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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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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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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3 23:04:19 |只看該作者
70送花

  會把綠松這個得力臂助留在京城,蕙娘也是有幾分不得已:石英雖也是個能幹人,可比起綠松來,她始終還是更把自己放在最前。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蕙娘也不能指責她什麼,但石英得到的機會,肯定也決不會有綠松多。雖然她身邊也很缺一個貼心人,可這麼一個獨當大任的機會或者擔子,她也自然要先交到綠鬆肩頭。

  綠松也很少讓她失望,不過是一個月不到的工夫,她和巫山的嫂子小福壽已經很能說得上話了。「現在都是要巫山養胎,很少讓她出院子。別的衣食住行當然沒有任何虧待,比一般的姨娘都上心。大少爺偶然也去探望她幾次,但次數不多。這幾個月,夫人還派了兩個人過去,照看大少夫人和小巫山。家裡人不多,三少爺在府裡待的時間也不久,事情就很少了,沒鬧出什麼不該有的動靜。」

  把幾個人都看得這麼死……蕙娘有點吃驚,但轉念一想,也覺得無可厚非。權家的規矩,畢竟是太特別了,嫡長子出在誰的肚子裡,對局勢幾乎有決定作用,自然看得也就更嚴。誰知道在絕大的利益驅使之下,會不會鬧出懷假胎、買兒子、狸貓換太子的事來。沒個人在一邊看著,子嗣要出了事,權家面子何存?

  倒是權夫人往臥雲院裡派人,太夫人就往沖粹園裡打發眼線,這多少有些過分針鋒相對了,兩位長輩看著都不像是這麼淺薄的人,沒鬧到撕破臉的時候,怕是不會這麼做事吧。

  「最近府裡,太夫人插手家事,次數多不多?」蕙娘便問綠松,「大嫂看著,情緒還好?」

  綠松顯然也經過一番考慮,她很明白蕙娘究竟在問什麼,「擁晴院還和從前一樣,根本就不過問府中家事,現在大少夫人不管事了,家裡事都是夫人帶著身邊的媽媽們在管,好在人都出門了,家裡事也少。臥雲院常用的陪房,都可以專心陪大少夫人養胎,不必再出面幫忙。」

  權夫人傾向自己,真是瞎子都能看出來。這一筆是名正言順架空大少夫人,又送票號股份——雖說這也是為她和其餘幾個股東較勁撐腰,但一拍兩響,家下人自然會有另一番解讀。輕輕鬆鬆這兩招,二房在府裡,就不像是從前那樣游離了。綠松話裡話外,也帶出了這麼一個意思:雖說她沒有任何職司,但如今在府裡,要比一般的管事婆子都更有臉面。

  蕙娘一時,不免陷入沉吟,綠松看著她的臉色,她低沉地說,「奴婢也有所猜測……可不變應萬變,您現在要思慮過甚,損傷胎氣可就不好了。還是一心養胎,是您的,跑不掉。」

  也就只有她敢這麼對蕙娘說話——也就只有在她跟前,蕙娘會說兩句心底話了。

  「換作是你,你能不操心嗎?」她有幾分自嘲,「你主子怕死得很,這一路走得實在是戰戰兢兢……雖說想要我命的人恐怕不少,但畢竟出手不出手,那是兩回事……」

  「老太爺這不是給您查著呢嗎,」綠松自然也跟進了最新的信息,她猶豫了一下,又小心地開口,「您現在,也是有姑爺的人了,姑爺又是名醫……從前您是覺得他沒有城府,根本就不值得信任,可現在,您也該轉過彎來了吧——」

  她對權仲白的態度,雖說只有老太爺一針見血,戳了一下,可看出來的卻不止老太爺一個人。綠松會這麼說,其實已經是在下蕙娘的面子,告訴她『您也有犯錯的時候,這姑爺就比您想的要複雜好多』。蕙娘不禁微微紅了臉,但態度還很堅持。「這件事,沒憑沒據,就因為權家給昌盛隆供貨,就能咬死了是權家人做的?吳家還在昌盛隆有股份呢……」

  以一般人思維來說,肯定還是更傾向於焦家自己出了內鬼。綠松歎了口氣,也不勉強,她說起福壽嫂。「搭了好幾次話,她也喜歡和我說話呢——白雲的性子,您也知道,話是不多的。要打聽您的情況,她只能和我多聊幾句。」

