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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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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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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2 01:41:21 |只看該作者
20收服

  送走了王先生,蕙娘還是維持了練拳的習慣,只是改在了自雨堂院子裡。拳廳也就跟著荒廢了下來,等張夫人上門正式為權家提了親,四太太就和蕙娘商量,「倒不如索性還是空置著,等你們姐妹都出門了,喬哥也長大了,便請了先生來,讓喬哥照舊過去練拳。」

  這個拳廳,幾乎是依附於自雨堂所設。從太和塢過來,可說是山高水遠,一點都不方便,問的是拳廳,實則還是在詢問蕙娘的態度:在她出嫁之後,自雨堂恐怕要挪給弟弟居住,就看蕙娘大方不大方,能否點這個頭了。

  嫡母都開口問了,蕙娘還能怎麼說?她反而主動把話題挑開了,「這自然是好的,要這樣說,太和塢也比不上自雨堂舒服,等我出了門子,便令文娘在這裡住上幾年,等文娘出了門呢,剛好喬哥也就到了能練拳的年紀了。」

  按說蕙娘又不是遠嫁,按一般人家的做法,她的院子是該封存起來,留待她回娘家時居住的。不過自雨堂在焦家地位超然,當年興建時,特地在屋簷上鋪設了來回溝曲的流水管道。不但特費物力,且夏日還需在附近安設風車,佐以人力車水,堪稱靡費。即使是老太爺的小書房,都沒有這種架構。不願空置也有道理,可按排行來說,怎麼也要讓文娘住上幾年,才算是照顧到了她的小性子。

  四太太會問她這個,肯定是出於五姨娘的攛掇。被蕙娘這麼一說,她有幾分尷尬,「還是你想得到,不然,你妹妹又要鬧脾氣了。」

  自從正月裡到現在,兩個多月了,文娘還一直『病』著,平時除了偶然到謝羅居給母親請安,竟是絕不出花月山房一步。四太太和蕙娘也都忙得很,蕙娘已經有一個多月沒見到妹妹了。要不是今天嫡母請她過來,她本來也打算去花月山房坐坐的。現在有了這麼一個好消息,蕙娘倒不急著過去了,從謝羅居出來,她便進了南巖軒和三姨娘喫茶說話。

  「兩家已經是換過婚書了吧?」三姨娘不免多問幾句婚事,「前兒聽說阜陽侯夫人上門,想必就是為了這事,可太太沒開口,我也就沒有問。」

  「就是來送婚書的。」蕙娘說。「太太最近忙著看傢俱樣式,都沒心思管別的事了,也許就忘了同您說吧。」

  「五姨娘也時常和她說話。」出乎意料,三姨娘居然主動提供了太和塢的動靜。「子喬一天大似一天,明年這個時候,也可以開蒙了。五姨娘也是著急想為他物色幾個開蒙的好先生,文的武的,最好都能從小學起。」

  是著急於為焦子喬物色先生,還是想著乘蕙娘出嫁,渾水摸魚為太和塢爭取一點好處,那就是見仁見智了。蕙娘微笑,「到底是生母,閤家老小,就數她一個人最擔心喬哥。」

  三姨娘瞅了女兒一眼,明白過來了。「太太同你說起自雨堂的事了?」

  她不禁也是嗟歎,「還以為那是能住一輩子的地方,當年真是造得精心,可惜,就是能把房子陪過去,管子也是挖不走的。不然,給你帶到夫家去倒好了,也省得白費了當年老太爺疼你的一片苦心。」

  聽鑼聽聲,聽話聽音。三姨娘自己受委屈,從來都是能讓則讓,以和為貴。可蕙娘的自雨堂一遭惦記,她話裡話外,就也護上短了。蕙娘自己心底也明白著呢:孔雀剛回自雨堂的那幾天,在屋裡頗有些站不住腳,要不是三姨娘見天打發符山來給她送東送西、噓寒問暖的,她身邊的幾個能人,還沒那麼快消停。

  「造價這麼貴,白空著也是可惜。」她說。「先讓文娘住兩年吧,等文娘出了門,那就隨喬哥怎麼折騰了。」

  「那麼小的孩子,他懂什麼人事啊!」三姨娘歎了口氣,突發奇語。「我看,等你出了門,我索性住到小湯山去,也省點心。就把地方讓給她折騰吧。」

  焦家在承德、小湯山都有別業。雖說肯定是比不上城內府邸的善美,但勝在清靜,三姨娘這樣的身份,在別業裡反而更享福,至少不必天天早起去謝羅居請安,自己也能嘗嘗主子的滋味。

  可這話聽在蕙娘耳中,又有些不對勁了。三姨娘的性子,她是知道的,並不以奉承四太太為苦。說句實在話,她一輩子經歷坎坷,平時並無太多愛好,也就是能和四太太說得上話了。在京郊別業裡住著,長天老日,也是無聊……

  她掃了三姨娘一眼,也不多試探,冷不丁就是一問,「上回在承德,五姨娘和您說的就是這話?」

  話趕話說到這裡,三姨娘發發感慨,想要住到外頭去,其實也可以視作是對五姨娘的抱怨。可為蕙娘這一問,她卻先是一怔、一驚,片刻後才笑了。「她哪會這麼說?這不等於和我撕破臉嗎。老爺子、太太還在呢,家裡的事,哪是她那樣身份可以做主的。」

  可這話,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她肚子裡爬出來的蕙娘。從小跟在祖父身邊言傳身教,也不知偷偷地見過多少高官,旁觀了多少次人間龍鳳鬥心眼子。察言觀色,是她強項,三姨娘又是她的生母,這話要還能騙得過她,焦清蕙也就不是焦清蕙了。——五姨娘肯定不會傻到落人口實,明目張膽地把話給說出來,但彎彎繞繞、曲曲折折地暗示三姨娘幾句,吃準她息事寧人的性子,恐怕還是有的……有焦子喬在手,三姨娘肯定不願意得罪她,她還不明白三姨娘嗎?要是知道南巖軒受了委屈,蕙娘少不得和太和塢衝上,為了不給女兒添麻煩,別說是住到承德、小湯山去。就是從此吃齋念佛,不出南巖軒一步,恐怕三姨娘都是情願的……

  她輕輕地哼了一聲,卻並未流露出多少情緒,「她要還記得自己的身份,那就好了。就是她不說,我也打算告訴太太,自雨堂終究是要留給子喬的……可這地兒,只能由我賞給她,她可別想從我這裡搶過去。」

  還是這麼傲的性子……

  三姨娘啼笑皆非,要勸蕙娘,又不知從何說起,她也怕說多了,蕙娘又要盤問承德的事,自己今日試探過一句,反而被她抓住線索反過來逼問,已經有些亂了陣腳。便索性打發蕙娘,「去花月山房瞧瞧你妹妹吧,現在親事定了,你也該和她和好啦。」

  的確,現在兩邊名分已定,再無法反悔,蕙娘除非未出嫁前死在家裡,不然這輩子也就是權家的人了,有很多事,也該到了收網的時候。

  她還是沒去花月山房,而是直接回了自雨堂,同丫頭們閒話。「還想令太太給我看一眼呢,這輩子什麼都見過了,就是沒見過婚書是怎麼寫的。」

  會這麼說,肯定是兩邊已經換過婚書,親事再不能改了。綠松第一個恭喜蕙娘,「聽說權神醫在香山有個園子,比我們家還要大,還要好。我隨著姑娘,竟還能見識比家裡更好的地兒了。」

  對一般人家來說,權仲白那個藥圃也的確很是誘人。近在香山,佔地廣闊……要是不耐煩和妯娌們應酬,躲在小園成一統、管他春夏與秋冬,這的確是很多少奶奶嚮往的境界。蕙娘心情似乎也不錯,她點著綠松的額頭,和她開玩笑。「就不讓你跟著過去,把你嫁在家裡!」

  這一群丫鬟,和蕙娘年歲都差不離,主子定了親,她們沒幾年也是要出嫁的,聽蕙娘這一說,都紅著臉笑了。「姑娘要是捨得,就都把我們嫁在家裡,您光身過去吧。」

  「想得美!」蕙娘也笑著抬高了聲音。「就是嫁了,也得跟我過去——」

  她掃了石墨一眼,加重了語調。「放心吧,我已經和祖父說好了,你們全都跟著陪過去。到了那邊服侍我兩年,再說婚嫁之事。好歹跟了我這麼久,也不能讓你們沒了下場。」

  石墨面上頓時現出喜色:跟著姑奶奶嫁出門的陪房,事實上從此已經算是夫家的下人了。她的婚配,也自然是主子做主,即使是親生父母,也沒有求到姑奶奶面上,讓她往回嫁的道理。只要胡養娘之子未曾陪到權家,以蕙娘性子,她的好事十有八九,便可以成就了。

  等眾人散了,她特地留下來給蕙娘磕頭,又不肯說為什麼,只含含糊糊地,「姑娘受累了。」

  蕙娘要陪房的事,根本都還沒有傳開,想必以五姨娘的見識,也根本就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到了該放人出去成親的時候,同蕙娘打個招呼,在她看來肯定是手拿把掐的事。畢竟這幾個月,自雨堂對太和塢,一直都是很客氣的。說起來,蕙娘還欠了她一個人情呢。石墨最關注這事了,肯定不至於不清楚五姨娘的動向,她留下來給蕙娘磕頭,多少還有些敲磚釘腳的意思,想讓蕙娘發個准話,那她的親事就準成了。

  這些大丫頭,真沒一盞省油的燈,都是瞅準了她的性子使勁兒……蕙娘看她一眼,沒有好氣。

  「起來吧,做張做致的。虧待了誰,還能虧待了你?要把你給虧待了,你往我飯食裡加點什麼,那我找誰哭去?」

  這話多少有幾分故意,不過,石墨笑嘻嘻的,即使在蕙娘銳眼看,她也都沒有一絲不自在。「我知道姑娘疼我……可這事沒定下來,我心裡真是懸得慌。」

  這個圓臉小丫鬟扭扭捏捏地瞅了蕙娘一眼,又垂下頭去。「姑娘,再向您求個恩典唄?他現在府外做些小生意,因不敢打我們家的招牌,日子也不大好過,比起府裡管事,出息就差了。因為這個,我爹娘心裡有話說呢。您也知道,我家裡人口多,不比孔雀姐姐,自己就是個小姐……」

  「求我就求我,你還村孔雀。」蕙娘不禁一笑。「她白和你好了。」

  石墨的嬌憨,有點文娘的味道,理直氣壯的沒上沒下,可被蕙娘一嚇,她又軟了。「我、我就隨口說說,您可別告我的狀……」

  蕙娘先不說話,等被石墨求得渾身發酥,才望著指甲,慢慢地道。「知道啦……不就是錢嗎,他能不能進來,我不好說。在家得看太太,過門了還得看那邊的太太,不過,家裡的人,也就是一句話的事。你爹娘年紀都還不大吧?」

  石墨登時驚喜地瞪圓了雙眼,「姑娘您的意思——」

  蕙娘唇角一翹,微微點了點頭。「這幾個月,你小心當差,別叫你那些千伶百俐的姐姐妹妹們挑剔出你的毛病來,到時要抬舉你,倒不好抬舉了。」

  石墨父母在府中沒有太多體面,尤其她母親沒有司職,家庭收入是不大高。能跟著過去權家,無論如何都是一個機遇,小姑娘雞啄米一樣地點著頭,「奴婢明白,一定把姑娘的吃喝都看得嚴嚴實實的,不讓旁人沾一點手!」

  蕙娘笑了,「嗯,得了閒,你把你綠松姐姐請回家裡坐坐,有你的好處……這樣,石英前幾個月給孔雀代班,也辛苦得很,你們倆去找綠松,就說我的話,放你們回家休息一天,明日吃過晚飯再進來吧。能不能請得動綠松和你一起出去,就看你的本事了。」

  石墨對綠松倒一直還算服氣,她眨巴著眼睛,心領神會地一笑,甜甜地應了一句,「知道啦!」

  待要走,卻又不願,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跟著姑娘辦事,真是不虧!就為了姑娘死,簡直都是情願的!」

  她面上笑容洋溢,看得出來,這句話,應當是出自真心。

  蕙娘目送她退出屋子,自己想了半天,也是懶洋洋地一笑,她又推開盒子,取出了那本小冊,在上頭添了幾個字。

  #

  這一次,文娘一反常態,自雨堂要給她住這樣的好消息送到了花月山房,她居然還不肯來找蕙娘說話。蕙娘等到第三天早上,沒等來文娘,倒是等到了石英。

  她打完一套早拳,洗過身子出來淨房時,就見到石英站在桌邊——按常理,她今日是不當這差的。能近身服侍蕙娘,那是美差,一般自雨堂的大丫頭得輪著來,誰要是多佔了班,背地裡是要遭人恨的。石英就是前幾天,才剛輪過班呢。

  一臉的欲言又止……看來,是已經和焦梅說過了陪房的事,焦梅也應當去找過人,想給自己打招呼了。

  家下人婚配這樣的小事,當然不可能去煩老太爺。要向太太求情,焦梅又沒有這個機會,內宅事務,並不歸他管,他一般是向老太爺回話,一年也難得進幾次內宅。除非他異想天開,竟去找五姨娘說情,不然,最大可能,還是去求老管家焦鶴。他跟隨老太爺多年,身份超然,也是可以管教蕙娘的。有他一句話,蕙娘十有八九,肯定會給面子。

  不過,蕙娘也早就和焦鶴打過了招呼,藉著這個機會,她甚至還知道焦勳臨走時候,除了養父給的盤纏之外,老太爺還以鶴叔的名義賞了一張銀票……焦梅不去求他也就罷了,這一求,大管家肯定是給他吹了風的:十三姑娘已經求准了老太爺,要把他帶到權家去了。

  宰相門人七品官,一樣是管事,焦家的二管事和權家的陪嫁管事,那可是雲泥之別。焦梅一家,昨晚恐怕沒有誰能睡得著吧。

  蕙娘壓根就不理會石英,她就像是沒留意到一點不同,在梳妝台前一坐,由著香花為她梳理那豐潤烏黑的秀髮,一邊從孔雀手裡托盤中拈起了一枚簪子,沖孔雀笑著說,「這個海棠水晶簪,做工真不錯,我前陣子還惦記著想戴呢,可你不在,又不知收到哪裡去了。」

  孔雀還沒說話呢,撲通一聲,石英已經跪了下來,她死死地咬著雙唇,一句話不說。倒把眾人都嚇了一跳,綠松瞥了蕙娘一眼,見蕙娘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便上前說,「這是怎麼了!快起來說話!什麼事,要跪下來——」

  「她要跪,就讓她跪著吧。」蕙娘輕輕地說,她把海棠簪推進發內,站起身來。「該去謝羅居吃早飯了。」

  在謝羅居裡,五姨娘的眼神果然在海棠簪子上打了好幾個轉,蕙娘笑著衝她點了點頭,回到自雨堂裡,她把簪子拔下來遞給孔雀,「送到太和塢裡去吧,話說得好聽一點……把這個意思帶出來:自雨堂先給文娘住,也是為了照顧十四姑娘的脾氣,倒不是故意要駁她的回。」

  孔雀咬著唇,心不甘情不願地接過簪子,出了堂屋。蕙娘踱進裡屋,又坐下來練了一會字,過了一會,她似乎有幾分疲倦,便按著脖子輕輕擺了擺手,由綠松領頭,一屋子人頓時退得一乾二淨,只餘石英一人,還直挺挺地跪在梳妝台邊上。

  「說吧。」蕙娘又提起筆來,她連看都沒看石英,只閒聊一樣地問。「你爹原本為你物色了哪戶好人家來著?」

  她立刻就得到了一個答案。

  「五姨娘娘家有個遠房侄子……」

  從前沒想和五姨娘爭鋒,自然不會去要焦梅。她知道石英已有去意,私底下還覺得這丫頭眼淺:除非她能到焦子喬身邊服侍,不然,這府裡還有什麼去處,比她身邊更強?沒想到,焦梅果然有幾分本事。他還真為自己的女兒,安排了更妥當的人家……

  蕙娘擱下筆,拿起一方素絹,仔細地揩著青蔥一樣的玉指。

  「奴才就是奴才,再威風,那也是主子賞的,」她淡淡地說。「得意忘形,竟把自己當個主子,想要插手主子間的事了,那可不行。」

  石英咚咚地給蕙娘磕頭,「奴婢明白,奴婢雖不能違逆父母,卻也萬不敢吃裡扒外,給姑娘添堵。姑娘如不信,奴婢願——」

  「好了。」蕙娘不輕不重地說,「要不是看明白了你的心思,你還能跪在這兒嗎?連著你爹,怕是早都被趕出去了……你爹雖然利益熏心,為了那一步連命都能不要,所幸,到底還是生了個好閨女。」

  石英肩膀一鬆,這才覺出渾身已跪得酸痛,一時再撐不住,幾乎軟倒在地。她勉強維持著最後的體面,伏在地上,以最恭敬的姿勢,聽著頭頂那飄渺的聲音,「你爹知道消息,是個什麼意思?」

  「他……他直打自己耳光,」石英便又勉力支起身子,恭恭敬敬地說。「想親自給姑娘磕頭賠罪……」

  「不必了。」蕙娘擱下手絹,「石英,我今兒個把話給你撂在這了,我活著,你陪我一起嫁到權家,連你爹在內,表現得好,自然有差事給你們做。將來風光,未必比在焦家差。我死了,那我也早留下話來,你們全家都得給我殉葬。」

  她隨手抄起一卷宣紙,彎下腰頂起了石英的下巴,望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我焦佩蘭說得出做得到,你們一家是生是死,憑的不是祖父,不是麻海棠,是我的一句說話……你明白了沒有?你信不信?」

  石英也好,焦梅也罷,又哪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哪裡還敢不信?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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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2 09:30:05 |只看該作者
21妒忌

  文娘這一次居然很沉得住氣,她一路病到四月,病得京城的夏天都要來了,病得三姨娘和蕙娘說了幾次,「你就不能讓她一回?她要什麼,你給她就是了。」病得蕙娘的傢俱都做下去了,瑪瑙天天領著焦家布莊的裁縫們忙活,病得蕙娘把寶慶銀、老麒麟送來的首飾,先打發到花月山房去了。她還是不肯見好,終於連老太爺都驚動了,蕙娘出去陪他用茶時,老人家都問了一句,「文娘這幾個月,病得不輕啊?」

  「紅眼病,晾一晾就好了。」蕙娘心底也不大樂意,她輕聲細語地說。「總是那個樣子,好像家裡有誰對不起她一樣,這樣下去,以後嫁出門,是要吃虧的。」

  即使自己也是即將出門的大閨女,守灶女的口吻依然改不了。文娘越是倔,蕙娘就越是要拿捏她。兩姐妹一聲不出,倒是斗了有四個月的氣。老太爺也是又好氣又好笑,「你明年就要出嫁了,你母親又是那慈和的性子。她慈母更別說了,丫頭出身,那麼一點點見識,能教她什麼?花月山房裡的嬤嬤們,可沒有你這個做姐姐的教她,又更上心,又更有威嚴。你不出手,難道還要我老頭子教她?」

  焦家人口少,文娘雖然不如蕙娘那樣得寵,但從小一直也都很得祖父、父親的寵愛。老太爺提到她的時候,語氣裡的寬容和放縱,就是蕙娘永遠都享受不到的待遇。

  當家人都發話了,蕙娘心裡就是再不情願,也只能主動放下身段,她帶石英去花月山房,走到半路,又打發她,「算了,你還是去太和塢找你嬸嬸說幾句話吧。」

  最近幾個月,自雨堂裡的丫頭們一來是忙,二來主子也管得嚴,平時沒事,幾乎沒有出門的機會,石英在自雨堂東裡間裡跪了那半天,要是以往,消息早傳得遍地都是,石英這幾個月,在各屋的大丫環跟前都別想抬頭做人了——可自從蕙娘臘月裡發了那一頓火之後,到現在,小半年了,自雨堂裡的事根本就傳不出去。尤其是能進東裡間服侍的丫頭,哪個不是千伶百俐的,主子的態度,或多或少都能揣摩出來。口風嚴到什麼地步?別說太和塢了,就連南巖軒的符山,對石英都根本沒有一點異樣……

  石英現在對蕙娘就要熱情得多了,連表情都豐富起來,她一口答應下來,又主動問蕙娘討假。「這幾天,聽說家裡母親身體不大好,想要回去看看……」

  蕙娘唇邊便浮上了一縷模糊的微笑,「那也是該回去……今兒晚飯前回來就成了。」

  雖說焦梅定了要跟她過去權家,但老太爺說話算話,一個多月了,蕙娘沒提,他也就沒露一點風聲,焦梅還是好端端地幹著他二管事的活計。他在府裡的能量,也和從前一樣地大。說得難聽一點,蕙娘現在要想瞞天過海,辦上幾件見不得人的事,除了瞞不過老太爺之外,恐怕連四太太都只能一無所知。

  不過,她究竟也沒有吩咐焦梅多少事,只是令石英擇時去太和塢和胡養娘說幾句話。「按你的身份,和她們多親近一點,也算是題中應有之義。」

  石英有沒有琢磨明白她的意思,就要看這丫頭的悟性了……蕙娘繞過一個彎角,一邊多少有些不耐煩地想:畢竟也算是人精,如不恩威並施,還真很難收攏得住。

  眼看花月山房近在眼前,她也就收斂了思緒,掏出一方帕子來,摀住了口鼻。

  花月山房顧名思義,自然為花海圍繞,文娘性好桃花,從三月開始,碧桃、紅桃、壽星桃……斷斷續續能一直開到五月上旬。可蕙娘卻一近桃花就要打噴嚏,即使已經預先拿手帕摀住了,一路走進院子,她還是猛打了三五個噴嚏,眼鼻全是一片通紅,簡直連威嚴都要折損幾分。幾個小丫頭看見了,全都強忍著笑,上前為她打簾子,雲母也從裡間小跑著迎出來,又吩咐小丫頭們,「快把簾子都放下來!」

