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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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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御井烹香] 豪門重生手記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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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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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3 00:43:11 |只看該作者
50孕事

  承平六年的春夏,事情的確是多,才辦完了孫太夫人的喪事,朝野間就再起了紛爭,總之說來說去,還是兩黨相爭,楊閣老一派的新黨數次逼宮,想要把舊黨代表人物老太爺給掀翻下馬,可這一次,誰的動靜也都不敢鬧大。孫太夫人去世,孫家全員回家守孝,除了出海在外的孫立泉之外,皇上竟沒有奪情留用任何一個子侄。這著實有些不合常理,皇后緊跟著又鬧病了,整個六月不斷用醫用藥,本來權神醫是半個月進宮請一次平安脈的,最危險的那段日子,他竟是三天進宮一次……這還是因為他身份尊貴,年紀也輕,後宮不敢隨意留人,不然,怕不是要長期居留宮中,隨時照料皇后了。

  皇后病、太子病、不奪情,這三個消息,對孫家來說是比太夫人去世還沉重的打擊。蕙娘隨權仲白回府請安的時候,權夫人談起來都有點感慨,「真是說不清的事,就前幾個月,那還是鮮花著錦的熱鬧呢,現在真是門庭冷落,一下就由紅翻黑了。」

  因為蕙娘現在畢竟是在香山住,隔三差五回來請安時,大少夫人就把她當個客人待,總是要陪坐在一邊,有時候連瑞雨得了空都過來尋她說話,這天人就很齊全,一大家子人圍坐著吃西瓜,連權季青、權叔墨、權伯紅三兄弟都坐在一處說話,只得權仲白,和蕙娘一道進了城,他就直接入宮去給皇后扶脈了。太夫人、權夫人都說,「自從昭明年間到現在,也就是今年他入宮最勤,在宮裡待得最久。」

  像權家這樣身份地位的豪門巨富,就沒有女兒在宮裡,和皇家也都是沾親帶故的,家裡人不可能不關心宮中的風雲變幻,蕙娘沒開聲,大少夫人都要問權夫人,「眼下這宮中的境況,究竟是怎麼樣,難道娘娘的情況,真有這麼糟嗎?」

  權夫人未曾就答,反倒是先看了蕙娘一眼,見蕙娘神色怡然,似乎毫不知情,又似乎是胸有成竹,她不禁便在心底輕輕地歎了口氣。

  守灶女就是守灶女,太夫人只看到她反手抽大嫂那一掌,抽得的確是有些過分沉重,沒有掌家主母的氣度,可老人家就沒有想到,現在她人雖然離開良國公府,可立雪院的人在府裡辦事,照樣是處處都給臉面,這就是下馬威給的好了——此消彼長,臥雲院的人在立雪院跟前,就沒那樣有底氣啦……

  再說現在,大少夫人這一問,問的哪裡是她,分明就是焦氏。娘娘情況,最清楚的還是仲白,只要焦氏露一點端倪,哪怕一句話不說,就是表情上稍微變化一點兒呢,仲白和她的關係也就一目瞭然了:是已經被小嬌妻給迷得神魂顛倒,該說不該說的全都說了呢,還是同府裡暗暗流傳的一樣,兩人的好,那都是面上做出來的,其實回了屋子,誰都不理誰……

  其實宮中情勢,和焦氏娘家也有極大的關係,一旦太子被廢,寧妃所出的皇三子,是有很大機會定鼎東宮的,屆時人心向背,很多事,也就不那麼好說了……仲白性子,她是瞭解的,不該說的一句話都不會亂說,本以為焦氏聽說局勢,怎麼都要追問幾句。沒想到她繃得這麼緊,連她這個做婆婆的,都有些拿不準了。

  「這種事,我們也就是聽說一點風聲罷了。」權夫人答得多少有些哀怨,「哪敢隨意詢問?畢竟是天家密事,怎麼說,都要諱莫如深的。」

  大少夫人吃了這一個軟釘子,卻並不生氣,她笑著沖蕙娘道,「前幾天中勉遣人送了一批西洋來的夏布,也是巧,去年才從西洋泊來的新鮮花色,又有一批俵物從天津過來,都不是什麼稀罕東西,唯獨鮑魚還能入眼,正好弟妹今日過來,一會回去就坐一車帶走,倒也便宜些。」

  自從蕙娘去了香山,兩房之間倒是越來越和氣了,大少夫人待蕙娘體貼,蕙娘也待嫂子恭敬,她笑了,「次次來都不空手回去,我們著三不著兩的,也不知道帶點東西過來,都偏了嫂子了。」

  太夫人和權夫人都笑,「你們才成家多久!自然是只有你們偏家裡的,難不成家裡還要偏你們?」

  一家人便不談宮事,只說些家常閒話,權夫人說起沖粹園,「太大了真也不好,我們去過一次,冷清得很!到了晚上怕得都睡不著覺,沒幾天也就回來了。」

  倒是權季青有點好奇,他眨了眨眼睛,蝶翅一樣濃而密的睫毛落在臉頰上,竟能投出影子來,「聽說晚秋時節,山上紅葉是最好看的,到時候,少不得要叨擾二哥、二嫂,我也住過去領略領略。」

  他一推權叔墨,要拉個同伴,「三哥也與我一同去?」

  權家四個兒子,就數權叔墨在長輩跟前話最少,就是遇到蕙娘,他也都沒有一句多餘的話,這個悶葫蘆,有了事也全往心裡吞,一開腔甕聲甕氣的,「我事情那麼多,哪能有空?你拉雨娘和你一同去——噢,雨娘要繡嫁妝,那你同大哥一起去。」

  瑞雨面上一紅,狠狠地道,「三哥盡會說瞎話!」

  一邊說,一邊投入母親懷裡,嬌聲央求,「娘,您也不罰他!」

  一家人都笑了,蕙娘一邊笑一邊說,「就是繡嫁妝,也能到香山來繡嘛,風景好,手上活計就做得更快了,你同四弟什麼時候想來了就來,反正也不怕沒地兒住。」

  權瑞雨眼神一亮,可看了母親一眼,神色又黯然下來,她歎了口氣,「要學的東西太多了,沒空……」

  住在香山雖然自在,可消息就要封閉得多了,蕙娘回立雪院小憩的時候,就把綠松叫來問,「雨娘的親事,究竟是怎麼著,難道還真要預備選秀進宮去?她最近都忙什麼呢。」

  綠松這一陣子顯然是廋了:雖有白雲和幾個小丫頭幫忙,可她們能頂什麼用?蕙娘幾乎是把全副重擔都壓在了她一個人身上,她要照料權仲白的飲食起居,要為蕙娘做公關分送些娘家送來的特產,要不著痕跡收集府中消息,要和各處打好關係,怎麼說,不能讓日後蕙娘回來住的時候,踏進一雙小鞋裡……這丫頭雖然能耐,可也畢竟還是個人,累得臉上幾乎只剩一雙水淋淋的大眼睛,「二姑娘的親事,似乎真是定了,倒不是進宮……這也是聽她屋裡的姐妹說的,二姑娘這幾個月,閒來無事,一直在學鮮族方言。」

  京裡姑娘,素來是不喜外嫁,畢竟首善之地,全國又有哪兒可比?就是嫁到江南、川蜀一帶去,魚米之鄉、天府之國,那都還嫌委屈呢。要往東北苦寒之地發嫁,那可真是太罕見了——連鮮族方言都要學,可見是靠近邊境了,雖說這些年來,每逢山東、山西一帶遭災,多的是人去東北『闖關東』。白山黑水之地,漸漸也不是那樣人煙稀少了,可別說同京城比了,就是和西北、西南比,那也是沒得比……

  「別是要嫁回老家去吧?」蕙娘見到綠松,話總是要多一兩句的。才這麼一說,她又想到良國公不知去向的兩位嫡出兄長:沒聽說他們在京畿一帶落腳,沒準就是回老家去了。她若有所思,「這就怪了,嫁回老家,和我有什麼關係,上回她烏眼雞一樣地對我,總要有個緣由吧……」

  「這就真不知道了。」綠松也很為難,「您也知道,咱們初來乍到的,家裡人都客客氣氣地相待,其實有了什麼事,根本就不和咱們說。倒是臥雲院……別看上回被打了臉,其實家裡有什麼事,還都是吩咐她去做。夫人待我們好,和她的關係也不太差……」

  「面子上肯定是要做到位的,」蕙娘隨口說,「還沒到見分曉的時候呢,就鬥得烏煙瘴氣的也沒意思。」

  她沒問臥雲院那位新晉通房的情況,綠松倒是自己說了。「……很得寵,最近大少爺不是歇在大少夫人房裡,就是在她屋子裡歇,從前的幾個通房,本來就沒聲音的,現在也更沒聲音了——聽說,當年開臉的時候,老爺、太太開腔,都是服過去子藥的,這輩子都難生育了,唉,也是可憐……」

  會立心給權仲白醞釀幾個通房,也是因為大房是有通房丫頭的,雖說這些年來都沒有消息,應該是生育上做了控制,但大少夫人如此賢惠,蕙娘自然也不能落於人後。她倒真不知道這服去子藥的事,聽見綠松這一提,才更明白權仲白為什麼那麼牴觸通房:他平時說幾句話,都要帶出來對『無事折騰』的不喜,又要提拔通房又要灌藥,自然也是無事折騰的一種了。

  入門兩個多月,別說回娘家了,就是和娘家互致問候,也都提防著別落了他人的口實。從前沒出嫁前,有些心事還能和親人說說,現在倒只有一個綠松能說幾句心裡話,蕙娘就是再強,也始終還是個未滿二十的小姑娘,和權仲白處得這樣不順,她心裡是有話要說的,這話,從前不能和綠松說,現在倒可以和這個亦僕亦友的大丫頭提幾句,「再別提通房的事了,早知道,就不把桂皮說給石英,倒是遂了他的心願,把你給他算了。就因為想著焦梅畢竟是個人物,心一軟,讓石英說了這麼一個佳婿,姑爺自己就想出我的連環詭計來了,硬以為我是打算抬舉你呢,倒數落了我半個晚上,說什麼這輩子都不納妾,不抬通房……」

  她滿心的委屈,終於露出了一點兒,「就當誰願意給他抬舉一樣,真是美得他!不分青紅皂白,大道理就砸上來了。他也不去打聽打聽,我焦清蕙是這樣的人嗎,就為了別人嘴裡一句好,我要自己給自己添一輩子的堵?呸!他就是想納,我還不給他納呢——他是怕我喉管太好,老噎不死呢怎麼回事,就總是不等人把話說完。長篇大論就砸下來了!」

  「您不也一樣老堵著姑爺……」綠松一點都不給蕙娘面子,「再說,我都看出來姑爺的性子了,您還看不出來嗎,他是最討厭有話藏著不說的,您就實話實說唄,把我留在這兒,一則我還有些用處,比其餘人要肯幹一些,二則,還是為了壓一壓孔雀她們……她們心裡,那才是真有想法呢。」

  至於蕙娘究竟是不是從未想過給權仲白納小,跳過綠松,直接把桂皮說給石英,是否有醞釀後招的嫌疑,綠松輕輕一掠也就過去了,她根本沒往深裡追究,而是輕輕巧巧,就給蕙娘找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畢竟是新嫁娘,自己後院不能亂,換做別人在府裡,只會鬧出更多的蛾子,您這話一說,姑爺可不就什麼都明白了,自然也不誤會您了。他本來也不想納妾,您也不想給他納小,兩好合一好的事,怎麼又要鬧得兩個人對衝起來,彼此都不開心呢?」

  從前老太爺、三姨娘在,蕙娘是被他們堵得說不出話來,現在這人換作綠松,蕙娘還是一樣說不出話。她張了張口,無話可回——竟和文娘一樣扭過頭去,面上也浮起了一色一樣的執拗,「我……我就是不高興!反正我怎麼說,他都看我不好,人家喜歡的可不是我……」

  她酸溜溜地說,「一個是爭著不娶,一個是爭著要娶,這一進一出,差得可遠了去了。我就是千依百順,他也不會正眼看我,我又幹嘛要討他的高興?」

  權仲白不想娶她的事,除了老太爺之外,焦家上下根本無人知曉。要不是今天蕙娘滿心委屈無處宣洩,也不至於洩露出一兩句來,即使以綠松城府,都不由面露驚容,她沉思了片刻,就又勸蕙娘,「您明知是這樣,又何必要越走越絕,咱們踏的是權家的地——」

  見蕙娘有幾分煩躁,她的聲音便漸漸地小了——綠松立刻又換了一個角度,「再說,您們現在雖遠在香山,可二少爺還是時常回來的,您知道他的性子,可藏不住話……」

  這話倒是正正說到蕙娘心坎裡去了,她霍然一驚,自己沉思了片刻,也不禁自嘲地一笑,「我這是怎麼了……不過是離京一個月不到,怎麼處處走偏,這簡直都不像我了,我是文娘附體了怎麼,甚至連文娘都不如了……」

  綠松深以為然,她給蕙娘上了一杯茶,「您別的事還好,就是和二少爺,總是疙疙瘩瘩的,要我看,我雖是沒見識的,可……」

  才說了半句,外頭一陣響動,權仲白回來了。

  六月裡正是大暑的天氣,他踏著灼人的陽光一路進了院子,神色沉靜眉眼端凝,僅僅是站在當地,就像是踩著一朵雲,不知不覺就有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清貴氣息,就連身上的夏布衫都似乎剪裁得比別人高貴一些。就是綠松看在眼裡,也覺得二少爺風姿非凡,幾似神仙中人。她不禁輕輕地歎了口氣:會見色起心的人,可不止男兒。這幾個月,除了石英、白雲這樣很有自知之明的,底下孔雀等輩,凡有幾分姿色,誰不是暗地裡描眉畫眼。二少爺和少夫人發火,恐怕也多少是有意在言外、機帶雙敲的意思,只是少夫人從待字閨中時起,見到他就著急上火,素日裡十分手腕,竟只剩了三分,就這樣一拍即合的事,還非得要鬧出點風波來……

  「你今天回來得倒是早。」蕙娘已經站起身子,她唇邊帶了一點笑,上前將權仲白迎進了屋內——還是肯納諫的,聽到了心裡,就立刻改了態度。「用一口綠豆湯解暑呀?」

  權仲白嗯了一聲,自己進淨房去了,再出來時,鬢邊幾絲碎發已經帶了水汽——真正生得好,就連擦一把臉,擦得都是這樣動人的。綠松也不敢在屋裡再待下去了,她讓白雲進屋服侍,自己靜悄悄退出了屋子,尋思了片刻,便出了立雪院,找到石墨他爹——現在管著蕙娘出門的,同他站著低聲說了幾句話,這才要回自己的住處。

  沒走幾步,恰好遇見巫山——才幾個月前,她也還是綠松一樣的身份,但現在巫山身邊,已經跟了兩個使喚人了。天氣暑熱,她在抄手遊廊的三岔口裡站著,取一點風涼,見到綠松過來,便微微一讓,還笑著道,「姐姐從哪裡來?」

  「剛去傳個話。」綠松就站住腳,略帶欣羨地望了巫山一眼,「勞碌命,比不得姐姐!」

  巫山就是再有城府,面對如此真誠的羨慕、妒忌,亦都不由得露出甜笑,她擺了擺手,「還是奴才身份呢,你就會取笑人——」

  話口才開,綠松正要和巫山攀談時,巫山身邊跟著的老媽媽已經咳嗽了一聲,語調不輕不重,「姑娘,就是夏天,也別在風口多站,仔細傷了身子,那就不好了。」

  說來也巧,她這一開口,一道涼風正好就刮過來。巫山微微打了個冷戰,脖子一縮,手就捂到小肚子上去了,她沖綠松點了點頭,正要離去,綠松心中一動,便似笑非笑地撩了那老媽媽一眼,話雖沒怎麼地,可語調是有點刻薄,「唉,姐姐也是個謹慎人!這才出來站著呢,風一吹就又要回去了。」

  巫山正是剛得意的時候,就是再謹慎,也哪裡禁得起綠松的撩撥?她似乎是爭辯,又似乎是為自己找個回去的理由,「本來也不願意出來的,這不是——」

  話說了一半,她自己回過神來了,似乎自悔失言,倒遷怒於綠松,狠狠地白了她一眼,便不再搭理她,而是自己走回了臥雲院方向。

  綠松回到立雪院時,權仲白已經又出去給長輩們問好了,她趁機在蕙娘身邊,把適才遇到巫山的事提了一提。「一說吹風不好,手就捂到小腹上去了……」

  蕙娘若有所思,她笑了笑,「你瞧瞧,那個傻子,掏心掏肺地對人,人家還防著他呢……」

  雖然被綠松提醒了一句,她對權仲白的態度似乎溫柔了一點,可一旦說到正事,這股子嫌棄,還真是絲毫未變。綠松在心底歎了口氣:少夫人和十四姑娘還真是姐妹,其實都一樣執拗,只是一個藏得深一個藏得淺。少夫人說起文娘來,一套一套的,可她自己對住姑爺,那真是明勸暗勸都不頂事,一旦見到,就故態復萌……

  或許是因為今天蕙娘對權仲白的態度特別好,二公子回香山就沒有騎馬,而是罕見地同蕙娘共乘一車,「也歇歇腰,這幾天真是折騰!」

  蕙娘無可無不可,她今天對權仲白究竟是要耐心一點的,兩個人並肩坐著,偶然說幾句閒話,蕙娘也並不特別刺他,等車行走了一半,她才閒話家常一般地提起,「你這幾次回府,有上臥雲院給巫山扶脈嗎?她開臉也有一段時間了,有好消息,應該脈象也出來啦。」

  「那倒還沒有。」權仲白隨口說。「這種事太早了也摸不出來,反正她的小日子自己肯定是清楚的,要有所懷疑,再來請我也是一樣的,我就沒特別過去。」

  蕙娘嗯了一聲,她若有所思,望了權仲白一眼,又不說話了。權仲白被她看得莫名其妙,「怎麼,忽然問起這個?」

  「就是想到了問一句嘛。」蕙娘本想再問問瑞雨的婚事的,不過轉念一想,自己身份,尚且不到問這個的時候。她瞥了權仲白一眼,微微一笑,便促狹地道,「郎中呀,今朝也幫吾摸摸手腕?」

  這一招就好像權仲白的開黃連,一般是不輕易祭出來的,權神醫臉紅了,「說啥呢!這光天化日的……」

  當晚回去,自然也免不得要為蕙娘捏捏手,新婚燕爾,這手捏了,自然也就去捏了別的地方……蕙娘到底還是棋差一著,被權仲白捏得舉了白棋,兩個人過了,也都倦,只隨意擦拭一番,靠在一起就都迷糊了過去。蕙娘又覺得熱,又覺得離了權仲白,竹床透了涼,渾渾噩噩的睡得也不安生,就這麼一路多夢到了半夜,忽然驚醒過來,自己正迷糊呢——便聽到了急促而穩定的敲門聲,伴著桂皮的聲調。「少爺,少爺,燕雲衛來人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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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3 22:59:01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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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權仲白也不知經過了多少次這樣的事,本來還睡得香,被桂皮這麼一喊,不片刻就清醒了過來。他隔著門喊了一聲,「知道啦。」桂皮便不說話了,只蕙娘已經下了地,揉著眼去挑油燈、點蠟燭,又為權仲白抱了一身衣服,權仲白倒有些不好意思,溫言道,「你回去睡吧,沒什麼大事的。」

