釋本金,按大爺、三爺的意思,各家要增資多少?」

  「三百萬兩。」焦梅面色凝重,緩緩地道,「大爺的意思,今年底現銀交割,重劃份子。現在三爺似乎是站在大爺這邊,二爺還在猶豫。」

  權仲白不禁輕輕地倒吸了一口冷氣——廣州開埠,所花的錢財他多少是有數的,一千多萬兩也就到頂了。這還是朝廷咬著牙,幾乎淘盡了家底才拿出來的銀子,為了這個,起碼有四五個貪官巨蠹人頭落地,家產抄沒充公。可現在,焦梅輕飄飄一句話就是三百萬兩,四家增資那就是一千二百萬兩,就這還是稀釋本金。宜春票號本金之巨,可見一斑了。這一支雄厚的資本,在適當的時候,能有多大的能量……就這麼粗粗一想,他都覺得頭皮有些發麻:如此巨額資產,就掌握在這麼單薄的人家手中,也實在是有些駭人聽聞了。

  「三百萬兩,喬大叔還真是獅子大開口,想要稱量稱量我的筋骨了。」焦清蕙似乎絲毫都不意外,她冰一樣的冷靜,竟似乎一點都沒有破綻。「祖父是什麼意思,這件事,陳賬房知道嗎?」

  「沒有當著我說,」焦梅猶豫了一下,「想來,是衝著您來的,也不會特地告訴閣老大人。畢竟您也知道,閣老年紀大了,也有些鎮不住啦……」

  權仲白的在場,顯然使得他有些忌諱,焦梅一邊說話,一邊不斷回望男主人——換作以往,他也早就起身告辭了,可現在,權仲白著實有幾分好奇,這巨額的資金,實在是激起了他的興趣,他很想知道,這三百萬,焦清蕙是拿出來呢,還是另想辦法,挫敗喬家的招數……三百萬兩,怕就是國公府一時都籌措不出來,難道焦家竟有如此底氣,說話間就能拿出這一筆巨款?

  「三百萬現銀,我們哪裡拿得出來。」焦清蕙對他的存在,並不發表任何意見,她拿起茶杯沉吟了半晌,又露出一個慵懶的笑來。「喬大叔動靜挺大,還以為前頭那一小招就是他的試探了,沒想到他的第一招,就出得這麼凌厲。」

  焦梅看來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他獻策,「咱們自己的陪嫁銀子,加上今年的分紅,雖湊不夠那個份額,可再往娘家挪借一點,也就儘夠了……」

  「誰要跟他起舞。」焦清蕙的語氣沉了一點,神色不見什麼變化,可焦梅卻立刻閉上了嘴巴,屋內一時沉寂下來,權仲白想要說話,可幾經思量,又閉上了口。過了一會,焦清蕙才道,「和二叔、李掌櫃都聯繫一下,忽然增股,又是增加本金,幾百萬投進去,一兩年內不能回本。誰家也沒有這麼多現銀,增資可以,喬大叔得把章程給我拿出來,他憑什麼認定要增一千二百萬兩才夠,這些錢砸下去,能不能反而逼死盛源票號,別肚大腿細,反而騰挪不便,突然肥了各地的貪官。去年一年收益沒有往常多,我總要一個說法吧,喬大叔要是不方便來京,讓李掌櫃過來也行,都不能過來……」

  她猶豫了一下,徵詢地看了權仲白一眼,到底還是沒有把話說出口,便道,「那就由陳賬房過去。現在是九月……明年四月之前,喬大叔要能把我說的這些文都做好給我過目,五月前,我會給他一個確切的答覆。」

  幾百萬的事,她幾句話就給安排下去,態度從容自信,連一點磕巴都不打。就是焦梅,三四十歲的壯年漢子,在這麼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跟前,然低眉順眼,看得出來,是打從心底就服氣,已經徹徹底底地被她揉搓得沒有一點傲氣了……要說權仲白不吃驚,那是假的,因他身份,這三十年來,他也算是見識過各色各樣的巾幗英雄了,有城府深刻、手段狠辣的,有輕描淡寫、心機內蘊的,也有爽朗豪邁、膽色過人的,可如同焦清蕙這樣,手段且高、決斷且快,下手且狠的,的確是生平僅見。

  也無怪她這樣想要拿捏自己了……這念頭竟從他腦中一閃即逝:以她的眼界,是看不上他的,而她的追求,也同他大相逕庭。動一動腦筋,就是一百多萬兩的進出年入,看他這個除了扶脈用針以外,幾乎無權無勢一無是處的『死郎中』,自然是怎麼都看不出好來……

  把焦梅給打發下去以後,蕙娘站起身邀權仲白,「相公不是要我做一頓飯你吃,裁一件衣你穿嗎?現在也快到吃午飯時候了,咱們該去小廚房了吧?」

  看她胸有成竹的樣子,倒像是已經有了定計,權仲白有點吃驚:從早飯時開始,除了起身去一次淨房之外,他幾乎沒有和焦清蕙分離過,怎麼就那麼短短一小會兒,焦梅還在跟前,她在維持她的主子形象之餘,還能做出種種佈置?

  內廚房就在甲一號附近不遠,權仲白幾乎從未來過此處,環顧左右,見各色器皿幾乎一塵不染,正要誇獎蕙娘時,幾個廚師都過來給他行禮,石墨還在一邊介紹。「這是春華樓鐘師傅的高徒,這是裴師傅,原本出身揚州綠英茶社,一手翡翠包子是極有名的……」

  不過四五個廚師,然個個都有來歷,其中一位師傅他然還認得——從前在蘇州的時候,他也算是位名廚,曾被慎重介紹給權仲白認識。他這才知道自己平時享用的美食,實在沒有一道是沒有文章在內的——就連焦清蕙對他們也甚是氣,以某廚呼之,眾人寒暄一番,他們就都避讓到了外頭,將小灶給蕙娘讓了出來——火是已經燒得了,各色鍋碗瓢盆也都備好。焦清蕙挽起袖子來,用金鉤掛上,一邊道,「按姑爺給的銀錢,一餐就用十幾兩銀子,想來是挺富裕的人家了,有一兩個使女打下手,也不算是奢侈吧?」

  權仲白不可能沒風度到這個地步,實際上,看著焦清蕙手腳輕快,半點不露生澀,他已經有些不祥的預感,只好輕咳一聲,「那就讓她們給你幫個忙也好。」

  蕙娘自然沖石墨一招手,石墨二話不說,上前撈出一簍蝦送到蕙娘身邊,自己返身就去揉面,蕙娘拾起簍子來,往一鍋燒滾的水裡一倒,拍拍手合上鍋蓋,站在一邊沖權仲白只是笑,這邊又有螢石上來為她刮好了一段鹹魚,端在盤子裡送上來,蕙娘於是親自將它安置在蒸籠裡,放到火上,由螢石看火拉風箱……

  片刻後,蝦得了,石墨又換上一鍋水來,待得水沸,面也抻好了,蕙娘抓起面來往水裡一放,過了一水後自己撈出來,清水一沖,那邊高湯又滾,於是兩碗鮮蝦面便做得了,火大氣旺,魚也蒸得,蕙娘微笑道,「相公請用飯。」

  她只一倒、一端、一抓、一撈,一頓飯然也就做好,別說臉上,連手上都是乾乾淨淨的,略無髒污,那對挽袖子的臂鉤,實在是無用武之地,站在當地微微笑,倒很像是一頭猛虎輕嗅薔薇,透出無限的慈愛來。權仲白看她神色,不禁就好一陣磨牙,他吹毛求疵,「十多兩銀子,你就置辦了這個?」