  也就是因為這一林子桃花,擋住了蕙娘往花月山房的腳步,不然,早在三月裡,她就要殺過來了。文娘這都多大年紀了,改不掉的還是這左性子。說來也奇怪……上輩子,即使知道了她和權家的婚事,文娘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現,她還和蕙娘犯愁呢:何家不久就又重提婚事,這一次,他們家誠意十足,提的還不是何家次子,而是長子芝生。在文娘看,自己多半是要嫁到何家去了。

  蕙娘一邊想,一邊又摀住鼻子,秀氣地打了個噴嚏,雲母忙獻上一張新帕子,又往裡屋一探頭,倒是窘在了當地,瞅了十三姑娘一眼,又轉頭給身後的小丫頭們使眼色,蕙娘一邊擦鼻子,一邊已問,「怎麼,她難道還跑了?」

  從雲母的表情來看,焦令文恐怕剛才還在裡屋呢,就這麼一眨眼的工夫……她還真從裡屋跑沒影了。蕙娘啼笑皆非,拎著裙子,也不要雲母跟隨了,自己從邊門出去,忍著噴嚏左右一望——便見到一角紅裙,慌慌張張地消失在了一角繁茂的桃花之中。

  「焦令文。」她現在也不惱了,反倒覺得有幾分好笑。「你是要躲到我出嫁,還是預備就一輩子不理我了?」

  花月山房周圍有一株最老的桃樹,怕也有一百多年了,枝繁葉茂花發無數,年年還結好些桃子,文娘小時候還會爬樹上去,摘一籃子桃子給焦四爺吃,還向姐姐炫耀,「你有穆陽的水蜜桃吃,就很了不起嗎?我也有最最上等的好桃子,一個都不給你吃!」

  等姐妹們各自回了院子,四姨娘早差人送了桃子來,「十四姑娘自己院子裡栽的,給您換換口……」

  「多大的年紀了。」蕙娘又打了個噴嚏,站在這老桃樹下,仰著頭對一團繁茂的枝葉說。「還爬樹!你再不下來,是等我上去捉你?」

  文娘被逼到這份上,也沒法再躲了。她猶猶豫豫,伸出一張臉來,看了姐姐一眼,又縮回去。「你還來做什麼,你還熱鬧得不夠?」

  才說了這麼兩句話,聲音裡就帶了哽咽,小姑娘繃不住了,還在樹上,就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一樣都姓焦,我除了晚你一年,我還差你什麼……怎麼你什麼都好!什麼都有!就連要說親,也說得個天下最好最好的……你難道還不足夠?你還要到我跟前來!是不是要我也跪下來舔你的腳,你才甘心,才足夠!」

  啊,看來,她還是挺中意權仲白的麼。

  蕙娘眼神,不禁微微一沉,她握住樹幹,只一蹬便上窄枝,蹬出一片花雨,粉色的、白色的花瓣紛紛落下來,文娘在枝葉中看見,忽然又是一陣心灰意冷。

  眼睛、鼻子都通紅水亮,才一上來,又連打兩個噴嚏,身上也就隨意穿了家常絹衣,這料子花月山房也有幾匹……可那又怎麼樣?在這花雨中看去,她照樣神色端凝、氣質超然,日頭透過花枝一照,更襯得她膚白若雪,眼睛水汪汪的,看著更動人了……

  她連眼淚都干了,也不再躲,只是垂下頭去,不和姐姐對視。蕙娘也沒理她,她握著花枝一轉,便坐在文娘前方,把一隻秀足翹到了妹妹腳上。

  「那你來舔啊。」她說,語氣還是淡淡的。「我這麼特地走進來,還真就是為了找你舔我的腳。」

  蕙娘沉下臉來說她,文娘是不大懼怕的,甚至大光其火把音調都抬高了,她也還能再倔一倔,可現在姐姐語氣重又淡下來,文娘就是還想強嘴,也不禁都要慢慢軟下來。可她前思後想,越想越是委屈,這股說不出的憾恨、妒忌、遺憾、卑屈、不服,在小姑娘心頭左衝右撞,要發,又發不出,要咽,又嚥不下去,只得全化作淚水——她也顧不得才和姐姐斗了四個多月的氣,往前一撲,抱住蕙娘那條腿就大哭起來。「我討厭你,我討厭你,我討厭你!」

  還是和從前一樣,雖小氣,卻也小氣得可愛……蕙娘撫著她的頭,望著遠方花枝,竭力忍住噴嚏,過了一會,等文娘哭聲低下去了,她才擦了擦鼻子,問妹妹,「權仲白過來那天,我記得你是早被打發走了……這一回,你偷偷又跑回來,偷看著他了?」

  差之毫釐、謬以千里,前世權仲白上門時候,恐怕文娘根本沒往別處想。這一次,蓮娘三番四次提起親事,只怕她也是上心了……她從小身體康健,又被養在深閨,還真沒有見過權仲白。要說她本來還有什麼可疑的地方,也就是羨慕良國公府的權位,與權仲白本人的風姿了。可文娘不是那樣的人,不然,她也不至於不情願嫁進何家……

  蕙娘不禁露出苦笑:沒想到這一世,她還是不情願看見自己出嫁,原因卻不是妒忌她的風光,而是看上了權仲白本人……

  文娘沒有說話,眼淚都根本沒有止住,還在濡濕著蕙娘的羅裙。過了一會,她黑鴉鴉的頭顱上下胡亂一點,就算是答過了。蕙娘又問,「你看上他了?」

  這一回,文娘連頭都沒點,她直接隔著裙子就咬了姐姐一口,蕙娘疼得倒吸一口冷氣,卻還並未發作,她和緩地說。「要不然,我同祖父說去,我不嫁給他了,換你嫁過去?」

  「你少得了便宜還賣乖了!」文娘憤然直起身來,白了姐姐一眼,「親事都定了,除非你死了,不然他們能答應?」

  她又沮喪起來,眼淚在眼眶裡滾來滾去。「再說,就是你死了,也輪不著我。我們家有什麼是他們家沒有的?他們看上的是你的人……」

  小姑娘越說越難過,哇地一聲,又哭起來,「真不公平!爹憑什麼把你生得這麼好,把我生得這樣差,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

  看來,與其說是妒忌蕙娘,她更像是鑽了牛角尖,自怨自艾,既恨自己不是蕙娘,又恨自己當不了蕙娘……

  「你吃這個醋?你怎麼不怨爹沒把你生成個帶把兒的呢?」蕙娘又打了個噴嚏,她敲了文娘一記響頭。「這世上比你強的人多了去了,你愛恨誰恨誰——還不給我滾下去?你是要把我在這樹上憋死了才高興?」

  文娘也是賤骨頭,就怕姐姐村她,挨了姐姐這兩句話,她倒沒那麼難受了,嘟嘟囔囔、不情不願地擦了擦眼淚,嘴一扁。「我就看不慣你這個樣子……權仲白還有哪裡不好?何芝生和他一比,簡直就是路邊挑擔的貨郎……這麼好的人,為什麼偏偏就是你的!」

  一邊說,一邊從姐姐身上起來。蕙娘站起身要往樹下跳,她才開口說了一個字,忽然打了個噴嚏,腳下便是一滑。

  老桃樹說高不高,說矮不矮,這樣落下去,受點傷那是免不了的。文娘忙拉住蕙娘,一手死死地圈住了樹幹,以為支撐。她的眼淚都嚇回去了,「姐,你小心點!」

  好在,蕙娘也就是這麼一滑,被妹妹拉住,她很快就找到平衡,輕巧地躍到了地上,反倒是文娘有些畏高,又被蕙娘剛才嚇著了,巴著樹幹往下一看,頭又縮了回去。

  到底,心還沒有走歪……

  「就你膽子小。」蕙娘又打了一記噴嚏,她張開手,「我接著你呢!」

  文娘扭扭捏捏的,往下看了一眼,見姐姐眼睛鼻子都是通紅的,大兔子一樣有趣,終究是弱了三分風姿,沒那樣高不可攀了。可本人卻仿若未覺,只是張著手,抬頭等她往下跳……

  也不知為何,她心中一軟,充斥心間長達數月的妒忌,終於漸漸消散了開去。文娘往下一躍,正正跳進蕙娘懷裡,她才想要撒個嬌,拿姐姐的裙角擦擦臉,沒想到蕙娘為她下落帶起的風兒一吹,兜頭蓋臉,又衝她打了個大噴嚏。

  「姐!」文娘又惱了,一邊惱,一邊也有點好笑。「快進屋吧,再呆一會,我看你眼睛都要睜不開了。」

  #

  她這話並沒說錯,蕙娘這噴嚏打得,她連路都不想走了,是喚了小轎來一路抬回自雨堂的,她還一路打著『啊切』。等回到屋內,一群人都嚇了一跳,綠松連聲道,「怎麼就鬧成這樣了!您不是進了屋就沒事兒了?」

  孔雀恨得直咬牙,「瞧姑娘裙上那斑斑點點的……肯定是十四姑娘又去林子裡了!」

  她埋怨蕙娘,「您就不該這時候過去,她要是和您鬧脾氣,那是她的事,明眼人誰看不出來——」

  「好了。」蕙娘又打了個噴嚏,「人家畢竟也是主子,你說話還是要客氣一點。」

  孔雀便不說話了,她有幾分悻悻然,主動說。「那我給您取藥去,您這個樣子,不喝上一服、兩服藥,怎麼能好!今晚一定又睡不著了。」

  蕙娘從小就是這個毛病,她對桃花最沒有辦法,一聞到就犯噴嚏。到了換季時候,也容易有這個毛病,就為了冬天不大能呼吸涼空氣,自雨堂下了大工夫保暖不說,冬日外出她還有專用的暖轎。孔雀一邊走,一邊還嘟嘟囔囔的,「您一片疼她,她能體會到多少!」

  說著,很快取了藥來,自己回小房間扇火熬製:這也是多年的慣例了,蕙娘裝首飾的屋子進出的人少,在這裡熬藥,最為方便不說,主子們也最為放心。

  蕙娘擦著鼻子,難得地被說得沒了聲音。綠松在一邊抿著嘴直笑,過了一會,等人漸漸散去了,她才上來服侍蕙娘換衣,「石英又去太和塢了?」

  「她說想回家看看。」蕙娘吸了吸鼻子,「胡養娘大小也算個人物,石英在我們屋裡服侍,她肯定會有所避諱。這件事,我估計她是讓她爹出面去問了。」

  綠松歎了口氣,「那一位用心,也不能說不深刻了。平時看著,倒是挺體面的,就是有些小心眼,也都是人之常情……」

  越是權貴人家,人情越是冷漠淡薄,為了潑天富貴,有些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五姨娘不許子喬和兩位姐姐親近,其實也許就出於這樣的考慮。出嫁了,能享用的富貴究竟是少,在家做承嗣女,那多享福?

  也就是因為如此,自從徹底定了親事,她對蕙娘倒是更熱情了,連子喬都偶然肯放出來和她見一見。畢竟親事底定,就是子喬出事,蕙娘也一樣要嫁到權家去的。若說從前太和塢還有點忌諱自雨堂,現在倒是徹底地合則兩利、分則兩敗。五姨娘雖然是小戶人家出身,可也還不至於不明白這個道理。蕙娘往太和塢送了一根水晶簪,她就給自雨堂送了一簍上好的破塘筍。

  至於平時和自雨堂的爭奇鬥艷,也許蕙娘有意見,但老太爺也還是能理解的:焦家下人,哪個本事不是通了天的?她要樹立權威,總不能去捏四太太、老太爺吧。也就是因為如此,老太爺就算對五姨娘的行動有些察覺,卻還是沒有出聲……要不是符山多了一句嘴,蕙娘也根本都懶得和她計較。又怎麼能順籐摸瓜地,將她在背後打的主意給摸出來呢?

  「也算是有些城府了。」蕙娘輕輕地哼了一聲,「這是想著放長線釣大魚呢,祖父一過世,我看府裡簡直就要是她的天下了。」

  「可既是如此,她又何必要害您呢……」綠松還是不大想得通。「看她作風,也不像是那等敢於鋌而走險之輩——要說她不為自己打算,那是假的。可害了您的命去,她就不怕追查下來,她連眼前的富貴,都要失去?」

  這一問,的確也問到了蕙娘心坎裡。她輕輕地搖了搖頭,罕見地沒下定論,也有少許躊躇。「等石英回來再說吧,她主動要回去,肯定是焦梅已經刺探出了一個結果。」

  即使兩人關係密切如此,綠松身為下人,亦少不得要拍拍蕙娘的馬屁。「姑娘也就是略施手段,便成了螳螂後的黃雀。我看,就她有千般的能耐,也跳不出您的五指山了。」

  「一個五姨娘而已。」蕙娘嗤的一聲,「也就是在咱們家了,要放在任何一個別人家裡。打從子喬落地的那一刻,她就別想有活路了……鬥鬥她,簡直一道開胃點心。」

  她不禁歎了口氣,激勵綠松,「你也得把皮給繃緊點,等嫁人後到了權家……那才是有得鬥呢。」

  綠松有些不解,「咱們姑爺又不是沒本事,要指著家業過活,就是大少夫人看不慣您,頂多也就少些往來。名分既定,上頭還有長輩看著,這——還有什麼好鬥的不成?總離不了大格兒吧。」

  「要真離不了大格兒,他們就不會說我了。」蕙娘才開了個頭,孔雀已經推門而入,將小托盤小心翼翼地放到蕙娘身前。「您趁熱喝。」

  她一扮鬼臉,也就不往下說了,拿調羹拿著藥湯。「無聊死了,把前兒新得的那頭大貓抱來吧……」

  喝過藥,當晚居然還不奏效,到第二天晚間她才止住了噴嚏,只眉眼還是紅通通的,蕙娘一邊拿熱手絹握鼻子,一邊讓石英給她調香膏:她皮膚細嫩,這一天揩下來,已經有些紅腫,如不迅速鎮靜一番,過兩天是要脫皮的。

  「嬸嬸說,」石英一邊調著碗中的花露水,一邊細細地道。「五姨娘是想讓兩位姨娘住到承德去,不過,那是幾年後的事了。老太爺還在的時候,她肯定不敢這麼做的。也令我爹不要心急,將來要他出力的時候,自然會告訴他的。眼下,還是先往家裡安插幾個人,才是他要做的事。」

  也是因為要用焦梅,才會含含糊糊地透露一點將來的事。不過,即使這點信息,對蕙娘來說,也已經足夠了。她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托腮一想,也不禁笑了。「五姨娘這個人,的確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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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傲骨

  文娘到底也還是焦家的女兒,心裡再不舒服,和姐姐強了這四個月工夫,她也沒了脾氣。被蕙娘一數落,她也就『好』了,和從前一樣,每日起來給四太太請過安,便同蕙娘在一塊練習女紅:四太太發了話,令兩姐妹時常在一塊呆著,也好『讓文娘開心開心』。

  的確,能在女紅上勝過蕙娘,對文娘來說是極大的安慰,小姑娘連母親不帶她出門應酬都不計較了,也根本都不過問自己的婚事,擺出了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樣子,連蕙娘的嫁妝都沒有過問。「問什麼問,反正,我的嫁妝是一定不如你的。」

  焦家的生活也就重歸了寧靜,除了老太爺為朝中事忙得不可開交,還要向孫女借人,「焦梅就先給祖父用用,到你出嫁的時候,一準能還給你」之外,不論是四太太還是兩個姑娘,甚至是太和塢的五姨娘,都沒有要生事的打算。焦家的這個夏日,過得是很寧靜的。

  可在有心人眼裡,卻是外鬆內緊……

  綠松始終還是覺得十三姑娘有些古怪,自從出孝擺酒那天,她收到了那來源不明的警告開始,她就顯然是有了心事。可現在自雨堂裡裡外外,被梳理得整整齊齊的,丫頭們平時連院門都出不去,就連最大的刺頭石英,現在服侍起來也比誰都上心,對她這個大丫頭,也沒有從前的不冷不熱……是徹底被十三姑娘給收服了。

  二門上的動靜,有石墨父親一家人盯著,自雨堂裡的動靜,也有自己盯著,甚至連太和塢的動靜,符山是個一心想要進步的,就是三姨娘不說,她也要幫自雨堂盯著……一家清靜整肅,就有些動靜,也是人之常情。以她的見識,是真的沒覺出什麼不對。

  可十三姑娘的心事,看著似乎是一天比一天更沉,尤其是進了六月,她越發常常出門,不是在三姨娘那裡用飯,就是陪太太吃飯,再不然,到前頭去服侍老太爺……已經有小半個月沒在自雨堂用過飯了。石墨私底下眼淚汪汪地,已經來找她訴苦過了幾次,「姑娘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是不放心我……」

  背地裡的一些議論,綠松都給壓下來了。她也沒往蕙娘那裡報:十三姑娘做事,從來都自有她的道理。做下人的要有分寸,有些事,明知主子會怎麼分派,那也要請示,可有些事,卻不能讓主子平白無故地煩心。

  可孔雀就不一樣了,這天晚上,她端著盤子從蕙娘頭髮裡拔簪子的時候就開了口。「您最近這是怎麼了,行動也不像從前,叫人看都看不透——是太和塢那裡,又有新動靜了?」

  這幾個月,太和塢裡的確也提拔了幾個下人進府做事,蕙娘是待嫁女,不好再管府裡的事,自雨堂雖然影影綽綽收到了一點風聲,但卻沒有一點動靜。似孔雀、綠松這樣的丫頭,心裡對府中局勢都是有一桿秤的。太和塢勢力膨脹,南巖軒的日子相對來說就更不好過一些,還有花月山房,肯定也受到一定擠壓。最近十四姑娘過來看姐姐的時候,話裡話外,也不是沒有埋怨……

  一個三姨娘,一個十四姑娘,那都是十三姑娘要看顧的人,她們受了委屈,十三姑娘不想著向老太爺、四太太告狀,反而見天地四處遊蕩,並不著家。綠松、石英還好,臉上一直都是淡淡的,但那些小丫頭們,私底下難免就犯了議論:難不成姑娘眼看著要出嫁了,就一改作風,從此要做個逆來順受的賢妻良母?

  這話別人或許相信,孔雀是不信的,她也有幾分委屈:臘月裡,說一聲試探太和塢,就把她給打發出去了。現在倒好,眼看就要出嫁了,和太和塢還是那麼熱乎,一點都沒有要對付五姨娘的意思。這小半年來,也不知往太和塢裡送了多少珍貴難得的首飾……雖這不是她自個兒的東西,可她也代姑娘心疼。就為了五姨娘的好臉色,從前多少年收集起來的珍藏,竟也就這樣慢慢散失了……

  說曹操,曹操到。蕙娘才敷衍過孔雀,五姨娘同胡養娘一道,已是抱著焦子喬來自雨堂做客了。

  權家五月底已經送過了聘禮,過了聘,蕙娘多少已經算是權家人了。五姨娘對蕙娘也就越來越客氣,再不見從前那淡淡的戒備和倨傲。連喬哥,她都很肯讓他和姐姐親近,彷彿是為了彌補從前的疏遠,這一個多月,她三不五時就帶著喬哥過來自雨堂,喬哥年紀還小,和誰常在一處,就喜歡誰,這陣子和蕙娘親近得多,看見蕙娘,便伸手要抱,「十三姐!」

  蕙娘彎下腰,輕輕巧巧地就把這個大胖小子給抱了起來,掂了掂,「又沉了,怎麼只見長肉,不見長個子呢。」

  子喬性子靈活,雖然才兩歲多一點年紀,但話已經說得很順溜了,對大人話裡的意思,漸漸地也能分辨出是調侃還是真心,他笑嘻嘻地喊了一聲,「十三姐壞!」便在蕙娘懷裡扭來扭去的,要拿蕙娘的檀木盒玩。蕙娘把一個盒子舉在手裡,笑道,「你又不是沒有,怎麼還到我這裡來討,不給你玩。」

  「姨娘不讓我碰!」子喬不禁大急,扭股糖一樣擰了半天,嘖嘖有聲地親了蕙娘幾口,又央求道,「好姐姐,我親你,你給我玩玩唄!」

  「這麼貴重的東西,也就是您才給他玩了。」五姨娘看著子喬,表情很慈愛。「那個盒子,我都密密實實地收藏起來,等他大些再給他玩,別砸壞了,那可是小老鼠打翻玉瓶兒,也不知該打還不該打了。」

  蕙娘微微笑了笑。「這麼沉重,他也砸不壞。愛玩就讓他玩去吧。」

  她抽出一張帕子來,擦了擦頰上的口水漬,便又問子喬。「吃不吃瓜?你們也得了吧,臨海來的枕頭瓜,吃著比大興西瓜好些。」

  「吃——」子喬拉長了聲音,脆聲脆氣的。「我也沒吃多少,姨娘說,好東西要送給十三姐的姨娘!」

  因蕙娘對他和氣,子喬是有點告狀的意思。五姨娘笑得挺尷尬,尷尬勁裡又透了親熱。「別聽他瞎說,聽說三姐喜歡吃瓜……這東西不是稀罕麼?我料著南巖軒的份兒不大多的,便正好從我的份裡勻了一些送過去。」

  會懂得對南巖軒示好,也算是有些手段了……五姨娘這個人,淺是淺了點,總算還不至於笨到無可救藥。

  蕙娘不禁莞爾,「三姨娘是愛吃南邊的口味,我這裡也送了一些去,卻被打發回來了,說是吃不完……我還納悶呢,原來應在這裡,多謝姨娘想著了。」

  說著,兩人便相視一笑,五姨娘語帶玄機。「太太是個慈和人,可心裡裝的事兒不多。我和三姐住得近,肯定是要相互照應。十三姑娘且放心吧,以後南巖軒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面子功夫,也做得不錯,拿準了三姨娘不是愛告狀的性子。要不是符山多嘴一句,恐怕自己也就這麼輕輕放過去了。

  蕙娘正要說話,忽然眉頭一皺,又打了個噴嚏。綠松忙上前掏了帕子出來,又令石英,「去和孔雀說一聲,你們倆一道上浣衣處催一催,姑娘的手絹怎麼還沒洗出來!」

  她想了想,又問蕙娘,「姑娘,還是添件衣服吧?」

  「這個文娘,就是人不在,都令人煩心,上回我到她的花月山房去了一次,回來就是這樣了。」蕙娘半是抱怨,半是解釋地沖五姨娘皺了皺鼻子,她命綠松,「剛才雄黃是在外頭看賬?令她進來服侍姨娘、喬哥。我去去就來。」

  說著,便當先進了裡間,沒過多久,綠松也進來了,服侍她換過衣服,才要出去,綠松又令雄黃進來開箱子找手帕,主僕三人折騰了一會,蕙娘聞過鼻煙,痛快打了幾個噴嚏,這才款款從淨房出來。正好看見五姨娘湊在木盒邊上,透過縫隙,仔細地瞧著盒子,似乎是想要鬧明白這裡頭究竟放了什麼東西。

  彼此這麼一撞,自然都有幾分尷尬,五姨娘訕笑起來。「真是個巧物事,我好容易把你給我的那一個都給折騰開了,這個卻又不是那樣開的!」

  蕙娘就坐下來開給她看,見桌邊放了一碗藥,她眉一揚,「孔雀剛才來過了?」

  「說是正好熬了太平方子送來。」五姨娘含笑說。「還有差事要去浣衣處,這就先走了。」

  「她的脾氣倒是越來越大了。」蕙娘有點不大高興,「可別撂臉子給您看了吧?」

  「這哪能呢。」五姨娘也笑了。「你也知道,孔雀姑娘就是那個性子,臉色從來都好看不到哪裡去的……」

  這麼說,無異於承認了孔雀對她沒好臉色。蕙娘眉尖緊蹙,「回來就說她!」

  可她一邊說,一邊又打了兩個噴嚏,顯然已經不適合待客,五姨娘沒有久坐,也就帶著子喬走了:雖然沒說出口,但她肯定還是顧慮清蕙把這鼻子上的毛病,過給了焦子喬。

  焦子喬臨走還抱著木盒子不放——他正琢磨得起勁呢,蕙娘看了一笑,也就給他了。「裡頭也沒裝什麼,都是空的,拿去玩吧。」

  五姨娘連聲遜謝,無奈喬哥實在喜歡,她也躲不走,便只得遺憾地滿載而歸。等她走了,綠松端過藥碗來一聞,「味兒倒沒變。」

  蕙娘這太平方子,吃了也有十年了,不論是她還是孔雀、綠松,都很熟悉這藥湯的性狀。蕙娘點了點頭,「這肯定,青天白日的,她哪會這樣下手。」

  她吩咐綠松,「把藥湯喂些給貓兒,藥渣別潑了,裝著。」

  綠松越發疑惑:明知五姨娘不會膽大包天到這個地步,乘屋內無人給藥湯下毒。可又何必鬧這一出來,這不還是為了試探五姨娘?