  燕雲衛半夜來叫門,如此鎮定的也真只有他一人了,焦清蕙站在地上,人還有點沒睡醒,一直使勁揉眼睛,睡衫都沒繫好,一側肩膀還掉下來,幾乎半露酥胸,只被她拿手扯著前襟遮了一遮,她要和權仲白說話,可走一步人就有點絆,權仲白忙迎上去,把她摟在懷裡,兩個人倒都是一怔——雖說在床笫之間,幾乎什麼事都做過了,可閒來無事這樣摟摟抱抱的,對他們來說可是第一次。

  到底外頭裡有事,縱有些觸動,權仲白也立刻就擱下了,他把蕙娘擁到床邊,讓她坐上去。「看起來是大人物……回來不回來,我都打發人給你報信。」

  說著,便自己端正衣冠,掀簾子開門,出了堂屋。果然桂皮業已打扮齊整,垂手候在門外,身後兩個中年媽媽都打了燈籠,見到權仲白出來,桂皮便把手心的令牌給他看,低聲道,「本要等到明早的,可……是封統領親自寫了手條過來。」

  燕雲衛統領封錦,是皇上還在藩邸時的故人,一向是心腹中的心腹,皇上登基沒有幾年,他升得好似坐二踢腳一樣快,不到而立的年紀,現在已經執掌著偌大的燕雲衛,要不是年紀實在太輕,按慣例,燕雲衛統領是要加封太子少保的……朝野上下誰不知道?後宮娘娘雖多,可能真正讓皇上言聽計從的,念茲在茲不願少離的,卻還是這個封統領。

  做醫生就是這點好——或者說這點不好——任何人都有發燒咳嗽的時候,封錦自然也不例外,權仲白和他是很熟悉的,熟知封錦的作風,沒有真正要事,決不會漏夜前來擾他,他一點頭,默不做聲出了甲一號,果然已有人備了馬在院外,於是一行人上馬夜行,到得沖粹園外扶脈廳那裡,已有十數位黑衣男子相候,見到權仲白出來,彼此稍致問候,便讓權仲白上馬,「我們特別預備了慣走夜路的好馬。」

  說著,已有人牽來了一匹特別神駿的好馬,權仲白知道事態緊要,也不謙讓,翻身上馬,一夾馬肚子,馬兒頓時向前狂奔,他也不顧旁人能否跟上,只讓它放蹄急馳,果然到了快進城的路口,已有人候著,見他馳來,便也上馬前導:城門角門一開,幾人一奔而過,竟未下馬。

  從香山到城裡,小半天的路程,權仲白只走了一個時辰不到,見那人將他引到封錦在教場胡同的住處,他心裡多少有數了:封錦還能寫手條過來,其人必定無事,看來,是太夫人到了彌留之際了。

  因封襦人也是有年紀的了,又有病根在身,雙目幾乎已經完全失明,可以說此時去世,也不能算是急病過身,即使他到場,怕也不能發揮多大作用,權仲白多少有些不大滿意,但也慣了權貴人家的做派,只不動聲色,隨著門人一路疾行,穿門過戶,未幾便果然進了內院——卻不是封襦人出事,看陳設,是一間未嫁女子的繡房。

  封錦正在院子裡來回行走,他天生美貌過人,在權仲白生平所見之中,應推第一,即使眼下憂心忡忡,也仍不失溫潤,同天上月光幾乎可以交相輝映。見到權仲白進來,他如蒙大赦,一把抓住了權仲白的手臂,「子殷兄!快請救舍妹一命,封某定當結草啣環——」

  「好了,」權仲白哪有心思聽他廢話,他一振肩膀,將封錦的手給抖落了,一邊往屋內走,一邊說,「何時發病,什麼症狀,用了藥沒有?有沒有大夫已經過來了?」

  正說著,已經進了屋子,只見一位年輕姑娘靠在一張羅漢床上,雙眸似睜非睜、臉色通紅,一手還在揉胸,有兩位大夫,一位正開方子,一位正揉她的中指擠血,見到權仲白過來,兩人都鬆了一口氣,忙讓開位子。其中一人道,「神醫,這應是卒中,可姑娘又有胸痛氣緊,中指血放不出來,人也不敢隨意挪動,先還好些,不知怎麼,剛才話又說不上來了!」——雖說他年紀老大,權仲白不過而立之年,可聽其語氣,竟是將權仲白當作了自己的師長一輩。

  權仲白拿起脈來,只是一按,面色便是一變,「這麼滑!」

  他又一按病人胸口,封姑娘痛得一抽,他忙鬆開手吩咐道,「我的藥箱呢?取針來,還有立刻去找些鮮活幹淨的水螞蟥來——去太醫院要,如沒有立刻回衝粹園取。干螞蟥也找些來,研粉備用。」

  說著,自己筆不加點已經開出了一個方子,又道,「安宮牛黃丸來兩粒,用水化開!」

  他這時候說任何一句話,都有人立刻照辦,權仲白要的針也來了,他選了一針,見封姑娘頭頂結了髮髻一時竟解不開,便拿起剪子全剪掉了,也不顧一眾丫頭抽氣,自己看準了百會穴,輕輕地刺了一針,又令人,「脫鞋刺湧泉,選粗針,半寸,艾炙。」

  兩位老大夫忙跟著吩咐行事,權仲白又在封姑娘臉部插了幾針,封姑娘神態終於安詳了一點兒,慢慢地就平躺下來,眼睛才可以睜開,眼珠子吃力地轉動著,才要說話,忽然口角又開始流涎水,幾個大夫看了都著急,一疊聲道,「又不成了!」

  此時桂皮已經過來,點了艾條開始纏針,權仲白讓他們去忙,自己站起來左右一看,見屋內陳設儼然,四處挑著大幅繡件,看來竟是個正經的繡屋,他便問封錦,「按說你這身份地位,她也無須再這樣辛苦勞作——」

  「祖傳的手藝,不好丟了。」封錦面色沉重,「再說她家居無事常喊無聊,我就將纖秀坊幾間分號給她打理,讓她多少有些事做,也能練練手藝。」

  多麼風輕雲淡的人,當此也不禁懊惱得扇了自己一個嘴巴,「沒想到就是在刺繡的時候出了事!」

  權仲白唔了一聲,他又回到病人身邊,竟蹲身下來,從封姑娘的角度跟著看出去,只見越過幾個大夫頭頂,正能見到一張繡屏,他便道,「把所有繡屏全都揭了!」

  一邊說,一邊自己起身解了封姑娘正正能看到的那一張,眾人登時一擁而上,沒多久屋內就寬敞了不少,此時艾炙已畢,權仲白親自退針——這一回,封姑娘緩過來了。

  接下來自然是熬藥灌藥,又口服牛黃丸水挑的干螞蟥粉,封錦跪在妹妹身邊,一邊低聲寬慰她,一邊又要去握妹妹的手,這都為權仲白喝住,「不要動她,今後七天內,她只能躺在這兒,決不能輕易搬動起身。」

  說著,又為封姑娘刺了幾針,見她安穩入睡,口角已經不再歪斜,便站起身道,「去找兩個會識穴的醫女,如沒有,只能請兩位老先生了,乳中等胸前要穴都要吸血,這樣能更好些。不然,恐怕日後心病也要留根,這就不好辦了。」

  這一通忙活,至此天色已經見了光,權仲白也有些睏倦,他卻不肯表露太過,只是輕輕欠伸,又交待底下人幾句,便踱出屋子,在當院裡吸了幾口新鮮的晨間冷氣,精神便是一振。正好見到收下來的繡件,都被撂在屋外廊上,顯然是下人慌忙間不及收拾,他便蹲下身來,翻了幾翻,將其中一張挑出,細看了起來。

  這應當是繃在屏風上的錦屏件,規模倒是不大,不過幾尺見方,繡工的確和一般市面上常見的不同,堪稱奇巧。繡面也有趣——是繡出了一男子正在賞一卷畫,做入神狀,身後百花飛舞是春景,又有許多少女在山水間嬉戲玩耍。繡件上還以黑線繡了兩句詞,『深情空付,辜負春光無數』。

  權仲白對詩詞歌賦是真沒有太深研究,這兩句詞詞意淺顯,似乎是抒懷之作,有什麼典故他就沒看懂了,只覺得頗有諷喻意義,也算是別具匠心。他撂下繡幅,站起身時,才覺出身後視線——扭頭一看,卻是封錦不知何時已經出了屋子,斜斜地站在他身後,也瞅著這張繡屏,他面上的神色極為複雜,只見到權仲白轉過身來,又都收得不留痕跡,只餘一片感激,斬釘截鐵,「如非子殷神技,舍妹幾乎就那樣去了……今日之事,我封子繡銘記五內,日後子殷有什麼用得到我的地方,只開一句口,必定不會讓你失望!」

  這樣的話,權仲白業已不知聽過多少,他從來都不往心裡去,「這幾天封姑娘身邊還離不得人,我看屋內兩個大夫,都是醫術老道之輩,兩人輪換斟酌脈象,應當是可以無事的。五日後我會再過來為封姑娘扶脈,這幾天千萬不要搬動,也不要多問,免得再次卒中,就算救回來,可能也從此就不良於行了。」

  醫者父母心,他忍不住還是輕輕地戳了一句,「這才二十多歲的年紀,竟然就卒中了,雖說你們家怕是有陰虛陽亢的病根,連你母親也是這個毛病,可畢竟起因怕也還是她心事太沉重……封公子,你日理萬機,總有很多事要忙,我心底是很敬佩你的。可你家裡人口不多,更要互相關心一些才好。」

  封子繡欲語還休,他玉一樣的容顏上掠過了一重深深的陰影,望著權仲白,好半天才露出一點苦笑,「我其實能力有限,總是左支右絀的,或者到了最後,按下葫蘆浮起瓢,是哪一頭都不能圓滿吧。」

  權仲白搖了搖頭,他沒有繼續往下追問,又或者是妄加評論,只是捋起袖子,轉開了話題。「先吃點早飯,一會太夫人起身了,我給太夫人扶個脈吧,也有幾個月沒有過來了。」

  #

  被封家大姑娘這麼一鬧騰,權仲白到日上三竿時才脫身出來,他直接回了良國公府——桂皮已經是派人傳過話了,立雪院裡早已經預備下熱水點心,還有一套新濯洗過的衫褲,桂皮親自上陣,給權仲白捏肩膀,「您也該歇歇了!這大半夜的鬧騰了這麼久,又是騎馬又是針灸的,要把您鬧病了,那可真成笑話了不是?」

  他要不是服侍得這麼精心,也就不至於這麼囂張活泛,敢於偶爾背著主子的意思做事了,權仲白被他摁了一會,也覺得渾身筋骨鬆散,精力凝聚了一點,他起身稍微舒展拳腳,便不再休憩,而是去前院找他父親良國公說話。

  良國公這些年來雖然沒有職司,可也因為生活悠閒,漸漸地做養得身子健壯,雖然也是有年紀的人了,可精力充沛,閒來無事,不是在後院練習拳腳,就是和京中勳貴裡的老親戚們走動說話,非但外頭人脈抓得緊,家事也不放鬆。權仲白過去小書房的時候,他手裡就拿了一本賬在看,見到兒子過來,才掩了賬冊收到櫃子裡去,「怎麼忽然過來?聽你的小廝兒說,封家是大姑娘得了急病——難道這急病裡還有什麼文章不成?」

  因為權仲白,良國公府的消息就硬是要比別人靈通很多。畢竟權神醫就是再出塵,他也是有家的男人,有些利害相關的重要消息,他不可能不和家人溝通,他爹還是很把他的來訪當回事的,權仲白也沒有和父親客氣,他劈頭就來了一句,「封綾的病,是被氣出來的。我看背後是脫不了皇后的影子,就不是她做的,少不得封錦也會疑到她頭上,這陣子,家裡要多小心一點,該怎麼辦,不必我多出主意了吧?」

  良國公神色一動,他坐直了身子,「氣出來的?」

  沉吟片刻,也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喃喃地道,「這要不是孫家,此人立心也就太毒辣了,竟是一刻都等不了,就要把皇后往死裡整啊!誰不知道,封錦這輩子怕是不會娶妻,最看重的,也就是他的親人了……」

  他又問權仲白,「你看會不會是皇后做的?這究竟是如何氣的,能說得清楚點嗎?」

  權仲白猶豫了一下,他沒有繼續往下說,「您就知道這些就夠啦,別的事和我們家終究也沒有太多關係,也就不必說得太透了,反正這事兒,透著蹊蹺,就看燕雲衛查出來究竟是誰做的,那戶人家是必定要倒霉了。」

  「那還用說?封錦的能量可不是一般的大。」良國公居然也沒有逼迫兒子,他略帶嘲諷地一笑,「要有人想使他當槍來挑孫家,那可真是找錯人了,燕雲衛的本事可大著呢……」

  見權仲白木然相對,一臉事不關己,即使良國公早已經慣了兒子的性子,也不禁歎了口氣,他沖權仲白髮脾氣,「你就不能給句回話嗎?好歹你也嗯哼兩聲啊!這怎麼就鬧得我一個人唱起獨角戲來了?」

  「嗯哼。」權仲白乾乾脆脆,還真是嗯哼了兩聲,他站起身要走,「話我也帶到了,您和母親、祖母商量著辦吧,我們家和孫家也沒什麼往來,就是楊家那裡要不要送話,就得看您們的意思了。我這幾天估計又回不了香山……您和外頭人說一聲,要有人來找,就說我在宮裡——不然,怕又是一點閒不得。」

  封家出事,肯定戳動幾戶人家的心,仲白看來是真的懶於應酬,寧可連脈都不扶了,良國公微微頷首,「家裡會為你擋駕的,你也多休息幾天,這陣子,累著你了。」

  見權仲白要起身出去,他又一抬手,「不過,這件事茲事體大,家裡人也該都說說話,集思廣益嘛……你也慢一步再走,先在我這裡睡一會。」

  便扭頭命人,「去把太夫人、夫人、大少爺、大少夫人都請來。」

  掃了兒子一眼,又道,「四少爺也叫來吧——看看三少爺在不在家,不在家就不喊了,還有二少夫人……香山那邊,也派人去傳個話,讓她盡快趕來。等人齊了,你再喊我們一聲,就在我這小書房裡說話。」

  權仲白有幾分吃驚,他看了父親一眼,「這種事,您也就這麼亮出來了?消息萬一傳開,封子繡恐怕不會太高興。」

  「有誰會四處去傳?」良國公飽含深意,「你不是說不管嗎?睡你的吧,什麼事情,有爹給你做主呢……」

  權仲白張了張口,又閉上了嘴巴,他輕輕地搖了搖頭,「我不在您這裡休息,我睡不著……是您說的,這件事不會外傳,真要傳出去了,我也只和您算賬。我先出去了,一會人齊了,您來叫我吧。」

  他站起身來,絲毫都不給父親反應的時間,竟就這樣揚長出了院子,良國公氣得直搖頭,「這個死小子……」

  可這個死小子給他帶來的消息,畢竟是極為重要、極為敏感的。良國公沉吟了許久,他又拍了拍手,使喚小廝兒,「去,把雲管事叫來。這本賬這麼寫的,有幾處我居然沒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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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欺人

  燕雲衛漏夜來訪,蕙娘哪裡還睡得著?即使知道這是當醫生的理應常常遇到的境況,她也依然心潮起伏,靠在還有權仲白餘溫的床頭,後半夜根本就沒有睡好。早起練了一套拳,心裡才安寧下來。陪她喂招的螢石笑道,「少夫人最近常常都疏忽了工夫,按王先生的說法,這可是練武大忌。要不,咱換個時間?」

  石墨正好領了兩個老媽媽,端著食盒進來了,聽螢石這一說,她先就笑了。「你這個人,哪壺不開提哪壺,少夫人最近夜裡忙呢,十天裡能起來一天就不錯了。你就非得提起這事來臊她。」

  石墨已經定了親,螢石生得不大好看,這兩個人一貫是很敢於調侃蕙娘的,蕙娘笑了,「誰說我會臊的?等你們出嫁了,別我這裡辰時回事,你們巳時才來,問怎麼遲了,卻羞羞答答的,答不上話來!」

  兩個大丫頭都笑了,與蕙娘一起進屋,孔雀正好捧了首飾過來,就問,「怎麼笑得這樣開心,說什麼呢——」

  眾人自然學給她聽,一屋子人都笑起來,孔雀就和蕙娘撒嬌,「姑娘,您給我挪個地兒唄,我不想在東廂房住了。」

  這還是在臊蕙娘,連石英在內,全都笑得前仰後合的,蕙娘真紅了臉,她惡狠狠地道,「再說,再說就給你配了甘草,你就不用在東廂房住了!」

  甘草是權仲白幾個小廝裡最一般的一個,雖然能力也有,但為人木訥老實不會來事,要不是有個好爹,哪裡混得到二少爺貼身小廝這個位置上。孔雀不樂意了,「您慣會欺負人,我可不要嫁,我一輩子服侍您!」

  一輩子服侍,可是很重的承諾,孔雀和她關係親密非凡,有些事,人人心裡都想,但也就是她能若隱若現地表現出來了。

  蕙娘有幾分惋惜:孔雀畢竟是和她從小一起長大,後來為綠松蓋過,主要就是因為她人還不夠聰明。

  「今天就不戴這些了,」她轉了話題,「姑爺不在家,也不見外客,以輕便為主吧……」

  正說著,外頭來了人,姜管事親自過來,「少爺打發人過來,說是燕雲衛封統領的妹妹病了,他這幾天怕不能回來。」

  雖是權貴近親,卻不是什麼要緊人物,蕙娘鬆了一口氣,吃過早飯,她又取了沖粹園每月的開銷小賬來看,一邊看,一邊搖頭。「記得太亂了。」

  雖說雄黃不在,可綠松和石英多少也能看幾本賬,尤其石英,親事已定,將來一出嫁,肯定內定了是少夫人身邊的得用管家娘子,對沖粹園的賬,她是很上心的,湊過來看了幾眼,也不禁輕輕地抽了一口涼氣。「這個園子,還真是個銷金窟呀……」

  權仲白平時根本沒有花錢的意思,既不收藏名貴古董,也不講究穿用佩戴,從前他的隨身瑣事,估計都是權夫人派人過來打理。自從蕙娘入門,這方面工作自然為他接手,他就更不管了,給穿什麼穿什麼,給佩什麼佩什麼,只是不論蕙娘如何勸慰,他都不肯用香膏敷臉,嫌那東西『女裡女氣』的,多少還是體現了一點審美取向。蕙娘也暫時沒有興致收拾他的著裝,都交給丫頭管著,蕭規曹隨,不出錯就行。要不是她時常外頭採買私房菜,立雪院一個月連府裡撥給的月例銀子怕都用不完。

  可這沖粹園就不一樣了,第一個園子大了,灑掃庭除,專管著維護園中各處景致、建築的人就要有上十個,這還都是把人用得十分盡了,才能勉強足夠使用。其次是病區那邊,每天安排病人、做些護理工作的下人,按權仲白的說法,『聘來就專是做這個的』,泰半都是各大藥鋪、醫堂的學徒,工錢開得還厚,還有每年不定時採購的各種藥材,稀奇古怪林林總總,有的極為昂貴,權仲白也是照買不誤……光是這個園子,一年下來,恐怕要有兩三萬銀子的開銷。

  「這都還沒算年年少爺出去義診的花費。」石英看了看賬,還說呢,「您也知道,只要少爺在京裡,每年春秋如果爆發時疫,他一定免費熬藥發湯,這個錢好像沒聽說官府補貼,一年想必也不老少銀子,估計都從國公府那裡走賬。」