  「喲,不當家不知柴米貴。」蕙娘不慌不忙,「石墨,給姑爺報報賬。」

  「是。」石墨脆生生地應,「這蝦是莊子裡清水養著,只喂米粒的九節蝦,市面上一般是買不著的,年中買米都要花費百兩銀子,也就出上一百來斤,一斤便算一兩,也不計人工了。魚是東北黑龍江捕的大鰉魚,取其最豐美一段,一上岸便……」

  「好了好了。」權仲白捂著腦袋,「別說了,我頭疼!」

  見蕙娘和婢女相視一笑,他到底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這面又有什麼講究——這究竟都是誰安排的!」

  「面吃一口湯,面沒什麼,就是上等白面而已,頂多小麥好些。」蕙娘笑盈盈地說。「湯裡用料難得一些,是拿真正最上等金華蔣腿、兩年母雞、我們莊子裡自己養的豬肘子燉出來的,火候上還有特別講究……單單是腿、雞、肘,搭上送來的路費,十幾兩銀子也就花沒啦。」

  她將面裝好,自己收拾了一個大盤子端起來,舉案齊眉,一臉的賢良淑德。「至於誰安排,自然是我嘍。相公,請用飯吧?」

  權仲白僵在原地,好半晌才吐了一口氣,他點了點蕙娘,又點了點石墨,恨恨地道,「你的陪嫁裡,能人還挺多!」

  吃過這一餐湯鮮味美五蘊七香的熱湯麵,權仲白下午就進城去,「也到了給封綾把脈的時候了,我今晚未必回來,你別等我。」

  蕙娘知道他忙,並不大介意,只埋怨他,「早上進去,下午你就能回來了……」

  「就早上進去,下午估計也回不來,宮裡要知道我進城,難免又要請我過去。」權仲白順口解釋了一句,便出了沖粹園。一路策馬進了京城,他卻並不直接去封家,而是先回了良國公府,給長輩們請安。

  權夫人正得空,見到他來,自然高興,兩人稍事寒暄一番,權仲白便開門見山。「焦氏一繫在宜春票號,似乎遇到了一點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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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3 23:03:31 |只看該作者
67懷孕

  這才不到半年的工夫,仲白這個連家裡的生意都絲毫不上心的浪蕩子,也會曉得關心媳婦的陪嫁了……

  權夫人心裡,真是百感交集,她沒有接兒子的話頭,而是讓他在炕桌對面坐了,「怎麼還不給二少爺上茶?」

  待權仲白喝過了半杯茶,她這才猜測,「是宜春票號的掌櫃、股東們,給焦氏氣受了?」

  「他們家現在是分了三個股東?」權仲白草草交待了幾句,「其中兩個聯合起來,想要逼她在份子上讓一步的意思。」

  「從前要和你說這個,你只是不聽。」權夫人藉機數落了權仲白幾句,見兒子摸著秀逸挺拔的鼻樑,很明顯,又是左耳進、右耳出,她輕輕地歎了口氣。「宜春票號的股東其實並不算太多,從前剛做起來的時候,也就是喬家、焦家。焦家佔多少份子,外人無由得知,但經營上的事,一直是老掌櫃同喬家商量著辦。再有當年為了打開局面,贈與了一些干股,這你心裡也是有數的……現在隨著他們家越做越大,閣老當首輔的年限越來越長,宦海風雲起伏,從前送出去的干股,現在也都漸漸地不提了,不知道他們內部是怎麼算的。我們家這半成干股,又算不算多。」

  其實,權家這半成,還是算上了先頭達氏帶進來的二分,才湊上了百分之五,權仲白多少也知道一點內情:這些年來,權家是只管收錢,從不插手票號經營。現在要開口為焦清蕙說話,一來股份不多,恐怕發揮不了太大的作用,二來,他很清楚繼母的性子,再欣賞焦清蕙,這種牽扯到大額銀錢的事情,沒有和父親、祖母商量,她是不會開口的。就算達氏帶進來這二分,按理來說該是他這個相公做主,但當時既然給了家裡,現在再說這話,就有點不地道了。

  「我這也就是給您先帶句話,打打伏筆。」他一貫是直來直往。「人都說進門了,關鍵時刻總要表示表示。總不能她一換了姓,就被人打臉,一旦傳揚出去,我們家的臉要往哪裡擱?這種事,一向是你們最忌諱的不是?她新媳婦怕不好意思開口,我為她說兩句話……幫不幫,您自己和爹商量吧。」

  權夫人歎了口氣,「這話,你該直接和你爹說的,這麼大的事,你往我身上一推——還不是看我好說話?」

  雖不是親生,到底是一手帶大,權仲白和母親還比跟父親更能說得上話,權夫人看他臉色一沉,就有點頭疼,她擺了擺手,「得得,我知道,你還生氣呢……其實,給雨娘說崔家,並不算委屈了她。東北三省,還沒有誰敢給我們家臉色看,崔家長子,你沒有見過,我們是見過的,人也相當不錯,年紀不大,辦事卻很老練……」

  權仲白搖了搖頭,「這件事,我說了你們不聽,你們說了我也聽不進去,還是別談的好。就是兄弟們,心裡也不是沒有意見的——四弟提了幾次,想帶雨娘到香山散散心,您也讓她過香山住一段日子,出嫁前,快活幾天算幾天吧。」

  「你這話說得。」雖說權仲白體恤妹妹,權夫人自然開心,可她到底還是嗔怪地埋怨兒子。「好像雲娘、雨娘不是出嫁,是賣身去做奴隸一樣……雲娘還不是一舉得男?她婆婆待她也不錯。」

  「她婆婆待她算不錯?」權仲白哼了一聲,「我早就說過,楊家內部恩怨糾纏,她婆婆可不是什麼簡單角色,第一個和許家世子夫人關係就不會太好,可他們家善久,心裡掛念的最多的還是七姐,瑞雲過去,第一個,和大姑子、婆婆的關係就難處。第二個,生兒育女壓力也大……唉,木已成舟,都是不說了!你們心裡,何曾念著兒女終生的適意呢?瞧見楊家上位機會大,可不就忙不迭結了親了。」

  見權夫人被說得沉吟不語,他也緩和了口氣,「算了,您也不能做主,還不是由著他們擺佈……最近府裡情況怎麼樣?大嫂那裡,都還好吧?」

  自從林氏有了身孕,焦氏次次回來請安,仲白都在邊上盯著,就是想和焦氏說幾句私話都沒機會。焦氏也有意思,眼看著自己就要落後一大截了,卻還和吃了定心丸一樣,不動如山,一點動作都沒有。也就是她院子裡的那個大丫頭,有時候和臥雲院的人搭上幾句閒話而已……這對權夫人來講,簡直不能算是動靜。她打量了二兒子一眼,多少有些心不在焉的遺憾:看著萬事不管,其實他心裡什麼不清楚?這樣的人,偏偏就是這樣一個性子,連伯紅和他都是一樣,不是沒有能力,就是天生的沒有那份心。一點都不像父親,反倒像是自己素未謀面的那位『姐姐』。如能更似國公爺幾分,自己哪裡需要費這麼大的思量……