  她給蕙娘遞手絹。「難為您了,憋出了這許多噴嚏來。」

  蕙娘緊跟著又打了兩個秀氣的『阿欠』,她吸了吸鼻子,無奈地搖了搖頭,「這法子雖然管用,可卻是能放不能收……稍微一聞花瓣,就得打半天噴嚏。折騰也折騰死了!」

  她當沒看見綠松臉上的猶疑,又加細叮囑,「記得,哪隻貓喂哪一天的,你心裡都要有數。這一陣子的藥渣也都別丟,按日期裝著。少不得你和孔雀受累了,大家仔細一點,過去這幾個月,那就好了。」

  綠松也就釋然:出嫁在即,要有誰要向姑娘下手,也就是這幾個月的事了。敵在暗我在明,的確是不能不防。姑娘連小廚房的飯都不吃了,雖說是矯枉過正,可這種事,小心沒過逾的……

  「哎。」她應了一聲,便將藥湯傾進了隨身的一個小罐子裡。閃身從側門出了院子,進了專給清蕙儲放貓狗,為底下人戲稱的「畜生院」。

  #

  今年的七月七,宮中寧妃辦了個乞巧會,雖然蕙娘、文娘都沒進宮,四太太身上不好,也沒進去湊趣。但寧妃會做人,第二日宮中還是來人賞了兩位小姑娘一人一匹七彩西洋布,「這是會上的巧宗兒,說是七色合了七巧的意頭,是宮中最心靈手巧,月下能穿九連環珠子的繡娘們紡出來的。這是給兩位姑娘送巧來了。」

  蕙娘還不覺得什麼,文娘第二天就把布丟到自雨堂,人也過來了。「送給你的東西,我才不要。」

  一邊說,一邊也笑了,「怪不得她爬得快,除了生得好,也是真有本事。人還沒過門呢,這就討你的好來了。」

  寧妃入宮時,還是太子嬪,自她過門這些年來,後宮中也就是再添了兩個人口。寧妃能從嬪位上升到妃位,肯定是母憑子貴,可如何能在宮中保住胎兒平安產子,那就是她的本事了。誠如文娘所說,人還沒過門呢,就懂得向權二少夫人示好了,為人玲瓏,可見一斑。

  「你就傲吧你。」蕙娘不以為忤,只說了文娘一句,便令人把料子收下了。「這布織得倒好,和瑪瑙打個招呼,令她得空揣摩一番,能做一條裙子就好了。」

  綠松過來一看。「七彩條的布,做裙子雖好,可穿不到宮裡去,倒不如做個襖子,和前頭裙子一樣,和前些日子新來的畫絹做個雜色衫,那倒能罩在披風下頭。春秋天穿著進宮,正好。」

  以文娘的眼界,瞧著這兩匹布也就是平常,放在她屋裡,那也是壓箱底的貨。聽綠松有意這麼一點,才明白花花轎子人抬人的道理,她一時有些後悔,咬著唇卻又不肯說出口,蕙娘也不給她台階下,就令綠松把布收起來。

  文娘也有幾分傲骨,見姐姐不開口,她便也不吭聲,還更和氣地和蕙娘談天,「聽說吳嘉娘也定了親事了。」

  吳嘉娘和蕙娘的處境,其實是有幾分相似的,只是她被選秀耽擱,又和蕙娘不同。如今的大戶人家,除非對自身很有信心,否則也不敢輕易上門求娶:畢竟是想著要進宮的人,眼界之高,真是不必說了。京中一等適婚年紀的名門公子,門第能和她相配的也並不多。尤其吳尚書又是一心想往上走,這門親事怎麼結,那就有講究了。

  蕙娘唔了一聲,「先聽說她們和牛家議親,難道竟成了?」

  雖未出門,消息還是那樣靈通,自己才從母親口中得到了一點風聲,蕙娘已經知道得這麼具體了……

  要和蕙娘比,也是一門技術活。從小到大,這個姐姐看著平平淡淡的,除了生得美些,似乎也沒什麼出奇,可從身邊人開始,四姨娘、嫡母四太太、老太爺,甚至是那一群千伶百俐的小姐妹,就沒有一個不誇她的好。文娘是要服氣也難,可要她壓過蕙娘去,更難。自己這個姐姐,似乎什麼時候都如此從容鎮定,由小到大,就沒有誰能撩動過她的這層淡然……她歎了口氣。「不是鎮遠侯他們宗房那一支,是牛德寶的長子,吳家這是要和牛家抱團啊……怎麼會走這一步棋,真是令人費解。」

  牛德寶是如今太后娘娘的二哥,人在宣德練兵,也掛了將軍銜,雖然不過四品,但因為是牛家唯一在朝廷任職的武官,防守的又是要塞,朝中人大多心中有數:爵位雖然不是他襲,但皇上就是看在太后娘娘的面子上,也不會少提拔了他的。

  不過,一來牛家最近自己也有麻煩,二來,軍政聯姻,從來都是朝廷大忌,如今幾個閣臣,很少有人同在職武將有親戚的。吳尚書要還想入閣,似乎就不該結這門親事。

  「朝堂上的事,你就不要不懂裝懂了。」蕙娘白了妹妹一眼。「你自己的婚事你不開口……我告訴你,你最好還是——」

  話才說到一半,外頭忽然傳來了急促的敲門聲,綠松忙過去開了門,同門口那人竊竊私語,說了好半晌的話,便勉強端著一張臉,疾步回來附耳告訴蕙娘。蕙娘微微一怔,她輕輕地點了點頭,又衝文娘把話給說完了。「你最好還是使一把勁,把何芝生這門親定下來。他生性穩重,不是利慾熏心之輩,待你就算不好,也不會太差的。不然……」

  文娘放下臉來,她打斷了姐姐的話,語氣已經有點生硬了。「連你尚且不能為婚事做主,你和我說這話幹嘛?難不成,你還更喜歡何芝生,自己嫁不成,還要推我去嫁?」

  她聲調一變,又有點得意,「我已經同祖父說過了,祖父說,他一定給我挑個方方面面都配得上的!就比不上你的神醫姑爺,也不會輸得太多,最重要,是我一定喜歡!他們家也一定待我好!」

  蕙娘看了妹妹一眼,不禁打從心底歎了一口氣:文娘這孩子,自小脾氣就倔,何芝生哪裡配不上她?多年考察下來,知根知底不說,人品也是上好的。她偏不願嫁,還為祖父一句說話沾沾自喜。這雙眼,看到了人家吳嘉娘身處的局勢,卻看不懂焦家如今陷進的這個局。什麼樣的人帶什麼樣的丫頭,她和黃玉,簡直就是一個毛病……

  「看來,你是打定了主意。」她淡淡地說。「將來要有後悔的時候,你可記得今天的這番話。」

  文娘面色一變,終於憤然起身,「要說就說,不說就算,沒你這麼喪氣的!你不想我來,我以後不來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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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2 09:30:33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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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了七月,天氣就涼下來了。『天階月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四太太偷得浮生半日閒,自己帶了幾個丫頭在謝羅居裡賞月,連平時很親近的三姨娘、四姨娘都沒叫,「喊了她們,不好不喊五姨娘,喊了五姨娘,她把子喬帶過來,又不好不喊蕙娘、文娘,折騰得慌。就我們幾個清清靜靜的,看月亮吃西瓜,擺些閒陣就最好了。」

  對四太太來說,長夏永晝,最難打發的就是漫漫的時間,謝羅居裡養了好些專說鼓詞故事的女先生,因文娘、蕙娘姐妹,平時經常來謝羅居走動,她白天是不讓她們出來的。不想喊人,多半就是因為四太太想聽說書了,這一點,她身邊幾個大丫頭都是心領神會。服侍著四太太在廊下貴妃椅上靠了,兩個小丫頭拿著搖頭槌,一左一右,輕輕地給四太太捶腿,連落錘的節奏都透著那麼輕巧合拍,令四太太渾身鬆泛了。綠柱便故意說,「只看月亮也是無聊,太太,沖您討個情面呢,小唱不敢叫,咱們叫個瞎先生來說說書唄?」

  守寡的人家,時常聽那些小姑娘捏著嗓子咿咿呀呀的,是不大像話。四太太似乎意動,可又有些猶豫,「你也是的,這都什麼時候了……」

  她歎了口氣,「算了,想叫就叫吧,只別傳出去了。到時候幾個姨娘有樣學樣,也鬧得不像話了,我就唯你是問。」

  綠柱早慣了四太太的作風,她嘻嘻一笑,不多時就領進了一位女盲婆,給四太太敲板子,本待要說《石猴記》的,四太太卻不愛聽,她要聽《金玉兒女傳》。

  這樣小兒小女、情情愛愛的故事,不大適合四太太的身份,卻正合丫頭們的口味,一院子人都聽住了。有個小丫頭,手裡還拎著一壺水呢,聽得大張著嘴站住不動。其入迷之色,絕非假裝,四太太環視一圈,倒是被丫頭們逗得很開心,她唇邊也就掛上了笑,拿了個葡萄捏在指間,自己仔仔細細地剝紫皮兒。

  「這故事要給十四姑娘聽見了……」綠柱乘著給四太太斟茶的工夫,就細聲細氣地逗她開心。「她非得勾動情腸不可。」

  她時辰拿捏得好,盲先生正說到這書中女角玉玲瓏,將要遠行,一家人都很不捨。正好是四太太不大耐煩聽的一段書,她便沒裝糊塗,嗯了一聲,「怎麼,花月山房來人托你問消息了?」

  「就是晚飯前剛來的,」綠柱說。「聽說十四姑娘才去過自雨堂……怕是看到自雨堂裡的嫁妝,也就惦記起了自己的好消息了。」

  「文娘還是老樣子。」四太太似笑非笑。「就眼睛見到的那一點,算得了什麼呢。她要是知道——」

  她沒往下說,自己收住了,只道。「她不是不喜歡何芝生嗎?正好,要是喜歡,反倒還費神了。」

  這脆利的竹板聲,越發顯出了周圍的寂靜,焦家人口少,一入夜四處都靜謐無聲,雖在京城,卻無異於山林野外。往常四太太是不大喜歡這氣氛的,可今兒她卻覺得這寧靜令人安心:快了,沒有幾年,兩個女兒一出嫁,家裡就真安靜下來了。子喬有五姨娘帶,得閒也不會來煩著她……再熬幾年,熬出孫子來,焦家香火,總算是未曾斷絕在自己手上,她也就算是有面目去地下見先人了。

  也就是因為這份安寧,她罕見地露了個准話,「她的事情,我心裡有數的。老爺子掌著弦呢,遲不過明年年初,必有消息——」

  正當此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立刻就擾碎了這不似凡間的寧靜,鼓聲住了,瞎先生清亮圓潤、多年淬煉出來似唱非唱似說非說的調子也住了,四太太有些不快,「誰呀,這麼晚了,還這麼著急上火的。」

  扭頭一看,才一見來人,她就一下坐直了身子,將那份含著矜貴,也含著辛酸的閒情逸致給拋到了九霄雲外去。「你怎麼來了!」

  綠松附耳在四太太耳邊說了幾句話,四太太越聽眼睛瞪得越大,她竟說了三次,「這是當真?真有這樣的事?你們沒弄錯吧!」

  以四太太來說,這已是罕見,綠柱的心登時就吊了個老高,可又全不明白緣由,直如墜入雲霧之中。她給綠松使了兩個眼色,綠松神色肅穆,根本沒有搭理,這就越發使得她忐忑不安了。

  才要探看主母顏色,四太太已經霍地一聲站起了身子,她緊咬著細白的牙齒,仿似總帶了一絲倦容的面盤湧起一陣潮紅,一字一句,都像是從齒間迸出來的。「去各房傳話,今晚天色不好,大家都早些睡吧,除了上夜的婆子,誰也不要隨意在園子裡走動了!」

  綠柱一時大駭,再不敢多探聽什麼,忙跪下來領命出去了,走動間,又聽見四太太吩咐別人。「今晚上夜的是某人、某人領頭?令她們記住,還有誰在各院熄燈後隨意走動傳遞消息的,一律捆起來不許回去!」

  有了當家主母一句話,素日裡處處亮燈的焦府,不到一炷香時分,已經全黑了下來,在恍若白晝燈火輝煌的教忠坊內,這佔地廣闊的園子,就像是一頭小憩中的野獸,黑暗裡透著的不是寧靜,而是隱約可見的緊繃。

  #

  這麼大的事,四太太不敢擅專,問知老太爺還沒有入睡,她便令人去通報了一聲,自己難得地出了二門,進小書房和公公說話。

  「已經把局面都控制住了,我令綠柱帶一幫人在假山上看著,園內哪裡還有燈火移動,便令她派人過去探看。」她平素裡說起話來,總是懶洋洋的,彷彿少了一股精氣神,可此時卻是果斷爽利,「連裝藥渣的盒子都帶來了,還有那頭死貓——」

  她眉頭一蹙,掩不住心中的不快與驚駭,「說是昨兒餵它吃的藥湯,今天上午還好好的,下午突然吐了血,抽抽個沒停,緊跟著就沒了氣。管著她那些小玩意的丫頭不知道怎麼回事,也很害怕,便同綠松說了。綠松忙把藥渣清出來,再問過蕙兒,蕙兒沒說什麼,只讓她過來報信,說是想知道究竟藥裡下了什麼毒。」

  相府千金,那是什麼身份!為了養就一個焦清蕙,從小到大,焦家花的銀子,照樣再塑一個金身都夠了。能同一個丫頭、一個不聽話的通房一樣,說毒就給毒死了?這簡直是在打老太爺的臉,打她四太太的臉!四太太說到這裡,依然不禁氣得渾身發抖,「給她熬藥的是孔雀,現在還不知道消息呢,蕙兒說,不可能是她下的手。」

  「孔雀是她養娘的女兒?」老太爺卻要比四太太更能把得住,雙眼神光閃閃,態度竟還是那樣的從容。「開方送藥的都是什麼來頭?都控制起來沒有。」

  四太太這麼多年,對家事是不大上心的,她打了個磕巴,不禁拿眼去看綠松。耳旁聽到公公淡淡的歎息聲,自己也是臉上發燒——家裡就這幾個人,這種問題,按理來說,自己眼也不眨,就該能答上來……

  好在綠松對這事肯定也是清楚的,她往前一步,輕聲細語地說。「吃的是十多年的老方子了,固本培元的太平方,是……當時的權神醫,現在的姑爺開的方子。一般都是十天半個月喝一次……熬藥的事一直是孔雀管著,就在姑娘寢房邊上的那個小間,那裡還藏了姑娘的首飾,平時沒有事,孔雀是不離開的。庫房的人每月來送我們胭脂水粉的時候,順帶著就把藥送來了,平時也都收在那間屋子裡。」

  老太爺唔了一聲,四太太趕緊補充,「平時在小庫房辦事的幾個人,剛才也都派人去押住了。」

  「嗯。」老爺子點了點頭,拿手撣了撣青布道袍上的香灰——他剛做過晚課,恐怕才給故人上完香。他沒有往下細問,也沒和四太太商量,只是望向綠松,不緊不慢地道,「你姑娘鎮定逾恆,我倒並不吃驚,你這丫頭,養氣功夫也做得很好嘛,怎麼,就沒有什麼要解釋的地方嗎?」

  老人家行事,總是如此出人意表。四太太也不是沒有發覺疑點,可她覺得現在還不是追究的時候——把話說白了,她也不想追究——可老太爺都這麼問了,她也只能幫腔,「怎麼好端端地,會想到拿湯藥去餵貓?」

  綠松欲言又止,她姣好的面容上分明浮現了一層遲疑,四太太還要逼問,老太爺擺了擺手。「佩蘭的丫頭,你還不知道嗎?尤其是眼前這一個,沒吩咐,她敢亂說話?」

  多少年來,日理萬機,朝堂中陞遷貶黜人事浮沉,老太爺自己心裡是有一本賬的,是有名的「活花名簿」,沒想到後宅的事,還記得這麼分明。孔雀不說了,畢竟是蕙娘的養姐妹,連綠松的來歷都是門兒清……滿朝文武,能和老太爺比較的,也就是他親兒子四爺焦奇了……

  四太太不合時宜地惦記起了往事,一時竟有些要走神的意思,她忙一咬腮幫子,和公公商量,「今日晚了,現在把蕙兒叫出來,是否打草驚蛇?」

  「回稟老太爺。」綠松怕是也想到了這一層,這丫頭銀牙一咬,「姑娘行事,有時候是不多做解釋的……我在一旁看著,只覺得出孝後,姑娘似乎就有些心事。但不喝藥,那還是權神醫正月裡看過她一次之後,她才忽然再不喝藥的。因我平時無事,也喜歡逗貓弄狗的,姑娘便分派我一個差事,等湯藥送來了,先給貓兒、狗兒喝了,藥湯潑掉,藥渣留著,並記錄日期,以備查證……」

  四太太聽著聽著,不禁又倒抽了一口冷氣,她瞟了老太爺一眼,一時也不知是感慨蕙娘的城府好,還是欽佩老人家的敏銳好。

  明明白白,那一天權神醫是摸出了不對!所以這才要和蕙娘私底下說話。這丫頭真是好深的城府,明知有人要害她,卻還不動聲色,絲毫不露馬腳!