  也是,蕙娘想知道大嫂,大嫂何嘗不想多挖挖她的底牌,雙方怕是都存了虛與委蛇互相刺探的心理。只是臥雲院恐怕沒有想到,綠松要刺探的根本不是大少夫人的孕事,她想知道的,還是福壽嫂自己的心情狀態。

  「並不太好。」她說,「和我接觸,可能是她自己的意思,我看她那個樣子,像是急於從我們這裡刺探一點消息,到主子跟前邀功……她這多少也算是作繭自縛了,要不想著往前走這一步,也不會和今天一樣進退兩難——我問了她好些事,有來有往,她倒都答了。」

  小姑娘眉尖一蹙,姣好的臉上頓時現出些無奈。「可卻沒有多大的幫助,據她說,因大少爺性子好,大少夫人又平易近人,待人很熱情。從前她身子不沉重的時候,三個弟弟得了空都經常去尋大少爺說話,尤其大少爺學問好,三少爺、四少爺時常晚上過去,連吃帶喝再談談天,夜半三更才回房,都是屢見不鮮的事。還有咱們姑爺,也時常和大少爺坐在一處喝茶,就是堂少爺都有過來看畫的,四叔老爺自己愛畫,兩位公子也愛,更經常過來了……」

  如是在白天,權伯紅可能還有獨立的書房,到了晚上,他肯定和大少夫人在一處休息——又都是自己人,大少夫人年紀也大了,實際上和男丁接觸的機會並不少。要證實蕙娘的懷疑,那就要繼續往下追查,看看在受孕前後的日子裡,是否有誰過去臥雲院的腳步特別頻繁。但這就不是綠松單槍匹馬可以查出來的消息了,蕙娘也沒有勉強,她又和綠松說孔雀的婚事,「她眼光特別,倒是執意不改,我也成全她,現在說定了甘草……也好,這門親事一定,沖粹園裡就幾乎都是自己人了。」

  張奶公一家是權仲白生母留下來的老人,權仲白肯定會著意提拔,比如病區裡服侍的下人,從前也許和蕙娘還不是一條心,但結了這麼一門親事以後,要行什麼不利於主母的事,首先就要面對沖粹園裡上百個身家性命繫於蕙娘榮辱的下人。如說這裡還有什麼不安全的因素,怕也就是蕙娘用的安胎補藥了。不過,「現在但凡喝藥,我都要他在一邊先嘗一口,」蕙娘歎了口氣,「同甘共苦嘛……這樣還能出事,那也就真是天意了。」

  她又問綠松,「陳皮、當歸人品都的確不錯,前陣子姑爺讓他們過來回事的時候,我在屏風後頭見過了,還說了幾句話呢,都挺幹練的。你心裡,到底是怎麼想?難道真連一眼都不看,就讓我做主了不成?」

  綠松輕輕地搖了搖頭,真是絲毫都不在乎,「您虧待不了我……」

  這丫頭如此做法,分明是心裡有人,蕙娘待要再問,綠松已經給她支招——她這是明目張膽地岔開話題了。「聽您剛才那麼一說,四少爺倒是很識得眼色,您不好問臥雲院的事,可起碼能問問府裡的忌諱、講究吧……國公府規矩嚴,下人都和啞巴似的,不論哪個院出身,不該說的半句也不多說。要不是福壽嫂有心事,我怕是也什麼都問不出來……」

  蕙娘白了她一眼,「我身子沉重,他又是個男丁,和我年紀也差不多,哪能那麼隨意搭話……」

  「這不是現放著,票號的事……」綠松輕聲嘀咕,「不過,您顧慮得也有理,姑爺雖然性子闊朗,可這種事誰都說不清,沒準,他還是個醋罈子呢——」

  自從洗脫了通房的可能,綠松行事,漸漸像從前一樣大膽,她這是在調弄主子呢,蕙娘被她鬧得沒脾氣,「我懶得和你說!」

  #

  雖說有了身孕,可腦子卻不會因此停轉,尤其是現在,丫頭們把家常瑣事全都承包過去,石英借綠松不在,可了勁兒地獻慇勤,甲一號裡裡外外,被她打點得妥當萬分,連給蕙娘挑毛病的那點餘地都沒有留下。至於擁晴院送來的燕喜嬤嬤季媽媽,她背景是雄厚的——太夫人陪房之女,當年在良國公之妹,權仲白姑姑身邊伺候過的,這位長輩去世之後,因沒留下兒女,一眾陪嫁或者四散,或者留在夫家,太夫人是親自點名把她給要回來了……越是這樣老資歷的下人,就越是安分,季媽媽過來以後,也就跟著江媽媽一道飲食起居,按時到蕙娘跟前請安,別的時候,連門都不經常出。