  「都還挺好的,」她也就揭過了剛才權仲白出言不遜那一張。「今兒伯紅陪她回娘家去了,不然,你正好再給她扶扶脈。」

  說著,權夫人若有所思地一皺眉,「這孩子幾個月了來著?胎坐穩了沒有,就敢出門……」

  「三個月了,六月初懷上的吧。」權仲白順口一說。「胎氣挺旺盛的,我看是沒有太大的問題。」

  權夫人屈指一算,她面色一緩,「噢,這也就三個月了……」

  說著,就自己沉吟了起來,權仲白一頭霧水,也懶得多加過問,他去封家給封綾把脈。

  #

  年紀輕輕就來一場小卒中,雖說封綾恢復得還算不錯,但到底大傷元氣,三個月了,她的右半邊身子,還是不那麼靈便,右手根本就抬不起來,別說做繡活,就是端一杯水,都得用左手扶著。權仲白在她右手上使勁摁了幾下,又問她,「疼嗎?可覺得燙?」

  杯子上還冒著白煙呢,封綾卻似乎一無所覺,她姣好的眉眼上掠過了一絲陰影。「只覺得微溫……」

  封錦背著手在妹妹身邊站著,他玉一樣的容顏滿佈陰霾,在屋內沒有說話,可等權仲白扶完脈告辭出屋,他卻要親自送權仲白出去。「子殷兄,舍妹這病,如堅持用藥,可還能痊癒否?」

  「難說。」權仲白搖了搖頭,在這種事上,他一向是不瞞人的。「事實上現在喝藥,已經沒有太大的作用,定期針灸也只是輔助,更多的還是要看她自己,兩三年裡,要是心境平和,一點點慢慢康復,將來縱不能和常人一樣,至少會比現在要好得多。但要重新刺繡,那怕是沒什麼希望了。」

  封錦臉色一暗,半晌都沒有說話,權仲白也不開口,兩人慢慢走出了院子,一路順著逶迤的迴廊,迎著這萬里晴明的秋色走了老長一段,封錦才輕輕地道。「縱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金玉兒女傳》裡的這句話,說得真好。從前一無所有時候,總想著那些官老爺們,出入八抬大轎、行動百十隨從,就有煩難,也不過是錦繡堆裡的無病呻吟。誰曉得到了今日,才明白人世間,有很多遺憾,並非權勢或者金錢可以彌補萬一的。」

  「子繡兄看得算透了。」權仲白卻沒動情緒,這種事,他實在是見得慣了。「越是位高權重生殺予奪,往往就越不把命字看在眼裡。絕大一部分人,都是悔之晚矣。人頭落地簡單,可要把落下地的人頭再接回去,卻是難了。」

  這話似乎隱含玄機,封錦聽了,眼神不禁一閃,他沉默有頃,直到把權仲白送到門口,看著他上了馬,才又行前幾步,親自牽著馬韁,仰首對權仲白道,「子殷兄是慈悲人,救人性命也視若等閒,可我封子繡一生恩怨分明,有恩必報。子殷兄有能用得上我的地方,千萬不要客氣——這個情,比您救了我自己還要大、還要深。」

  他究竟是風姿絕世,可以說是毫無疑義的當世第一美男子,如此尊敬地揚著頭,這麼真誠地說出這一番話來,即使是權仲白亦不能不為此動容,他想要說話,可封錦話鋒一轉,又低聲道,「但有仇也不能不報,子殷兄,東宮身子究竟如何,還請您給句准話,子繡雖然沒有多大能耐,但必要時候,一定是能還上您這個情的。」

  看來,封子繡百般手段盡出,還真的查到了坤寧宮裡——從孫家的動靜來看,只怕孫夫人一心守孝,對這迫在眉睫的危機,還懵然不知呢。就是後宮之中,曉得封綾病情的也沒有多少。

  權仲白眸色微沉,他在馬上彎下腰,湊近了封錦的耳朵,輕聲道。

  「東宮情況,不是你這個身份可以輕易過問的,想要知道,你可以讓皇上來問我。否則,子繡就是在為難我了。」

  這話說得不軟不硬,隱含著不以為然,封錦沉吟不語,同權仲白對視了片刻,他撒開手鬆了馬韁,又燦然一笑。

  「是我魯莽了,子殷兄請慢走。」

  以封子繡的靈敏,話問出口,不論自己回答不回答,其實都勢必透露出一定的信息,也許他問出來,就沒打算他會正面解答……

  權仲白點了點頭,他催馬前行,緩緩地出了巷子——直到轉過巷口,他都能感覺到封子繡冰涼的目光,粘著他的後腦勺不放。

  #

  這一回,權公子雖然心裡有事,可卻沒有再回良國公府,他直接策馬連夜回了香山,在扶脈廳裡叫了幾個人來,吩咐了他們幾句話,這才回去甲一號——蕙娘已經睡眼朦朧,卻還未上床,還在燈下靠著等他,極為難得地,她手裡居然拿了針線在做,雖然半天才動幾針,但在焦清蕙身上,這已經算是極為難得了。

  權仲白看到她手裡已經快被搓皺的青布,忽然醒悟過來,不禁大覺有趣,因朝政風雲而堆積的重重心事,頓時又消散了開去。他在蕙娘身邊坐下,輕輕地推了推她的臉頰,「睡吧,明天再做也不遲的。」

  會繡個荷包,並不代表她就能裁剪縫製出一件能給權神醫這等身份的人穿出去的衣服,焦清蕙的女紅顯然還沒有廚藝好,她做得有多為難,是瞞不過人的,才從迷糊裡醒來,蕙娘就反射性地把那團布往身後一藏,「怎麼回來了,不是說今晚就不回來了嗎?」

  「心裡煩,懶得在城裡住。」權仲白看她眼餳骨軟,面色通紅,顯然是已經睡過一覺了,迷迷糊糊間,平日裡那含而不露的威儀也好、矜持也罷,幾乎全為嬌憨取代,不知不覺,他聲音也軟了。「怎麼不上床去?」

  蕙娘打了個小呵欠,不自覺就蹭過來——偎著人肉,是要比偎著迎枕舒服些,「才要睡的,聽說你回來了,就等你,沒想到你又折騰了這樣久……」

  「噢。有點事。」權仲白隨意敷衍了一句,便想起來說。「你那個票號的事情,處理得如何了?我已經同家裡打過招呼,看母親口氣,似乎還未能定下章程。你要是用得上我們家的幾分股,下次進京,你開口也好,我開口也好,看你意思吧。」

  權家有宜春票號的干股,蕙娘哪裡還不知道?她又打了個呵欠,懶洋洋低聲道,「暫時還用不上呢,承你好心啦……三分而已,也派不上多大的用場。」

  「是五分——」權仲白說,「前頭貞珠過門的時候,陪了兩分股進來,達家現在只有一分了。」

  達貞珠沒有子嗣,這份陪嫁以後肯定是落在權仲白頭上——錯非這門親事,權家也不至於力保達家度過這種種風波,達家是肯定不會討要陪嫁的。其實說起來,就以他年年的分紅收入,支持蕙娘的奢侈生活,已經毫無問題。只是蕙娘看沖粹園的賬面,從來都沒體現過這份收入……

  她揉揉眼睛,睡意消散了一點,「這股份跟人走了,怎麼沒給號裡送信呀——噢,想必是你們自己做的交割……達家和你們家的賬,一直都是一起給的。」

  會讓權仲白在一邊旁聽,就等於是默許他漏出消息,蕙娘此舉,不無投石問路之意。沒想到權仲白回饋得這麼及時體貼,這一次,他的反應終於能讓蕙娘滿意了。她舒心地掩著嘴打了個呵欠,一踢足,淺淺欠伸了一記,勉強被相公取悅了,有了撒嬌的情緒。「人家為你做了半晚上的女紅……蜷得腳都酸了。」