  更值得欽佩的還是老人家,只聽自己轉述,就都聽出了不對。如今回想起來,的確,權神醫在『毫無症候』這四個字上,咬得特別的死……

  「你先退下去吧,」她忽然沖綠松擺了擺手,綠松微微一怔,卻不曾多問,她低眉順眼,立刻退出了書房。

  四太太這才轉向老太爺,「您是當時就已經聽出了不對……」

  「權子殷這個人,從來是不說謊話的。」老太爺也露了幾分沉吟。「他出入深宮之中,都未曾為誰遮掩過什麼,可這樣身份,那也不是誰來問,他都答得很爽快。毫無症候,是說沒病呢,還是說有了病,沒症狀呢,又或者是說脈象不對,但並非因為病症呢?話咬得重,自然有多重解釋。」

  他歎了口氣,「我就說,以佩蘭性子,即使滿意,也都會深藏心底,如何子殷出門後,她還要低頭一笑?想必是要做給人看,以便大家釋疑……」

  四太太打從心底往上冒涼氣,如非場合不合適,幾乎要落淚了。「爹,家裡就這麼幾口人了,究竟是誰這麼狠毒!蕙兒要真去了,我們家又失一臂膀,難道真要我們祖孫三代相依為命,老天爺才滿意?」

  「她這不是沒喝藥嗎。」老太爺慢慢悠悠地,「你是多年沒動腦子了,老四家的……遇事怎麼就慌亂起來了?你要老這個樣子,那我還真不放心蕙娘外嫁呢。」

  四太太心頭一涼,她立刻收斂了不合時宜的悲痛,琢磨起了老太爺的意思,可越琢磨卻越是心冷、越琢磨就越是煩躁。「您的意思,這事……不是……不是天意,是家賊?」

  「天意盯準蕙娘,已是從前的事了。我的態度也很明白,」老太爺淡淡地道。「我焦穎一生為大秦殫精竭慮,不知辦成了多少大事。這份家產,那也是我自己憑著眼光掙來的,宜春票號借了我的勢沒有?有。但有沒有過分?他們自己心裡是最清楚的。真要把我們家剝光了,以後誰還給他們做事?天下讀書人都要離心!不處分吳正,是當時情勢所迫,這我都能忍……也不是沒有說頭,可要下這樣的圈套來刮我們的絕戶財,他們還沒那麼無恥……」

  他猶豫了一下,又說。「縱真有那麼無恥,那也不會選在現在。皇上心底也清楚,我已經萌生退意。再過一兩年,和和氣氣退下去了,那就是他的機會!現在忽然要和我死磕,他不至於。」

  四太太提起從前往事,珠淚真是紛紛而落。「殺千刀的吳正,殺千刀的吳家人!天若有眼,怎麼不折騰他們家去!」

  又有些害怕,因情緒實在起伏不定,也顧不得分寸了,半是埋怨,半是抱怨的。「當時早知道,便把份子獻給天家了……」

  「想得美!」老太爺終於動了情緒,他嘿嘿冷笑,語中陰毒稍露,已是刻骨,「黃河決堤這麼大的事,罪魁不梟首那還了得?他就為了扶植吳家和我們鬥,硬生生拖了一年,把人給拖死了!末了也不臉紅,還來圖謀我們家的錢?那我就要讓他知道,我們焦家有的是錢!可我一個子兒都不給他!我就要他自己明白,他有多下作、懦弱——」

  老人家猛地克制住了奔湧而出的情感洪流,死死地閉住了眼睛。四太太滿腮都是豆大的淚珠兒,嗚咽著不敢放聲兒……

  許久之後,老爺子才慢慢地睜開了眼睛,這雙原本就很清透的老眼,似乎被淚水給泡得更亮了,他擤了擤鼻子,再開口時,語氣已經很淡了。「這件事,不會是出自上意。皇上還年輕呢,還要顧著臉皮。再說,現在朝廷也和從前不一樣了,要比從前更有錢一些……等船隊從西洋要能順利回來,他更不會惦記著我們這點家當了。」

  「那就是家賊了?」四太太也多少恢復了常態,她雙眉緊蹙,幾乎是本能地,就想到了太和塢,想到了太和塢裡那道最近動作頻頻的身影……「爹,你說是不是蕙娘的嫁妝,傳到……」

  她張開手比了個手勢,「她耳朵裡了?」

  老爺子的眉頭也跟著擰緊了,他搖了搖頭,「難說,這事很費琢磨,還是先找人看過藥渣再說吧。」

  四太太坐立不安,「這要是她,她怎麼能弄來藥呢!要不是她,還能有誰?這家裡也再沒人盼著蕙兒不好了吧……」

  她忽然想到了另一個人,只又不願說——可她能想到的,老太爺那還能想不到嗎?

  四太太怯生生地掃了老太爺一眼,老太爺果然已經從她的神色上看出了未盡之語,他輕輕地點了點頭。「人心難測,除了你和她生母,這家裡,誰都有可能下手。」

  可這家裡剩下的主子,也就只有四姨娘、五姨娘、文娘,和未知人事的焦子喬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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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2 09:30:51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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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太太心裡有事,自然一整晚都沒睡好,她躺在床上,想一想就是後怕,一則恐怕蕙娘不在,將來失去一大臂助,二則恐懼萬一蕙娘中毒,這對老爺子會是多大的打擊!

  喬哥年紀太小,指望不上,文娘是個不懂事的性子,家裡要靠她也難……要是蕙娘和老爺子都沒挺過去,這潑天的家業,要敗起來也就是一兩年的事——不管誰動的手,這都是在挖焦家的命根子!

  可又有誰會動手呢?五姨娘?她倒也許不是沒這個心,可有這個能耐嗎。也所以,她一開始壓根就沒往家裡人身上猜疑,直接就猜到了那傳說中能耐通天的燕雲衛身上去,可看老爺子的意思,似乎不置可否,並不這樣認為……

  老爺子就是這樣,年紀越大,出事就越藏著。家下鬧出了這麼大的事,他倒還是那八風不動的老樣子。倒顯得自己一驚一乍的,失了沉穩……可四太太心裡已經很久沒有裝著這麼大的事了,她一個晚上都在納悶:就為了一點錢,至於嗎?可要不是為了錢,又為了什麼呢。

  第二天早上一大早,她就令人上後園遞了話。這幾天老太爺心緒不好,在玉虛觀清修,沒有謝羅的話,哪個院子無事都不要出門走動,有誰敢犯了老人家的脾性,立刻就攆出去打死。

  到底是正太太,儘管已經有幾年沒有發威了,這番話傳下去,也依然是唬得人人戰戰兢兢的。幾個心腹丫頭去園子裡巡視過,回來了都說,「幾個院子都關門落鎖的,咱們就只用中午安排人送個飯就成了。」

  四太太這才鬆了口氣,她卻不便再去前院了:老太爺今兒照常入閣辦事,國事第一,還不知道要忙到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藥渣被他留在小房,看來老人家是要把這事攬到自己頭上……

  為免其餘各院得到風聲,她連自雨堂都是一視同仁。自雨堂也安靜得不得了,蕙娘就像是個死人,竟沒有一點情緒,綠松昨晚回去,想必是把老太爺的態度給詳細描摹了一番的。四太太心亂如麻之餘,也不禁佩服蕙娘的城府:自己在她這個年紀,簡直比文娘也許還有不如呢。要知道有人想害自己,怕不是早哭成了淚人兒,她卻能沉著冷靜若此。權子殷臘月裡和她傳的消息,整整半年了,她是一點都沒有露出端倪。想必外鬆內緊的,私底下,還不知做了多少工夫……

  有了這樣的認知,四太太再去回想蕙娘這幾個月的行動,就覺得處處都有了解釋:把自雨堂管得風雨不透的,恐怕連自己都插不進手去。上個月四處遊蕩,卻很少回自家院子裡用飯……甚至和南巖軒都忽然友好起來!原來是應在了這裡。她還納悶呢,以蕙娘性子,就算要出嫁了,將來也是娘家靠她更多,她犯得著和五姨娘眉來眼去、禮尚往來麼?卻原來,還是為自己的性命著想,想要與人為善,或者就能把禍患消彌於無形了。

  四太太是厚道人,前思後想,越想越覺得為蕙娘委屈,也就越想越是生氣。彷彿有一種久違的激動,從她身體裡慢慢地醞釀了出來,倒令她的精神頭要比往日好了許多,老太爺沒從皇城回來,她就自己坐在窗前冥思苦想,把這幾個月府裡的行動、局勢掰開來揉碎了在心頭慢慢地咀嚼。想了半日,又叫過綠柱來,同她細細地說了許多話,綠柱均都一一答了。

  等老太爺回了閣老府,從前院傳話過來請她去相見時,四太太的臉色真的很沉,她的心情,也真的很壞。

  #

  「試過藥了——」老太爺開門見山,四太太一進屋,他就衝下首扶膝而坐的老者點了點頭。「小鶴子,你來說吧。」

  閣老府大管家焦鶴,跟隨老太爺也已經有五六十年了,他一家人一樣毀於水患,同四姨娘一樣,因是經過當年慘事的家人,在主子跟前都特別有體面。聽老太爺這麼一說,他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作勢要給四太太見禮——四太太忙側身避開了,笑道,「鶴老不要氣,您快坐吧,老胳膊老腿的,還跟我折騰。」

  焦鶴雖然比老太爺小了十來歲,看著卻比老太爺更老邁得多,鬚髮皆銀滿面皺紋,看著就像是個鄉間安的老笀星。四太太才這麼一氣,他也就順勢坐下,隨老太爺,沒有絲毫氣寒暄,便交待起了試藥經過。「因是配好的藥方,藥材全是搗過切過的,光從藥渣,看不出什麼來,大夫說恐怕是斷腸草,只不知道用量。因貓狗畢竟和人不同,我便使了些銀子,在順天府尋了個死囚犯,拿藥渣重又熬了一碗藥灌他喝了……」

  他沉默了一下,才道,「一整夜都沒有事,還當是姑娘多想了,就是午時前後,忽然吐了血,話也說不清了。在地上就只是抽抽,摁都摁不住……抽了兩個時辰,人暈過去了。這還是熬過一水,藥力還這麼足。要是第一道,怕是沒救了。」

  四太太費力地吞嚥了幾下,心頭到底還是一鬆,她看了公爹一眼。「斷腸草、發作得這麼急……我看,不像是他們的手筆。」

  「是。」老太爺頭也點得很爽快,「他們慣用的毒藥,可要比這個隱秘得多了。」

  焦鶴捻了捻鬍鬚,說得更直接。「除了家賊,誰有那麼大本事,能往主子頭上下藥?我們家可不是隨隨便便的道台、巡撫,連江湖殺手,都能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這擺明了是在譏刺楊閣老,當年他還是江南總督時,就曾鬧過刺潛進後宅的事。雖說背後有一定文章,但楊家因為此事,在高門中落了不少話柄。就連選秀時,都不是沒人拿來說嘴的:隨隨便便,就能讓人潛進後宅,主人還茫然不知……誰知道家裡的姑娘,平時是不是也能隨意出入深閨?更有人思維很發散——家裡人口這麼少,還顧不過來呢,他楊海東有心思去為整個天下盤算嗎?

  楊家人口少,焦家人口就更少了,就這麼幾個主子,吃的用的,肯定都是經過層層審核,不知來歷的東西,不要說被主子吃進去了,就連要進後院都難以辦到。雖說僕役如雲,但管理嚴格御下嚴厲,這些年來,在後院從沒有出過一點蛾子。除非是燕雲衛這樣有官方背景的特務組織,外人想要把手插入焦家後宅,簡直是癡人說夢。四太太長長地歎了口氣,也不禁生出了幾分惋惜,她望了公爹一眼,輕聲說,「爹,我看這事,太和塢難逃嫌疑。」

  「哦?」老太爺神色不動,只聲調抬高少許。「巧了,就剛才小鶴子還和我說,這家裡要有誰會動佩蘭,也就只有五姨娘了。」

  「這幾個月,梅管事和太和塢走得蠻近。」焦鶴咳嗽了一聲,「本來麼,未雨綢繆,也是人之常情。前陣子他來找我談他女兒石英的去向……」

  他看了老太爺一眼,老太爺動也不動的,可焦鶴竟不知是從哪得到了暗示,他跳過了焦梅要陪房的消息,「我聽其意思,是不大想令石英陪嫁過去的。要在府中找,那肯定是想和太和塢攀親了……就是喬哥兒的養娘,不還有個小子是沒成親的?」

  這沒板沒眼的事,從焦鶴口中說出,就透著那樣入情入理。四太太聽住了,「鶴老意思,是焦梅從蛛絲馬跡中,推測出了我們給蕙娘定的嫁妝,扭頭就給太和塢遞了話?」

  「無憑無據的事,不好胡說。」焦鶴猶豫了一下,「但那麼一筆大得驚人的財富,要動,肯定是有動靜的……他說知道也行,說不知道也行,就是嚴刑拷打,恐怕也都很難逼出准話,只能說有這個可能吧。」

  蕙娘的陪嫁,即使以焦家豪富來說,也算是傷筋動骨了。四太太自己可能還不大在乎,但五姨娘是有兒子的人,想的肯定就不一樣……她雙眉緊蹙,「可這才是近半個月的事,她的動作,有那麼快嗎?」

  正說著,又想起來向老太爺解釋,「這件事,按理來說是該問問您的,但當時過年,您實在是太忙了,我也就自作主張……麻氏找我說了情,想收她一個親戚進府,我想她一家自然是身家清白,便答應了下來。也沒有多做過問,今兒問了綠柱,才知道……」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他人就在二門上當差,不過,始終也還是太快了一點吧,嫁妝定下來到現在,說真的也就是十天多一點兒……」

  焦家門禁森嚴,就拿自雨堂身邊的丫頭來說,小丫頭不必說了,哪有她們回家探親的份,除非病了、笨了,主子打發出去了就再不能進來,否則沒有回家的道理。有臉面的大丫頭,一年有兩三次能回家看看,身邊也都跟了服侍人,一來,也是彰顯身份,二來最主要,多少起到一點監視的作用。凡是在內院服侍的大丫頭,就沒有例外的。五姨娘就是想往裡弄點藥,也沒有那麼簡單,她守孝三年沒有出門,到現在連娘家都沒回過,就假設真是她所為,斷腸草那也不是那麼好弄到的,從傳話到設法神不知鬼不覺地弄到毒藥,再往裡送,她還要找機會放進蕙娘藥湯裡……這事哪有這麼簡單?

  焦鶴點了點頭,「太太說得是,麻家家世還算清白,一家子也沒有什麼地痞無賴,要弄到毒藥,雖也不是不能,但他們沒那麼大的能耐……」

  他輕輕地咳嗽了一聲,面無表情地說。「不過,這也不是五姨娘第一次有機會和外頭聯繫。太和塢的丫頭婆子,雖然都經過特別甄選,決不會作出不該做的事,但……去年臘月裡,幾位姨太太去承德莊子小住的時候,五姨娘倒是出去過一次,和她娘家兄弟見了一面,說了幾句話。——她有個兄弟就在承德開了個米店。」

  四太太越聽越是生氣,她銀牙緊咬,「小門小戶的女兒,因為生了個兒子,這幾年來家裡是雞犬升天。她還有什麼不足夠的?平時挑唆著喬哥和兩個姐姐疏遠,我體諒她也就喬哥這個獨苗苗,再怎麼小心都不過分的——」

  老太爺神色一動,他打斷了四太太,聲音一沉。「挑唆喬哥?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連一點都不知道?」

  四太太吃驚地看了焦鶴一眼,見焦鶴神色篤定並不說話,她心頭一突。「還以為您知道……當時讓她帶著喬哥,就是因為畢竟她是喬哥生母,對孩子是最上心的。平時連一個點心,都要自己吃過了再給喬哥吃。可也就是她的這個小心過分……因蕙娘身份,難免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因此平素不喜歡喬哥和姐姐親近,我也就沒開口。這親事一定,她倒也知趣,就經常抱著子喬去自雨堂做了。」

  家裡除了謝羅,幾處院子都有老太爺的眼線。老人家也無甚特別用意,不過意在掌握府中大小事務而已,四太太對這點,心頭也是有數的。她甚至還知道往常負責聽取消息過濾匯報的正是焦鶴……可這幾年來,鶴老年紀大了,精力漸漸不濟,看他表現,似乎這差事已經換了人做。就不知是誰那樣著急討好未來的主子,竟瞞報了消息——五姨娘的用心,幾番都有體現,要說漏報,那是不可能的,這麼敏感的事,肯定要同上頭一提。也就是在消息過濾這一層上,被人給卡住了沒往上說而已。這是拿準了以蕙娘的傲氣,決不會私底下和老太爺告太和塢的刁狀,第一她不屑,第二,這也不是她能做的事……

  老太爺倒真是第一次聽說這麼一回事,他尋思了片刻,不禁微微冷笑,卻並不再提,反而冷靜逾恆地為五姨娘說了幾句話。「就是她拿到了藥,要怎麼下毒?小庫房她可伸不進手去,那不是她可以經常過去串門的地方……要下毒,也就是到自雨堂裡去了。但自雨堂是什麼情況,你也是知道的。從小養成的習慣,要緊的地方幾乎不離人。麻氏就有通天本領,又怎能把毒給下進去?」

  這一點,焦鶴肯定是答不上來的。四太太也有點抓瞎,她越想越覺得迷惑:此事疑點重重,可議之處頗多。最可怕焦家人就這麼幾個,如不是五姨娘,又不是燕雲衛,難道是誰家還有這樣的能耐,悄無聲息地把手伸進了焦家來……可要如此,他們又何必用這樣的毒藥呢?光是四太太所知,可以無聲無息置人於死地的鴆毒之物,就已經有十幾種了,這還是她根本無心此道,只是從前聽丈夫閒談間提起而已……

  「那,唯一的可能,也就是她最近去自雨堂的時候,相機把藥材給混進去了吧……」四太太自己囁嚅了幾句,也有點暈乎了。

  老太爺卻還是那樣泰然,他嗯了一聲,轉向焦鶴道,「去把自雨堂的雄黃,太和塢的透輝叫來吧。」

  雄黃是老太爺的眼線心腹,這四太太是不吃驚的。她父親也是焦家產業裡有數的大賬房了,當時會進來服侍,其實多少是為蕙娘日後接管家業打個伏筆。她的身份,在自雨堂裡都算是比較特出的,即使是蕙娘對她也很尊重……倒是太和塢最有臉面的透輝竟是老太爺的人,這多少令她有幾分吃驚,再一想,卻又心悅誠服:處處埋著伏筆,永遠防患於未然,老太爺就是老太爺,即使這樣的細節上,也都透了名家風範。

  #

  雄黃和透輝很快就被帶進了小房,焦鶴會辦事,他把兩個人分頭帶進來。第一個進門的是雄黃,這位眉清目秀身材姣好的大丫環默不做聲地給兩位主子行了禮——即使是在相爺跟前,她也顯得從容不迫,面上雖有些嚴肅,但四太太和老太爺都明白:和她父親一個樣,他們一家子,都是這麼不苟言笑。

  「五姨娘最近是常來太和塢。」即使兩個主子忽然要查問這麼敏感的一回事,雄黃面上也看不出絲毫猶豫,她回答得平靜而機械,就像是一雙不含偏見的眼——老爺子用人,一向是很到位的。「十三姑娘也很給她面子,大家笑來笑去的,看著倒很和睦。我們底下人自然也都有些議論……每次五姨娘過來,石墨都躲出去,孔雀也一樣,從不給五姨娘好臉色。除此之外,倒沒什麼特別的事。幾次過來,奴婢都在屋內、院中當差,並未見到、聽說什麼可說之事。」

  老太爺一手撫著下唇,他看了焦鶴一眼。焦鶴便問,「五姨娘過來的時候,可有沒有單獨在裡屋逗留?」

  「這……」雄黃面現遲疑,想了想才道。「倒是有一次,六月裡,她過來的時候,正好撞見姑娘又犯了噴嚏,進淨房去了。令我進來服侍五姨娘,當時東次間人也不多,孔雀本來是一直在小間裡的,可自從她因五姨娘來要首飾沒給,次次五姨娘過來,姑娘總就給她找些差事,令她出去,當時就是令她去浣洗處催姑娘的手帕。因此屋內就我招呼姨娘同喬哥。過了一會,綠松令我進去找帕子,也就這麼一會兒工夫,整個東翼都沒有人。後來我們出來的時候,喬哥在玩姑娘平日裡收藏的古董盒子,五姨娘彎在喬哥身邊,瞇著眼想從縫隙裡看進去……彼此還都有些尷尬——」

  「這一會兒工夫,究竟多久。」老太爺打斷了雄黃的敘述。

  雄黃回想片刻,她肯定地回答。「總有個一炷香時分吧。」

  一炷香時分,孔雀人又短暫離開……估計是沒有鎖上小間門,五姨娘要是手腳快一點,也可以進去動點手腳了。

  老太爺點了點頭,「你們姑娘的太平方子,幾天吃上一次?」

  「一向是十天上下吃一次。」雄黃面露驚容,回答得卻還是很謹慎、很快速。說完了這句話,她猶豫了一下,又補充,「姑娘這幾次喝的藥也多,前陣子還喝了專治噴嚏的湯藥,幾次喝藥的日子,分別是六月十八、六月二十九……」

  便說了幾個日期出來。這一次不等老爺子,四太太都知道問,「那五姨娘上個月是什麼時候去的太和塢?」

  雄黃屈指算了算,她的聲音有點抖了。「大、大約是六月二十八。」

  四太太猛地一拍桌子,她才要說話,老太爺一擺手,「你可以出去了。」

  遣走了微微發顫的雄黃,他疲憊無限地搓了搓臉,倒是搶在媳婦跟前開口了。「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小庫房每個月給自雨堂送東西,就是在月中。」

  也就是說,當時還有兩包藥在小間裡放著,恐怕臨近熬藥的日子,孔雀也就沒有收納得很密實,只是隨意撂在屋裡……

  四太太牙關緊咬,幾乎說不出話來,老太爺卻還未失卻鎮定,他若有所思地將手中兩個核桃捏得卡卡作響,等透輝進了屋子,便開門見山地問透輝,「五姨娘最近,可有什麼異動?」

  透輝就沒有雄黃那麼上得了台盤了,她顯得格外侷促,在兩重主子灼灼的逼視之下,聲若蚊蚋,「還是和從前一樣,和胡養娘走得很近。除了悉心教養喬哥之外,得了閒也就是往自雨堂走動走動,再、再同南巖軒、花月山房爭些閒氣……」

  「哦?」老太爺微微抬高了調子。「比如說呢?」

  比起雄黃那樣鎮定自若的表現,透輝如此驚惶,反而使得她的說辭更加可信——明眼人一望即知,她完全是被這場面給嚇怕了,別說玩心機,怕是連氣氛都讀不出來,老太爺這一問,她倒是竹筒倒豆子一樣,從臘月裡,「聽說了橘子的事,當時沒說什麼,第二天就哄著喬哥多睡一會,後來,聽說在謝羅……」,「花月山房得了自雨堂的東西,她也去要,回過頭和胡養娘說起來,『再不殺一殺自雨堂的威風,這府裡還有我落腳的地兒嗎?』」,「幾次和南巖軒見面,都不大氣……」一路說到了最近,「還是不許喬哥同花月山房親近,十四姑娘幾次送東西來,都沒讓喬哥見到。私底下說,『誰知道她安了什麼心!』」

  雖面目可憎,但畢竟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老太爺聽得幾乎打起了呵欠,透輝越看臉色就越是恐慌,最終她住了口,咬住了嘴唇。「也就是去年年前,姨娘不知從哪得了風聲,像是知道了奴婢的身份。從那時候起,很多話都不當著奴婢說……常令奴婢在外跑腿兒,連同娘家兄弟見面,都沒令奴婢在一邊服侍,奴婢知道的,也就是這些了。倒是胡養娘,也許知道得更多些……」