  養個權仲白,一年收入幾乎約等於零,支出卻要這許多,蕙娘啼笑皆非,把賬本擲到榻上,「要添了我,我們兩個一年,能花他們全府上下一年的開銷。我看,他要找個一般人家的娘子,一旦分家,不要幾年,兩個人好一起去喝西北風了。」

  正和石英計較著今後沖粹園走賬的事,國公府又來人,『請少夫人回府,有事商量。』

  這就鬧騰了,蕙娘忙換了外出的衣裳,多少也插戴了些首飾,忙忙地帶了兩個丫頭上了馬車,只覺得車速都要比從前快。但她沒有抱怨——恐怕現在府裡,還不知有誰正等著她過去議事呢。連她都叫了,府裡有資格與會的人,應該是不少的。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她一個剛進門的新媳婦,又在沖粹園住,不分家看著都像是半分家,又有什麼事,要她也過去說話呢。

  #

  但凡上等人聚在一處說話,沒有不雲山霧罩、空談連篇的,彼此交談,每一句都可能牽扯到千里之外的朝廷大勢,要說不謹慎,當然不可能。什麼時候,兩個人坐在一處能直奔主題了,那也就是關係到達了一定的程度,如能得到上峰的一兩句責罵,則下屬無不眉開眼笑、如獲至寶:這證明自己已經登堂入室,在上峰心裡,有了一席之地啦。

  在良國公府,蕙娘還只算是剛剛空降的二品大員,雖有品級,可卻苦無實權。但畢竟身份放在那裡,她也享受了一把開門見山的待遇——這才剛和家人們互致了問候一道坐下,良國公就開腔了,「我老了,很多事情,掌不住弦兒了。可朝堂上的風雲卻永遠不會減弱,父死子代、兄終弟及,家裡總要有人能頂上來的。大家集思廣益,很多事商量著就有思路了……今兒就有這麼一件事,得用得上你們年輕人的看法。」

  這哪裡是掌不住弦兒了……蕙娘再鎮靜,瞳仁也不禁一縮,幾乎是霎那之間,她立刻興奮了起來: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世子位還沒定呢,按權家規矩,大房也只是略佔優勢而已,這是要拿一樁政事,來稱量稱量各房的深淺了。從各人的反應來看,恐怕這樣的討論,之前也是進行過多次的——令她多少有幾分訝異的,是她和大少夫人都有與會的權力,這在一般人家裡,可不多見……

  雖說權叔墨沒在,但幾個人的表現都很自然,權夫人更是絲毫都沒有異狀,她簡直就像是不記得還有權叔墨這個兒子一樣,手裡握著一杯茶輕輕地轉著,只含笑看了蕙娘一眼,輕輕地點了點頭。

  「昨晚封家大姑娘急病,」良國公三言兩語交待了內幕,「人差一點就去了,幾次三番,才從閻王手上把人給拉了回來。這病不是別的,是有人處心積慮,給她氣出來的……」

  大少爺和大少夫人對視了一眼,兩人都有些驚愕,權仲白雖然坐在蕙娘身邊,但身為這消息的一手遞送人,他卻表現得相當漠然,除了蕙娘落座時,用眼神和她打了個招呼之外,他全程一直聚精會神地剝瓜子,就是這會也不例外。蕙娘用眼尾掃了他一眼,便失去和他溝通的興趣:他是已經把自己的態度,表現得不能再明顯了……

  她更注重於觀察其餘人的態度,長房兩口子頻繁以眼神交流,顯然是才剛聽說此事,也都有自己的看法。太夫人手裡捻著佛珠,若有所思,似乎也正自己出神,對眾人態度,並不特別關注——這個老太太,八十多歲年紀了,卻還是這麼的精明內斂、威儀隱露……至於良國公和權夫人,面上就更看不出什麼來了。這一場考察,考的是小輩,做考官的是不會露出太多情緒的。

  至於權季青,蕙娘自然也要特別予以留意:權叔墨沒能參與,或許是因為有事不能抽身,或許是因為他根本就不在考察範圍之內,權季青今年年紀輕輕,能參與這個會議,已經是家裡人對他的肯定了。現在家中情況很明顯,太夫人多半還是傾向一手帶大的長房,權夫人支持襁褓裡養大的二房,權季青呢……

  不論是大房、二房,都有足夠的理由讓良國公頭疼,說不準,他更看好的是縝密精明的四兒子。蕙娘不禁微微斂了斂眸,她瞅了權季青一眼,卻恰恰又撞見他也正不著痕跡地打量她,兩人眼神相碰,權季青衝她含笑一點頭,又和從前幾次一樣,都是帶有善意的招呼。

  「其餘內情,就不多說了。」良國公就介紹了這麼一句情況,「封子繡的性子,你們都是清楚的,這個人身世畸零,未曾婚配,對僅有的幾個親人看得都很重。這次居然有人把手插到他家後院,只怕他的回敬,動靜會鬧得很大。雖不說一腳踩死永不能翻身,可一旦找到元兇,此人背後的勢力,也一定會傷筋動骨,嗣後怕是又要多了一個大敵了。」

  小輩們一時都沉默了下來,權伯紅先開口,「若是從前,十拿九穩,這件事一定不是孫家做的。皇后娘娘雖然極不喜歡封統領,但即使是她也要聽家裡人的擺佈。孫夫人是女中豪傑、胸襟寬闊,對封家一向是籠絡較多。兩家關係還算不錯……可現在孫夫人在家守孝,娘娘的身子又不好、心情也不好,這件事一出來,封子繡怕要先疑皇后娘娘。」

  「正是因為知道此點的人也並不少。」大少夫人看法倒不大一樣,「也大有可能是有人背著孫家裝神弄鬼,把黑鍋往孫家頭上栽,這顯然是衝著東宮去的。若封統領信得實了,孫家雪上加霜,等候爺回國之日,怕就是東宮去位之時……」

  只聽這兩句話,便能知道這兩人在才具上,終究還是和身份地位相匹配的。一般人能推想到這一步,已經算是相當精明了。良國公微微頷首,「孫家是大勢已去了,安排他們家太夫人去世,實是不得已而為之,可就算皇上還沒有直接詢問仲白,怕也不是沒有察覺。就拋開聖眷不說,孫夫人在家守孝不能出門,娘娘獨自在宮中,還不知道要鬧騰出什麼動靜來……太子去位,只是時間早晚。但不知道內情的人家,怕心裡還是著急的。」

  有一個權仲白,良國公府真是得全天下風氣之先,好多事恐怕連皇上都知道得不那麼清楚呢,在良國公府都已經是過時的舊消息了。連權季青說起這事,都是不疾不徐,半點訝異不露,顯然是早就收到了風聲。「宮中的風雲變幻,和我們關係終究不大。只要有二哥在,不論誰存了心思,都少不得要欠我們的人情。坐山觀虎鬥,看看熱鬧也就罷了,就不知爹、娘同祖母,憂慮的是哪一件事,竟要召集我們來議論一番呢?」

  這一問問得挺好的,良國公欣賞地看了小兒子一眼,他語帶玄機。「我們是坐山觀虎鬥,可兩個親家那是局中人。你姐姐的公公,你二嫂子的祖父,那不都在朝中做事嗎?宮事不影響到朝事,那是不可能的……」

  這一句話說出來,頓時就封住了蕙娘的嘴,就有再多見解想要發表,她也不能再提一句了。蕙娘眼觀鼻、鼻關心,索性連各人反應都不看了。耳中只聽見權季青道,「二嫂子的祖父大人,在宮中沒有親眷,和東宮的關係也是不近不遠。」

  他似乎歉意地投過了一瞥,「畢竟年紀在這裡,是即將去位的人了。這件事,同他是沒有一點關係……想來就不送上消息,也是毫無妨礙的。」

  大少夫人笑了,「四弟,焦閣老大人,只是順帶一提,真正這件事關聯的,還是雲娘的公公。他現在得到聖心,可卻遲遲不能上位,無法放開手腳做事。東宮在位一天,就耽擱一天的工夫,歲月不等人呢。東宮雖然也是他的親戚,可那親戚是拐了彎的,如何比得上親生外孫呢?再說,又有誰比他更清楚封子繡?當年封子繡還未發跡的時候,他可是就對此人多番稱讚,險些還要把女兒許配給他呢。」

  這樣的密事,權家人知道得竟是一清二楚……即使各大世家,私底下肯定有自己的消息來源,楊家又是權家親家,他們瞭解得肯定要更深入一點。但蕙娘心中依然是有些震驚的:良國公離開朝堂已經很多年了,可就現在來看,竟是一點都沒有脫出朝堂的跡象,該知道的事,他們知道得是比誰都要清楚。

  可這也未必是好事,如沒有雄心壯志,就和權季青說的一樣,坐山觀虎鬥,有權仲白在,保一代富貴平安是不難的。把什麼事都弄得這麼清楚,可見權家在政治上還是有所圖、有野心的。但現在天下武事,已經被瓜分得差不多了,許家、桂家、諸家……都是人才輩出,後頭還有衛家、蕭家、林家等著,要在武事上東山再起,有一定難度,文事上就更別說了,勳戚入仕,是朝廷大忌。權家這是打算從哪裡入手,重回權力核心呢?

  「就因為深知封子繡的天賦和性格。」大少爺見解又不相同,「楊閣老是萬萬不會為此不智之事的。燕雲衛對京畿一帶的掌握非常嚴密,此時要有他在背後指使,兩邊一旦翻臉,寧妃在宮中的處境也就更不利了。我看,此事和他應當沒有關係,倒是我們也該給親家送個信,提提醒——這要最後還是皇后娘娘的手筆,則龍爭虎鬥之日,勢必會提早降臨。楊閣老應該要早做準備了!」

  現在兩房都發表過自己的見解,只有二房還一徑沉默,卻是太夫人開口,她跳過專心吃瓜子的權仲白,直問清蕙。

  「這件事,如以你的意思,你認為當怎麼辦?」

  這是在給二房一個答題的機會,蕙娘哪能放過?她瞥了權仲白一眼——權仲白都放下一捧瓜子不磕,默默地望著她——便輕聲細語地道,「要答這一問,媳婦倒想先鬧明白兩件事……」

  良國公來了興致了,他微微直起身子,眼中放出一點光來。「你問。」

  就連權夫人都放下茶碗,多少有些好奇地望了蕙娘一眼。大房兩口子就更別說了,蕙娘這一反問,問得全場矚目。她卻似乎根本沒有察覺,還顯得那樣從容自若,「媳婦想要知道,是否雨娘已經定了親事,將說回老家。老家族人中,又將有姑娘過來,參與選秀呢……」

  良國公和權夫人交換了一個眼色,兩人都不禁將讚賞之色外露,就連太夫人也睜開眼來,仔仔細細地打量起了蕙娘。權季青雙目射出奇光,望向蕙娘的神色,又和從前有些不同。不過,還要數權仲白反應最大——

  「這件事,我不贊同!」他霍地一下站起身來,分毫不讓地就瞪上了良國公,一字一句,擲地有聲。「於情於理,你們這麼做,都實在是欺人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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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大罵

  天下間不肖子多了,敢這樣和爹娘講話的為數可能還的確不少,可在高門大戶裡,誰敢這麼做,那可就真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就不立刻請家法,當爹的眼睛一蹬,哪還有誰敢這麼越禮?連蕙娘此等城府,都不禁輕輕倒抽了一口氣。她要出聲勸,又怕權仲白氣頭上連她面子也不給,這氣氛就更不好了。只得隨著其餘人等,做焦急狀,卻並不出聲攔阻。

  「什麼欺人太甚。」良國公卻沒有被這個叛逆的次子給激怒,他歎了口氣,略帶一絲疲憊地道,「你先坐下來再說!」

  權仲白怒視父親——一屋子權家男人,生得都很相似,可當此時,不論是良國公的深沉,還是權伯紅的典雅、權季青的俊美,似乎都敵不過他所散發出的勃然氣勢,似乎對著父親、長兄,對於這個幾乎已經成了定局,甚至連當事人都已經認命——幾乎是大勢已去的決定,權仲白也沒有一點畏懼,即使天河將傾,他好似都要力挽天河!

  「我不坐!」他說,「第一,以雨娘身份,在京畿周圍尋一積善人家,並不是過分要求,當年給雲娘說了楊家,我就很不贊同!楊閣老走的是一條險路,家裡人口薄……你們非得要說,那也就算了,畢竟不是沒有可議之處。但雨娘說回老家,那麼苦寒荒涼的地方,是她一個嬌姑娘能承受得了的?娘,別人也就算了,你是她親媽,不是後媽!」

  權夫人手一顫,她低下頭去,竟不敢和權仲白對視,倒是太夫人,她一手按在媳婦肩膀上,坐直了身子,似乎要開口說話。但權仲白絲毫不給她開口的機會。

  「其次,當年說親,說雲娘到了年紀,說親要按序齒,讓我續絃。好,我知道你們逼我,可家規如此,我從了。」他的怒火稍微沉澱了下來,可語氣卻越來越冷,冰而毒辣,像一把薄薄的冰刃。「可現在雨娘才幾歲?她怎麼就能定親?三弟、四弟的親事可都還沒有影子!出爾反爾,這是立身的根本嗎?為家裡出力,我沒有二話,但你們也實在是太欺人太甚了。如此處事,讓人怎麼心服?」

  字字句句,幾乎是直問得人無法回答,權伯紅輕咳一聲想要說話,大少夫人立刻就瞪了他一眼,她出面打圓場,「二弟,要不是弟妹叫破,大家也都毫不知情……可長輩們做這個決定,一定有他們的道理。雨娘是你妹妹,難道就不是爹娘的女兒,祖母的孫女兒嗎?哪能虧待她呢!總之你先坐下來,大家有話慢慢講……」

  權仲白連嫂子的面子都沒給,他逼視著良國公同權夫人,又極是失望、極是痛心地看了太夫人一眼,只輕輕搖一搖頭,便沖蕙娘喝道,「走,回家了。」

  連一聲道別都沒有,轉身就往外走。蕙娘不及多想,只看了權夫人一眼,權夫人衝她一點頭,她便起身碎步直追了出去。

  #

  剛和長輩翻臉,哪管權神醫再灑脫,心情也必定不大好,他沒騎馬,讓姜管事套了大車,因走得急,連車內都來不及佈置,連凳子都沒有安置,只能和蕙娘並肩在車內盤膝坐著,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蕙娘看了他一眼,見他清俊面上怒意猶存,心裡不知怎麼,反倒舒服一點了:原以為他一言不合立刻翻臉的性子,只是針對她一個人,現在看著,倒是一視同仁,連他爹娘都沒能逃得過這翻臉一刀。

  「你心裡生氣。」她軟綿綿地說,「就別坐這麼直了,還打坐……墊著腿不嫌難受呀?」

  一邊說,一邊將權仲白往後一推,塞了一個大迎枕過去,又把他的腿給扳出來,伸在車內放平了,擺出個慵懶倚枕的姿勢。

  一個人都這麼慵懶了,還如何能生氣得下去?權仲白掃蕙娘一眼,自己氣樂了,「你就讓我生一會氣不行嗎?」

  蕙娘很馴順,「行呀,你要不多說幾句,我和你一起氣如何?你們這鬧了半天,我根本連怎麼回事都沒鬧明白呢……你就氣得跑出去了。」

  她本待蜻蜓點水,提提日後如何同本家往來的事,但見權仲白沉下臉去,便不再多說,而是軟軟地猜測,「這樣看來,爹這一次之所以把消息看得這麼重,真是為了給明年選秀鋪鋪路?」

  「他不想往宮裡摻和,」權仲白餘怒未消,硬邦邦地說。「又何必這麼熱心?本來,和孫家劃清界限,對楊家、牛家不要多做搭理,東宮失位,過去也就過去了,憑他東西南北風,我自巋然不動。他非得要問個水落石出,無非是興了往宮裡塞人的主意,想要再和皇家添一門親事了!」

  這思路按理來說,也沒有什麼大錯,要知道權家現在沒有誰掌握實權,要維繫往日的榮光,肯定得有風使盡舵,能往宮裡打一點伏筆,就打一點伏筆。蕙娘不明白的卻不是這點,「這遴選名門之後充實後宮,也是我們大秦的慣例,爹的主意我看就很好。我就不明白,他不送雨娘進宮,反而要從老家送人過來,把雨娘嫁回去,這不是多此一舉嗎,白白還耽誤了雨娘……」

  「雨娘那性子,進了宮只會被吃得皮肉不剩。」權仲白冷冰冰地說。「她和雲娘都不是按宮妃教養起來的,再說,她們身份太高了!國公嫡女,進宮就要封妃,到時候,我再給皇上看診,就很不合適了。以國公的性子,哪會為了一顆棋子,失了另一枚極有用籌碼?」

  居然是連爹都不叫了……

  蕙娘不說話了,她隔著薄紗,望著窗外的風景,又尋思了許久,才輕聲說,「我知道你不愛聽,可滔天富貴,從來都不是沒有代價的。你是如此,我是如此,雨娘也是如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件事,長輩們都點了頭了,你這個做哥哥的不答應,又有什麼用?只會讓雨娘的心裡更背上幾重陰影……嫁,她肯定還是得嫁。我勸你,對她你一個字都別說。」

  她本來要就此收住的,想到權仲白的性子,又多說了幾句,「免得她本來已經漸漸地情願了,被你這麼一說,又不情願起來,到時候過了門,受苦的還是她。」

  這一番話,她發自肺腑,更兼物傷其類,是放了感情進去的。權仲白自然也聽得出來,他沒像以往那樣,只說幾句話就要和蕙娘拌起嘴來,只是悶悶地唔了一聲,索性一個打滾,靠到車壁上,蠻不高興地蹬了車底一腳。「這都他娘什麼事兒啊!自己家日子過得好好的,上趕著把女兒嫁到窮山惡水裡去!生了子女,就是為了糟踐的?」

  他不高興,蕙娘還想哭呢——她算是明白了為什麼大少夫人還立心要對付她。按說,這麼多年沒有生育,權伯紅又沒有過人的能力,權家規矩擺在這裡,只要蕙娘能夠生育,世子之位幾乎無可爭辯……他們大房再掙扎也都是無用,除非對準了她的命,將威脅剪除在萌芽之前。可現在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權仲白本事是大,可脾氣更大,和家裡的關係緊繃到這個程度,承爵?不改了這個脾氣,還不如做夢快些!大房對爵位抱有希望,根本就是題中應有之義,換作是她,也不會對權仲白太當真的。

  可權仲白已經氣成這個樣子了,自己要是再火上澆油,除了把事情鬧得更大之外,也沒有別的意義。蕙娘輕輕地歎了口氣,「就為了面子想,雨娘也不會嫁得太差的,東北的權貴人家雖少,可也不是沒有。照我看,靖北侯崔家就是很好的人選,雖然鎮守在北地,環境是清苦了一點,但論爵位、論兵權,都足以配得上雨娘了。也許就是說給他們家呢?」

  見姑爺慢慢氣平,蕙娘又添了一句,「你也是太衝動了一點,慢慢問、慢慢談嘛,要為雨娘爭取,總不能是在吵架裡爭出來的——」

  往常文娘鬧脾氣,蕙娘只有壓她更死,此時想到妹妹,她倒不禁起了愧疚之意:早知道自己也有這麼溫言軟語順著毛摸的時候,從前就不那樣折騰文娘了……倒沒得只有權仲白這塊爆炭能享受這種待遇,自己的親妹妹,還要被百般揉捏的道理。

  二八佳人、柔聲細語,降火的效果比涼茶還要好,權仲白火氣稍平,話也多起來了。「我就是看不慣他們的做派!人無信不立,為了逼我成親,連雲娘、雨娘都能拿出來逼迫,難道那不是他們的女兒,不能說親,他們心裡就不難受了?」