  見權仲白這會又愣怔起來,望著她似乎在等下文,蕙娘不高興了,她踩了權仲白一下,「傻呀,我不想走路,把我抱上去……」

  這抱上床去後該做什麼,自然不用多說了。權仲白這才明白過來,他忍不住說蕙娘,「你這個矯——」

  矯字才出口,蕙娘眼睛一瞪,拳頭就捏起來了,權仲白臨時改了話頭,「焦——清——蕙,你這個焦清蕙,還真是嬌得很!」

  說著,便站起身彎腰去抱蕙娘,蕙娘這會還不樂意讓他抱了,她去拍他的手,「我自己有腳,自己會走!」

  權仲白反手一扣,握住她的脈門往頭頂拍,他和焦清蕙開玩笑,「你不是挺喜歡這麼對我的麼——咦!」

  沒等焦清蕙回話,他就將她拉得坐起身來,正兒八經地把她的手腕擱到了自己腿上,閉著眼睛細細地給焦清蕙扶起了脈。

  雖說兩夫妻時有不偕,但畢竟是一家人了,權仲白想起來就會給蕙娘把把脈,倒並不限於時地。他對焦清蕙的脈象是很熟悉的:限於父系,先天元氣其實有幾分虛弱,但勝在後天保養得好,她自己養生工夫也做得好,身體還算是康健紮實,體質中平,沒有什麼大毛病……脈力是很強健的。

  可這一會,她的尺脈要比從前旺盛了一些,雖只些許差別,在權仲白手裡,就覺得有點不對了。

  「你的小日子距今,也有二十多天了吧?」他一邊扶一邊問,倒一時沒往別地兒想,還在醫生的角色裡。「上回房事是什麼時候——」

  見焦清蕙拿眼刀伺候他,權仲白才忽然醒悟過來,自言自語,「噢,是兩天前。嗯……三天前、四天前……」

  他一路扳著手指,捏了有十多個數,這才一拍手。「沒錯啦,是小半個月那一次不錯了——胎氣育成——」

  說到這裡,兩人面面相覷,睡意和乏意全都不翼而飛:胎氣育成,脈象漸顯……如無意外,再九個月之後,他們就要往上升一輩了。

  說不清的情緒,立刻從權仲白心底一掠而過,是喜悅、興奮、擔憂、懼怕又或者是感慨,卻是真說不清……他半晌都沒有說話,只是極為複雜地望了焦清蕙一眼。

  如他所料,焦清蕙也正逕自沉思,她眼中不時有光彩閃過,看得出來,這個突如其來的喜訊,對她也有許多不同的意義——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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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制衡

  這個好消息,不論是權仲白還是焦清蕙都不想大肆聲張,也就是權仲白過了幾天,和權夫人提了一下,「最近天氣漸漸冷了,她有點風寒,來回顛簸,對病情更不好。我讓她這個月別進城了。」

  以仲白的性子,作此安排一點都不稀奇,可焦氏在長輩跟前一直都是很謹慎的,忽然一個月不來請安……

  權夫人不動聲色,「那就別讓季青和雨娘過去了,免得她還要支撐病體招待這、安排那的,又不能好好休息了。」

  「這也不必吧。」權仲白主要是心疼雨娘,「等她好了都十月了,香山還有什麼好玩的?雨娘也住不了多久就要回來預備出嫁……還是就讓他們過來了再說。」

  「雨娘的婚期定在明年這個時候呢,來年開春還是可以過去住一段日子的——」不能出門坐車,但在沖粹園裡可以隨意活動……權夫人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她笑了。「傻孩子,媳婦有好消息了,那是天大的好事,有什麼好藏著掖著的?你說得對,焦氏日子怕是還淺吧?頭三個月不能折騰,就讓她在香山安心養胎吧。」

  和這麼一個人精子繼母打交道,權仲白也沒脾氣。「我們都不想這麼早說呢,前三個月胎沒有坐穩,萬一流產,長輩們也操心。」

  「這話說的是。」權夫人也道,「這件事就暫時不要聲張,連你岳家,都等三個月後再說吧。最近朝中也不太平,又在打嘴仗了,老人家操心的事多著呢,就不讓他再為蕙娘操心了。」

  大少夫人是六月裡有的身孕,現在也才剛剛坐穩,小巫山早一點,五月有了好消息,臥雲院裡兩個孕婦正是嬌貴的時候,現在忽然爆出來二房也有了身孕,以大少夫人的性子,不感覺到壓力幾乎是不可能……母子兩個沒有明說,但彼此也都是心知肚明,權夫人比較慎重,「我看,還是別讓季青他們過去了,一去就是客,焦氏又要耗費心神了。」

  「這回不過去,等到來年她身子沉重,更沒有機會了。」權仲白卻不這樣看,「她平時也少個人說話,再說,身邊的丫頭能幹著呢。讓雨娘過去也好,一來她散散心,二來也能陪陪嫂子。」

  權夫人是雨娘的親媽,多客氣一句,那是她做人的習慣。權仲白心裡難道還不清楚?他略堅持了幾句,權夫人也就沒了二話,打發走了權仲白,她又叫過雨娘來叮囑了半日,瑞雨都一一地應了,她這才放下心來,等晚上良國公回來吃飯,權夫人便告訴他,「二房焦氏也有了身孕了,聽仲白說,才是剛有了半個月,這幾個月,我就不讓她進城了。」

  大房、二房接連傳出好消息,良國公也是高興的,「好嘛,她倒是挺旺夫家的,這一過門就連著帶了三個喜訊,就讓她在香山好生養胎,那邊環境好,又清靜,今年過年,他們要是願意,都可以不必回來過了。」

  把大房、二房分開,大家安心拼肚皮,誰也不必費事琢磨著出招……良國公這一番安排,還是盡到了當家人的責任,權夫人自無異議,她低聲道,「我看,還是別讓瑞雨和季青過去了吧?免得焦氏又有些事忙,萬一這一胎沒保住,她要埋怨我們呢。」

  倒是良國公不以為然,「就讓他們過去也好,不然,雨娘心裡還不知道怎麼埋怨我們不疼她呢。」

  因為雨娘的婚事,權仲白明顯是持不贊同態度,現在家裡對著瑞雨也是有點尷尬,不寵一點,好像真是坐實了權仲白的指責一樣,權夫人尤其尷尬,她不好多說什麼,只好含糊答應,心底也不是沒有歎息:繼室難為,即使權家已經足夠和睦,兄弟姐妹的感情都相當不錯,但自己這個繼室,其實也還是束手束腳的。這要權仲白是她自己腸子裡爬出來的,她早把他給拾掇得服服帖帖,又哪裡會養出這樣的性子……

  「對了。」說到這裡,權夫人免不得再為蕙娘爭取一下,「宜春票號那裡,就要過來送紅利了。往後,這筆賬就放在焦氏那裡結,是否更方便一些?」

  在兩房之間,權夫人更傾向二房的事,眾人根本已經心照不宣,良國公沉吟片刻,「也好,沒讓焦氏把人安排進大廚房裡,多少也辜負了她的一番安排,可現在要有所動作,難免又驚動了林氏……以後,和宜春那邊結賬的事,就讓焦氏出面去做吧,五分干股,雖然不是什麼大數目,但聯合上達家的一分,再加上她自己有的那些,想必稍事合縱連橫,也能和喬家長房鬥得旗鼓相當了。」

  「娘那邊……」權夫人輕聲請示。

  「等娘問起來再解釋吧。」良國公沉聲道,「那二分的利,實際上應該歸給仲白,娘也是心知肚明,我們無非就怕他有了錢就更不聽話了。現在焦氏過了門,他自己也要多一點錢使才好,不然,她還真以為府裡貪她的那點便宜……且等一等,看看仲白這幾個月行徑如何,焦氏要表現得不錯,能把他校正過來一點,這錢以後就結給他們自己支配,不要歸公了。」