  四太太至此,反而不再吃驚憤怒了,她甚至歎了口氣。

  要是心中沒鬼,又何必如此防備?雄黃擺明車馬就是老太爺的眼線,這些年來也沒見蕙娘對她如何。還有花月山房,文娘不喜歡藍銅的做派,可還時常令她在身邊服侍……家裡這麼大,一個小姑娘住一個院子,長輩不放心,指派個人過來看著,那是人之常情,有什麼需要避諱的?南巖軒兩個姨娘,也從來沒有做出過這樣的事。五姨娘這個人,處事也實在是太淺薄了,稍微一經查問,就已經破綻百出。

  打發走了透輝,她和老太爺商量。「爹,您看這事該怎麼處理?」

  「你的意思呢?」老太爺不置可否,他摸著下巴反問了一句。

  「這賤婢竟如此狠毒,人是留不得了。」再怎麼樣,蕙娘也是在四太太眼皮底下長大的。四太太難得地下了狠心,她一咬牙。「娘家人心術不正,留在京城,對喬哥將來,恐怕也是弊大於利……索性一併清理了,把喬哥……」

  她再三猶豫,最終下了決心,「把喬哥抱到謝羅來吧!」

  老太爺眼底神光一閃,他過了好半晌,才慢慢地長出了一口氣。

  多少複雜的情緒,多少常年積累下來的擔憂,竟都在這一口氣裡體現了出來,老太爺的欣慰,誰都能看得出來,「你早該這麼辦啦……」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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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枯萎

  焦家人辦事快,後院裡持續了一天一夜的戒嚴狀態,在當天晚飯後,也就伴著四太太送來的點心無聲無息地宣告解除。花月山房少不得來人到自雨堂問好,文娘被這一打岔,可能也都不記得生氣了,又問姐姐的好,又問她家裡到底出了什麼事。

  說起來,她也就比蕙娘小了一歲多一點兒,一個年頭一個年尾……今年也是十六歲的人了,還是這樣,一時好兩時壞的,雖說當著外人,門面功夫一直都做得很好,但性子也還是太浮躁了一點。

  蕙娘一句話就把黃玉給堵回去了,「本來沒她的事,這麼東問西問的,還指不定有沒有她的事呢,不論是做人做事,還是小心點為上,關她的事,她多開口沒錯,不關她的事,就要管,那也不該問我。」

  這繞口令一樣的回話,估計也把文娘給鬧迷糊了。她又打發了雲母過來:花月山房的大丫頭,在蕙娘跟前,能比黃玉多些臉面。

  蕙娘沒說府裡的事,倒是令雲母坐下來和她說話。「你是肯定要跟文娘陪嫁出去的,主子的體面,就是你的體面。主子在夫家吃了虧,你這個做大丫環的難道就很有臉嗎?有些事,你們姑娘想不到的,你要多為她想想。」

  文娘說府裡的人才都奔著自雨堂去了,此言不虛,花月山房的使喚人比起自雨堂來,都明顯要弱了一層。雲母雖然處事周到性子和氣,辦起事來是很牢靠的,可性子綿軟,從來都不能節制文娘。身邊無人勸,慈母管得松,嫡母又是那個性子……老太爺沒空教,文娘真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學了一肚皮的表面工夫,論到做人上,始終都還沒有入門。

  雲母也很為難。「不瞞您說,光是這何家的親事,我們都覺得姑娘是該應下來的。可您也知道姑娘的性子……她是一心一意想要向桂家那位少奶奶看齊的。可何家的作風,您心底也清楚……」

  桂家少奶奶來京城不久,論出身,她親爹品級雖然在,但距離蕙娘這個圈子還有一步之遙,論夫家,小桂統領這幾年雖然受寵,可年紀輕起點低,身份又不大顯赫。按理來說,也鬧騰不出多少動靜的。可就因為她實在是得到太多人的寵愛了,從楊家閣老太太算起,定國侯孫夫人、永寧伯家三少奶奶、宮中皇后、寧妃,哪個不是對她另眼相看,就連夫君也都寵得厲害。成親這幾年,膝下才一個女兒,那又怎麼樣?人家小桂統領擺明了這輩子是不納小了……成婚了的少奶奶們提起她,都有點含酸帶醋的,嘴上說是看不慣她的跋扈做派,心底怎麼想的,那可就不知道了。老爺少爺們,對她倒沒二話,可說起小桂統領,都有幾分天然的同情:懼內這名聲,可不是好擔的。唯獨沒出嫁的姑娘家,夫家沒定,還有得一爭,對這位少奶奶楊氏就很憧憬了。連文娘,因在家守孝,從未和她照過面的,竟都聽說了桂少奶奶的名頭……

  真要這麼說,何家的確是差了一點,何總督是個風流人,太太和兩位嫡少爺在京城,任上的姨太太可就多了,還有那些個上了十位數的小庶少爺……以文娘的氣性,看不上何芝生,也是人之常情。

  「親事就不說了。」蕙娘歎了口氣,「就是家事,她也還差著火候呢。我說她,她是聽不進去的——」

  「哪裡聽不進去。」雲母細聲道。「其實姑娘心裡最聽您的話了。您前兒那麼一說,她回來雖發了好久的脾氣,可也還令我去托綠柱的人情……」

  她小心地看了蕙娘一眼,蕙娘也明白過來了:文娘哪裡是關心家裡的變故呢,都要出嫁的人了,家裡只要別反了天去,又有什麼事和她有關係?她這是氣消了,回來探自己的口風了呢。

  「那你們就等風聲過去了,再多問問綠柱怎麼說的吧。」她慢慢地說。「這種事,沒有我插口的道理。」

  雲母的眉頭不禁蹙得更緊了:十三姑娘對花月山房,那是沒得說了。能開口提點到十分,決不會只把話說到九分。聽她意思,這件事即使以她的身份,也只能說到這個地步……

  偏偏妹不似姐,十四姑娘只學會了姐姐的倔勁兒,一點都沒有學會姐姐的縝密。她對權神醫……

  雲母歎了口氣:總而言之,以自己姑娘的性子,和姐姐和好,那是遲早的事,可在親事上,她再不會親自出口探問了。就連派黃玉過來,都是自己借府中事變的機會,巧言令色,才哄得她勉勉強強似乎默可。黃玉無功而返,自己要過來,那還得偷偷地來,此番回去,少不得要捱上幾句硬話了……

  她還要再設法套套口風時,謝羅已經來人了。是令十三姑娘過去說話的——雲母自然也只能退出了自雨堂,往花月山房回去。

  可才走了一段路,剛過了自雨堂外的小石橋,雲母的腳步不禁一頓,她吃驚地望著十餘個健僕神色匆匆地往園內深處過去——帶隊的那婆子,竟連她都沒認出來,似乎根本就不是後院裡有臉面的僕役……

  她一下就又把自雨堂拋到了腦後,忙忙地碎步上了假山,尋了個高處,在一塊山石後眺望了許久,這才一路小跑,回了花月山房。

  時過七夕,花月山房的花兒倒是謝得差不多了,只有院子天棚底下有幾盆應時花卉點綴。雖說院子上空紮了個大天棚,開門一進去便覺蔭涼,且又無蚊蟲叮咬,還有屋內隱約透出的薄荷香,也算是一派人間富貴的景象了。但同自雨堂那飛流四注、凜若高秋,裡裡外外那一片清涼世界的格調相比,卻又還是多了一絲煙火氣。雲母不禁又從心底歎出了一口氣:要不是十三姑娘提著,四太太哪裡還想得到十四姑娘?那樣一處仙境天宮也似的好去處,又哪有十四姑娘的份?可十四姑娘就只看得到姐姐壓過她的地方,看不到姐姐對她的好……

  隔著窗子望過去,十四姑娘也是身形窈窕、眉目如畫,她正坐在窗邊,手裡拿著針線在做,一頭還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身邊的丫鬟說閒話……雲母雙眸一凝,她加快腳步,輕輕地進了屋子,貼著板壁邊躡過去,果然正好聽到了一句話尾巴。

  「……也是故弄玄虛,什麼話不能直接同您說呢,非得鬧成這樣……」

  這個黃玉!雲母眉頭緊蹙,她放重腳步,掀簾子進了裡屋。乘主子背對著自己,便狠狠白了黃玉一眼,黃玉便不敢再說了,她將委屈露在面上,嘟著嘴垂下了頭去。

  「死到哪裡去了。」她不說了,文娘也不問她,就像是看不到黃玉臉上的委屈一樣,她轉過頭來嗔雲母。「性子是越來越野了,大半天都不見人!」

  雲母這下可不愁沒有話頭了,她壓低了聲音。「剛才出外走走,正巧就看見一群人過去太和塢、南巖軒那個方向……」

  文娘立刻坐直了身子,她要細問,看了黃玉一眼,又改了口。「這兒沒你的事了,你下去吧。」

  黃玉在文娘跟前,永遠都是這樣,也有她的差事,可始終都不能被真正重用。這丫頭就是因為如此,才更怨憤十三姑娘,更樂於下她的壞話……等黃玉出了屋門,雲母終究忍不住埋怨,「姑娘,她那挑撥是非的性子——」

  「得了得了。」文娘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家裡這麼無聊,我聽個笑話還不行嗎?你說這一群人是去北面——可看見了是去哪兒嗎?」

  「要去南巖軒,過了玉虛觀就該拐彎了。」雲母沉吟了片刻。「可她們彷彿還一直向前走呢……因是去太和塢沒有錯了。」

  文娘眼中頓時放出光來,她坐直身子,口中喃喃道,「就要管,也不該問她……」

  她站起身來,在屋內來回踱了幾步,忽然又問雲母。「你剛才去自雨堂,姐都說什麼了?」

  說她不聰明吧,心裡其實什麼都明白,就是性子過不去。雲母一來有點被鬧糊塗,二來也是被文娘折騰慣了,早就沒了脾氣,她低聲說。「十三姑娘說了好些話,說姑娘『就是家事,她也還差著火候呢』,我又問了您的親事,她說,『這種事,沒有我插口的道理』。」

  第二句話,已經被興奮的文娘給隨意揮了揮手,就被放到了一邊。她在屋內來來回回地踱了許久,口中呢呢喃喃,也不知在說些什麼。又過了一會,這才一跺腳,「走!你跟我出去一趟。」

  「這——去哪兒呀?」雲母已是一心一意地盤算起了十四姑娘的婚事,聽文娘這麼一說,她嚇了老大一跳。「這風風雨雨的,咱們可不得安分點兒?別和您姐姐說的一樣,本來沒咱們的事了,東問西問,還惹事上身——」

  「你啊!」文娘跺了跺腳。「比我還笨!你要不去,我自己去!」

  「這是要上哪去啊……」雲母不敢再說了,她隨在文娘身後出了屋子,終究還是忍不住多問了一句。

  文娘掃了她一眼,唇角一扭,便露出了一個極是稱心得意、極是興奮快活的笑來,她竟是難得地把自己這跳脫的一面,在院子裡頭都給露了出來。「傻子,當然是去南巖軒啦!」

  #

  比起寧靜安閒的自雨堂、雞飛狗跳的花月山房,謝羅的氣氛就要合適得多了。同所有大事將臨時的屋宇一樣,它的平靜中透著極度的克制,從底下人的眉眼,甚至是貓兒狗兒的姿態中,都能品出上位者的心情——即使還沒有發作,也已經是風雨欲來,雷霆只怕就在屋簷上空徘徊不定了。

  「家裡出了這樣的事,我和你祖父都沒有睡好。」四太太歎了口氣,在女兒跟前,她毫不避諱自己的失望和憤怒。「就這麼幾口人了,還要從自己家裡鬧起來,這樣的事,真是一想起來就生氣……你不用擔心,以後,再也不會有這樣的事兒了!」

  蕙娘倒要比母親平靜得多了,她拍了拍母親的手背。「您也不要太往心裡去了,這世上什麼人都有,尤其是咱們家,錢多人少,最招人惦記了……」

  到底還是有三分迷惑。「就不知道是誰這麼大膽,這幾個月,我也時常留心,家裡一切如常,可不是沒有一點不對勁的地方。思來想去——」

  她徵詢地望了母親一眼,見四太太衝她微微點頭,才續道。「也就是太和塢有些動靜了,可那也都是小事。按五姨娘為人,還不至於此吧,我也沒有什麼得罪她的地方呀……」

  「你還不知道,」四太太端起茶來,「她本事可不小,眼看喬哥越來越大,心思可不就越發活絡了?早在去年,在承德的時候,怕是就不安分了。誰知道和娘家兄弟都說了什麼,這幾個月,又是在府裡安插人手,又是和焦梅眉來眼去的……」

  蕙娘有點吃驚:怎麼母親還不知道焦梅即將陪房的消息?難道祖父竟沒說破這層?

  她不動聲色,還為五姨娘辯解,「五姨娘這個人,是挺有意思的,有了個喬哥,就很把自己當個角色了。但怎麼也是清白人家的姑娘,要做這種事,我是不大信的,您可別冤枉了她,我看,多半還是別人……怎麼著,也得要多查證幾次,這事可不能光憑想當然就辦下來了,得講憑據。」

  到底年紀還輕,家裡人口又簡單,說到看賬理家,對內收服下人,對外和三教九流打交道,蕙娘是個行家,可在這種妻妻妾妾的事上,她就沒有太多經驗了。四太太歎了口氣,「傻孩子,這種事,有誰會隨便亂說,又有誰會認?認了萬無生理,不認還有一線生機……不然,你當那些大戶人家,年年家裡出的那些人命都是怎麼來的?就是你平時也熟悉的許家,他們家五少夫人,說沒了就沒了,急病……那也就是唬些願意信的人罷了。可她娘家要鬧又能怎麼鬧?有些事,留不了鐵證的。」

  蕙娘輕輕地咬住了下唇,秀眉漸漸地蹙了起來。「可那畢竟是子喬的生母……」

  「是啊,家裡已經夠冷清的了。」四太太也有些心灰意冷,她勉強提振起精神,「就看他們在太和塢裡能搜出什麼來吧。你祖父那邊也令人把她在二門上做事的那個親戚提過去審了。」

  她看了蕙娘一眼,又道,「還有你生母那裡,我也是要令人去詢問的。三姨娘可和你提起過沒有?在承德的時候,五姨娘可有什麼異狀?」

  「沒有。」蕙娘毫不考慮地回答,她幾乎有點失笑。「我們在一處說話,哪會提她。」

  只這一句話,太和塢和三姨娘的冷淡關係,幾乎就完全被帶了出來。四太太很歉疚,「這兩年來,你們真是受委屈了!原以為她也就是眼皮子淺,乍然得意有點收不住了。可沒想到其用心然陰毒若此!」

  雖說還沒搜出什麼憑據,可聽四太太的說話,竟是儼然已經認定了五姨娘就是元兇。蕙娘沒接她的話,只是又細問,「究竟那毒,是什麼毒呢,聽綠松說,藥力發作起來,怪可怕的……」

  四太太自然也不免仔細詢問她權仲白的說法。「你也太能藏得住事了,怎麼一點端倪都沒露出來!究竟是否已經中毒,還是沒什麼大妨害——」

  「是沒什麼妨害。」蕙娘說。「這個太平方子,吃了這些年了,我早就不耐煩喝啦。平時熬來,也就是喝上一兩口,就令撤下去了。權——他給我把脈以後,便同我說,要留神飲食藥湯。因這話也不好直說,又怕激怒兇手,所以才要同我私室獨處……」

  四太太疑心盡去,至此才明白來龍去脈,她不禁連連歎氣。「難怪子殷臉色如此嚴肅,果然是不善作偽,我說呢!想來,她從前多半已是下過一次手了。」

  她想到蕙娘幾乎就這樣去了,也是氣得銀牙緊咬,倒是要比從前更精神多了。「要不是子殷給你把過脈,你早就有了提防,幾乎就要為她得逞了去!恐怕我們還被蒙在鼓裡。到時候你祖父要是沒熬過去,家裡豈不是一下就塌了天了!到時候,她過一段日子,再把我給除去了……就是老太爺熬過去了,她聯閤家裡兄弟,溫水煮青蛙的,這十幾年後,這家業哪裡還有子喬的份!怕不是要雀巢鳩佔,全姓了麻!這麼多年風風雨雨都熬過來了,難不成還要倒在麻海棠身上?真是笑話!」

  蕙娘被母親說得也有些後怕,她的神色漸漸更深沉了,看來,是有幾分動怒。四太太看在眼裡,心底也是感慨,「你也不要太傲氣了!我們母女兩個,全都是一個毛病——太懶!我知道你平時,連正眼都懶得看她,可你看看,你被她算了這麼久,現在什麼都攤開在你跟前了,你一開始還不信!她固然歹毒,可你也實在是太疏忽了一點!」

  四太太平時是很少用這麼重的語氣數落子女的,蕙娘忙站起來,低垂著頭聽訓。四太太看她那低眉順眼的樣子,又有點心疼,把她拉到懷裡揉搓了幾下,「也是你心好,我們家裡很少有這麼齷蹉的事。以後出嫁了,可不能同在家一樣,遇到什麼事,都要多想,多看……明白了?」

  兩母女又說了幾句話,蕙娘始終語帶保留,不多加評論五姨娘。四太太看在眼裡,心裡也明白:她這是還沒信真,根本就不相信五姨娘能做出這種事來,恐怕還是覺得五姨娘沒這個本事……

  好在,各處派出去的人,也都很快有了回報:二門上輪值的幾個管事,裡面比較熟悉五姨娘那位親戚的,就是和他一道當班的姜管事了。據姜管事說法,太和塢那裡時常是有人來和麻管事說話的,五姨娘有時候也親自過來看兄弟,因她身份尊貴,自己都遠遠迴避,並不清楚他們都交談什麼。

  南巖軒那裡也回了消息來,三姨娘一口咬定,五姨娘在承德時並沒什麼異樣行動,就有,她也毫不知情。倒是四姨娘,據回話的人說,她吞吞吐吐地,說了些曖昧不清的話:收到了風聲,五姨娘在承德時出去了好幾次,和娘家兄弟見面。

  這每一句話,都像是往五姨娘罪行上釘的一個釘腳,蕙娘的話也越來越少,她面上像是罩了一層寒霜,連四太太都很難看出她的思緒。不過,她自己也正心潮起伏呢——就算已經肯定,除了五姨娘不會再有別人了,到了這時候,也還是難免要動點情緒的。

  最終,派向太和塢的婆子回來了——東西沒搜到什麼,倒是把胡養娘給帶回來了。

  胡養娘一進屋,就砰砰地給四太太磕頭,「奴婢知罪,奴婢只是畏懼於姨娘的身份,請太太明察……」

  四太太使勁長出了一口氣,她坐直了身子,氣勢儼然,淡淡地道。「你說你知罪。」

  這尊貴、淡定的調子,竟和蕙娘有幾分相似。「那你倒說說看,你犯了什麼罪?」

  蕙娘瞟了母親一眼,若有所思地咬住了下唇,卻沒把心思放在胡養娘的敘述上:只要她說出知罪兩字,五姨娘的命運,就已經完全注定。恐怕連為自己辯護的機會都不會有,這朵盛放的海棠花,就注定要在盛年早早凋零了。

  這世界就是這樣,如果總有一朵花要謝,別人枯,總好過自己死。

  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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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養娘能混到子喬養娘的地步,自然也不是個笨人,不用嚴刑拷打,她自己就竹筒倒豆子,把五姨娘平時話裡帶出的隻言片語,明明白白地向四太太做了交待。

  「姨娘這個人心很大,自己榮華富貴了還不夠,總是想著要提拔娘家,」她越說頭越低。「這幾年,老太爺人還健壯,沒退下來。她自然不會有什麼舉動,可平時和奴婢說起來的時候,話裡話外,好幾次都帶出來,等老太爺過世,喬哥長大之後,她想更提拔娘家一些。令我無事的時候,也教曉喬哥和麻家親近……」

  四太太不禁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她自言自語,「倒也懂得千里扶脈,眼下就開始打伏筆了。」

  「再有,她背地裡也時常誹謗兩位姑娘。」胡養娘怯生生地打量了蕙娘一眼。「尤其是對、對十三姑娘,更沒好話……總覺得十三姑娘不想出嫁,還是想在家承嗣,有、有害喬哥的心思……奴婢也勸過她幾句,可她說,十三姑娘性子太強,將來出嫁了,肯定還會把手插在娘家。她想……老太爺千古後,她想把三姨娘、四姨娘都打發走了,這樣十三姑娘就是想多回娘家,怕也……」

  五姨娘這連番盤算,倒也稱得上縝密,只是盤算中竟毫不把四太太放在眼裡,四太太面子上難免有些過不去,她又再哼了一聲,雖未勃然作色,但不悅之意,卻是誰都聽得出來。

  胡養娘使勁給主子磕頭,「太太,雖說這樣說是強詞奪理,可五姨娘究竟也沒做什麼,就憑這些說話,要扳倒她難,可我告密的消息傳出去,喬哥這個養娘,那就再別想當了……日常我聽見她這樣說話的時候,是從不曾接口的,她覺得無趣,漸漸也就不同我說,奴婢知道的也就是這些了。奴婢未能及時回稟太太,奴婢有罪……」

  就是五姨娘還說了別的什麼——就是和胡養娘共謀要害蕙娘呢,胡養娘肯定也不會傻到自己承認。不過,話又說回來,老太爺點名要保焦梅,為他打了包票。胡養娘是他的弟媳婦……

  四太太不動聲色,她點了點頭,「也算你還識趣吧……暫且先帶下去。」

  應付過了這一波又一波的回稟,她也有幾分乏了,歪在椅子上沉吟了半晌,才擠出笑臉來安慰蕙娘,「別怕,她以後再也不能害你了。所幸她自己按捺不住,知道了那消息,竟提前想要發動,要不然,這顆毒瘤,還不知要潛伏到何時去!」

  蕙娘再冷靜的人,隨著胡養娘的回話,此時也不禁是露出怒色,她本來自己正在沉吟呢,聽見母親這麼一說,倒是神色一動,「什麼消息?我怎麼還一點都不知道呢……」

  「定下來也沒有多久。」四太太猶豫了一下。「按理,應當是你祖父告訴你的,我也不好多嘴……不過,既然都傳到她那裡去了,可見消息已經走漏,也就不瞞著你了——你祖父預備把宜春票號的份子,給你陪嫁過權家去。」

  即使以蕙娘城府,亦不禁為四太太這句話而面露駭然。她險些要站起身來,「這——」

  焦家雖然原本家境殷實,但也不過是河南當地尋常富戶而已,真正說起發家,還始於三四十年前,焦閣老入仕未久時,曾在山西為官。當時不要說宜春票號,就連票號這兩個字,都尚且未為天下人知道。賬莊還方興未艾,正在全國推廣。卻是焦閣老獨具慧眼,看出了票號這行當的潛力,是以將家資入股了大半,使宜春票號本錢更厚。嗣後隨著宜春票號越做越大,雖然也有豪門巨鱷參股,但那不過是權錢交易利益往來分一杯羹的事,人走茶涼……同焦家這樣正正經經的股東比,又全然不是那麼一回事了。

  現在宜春票號做得有多大?天下有老西兒的地方,幾乎就有宜春票號的分號。一年光是各商戶存在櫃上的銀子要付的占箱費,那都是天文數字,更別說有了這麼一大筆現銀在手,什麼生意做不得?要不是有宜春票號每年那多得嚇死人的分紅,焦家絕無可能在五十年之內,便突飛猛進,一路高歌地踏入大秦的最上層交際圈:在這交際圈裡的人家,誰不是百年的家業,世代都有人入仕,這才慢慢經營下了這偌大的家產。焦家可就只出了一個焦閣老……

  有了錢,要再賺錢就很容易了,就不說焦家現在的現銀,多得是一家人幾輩都吃用不完,就是除卻票號之外,以四太太名義經營的一些生意,賺頭也都豐厚。焦家現在倒也不就指著宜春票號過活,可不論如何,在過去的幾十年內,票號分紅,一直都是焦家最大的財源。按現在宜春票號的勢頭來看,這個聚寶盆,日後只會越分越多,絕不至於越來越少……就不說別的吃用穿著之物,這份嫁妝,一點都不誇張地講,普天下,誰人能比?怕就是公主出嫁,嫁妝亦比不得一個零頭了!