  「那也是你……」蕙娘硬生生地把話給吞回去了,她在心中告誡自己:連他親爹都得順毛摸呢,你和他抬槓做什麼?他氣的又不是你。「那也是老人家死腦筋,一意要給你說了親,才覺得對得起前人嘛……」

  等兩人回到香山,權仲白猶自氣得面色僵冷,他囑咐桂皮,「從今兒起,我不在!除非是封家來人,他們家大姑娘又有急病,或者有誰必須得要急診,否則有人來問,一律就說我在宮裡!」

  桂皮一縮脖子,一個屁都不敢多放,他小跑著就去了扶脈廳。蕙娘一路還絞盡腦汁,打太平拳安撫權仲白,又令石墨帶眾廚子送了一桌他愛吃的菜來,還要上酒——卻為權仲白止住了,「我平時是滴酒不沾的,喝了酒手抖,就不能施針」——於是又上了焦家秘法蒸制的純露,好容易把權神醫伺候得吃好喝好,意態稍平,也能同她並肩靠在天棚下設的竹床上看月亮了,蕙娘這才問,「在封家出的事,你恐怕連爹都沒有告訴全吧?我看爹說話的時候老看你,好像等你補充幾句一樣……」

  「沒說全。」權仲白搖了搖頭,「這也分,這種陰私,不得不說的,才提醒家裡一句,能不說都不說。」

  「那還有什麼陰私,是有機會就要說的?」蕙娘有些好笑,她略直起身子,換了個姿勢,趴在權仲白身邊,眼神一閃一閃的。「你不是老說嗎,君子不欺暗室,人家的陰私,你倒拿出去亂說。」

  「這你就不懂了。」權仲白估計今天也是上了情緒,又被蕙娘奉承得好,他的話要比往常多一些。「郎中不好當,就因為這個,有些陰私事,你看透了不說破,人家當你傻的,就要挑你做槍。你說破了,為人保密,人家得寸進尺,下一回不但要用你看些不能告人的病,還要請你辦些有損陰德的事。與其到時候處處被托處處翻臉,倒不如一開始就光風霽月,人家問起來就說……不是這樣,一年到頭,富貴人家的陰私事都能把你煩死。」

  他瞅了蕙娘一眼,倒微微一笑,難得溫存地揉了揉蕙娘的後腦勺。「你們家人口簡單,怕不知道。」

  權神醫的語氣帶了一點不屑,「就為了一點小錢,有時候甚至連錢都不是,只為了爭一口氣。富貴人家一年到頭,要出多少活生生人吃人的事,這世上哪有一戶人家是真正乾淨的?門釘越多,裡頭的齷蹉事就越齷蹉,石獅子越大,那爪子下頭踏的人命就越不計其數……人一生享的福是有數的!吃穿上享受了,命數上來賠,真是一點都沒有便宜占。反倒是小家蓬門,一家人有的本來就少,也許還能和樂融融,不在這上頭生事呢。」

  「那是你不知道……」他這話幾乎直刺進蕙娘心底,令她有些不能直視權仲白了。一直以來,她心底深信,權某人雖然精通醫術,但在人情世故上卻是一竅不通,天資有限,不過是另一種書蠹而已。之所以能在宮闈中出入,倒是托賴了這書蠹脾氣之福,人人知道他心眼少,也就都不和他計較,算是傻人有傻福了。可幾番談論,他說出來的話,真是一刮一掌血,那份銳利是再別提了——雖說相映成趣的,是他處理家中事務那令人崩潰的手腕,可……

  「你又把話題拉扯開來了。」她笑著說,「那這種陰私,同封姑娘的陰私又有什麼區別呢?你說她是被人氣的,又那麼肯定是外人來氣她,偏偏還不肯說詳細,論據在哪裡呀,難怪爹娘看著都有十分的顧慮——」

  「繡屏都看見了,」權仲白嗤之以鼻,他把大致情況一說,「『深情空付,辜負春光無數』,錦中畫,畫中景,這刺的是誰,你還想不出來?這是指名道姓地打他們封家的臉!要我說,封姑娘怕就是刺到一半悟過來了,越想越氣越氣越想,情緒上頭這才引發卒中。要不然,她至於一看那繡屏就發作?只怕那兩位大夫也有所穎悟,只不敢明說,裝個糊塗而已!」

  他說到這裡,也有點生氣,「人命關天,差點就這樣誤事了——」說著,又自己歎了口氣,「算了,人微言輕,侍奉權貴,他們也怕的……」

  「這也實在是太大膽了吧……」蕙娘亦不禁感慨,「封子繡不咬死對方才怪,雖說這……也不算是空口白話,可畢竟是當著和尚罵驢,欺人太甚了一些。你看出此點,告訴封子繡了?」

  「他自己看出來的。」權仲白搖了搖頭,「要連這份眼力都沒有,也就不配做燕雲衛的統領了。——越發和你說穿了,這件事,照我看是皇后所為不會有錯,除了她,還有誰那麼瘋狂大膽,連臉面都不要了,一心一意只顧著和封子繡為難?一般人但凡還想往上走一步,都不會為自己留這麼一個把柄的。」

  的確,也只有要倒台的當權者,才會有這最後的瘋狂了。蕙娘想到上回皇后折辱吳太太一幕,不禁微微點頭,她不再追問了,而是給權仲白捏肩膀,「你也累著啦,別多想了,這幾天多歇一會……」

  #

  說是多歇一會,權神醫也沒能在內院多呆,他白日裡還是泡在自己形形色色的藥材廳裡,並不知做些什麼,蕙娘也不去管他。她除了打發人給焦閣老送了一點香山特產之外,便同從前一樣安閒度日,如此等了幾天,終於等到了國公府的召喚:權夫人思念兒媳婦,讓她過府說話。

  被權仲白一鬧騰,這一次蕙娘回國公府見到權夫人,彼此都有些尷尬,蕙娘先歉然道,「我已經說過仲白了,那天他在氣頭上,說的幾句話實在是有些過分……」

  權夫人笑著擺了擺手,看起來是真不在意,「他那也是疼雨娘,我這個親娘還能怪他嗎?別說我,就是他爹、他祖母,都沒真個動氣,你也讓他別往心裡去,多大的人了,一言不合還鬧脾氣……這幾天宮裡時常來人問他呢,還有封家,也是經常過來問他的行蹤。」

  國公府這個態度,倒並不出乎蕙娘意料:有本事就是有本事,只要國公府還要用權仲白,就肯定不會把他壓得太厲害的。她點了點頭,「我瞧著他也快消氣了……」

  「今兒讓你過來。」權夫人也不很在乎這個——也是,權仲白就是再氣又如何?血濃於水,跑不掉他一個姓權的。「倒不是為了這個的。」

  她含笑握住蕙娘的手,「那天你話說了一半,就沒個下文了,我和你公公、祖母都很好奇,這要是我們家為來年選秀預備了姑娘,又當如何做呢?」

  沒想到權夫人居然這麼看重這個考察……蕙娘有些吃驚,卻仍沒有打算放過這個機會:尤其是在權仲白表現奇差無比的現在,她更需要在長輩跟前掙回一點印象。

  「要沒有選秀,」她輕聲說,「坐山觀虎鬥,再好也不過了,最好是給親家送個消息,令其趨利避害,俾可再上一層樓。可現在,既然家裡打算送人進宮……」

  她頓了頓,略微拍一記馬屁,「我看,娘眼光高,指出的那條路是不錯的,寧妃現在很得寵,皇三子身子相形也健壯一些,孫家在對皇后失望之後,必定會鼎力支持,又有楊閣老這個好爹。不稍微限制一下寧妃,我們家的姑娘,很難有機會。」

  權夫人頓時舒心地笑了,她輕輕拍了拍蕙娘手背,「到底是你祖父悉心調養出來的,見事就是明白。」

  她沖蕙娘擠了擠眼,多少帶了些心照不宣的壞絲絲,「上回進宮,你做得很好,皇后現在已經猜忌寧妃,寧妃最近的日子,是不大好過的。你的意思,封家的事,就不必再提醒瑞雲的公爹了?」

  「這就要看楊家知道多少了。」蕙娘輕聲細語,「如若娘娘的病情,只是知道一點皮毛,並沒有參悟出局勢的真諦。則近來局面若此,閣老或者是為二女兒撐腰,或者是為六女兒撐腰,總是要針對牛家爭一爭的。可以皇上的性子,現在閣老是爭得越厲害,對寧妃就越不利,將來我們家姑娘進宮,路也就能走得更順一點了。再者,家裡沒有什麼動靜,還是坐山觀虎鬥,多少也可以安撫仲白的性子……」

  短短一番佈置,為權家女鋪路,坑了娘家政敵,還為二房和家裡合好給鋪墊了一筆……

  權夫人頷首一笑,她望著蕙娘的眼神,充滿了肯定和讚許。

  可一開口,卻又是問句,而非誇獎。

  「這封家之事,究竟有如何內幕,仲白一直都不肯和我們提起。」她微微蹙起眉毛,「家裡人做事,總是多掌握一點情況,心裡多安定一點,他和你提過沒有?這個氣出來的病,究竟是如何氣出來的?」

  一頭說,一頭又拿起茶杯,放在手中轉了幾轉。

  蕙娘眸子微沉,心念電轉之間已經明白:今日的題芯,其實還不在剛才的那一問,恐怕是應在了這裡。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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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3 23:00:01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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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焦、楊兩家勢同水火,在政壇上爭鬥不休,娶了焦家女,嫁出楊家婦,良國公府在很多時候就要比從前尷尬一些,蕙娘也不是沒有想過,自己雖然條件不錯,但良國公府難道就沒有別的選擇?老太爺曾說,『權家聘你,七分是看中你的人,三分才是看中你的家世』,她本人將信將疑。到得這幾日,才明白以權仲白的性子,雖然天才橫溢,可秉性放縱狂野,極難駕馭。為他說了蕙娘,真是有七分看重了她守灶女的性子,指望她做權仲白這匹野馬嘴上的籠頭……兩個長輩接連出了幾題,考的既是她本人的手腕,也是她和權仲白的關係。想要在逐鹿之爭中佔據一點有利的形勢,她就得亮出自己的態度:她這位權二少夫人,不但能將丈夫握在手心,還能順著長輩們的心意拿捏他,長輩們要長就長,要扁就扁……

  封綾一事的真相也好,大少夫人在飯菜上借題發揮也罷,權夫人或者按兵不動冷眼旁觀,或者主動出言詢問,其實都還是扣緊了權仲白的態度——雖不情願,但目下來說,要在權家站穩腳跟,邀足上寵,除卻滿足長輩們的要求之外,的確別無他法。

  「提了一點。」她坦然地說,「但也沒有全說,仲白的性子您也是知道的,病人陰私,他忌諱著呢。我也就沒有多問,倒是他自己說了幾句。大約是和封姑娘前幾年接管的纖秀坊有關,像是在刺繡時候出了事。」

  「刺繡也能被氣著?」權夫人也有點吃驚,她呢喃自語,「這除非是繡件有問題了,不然,談何外人來氣。可這究竟是誰家下的訂單,豈不是一目瞭然的事,這種事,有什麼難查的呢?」

  竟是僅憑一句提示,就猜得八九不離十……這個良國公府,什麼都短,就是不短人精子,打從太夫人起,幾個女眷都不能輕辱。蕙娘打疊起全副精神,微笑道,「這可就真不知道了,他那個性子,只管扶脈,餘事也就是稍微管管……」

  這麼說,其實就是在肯定權夫人的猜測,權夫人眼神一閃,她對蕙娘的態度,又和氣得多了,「你這番過來,仲白面上不說,心底肯定是很在意的,同我漏了幾句口風的事,回頭可不要告訴他。」

  什麼叫做識看眼色?權夫人擺明了是在安撫蕙娘無須擔心,她肯漏點信息,長輩也不會讓她難辦。蕙娘不禁露出微笑,「我曉得該怎麼做的,娘只管放心。」

  權夫人又關心她,「他那個性子,和驢一樣倔……最近在香山這一個多月,沒有欺負你吧?」

  「沒有沒有。」蕙娘慌忙說,「相公待我挺好的,娘不必為我擔心。」

  「你們年紀差得大,」權夫人不禁露出笑容,「仲白到底還是疼你,你這話我是相信的,從那天為你要點心吃開始,我就曉得不必多做擔心……」

  她輕輕地拍了拍蕙娘的手,「臥雲院的巫山已經有好消息了——雖然是庶出,可怎麼說也是大房的血脈,你也要多加把勁,我們家是最看重嫡出的,你能快點為仲白添個一兒半女的,今年冬至上香,我也就有話和地下的姐姐說啦。」

  啊,沒想到大房這麼快就把巫山的這胎給挑出來了……蕙娘神思,不禁有一絲游離:恐怕是大少夫人聽說綠松試探的事,索性就自己先亮出來了,又恐怕是從前究竟沒有確定,現在確診了,她也就迫不及待地要炫耀炫耀這個好消息。起碼大少爺不是不能生,大房留個血脈的能力總是有的,多多少少,在長輩們心中,評等是有拉回來一點兒。

  她微微一笑,垂下頭做害羞狀,「我、我明白……」

  權夫人不禁拊掌大笑,她打發蕙娘,「快回去吧,讓仲白氣消了,就親自到我這裡來一趟。雨娘的婚事其實並不太委屈,這一點,我這個做親娘的有數的,待他來了,我慢慢和他說。」

  她盯了蕙娘一眼,又笑道,「對了,還沒問你,這件事你怎麼看?」

  表態時機又到,蕙娘當然知道該怎麼說。「男婚女嫁,從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們這個身份的姑娘家,哪還有例外的?要不是——要不是姑爺婚前想要見我一面,我還不是蒙著眼睛就嫁過來了。家裡人能說定這門親,自然是方方面面都給考慮得妥當了,哪還有小輩置喙的份呢?」

  權夫人聽得頻頻點頭,「好孩子,仲白要是有你三分通情達理,也就不至於鬧成現在這個野性子了!」

  蕙娘不肯和權夫人一起數落丈夫,只是微微一笑,權夫人見了,心裡更加喜歡,又哄她幾句,將她給打發走了,這才起身進了內室,要良國公給她倒茶,「說了這半天,口乾舌燥的,我要溫些兒的,別那樣燙——」

  良國公本來斜臥在竹床上,似睡非睡的,被權夫人鬧起來了,只得給她斟了一杯茶。權夫人很得意,「這個媳婦,真是說得十全十美了吧?她一來,仲白簡直比從前要易與了幾倍!要不然,他這會早出京了——哪還會搭理和你約了,什麼『一兩年內不能出去』。」

  說起來,權瑞雨的婚事,的確是損害了良國公等長輩的信譽,長輩不守約定,也就給了這頭倔驢毀約的借口,要按權仲白往日的作風,恐怕權瑞雨婚事一定,他不是去漠北,就是去江南,總要離開家遊蕩上一段時間,四處義診過了,將胸中悶氣給消耗完了,這才能聽著皇家來使、家中老人的勸,心不甘情不願地回京裡來。如今呢?溫柔鄉是英雄塚、百煉鋼成繞指柔,前幾天鬧得那樣不愉快,他也只是在香山悶居,一點出京的意思都沒動。權夫人心裡自然是高興的,就連良國公,神色都格外溫存,只是口中還不肯服輸,「他到底還是識得大體……這要真是皇后娘娘所為,京中風雲丕變,幾乎是轉眼間的事,少了他,家裡怎麼辦?很多事都根本施展不開了!」

  「深情空付、辜負春光無數……」權夫人喃喃念叨——雖然蕙娘沒有提及,但她居然早已經知道了這句詠詞。「不論是誰下手,終不至於是就為了把封家大姑娘給氣死吧,心寬一點的人,管你當面罵我佞幸男寵呢,我還要謝謝你誇我家聖眷深厚。封綾這個人,素日深居簡出,性情不為人所知,指望一幅繡屏把人給氣出毛病來,天方夜譚。這也就是收到折辱封家的效用……」

  她輕輕地抽了一口涼氣,「還真說不准!娘娘要是沒有生病,以她城府,自然不會為此無益之事。可現在真是說不清了,她素來忌恨封錦,多少也是有些風聲傳出來的……」

  這複雜紛亂,看似半分線索都無的局勢,被權夫人分析得是絲絲入扣,良國公半坐起身子,似笑非笑地考妻子,「焦氏和季青出的主意,相差彷彿。也的確都很老辣,照你看,這件事該如何處置為好?真個是按兵不動,以觀後效?」

  「總不至於還要扶植淑妃吧?」權夫人反問了丈夫一句,「這種時候,多做多錯,動靜太大了,封子繡那邊也容易生出想法來,就當作不知道,讓他去發揮,反正結果如何,都只會對婷娘有利——她現在應該也上路過來了吧?老太太昨兒還問我呢。」

  「在路上了。」良國公點了點頭,「那就按孩子們的意思去辦!要依著我,再動彈一點兒也還是好的,起碼孫家不做些臨死掙扎,局面就還不夠熱鬧……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們還是做不知道為好。免得仲白和焦氏離心,那就得不償失。」

  「怕是要離心也難!」權夫人不由笑道,「那天那一鬧,我看鬧得好。你還不知道仲白的性子?盛怒之中還記得招呼焦氏一聲,可見多少是將她當成自己人來待了,真要不得他的心,他睬她都懶!焦氏手腕又高,等孩子落地,看他不被她調得團團亂轉——」

  她舒心地歎了口氣,和良國公商量,「我看,等過了九月,可以安排焦氏的陪嫁進府做事了吧?」

  「早了點……」良國公不置可否,「再看看吧,別和林氏一樣,也是不下蛋的雞,林氏難道不好?不會生,始終一切是空!」

  權夫人不禁就歎了口氣,她多少也有幾分惋惜。「是啊,可惜了林氏,同焦氏相比,其實也差不出多少去……」

  #

  蕙娘回了香山,也少不得要向權仲白匯報見聞,她故意說起巫山的喜訊,「你幾次過去都沒扶著,可見是沒福分,不然,早就摸出她的喜脈了。」

  權夫人的安撫言辭,權仲白當耳邊風,巫山有喜,倒是確實震動著權神醫了,他眉眼簡直都被點亮,「此話當真!我就說,大哥脈象沉實穩健,陽氣充足,怎麼可能敦倫無果!這下可好,家裡要添第三代了!」

  要說這消息令蕙娘也歡欣鼓舞,那也太假,但她畢竟風度是有的,再說,該酸也酸過了,對於權仲白不懂得聽話聽音的愚笨——也被磨得慣了,她沒有陰陽怪氣,再鬧什麼語帶玄機,而是正經規勸,「你要和大哥大嫂好,這時候就不該等他們來請,自己回去,第一個給巫山把把脈開開方子,第二個,也安撫大嫂幾句,再給她捏捏脈門。免得還要他們來請,他們怕又顧慮你生氣……」