  權仲白每天三餐都在甲一號吃,蕙娘早上起來吃藥,他都跟著喝一勺……安保工作做到這個地步,也沒什麼好瞎擔心的了,京城萬分平靜,沖粹園平靜萬分,在如此一潭死水之中,焦清蕙真有幾分無聊了……

  和她不同,雨娘的日子過得很逍遙,山上有一片小空地可以騎馬,權季青天天帶她去學,據說也是經過家裡首肯的:東北苦寒之地、民風剽悍,騎術在身,也是多一重準備。蕙娘自然不做惡人,令人為瑞雨準備了一匹馴順的牝馬,也就不再過問。除了學騎馬之外,還能時常泛舟湖上,楓林賞秋……不過一個月工夫,小姑娘臉色紅潤了、身量長高了,對蕙娘的笑臉都多起來。蕙娘看著她,也覺得她怪可憐的:縱使錦衣玉食、金尊玉貴,可那又如何?權瑞雨的快樂,只寄托在這麼小小的幾樁遊樂上,可見她平時過的都是什麼日子。

  她雖不願上船顛簸,可得了閒,和瑞雨一道在湖邊走走,拿釣竿釣幾頭魚,編幾個花籃、織幾頂草帽,這還是能做得到的。這天兩人站在一處,她就和蕙娘閒話,「今天是吳家、牛家辦喜事的日子,只可惜不知如何熱鬧了。」

  「你出嫁的時候,只會更熱鬧。」蕙娘隨口說,想到吳興嘉的做派,亦不禁微笑,「不知道嘉妹妹今日戴的,又是哪雙價值連城的鐲子呢?」

  「不會更熱鬧的。」說到她的婚事,雨娘倒有幾分心事,她陰沉地望著水面,有些黯然。「我們家和吳家不同,行事不求高調。尤其崔家就更講究韜光隱晦……別說和嫂子比了,就是和吳姑娘比,嫁妝肯定也是有所不如。」

  這是權家長輩的事,蕙娘不好多說什麼,只得笑道,「別的不知道,你的鐲子肯定比她的好。一會跟嫂子去選一對,也算是給你添箱了。」

  以她的身家,隨意裝飾,都能令人眼前一亮,瑞雨早不知拖著瑪瑙,磨了多少衣樣子過去,可首飾她從不曾索要,即使蕙娘要送,也都為她婉拒。今天話趕話說到這裡,蕙娘顯然是真心要送,她不好再回絕了,卻仍不肯就拿。「那就先多謝二嫂……等我出門前,再來選吧。」

  「你娘教你,倒是挺嚴格的,簡直都有些古板了。」蕙娘不由失笑,「和二嫂你還這麼客氣,真是討打。」

  「是教得嚴格。」雨娘今天情緒不大高,「說是多學一點,以後受用一生。就是這一年半載,朝鮮話就沒有少學,那麼蠻夷之地的言語,磨牙死了,我要是學得慢一點,還有人打掌心……」

  這不是蕙娘第一次聽說,可談起來,她還是有些不解,「其實崔家人雖然說是駐守北疆,但他們也就在瀋陽一帶駐紮呀,那裡離朝鮮是近了點,可也還算繁華,居民開化,漢人不少,不會說朝鮮話也礙不著事的。他們朝鮮人,和我們大秦關係也就是那樣不鹹不淡地,平時兩國往來也不多吧……」

  「技多不壓身嘛,」雨娘垂著頭說,「唉,有些事,嫂子你也不知道……」

  或許是那對沒送出去的鐲子,多少是打動了小姑娘,也或者是在沖粹園裡的生活,確實使她得到了微不足道、卻又真真切切的快樂,權瑞雨今天的話很多,居然罕見地談起了權家祖居地。「那個地方,聽說距離邊境不遠,周圍住了很多鮮族。不會說鮮族話,要遭欺負的——」