  四太太看著蕙娘,她歎息著點了點頭,「明白了吧?若是麻氏沒有別的想頭還好,咱們家的銀子,也夠她胡吃海塞十輩子了。她既然想著扶植娘家,把票號的份子給你陪出去,那不等於是在挖她的心頭肉嗎?為了三文錢都能鬧出人命案子呢,你也不用再把她往好處想了,她想害你,多的是緣由。」

  蕙娘足足怔了有半天,才慢慢地透出一口涼氣來,她喃喃地道,「焦梅……」

  「你祖父說了,」四太太搖了搖頭。「這事不是焦梅走漏的消息,雖不知緣由,但老人家如此說,必有原因。」

  她猶豫了一下,又提點女兒,「你自己心裡要有想法,日後多小心他也就是了……不過,現在太和塢這個樣子了,他也犯不著再胡作非為。你祖父少人使喚,忍他幾年罷了,你也不要太往心裡去。」

  看來,母親是真的一點都不知道焦梅立場轉換的事。對她來說,既然胡養娘擺明車馬是站在五姨娘這邊的,那這消息,肯定就是由焦梅往胡養娘那裡透露過去的了。五姨娘也就因此有了強烈動機……難怪她二話不說,上來就認定了是五姨娘所為。

  蕙娘睞了睞眼睫,又長長地透了一口涼氣。

  「真是太亂了。」她疲倦地說,「一時竟沒了個頭緒!我是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畢竟年紀小,雖然經過些風雨,又哪裡比得上老一輩,大風大浪都過來了……四太太有心要為她梳理梳理,可有些話又不好說得太細——畢竟她上頭還有個公爹呢。「你先回去歇著吧……太和塢的事,我和你祖父自然會辦。」

  她竟罕見地摟了摟蕙娘的肩頭,將自己的真實感情洩露出了一分兩分來。「你就只管安心吧,以後,這個家裡再沒人能害你了。」

  換作從前,四太太可不會這麼親切……看來這件事,的確對誰來說,也都是震動。

  #

  又過了幾天,焦子喬被送到謝羅裡養活,因他忽然間不見了母親和養娘,一直哭鬧個不停,後來竟有些微微發燒。四太太也沒有辦法,只好令胡養娘重新帶罪上崗,胡養娘從此也特別小心,雖然是小少爺的養娘,但全無傲氣,見了誰都低眉順眼的。一看到喬哥兩個姐姐,就令喬哥給她們行禮,「要和姐姐們多親近。」

  到底年紀還小,雖然不見蹤影的是親娘,可焦子喬哭了小半個月,也就漸漸地忘了五姨娘的存在。他現在更依賴胡養娘了,因為見天地和四太太呆在一處,和嫡母也比往日裡更親近得多。經常撒嬌放賴,要四太太帶他識字,陪他玩積木……鬧得四太太不勝其煩,可又沒有辦法,倒是比從前都要更忙得多了。

  除卻這一點變化之外,焦家的日子還是那樣的平靜——就好像焦子喬是從半空中掉下來的一樣,這家裡,好像由頭至尾,就根本沒有過第五個姨娘。太和塢裡的陳設被搬空了,衣衫被丟棄了,門窗被封上了……

  「聽四姨娘說。」文娘來和姐姐喫茶。「祖父有意思把太和塢改造成玉虛觀的後院,等明年你出嫁之後,園子裡少不得要打牆動土,熱鬧一番了。」

  最近,大抵是知道自雨堂這裡不會給她什麼內幕消息,文娘經常往南巖軒走動,南巖軒畢竟距離太和塢也近,對於這件事,多少還是能得到一點消息的。不過,這件事處理得這麼低調,當事人全都諱莫如深,四姨娘就算探聽了一點,只怕也是迷霧重重,這裡頭真正的玄機,她還是得指望姐姐給她一個答案。

  「動一動也是好事。」蕙娘懶洋洋地說,她伸了個懶腰,從桌上的黑檀木小盒子裡抽出了一格,「蘇州剛送來,新制的橄欖脯,今年船走得快,那股澀香還沒退呢,嘗一點兒?」

  又是避而不談,拿美食來混淆話題。可文娘卻並不如從前幾個月一樣易怒,她嘴巴一翹——沒抱怨,只是撒嬌,「才不要吃這個,人家要吃大煮乾絲、鎮江餚肉——我院子裡的廚子,做這個可不正宗,姐,你讓祖父那頭的江師傅做給我吃唄。配一鍾魁龍珠茶,那真是要多美有多美,給個金鐲子我都不換。」

  文娘也是有日子沒有這樣嬌憨可愛,搶著說俏皮話、撒嬌賣味兒了,真是五姨娘一倒,連她都輕鬆起來……蕙娘笑了。「出息,這都什麼時辰了,你還喝早茶。」

  見妹妹有點急了,她才不緊不慢地說。「祖父這半個月多忙呀?朝中又有事情了,他一忙起來,江師傅隨時要做點心送進宮去的。就為了你嘴饞,萬一把祖父給耽擱了,你受得起?」

  文娘頓時垂頭喪氣,嘀嘀咕咕,「又忙,真是什麼都趕在一塊兒了……」

  蕙娘就好像沒聽見,「等明兒一早,江師傅反正也要起來給祖父做早點心的,不多你這幾道菜。你再陪幾句好話,沒準他一高興,還做雙魚白湯麵給你吃。」

  斑魚肝煌魚片雙澆白湯麵,是這位揚州名廚的看家手藝,其味味鮮美馥郁,猶貴在京中材料難得,即使文娘也不能時常享用,她輕輕地歡呼了一聲,沖蕙娘齜著牙笑,「姐,我真喜歡你。」

  「一時又喜歡,一時又討厭,真不懂你。」蕙娘也笑了,「最近,別老這麼興頭,家裡才出事呢,你這麼高興,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生性涼薄、幸災樂禍……」

  文娘哪管這麼多,她又衝蕙娘一亮牙齒,笑得都有傻氣了。「我就是喜歡你嘛,你怎麼這麼厲——」

  蕙娘眉一立,她不敢再往下說了——再往下說,那就著相了,不過,小姑娘自有辦法,她一下又滾到姐姐懷裡,和大白貓爭寵,一人一貓一起呼嚕呼嚕的。「姐,你就和我說說是怎麼一回事吧!」

  「拿你沒辦法……」蕙娘擼了擼文娘的頭髮,「別賴著我,熱死啦——你倒是先和我說說,你聽到的是怎麼個說法?」

  「四姨娘說,」文娘就扳著手指,賴在姐姐身邊一長一短地說起來。「五姨娘以前就不安份,像是給你下過毒呢,估計藥性不猛,你又吃得不多,根本就沒奏效,反而還被我姐夫給摸出來了,私底下提醒了你幾句。在承德的時候,她怕你陪嫁得太多了,傷了家裡的元氣。就和娘家兄弟說了,後來,二門上她那個親戚進來做事的時候,就把厲害的藥給她帶進來了,她又尋了個機會想毒你。只是這一次你有了提防,就沒那麼容易了,往你這裡跑了好幾次,這才成功下手,可到底是沒比過你的縝密,就這麼順籐摸瓜,一查不就查出來了?」

  倒也算是把故事圓得挺不錯的,方方面面都解釋得很清楚,竟有幾分天衣無縫的意思了。——四姨娘畢竟是陪嫁丫頭出身,還是很得主母信任的。

  蕙娘笑了。「差不多就是這樣吧。你都快把事情給掰開揉碎說清楚了,我還有什麼可說的?」

  文娘一陣不依,「哪有這麼簡單!按這個說法,你不是乾乾淨淨、清清白白的……全把自己給摘出來了?」

  「我一個被人下毒的可憐人,」蕙娘白了妹妹一眼,「我哪裡不乾淨,不清白了?盡瞎說。」

  「可……可那你給我送話呢——」文娘有點不服氣,嘀嘀咕咕的,「你要什麼都不知道,一張白紙似的,你給我送什麼話呢?」

  「我給你送什麼話了?」蕙娘似笑非笑。「我說的哪一句不是該說的話?」

  文娘思來想去,還真是抓不到蕙娘一個痛腳,她有點沮喪,「我還特地等到現在才過來呢,那幾天,都沒敢往你的自雨堂裡打發人問好……」

  會知道避嫌,也還算是懂得辦事,清蕙點了點頭,「現在這樣不是挺好的?瞎問什麼,還是那句話,該你知道的,自然會告訴你,不關你的事,你就別胡亂打聽,免得你不找事,事情找你。」

  「我就想知道她怎麼倒的唄。」文娘冷笑了一聲,「還真以為自己是號人物了,眼空心大、頭重腳輕……不知道收著!現在怎麼樣,自己壞事了,一大家子人都跟著倒霉……」

  她正說著,外頭綠松進來了。「她們送了這些來——」

  說著,便打開一個盒子給蕙娘看:都是這大半年來,陸陸續續被送到太和塢去的首飾。

  這些首飾,也就是在太和塢裡暫住上一段時間而已,到了末了,還是回到了正主兒手裡。這租金,也不可謂是不高昂,買賣,也不可謂是不合算了。

  蕙娘卻只是瞅了一眼,便嫌惡地一皺鼻子。

  「扔了。」她斬釘截鐵地說,語氣毫無商量餘地,「別人戴過的,現在又還給我,難道我還會要?」

  綠松像是早料著了這回答,她輕輕地彎了彎身子,便把盒子一蓋,轉身退出了屋子。倒是把文娘急得夠嗆,她看看綠松,再看看蕙娘,忽然間心灰意冷,又長長地歎了口氣。

  都說她焦令文脾氣不好,其實焦家最傲的人,她哪裡能排得上號?焦清蕙看著和氣,可這內蘊的傲氣,卻是被養得貨真價實,一點都不打折扣……五姨娘竟敢和她犯沖,也難怪要被姐姐拿下了。用她一生來得意三年,也就只有她這樣的人,才會做這樣的買賣吧。

  她並沒有再追問太和塢的事,四太太自然更不會提。焦家上下一派寧靜,氣氛甚至還要比從前更輕鬆了幾分:畢竟,除了多了一個焦子喬,少了一個四老爺之外,從前的十五六年,焦家都是按照這個結構過日子的,現在重走老路,自然一切都覺得順手。除了老太爺、四太太要比從前更忙之外,焦家餘下幾個主子,日子都過得很省心。

  不過,自雨堂還是反常地低調,蕙娘這一陣子,甚至很少去南巖軒說話,每天早晚去謝羅請過安,她就悶在屋內給權仲白繡手帕、做荷包……

  這一蟄伏,就蟄伏到了八月末。

  到了八月末,朝中終於清閒少許,秋汛結束,今年各地也沒有出現大的災情。老太爺也就終於有空閒在家裡休息兩天了。這天一大早,他就接清蕙去小房說話。

  這一場談話,遲早都要來的,蕙娘並不忐忑,不過,一進小房,她的眼神還是凝住了。

  老太爺一手支頤,正興致盎然地望著案頭出神——這張雞翅木長案上雖然有許多擺設,但吸引他眼神的,無疑那方小巧玲瓏,正端端正正地擺在老人家跟前的紫檀木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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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解密

  祖孫相對,一時竟無人說話,老太爺笑瞇瞇地出神,蕙娘便在案邊品茶,她顯得意態悠閒,白玉一樣的面龐上,竟看不出一絲情緒湧動。就像是同老太爺一道打坐一樣,對這個曾經屬於自雨堂,後又被她親自送給太和塢,現在竟輾轉到了小書房的紫檀木盒,她是木無反應……

  畢竟是自己兩父子從小親自調。教出來的,養氣功夫,那是沒什麼可以挑剔的了。老爺子微微一笑,拿起小盒子擺弄了幾下,一頭和孫女兒聊天,「家裡最近,不太平啊。」

  「動靜也算是小了。」蕙娘眼兒一瞇,「您這茶,我喝了好,是今年新下的黃山雲霧?」

  「玉泉山水潑的,怎麼說也比惠泉水新鮮點兒。」老太爺隨口說。「人家千里迢迢送過來,潑了吧覺得可惜,其實煮茶吧,雖然比一般泉水能強些,可舟車勞頓了,還有多少風味,也難說得很。要傳話說別送了,又怕底下人多想。」

  底下人要往上爬,自然挖空心思,這些年來,焦家哪怕表現出絲毫傾向,就隨口誇過一個好字,此後年年孝敬,那都是懸為定例。即使是上位者,對有些事也只有無奈的份。蕙娘今日裡說了喜歡,明年後年,最上等的黃山雲霧肯定少不得她一份,可她哪喝得過來啊?這潑天的富貴,有時候就是小姑娘自己都覺得有點罪過了。

  「要喝不過來,就送人也好的。」蕙娘隨口說,又歎了口氣,「唉,不過這分送給人,就又覺得是炫耀了……」

  「你倒是挺心寬的。」老爺子白了蕙娘一眼,「我這明擺著跟你興師問罪來的,你還和我扯這個。」

  雖說是興師問罪,可他看著笑瞇瞇的,竟是沒一點火氣。老人家又扯了幾個格子出來,似乎就找不到頭緒了,他鑽研了片刻,便負氣一樣地把盒子往蕙娘身前一推,「自個兒打開。」

  這種宮廷中精心製造,用料名貴結構奇巧的小木盒,因為產量不多,在外頭名聲並不太大。拿來收藏一些私物,是再好也不過的了。蕙娘因愛好此物心思,手頭有十多個這樣的珍藏,平日裡把玩得很是嫻熟,比起老人家自己摸索起來那笨手笨腳不得其法的憨態,開起來就嫻熟得多了。她青蔥一樣的十指在木盒上下飛舞著,這兒開了一扇門,那兒又推出了一個暗格——不過,這些格子裡幾乎都空空如也,想來,是早就經過一道搜索了。

  小小一個木盒,竟開出了有十多個格子,蕙娘最後還把底部一托、一摳——整個看似實木的底座,居然還是一個大抽屜,輕輕巧巧就被她給取下來了。

  這個機關,辦事人估計是沒有摸出來,大抽屜裡裝著些散碎的金銀,還有兩條泛著微光的大黃魚。老爺子一看就笑了,「麻氏這個人,挺好玩的。」

  這盒子是巧不錯,藏東西的確也好使。可那是自雨堂送來的東西,人家肯定是把玩得熟透了,一頭要害人,一頭又用人家的盒子來盛東西。五姨娘這個人,的確是挺好玩的。

  蕙娘稍微一歇手,還沒說話呢,老人家又輕輕叩了叩桌面,「怎麼不動了呢?」

  她只好將托底的漳絨給扯了出來——原來在這大抽屜的底壁上,竟還有一個小小的鎖眼……這物件能做得這樣巧,也實在是挖空心思了。蕙娘一扭盒蓋上雕出的饕餮尾巴,從它臀後扯出了一把小鑰匙,插進了鎖眼一擰,便又啟開了一個暗格。

  這暗格不大,裡頭能裝的東西並不多,五姨娘也就是放了一個白紙包而已,是子若有所思地掂了掂它的份量,嘿然道,「一包子藥粉。」

  他敲了敲金磬,等一個小廝低眉順眼地進來了,便將紙包擲到他手上。「找你們鶴大爺,讓他尋個大夫,聞聞這是什麼玩意兒。」

  蕙娘木著一張臉,垂眸不語,等小廝出去了,她款款起身,拎起葛布裙子,猶豫了一下——卻不就跪,而是進裡間搬了個蒲團出來,這才跪到了老太爺跟前,垂著頭,露出了天鵝一樣修長潔白的頸子,一幅任人數落的樣子。錯非脊背依然挺得筆直,渾身傲氣,似收還露,不知道的人,還真當她是心服口服,只等著老太爺教她了。

  老太爺幾乎打從心底裡笑出來。「你平時還說文娘!怎麼,要跪還跪得這麼不情願,那倒還不如不跪呢。」

  「天氣入秋,地上涼了。」蕙娘抬起頭來,從長長的睫毛底下瞟了祖父一眼,「膝蓋跪壞了,您難道就不心疼呀……」

  她從小受名師教導,性子早熟,幾乎從不犯錯,即使有錯,那也是該認就認,絕無二話。別說如此撒嬌了,日常時候,語氣能軟上一分,老太爺聽著就不知有多受用了。這麼一嗲,老人家心都要化了,又哪裡還氣得起來?他一疊聲,「我心疼,我心疼,我自己親孫女,我怎麼就不心疼了?」

  蕙娘這才又垂下頭去,她不說話了,把場面交給了老祖父掌控。

  老太爺也的確感到很有趣。

  「你佈置得挺好。」他表揚孫女兒,「幾乎沒有留下多少破綻,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眾人說的,都是該說的話,也都是實話。要不是在焦梅這裡,終究還是露出了一點破綻,連我都沒法拿準你的脈門,就更別說你母親了。」

  蕙娘稍微一動,她輕輕地說。「祖父……我可沒有自編自唱,這藥,不是自己下的。」

  「我知道不是你。」老太爺幾乎有些不耐煩了。「你的立意,有這麼低俗嗎?不過,我也的確有些不明白,難道你從前真的服過毒藥,這毒藥又真的在你的氣血裡留下了痕跡,平時給你請脈的大夫真的摸不出來,就只有權子殷能摸出來?他雖然醫術超神,但也沒有這麼神吧。可要不是如此,你又怎麼會忽然防備起來?」

  這世上人有多種,有些人只懂得人云亦云,人家說什麼,他就信什麼。有些人要聰明一點兒,至少能先過過腦子,但凡事還不會往深裡去想,似老太爺這樣,凡事不但看得準,而且想得遠,能撥雲見日、直指核心的,可謂是萬中無一。蕙娘布的這個局,因勢利導幾乎沒費多少力氣,動作又小……縱有疑點,也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可老人家就硬是能一眼看出最大的疑點:要是這毒不是她自編自唱,自己下給自己,那蕙娘又如何能夠提前預防?

  權仲白私下提醒這個借口,也就只能透過綠松,令四太太釋疑而已,要解老太爺的疑惑,還欠了點兒。

  「我要防的其實不是五姨娘。」蕙娘坦然地道。「他當時要和我私室獨處,實際上是想……」

  想到這裡,即使以蕙娘城府,亦不禁有幾分咬牙切齒。「想要說動我退親,被我幾句話給堵回去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退親,也不明白此人的秉性,但他是神醫……權家又是黑白通吃,誰知道他要是不想娶,還能鬧出什麼事來?這不是聽說他到了蘇州還不夠,這幾個月居然下廣州去了麼……看起來,他是真的很不想要我這個媳婦。」

  雖然面上不過問,但要討大姑娘好的人,府內府外不知多少,權仲白人在江南,動向可瞞不過京城的老太爺。瞞不過老太爺……不就等於瞞不過蕙娘?