  她這話說得老成,權仲白態度也有所緩和。「再看吧,以家裡人的風格,遲至後日,肯定過來報信,到時候再回去也不遲。」

  蕙娘嗤了一聲,「又不是紅牌姑娘,還拿捏起架子來了……這是爹娘疼你,要在我們家,早被罰著跪家祠去了。身在福中不知福,還老和長輩們高聲二氣的。」

  她舉起筷子來,用筷頭去敲權仲白的手背,半帶了笑意,「要我說,就是欠打!」

  權仲白躲得也快,手一縮就躲過蕙娘襲擊,若無其事地夾了一筷子醋溜白菜入口,當沒聽到蕙娘的規勸,反而和蕙娘閒聊,「你這次回府,娘就沒向你打聽封綾的事?」

  一頭說,一頭看了蕙娘一眼,蕙娘也沒想到他對家裡作風這麼瞭解,她怔了怔,道,「是有,但我沒說什麼。本來我知道的也不多,哪好亂講。」

  權仲白唔了一聲,看來是滿意了,他反過來叮嚀蕙娘,「以後這些事,不要和家裡開口。問起來就說不知道,免得一旦打開缺口,以後有事就來問你,你也煩得慌。」

  蕙娘點了點頭,她給權仲白夾菜,「知道啦,你也少說兩句吧,平時怎麼不見你這麼多話。」

  權仲白猜得不錯,不過第二日,大少爺就來人向弟弟報喜了,又請弟弟,「要無事就回家一趟,給巫山開個保胎方子。」

  親大哥的面子,權仲白是肯定會給的,橫豎最近他托詞在宮中值宿,也沒有多少重病號在沖粹園外等候,一輛桐油車輕輕鬆鬆就進了京城,一進府被管家截住,先帶到擁晴院給祖母請過安,正好權夫人也在,大家廝見過了,兩重長輩都若無其事,只讓他,「快去給你大哥道喜吧,這一胎可要保住了,千萬不能出錯。」

  到底都是一家人,就還有心火,除了忍下來還有什麼辦法?畢竟家裡人也不可能為了他改動瑞雨的親事,權仲白也不是毛頭小子了,再鬧,只會讓大家都難堪,他應下來,「一定盡力給大哥保胎。」也不問母親妹妹的婚事究竟如何『不虧待她』,自己撤身出去,大步進了臥雲院時,正看到大少夫人在院子裡同幾個丫頭說話——都是杏眼桃腮、身段窈窕的生面孔……權仲白看了,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他有幾分為大少夫人不平,給巫山扶過脈,沖大哥道了兩聲喜——看得出來,權伯紅喜是真喜,便又要給大少夫人扶脈,「一眨眼又是好些天沒給大嫂開方子了。」

  大少夫人的笑容裡,不免也透了幾許心酸,她不籠袖子,「沒什麼好扶的,二弟,你不用著忙啦……」

  還是大少爺硬把她的手放到桌上,「不要辜負二弟的一片心意嘛。」

  權仲白也沒等大少夫人回話,他一下摁在了大嫂的手腕上,這一摁,倒是摁出意思來了——「怎麼,這脈象有變啊!」

  大房夫妻兩個,吃權仲白小灶是吃得最多的,平時十天半個月總要被扶一扶脈,脈象稍微一有變化,權仲白哪裡摸不出來?兩夫妻臉色頓時都變了,權伯紅且驚且怕且喜,見大少夫人要說話,忙道,「都別說話了,不許耽誤二弟扶脈!」

  說著,一屋子丫頭也都靜了下來,權仲白認認真真扶了有一炷香時分,這才鬆開手,一邊擦著額際的汗珠,一邊抬頭道,「大哥上回和大嫂,幾時同床的?」

  大少夫人頓時紅了臉,權伯紅也有點不自在,「就是昨晚……」

  「最近幾次同房,還記得什麼時候?」權仲白倒不在乎,他聽權伯紅說了幾個日子,便扳著手指算了算,這才抬頭道,「應該是半個月前有的!現下脈象還很淺,恐怕大嫂月事已經遲了幾天吧?您小日子一直是准的,如此看來,是有妊無疑了。」

  大少夫人本來繃著臉正跟著權仲白一起算呢,聽見弟弟這麼一說,她又驚又喜,面色一下就舒展開了,幾乎有幾分不可置信,「二弟……你此話當真——我……我……」

  權伯紅早一把就撲到了權仲白背上,幾乎沒把弟弟壓垮,三十來歲的漢子,連眼眶都濕了,喜得語無倫次,「這可別是我在做夢吧——」

  大家喜悅一陣,權仲白又給大少夫人把了脈,大少夫人一個勁地問,「這真能連日子都把出來,的確是半個月前?」

  權仲白回答了幾次,她才覺出自己的失態,不禁自嘲地一笑,「我真是都不可置信……這半個月,孩子也禁得住折騰!」

  按兩夫妻房事的頻率來看,權伯紅是沒少往妻子身上播種,權仲白也由衷地為大哥夫妻高興,他心情大好,站起身道,「這樣的好消息,當然立刻要和家裡人說,大嫂你也是望三十的人,高齡產子,忌諱不少,從明兒起最好就別再管事,只一心保胎為要,我給你開個方子……」

  這裡正寫著呢,那裡宮裡又來人了,『三皇子發水痘啦』,請權仲白過去。

  因三皇子年紀小,發水痘是有些險的,權仲白不敢怠慢,匆匆給大嫂開了個方子,便進宮去了,果然三皇子啼哭不已,連寧妃都坐不住,抱著孩子來回走動,都哄不停。等權仲白摸過脈門,斷然道,「這不算險。」眾人這才放下心來,於是該幹嘛幹嘛,權仲白又開幾個方子出來,一面派人去國公府取鋪蓋——皇子出痘這樣的大事,大夫按理是不能出宮的。

  這一關就是七天,皇三子的燒在第四天上就退了,到得第七天上,已經基本無礙。權仲白忙了這許多日子,也有些疲倦,派人同宮中遞了一句話,便自己收拾行李要準備出宮回家了。誰知寧妃似乎也有些不適,他恐怕是水痘過了大人,又忙進景仁宮給寧妃請了脈,所幸只是勞累所致,脈象略浮而已。

  「辛苦權先生了。」寧妃頭上勒了抹額,倒越發顯得容顏清秀動人,美人微恙,別有一番憔悴風情,她靠在迎枕上,嬌喘細細。「這一陣子,宮裡事情多,宮外事情也多,心裡老是不得勁,真怕漚出病來……好在沒有大礙,這才稍微放心。」

  權仲白和宮妃們說話,從來都是板著一張臉,「娘娘如能按時服用太平方子,消解心火熱毒,心裡自然就清靜了,您不善自保養,身子骨吃不消,也是難免的事。」

  「這段時間事情太多了!」寧妃和權仲白訴苦,她掃了四周宮人一眼,放輕了聲音,幾乎是自言自語地輕輕嘟囔,「哪裡還能放心用藥……」

  沒等權仲白回過味來,又笑著轉了話題,「還沒問嫂子好?上回進宮我也看了,真是極出眾的美人!待人又親切——」

  她嫣然一笑,透著那樣的嬌憨喜悅,「又看我好,滿屋子人,只挑著我問了一聲瑞雲好,真是承她的情。我倒因她想起瑞雲來了,神醫要有去楊家,也為我帶句好兒,令她得了空就進來說話,千萬不要拘束……」

  這些場面話,權仲白從來都是敷衍一兩句而已,今天就更是如此了,他氣得雙拳緊握,幾乎要將情緒流露到面上。才從宮中出來,就沉下臉命家丁,「直接回衝粹園!」

  桂皮一伸舌頭,還打趣權仲白呢,「小別勝新婚,小的明白!」

  他沒等權仲白回話,便放下了車簾,一敲車壁,「咱們不回府啦,回園子裡去。少爺想媳婦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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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夫綱

  權仲白進宮這幾天,蕙娘還真有幾分寂寞,雖說如今沖粹園已經多了幾分人氣,進進出出的僕役們也都比從前要繁忙得多。每日裡不是灑掃庭除整修維護沖粹園內各色建築,就是為蕙娘重新歸置她幾乎包羅萬物的嫁妝,甲一號裡二三十個丫頭們,乘著男主人不在,一旦得到機會,也都樂意在園中玩耍,又攛掇蕙娘也時常在園子裡走走——但少了權仲白,每日晚上夜色茫茫、樹濤蕭蕭,蕙娘總有些孤枕難眠之歎。回去給權夫人問安的時候,都覺得立雪院雖然屋舍老舊、院落狹小,但到底是要比沖粹園有人氣得多了。

  也因此,見到權仲白回來,她到底還是高興的,面上先就露出笑來,還親自給權仲白倒了一杯茶,難得溫存,「大熱的天,在宮裡悶著,也是辛苦你了,快喝杯涼茶。」

  見權仲白把茶杯拿在手裡,卻並不動口,石英便笑道,「少爺,這是南邊送來的好藥材,連我們所得尚且不多呢,知道您今兒要回來,早上少夫人特別吩咐人熬下去的……」

  蕙娘本不欲賣這個好,她哪裡知道權仲白今天就能回來?不過石英要這樣說,她也不好反而不認,便輕輕地哼了一聲,「好啦,宮裡什麼好東西沒有,少爺才不稀罕一口茶呢。」

  要在往常,權仲白難免說幾句宮裡的不好:溫吞水溫吞飯,什麼都是溫溫吞吞,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多少事就是這樣耽誤壞了的。可今天他又哪有這個心思?——究竟還是有幾分自制力,曉得丫鬟們在跟前,不好發火,他勉強喝了幾口涼茶,道,「大嫂有喜的事,你聽說了吧?」

  這麼大的喜事,蕙娘哪裡會錯過?要說心裡不憋屈,那也是假話:這幾個月來,幾乎每一步都走得不順,彷彿天意都要和她作對……她心裡也是有幾分奇怪的,大少夫人這十多年都沒有身孕,眼看就快三十歲了,通房一有,她也有了——再一聯繫她的性子,這叫人不多想也難。

  可當著權仲白,她自然不會多說什麼,「聽說了,因你在宮裡,我還特地回去看望大嫂,打量著等你回來了,再商量賀禮。」

  權仲白點了點頭,在心底也尋思著開口的機會呢:單刀直入,焦清蕙會認才怪……他忽然間又是一陣煩躁,一頭揮手讓丫頭們都退出去,一頭看似隨意地道,「這回進宮,寧妃對我很客氣,她還提到你呢,說你上次進去,就挑著她說了一句話,她心裡是很感佩的。」

  蕙娘瞳仁一縮,面上倒是看不出異狀,「倒是,我還想衝她賠不是來著。你不是讓我誰也別搭理麼,可她畢竟是我們親戚,娘叮囑了幾次,讓我們不好翻臉不認人,再說,場面上一句話不說,看起來多怪啊,我還是和她打了一句招呼——沒想到娘娘真不是當年的性子了,一句話而已,她眼神就變了。嚇得我也不敢再開口,免得把『誰都不搭理』,變作了『誰都搭理』。」

  果然是堵得很死:焦清蕙這話也沒說錯啊,一句話而已,又是問候權瑞雲,誰也挑不出她的理來。皇后要因為這事看寧妃不舒服,那是皇后自己有問題,和她焦清蕙有什麼關係?難道她就連一句錯話不能說,一件小錯事不能做?真的應酬場面上,哪有人由始至終,一言不發的?

  權仲白也不禁輕輕點頭,他倒笑了,「是啊,憑你手段,既然敢開口,那肯定是防得滴水不漏,連一點兒話柄都不給人留的……」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紫檀木的茶盤都要跳一跳,那雙好似星辰一樣亮的雙眼,燙得像剛淬火的利刃,幾乎要直刺進蕙娘眼底,令她不能直視,「我也不和你糾纏這些細枝末節,你就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焦清蕙,你在宮裡同寧妃說那一句話,是不是為了給我們權家女兒鋪路。你是不是明確知道我的意思,卻還違背我的意願做事?」

  如此單刀直入,從發問到逼宮,連一點時間都沒有給焦清蕙留出來。對著他那雙眼,她想到的不止是端午入宮同寧妃說的那句話,還有在婆婆跟前稍微露出的口風……

  只是片刻沉默,權仲白便輕輕地歎了口氣,他的態度倒和緩了下來,問得居然很惋惜,「你還要裝嗎?」

  原以為是個二愣子,沒想到一旦認真起來,真是句句都犀利。一下倒把蕙娘變得良心有虧似的,前後兩次,她的確都是聽了權仲白的消息,沒有按權仲白的意思做事,儘管權仲白只知道一件,可這兩件事倒都是她用了他,這一點,蕙娘並不否認。

  「我要是為了我自己,又何必那樣說話?」她靜靜地道。「是,我在宮中的表現,不盡如你的心意,但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寧妃就是再睚眥必報,她能怪到我頭上?她能肯定我就只和她一個人搭了腔?四弟說得不錯,我祖父是快退下來的人了,他處境如何,也不是寧妃能夠決定的事——那是國家大事!我就扯了她一把,為的也是權家的女兒,就是在爹娘跟前評理,我也是不心虛的。你和寧妃交情難道很厚?就為這一句話,你倒來發我的火!」

  「我和你說的不是這個。」權仲白一點都沒有被她的言語激怒,他穩穩當當,自顧自地往下說他自己的。「和你透露幾句消息,那是信你。我和家裡的分歧,我不信你看不出來。」

  他越說聲調越冷,怒氣雖然含而不露、引而不發,但畢竟是藏在字裡行間,隱隱約約地透出一點冰冷的紅。「你還記得你當時怎麼說的?對府裡,二房兩人是一體,我沒瞧見你多把我看做一體,我只瞧見你騙走了我的消息,轉頭就去長輩跟前賣你的好,你哪裡把我看做一體!」

  字字句句,問得清蕙竟不能答,她一抿唇,要站起來拍桌子,可權仲白動作比她更快,他猛地站起身來,高大的身形投出長長的陰影,一字一句,擲地有聲。「人而無信,不知其可。我雖讀書不多,這句話還是知道的。我就想問你,你是以為自己的手段有多高妙,可以將我擺佈於股掌之間,永遠都不露痕跡。還是以為我有多蠢笨,永遠都不會覺察出一點不對,而是甘願當你的一桿槍?」

  「我——」蕙娘紅唇才啟,又被權仲白截斷,這位滿面寒霜的貴公子輕輕點了點頭,自問自答。「啊,從第一回見面,你就看不上我,我也能看得出來,對于歸嫁於我,你是很失望的。你覺得我沒有本事,我沒有心機,我學不會那四平八穩處處玲瓏的大太太做派……我請你拒婚,你倒覺得是我沒擔當沒能耐,我窩囊,你盼著嫁一個有手腕有城府,能將事情辦得爽快利落、無可挑剔的英雄人物,是不是?」

  「你對我們的婚事,處理得是不夠好。」蕙娘已經被他擠到牆角,連最開始的一點糾葛都被揭穿,她只能跟著權仲白的節奏為自己辯解,「要是你從前就積極一點兒,至於對自己的親事連一點發言權都沒有?我是沒有拒婚的餘地,可你本該有——」

  「我是有,我一直都有。」權仲白截斷了她的話頭,他又笑了,「在廣州一年多,你當我沒有機會南下重洋?一旦出海,回國之日渺茫,五年七年都是常有的事,到那時候,你等得起嗎?你等得起,你祖父等得起嗎?等我回來,婚事自然作罷,幾乎是十拿九穩。如此簡單便捷的辦法,你當我為什麼不用?」

  他的笑裡帶了一絲同情。「因為我可憐你,我覺得你沒犯大惡,被我耽擱一輩子著實是有幾分無辜。焦清蕙,你別鬧錯了,在我們二人之間,從來都只是我同情你、我憐憫你的份。你沒有任何身份地位來俯視我,我要害你,連一點努力都不必付出,你就幾乎已經萬劫不復、一生盡毀。你別看不起我的迂腐偽善,不是我的這份迂腐,你早就零落成泥了。你哪還有一點底氣來藐視我?」

  這字字句句,幾乎是刀一樣地插入蕙娘心尖,她想笑,但笑不出來,她甚至竟不知道自己如今面上會是如何一番表情,是否——是否——

  「你小女孩年紀嬌,我讓你幾分,也是人之常情。」權仲白的語氣緩了幾分,「爭強好勝、擺弄心機,也都是宅門女子的通病。這些我可以忍,不過是細枝末節,我讓一步也就是了。你從進門起就是衝著世子夫人的位置來的,這我也明白,可你空有大志,卻無眼力。我態度表明得那樣明顯,你還讀不懂我的意思?大嫂出招,我不出面,令你直接說破,你為什麼不?無非是因為你心裡有其他的想望,從入門至今,你每一步都衝著這想望去,走的也都挺好,可你難道真以為我就能這樣由著你揉圓搓扁?」

  他輕輕地又是一笑,這一笑,笑得很輕蔑,「你就不想想,我要真這樣簡單,家裡人又憑什麼以為我能承襲爵位?這個家裡好些文章,你根本連封皮都沒翻開,你就想要爭了!連蟄伏一年半載的耐心都沒有,你就以為自己已經入局。照我看,你也沒有自以為的那樣縝密嘛!」

  這一回,蕙娘真是半句話都說不出來了,她張了張口,真是欲語無言,玉一樣的容顏上難得地佈滿了茫然,尋常那含而不露的威風,真不知哪裡去了,權仲白看在眼裡,心底也有幾分隱隱的快慰,可他半點都沒有放鬆攻勢。「就是現在,如不是靠我,你在這個家裡有立身地嗎?你想拿捏我?殊不知我要拿捏你,簡直易如反掌。我什麼都不用做,只需一件事不做,我就能憋死你的野心,你真以為,我常年在皇宮內苑打滾,連這點道理都不懂,這件事都不明白?你不要把別人的風度,看做軟弱,還反過來想騎在我頭上了!你本是個聰明人,或者你自以為是個聰明人,難道你要我把話說到盡,你才能明白?」

  話的確也說得很盡了,權仲白也的確還是給焦清蕙留了一線餘地。他還沒想著扶植通房另寵他人,而是簡單直接:你要逼著我爭世子位?那我就不上你焦清蕙的床,沒有兒子,拿什麼去爭?借種?連床都不上了,借回來了種又有什麼用?權仲白一翻臉,她就只有等著被灌藥的份,就連焦家也沒什麼好說的,偷漢生子,放在什麼時候都是沉塘浸豬籠的大罪……

  「從今以後,你須要自己謹記,你說過的話不是空的,你是我權某人的妻子,一言一行,自然就代表了二房的態度。」權仲白又尋到了焦清蕙的眼睛,他清晰而緩慢的說,「二房的態度,不是你的態度,也不是府裡的態度,是我權仲白的態度。」

  他輕輕拍了拍焦清蕙細嫩的臉頰,「你自己想明白一點,等你明白你能用來鉗制我的籌碼多少,我能用來整垮你的手段又有多豐富便捷、五花八門,你就會明白了,是不是?」

  見清蕙如泥雕木塑,半天都沒有回話,他也不繼續逼問,自己多少也有點感慨,「男強女弱,究竟是不太公平!這番話我本不想講,可奈何你是做男兒養大,似乎還不大明白一個女兒在當今世上能有多無助。可人貴有自知之明,多想想,總是好的!」

  說著,便將杯中涼茶一飲而盡,站起身來,「這段日子,你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再來尋我說話吧。」

  於是他便出門去了,甚至還體貼地為蕙娘掩上了門扉,留她一人在蔭涼屋中獨坐——儘管院子裡艷陽灑了一地,可甲一號的堂屋內,仗著上下冷水道,卻還是那樣清涼。

  也不知過了多久,幾個丫頭小心翼翼地叩響了門扉,由石英起,一個個臉上都帶著憂心,又都透著那樣的焦急、那樣的欲言又止:甲一號不比自雨堂,在建築上幾乎沒有真正的隔斷,天棚互通,主子們的說話,丫頭們在外間,怎麼也都能聽見一句兩句的……

  「姑娘……」石英畢竟是二把手,綠松不在,她自然而然就成了領頭的。「少爺有口無心,您別往心裡去——」

  她一邊說,一邊輕輕地推開門——卻又立刻嚇得一鬆手,任門板反彈了回來。幾個小姐妹頓時都著急了,孔雀眼圈都是紅的,她要去推門,卻被石英一把摁住手,使勁搖了搖頭。

  「姑娘肩膀一抽一抽的……」她的聲音比蚊子叫還小,「看著、看著像是……」

  蕙娘從小到大,十幾年工夫,除了父親去世禮制需要的那幾天之外,她幾乎就沒有掉過眼淚!老太爺和四爺的教導,素來都是很嚴格的,責罰力度並不輕。可這幾個和她一起長大的丫頭,就沒有誰見過她抹眼圈掉金豆子,石英這句話,立刻就讓幾個小丫頭跟著眼淚汪汪、手足無措,「這……這……」

  石英忍著心慌擺了擺手,領著幾個丫頭都退到了院子裡,她拉了拉孔雀的衣角,「你現在馬上出園子,找桂皮帶你上你娘家,就說是家裡有些事……院子裡的事,你可不許和他說!」

  孔雀瞪著大眼睛,平時多伶俐的人,此時也只知道點頭了,倒是石墨欲言又止,石英望她一眼,她便低聲道。「綠松姐姐也讓我爹給家裡送信,說是姑娘對姑爺,平素裡態度有些不端正,總是瞧不上姑爺。我爹把信送回去了——直接把話遞給鶴祖爺呢,可你們看,這都現在了,府裡還是絲毫音信沒有……」

  「那你就把話說得重點!」石英立刻交代孔雀,「就說姑娘都掉眼淚了,讓你娘直接去找太太說話,這件事,肯定得請老太爺出面,才能開解姑娘,這是毋庸置疑的……」

  孔雀抹了抹眼睛,輕輕一點頭,拔腳就往門外走,石英又打發幾個人,「都散了吧,該幹嘛幹嘛,不當值的那幾個,你們誰也別漏一句嘴——都是知道姑娘性子的,她正在氣頭上呢,誰敢觸犯了她,我可不會幫著出頭說一句話……」

  這麼連蒙帶嚇的,把眾人都打發走了,她自己站在院子中間,滿是擔憂地望了重簾深掩的窗門一眼,自己也回身出了甲一號,不知去向了。

  她這一番安排,蕙娘竟是連絲毫都不知道,她不是沒聽到幾個丫頭的聲氣,但哪還有心思搭理呢?——她早就伏在桌上,光顧著笑了!