  正要再往下說時,槳聲響處,權季青忽然從殘荷中搖出了一艘船來,他身著青衣,站在船頭,倒大類權仲白那飄飄欲仙、不染纖塵的風姿,見到嫂子和妹妹,便仰起頭來微微一笑,從船中拎起一個籃子給雨娘看。「剛掘出來的新鮮藕,還帶著泥呢,吃不吃?」

  雨娘歡呼一聲,頓時又忘了剛才的話題,她拍著手,「要吃要吃!」

  權季青便移舟就岸,從亭邊擦過,自然有人將蓮藕取走,他上得岸來,手一翻,居然又是兩朵鮮花——這麼微冷的天氣,如此偏僻的園林,也真不知他從何處弄來——他取了一朵,簪到瑞雨鬢邊,「好看。」

  又將另一朵遞給蕙娘,「二嫂也有一朵。」

  蕙娘微微一笑,也就接了過來,拿在手上卻並不簪,權季青看了她一眼,笑瞇瞇地道,「嫂子人比花嬌,拈花而立,也好看!」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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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4 00:25:12 |只看該作者
71調情

  到了秋日,除非溫室特意培育,否則鮮花難得,權季青偶然尋來一兩朵,給了雨娘,肯定也要送她,這沒什麼好非議的。可年紀相當的小叔子,這樣誇嫂子,就有點不妥當了。蕙娘不好回話,只是笑而不語,倒是雨娘沖哥哥發嬌嗔,「哪有四哥這樣說話的,誇嫂子用了八個字,對我就一個詞……」

  說著,便揮舞手中的釣竿,作勢要打權季青。

  說起來,權家幾兄妹,也就是他們兩人年紀最接近。權季青平素裡風度翩翩,雅靜溫文得幾乎不像是將弱冠的少年,只有在雨娘跟前,還能露出一點活氣,他沖妹妹微微一笑,「你自己都美得不行了,還要人誇啊?」

  雨娘就像是文娘,在季青跟前,真是全方位都被壓制,連一點點浪花都掀不起來。所差者,權季青畢竟是她哥哥,倒還會讓著她一點——也是在蕙娘跟前,要給妹妹留點面子,「給你帶了藕、帶了花,還要四哥怎麼誇你?」

  雨娘已經把場面給糊弄過去,自然也就不耍大小姐性子了,哼哼著並不和哥哥頂嘴,見嫂子若有所思,她便拉著權季青,「我想坐船,你剛從什麼地方過來?」

  在權仲白跟前,她總顯得有些戰戰兢兢:權仲白是愛數落她的,但權季青就寵她得多了。「才從山上回來,坐船在湖心蕩一蕩,天氣冷了,蚊蟲不多,湖心亭附近風光很好。」

  被這麼一說,雨娘自然要去瞧瞧,她隨口邀了蕙娘,蕙娘卻不能去。權季青也不跟著客氣,他站在船頭,將雨娘接到舟中坐下,雨娘心疼哥哥,命船娘上來支漿,兩兄妹在舟中對坐,從亭下慢慢滑進蓮花蕩裡,雨娘沖蕙娘輕輕招手,權季青便也學著她的樣子,回過頭來向她揮了揮袖子,做可愛狀。

  舟進蓮葉中,還能隱約聽見雨娘撒嬌發嗲,還有權季青隱隱的笑聲。石英跟在蕙娘身邊,此時也不禁笑道,「四少爺同二姑娘,真是吵鬧到了一處,倒現出了有兄弟姐妹的好。」

  蕙娘隨手將權季青給的芙蓉放到石英手裡,「出來半日,也該回去了。」

  她語調清淺,心不在焉,顯然是有一點心事。石英全程跟在主子身邊,只覺得這是再尋常不過的家居一景,要說有什麼不妥當,也就是四少爺誇了少夫人一句……可說句實在話,都是一家子,多一句話少一句話,似乎犯不著多心。畢竟話說白了,四少爺都還沒有成家呢,就是要和二房有什麼利益上的衝突,那也得等他成家生子了再說。同二姑娘一樣,這都是戲台下坐著拍手的,所差者,只在叫好還是起哄而已。要是連這樣的人說出來的任何一句話,都要往深裡去想,這日子可就趁早別過了。