  這一年二三十萬兩的分紅,不管是在二房還是在國公府,總之不歸權夫人管,她沒所謂,卻覺得以焦氏為人,怕未必會吃下這筆錢——舊人已去,陪嫁猶在……沒有人比她更懂得繼室心裡的微妙情緒。但她沒有和夫君頂嘴,只是笑著給他換了一盞新茶,「這樣也好,就看誰的肚皮更爭氣了……人再能耐,也能耐不過天,天意屬誰,真是改都改不了。」

  「嗯。」良國公倒是想起了什麼,他叮囑權夫人。「現在都是有身孕的人了,什麼動作都得歇一歇,臥雲院那裡,你派個懂事的老媽媽過去坐鎮,別讓林氏自己窮折騰,把孩子給折騰掉了。還有巫山也看好了,她沒見識、年紀又小,那就更不懂事了,萬一這孩子出了事,多少年盼來的第三代,就這麼折了,意頭不好。」

  會這麼說,那意思就是要長輩們出手保住巫山了。權夫人有點吃驚,「可這要是巫山生了個男孩……」

  良國公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是不是,生下來再說吧。」

  夫妻這些年,權夫人自忖自己也是個精明人了,可良國公的決定,很多時候她也還是沒法吃透。她微微一怔,便也不再多問了,話鋒一轉,又談起了別的事。「北邊送信過來,婷娘人已經在秦皇島上岸了,你看,我們是不是要派人去接一接?老太太最近常常問她,看得出,老人家是很惦記孫女的。」

  「動靜還是別鬧得太大了。」良國公猶豫片刻就下了決定,「這次選秀,瞄準後宮去的人家不少,吳家不說了,還有鄭家、何家、白家、李家,也都是躍躍欲試,婷娘身份不高,別人本來也不會把她放在心上。我們過分鄭重其事,反而會惹來不必要的注目。」

  權夫人自無二話,她對此次選秀的內情,也是有所耳聞的,略微尋思,便也覺得良國公的安排更為穩妥,正要委婉同他商量別事時,外頭又來了人給良國公報信,良國公出去了半日,回來時神色已經有了變化,那一點怒火雖細微,卻也瞞不過權夫人。

  「怎麼。」不愧是多年的夫妻了,權夫人從他的神色上,都能看出一點端倪。「是仲白那小子又給你添堵了?」

  「那倒沒有。」良國公語氣發沉,「是孫家忽然有了動作……往南邊派了信使,不知是去聯繫誰了。」

  封家變故,到如今已經有幾個月了,這件事看起來不過是一樁常見的不幸,知道此事的人,也就是嗟歎一句而已,日子還不是照樣要過?可對於真正瞭解內情的人來說,封錦現在就像是一把剛回爐打磨的利劍,劍尖的亮紅還沒有褪呢,這一劍該怎麼刺,會刺向何方,說得大一點,幾乎連整個朝局都要受到震動。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嫌疑最重的孫家忽然間往南邊派了人,這有心人能不多想嗎?

  「怕是去給善久的七姐送信了吧。」權夫人說起這事就犯嘀咕。「一個娘養的雙胞姐弟,差別就這麼大!善久和封子繡幾乎沒有一點來往,就和不認識一樣……」

  封子繡出身寒微,他的大姑姑封氏,當年曾是楊閣老屋裡的九姨娘。

  「人家是不認識。」良國公說,「閣老獨子,自小金尊玉貴地在正太太院子裡養起來的,和他在名分上來說幾乎沒有一點關係。封子繡不大認他,一點都不稀奇。就是他們家七姑奶奶,也是因為在江南時就結了善緣,不然,發達後他哪裡還會認!」

  他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話鋒一轉。「你說巧不巧,就是前幾天晚上,仲白在沖粹園還找人前來說話,幾個人漏夜出了沖粹園,居然不知去向……當天下午,他才到過封家。」

  封家——沖粹園——孫家,這三個點兩條線,被良國公提得是乾淨利索,有心人稍微一聯想,不難猜出事情進展。權夫人倒抽了一口涼氣,「居然還真是孫家……看來,他們家真是氣數到了,宮中這麼閒閒一招,居然也激起這麼大的動靜,可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人倒霉起來,喝涼水都會塞牙。」

  「坐山觀虎鬥也就是了。」良國公不在意,「一邊是拐了彎的親戚,一邊是親六姐……聽你說著,這楊七娘也是個聰明人,該怎麼取捨扶植,她心裡有數的吧。至於許家,和孫家又沒有親戚,更犯不著為孫家賣力了。——這些事,我們不用去管,真正要上心的還是仲白的表現,這麼大的事,根本就不往家裡送信帶話……」

  他雖沒有說完,但神色陰霾,顯然是對二房有很深的失望與不滿:如果不是焦氏有了身孕,恐怕亦會受到遷怒。權夫人輕輕地歎了口氣,「就以雨娘的親事來說,最近他沒有去外地走動,都算是因為有了家累牽連了……」

  委婉地為焦氏說了一句,見良國公神色稍霽,權夫人不禁心中就打起了小算盤:讓自己派人到臥雲院,想必沖粹園那裡,也是要派擁晴院的人過去了?深宅後院,其實並不像外人想的那樣寧靜安閒,什麼人都有,什麼事都能出,尤其是權家規矩如此,老一輩都是真刀真槍拼上來的,對小輩們的想法,心裡也不是沒數。別的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子嗣大事,自然容不得半點含糊……

  她不禁換了個姿勢,顧不得再為次子說幾句好話,已經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

  比起國公府裡正進行的權衡與防範,沖粹園的氣氛要單純得多了,這裡遠離京城,人口簡單。要不是九月已到,各處鋪子的總掌櫃都過來向主子少夫人奉帳,她幾乎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本來還打算自己同掌櫃們打交道,現在可好,子嗣為大,蕙娘只好將雄黃細細叮嚀一番,自己藏在背後垂簾聽政,令雄黃和這群猴精猴精的商人們周旋。

  雖然還沒過明處,但得到長輩的許可,她也就不再進城了:雖說香山進城,路不算難走,但不管是乘轎還是坐車,五十多里黃土路,總是難免顛簸。按權仲白的話說,「頭三個月是最不穩當的,如果胎兒不好,稍一妄動就有可能流產。」

  雖說胎兒若好,似乎妄動也無妨,但蕙娘可冒不起這個險,就是再不以為然,她也只能接受這個事實:對權家來說,她的肚皮還要更比她的才幹重要,就有百般手段,現在也不是作耗的時候,還是安安生生、耐下性子來安住這一胎為好。

  宜春票號那頭,喬家畢竟是有風度的——或者說,他們終究還是尊重焦閣老和良國公的,得了她的回話,想來也就自去籌備她索要的那些資料,努力證明這一次增資,非得增到一千二百萬兩。但蕙娘卻沒有四處挪借的意思,在她這裡,這事就已經算完了,她現在最重要的工作,一來是安穩養胎,二來就是學習權仲白給寫的孕期保健要點:不止是她,從石英起,甲一號所有在編的丫鬟全都自發挑燈夜戰,一律在最短時間內,將這洋洋灑灑幾大張紙全都吃透嚼盡,免得萬一掉了鏈子,在自己這裡出了什麼紕漏,那真是不用任何人說,自己都沒臉在蕙娘身邊服侍了。