  直笑了有大半天,這才勉強止住了笑意,焦清蕙直起身子,雙手托腮,想得一想,頭一偏,她又不禁甜甜地笑了起來。

  「唉,」十三姑娘一邊笑,一邊歎,「這個權仲白!」

  她唇邊的酒窩不但很大,還相當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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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3 23:00:30 |只看該作者
56尷尬

  大少夫人有了身孕,自然也就特別金貴,權仲白才回香山打了個轉,過幾天就又回了城裡給她把脈,他倒還算是厚道,沒有晾著蕙娘,雖然讓她「想明白了,你再來找我」,但進城探親,還是把她給帶上了的。

  得益於沖粹園嚴格的管理制度,權家下人,幾乎沒法進甲一號服務,蕙娘身邊那幾個一等大丫頭,又沒有誰敢胡亂開口的,本家人看權仲白的行動,順理成章,就有了第二種含義。

  「也實在是太疼媳婦了。」大少夫人心情好,連蕙娘的玩笑都捨得開。「好容易出京,連回府一會會的時間都捨不得抽出來,火燒屁股地就回香山了,我這心裡就犯嘀咕了,想要派人去請呢,又怕弟妹心裡埋怨我!」

  蕙娘垂首淺笑,做羞澀狀,權仲白不哼不哈似乎默認。幾個長輩們看了,心裡也都是喜歡的,權夫人笑吟吟的,「好啦,少打趣兩句吧,小夫妻面子薄,你這樣講,你弟妹心裡埋怨你呢,可面子上又不好露出來,可別提多苦啦。」

  說著,眾人都笑了,權瑞雨笑得最促狹,她問權仲白,「二哥,我還想去你們園子裡玩呢,聽大嫂這一說,我倒不敢來了!怕我一來,嫂子忙著陪我,就沒工夫陪你,你心裡埋怨我呢!」

  權仲白今天對她特別和氣,他露了笑,「哪能呢,你來,住一輩子都成,二哥絕不嫌你。」

  一家子幾個哥哥,也就是二哥對她的婚事意見最大。要說小姑娘心裡沒有觸動,那是不可能的,瑞雨的表情,有瞬間的不自然,她要說什麼,可看了母親一眼,又嚥了下去,笑嘻嘻地轉了語氣。「那我就等成了親,帶姑爺來住一輩子,到時候,看二哥嫌我不嫌我!」

  一邊說,一邊良國公就站起身來,咳嗽一聲進了裡間,權夫人微笑著對兩個媳婦說,「我們去擁晴院給你們祖母問好。」

  瑞雨的親事,本家是肯定要給權仲白一個交待的,蕙娘和大少夫人心裡都有數,忙跟在權夫人身後出了屋子,權夫人又打發大少夫人,「你二弟給你把了脈,你也好回去了。」

  本來,權仲白都是去臥雲院給大少夫人把脈的,今天她在權夫人這裡迎接,是大少夫人心疼小叔子,會做人。這點小手段,大家心底都明白,可大少夫人似乎還嫌不夠,她還叮囑蕙娘,「按說,我這是有點厚臉皮了——家裡就是做藥材生意的,我還要問二弟拿藥。不過一事不煩二主,今兒二弟只帶了方子過來,沒帶藥材,我也就開個口啦。弟妹回頭幫我帶句話,令二弟給我送過來吧。」

  權夫人不由笑著盯蕙娘一眼,蕙娘仿若未覺,她輕輕地笑了笑,點了點頭,「哎,這自然是該當的,仲白做事,就是七零八落……」

  開方子,那肯定要權仲白來開,不讓他開,對誰都交待不過去。可畢竟方子是方子,大少夫人拿了方子回去再找名醫論證,那也是輕而易舉的事——這藥材就又不一樣了,從沖粹園送出來,誰知道蕙娘能不能動什麼手腳……大少夫人真是打的好算盤,進退兩便,連萬一不成的後招都給想好了。蕙娘先應了下來,又覺得好奇似的,問大少夫人,「可聽姑爺說,沖粹園裡囤積的,多半都是賑災義診用的藥材——品相一般是不大好的,這可委屈了大嫂吧?」

  沒等大少夫人接話,她就替權仲白攬活。「倒不如,等咱們家藥鋪送來了最上尖的藥材,再讓他進城來為大嫂挑選吧,反正他三天兩頭都要進城的,可是方便。」

  妯娌兩個你進我退,彼此拚殺一招,簡直是喫茶配點心一樣輕鬆。大少夫人也不戀戰,她欣然道,「好,那就麻煩弟妹傳話了。」

  說著,自然有人過來抬她去臥雲院,權夫人和蕙娘站著目送轎影消失在甬道盡頭,兩個人一道往擁晴院走,權夫人和蕙娘閒話家常,「你祖父來人送信,說是最近身子不大爽利,天熱不思飲食。令仲白過去給他扶脈,我看,你們今晚就在家裡住一晚上,明天你同姑爺一道回去——出門快三個月,老人家也想你了,回去探探親也是好的。」

  雙方心知肚明:大少夫人有喜,這消息瞞不過老爺子,老人家這哪裡是不舒服,分明就是要見孫女面授機宜。權家人自然不可能不給他這個面子,蕙娘倒有幾分赧然,「祖父年紀大了,行事就任性……」

  「這有什麼。」權夫人笑著拍了拍蕙娘的肩膀,「你也要加把勁了。」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倒真是含了她深切的希望,蕙娘輕輕一笑,並不曾說話,她仔細地打量著權夫人的表情,揣摩著她的心情:權季青敏達沉穩,說話做事,不敢說天資勝過權伯紅,但相差彷彿,那還是當得上的。權仲白的性子又是如此桀驁不馴,要讓這匹野馬在國公爺的范子裡安穩下來,真是談何容易?

  權夫人也算是個人精子了,難道心裡就真沒有一點想法嗎……若有,那可真是藏得深,都冷眼看了三個月了,她是一點都沒看出來。

  #

  閣老發話,權仲白哪還能有二話,只能接受家裡的安排,今晚就在立雪院歇息。——這裡就不比沖粹園了,立雪院和臥雲院共用了一排倒座南房做下人房,消息傳得很快,他要不和蕙娘歇在一張床上,不要三天,長輩們就該找他談話了。因此,兩人雖然還沒結束冷戰,但他也不能不和蕙娘同床共枕。權神醫心裡是有點不得勁的,他出去找朋友聊了半天,等夜過了二更這才回屋,正好焦清蕙剛洗過澡,一屋子都是帶著淡淡馨香的水汽,她穿了一身銀紅色寬絲衫——天氣熱,沒怎麼系,隱約還能看到肚兜上刺的五彩鴛鴦,一條薄紗寬腳褲,玉一樣的肉色透過紗面,似乎露了一點,又似乎是料子本來的顏色,見到權仲白回來,倒有點吃驚,「還以為你今晚就不回來了。」

  說著,她自己爬上床去,靠在枕邊,就著頭頂大宮燈翻看一本筆記小說,倒是把權仲白說的,「你想明白了,再來找我」,給聽到了心底去。

  一旦品嚐過閨房之樂,只要機體還正常,對魚水之歡,很少有人不繾綣迷戀的,權仲白一向知道他也就是個俗人而已,他不大情願地挪開眼睛,自己進了淨房梳洗,出來後,索性先在窗邊炕上,半是打坐半是躺靠,練了一套練精還氣的補陽心法,於是神清氣爽、心平氣和,遂上床擁被而臥,不消片刻,也就酣然入眠。

  這一陣子,他煩心事多,醫務也勞頓,就是鐵打的漢子也覺得疲倦煩厭。倒是和焦清蕙說開之後,心事為之一爽,晚上休息得都相當好,今夜也睡得特別沉,一覺醒來,已經是雞鳴時分,東方天色將曙,正是起身錘煉身子的大好時辰。權仲白只略略迷糊了片刻,就覺得神清氣爽,昨晚這一覺,睡得特別舒服。

  他再一動,就有點發窘了——因昨晚焦清蕙睡前看書,就睡在床外側,兩個人是掉了個位置,也不知是誰睡得不習慣,一個往外面滾,一個往裡面靠,現在倒是糾纏在床正中了,焦清蕙整個人靠在他懷裡,令他變作了一個大勺子,這且不說,他那不聽話的手,也不知是何時橫過她胸前,不知不覺,就抓住了一邊椒丘,五指深陷,似乎睡夢中還是用了一點力氣的。

  最尷尬處,還在於他陽氣充足,平時一人獨眠也就罷了,可如今受陰氣逗引,自然陽足自舉,那處萬千煩惱根,正正就陷在焦清蕙腿間……這滋味,就別提啦。

  軟玉溫香在抱,抱得權神醫好尷尬,他鬆開手,待要退得一退,把焦清蕙從懷裡推出去,可才一動,焦清蕙睡夢中一聲嚶嚀,倒是又靠了過來,還要略皺眉頭,不滿地咂咂嘴,似乎覺得這枕頭好不聽話,該打發打發。

  鬧了幾天脾氣,權仲白的怒火也消得差不多了,見小嬌妻雙眉略皺,白玉一樣的臉上為睫毛投出兩彎陰影,紅唇略抿,正因為是睡夢之中,才將楚楚可憐顯露得如此明顯,如是醒時,以她的性子,那肯定是不會讓這樣一面表現出來的。他倒有點起了心思,可想到自己撂下的那番話,這心思又淡去了——於是又要撤身後退,焦清蕙便又貼過來,如是三四回,他沒那個意思,可客觀上卻促成某樣物事進進出出、進進出出,在某處已有些熟悉的去處外頭滑來滑去、滑來滑去……

  於是,他就把焦清蕙給滑醒了……

  小姑娘還有點不清醒,她小小打了個呵欠,覺出股間有異,腿根不禁一緊,權仲白禁不住就出了一聲——焦清蕙還納悶呢,過了一會才明白過來,她面紅了,忙往前爬了幾步,這才回頭瞪了權仲白一眼:卻是鬢雲欲度香腮雪,轉盼眼如波。雖是嗔怪,可怪得人心裡癢癢……

  「你把我褲子弄濕了!」她嗓音還有點點啞。權仲白反射就回了一句,「不至於吧,我……我這挺——」

  他忽然會過意來,不禁面紅耳赤,不敢再往下說了,趁著蕙娘進淨房去,忙默念口訣,又將心法胡亂修行了一番,這才起身梳洗健身,用早飯時連正眼都不看焦清蕙,恨不得能只吃面前的一碗飯,也更顧不上挑剔她又吃得意興闌珊,橫豎吃完了飯,便躲到外院去,等焦清蕙打扮好了,遣人出來喚他,這才一道往焦家去了。

  #

  上回蕙娘過來閣老府,還是出嫁三天後行回門禮時,如今回門,才剛下車呢,她母親就派轎子來接了,權仲白倒是要先到小書房去給閣老把脈——他和焦閣老其實是很熟悉的,當神醫就是這個好處,大秦的上層人物,沒有誰不想著和他保持友好關係——從前他還初出茅廬,剛給人把脈的時候,就到焦閣老府上來過,就是日後,只要他在京裡,也是時常過來給焦四爺把脈的。

  名分有變,焦閣老的態度卻一直都沒有變,見到權仲白,他還是和從前一樣,笑得牙齒都出來了,好像總在盤算著逗他一逗似的:要不是十多年前,焦清蕙才剛三四歲,他簡直要犯疑心了——沒準從那時候起,焦閣老就看上了他做孫女婿。

  「祖父。」他正兒八經地給老人家磕了頭,「給您請脈來啦。」

  焦閣老手捏脈門,不給他扶,「我真是給我請脈來了?」

  權仲白生平最討厭裝糊塗打太極拳,他一掀眉毛,又要跪,「對您孫女說了幾句不客氣的話,給您請罪來啦。」

  焦閣老呵呵地笑,倒是又把手伸給他了,「你先扶脈、扶脈。」

  於是就扶脈。

  「還是和從前一樣,」權仲白倒是滿喜歡焦閣老的人生態度,「您想得開,心氣寬,平時又注重保養,還打著五禽戲吧?和從前一樣常常吃素?脈象以您這個年紀來說,很健旺了。暑天食慾不振,也是人之常情……我給您開幾味開胃消食的藥。」

  「我食慾挺好的啊。」焦閣老一抹臉子就出爾反爾了。「昨兒還吃了一碗麵呢,藥,你就不必開了。」

  他讓權仲白,「坐下來說話——你坐那麼遠幹嘛,挨著我坐!」

  權仲白只好在焦閣老身側坐下,兩個人就隔了個小几,老人家端著茶,尋思了一會,顯然正在回憶細節,「聽丫頭們說,她對你挺不客氣的,老故意漚你。平時說起你就沒好臉色,有沒有這回事?」

  君子嘛,從來都不會背著人告狀的,不過君子也不大喜歡說謊,權仲白便不說話。

  老太爺笑了,「還聽說,你前幾天沖了她幾句,底下人聽到了些,都說你說得不大客氣,是句句誅心……這丫頭都被你鬧得掉了金豆子!」

  「啊——」權仲白有點吃驚,「這……倒不知道她哭了。」

  別的指控,他倒是全認了下來。

  老太爺的笑意就更濃了,「你知道不知道,蕙娘是從來不掉眼淚的,連小時候被她爹抓著打手心,都打不出一滴眼淚,大眼睛瞪得圓圓的、凶凶的,瞪著她爹,就像是一頭小老虎,她爹打她幾下,她記著數呢。一輩子倒是就被你說哭了——」

  他拍了拍權仲白的肩膀,欣慰得不得了,「幹得好,真是沒白說你做我孫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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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鼓勁

  「您這是在誇我,還是在罵我呀。」權仲白也有點犯嘀咕,他性子直,直截了當就給說出來了。「我這是說哭了她,可不是把她給說笑了……」

  「我就是在誇你啊。」老人家很認真,「你能把她說笑了,不算什麼本事,能把她說哭了,才是真個成了她的夫主呢。夫主夫主,管不住她,你當什麼夫主呢。」

  權仲白有點懵了:他的個性作風,老人家不會不清楚——他本身也不是低調之輩,就算老人家從前不感興趣,難道婚前還不感興趣?焦清蕙進門那個架勢,就是衝著世子夫人的位置去的,背後要沒有焦閣老一路鋪墊,她一個姑娘家,難道是說帶陪嫁,就帶一個票號陪嫁過來了?既然兩邊意志無法調和,焦閣老肯定得給自己的孫女兒鼓勁吧,怎麼如今反而興致勃勃地給他叫好……

  「我同你說,」焦閣老肯定也看出了他的迷惑,他略帶狡黠地一笑,倒是和權仲白親親熱熱地說起了女人經。「就是從前的武明空則天娘娘,這不也始終還少不了男人嗎?要是高宗皇帝活得比她久,那也就沒有武周了,陰陽相吸、男女調和,這再出眾的女兒家,心裡也盼著有個能壓住她的男人,不然,這姑爺和小狗似的,你說什麼他都是汪汪汪、汪汪汪,她心裡也沒滋味啊。」

  他雖然身份尊貴,乃是一國首輔,可說起小兒女的情事,竟還是這樣津津有味、如數家珍。「別的女兒家我不敢說,可我們家的十三娘,從小性子強、眼光也高,一般人入不了她的眼!你要是不夠強,壓不住她,她一輩子心裡都不得勁,待你也不會太好。你就是得死死地壓住了她,她服氣了你,聽你的管了——別看她嘴巴翹得老高,她心裡高興呢……以後,你別想著讓她,你也不需要讓她,這姑娘不用人讓,你讓她她覺得沒勁呢,你想方設法地給她拉後腿、下絆子,她反而高興!」

  權仲白奇得說不出話來,期期艾艾了半天才說,「有您這樣可勁兒給孫女婿出主意對付孫女的嗎?您這——這是看熱鬧不嫌事大啊您!」

  「這話怎麼說的呢。」焦閣老興致勃勃,他故作不悅,「我還想給你支支招兒呢,你就這樣把幫手往外推?」

  「我——我錯了還不行嗎。」權仲白不由大窘——他倒是不想聽呢,可架不住焦清蕙機變百出,一天這麼幾遍地給他添堵,說實話,除了真正翻臉之外,焦清蕙要拿小手段來捏他,他還真很難和她計較:要當真,她發嗲,不當真,她就變著方子揉搓他。這麼個十八九歲的小姑娘,和他這個而立之年的大老爺們居然拼得平分秋色,要不是在焦閣老跟前,他還真有些難以啟齒……「請您老多指教指教——不然,我可還真不是她的對手。」

  焦閣老剛拿起茶杯,又放下了,他狐疑地瞥了權仲白一眼,「可別你得了真傳,回頭反而欺負十三娘——又給她撂狠話,把她給欺負哭了……」

  就說這老爺子哪有這麼心好,原來是在這兒等著,權仲白笑了笑,他倒是沉靜下來,淡淡地道,「您也是知道我的為人的,她平時耍些小脾氣、小手段,也都沒有什麼,我不會往心裡去的。可有些事情,不該做就是不該做,我這也不算是欺負她吧,大家把話說清楚了,該怎麼辦怎麼辦唄。」

  畢竟是有脾氣的,老爺子也不禁輕輕點了點頭,他歎了口氣。「是被當男孩子養大的,不曉得女兒家和男人比,天生就弱……夫主夫主,她年紀還小,和你差著歲數呢,有什麼不懂事的地方,你就慢慢地教她吧。」