  她自然未敢詢問,只是躬身扶主子上轎,「您仔細別用岔了力——」

  暖轎順著湖走了一會,遠處湖中簫聲又起,嗚嗚咽咽、隱隱約約,襯著淡灰色天,竟如一匹長練,委婉迴環、絲縷牽連,從湖中往岸邊吹來,連前頭轎娘都聽住了,腳步不覺放慢了幾分。轎子猛地一挫,蕙娘差些沒跳起來。這倒將眾人都嚇了一跳,石英忙上前申飭,那轎娘也是魂飛魄散,忙由旁人替了肩,自己跪下請罪。

  「算了。」少夫人對底下人,有時嚴厲得簡直過分,有時又很寬和。「的確是好簫音,隔了那麼遠,音色還是那樣亮……偶然聽走了神,也是常有的事。」

  話雖如此,差些驚了少夫人的胎氣,這又哪是小事?石英駐足片刻,待轎子去遠了,才低聲沖那犯事轎娘道,「老規矩,自己去楚媽媽那裡領罰吧。」

  楚媽媽是蕙娘身邊的教養嬤嬤,雖擔了這麼一個名頭,可教養的主要是蕙娘近身的幾個下人,她性子嚴肅,是有名的『活閻王』,這轎娘不禁面現懼色,一時不願起身。石英只得又放緩了語氣,「少夫人都發話了,左不過罰些月例,還不快去?」

  她心裡也不是不失落的:轎娘吃的是肩上飯,如此不快,從前也難以避免,可綠松在時,哪裡還要說話,一個眼神,底下人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雖說現在她遠在京城,自己又說了一門上好的親事,可如今看來,究竟依然是比不上綠松……

  少夫人聽著簫聲,一路都心不在焉,石英有所感懷,今日話多了一點,「也不知是二姑娘還是四少爺,這簫,吹得是滿好,聽著調子也熟,像是——」

  「是《梅花三弄》。」蕙娘輕聲說,「我練過幾次的,你記性倒不錯。」

  她語氣雖寬和寧靜,可聽在石英耳中,卻無異於黃鐘大呂,她是極熟悉蕙娘的,哪裡聽不出主子語氣中的不耐。立刻就不敢再往下說,只在心底暗暗地責怪自己:一起了和綠松比較的心思,就處處進退失據。

  可話又說回來,姑娘這是為了什麼事,心事這麼沉呢……

  石英沒有揣摩錯,蕙娘的心緒的確不算太好。回到甲一號,她難得地沉不下心,只望著案上清供的一朵芙蓉發呆——越急越錯,石英怕是料想著這鮮花來得不易,自己不該私自處置,回到院子裡,轉頭就尋了一個小盤子,供在了書案一側。她想和綠松說幾句話,可綠松卻又不在,只好退而求其次,讓孔雀過來,同她一起看鐲譜,要給雨娘選一對名貴的鐲子,做她的添箱禮。

  「怪可憐的……」蕙娘說。「小小年紀,就要嫁到瀋陽去,那地方說是也並不差,為從前女真人經營得很繁華。可哪裡及得上京城萬一……倒是文娘還好一點,將來要出京,也是往南邊去,那邊天氣起碼好些。也給她挑一對好鐲子吧,多開心一會,算是一會。」

  文娘的親事還沒定下來,家裡知道的人並不多,孔雀也是第一次聽見蕙娘露了口風,她掃了主子一眼,「您有心事?」

  蕙娘不禁一怔,她沒說話,可這表現,同默認也差不多了。兩人對視了一眼,蕙娘也便不在嘴硬,「怎麼看出來的?」

  「您一有心事,話就比往常要多些。」孔雀輕聲說,「可說可不說的一些事,您往往就會說了。」

  蕙娘再精明,也不可能把所有丫頭都給琢磨得透透的,可她身為甲一號絕對的女主人,這些跟在她身邊的小人精,卻起碼都打點了九成心力來琢磨她。被孔雀這一說,她倒是怔了半日,才自嘲地一笑,「是有點心事……不過,這事有些棘手,不好說、也不好辦。」