  至於權瑞雨和權季青過來小住所要安排的瑣事,早就被石英拿去做了,以她的能力和焦梅的配合,處理這點小事,豈非是處處得體?等這對少年兄妹進沖粹園時,已經是色/色齊備,連毛病都挑不出來了——權瑞雨被安排在蓮子滿附近的雙清館,權季青就住在後山附近的快雪樓。雙清館距離甲一號並不遠,權瑞雨過來找嫂子說話方便,自己一時興起,要泛舟湖上,或者往後山攀登,都很容易行動。至於快雪樓,景色也好,因在山腳,距離甲一號很遠,同蕙娘頻繁碰面的可能性就不太大。權季青自己要去後山賞紅葉,或者是出門玩耍,都有便道行走,就是去權仲白的醫館玩,附近也是有角門的。

  這番安排,顯然很現慇勤,小姑子、小叔子都很滿意。權季青倒背雙手,笑瞇瞇地逗權瑞雨,「以後我早起就去山上鹿苑喂幾隻鹿,有些人不知能否也起得早來,同我一起過去。」

  沖粹園後山佔地也很大,除了權仲白的藥園之外,還飼養了一些珍奇動物,也不知是為了玩賞還是備藥,蕙娘得了閒也是上去踩過一遍山頭的,聽權季青說法,他以前也來過這裡,獨獨只有瑞雨還是頭一次過來,她一個宅門裡長大的小姑娘,聽說有鹿、有山,那還了得?忙央求蕙娘,「二嫂,早飯我就不來同你一道吃了,我上山餵過鹿再下來做功課好不好?」

  明年就要出門,課程是永遠都上不完的,權瑞雨這次過來,自己服侍的丫頭不說,還有四個嬤嬤候在一邊,權夫人每天還給她排了半天的課。蕙娘也怪可憐她的,便笑道,「你不用三餐都過來,這裡地方大,不好走……不如這樣,早上起來,先上過課。讓你四哥下午帶你去後山走走,要是山上人並不多,也許還能去幾處名剎參拜一番呢。」

  「我不要去廟裡。」瑞雨一擺手,語調輕盈得像是要跳起來,任誰都看得出來,這小姑娘此時是真的快樂。「都是些泥雕木塑,有什麼意思,能每天上山玩玩,就已經喜出望外啦!」

  權季青望著妹妹,眼神裡也寫滿了笑意——他自然是很疼瑞雨的,否則,也不必擱下家裡的種種事務,專陪瑞雨到香山來住。要知道蕙娘未必有空帶著瑞雨四處散心玩耍,他這是已經把自己打量成一個伴當陪游了。他也大大方方地邀蕙娘,「二嫂也能時常同我們上山走走,橫豎你一人在家,也是無聊。」

  按說這麼近的親緣關係,是不用太過避諱。但蕙娘現在哪裡會上山,她正要隨口推辭,雨娘已經白了哥哥一眼,「四哥沒見我們進來時候那一排屋子?算盤聲打得我都聽見了,二嫂正盤賬呢,哪有空和我們上山……」

  她沖蕙娘一擠眼,神態很親熱,似乎正在邀功:也不知是權夫人特地交待,還是她自己悟出來什麼不對,看來,權季青雖然茫然無知,可自己懷孕的消息,卻沒有瞞過瑞雨。

  蕙娘沖權瑞雨輕輕地豎起指頭,噓了一聲,兩個人都笑了,雨娘站起來就拉權季青——他正也是若有所悟,正來回打量這對姑嫂,眼波流轉,不知正想些什麼,「哥你來過這裡,就陪我四處走走,你上回說的湖心亭……」

  她上去拉著權季青的胳膊,同蕙娘告別,蕙娘笑著將他們送出堂屋,兩兄妹走了一段,權季青又單人跑回來衝她道歉。

  「不知道二嫂身子不便。」他看了蕙娘的丹田一眼,「還拉著雨娘過來叨擾,實是我沒有考慮周全。本想著嫂子一人在沖粹園也是寂寞,雨娘過來,也有個伴……」

  他這麼敏銳,又這麼客氣,蕙娘自然也禮尚往來,連聲說了幾句『不必在意』之類的話語,權季青又深深地望了蕙娘一眼,露齒一笑,再謝她,「正是您忙碌時候過來——」

  他語含深意,「陪嫁太大,也頗傷腦筋……那嫂子忙,我不耽擱您了。」

  說著,便轉身去追瑞雨。蕙娘在當地站著,略略歪過頭想了想,也就自己進屋去了。

  這天晚上,權仲白自然要設宴款待弟妹,蕙娘因為要忌口的東西多,又不能喝酒,兼且最好也不要久坐,不過吃幾口菜,就借口身上不好,回甲一號休息了,等權仲白回來了,照例給她把把脈,覺得一切無異,兩夫妻這才各自洗漱、上床休息,蕙娘和權仲白閒聊,「雨娘也就罷了,四弟今年十八歲了吧,不像三弟,走武將的路子,也不像大哥,反正……」

  她含糊了過去,「四弟就沒想著找個營生?就是舞文弄墨、票戲寫唱詞呢,好歹也打發打發時間,別成天游手好閒的,人都養廢了。」

  「票戲寫唱詞捧戲子,是最費錢、最沒出息的營生,」權仲白不屑地說,「純粹是為了給廢物們打發時間用的,我們家從來都不養這樣的子弟。我算是沒有出息的了,對文武都沒有興趣,那也是學了醫,大哥學了畫,三弟學了兵,季青對生意、經濟有興趣,這兩年都在學看賬、學買賣進出之道。」

  他忽然想起來,「對了,他和宜春票號也打過交道,你要是有什麼票號上的事,需要多一個人問問情況,倒可以找他。」

  蕙娘這才明白了權季青話裡的意思,她不禁微微一笑。「能和票號打交道,這也是個聰明人啊。」

  先是看肚子,再是談票號,又有拿回香山一事賣好在前,這個權季青不但聰明,而且似乎還很愛抖機靈。

  對權仲白的提議,她也就是這一句話帶過,卻未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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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3 23:04:02 |只看該作者
69嫌疑

  長輩們想讓國公府過個安生年,有誰還敢作耗?蕙娘第一個要安心保胎,她沒往焦閣老那裡送消息,是怕自己這裡出了什麼狀況,讓老人家平白擔驚受怕。但她不說,不代表她身邊幾十個丫鬟能守口如瓶,這消息沒能瞞過權夫人,當然也就沒有瞞過焦閣老。老人家立刻就又給安排送了一批孕婦進補常用的藥材,還好,這一次沒有下權仲白面子的意思,不過是則各地藥材最豐美者,品質雖然上尖,但數量卻並不多。

  這一次過來送藥材的是四太太身邊的姜媽媽,給蕙娘送了單子,自然也要轉達長輩們的問候,她還為老太爺帶了話,「這批藥不是從昌盛隆採買的,姑娘可以放心地用。」

  見蕙娘有點吃驚,她又補了一句,「您不知道,原來吳家前些年重金收購了昌盛隆的二分股份,老太爺也是才聽說,當時就說了,以後再不用昌盛隆的藥——這回過來,太太還讓我問問姑爺,城裡還有那些藥鋪是能信得過的。最緊要是貨源上等、手腳乾淨,價錢都是次要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這話由姜媽媽來遞,她本人是沒有絲毫懷疑的,畢竟也是焦家老人了,焦、吳兩家的恩怨,姜媽媽心裡有數,可落在蕙娘耳朵裡,這就和一根針掉進了湖心似的,免不得要激起陣陣漣漪。她眉頭微微一皺,並沒有繼續盤問姜媽媽:這要是能收到更多消息,老人家也就不是讓人帶句話而已了。看來,祖父雖然面上不顯,但私底下可沒少查這個案子……