  權仲白很懷疑焦清蕙究竟還把不把自己當個女兒家看,從她在很多地方、很多時候的表現來看,她除了很明白自己的美色,並且也很不憚於利用它之外,幾乎是從沒有把自己放在『妾如蒲草』的地位上,就是床笫之間,她也很喜歡在上頭……她要不是個女兒家,不論是在朝在野,恐怕作為都不會小——起碼,是不會比他小的。

  「我也不大懂事。」權仲白說,「這輩子怕是改不了啦,我倒不怕她不懂事,我是怕她太懂事。」

  這是直接在和老爺子溝通世子位的事了……老爺子呵呵笑,「你們小夫妻之間,有話就直說嘛。我可不管這個,我就管你別被她給壓得死死的。」

  他咳嗽了一聲,沖權仲白勾了勾手指,又開玩笑,「法不傳六耳,你附耳過來吧。」

  還真說了好些蕙娘的故事給權仲白聽,又將蕙娘的性子掰開來給權仲白講,「傲著呢!你要不如她,她面上不說什麼,心裡從此就把你當敗將看了。待你好是好的,可這好,好得讓人心裡憋氣——瞧你這副樣子,想來是嘗過了這好的厲害了吧?人又實在是真聰明,從小學什麼都有勁,都一點就透,本事也齊全。除了不是個男身,性子又過分冷硬,再沒什麼能挑的了。你別順著她的毛摸,她不吃這一套,你就得和她鬥,要不然,將來你還是得被她耍得團團亂轉,有些事,不知不覺就由不得你了……」

  權仲白雖然還吃不準老爺子的用意,可他說的這許多話,簡直是字字珠璣,將蕙娘的性子,十成裡剖開了能有六成,他不知不覺,就聽得住了: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他成名已久,和焦家人來往多,焦清蕙對他的瞭解,畢竟是比較深的,可他對焦清蕙,所知那還真是寥寥無幾。甚至連她吃住上的講究,都只是模糊察覺出一些來,萬不能同老爺子一樣如數家珍。「吃上愛輕口,愛素淡,穿戴上不追求富麗,只尋求一個巧字,又要巧得恰到好處……她花錢從不手軟,常說自己這一輩子,鍛煉了多番本事,就是為了配得上自己要繼承的富貴。可一個人如只能守著富貴,卻不懂得享受富貴,那就太蠢啦……」

  焦閣老頓上一頓,見權仲白若有所思,不免微微一笑:以此人的眼力,真要運足了心思去品評蕙娘,如何品評不出來?只差在願意不願意,有沒有這個心……就好比蕙娘,難道就真這樣有眼無珠,看不出他的為人?這小兒女間恩恩怨怨情恨糾纏,當長輩的,能幫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以你性子,一般小事,也不能和蕙娘大嚷大叫到這個地步。」他改了話題,「她前些日子給我送了消息……聽說,封錦胞妹重病的事,背後恐怕是孫家在鬧鬼?」

  這件事會告訴焦清蕙,實際上權仲白等於是默許她給家裡報信。這一點,兩個人心裡都是清楚的。非但焦閣老沒有絲毫忌諱,權仲白也毫無不悅,他眉頭一皺,「恐怕是八/九不離十吧,如果不是封綾自己心不夠寬,這張繡屏,也就是羞辱羞辱封家,給她心裡添點堵罷了。以封子繡的城府,難道還會為此暗中追查源頭,去和主使者為難?他素來城府深沉,又愛惜羽毛,是不會作此不智之事的。牛家、楊家都沒必要暗中做這點小佈置,也就是皇后娘娘,如今情緒已經幾乎失控,睡眠又少……一旦熱血上頭,她做什麼事我都不會奇怪。」

  焦閣老輕輕地嘶了一口氣,一時沒有說話,而是逕自陷入沉思,權仲白回思片刻,也不禁自嘲地笑了笑,「牛家、楊家對這件事大加關注,並不稀奇,怎麼您也——」

  「宮事,和我是沒有太大的關係了。」焦閣老略帶疲倦地摩了摩臉,他瞅了權仲白一眼,並沒有正面回答孫女婿的問題,而是繼續逼問,「可這件事,蕙娘怎麼和你吵得起來的?這又關她什麼事了,你且說來聽聽。」

  權仲白沒有辦法,只好粗粗地把自己家裡的安排給說了幾句,「……早就有這個心思了,上回進宮,她按著長輩們的佈置,故意只和寧妃說話,挑著皇后針對寧妃,現在後宮中是三家混戰,就為了給明年進宮的秀女騰點地方呢。」

  「哦?」老太爺眸中,不禁精光一閃,他又沉吟了一會,這才安慰權仲白,「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家裡的事,你不是世子,就不好隨意插手做主。他們怕也不是對東宮位有什麼想法,就出個藩王母妃,對你們家也能多添一個有力的強援。畢竟,看在孫家的面子上,東宮位置,幾年內是不會輕動的……寧妃衰弱一點,也符合皇上的心意。」

  「您是說——」權仲白心中煩厭無比,卻又不好和在家一樣,將這不快顯示出來,他順著焦閣老的話往下問。焦閣老瞅他一眼,笑了。

  「你還看不懂嗎?雖然大秦后妃,按例是必須採選名門之後,可當今皇上的心可大著呢,他是肯定要限制外戚的。一葉落知天下秋,從吳興嘉的歸宿上,你就該悟出來這一點的。帝王心思如海,可深著呢……別看孫家現在雖然危若累卵,可只要定國侯能把開海的差事辦好,他們家不會有大問題的。越是限制孫家幾個兄弟,就說明皇上越還是要用定國侯、要保太子……」

  他輕輕地歎了口氣,「可要保太子,也得能扶得起來才行。心性、品德、手段都可以慢慢地教,但身體卻不一樣……」

  或許是想到了焦四爺,老人家默然片刻,才續道,「對太子的身子骨,說話最重的人,當然就是你了——」

  出乎權仲白的意料,焦閣老竟沒有提出任何非分要求,他只是重重地捏了捏自己的手心,語氣還是很淺淡的,「為國為民,這件事你不能不小心處理,對著自家人,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你心裡要有數。對著皇上呢……你該怎麼說話,怎麼做事,就得靠你自己的悟性了。」

  權仲白心中一跳,一時間多少想法,紛至沓來,他低聲道,「我明白您的意思……」

  「國家需要錢啊,」老人家長長地歎了口氣,還怕他聽不懂,「因人廢事,多少年沉積下來的老習慣了。孫侯一去,開海的事不停也得停,不論牛家還是楊家上位,都不會讓孫侯繼續主持開海大業的,少了他,許鳳佳、桂含沁、林中冕三個毛頭小子,能有什麼用處?那是去跟著蹭功勞的……尤其是楊海東,朝廷的錢,他想著用在地丁合一的花費上,不是不支持開海,可這件事在他心裡要往外推……我當了多少年的家了,我明白的。」

  他的眼神無比清澈,「很多事不推一把,不蹭著巴著,從車沿邊上翻上去,這趟車走了,世易時移,就再辦不成嘍……當今的確是銳意改革,可聖意也是會變的,從前昭明帝剛登基的時候,又何嘗不是銳意改革呢……」

  權仲白只覺得脊椎骨寒浸浸的,又似乎有一團熱火在心底燒,他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給了一點准話。「這件事,我也只能盡力去做。還要看皇上究竟是否尋根究底,以及娘娘病程如何……不過,撐到孫侯回來,想來還是不成問題的。」

  老人家點了點頭,他拍拍權仲白的臂膀,「你也不容易!不過,自在不成人,大家都不容易,還是善自努力、彼此共襄,為廣州多出一點力吧!」

  #

  既然都來給老太爺扶脈了,權仲白勢必不能不主動提出,要為岳母以及妻子生母扶扶脈,這也是他體現孝心,給蕙娘做面子的地方。老太爺正好就藉著這個空當,讓蕙娘進來陪他說話。

  祖孫倆幾個月沒見,雖然都是深沉人,可畢竟思念之情難掩,蕙娘進了屋一見祖父,眼睛便亮了起來,她也不知用哪裡生出來的委屈,似乎是埋怨老人家,「這一出門子,就不能跟在您身邊伺候了,我看您這幾個月,憔悴了不少——」

  「是嗎?」老爺子摸了摸臉頰,他笑了,「還是我孫女兒心疼人!」

  他站起身來,親暱地摸了摸蕙娘的後腦勺,卻不提權家事,亦不問蕙娘好,而是讓蕙娘,「你和我一起見一個人。」

  蕙娘不禁有幾分納悶,她立刻收斂了撒嬌的態度,不言不語,在老太爺身後給自己找了個位置。老太爺一敲磬,「讓他進來吧。」

  不片刻,就有一位青年文士碎步進了內室,他給老太爺跪下行孫輩禮。「晚生王辰,給師祖請安,師祖平安康健、笀延百年。」

  老太爺嗯了一聲,「起來吧,別這麼客氣,你父親在安徽任上還好?」

  他顯得輕鬆隨意,蕙娘心中卻是一緊,她緊盯著這文士的玉冠,恨不能透過他的黑髮,望進他的腦子裡去。

  ——雖然未曾通報門第,但此人當是王光進之子無疑了,他父親年前剛從安徽學政右遷為安徽布政使,也算是朝野間正崛起的封疆大吏。王光進中進士那一年,老太爺正是會試總裁,這一聲師祖爺,王辰叫得是不虧心的。

  觀此人衣飾,只怕已經出孝,王家的動作,還真是不慢!看來,老太爺的繼承人,在接近兩年的鋪墊、醞釀之後,終於還是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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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教你

  「護衛一方水土,責任重大,父親素日同我等說起,總是憂心忡忡,萬不敢掉以輕心。」王辰的場面話,說得還是很漂亮的,因有蕙娘在,他沒有把頭完全抬起,只是略略揚起來回話。「這半年來,人是瘦了一些,所幸精神還算健旺。」

  「會懂得戰戰兢兢,就是好的。」老太爺點了點頭,「這半年來,安徽境內別的不說,第一個巢湖安寧了,不鬧水患了。皇上很高興,我聽了心裡也舒坦,一方水土,水在土前。水利是永遠都不能放鬆的,你父親幹得不錯。」

  王辰面色一鬆,他從懷裡掏出一封信來,雙手給老太爺呈上,「這是父親半年來的一點心得,因茲事體大,不便就上折子,特令我送一封信來,給您先過目了。」

  要送信,什麼人不能送?讓王辰送來,自有用意。老太爺接過信,並不就看,而是擱在一邊,隨口道,「這次上京,住在你父親從前買的小院兒裡?」

  王辰說話並不快,在得體範圍內,什麼話,他要想一想再回答,連個是字,都答得很謹慎,「那處離國子監近些,也方便隨時過去上學。」

  「啊。你是來上學的,」老太爺裝糊塗,「也是個舉人嘍?還是家裡使手段,給弄了個監生?」

  「是舉人。」王辰一點都不生氣,他語氣很從容,「承平元年的舉子,當科沒中進士——」

  他猶豫了一下,又說,「前年那科,因先妻子病重,就沒應試。這次進京,是預備明年那場會試的。」

  老太爺點了點頭,「掄才大典,哪裡是說中就中的,蹉跎一兩科而已,人之常情,你還算年輕呢!」

  又問王辰,「文章可有帶在身上?拿來我看看?」

  朝廷首輔、日理萬機,即使看在布政使的面子上,能和王辰多說幾句話,又哪會有時間看他的行卷文章!王辰呆了一呆,看來是沒帶,老太爺便笑道,「現默一捲出來,能嗎?」

  王辰毫不推遲,就當著焦閣老祖孫的面,展開卷紙,只是筆桿輕搖,一行行館閣體便行雲流水般落在紙上,數千字的行文,不過一兩刻他就已經默完了,呈上來給焦閣老看時,焦閣老又嫌字小,遞給蕙娘,蕙娘掃了一遍,告訴祖父,「沒有錯字,文理也挺精彩,是篇上等佳作。」

  得了蕙娘的溢美,王辰依然面不改色——他肯定是知道蕙娘身份的,這麼明顯,就是在相看孫女婿,得了這個重量級大姑子的認可,他卻依然能將喜悅深藏……

  老太爺又和王辰談了幾句安徽風光,得知他常年在福建耕讀守業,也就是父親往安徽赴任後,一家人這才在合肥團聚。他勉勵王辰,「用心讀書,來年有你的結果。」

  王辰便起來告辭,「您日理萬機,對父親還這樣關心……」

  說了一通客氣話,這才退出了屋子,祖孫兩個目送他出了院子,一時都沒有說話,還是老太爺先打破了沉寂,「你看著怎麼樣?」

  「還是挺好的。」蕙娘勉勉強強地說,「官話說得不錯,沒有閩語口音。」

  老爺子不禁失笑,「說了半天,就這一個好?」

  「再怎麼說,那畢竟是續絃……」蕙娘還有點不死心。「再說,他們家為了權勢,這種事都做得出來……我是不大看好!」

  「為了功名富貴,很多人能做出來的事,多了。」老太爺的語氣有點淡,「他們家做的,也不算什麼。再說,兩三年前就病重了,那時候,王光進可還在京城呢。這件事,不論是機緣還是有心,他都辦得很漂亮,要比何冬熊老練圓熟得多了。」

  蕙娘不以為然,可卻也不再作聲了:連她自己的婚事,她尚且不能做主。文娘的婚事都走到這一步了,再多的反對意見,也只是給老人家心裡添堵而已。

  「人品看著還好,倒是不比何芝生兄弟差,年紀放在那裡,談吐也都過得去。」她給王辰找優點。「明年能中進士,那大小也就是個官了。他弟弟在士林間文名很盛,人口也多,家裡雖然倒了,可那也是十年前的事,再過七八年,慢慢地又有人中舉中進士,也就眼看著旺盛起來……就是他弟媳婦,是山西渠家出身——」

  山西幫在早年的政治鬥爭中,徹底站錯了邊,同當時的太子,現在的皇帝結了深仇。自從新皇登基之後,他們的日子不大好過,原來的靠山,倒的倒,撇清的撇清。病急亂投醫,這幾年來大肆投資一些前程看好的政治新秀,王光進就是他們攀附的主要對像之一,渠家甚至把原本打算在家養一輩子的守灶小女兒給嫁到了王家。可以說,王光進雖然算是老爺子的門生,但這個門生並不純正,不像是何冬熊全然站在老爺子這頭,他有半邊臉,還衝著牆那邊笑呢。

  「但凡朝野間的能量,也都總是要有個去處的。」老爺子倒不大在乎這個,「山西幫失勢久了,難免化整為零,被有能力的人分別消化。他要只能等著接收我手裡的籌碼,那我反而什麼都不會給他。沒有自己往上爬的決心和能耐,他怎麼和楊海東抗衡?這個人,我看好他很久了。就是先帝也看重他,特別讓他到西北去歷練幾年……果然是磨礪出來,幾乎脫胎換骨。處處都顯得從容自如,你單單只看這門親事,他是要比何冬熊高瞻遠矚了不知多少倍。伏筆打得多深,多捨得下血本?這樣的人才懂得辦事。只要有權家和他王家在,我退下來後,我們家再太平十年,應該是不成問題。」

  十餘年後,焦子喬也到了能當人事的年紀,外頭的風風雨雨,就要他自己來面對了。

  「可……那畢竟是守灶女,渠家的錢,又是堆山填海,根本就使不完。」蕙娘大膽地白了祖父一眼,「您這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就不為令文自己想想……她那個性子,能壓得住渠家姑奶奶嗎?」

  「從小到大,沒虧過她。對她的教育,雖比不得你,可和一般人家比,也沒有差到哪裡去。」老太爺的態度淡下來,「進士夫婿,閣老家的女兒,陪嫁不會短了她,嫡長媳,前頭元配也無一兒半女……就這樣她還壓不住底下的弟妹,那也是她的命數!我難道還能把一輩子都給她鋪墊好了,由著她任性?還是那句話,走著學不會,跌幾個倒,她自己就懂了!」

  他動了一點情緒,蕙娘便不敢再說什麼,只好垂首斂眸,聽老太爺發威。沒想到老爺子話鋒一轉,又把她給拉進來了。「就好比你……多麼聰明的人,怎麼你就是看不懂你姑爺?從這一開始你就瞧不起他,我難道看不出來?可我就故意不說,非得到你自己吃他一虧了,你才明白從前有多淺薄呢。」

  蕙娘面上一紅,雖說老爺子語調很和氣,可她也沒敢拿蒲團,而是立刻跪下認錯。「是孫女兒動了情緒,把他想得太簡單了……」

  「兩個丫頭,都設法向我告狀。」老太爺淡淡地道,「讓底下人為你擔心,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見蕙娘臉頰艷若桃花,實在是已經羞愧得狠了,只眼神越亮、神色隱隱透著堅毅,老人家也就不往下刺她了,「這幾個月,在權家都辦了些什麼事,你說來聽聽吧。」

  蕙娘一五一十、簡明扼要地把府裡過的幾招給老太爺說了,老人家似聽非聽,等她說完了,他才開口,「你根本立身不對,思路應該調整……不對在哪裡?不對在你就是小看了權子殷,如今自己回頭,你明白了沒有?」

  「明白了。」蕙娘咬著唇說。「他這人不笨,只是性情古怪而已,心機手段,他還是有的。」

  「說說。」老太爺神色稍霽。

  「從洞房夜來說,他恐怕打算拖一陣辰光再同我圓房,為的倒不是體貼我同他陌生,而是削弱、限制我的聲勢。使我初戰受挫,自然而然,士氣大減,他接二連三再加強硬,如我性子軟些,被這麼軟磨硬泡,怕也就漸漸打消了爭位的心思。」蕙娘直挺挺地跪著,從開始和老太爺分析。「不料這一招沒有奏效,恐怕林中頤便著急了,一方面給權伯紅抬房,再不打自己生育嫡子的主意,一心要證明權伯紅可以生兒育女。又在飲食上為難我,試探我的態度,也方便權仲白出招。他讓我和家裡人說,也是為了宣揚我驕傲挑剔的性子,還是壓制我在長輩心中的形象。這一招……我回的還可以,只過激了一點,長輩們怕還覺得我做得不夠好,終究是太凶狠了一點,所以把我們打發到香山去,緩和了事態,也能讓雙方都專心生育。畢竟這種事,還是要看子嗣。」

  「你知道要看子嗣。」老太爺慢慢地說,「又如何反把能給你子嗣的人往外推?」

  「我……我是看走了眼,」蕙娘沒有狡辯,「我想著他笨而粗疏,您也知道,小人誘之以利,君子欺之以方,蠢人麼,那就欺負他蠢……我想著這些手段雖不是細緻到了十分,但料他也看不出來的,漸漸的,他就走上該走的路了……沒想到,他心底是門兒清……」

  「你是小看了他。」老太爺歎了口氣。「還是傲……從他拒婚那一刻起,你怕就把他給判了刑。孫女,說了你多少次了,你再能,天底下也還有人比你更能,不好坐井觀天,小瞧了天下英雄。」