  老太爺也沒想到權仲白居然光棍到說得出這一番話來,他沉吟半晌,也是嘿然,「把主意都打到你頭上來了——確實是他幹得出的事!」

  不過,親事進行到這個地步,除非雙方有一人死亡,不然根本已經沒了反悔的餘地,老人家也就不糾纏這個話題了。他也是為自己梳理思路,也是和蕙娘閒話,「五姨娘這兩年來,明裡暗裡,少不得給了你幾分不快。卻又都只是小事,按你性子,不至於和她計較。她小門小戶,乍然得意,難免有些輕浮,你也知道,為了喬哥,這幾年來,我和你母親是不會給她太多臉色看的。你要出嫁的人了,出嫁之後天高海闊,只有她巴結你的份,要你靠娘家,那是沒有的事。沒出孝的時候,你應當是沒想著對付她的吧?」

  他頓了一頓,又續道,「你雖然說是顧忌權仲白要你的性命,但我看你這個局,是從臘月裡,你把你身邊那個丫鬟打發回家開始,就已經開始布線了。你還是沒和我說實話,真正想要除掉她,肯定是臘月裡有什麼事兒,令你動了真怒。」

  「有什麼事兒呢?家裡這平平靜靜、安安寧寧的,還能出什麼事兒?」老太爺也不等蕙娘答話,便自己悠然道。「啊……臘月裡,姨娘們從承德回來了。聽南巖軒裡的丫頭說,在承德的時候,有幾天,你生母的眼圈兒都是紅的……」

  焦清蕙再算無遺策、縝密狠辣,她的手段,還不都是老爺子教出來的?即使她也有了幾分火候,在自己爺爺這頭老狐狸跟前,還真是始終差得遠了。至此,蕙娘終於再不敢和祖父繞圈圈了,她就和文娘一樣,又不服氣,又不能不服氣——可她到底又要比文娘識時務得多了,老底都被揭了,再死撐下去,也沒什麼意思。

  「三姨娘什麼都沒有說,」她低聲道。「我問了好幾次,她都不肯告訴我。還是她身邊的符山和我說的,在承德的時候,和五姨娘說了幾句話,她回來一個人哭了一宿……又過了好幾個月,三姨娘打量我忘記這事了,才和我透出意思,等我出了門子,她想要到承德去住。」

  老太爺唔了一聲,不動聲色,好似這個還沒有上位,就已經為開始為家裡做主的跋扈姨娘,並不是焦家的一員。他就像是聽戲一樣興味盎然,語氣也帶了戲謔,「敢給我們佩蘭添堵?她好大的膽子!」

  蕙娘大膽地白了祖父一眼,「您就知道笑話我——我這回可沒什麼安排得不妥當的地方。您覺得我哪裡做得不好,您就只管說嘛!」

  「你是做得挺好的。」老太爺說。「打從立心要除去她開始,先把孔雀打發回去,和她面上修好。顯得你自己通情達理、不爭一時閒氣。你母親面上不說,心裡對你肯定也是讚賞有加的。緊跟著再要了焦梅做你的陪嫁,簡直就是順理成章……我估計麻氏二門上那個親戚,和他一道當班的姜管事,你將來也要他和你陪房過去的吧?」

  「他女兒石墨管著我的飲食,」蕙娘輕輕地說。「也算是有頭有臉了,一家子陪過去,我也安心一點。」

  老太爺不禁嘻地一笑。「那胡養娘呢?坍得這麼快,是焦梅在背後使勁?你又是怎麼收服焦梅的?」

  「對有本事的人,倒不必多費心機。」蕙娘說。「麻海棠喜歡海棠首飾,只是從前自雨堂首飾從來都不給人的,我給了文娘一副頭面。她來要,孔雀沒給,我把孔雀送回家後,是令石英管著平時的首飾匣。幾個月石英都沒把首飾匣裡一支很漂亮的海棠簪子捧出來給我選,可見這丫頭,不論是忠心也好,聰明也罷,至少腦子還是清楚的。再稍微一點透,提一提我院子裡所有丫頭都跟我過權家的事,她一回家,焦梅一問,自然就知道該怎麼辦事了……我對他的要求也不多,沒要他吃裡扒外,就想讓他弄清楚,究竟麻海棠打了什麼算盤,令三姨娘去承德,是她隨口一說,三姨娘心裡太敏感,當真了呢,還是她真有這個打算。——這一打聽,就打聽出來了,胡養娘說的那些話,並沒有摻假。」

  「嗯……」老太爺點了點頭,「這就明白得很了。就沒有這下毒的事,你怕是也要鬧騰出一點動靜來。最後查出來,有沒有真憑實據,你母親心裡那個下毒的人究竟是不是她這都不要緊,只要胡養娘把話一說,姜管事、四姨娘再下點壞話,按我的作風,她不死也得去半條命,以後更是別想沾喬哥的邊了。這個局簡單明瞭,勝在一箭穿心,分寸拿捏得不錯。」

  「我也是沒想到,」蕙娘秀眉微蹙,「您和母親竟定了宜春票號的份子給我做陪嫁!」

  她又瞅了那檀木盒一眼,「她又還真的托了娘家兄弟給她物色了毒藥……竟還蠢得用這盒子來裝,卻又藏得好,沒被人搜出來。兩巧成一巧,倒是坐實到她頭上了。」

  不過,蕙娘也是早就打定了主意,不管這下毒的人是不是五姨娘,她總是要先栽給她的。和老爺子說得一樣,能栽死了就栽死了,最後查出來,是她最好,不是她,自己再另外慢慢地查。——這要是前世她中毒之前,已經知道了自己的嫁妝將會有多龐大,她對五姨娘的懷疑,也是只會多,不會少的。

  「這燙手的山芋,不給你陪到配襯的人家裡去,難道還要留在焦家招禍?」老爺子頑皮地笑了。「握在手裡多少年了,現在好容易有機會出脫,當然要出脫了去。再說,你到了夫家,沒點陪嫁……又不得夫君喜愛,你也存不住身的。」

  說到這裡,老爺子終於有了一絲歉意,他往上抬了抬手。「起來說話吧,這個局,布得還算不錯,不算太沒風範。只走錯了一步,不然,就是我,怕也是只能存疑,並拿不準!」

  「您是說?」蕙娘神色一動。

  「以你的作風,說得出做得到,要玩釜底抽薪,也不必先通過我。大可以向焦梅露出意思,暗示你會要他做你的陪房。」老人家從容地指點孫女,「甚至是等到你的陪嫁公佈出來之後,再給一點口風……焦梅很善於審時度勢,他也明白你的為人,又何必還要特地向我要他呢?你這還是小看了我。」

  清蕙站起身來,在老太爺跟前重又坐下了,她忽然噗嗤一聲,露出了頑皮的微笑。

  「爺爺!」她說。「我要不問您要人,您看不透了,真要出事,真要被我全栽到五姨娘頭上,那還有誰幫著我查真兇呀?」

  老太爺猛地一怔,他指著蕙娘,罕見地竟說不出話來,過了半晌,才發自內心地暢笑了起來。「好,好!真是雛鳳清於老鳳聲!令你嫁到權家,我也沒什麼好不放心的了!」

  不過,他隨即又收斂了笑意,換上了肅容。「你自己心裡清楚明白,那是再好也不過的了。就五姨娘那點本事,能往你屋裡下藥?簡直是天方夜譚,到底是誰要毒你,你究竟有沒有頭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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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期許

  「沒有一點頭緒。」蕙娘搖了搖頭,她是要比祖父沉著一些的——畢竟,是比老人家多做了大半年的準備。「家裡是不會有什麼漏洞的,可外人如何能把手伸進來,就更是不解之謎了。這件事,我在後院是查不了的,還得您在前院做點工夫。」

  「我這不是正給你查著嗎。」老太爺像個孩子一樣嚷嚷了起來,看得出來,他的思緒也很興奮、活躍,「查來查去,也查得是一頭霧水,找了兩個好大夫看過了。都是多年給燕雲衛做事的——說是就從藥渣子來看,沒一處是和方子上對不上的。究竟是哪一味藥有毒,他們也分辨不出來了。這毒藥,應該是精心熏製出來的,甚至都還排除了底下人辦事粗心,無意間混進了別種藥材的可能。」

  蕙娘眉頭緊蹙,「這方子裡也沒有什麼太名貴的藥材,家裡都是常備著的,要說是在小庫房裡時,為人偷換了……」

  「你王先生雖然告老還鄉了,但我們家裡也不是從此就沒了高人坐鎮。」老太爺擺了擺手。「家裡人肯定沒這個能耐暗中偷換,外人要進我們焦家後院,又哪裡是那麼簡單。」

  他敲了敲桌子。「你雖然伶俐,但始終經過的事情還少。你就沒有想過,既然在家絕無可能出錯,就不能是藥鋪裡有人動了手腳?」

  蕙娘神色一動,「可——這說不通呀,藥方里的藥,都是家裡幾乎常備著的。無非就是北沙參、玉竹、天冬、冬蟲夏草這幾種換著做主藥,就我知道的,三姨娘、文娘的太平方子裡,不都有這樣的用藥嗎。外頭人要動手腳,他能保證就害著我了?還是他就害死一個算一個……」

  「是,都有這樣的藥。」老人家支著下巴,富有深意地望了蕙娘一眼。「可你自己心裡也清楚,這個家裡,飲食起居、衣服首飾,上尖中最上尖的那一份,始終還是要送到你這裡的。」

  這的確是實話,若果真有這麼一個兇手,深知蕙娘平時常吃的太平方子,又有途徑換了藥鋪裡送來的藥材。那麼只要一切順順當當的,蕙娘是有幾率喝下這碗藥湯從而暴斃,又因為兇手根本就不在焦家,她就是要查一時也沒處查去……蕙娘難得地有點懵了,她幾乎是本能地分析。「可那也是從前的事了,自從家裡有了喬哥,太和塢少說也要佔了一半好東西去。這些滋陰的藥,平時麻海棠也有用的吧?那兇手錯毒了她不要緊,他就不怕打草驚蛇,再也沒有下手的機會了?」

  「麻氏的藥方,我拿來看過了。」老太爺淡淡地說。「其實你心裡多半也有數了吧?她的藥方里,幾味主藥和你的確都有重疊。唯獨冬蟲夏草,她的方子裡沒有。」

  蕙娘眼皮一跳,「昌盛隆那邊,您派人查問過了沒有?」

  昌盛隆是京中藥鋪,價格偏高,藥材品質也要更好一些。京裡的王公貴族,幾乎都在他們家開藥。

  「還用得著查問嗎?」焦閣老說。「昌盛隆背後有宜春的本錢,我們才一直用它。他們肯定也是撿最好的給我們家用,誰還不知道呢?別的藥材也就罷了,可這冬蟲夏草,全天下最好的就出在青海……要不然,前些年幹嘛那麼著急打北戎?」

  北戎方平,權仲白就帶了幾十個侍衛進西域尋藥,這是京裡有名的故事。自從他妙手回春,硬生生把先帝的病給延了幾年之後,西域藥材,也就順理成章地為權家壟斷……

  蕙娘一下就咬住了嘴唇,她瞟了老人家一眼,「他說他獨身慣了,真的一點都不想續絃……」

  「你對權子殷也太沒有信心了。」老太爺不以為然。「我可以給你打包票,權家想要你命的人,恐怕的確是多得兩隻手數不過來。但他決不是其中一個,他要真有這狠勁,當時也就不和你說那一番話了。」

  他又叮嚀蕙娘,「他閒雲野鶴的性子,和你不大調和,我也是早預料到的。對這一點,你心裡也要有所準備,到了權家,旁事不論,先把他給籠絡住了,生了兩個兒子,你再來談別的事。」

  蕙娘再殺伐果斷,那也是個女兒家,她還偏巧是個很傲氣的女兒家,小姑娘嘴巴一翹,明知道祖父說的是正理,卻還有點不樂意。「那也要他能生才行麼,我看他那個哥哥,就——」

  老太爺被孫女兒的小脾氣鬧得啼笑皆非,他加重了語氣,「他能生得出來,自然和他生,他要不願和你生,你就是去借了種,那也得把孩子生了!」

  見蕙娘垂下頭去,不說話了,他這才把語速給慢了下來。「權家情況,和別家不同。他們家從開國時第一代傳承起,就不是嫡長子承爵。我看過他們的宗譜,這些年來,有嫡長子承爵的,也有嫡次子、嫡三子承爵的。反正只要是嫡子,又有能耐,爵位並非無望。子殷對爵位未必有想法,但我看,你還是要爭一爭。」

  蕙娘倒未曾聽說過此點:這一代良國公承爵,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這種事,權家肯定也會處理得很隱秘。不是老太爺這樣的有心人,恐怕是很難發現其中的玄機。

  就算心裡再有別的想法,她也不禁一挑眉,本能地思索了起來:要是祖父所言不假……

  如果沒有票號陪嫁,她倒還不一定看得上良國公的爵位,別的不說,只要一想到權仲白那雲淡風輕的魏晉風度,蕙娘就打從心底犯膩味:他是肯定不會去爭的,不然,怕是早都續上弦了。牛不喝水強按頭,她難道還能強著權仲白?可有了宜春票號這個陪嫁,那就不一樣了,懷璧其罪,比起還沒有生育,平時德行也並不顯的長子夫婦,權仲白醫術通神,上層關係極好,她焦清蕙是閣老孫女,老閣老軍政兩面的關係,權仲白怎麼都能繼承了三分。又有這熏天陪嫁,就是他們不爭,對府裡其餘有意爵位、有份來爭的兄弟來說,也已經無形間是個壓迫了。四太太說的好,為了三文錢都有人殺人呢,更何況是宜春票號這麼大的利……還沒過門,權家就有人迫不及待地要出手了,自己要還傻乎乎地只想著過門後自保,那豈不是等著人來踩死?

  該怎麼爭呢?老太爺已經指出明路了。爭一時閒氣,簡直和五姨娘一樣蠢。再沒有人比焦家更懂得子嗣不旺盛的痛苦了,她的千般心機、萬端手腕,全比不過一張好肚皮,能把嫡子生在前頭,就已經是堂堂正正地在爭。別的事情,大可以等生完了孩子再說。

  理是這個理,祖父一言萬金,路都給鋪好了。就是心裡再不願意,蕙娘也沒有再鬧脾氣,她輕聲說,「可他老往外跑,這些年來,在京城的時間並不多……」

  「往後幾年,他出不去了。」老太爺笑了。「權家只怕比你還要更著急——我還有一件事,沒和你說呢。定親的時候,就已經和他們打過招呼了,將來要是子喬出了什麼事,沒能平安養大。你和子殷的第二個兒子,必須改做焦姓,承繼焦家的香火。」

  蕙娘肩膀一彈,她吃驚地看了祖父一眼,「這——這合適嗎?權家人行事這麼狠辣,萬一要是將來他們對子喬下手……」

  「合適,怎麼不合適?」老太爺淡淡地說。「他們要下手,怎麼都得等我合了眼。要是我撒手的時候,你還沒能在權家做出一番名堂來,子喬生死如何,那也都是他的命。天下的富貴就那麼多,我們家獨攬了幾分去,命不夠硬,哪裡撐得起來?」

  從小老太爺就是這麼教她:秦失其鹿,天下共逐。有錢有勢,自然就有人覬覦,潑天的富貴看著是好,可要沒有撐天的實力,那也只有被淹死的份。焦子喬自己要是能耐不夠,蕙娘這個做姐姐的又護不住他,他的命運也就只能操諸於他人之手。到時候是生是死,可不就憑個天意了?

  「就是你自己在權家也是一樣。」老太爺並沒有再往深處去點了:蕙娘為人,他難道還不清楚?就是因為她親手把子喬生母給搞下去了,這輩子反而還會更護著喬哥。再點透,倒落了下乘。「這天下,越是最富貴的地方,爭鬥也就越凶險,人情也就越淡薄。你在焦家也好,權家也罷,甚至是把你許到何家也是一樣。你有的少了,別人未必不來害你,可你有得多了,別人是一定要來害你的……佩蘭,人生在世,步步為營。以後過門到了夫家,三從四德的面子要做好,私底下該怎麼辦,你自己心裡要有個數。」

  清蕙起身恭恭敬敬地給老太爺行禮,「孫女一定謹記在心,不令您、令母親失望。」

  有著一句話,將來就是自己撒手,也無須為子喬擔心。出嫁前該有的幾句說話,也都說得差不多了。老太爺唇邊不禁浮起一縷微笑,他目注蕙娘徐徐落座,眼神一時,不禁有幾分悠遠了。「可惜,你爹沒能多熬兩年,不然,你又何必如此操心。他一雙眼多利,麻氏什麼貨色,才輕浮一點,恐怕就瞧出了她的材料,也就容不得她多活這幾年了。」

  這是老太爺在變相地賠不是了:以蕙娘的敏感身份,縱然祖孫親密無間,可只憑五姨娘幾句說話,即使她看出此人本色,亦不能直接數落她的不是。歸根到底,還是因為老人家這幾年來忙於國事,四太太又根本無心理事,這才使得五姨娘可以從容編織她的春秋大夢,也要勞動得蕙娘出手佈局,來暴露她的真容。

  「我沒有爹的眼力。」蕙娘把壺裡殘茶潑了,出屋又接了一小壺水。「茶冷了,我給您換一壺新的……不過,也就是些雞毛蒜皮的手段,費不了多少心思,玩似的就辦下來了。您要是不怪我自作主張,非得把她往死路上逼,我這就安心了。」

  她是做慣了這一套的,吹火烹茶,一連竄複雜的動作,為她做得賞心悅目,焦閣老看著心裡都舒坦,聽了蕙娘的話,他又有幾分不屑。「就憑她?你不出手,她也活不了幾年,她好也罷,既是如此人品,子喬長大之前,總要把她拔掉的……唉,也是家裡人口太少,能多一個人,就多一個人。」

  他又表揚蕙娘,「你這一次做得很好,把子喬放到謝羅居,是你母親主動開的口。」

  自從四爺去世,這幾年四太太彷彿槁木死灰,一副哀大莫過於心死的樣子。焦家祖孫心裡其實都著急,但心病還須心藥醫,子喬搬進謝羅居,總算是個好的開始。蕙娘微微一笑,算是領過了祖父的誇獎,她不免還有幾分好奇,「麻家那麼一大家子,您怎麼安排的?畢竟也有幾十號人,連親帶戚的,好似都不在京城了。」

  焦閣老只是笑,「是啊,我怎麼安排了呢?」

  他端起蕙娘斟出的茶水,自那褐色小盅中淺淺啜了一口,笑得雲淡風輕,一絲煙火氣息俱無。蕙娘看在眼裡,心頭卻不由一抽。

  麻家幾十口人,又是良民,要全滅口,即使是閣老府,怕也沒有這個能耐吧,一個不慎,也容易給對頭留下把柄……再說,麻海棠一個人不識進退,隨手摁滅了也就摁滅了。麻家人能有多少知道她的圖謀?這就辣手除了全族,恐怕有干天和吧?

  可祖父多年相位坐下來,心狠手辣慣了,恐怕又不會把麻家這些人命放在眼裡……

  「文娘的婚事。」正想著,老爺子又開口了。「你別再插手了。」

  他把茶盅擱回案上,不知何時,又收斂了笑意,語氣也有幾分高深莫測。「我知道你多少是猜出來一點,不過,終究也有變數,還要看那人究竟想不想進步……嫁到接班人那裡去,日子差不了的。再說,這親事能不能成,還得看他這件事,辦得漂亮不漂亮。」

  這一回,蕙娘是真的有些不寒而慄了,她努力遮掩著這絕不該在自己身上出現的不自在,竭力在心中告訴自己:你不先做到絕,他日就會有人對你做到絕。在這種高度,每一步都沒有多少犯錯的餘地,心慈手軟,不過是最大的笑話。

  「她同您來鬧了?」她的聲調還很輕快。「不是我說文娘的不是,可她那個性子……做將來閣老家的兒媳婦,怕是不大合適吧?」

  「人都是練出來的。」焦閣老調子很淡。「該教的沒有少教,在家嬌養養不出來,出嫁後多跌幾個倒,她就跌出來了。」

  一聽這語氣,蕙娘就知道此事已沒有多少迴旋的餘地。她沉下眸子,輕輕地應了一聲,「是。」

  「權家已經派人去廣州捕捉子殷了。」老太爺看她一眼,唇邊又浮出了那孩童一樣頑皮的笑容。「想必也不至於誤了婚期,從下個月起,從前的幾個先生,會再回來教你。你也該為以後的日子多做打算,該挑的陪房,該做的人脈工夫,不要耽誤了。」

  見蕙娘面上頓時浮現兩朵紅雲,他不禁大樂,玩心十足地頓了一頓,頓得孫女兒有點不自在了,才道,「至於這毒藥,我會為你查著,有了線索,自然隨時告訴你知道……這幾個月,你也多陪陪你母親、你生母,多陪陪喬哥吧。」

  正說著,外頭有人通報,老太爺叫進——卻還是那位小廝,他半跪著給老太爺回話。「那是鶴頂紅,不過並不太純。味道還發苦呢,大夫說,也就是坊間可以輕易弄到的貨色。」

  老太爺和蕙娘對視一眼,都露出了不屑神色:小門小戶,就是小門小戶。五姨娘這是還沒有冒頭,就為蕙娘給察覺了出來,如不然,她稍微露出本色的那一天,怕就是送命的日子。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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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2 09:32:11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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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已經快進臘月了,廣州天氣也還是那樣和暖。十一月底,到了中午連裌衣都還穿不住。權仲白寬袍大袖還不覺得,他身後的管家是流了一臉的汗,他小心地將衣袖往上褶了一褶,緊跟在二少爺身後,兩人踱到一株大槐樹下站著說話,「您瞧著這批陳皮,能全吃進不能?若能,今晚交割了,明日倒是能一道栽上京去,也算是為京裡補上點貨了。去年京城附近開春前後那場小疫,用了不少老陳皮呢,二少要瞧著明年還許再流行起瘟疫來,咱們就吃了這一批去。」

  隨著數年前定國侯南下西洋,朝廷開埠的消息傳揚了出去,僅僅是幾年時間,廣州幾乎已經換了個模樣。民間的錢,永遠要比天家的錢更活也更快。要不是許多走私船舶,壓根就沒有能入港的憑證,眼下碼頭恐怕是已經泊滿了船,可就算是這樣,廣州附近的大小島嶼也早就停滿了從西洋東洋南洋蜂擁而來的大小船舶,有些老住戶,僅僅是因為手持百年前官府頒給的『船票』,可以進出海港來回運貨,這幾年間就已經成了大廈連雲的富戶了。

  這地方每天都有新的富戶,也每天都有人家傾家蕩產。可從海港邊上一溜排出去長達數里正在建造的碼頭,廣州城外為福船停泊營建的新港與造船廠,城內隨處可見堆積如山的砂石工地來看,廣州畢竟是要比權仲白行走過的所有城市都興旺得多了,這是個很吵鬧的地方,人口流動得也大,天天都有船隻出海往北方走,也都有馬車向內陸行去。廣州知府這幾年正預備修路呢:要再不修路,恐怕廣州城內的馬車能把全城街道,都給塞得滿滿噹噹的了。