  「藥鋪的事,就別打擾姑爺了。」她和聲說,「姑爺最近忙著呢,這一問,他少不得又要費心思篩選……還是讓鶴叔出面物色吧。」

  四太太對下藥一事的真相,根本茫然無知,會隨口吩咐一句,也是人之常情。可吳家多了嫌疑,並不代表權家身上的嫌疑就被洗脫,兩家都有理由盼望她死……就是要查案,也不是一時半會的事。吳興嘉雖然簡單了一點,但那是因為她年紀還小,養得又嬌,吳家其餘幾位長輩,那可也都是人精,就要對她下手,一定也會做得小心,動作太大,反而只是打草驚蛇。

  至於權家,就更別說了,蕙娘在國公府,連睡覺都恨不得睜開半隻眼,她會這麼欣然地跟著權仲白到香山,實在也是因為這種精神緊繃的日子,是個人都過得不舒坦。從太夫人到權季青,只要是個主子,幾乎都不簡單,更別說還有三叔、四叔那麼兩戶已經分家出去的近親,大戶人家,恩怨利益糾葛太複雜了,誰知道他們有沒有什麼必要的理由,強烈地希望她死呢?

  把人更想得壞一點,達貞珠現在雖然躺在歸憩林裡,可看權仲白的表現,明顯對亡妻情分很深,對達家,他也一直都是很關照的。達家人怕是比誰都不想他續絃,這麼多年的老牌世家了,就算一時失意,誰知道有沒有藏著什麼後手……

  蕙娘摸了摸肚子,又輕輕地歎了口氣:不是不想查,自己還立足未穩呢,根本就沒到查的時候。雖說現在看來,大嫂最有嫌疑不錯,而自己這一兩個月來用心觀察,沖粹園內院那幾個管事,多半都還是對權仲白忠心耿耿,從出身來說就絕對可靠。並且自己也已經不著痕跡地將權仲白的人都排除出了幾處重點,全換上了自己的陪嫁。在沖粹園裡,她應當是絕對安全的——可現在雨娘和權季青來這裡消閒度假,很多事又說不清了……

  忽然間,她有點想念綠鬆了:這丫頭,孔雀和甘草的婚事眼看都有眉有眼了,她還在國公府裡消磨時光,竟然一點都不著急……

  畢竟是有了孩子,蕙娘的膽子比從前小了一點兒,權仲白當晚回來和她一道吃晚飯的時候,她就要求他,「以後還是盡量回來陪我吃中飯吧,就在一處地方,沒必要還分開用飯。」

  沖粹園的確算是『一處地方』,不過這一處地方,大得勝過皇家園林,從扶脈廳到甲一號,乘轎子走得快那都還要近一刻鐘,這一來一回就吃個中飯,對時間是極大的浪費,權仲白一怔,「怎麼,從前你一個人用飯,也未見如何,倒似乎還挺自在的,現在有雨娘陪你了,你還要我回來——」

  他一下就想歪了。「是雨娘小姐脾氣重,同你合不來?」

  「說什麼傻話。」到底是有求於人,蕙娘的態度,透了些親暱的責怪,她給權仲白夾了一片燒肉,「嘗嘗這個,家常菜細作,最有滋味了……雨娘和我處得挺好的。」

  蕙娘這倒沒有說謊,兩個人都並不愚鈍,權瑞雨和她之間沒有半點衝突,現在林氏也不在,雨娘不必擔心過分和二嫂靠近,反而引來大嫂的不快,自然要未雨綢繆,為將來的萬一做點工夫。蕙娘看她,像看一頭小貓,從前她要撓自己,少不得略施懷柔手腕,現在這頭貓兒蹭過來打呼嚕了,她也就順手撫摸兩下。以她守灶女的見識和談吐,兩人要說不上話,那還真挺難。不過是十多天工夫,權瑞雨就已經相當粘她,畢竟——「二嫂比我大了不點,好多話說。」

  「可你畢竟是我的相公呀。」她話鋒一轉,雙手又一捧臉,望著權仲白柔柔地笑,「相公不在,我心裡好掛念,哪裡還吃得下飯,根本就沒有胃口。」

  權仲白好一陣惡寒,他瞥了焦清蕙的如花俏臉一眼,自然也看不出多少端倪,只覺得她這樣柔聲說話,雙眸含笑,倒比從前那暗含盛氣的態度還更——更——

  明知是假,還要中這個美人計,權仲白自己都有點唾棄自己,可沒奈何,人長得美的確是有優勢,就算連一邊的丫頭都明白,焦清蕙說的絕不是真話,自有她的用意,可權仲白被那雙盈盈的水眸一望,自己心裡一軟:人家現在懷著孩子呢,妊娠初期,何止口味,連性情都跟著大變的婦人他也不是沒有見過,一點小要求,答應了也就答應了。

  「你不用裝出這個樣子,只好好和我說,」到底還是要拿拿架子,「多大的事,我難道還會說不?」

  他不像蕙娘,在沖粹園說話,很多時候不大經過腦子,蕙娘是永遠都有話可以堵他,有舊賬可以翻的。權仲白話一出口,也想到在立雪院的往事:就那麼屁大的事,他卻硬是不肯為蕙娘開口。見小妻子檀口一張,似乎有話要說,情急之下,便往她嘴裡塞了一塊肉,「我看你一向食量小,現在也該漸漸多吃一點,免得開始害喜,你反應要是重點,那就麻煩了。」

  蕙娘脾性好潔,別說這麼直接塞進口中,就連生人筷子碰過的菜餚,她從前也是粘都不要粘的。在外宴席很少進食,倒不是真嬌貴到一口都吃不下去,實在這個潔癖難改。權仲白從前沒給她夾過菜,倒沒觸犯這個忌諱,現在這筷頭點在她舌上,她心裡便很是古怪,就像是次次被他把脈時一樣,總覺得為人壓制,有種極不快的迫力,令她亟欲擺脫。

  ——可權仲白畢竟是她相公,為了表示親密(主要是體現自己的賢惠從容,多氣他一點),她也沒少給權仲白搛過菜,這回絕的話語無論如何說不出口,只好幽怨地白了權仲白一眼,把話頭給嚥下去了。

  見焦清蕙眉頭微蹙、楚楚可憐的樣子,權仲白多少也猜出她的講究,自知小勝一場,不禁心情一爽,就有興致問她,「你那些陪嫁,盤賬都盤了有半個月,究竟規模多大,我看掌櫃們這兩天才紛紛啟程回去。」

  「陪了多少鋪子過來,單子上都寫得清清楚楚呀。」蕙娘見權仲白的神色,哪裡還不明白?陪嫁單子這麼俗氣的東西,肯定是不入權神醫法眼的。「今年是雄黃第一次出面,肯定會碰上一點磕磕絆絆的,她年紀小,綠松又不在,焦梅不管這一塊,女賬房要握住局面,肯定得多做些水磨工夫。」

  其實蕙娘能讓女賬房管外頭鋪子裡的賬,甚至讓她直接去接觸掌櫃,已經超出一般人的見識。權仲白行走江湖這麼久,也是第一次聽說這種安排,他一時來了興趣,「你怎麼安排的,說來聽聽?我看你前一陣子睡前老看賬冊……要不是這孩子來得不巧,你是打算親自出面盤賬的吧?」