  蕙娘面紅似火,她終究忍不住為自己分辨,「我……我沒想我是天下第一……」

  她面上浮起倔強,「我就是沒想到,他——他——」

  「你就是沒想到,他既然不傻不笨,又為什麼看不上你。」老爺子幫她說完。

  蕙娘搖了搖頭,她沒有說話,也不肯看祖父,只是垂下頭瞪著地面。老爺子望著她的頭頂心,打從心底又是歎,又是笑的,長長地哼了一聲。

  「起來說話吧,」他說,「跪得膝蓋不疼嗎?」

  蕙娘撲到祖父膝上,軟軟地叫,「祖父……我、我做錯了……」

  「你錯得也不大,除了看錯權仲白以外,其餘幾件事,思路都很清晰。」老爺子說。「為權家女鋪路,也是主母該做的事,他對你不滿,是你手法沒對,這件事本身不錯。現在長輩看你,恐怕是很欣賞的。可你也不能忘記,歸根到底,這世上好多事都和子嗣有關,你看錯他一次,不好看錯他第二次了。」

  「這我知道,」她又抬起頭來,自信地笑道,「我、我不會再隨意瞧不起他了。」

  「你也不想想,」老爺子挺得意的,「我會給你挑個傻子嗎?你這看錯,簡直是連祖父也一起看錯了——該怎麼對他,你想好了?」

  「對付蠢人,有對付蠢人的辦法。」蕙娘笑了。「對付聰明人,也有對付聰明人的辦法……雖費力些,也不能心想事成,但也不是就不能辦了。」

  她站起身來,親親熱熱地挨著老祖父撒嬌,「您也不塞個蒲團給我,我這會起身都費勁——」

  「塞個蒲團,我恨不得塞個爆竹給你。」老爺子隨口說,見蕙娘瑟縮了一下,難得露出憨態,明知是計,也不禁大起憐意,他改了話題。「在香山,吃住還順心吧?說來也好笑,林中頤這個人,手段始終落入市井……吃穿上虧待人,講出去都是笑話。」

  「都挺好的。」蕙娘說,老太爺又問了些起居瑣事,她都說好。

  「再沒什麼不順心的地兒了吧?」老爺子也就漸漸放下心來,隨口又問了一句。

  這一問,問出問題來了——蕙娘眉頭一皺、欲言又止,到底還是把話給吞回去了。

  「怎麼?」老爺子不禁好奇心大起,「你是還有什麼不足?沖粹園我也是去過的,那裡雖不說是人間仙境,可也不比蘇杭一帶的園林差了——」

  「不是……」蕙娘臉竟又紅了,她抬頭看了看祖父,一跺腳。「噯,您問娘吧……我、我說不出口……」

  「什麼話說不出口。」老爺子模模糊糊的,有點線索了。「你什麼時候和一般人家的女兒一樣,粘粘糊糊、扭扭捏捏的——」

  「是、是權仲白!」蕙娘估計也覺得自己的安排不合適,她滿面緋紅,聲音難得微弱,她又一跺腳,告狀一樣地說。「他修行了什麼練精還氣童子功……我……我……我吃不消……老被他欺負!」

  老爺子先是一怔,後竟不禁大樂,「你娘怎麼說?」

  「都說以後慣了就好了。」蕙娘求助般地揪住爺爺的衣袖,「可他老仗著這個欺負我,我、我心裡不綴!」

  老爺子樂得前仰後合,「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福氣呢!你就這麼不惜福……」

  他擦著眼眶邊上的一點淚水,「傻孩子,他有功法,你就沒有先生?出嫁前讓你上課,你倒是認真學了沒有?」

  沒等蕙娘答話,他又敲了金磬。「去和江媽媽說一聲,令她收拾行裝,從今兒起,跟著十三娘和姑爺,去香山住兩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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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明白

  難得回一次娘家,肯定是要在焦家用飯的。老太爺國事繁忙,今日撥冗在家人身上花費了大半日時間,到晚飯時就要和謀士們一道說話了。四太太特地擺了一桌款待女兒女婿,又令兩個姨娘在門邊小桌坐下吃飯,文娘在屏風後同子喬另設一席:這一隻手數得過來的幾個人,卻要分做三桌用飯……四太太自己都感慨,「家裡人口少,過了這頭一年,姑爺千萬多帶蕙娘回來走走,免得我們日常幾個人,吃飯都不香。」

  焦家人安排出來的宴席,自然是色香味俱全,每一道菜都透著那樣妥當。又照顧到了蕙娘的清淡口味,又為權仲白預備了鹹鮮辣口的飯菜,因權仲白不喝酒,還另有鮮花純露佐餐,四太太自己和蕙娘小酌內造上等秋露白,這酒微微溫過,濃香傳遍室內,連權仲白聞了都覺得口中生涎,蕙娘更是難得地頻頻露出笑來:因為權仲白不飲酒,她在權家幾乎也從未享過口福,這次回娘家,能夠有特別的享受,似乎讓小姑娘心情大好,她主動給四太太搛菜,「今兒這鮮江瑤,味道挺足的……」

  又白了姑爺一眼,「你倒是下筷子呀,自己家裡,難道還要裝斯文?」

  說著,也給權仲白拿了一勺拆燴蟹肉,「七尖八團,今年螃蟹倒上得早,才剛七月初呢,就覺得蟹肉滿了。這是我們家獨有的手藝,做起來太費事啦,我倒是更愛清蒸,無非是娘照顧到你的口味,又設了這個做法罷了……」

  四太太笑道,「你要吃清蒸的,一會還有呢,讓你姑爺吃吧,別逗他了。」

  小家庭裡種種矛盾,自然不會隨意四處暴露。除了老太爺知道內情以外,女眷們都被蒙在鼓裡,權仲白掃了鄰桌一眼,見焦清蕙生母也好、嫡母也罷,望見她發小姐脾氣,全都會心微笑,他自然也予以配合,「我這不是吃著呢嗎,就你多話。」

  這親暱的埋怨,頓時又惹來了長輩們的微笑,蕙娘剜了權仲白一眼,「你就吃著吧,且少說兩句,憋不死人的。」

  吃過飯,大家上茶說話,文娘也從屏風後頭出來,坐在母親身後,她給姐姐使了幾個眼色,過了一會,蕙娘站起身進了淨房,出來的時候,文娘就在外頭等著她呢,她一頭就扎進姐姐懷裡,「姐,這麼久才回來看我們!」

  現在老太爺對文娘的教養,已經日趨嚴格。雖說蕙娘之前已經在後宅和母親、姨娘相見,但文娘課程未休,竟不能提前回來,勉強按捺著等蕙娘從小書房回來,卻又礙於權仲白在場,不好出面相見。饒是她平時最愛和蕙娘慪氣,可姐妹倆一分別就是幾個月,下次見面,怕是要到新年後了,這頭愛炸毛的小野貓,今天卻是又馴順又粘人,鑽在蕙娘懷裡,都不要出來了。「少了你,家裡就更無聊了!」

  「你哪裡還有空無聊……」蕙娘想到王辰,心裡就不得勁——文娘的本事,她清楚得很,這個嬌嬌女,也就只有何家這樣的人家能容得下她了,雖說老太爺口中,『王光進這件事,辦得很漂亮』,必然是涵蓋了此事的方方面面,就算王辰元配不是自然過身,可她病重時王光進夫妻根本都不在當地。王辰就算聰明敏銳,面對來自大家長的手腕,怕也是全被算計進去,懵然不知。他待文娘,應該是不會太差的……可這終究都是『應該』、『也許』,文娘嫁到王家,隱藏的問題一點都不比她在焦家少。唯一可以慶幸的,也就是有權仲白這個神醫姐夫,文娘這輩子性命肯定是出不了大問題的。

  但祖父已經立定決心,此事已不能更改。蕙娘是明白老人家的性子的:天大的富貴,就要有天大的本事去享,有誰要人呵護一輩子,那他就是沒命享用這份富貴。文娘的嬌弱,對於閣老來說,從來都不是借口。

  「最近這段日子,功課都學得怎麼樣了?」蕙娘就板起臉來問妹妹,「多和母親親近親近,也從她身上學些處事的手腕,我看母親這段日子,眉宇間多了好些活氣,想必對子喬終究也漸漸有了感情……她是大戶嫡女出身,一輩子風風雨雨,什麼沒經歷過?你別寶山在旁不開眼,將來吃苦受累了,再掉頭回來後悔。」

  文娘隨意應了兩聲,看著滿不在意——她更感興趣的還是蕙娘的生活,「你和姐夫究竟怎麼樣了嘛,我瞧著你們是頂親熱的,可就是這麼親熱,反而透了些假……在權家,受了氣沒有?」

  就算受了氣,蕙娘也不會告訴妹妹,她淡淡地道,「誰能給我氣受,你就別管我啦,多想想你的功課吧——等下次回家,我是要考問你的!」

  文娘頓時沉下臉來,她要走,又捨不得姐姐,腳尖跐著地,「這麼久沒見面了,你就一句軟話都不會說……」

  如若今天要回衝粹園去,則差不多午後就要動身,時辰快到不說,二則將權仲白一個人丟在廳裡也不像話,蕙娘歎了口氣,她究竟是要比從前軟和了——能對權仲白軟些,她為什麼不能對妹妹軟些?「什麼話,你心裡不清楚呢?還要我說!」

  一邊說,一邊兩姐妹就回了廳裡,文娘手還穿在姐姐臂彎裡不肯放開,蕙娘瞥了她一眼,不禁噗嗤一笑,她難得柔情,將妹妹的一絲散發別進耳後,又順帶撥了撥文娘的耳環,低聲道,「真是個傻姑娘……好啦,姐姐也想你,這成了吧?」

  才一抬頭,卻見權仲白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蕙娘還以為他是想要告辭,又不好直說,見時辰也差不多到了,便起身告辭,文娘雖然依依不捨,可當著母親、姨娘的面,更重要還有姐夫在場,她也不好意思再多撒嬌,只好眼巴巴地望著姐姐上車去了。

  #

  這一次回娘家,回得小夫妻兩個都有心事。待回了香山,權仲白很遵守諾言,一句話也未曾和蕙娘多說,便去料理他的醫務。蕙娘自己靠著迎枕,出了半日的神,越想心裡就越是不舒服:她能接受自己嫁進權家,面對藏在暗處的殺人兇手。但卻正因為外頭世界的險惡,反而對文娘的婚事很是耿耿於懷。翻來覆去悶了半天,如非江媽媽過來給她請安,她怕是都走不出這個情緒泥沼。

  「江先生坐。」蕙娘對江媽媽是格外客氣的——焦家規矩,不論身份,凡是曾教曉過蕙娘一門學問的供奉,不論這學問在外人看來多麼卑微,焦閣老父子都令蕙娘以禮相待。『你要學,就說明用得上,既用得上,就要承這個授業之恩』。即使江媽媽身份特殊,焦家不能以供奉之禮相待,她本人卻從未失了禮數。「這一回,又要勞動您了。」

  「這是哪裡說來。」江媽媽肅容微微一動,她為這份禮遇難得地笑了。「姑娘出嫁之前,所學那些本領,按說已經足夠使用,這床笫間的事要是懂得太多,姑爺心裡犯嘀咕不說,也有失女兒家的身份。想姑娘今番請我過來,是有別的用意吧?」

  這是曾在王府內服侍過的燕喜嬤嬤,真要說起來,在內廷裡還是有過職等的。雖然本人一輩子守貞不嫁,但在房事、孕事上卻是個行家。打量蕙娘請她過來,是為了孕事相詢,也不能不說是其善於審時度勢——也就是因為這份坦然的態度,蕙娘和她談起權仲白,倒沒那麼害臊了。

  「先生不知道!」她苦惱地說,「這姑爺他的情況,和您教我的還十分不一樣……」

  便將權仲白的特異之處一一道出,「光滑無皮不說,堅硬長大,同您那裡的玉勢比較,還猶有過之……」

  她有點臉紅,卻不是恥於此事的私隱,而是恥於自己的無用。「又精通煉精還氣之術,我……我沒一次能壓得過他,總輸得一敗塗地,幾乎連跟上都很勉強。每回事後,總要休息好半天才能回過勁來。」

  江媽媽神色一動,「煉精還氣,可不是一般女子能承受得起的。您承受不了,此事難為補益,長此以往,只怕是要吃虧的。現在您提起這事,只怕還是懼大於愛吧?」

  見蕙娘垂首不語,似乎默可,她略略沉吟片刻,便吩咐蕙娘,「其實此事說來玄之又玄,不過也就是脫胎自《素女經》的道家養生之法,這樣的功法,我這裡也有一套。只是從前顧慮到您的身份,未能傾囊相授而已。您常練此法,假以時日,也就能和姑爺旗鼓相當,不至於不諧了。」

  說著,就將幾句口訣傳給蕙娘,一邊又道,「這畢竟是慢慢才見效用的,現今姑爺既然征撻得您吃不消,那麼我這裡有些手段,雖粗俗些,但卻極見效用,學與不學,卻在您自己了。」

  「這種事本來就最粗俗了。」蕙娘想到能報權仲白幾次把她折騰得竟要開口求饒的仇,便覺得渾身血液都要沸騰起來,她絲毫不以身份為意,「再說,兩軍相接,比的是手段,又不是身份……您就只管傳授吧。」

  江媽媽不知想到什麼,眼底竟掠過一絲笑意,她一背手,一本正經地道,「可姑爺既然天賦異稟、長大過人,則有一事,姑娘必須先行辦到……否則,怕也不好教的!」

  蕙娘不禁大奇,忙道,「您儘管說——」

  江媽媽便壓低了聲音,說出一番話來,聽得二少夫人神色數變,臉上不禁浮現紅霞,她有些忸怩了,「這——就不能隨意將就嗎……非得——」

  見江媽媽不說話了,她又一咬牙,「成吧,這件事就交給我,一兩天內,一定給您送去。」

  #

  焦閣老一席話,說得神醫心事很沉,他今日只叫了十餘個病人,因又都無過分的疑難雜症,隨意開出方子,沖粹園有的藥,就沖粹園裡抓了,沖粹園裡沒有的,他也指明城內藥房,病人們自然是千恩萬謝,權仲白也不以為意。用過晚飯,便讓小廝打了個燈籠,自己在沖粹園中閒步賞月,想到廣州風物,一時也不禁心潮起伏:不論自己這個妻祖父究竟有何用意,保太子,是否還是為了限制楊家,但在孫家起落上,他這句話是沒有說錯的,一旦孫侯去位,只怕廣州開海,就不能像現在這樣轟轟烈烈了。

  開海貿易、地丁合一,都是影響深遠的國策變動,承平帝雖然年號承平,可態度是一點都不承平,宮中朝中都不寧靜,四野也不太平。現在的大秦,看似中興之勢才起,處處都有生機。可危機也和生機一樣濃重,這個龐然大物,就像是一艘載重過沉的海船,許多小事一旦處理不好,都有傾覆的危險,更別說是危及中宮的大事了,權仲白不願過問政事,不代表他不瞭解政事,不參與政事——畢竟,身為朝野間唯一深受皇上信任的神醫,他自己也很知道自己一言一行的份量。

  但很多事,不是這麼簡單,要推太子一把,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可要保太子一年,那就有無數的工夫等著他做,其中更有好多心機算計,是他所不喜、所不願為的,可既然在閣老跟前許了這麼一句話,他也不可能說不認賬就不認賬……

  思緒半晚飛馳,從朝事而發散開去,又想到邊事,還有那生機勃勃的廣州風光,亦時不時在腦海中添亂。權仲白心思紛紛,他越性屏退下人,自己提著燈籠,就著一點在成片黑暗中微不足道的燭光,熟門熟路地進了歸憩林。

  今夜雲重,在奔湧不定的雲海之中,星月不過是偶然投下的一束微光,達氏的墓碑只是一道濃黑而硬冷的長影,權仲白在墓碑前站了許久,心思倒慢慢沉靜下來,他拍了拍墓碑頂部,幾乎是自嘲地一笑,「嘿,這一生交遊廣闊,醫好多少人!心事上來,陪我的只得你這一塊石頭。」

  可這一塊石頭,究竟並不只是一塊石頭,它所代表的身份,如今已為另一個活色生香刁鑽難纏的少女佔據,她要較他小了近一輪,可心計深沉手段百出、兼且野心勃勃、霸氣四溢,爭勝之心從未瞞人——這所有種種,權仲白在這塊石頭跟前是不諱言的,「全是我不喜歡的,同我喜歡的,簡直截然相反。」

  可她畢竟還是住進來了,理直氣壯地和他分享著他的臥房——甚至還反客為主,把他逼離了自己的地方。只要一想起焦清蕙,她的臉、她的聲音,她那——說也奇怪,在他心裡,她總是睥睨外露,一臉的挑釁——那驕傲的風度……焦清蕙雖不討他的欣賞,雖令他頭疼,可卻畢竟是活潑鮮亮的。死人沒法和活人爭,這一點他明白,可他應在自己身上,他不能不有所感傷:他欣賞的那個,在他心裡只留下幾處眉眼、一點聲音、些許言語,可他不欣賞的那個,卻神氣活現,四處侵略,立雪院變成她的,沒有兩個月工夫,連沖粹園都不見了,變作了她的焦氏園。

  最諷刺一點,她要侵佔他所有的東西,卻不喜歡權仲白這個人。焦清蕙對她妹妹,感情是深的,她那一笑、一嬌嗔、一調弄,全然出於真意、出於熱愛,這世上的假,最怕是遇到了真,只這一句話,將她的所有嬌嗔都比出了做作。是啊,雖說夫妻敦倫之事,她極為主動,可她似乎是根本就不喜歡他。她不過是想要將他馴成一條服從的狗,將他之所以成為他的所有人格抹煞。

  而他呢?他不能不奮起去保衛他的所有物,去保有這些本來是他的,又輕易變成她的,可論理還應該是他的那些東西。就算不能馴服她,他起碼也應當令焦清蕙明白她的界限,將他的生活搶救出來——怕是難以全身而退,可起碼,失掉的不能太多。

  一想到這個,他就要比想到政事更煩、更畏難,而唯有此事,是歸憩林無法給他任何安慰的。權仲白站了很久,只有越站越煩,他索性又拎著早已經燃盡的燈籠從歸憩林裡出來,一路摸黑到了蓮子滿,望著遠處燈火隱現的甲一號,他越發有些沮喪了:扶脈廳雖然也有給他住宿的地方,但焦清蕙沒有干涉病區,一個臨時住處,哪裡比得上甲一號的舒服?

  站定才一歎氣,正待舉步,忽見池中燈火漸起,一艘採蓮小船,自蓮葉間徐徐滑了過來,焦清蕙就立在船邊,手持竹篙,船頂挑了一盞孤燈,此時風吹雲散,漫天萬千星輝大放,和著燈輝灑落,襯得她眉目瑩瑩、柔和溫婉,於一池搖曳蓮花之中,竟有不食人間煙火之感,幾令人疑真疑幻。

  即使以權仲白的閱歷,亦不禁心中大動,一時瞧得癡了,他站在橋邊未曾開口,還是焦清蕙舉起竹篙,在他腳前輕輕一點。

  「上船嗎?」她問,微微揚起臉來,在橋下看他。「相公?」

  事後權仲白想來,這居然是焦清蕙頭一次叫他相公。

  「你想明白了?」他到底還是回過神來,卻並不就動,而是提足沉吟,大有矜持之意。

  焦清蕙的神色頓時又是一變,她的出塵就像是花葉上的露珠,只一碰就掉了,餘下的又是那個棘手難纏的世俗少婦——輕輕一跺腳,湖面頓時起了一陣漣漪。「你怎麼就這麼沒趣呀——想明白了、想明白了!還不給我滾上船來?」

  一頭說,一頭已經掉頭劃開,權仲白不免哈哈一笑,他輕輕一躍,便跳上船尾,幾步走到船頭,接過清蕙手裡的竹篙。

  「還是我來劃吧。」他說,「這湖可頗不小,水道複雜,你會迷路的。」

  口中尚未停,洋洋月色下,船身已經沒入蓮海之中。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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