  就是藥材集散的這一條街,也要比權家兩主僕所見的所有市場都要熱鬧。廣陳皮、廣藿香,已經不再是這一間間藥鋪所營業的主要藥材了,從柔佛來的人參,從西洋輾轉來的加啡,從『極新一處地方』來的新西洋人參……就是一向最講究老招牌、老字號的藥材鋪,也都賣起了洋貨。張管事在廣州捕捉到二公子已有半個多月了,這半個月來,二公子還和從前一樣,幾乎就沒有閒著,每日裡給窮苦人看過診,得了閒便鑽研這些新式藥材的藥理、藥性,又更大肆購買,到廣州五六個月,他自己隨身帶的銀子花光了不算,還問許家借支了有一萬銀子,也全花得一乾二淨。若非張管事身上也帶了幾張花票,良國公府顏面何存?許家是有錢不錯,可權家也不差錢呀,二公子就沖宜春票號寫一張單子,上十萬銀子也是隨時到手的事,可他一來怕是懶得費那個神,二來也是不願讓家人太快得知他的行蹤……

  「那不是廣陳皮,香味色澤都不像,」權仲白淡淡地說,「價格倒還能壓得再便宜點兒,反正窮苦人命賤,平時吃的藥不多,那樣的成色,賑災發藥是儘夠用了。奶公你也不用這麼拐彎抹角的催我。」

  他歎了口氣,「我明天一定上船,成嗎?」

  這批陳皮不是廣貨,張管事還不是一眼就看出來了?會這麼說話,其實還是拐彎抹角地提醒二少爺:年年各地有什麼大病小災的,二少爺忙著義診不說,連藥材都不收錢。這麼多年下來,家裡可是從沒有二話的,對二少爺,不可謂是不體諒了。京城藥鋪為什麼缺貨?還不是因為去年春天,他幾乎把權家在整個北方的陳皮全都給開出去了?這不是什麼金貴藥材不錯,可那也是成千上萬兩銀子的進出……家裡對二少爺沒得說,二少爺要還胡天胡帝的,眼看著四月就要行婚禮了,卻還不回京城去,這可就有些說不過去了。

  「我哪敢催您。」張管事忙道,「實在是家裡也催得緊——不要說家裡,就是宮中也頻頻問起,您也知道……」

  他小心地左右一望:即使在這鬧市之中,他也還是說得很含糊。「打從主母起,老爺、大少爺、二少爺,就沒一個是身康體健的,離不得人呢!您這都走了快一年了,這會再不回去,到時候衙門裡把您硬給請回去,您又要鬧脾氣了……」

  權仲白嘿然一笑,「都是作出來的病!」

  見自己奶公嚇得面如土色,他也就不再多說了:人多口雜,有些話畢竟是不好出口。「行啦,您就回去把那批陳皮吃了吧,反正這東西用量大,明年沒瘟疫,後年總有,就沒有用不著的時候。」

  聽他口氣,這批價值少說也有三四千兩的大宗陳皮,肯定是要用作義診之用了。可張管事一點都沒有不捨,他倒還鬆了口氣:能把祖宗平平安安地哄上海船,別說三四千兩,就是一二萬,那都是值得的。就為了他負氣下廣州的事,宮裡是見天地來人,老爺夫人面上不說,心裡壓了多少事情,那真是誰都說不清楚……

  「您索性就再逛逛。」他便安頓權仲白。「我也不白來一趟,能在周圍藥鋪裡都踩踩點,看一眼藥材是一眼,這可比管事們層層上報要強得多了。您要看中了什麼,就令小廝兒給我帶個話!」

  權仲白哼了一聲,不大樂意回話,他奶公也不介意,扭著身子便疾步回了鋪內,自有夥計上前熱情招待:權家藥材生意做得大,雖然也就是去年、今年才開始向廣州伸手,但名號是早就打出來了。按張管事的身份,要不是為了哄他權仲白開心,這麼小的生意,根本就用不著他出面。

  他煩心事雖然多,可此番下廣州來,所見風物與慣常不同,幾個月呆下來,心胸都要為之一快。就是想到那個又刁鑽、又傲慢、又刻薄的焦家大小姐,也都只有淡淡的不舒服:張管事是他生母陪嫁,也是二少爺的奶公,才到廣州當晚,五十多歲的人了,哭得和孩子一樣。『您大哥也是三十歲往上的人了,兩兄弟都沒有個後人。我和你養娘想起來心裡就像是有刀子在刮,大小姐在地下怕是也沒法合眼!您好說歹說,也得給大小姐留個後……』

  這是奶公親口所說,和繼母所言就又不一樣了。縱心中還有千般意緒難平,可想到焦清蕙似乎是含了萬般不屑、萬般憐憫的那句話:「二公子以為,這富貴是沒有價錢的嗎?」他又有幾分頹然,家人對他殷殷期望,終究也是為了他好,即使這好裡帶了一廂情願,可畢竟,古怪的是他,可不是父母。這多年的寵縱,終也不是沒有價錢的。

  道理都是說得通的,但情緒卻很難順過來,二公子不知不覺,便撥馬徐徐踱到了碼頭,也不顧自己青衫白馬,在人群中是何等打眼,只是略帶艷羨地注視著陸續靠岸停泊的客船,與那些個或者行色匆匆、或者步履從容的行人,久久都沒有做聲。

  他隨身帶著的小廝兒桂皮倒是很明白二公子的心思——自從到了廣州,二公子已經有三四次,想上私船去近海走走了。打從廣州知府起,廣州管事的幾個大人物,參將許氏、千總桂氏,甚至連那對一般人來說秘不可言的燕雲衛,沒有誰不被他嚇得屁滾尿流的,就連兩廣總督,本來在廣西坐鎮指揮剿匪的,還特地令人定期把二公子的行蹤報給他知道。唯恐在自己手上丟失了權神醫,京中要怪罪下來,雷霆之怒自己根本就當不起……二公子幾次要上船,幾次都是腳還沒沾甲板,就已經被攔下了。就是現在,也不知有幾個人暗中綴著他們,唯恐二少爺興之所至,又做出些令人為難的事情來。

  這大夫本不是什麼體面行當,可做到極致,也就成了香餑餑了。尤其二少爺身份又尊貴,就是一品總督見了面,也要笑瞇瞇地拉著手問好。久而久之,他的脾氣也就被寵得越來越怪……桂皮在心底歎了口氣,加倍小意兒地放軟了聲音。「少爺,您也別老鑽牛角尖了,這番回京也好,要再不動身,怕趕不上先頭少夫人的忌日啦。」

  他能跟隨權仲白行走大江南北,從未被這個古怪孤僻的青年神醫甩掉,自然有過人之處。張管事鼓著唇皮費力嘮叨了一晚上,也沒有這一句話來得管用。權仲白的神色頓時有幾分柔和,他歎了口氣,「說得也是,去年著急出來,就沒去墳上拜祭。今年再不回去,誰還想得到她呢?」

  桂皮暗歎口氣,他不敢再接口了。見主子正要撥馬回去,他也忙撥轉了馬頭——也是依依不捨地瞥了這人來人往,熱鬧得有些離奇的客運碼頭一眼。就是這一眼,他住了馬,「少爺,我瞧著那有個老客要不好了。」

  權仲白回頭望去時,果然見得一位青年客人,正在搭板走著,只他步履踉蹌,越走越慢,身形也越來越歪,周圍人已呼叫了起來,還有人要上前扶他。可還未來得及出手,此人已是雙眼一翻,從板側竟是直墜了下去,蓬地一聲,已經落入水中。

  遇著這種事,為醫者自然不能袖手,權仲白沖桂皮一點頭,桂皮便跳下馬去,分開迅速聚攏而來的人群往前擠到了岸邊。好在這裡碼頭,會水性的人也多,此人穿著且又富貴,早有些貪圖賞錢的挑夫下了水。未有多時,他已經濕淋淋地伏在權仲白跟前,由桂皮頂著他的肚子,讓他吐水。一頭還有一個小廝,又要安頓挑夫卸行李,又著急自家少爺,來回團團亂轉,急得抓耳撓腮、束手無策。

  旅途發病,本屬常事,不用權仲白開口,桂皮一邊動作一邊就問,「你們家少爺一路上可是犯了瘧疾,又或是水土不服,不能飲食?他身體很虛呀!一般這個年紀,身上沒這麼輕的!」

  「自從過了蘇州換海船,眼看著就面黃肌瘦了!」這小廝一開口,卻是正兒八經的京城土話,他急得要哭了,「什麼都吃不進去,頭重腳輕一點力氣都沒有……說來也怪,公子從前是不暈船的!」

  正說著,那人哇地一聲,嗆了一口水出來。圍著瞧熱鬧的一群人都笑道,「好了、好了,這下活轉了。」說著便漸漸散去,只餘下在碼頭候客的客棧夥計,還在一邊打轉。

  權仲白一直未曾看清此人面目,待他翻過身來時,心中也不禁喝了一聲彩:儘管渾身濕透衣衫狼藉,可此人面如冠玉氣質溫文,一看就知道,即使不是大家子弟,也是書香人家養出來的兒郎。如非面帶病容,終是減了幾分風姿,也算得上是個翩翩俗世佳公子了。

  第一眼如此,再第二眼,他的眉頭擰起來了。

  面黃肌瘦、眼珠渾濁……這個年紀,這個風度,沒有道理卻有一雙如此渾濁的眼睛。就是在常年浸淫酒色的人身上,都很難看到如此渾黃的瞳仁了。

  他本已經下了馬,此時更不懼髒污,彎下身子一把就拿住了此人的脈門,也不顧那小廝同桂皮如何喋喋不休地同他解釋情況,自顧自地閉著眼睛,在一片鬧市中,專注地聆聽起了那微弱鼓動的脈聲心跳。

  似斷似續、脈象清淺……

  「公子貴姓大名?在下權仲白,」他毫不遲疑地報上了家門,「在杏林中也有些小小的名聲,你雖是途中染病,但保養不慎病勢已成,怕是要慎重些對待了。此地不便開藥,如你在城內沒有親朋,可往我下處暫時落腳,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桂皮驚訝地看了他一眼,甚至就連那小廝兒都露出驚容:京中就是個乞丐,怕是都聽說過權家二少爺的名聲。在廣州偶遇神醫,的確是富有戲劇化的經歷。

  那青年公子嗆咳本來已經漸弱,此時更又強了起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喘勻了氣息,低聲道。「小生李紉秋,久聞權神醫大名……只是萍水相逢,得您施救,已屬大恩,又怎好再給您添麻煩——」

  「和性命有關,如何能說是添麻煩呢。」權仲白語帶深意。「你這病,恐怕除了我,全廣州也沒人能治。」

  李紉秋眼神一閃,在這一瞬間,這個氣質溫文的青年竟展現出了一種氣度……他的眼珠雖渾濁,但眼神卻依然很利,刀子一樣地在權仲白臉上刮了一遍。權仲白只覺得臉上寒毛都要倒了,他心下不禁有幾分納罕:萍水相逢,自己才剛對他施以援手。可看此人態度,對自己卻似乎殊無好感,反而有些極為複雜的敵意……

  正在此時,李紉秋一口氣吸岔了,卻又重嗆咳起來,這剛成形的氣勢,竟全被嗆得散了。權仲白二話不說,沖桂皮一點頭,桂皮連勸帶嚇,「聽話聽音,我們家少爺從來都不打誑語,公子您是上等人,怕還是惜命些……」

  一邊說,一邊碼頭邊上叫了一頂轎子,作好作歹將李紉秋扶進去了,一行人回了權仲白在廣州的下處。

  因權二公子這次南下,一路也兼為平國公世子夫人扶脈,到廣州順理成章,就在許家客院落了腳。以許家做派,其在珠江畔的大宅自然是盡善盡美,李紉秋喝了權仲白開出的一帖藥,很快就沉沉睡了過去,再醒來時已經入夜,他只覺得精神要比從前半個月都好得多了,雖不說精力充沛,但起碼不至於一陣陣發虛——即使以李紉秋的身份,他對權仲白醫術,亦不能不深深歎服。

  蘇州城內幾大名醫都沒有摸出來一點不對,到了他手上,兩根頎長的手指一按上脈門,權仲白的神色立刻就有了變化……此病竟同性命有關,看來也就不是病了。可他一個無名小卒,無關輕重的人物,世上還有誰要害他呢?

  老太爺?不,不會是他,老太爺如要收拾他,想必才出京就會動手,又何必以巨款相贈?他不過是老太爺手心裡的一隻螞蚱而已,想要捏死他,並不須如此費力。

  但除了老太爺之外,又有誰要動他呢……

  李紉秋才思索片刻,便已覺得精力不濟,他費力地閉上眼小憩片刻,這才汲取了足夠的力量,想要下床為自己倒一杯水喝。可才一動,門口便傳來人聲,「你要有一段日子不能下床了。」

  聞聲望去時,卻正是權仲白站在門邊。

  廣州的月兒同北方比,不但又圓又大,而且還要更黃,透過一扇半開的窗戶,這黃澄澄的月光直射到權仲白腳下,倒越發顯得他神彩清矍,此人非但風流秀逸,週身像是盈了一泓遠自魏晉而來的水墨,並且氣質高潔,縱使布衣粗服,也有凜然於眾人之上的貴公子姿態。在月中如此一站,立刻就使李紉秋心裡興起了一股說不出的滋味,酸苦中也帶了一絲欣慰:畢竟,這位朝野間有名的魏晉公子,即使用再苛刻的眼光去評判,也總還是配得上那株相府名花的。

  「晚生謝過公子。」他很快又收斂了思緒,面露微笑,端出了一副得體的態度。「如不是公子一語點醒,幾乎不知道還有人欲不利於我的性命。」

  一直聽說權仲白秉性直爽,最不喜歡彎彎繞繞——傳言不假,他的做派的確取悅了這面色莫測的貴公子,他唇一彎,笑了。「明人不說暗話,李公子,你身份很貴重啊,仇家不少?」

  身份貴重、仇家不少……李紉秋搖了搖頭,他如實說,「並未與誰結仇,亦不是什麼公子身份,不過一介流民,想要去海外謀些生路,也不知自己礙了誰的眼。聽神醫的意思,這害我的藥,很難得?」

  久在富貴人家打滾,有些事,李紉秋也不至於不清楚:就是伸手害人,那也分了三六九等。似下鶴頂紅、馬錢子這樣的草藥,不過是民間富戶之間的鉤心鬥角。真正高門大戶之間,有些獨門毒藥,來源珍貴難得,幾乎算是一副招牌。有懂事的大夫,即使瞧出不對,一般也決計不敢聲張……不過,那都是門閥世族的事了,以他的身份,卻真的還接觸不到這種層次的對弈。

  權仲白的眼神在他週身仔仔細細地打了個轉,他微微一笑,竟迴避了李紉秋的真正意思。「也許不難得,但也不是那麼好得的。李公子可以在此地多住一段時日,我給你熬了藥,連服三個月便可康復。此後用飯用藥,總之,可以入口的飲食,多小心些,沒有壞處的。」

  沒等李紉秋答話,他便轉身飄然而去,竟再未逼問他的家世淵源。李紉秋呆倚枕上,尋思了半日,這才廢然搖了搖頭,始終還是了無頭緒。

  又想到權仲白舉手投足間的特別氣度,還有他那過人的家世、逼人的聖寵、傲人的本事……

  他慢慢地倒在枕上,一張臉看著寧靜,整個人的氣質卻似一張弓,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漸漸地給拉得緊了。

  雖說明日就是回京城的日子,但權二少素來行蹤不定,這一次要走,他甚至連主人家都未曾通知。直到從李紉秋屋裡出來,他才命人通報許世子,想要同主人當面話別,並再見世子夫人一面。

  按說這個要求,不但無禮而且非分,可當神醫就是有這個好處,許參將欣然應諾,非但自己親身陪在媳婦身邊,還附贈桂千總、桂千總太太。這兩對年輕夫妻面上都有些酡紅——圓桌上還有酒席未完,一望即知,桂千總是又帶著太太上門做客。男女各坐一桌,一在內間一在外間,正吃得熱鬧呢。

  「子殷兄來得正好!」許參將今日興致高,鳳眼閃閃發亮,就連慣常低沉緩慢的音調,都往上抬了一格。「明日要走,怎麼都該給你踐行,知道你不是挑剔人,我們坐下添酒,你今日必須一醉了!要不然,三柔長大了豈不要罵我!從她出生到現在,幾次要謝恩人,都未能令他喝一杯酒!」

  三柔是許參將女兒的小名兒,因在家排行第三,閨名和柔,家裡多叫三柔或者柔三姐。為了生她,世子夫人是吃了苦頭的,要不是恰好有權仲白在側針灸,這孩子幾乎就沒能生得下來。不過,現在母女倒是很康健,尤其柔三姐,生得玉雪可愛,連桂千總太太都愛得很,現在正抱在懷裡看她吹口水泡泡呢。

  權仲白也不推辭,他淺淺進了半杯酒,便道,「這已經到量了,再喝恐有妨礙。」

  許參將還沒說話,桂千總笑了。「升鸞,你面子好大,連子殷兄都破戒喝了半杯酒,回京夠你吹上半天的了!」

  一邊說,一邊就推自己媳婦,「三妞,快讓子殷兄給你扶個脈,最好連你三年內的太平方子都開出來,免得這一走,找不到免錢的大夫了。」

  「哎,明潤。」許升鸞手一抬,「善桐世妹我是知道的,身體壯健如牛,怎麼那也是我們家楊棋先來吧?她這不是還有些病懨懨的麼!連子殷進來,那不都是指名道姓要見她?」

  「你們兩個怎麼什麼事都要鬥嘴。」桂少奶奶性子爽朗,噗嗤一聲就笑了。「權世兄又不是活人參,要搶個頭道湯喝。」

  她摸著肚子,大度地擺了擺手,「我反正和牛一樣,就不同七妹爭了,七妹快先給神醫扶扶脈,不然,我看七妹夫哪還能安心吃飯。剛才權世兄一傳話要見七妹,七妹夫筷子都嚇掉了……」

  桂少奶奶和世子夫人是一族的堂姐妹,兩人關係處得很好。聽見少奶奶這麼一說,她也笑了,「就不興權世兄有事要交待我呀?怎麼說,瑞雲可還是我的弟媳婦呢——」

  幾家關係錯綜複雜,說起來都是親戚,年紀又都還算相近,相處起來也就沒那麼拘束了。權仲白見他們夫妻和樂、一室融洽,也覺得高興,他並不先提起來意,而是給兩位少奶奶都把過脈了,一一道,「身子都還算安康,太平方如常吃,廣州這裡空氣清新,漸漸就越來越好了。」

  又多交待了桂少奶奶一句,「雖說是第三胎了,但也還是要小心,尤其不能吃得太多,免得胎兒太大不好生產。不論當地大夫怎麼開藥,酒都千萬別沾。」

  再捏了捏柔三姐的小手腕,覺得脈象平穩無甚不妥,再問了世子夫人幾句話,他才道,「這孩子先天足,沒什麼不妥的地方。她乳母可以不吃補湯了,免得過分進補,反而陽火過旺。」

  世子夫人肩頭微不可見地鬆弛了下來,她沖權仲白感激地笑了,「從小就承蒙您的照顧……」

  「從你小時候就給你開方子。」權仲白一掃楊棋、楊善桐,甚至是許升鸞、桂明潤,心底也不是沒有感慨,「十多年真是一眨眼的事,你的身體越來越好,心緒也越來越好啦。」

  只感慨一句,不多盪開,他又續道,「這次進來,是有事想請你多費心的。我明日上京,可院裡還有一位病人,怕要三個多月才能痊癒。這期間,請你多關心照料。」

  這等小事,又何必特地委託主母?難道許家還會把這病人趕出去不成?幾人都有些吃驚,楊棋才要說話,權仲白看了她一眼,他語含深意,「畢竟,也算是同病相憐吧。只是他的症狀要沉一些,在他出海之前,只怕病勢會有所反覆,也是難說的事。」

  世子夫人眸中異彩連閃,她別有深意地看了權仲白一眼,便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下來。「憑您幾次深恩,這樣的小事,要還辦不好,我楊棋還是個人嗎?您放心吧,一定把他妥妥當當地送上海船,決不會出一點差錯的。」

  世子夫人辦事,也一向是很讓人放心的。權仲白笑了,「那就先多謝過。」

  他忽然又想起來,「啊,我還欠你們一萬多銀子——」

  眾人哄堂大笑,許升鸞逗他,「可不是?所幸你回去要成親,我們本該送份厚禮的,這就不送了,兩廂扯平倒好。」

  桂少奶奶也笑瞇瞇地說。「是嘛,沒想到權世兄也到了成親的時候了,我和七妹時常說起來,還都覺得可惜呢。焦姑娘在京裡名氣那麼大,可偏偏我們倆都緣慳一面,沒能見識到她的風采!想必能配得上你,那也一定是極好的人品了!」

  她不說還好,一說焦清蕙,權仲白頓時感到一陣頭疼,他摸著頭呻吟了起來。「醉了醉了!我回去了!」

  眾人自然又是一番打趣笑鬧,連許升鸞都說,「她小時候,我們已經都出門打仗了,真只是聽說,卻沒見過。」權仲白雙手捂著臉,只做聽不見。

  偶然一轉眼,卻見桂少奶奶和夫君相視一笑,他忽然就想到了近十年前,還在西北朔漠之中,大雪連天冬風徹骨的那段日子。那時候桂少奶奶不過是金釵之年,雖已出脫得眉目如畫,可究竟稚氣未脫。一轉眼,她膝下已有了一兒一女,連第三胎都已經在肚子裡了。那時候,元配新喪,他還為她守著熱孝……

  一轉眼,竟也這麼多年。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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