  「不許說他來得不巧。」蕙娘白了權仲白一眼,「我兒子來得最巧了,什麼時候來都是巧的!」

  見權仲白有點沒趣,她又添了一句,「再說,這些心機佈置,你又是最不喜歡,最看不起的,我告訴你幹嘛?告訴你,不是找牆撞嗎?」

  「誰說我看不起城府工夫了。」權仲白忍不住就是要和她抬槓,就是要駁她,「你有心機在家裡使,好好的日子,過得那樣殺氣四溢、兇惡驚險的,這不是沒事找事嗎?至於和掌櫃們從容周旋,那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做生意的人最講求機變,要壓住他們,沒點心眼肯定是不行的。」

  娘子太能掙錢、太能辦事,一般的姑爺多多少少,總是會有點不舒服的——齊大非偶嘛,當年蕙娘親事難說,多少也有這個原因。妻強夫弱那是肯定不能長久的……可權神醫實在是有幾分本事,別的不說,臉皮就特別厚,他自己多少年來只顧往外敞開花錢,現在說到蕙娘的嫁妝生意,還是這麼坦然自若的:要是她不挑破,恐怕他一輩子都不會知道沖粹園的種種花銷,實際上已經從二房的私賬裡往外走了……大富大貴人家出身,就是再悲天憫人,也多少有些不食人間煙火的氣質,權仲白不是不把錢看在眼裡,在他的世界裡,似乎根本就沒有阿堵物的容身地,他都感覺不到錢的存在。

  「也不必使什麼過分深刻的心機手段。」蕙娘便多少和他說了些生意上的事,「只要家裡還有權,他們就不敢亂來的,三十多個掌櫃,彼此業務都有往來,賬多少知道一點,但關係融洽的不多,掌櫃和賬房之間也都不是同鄉,這樣互相提防、互相疏遠、互相監視,他們能做手腳的地方很少。就有做手腳,因賬管不在一處,看賬也多少能看出不對來。」

  她輕輕地呷了一口湯,「如是我親自盤賬,無非也就是吹毛求疵,挑出幾處錯誤,各自敲打一番。讓他們多明白明白我的斤兩……不過,從前也都是接觸過的,他們都知道我的為人,今年不出面也無妨。換作雄黃就不能這樣做了,她要建立起權威來,畢竟要面對掌櫃和賬房的雙重壓力……但不走出這一步,以後想做她爹那樣的總賬房也難。也是她將門虎女,今年還算是做得不錯。」

  她沒往下說,但權仲白也明白她的意思:當東家的出面查賬,那自然是查出各種花頭都無話可說,可忽然間空降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來做總賬房,以後要對他們的賬橫挑鼻子豎挑眼了。非但掌櫃心中不快,這麼一個『二主子』,也很容易招致各大賬房心裡的不滿。看焦清蕙的意思,她倒是放手讓雄黃去做,自己只是冷眼旁觀……

  商海風浪,有時可不比政界風雲簡單,只是錢來錢往,很少牽扯到無辜百姓,一般也並不會出很多人命。在權仲白心裡,他接受起來就比較容易,也就更能欣賞焦清蕙的才華——人精子小姑娘,他實在見過不少,就是瑞雲丈夫楊善久的雙生姐姐,現在許家的世子夫人楊善衡,那也是個人在稚齡便折衝樽俎、進退自如的角色。可這些姑娘家,沒有一個不是窩裡橫,琢磨內宅鬥爭那全是到至高境界了,一個眼神一句話,都有三四種含義……要她們和外頭的男人們打交道,一個個就全瘸了腿了:從小在內宅裡長大,接觸過多少外頭的事情?一年到頭連門也不出的那還在少數嗎?市井中千奇百怪的訛財手段,坑蒙拐騙偷搶挪,下三濫的手腕可真是多了去了。對管著陪嫁的莊頭、掌櫃,她們也得賠笑臉,為什麼?真要和這群大老爺們鬧擰了,人家出工不出力,遇見什麼麻煩那就往上報,赤。裸。裸就是拿捏主人,要換人,那也不是那麼簡單的,一莊一鋪,換個不適用的人上去,那全得給鬧得歇菜趴窩,別說掙錢了,當年不倒賠就算好啦。

  好在一般的下人,心裡也都有數的,事情不會做得太過分——有些掌櫃是沒簽賣身契,可有家有小,真鬧翻臉,他們也沒有好果子吃。大家心照不宣,主強僕弱時,少分潤一點,主弱僕強時會出什麼事,那就不好說了。焦清蕙這麼一段話,其實最重要就是第一句——家裡有權,下人們不敢過分的。有了權,她腰桿子就硬,再從容施展手段,這些掌櫃們自然也就都只能老老實實,賺著自己該掙的那份錢了。

  不過,手段和靠山,終究是缺一不可。她拿不住雄黃這個賬房人才,就沒有雄黃拿住賬房掌櫃們的今日,歸根到底,還是焦清蕙自己才能過硬……權仲白想誇焦清蕙,又有點不是滋味——她嘴裡可從沒有自己一句好呢,可他畢竟從來都是有話直說的性子,「其實,你是挺厲害的,一般人家的小姑娘,比不過你。」

  這個自然,蕙娘嗤之以鼻,也沒有被誇讚的喜悅,她沒接權仲白的話頭,兩人沉默著用過飯,權仲白又關心她,「宜春那邊,好像這個月底也要過來奉帳了,你知道他們今年過來什麼人?」

  「這還不知道,可能是李總掌櫃親自過來。」蕙娘滿不在意地說,「第一年嘛,動靜總是要大一點的……」

  她又輕輕地拍了拍肚子,沖權仲白溫柔一笑,「好在妾身有護身符,也不怕他。」

  權仲白看到這做出來的溫柔,明知蕙娘是裝出來的,就更是說不盡的抓心撓肺,好像被人捏準了一條筋在慢慢地挑,也不知是痛楚還是銷魂,他輕輕地一抖,不免也稍微展示自己的『城府工夫』,「你都把話說得那麼明白了,喬家要還把我們兩家放在眼裡,也不會繼續催促的。頂多話裡話外,再給你施加一點壓力——」

  他若有所思,「不過這麼說來,過幾天,家裡也該來人了。」

  權神醫鐵口直斷了一把,居然沒有說錯,不過幾天,良國公府就來了人,一來是給瑞雨、季青送點秋衣,二來是給蕙娘送些補身的藥材,三來,國公爺親自把張奶公打發過來了——「家裡人口少,管事不夠使。就借少夫人的賬房用用,也更省事一點……從今往後,咱們家、達家在宜春的六分股,便還煩請少夫人操心結賬了。」

  綠松也跟著張奶公回來探望主子,她和蕙娘對視了一眼,主僕兩個都不禁微微地笑:國公府也的確是大手筆,自己這才剛有了身孕呢,長輩們的賞賜就跟著來了。

  「我這年小德薄——」她照例是要客氣一番的,張奶公當然也很堅持,兩邊走了個過場,蕙娘也就接了這份重任。讓張奶公和雄黃交接去了,她這裡還要招待個燕喜嬤嬤——太夫人操心孫媳婦,給她派了個經過事情的老媽媽過來,指明了要,『雖不說貼身服侍,可好歹也帶在身邊,一旦有事,也能鎮住場面』。

  良國公府行事,的確處處奇峰突出,這賞也賞得直接,埋眼線麼,就更是埋得很直接了。

  長輩賞賜,蕙娘還能說什麼?自然好言慰問一番,令人將她帶下去安頓了,她和綠松到裡間說話。

  「是大少夫人……」綠松對這件事也有自己的看法。「府裡把票號這幾分股給您管,對她是不小的震動。這個季媽媽,恐怕就是她在——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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