  孔雀沒有說話,她一頁一頁地翻著首飾譜錄,過了一會,蕙娘問她,「你看中甘草,多久了?你爹娘這一陣子,可沒少磨纏我。」

  「也有幾個月了。」孔雀半點都沒有平時的急躁,她輕聲細語,從容而坦誠,「他雖然嘴笨,可心好,辦事也不掉鏈子。幾次見面,都有……有些說不出的感覺,再想想,他那個出身,怎麼也不少一口飯吃的。雖說這幾年不大好,可再過幾年,放出去做事了,也吃不了多大的虧。」

  甘草要不是自己實在太寡言少語,的確是能更進一步,可蕙娘卻不是吃驚這個,「都幾個月了……那你還想當通房?」

  「是家裡人的意思。」孔雀在蕙娘跟前,從來都是這麼實誠。「我娘說,跟著您吃不了虧的,在少爺院子裡,又能幫您,又能享受些富貴,她們也更有體面,是兩全其美的好事。再說,少爺也——」

  她看了蕙娘一眼,微微一笑,反過來逗蕙娘,「我要是誇少爺生得好、人品好,您又該不高興了。」

  「他哪有那麼好。」蕙娘果然嗤之以鼻,「一家子四兄弟,長得都差不多,難道就他一個人生得最好看?」

  她難得地軟了下來,學著文娘,貓一樣蜷在榻上,沉默有頃,又問孔雀,「那……權仲白同甘草,你更喜歡哪個呀?」

  孔雀輕輕地給蕙娘捏肩膀,過了一會才說。「這喜歡也分的,少爺雖然好,可那是雲端上的人,看一看、喜歡喜歡,那也就算了……我哪配得上少爺呢?可甘草就不一樣了……」

  沒個確切的答案,似乎喜歡誰更深一些,也不是簡簡單單就能比較出來的。換作孔雀在蕙娘這個身份,那麼喜歡喜歡就算的,也只能變作甘草了。蕙娘忽然想到焦勳,她的手不禁落到小腹上,輕輕地撫了撫肚子,一時有感而發。「這個情字,實在礙事,要沒有它,大家各行其是,少了多少紛爭!」

  孔雀沒有接話,她給蕙娘看,「這對和田玉鐲,您嫌沉,到手了也沒戴過幾次。北邊富貴人家少,拿這一對出去,更能鎮住場子。」

  蕙娘翻閱了幾頁圖譜,嗯了一聲,「也不算丟人了……先找出來擱著吧,等雨娘回去以後,再讓人送到府裡去。」

  「今兒您同二姑娘出去,是遇見了四少爺?」孔雀瞅準她的空當,冷不丁就是一問。這一問,倒真是把蕙娘給問得猝不及防,她甚至都來不及掩藏自己的驚愕,本能地便瞪大了眼,好半天才道。「怎麼,這幾個月,你——眼力見長呀?」

  「這不是我眼力見長。」孔雀輕聲說。「其實,您怕是早也有所感覺了吧。就是新婚那天晚上,揭蓋頭的時候,我就覺得四少爺神色有些不對,就像是一朵向日葵,走到哪裡,臉都衝著您這邊。當時覺得,怕是沒見過您這樣的姿色,也就沒放在心上,可幾次陪您出門,在院子裡遇見四少爺,我這麼冷眼瞧著,四少爺對您,是有些不對……」

  蕙娘咬著唇,半天都沒有說話——這畢竟是極不體面的一回事,一旦傳揚出去,就是做嫂子的一點錯也沒有,聲譽大跌,那也都是免不了的。孔雀也不敢再多說什麼,她站起身來,掩了冊子就要退下。

  「今天是遇著他了。」蕙娘低聲說,孔雀回眸望去時,卻為窗外射進的陽光所擾,竟看不清她的神態。「送了一朵花,誇了一句話,話說得不大妥當。可也就是一句話而已,二姑娘也好,你石英姐姐也罷,都似乎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後來他載著二姑娘遊湖,在湖上吹簫呢……《梅花三弄》,吹的是全曲。」

  「這……」孔雀也有些不明所以,她再三尋思,也就挑出了一個毛病。「《梅花三弄》,不是琴曲嗎?。」

  「《梅花三弄》也算是名曲了,從琴到笛、簫,獨奏、合奏的譜子不少,」蕙娘說,「簫曲單吹,沒有吹全曲的,那太費力了……只有琴簫合奏,吹的才是全譜。」

  沒有一點樂器上的造詣,怕是真品不出這一舉動中隱含的信息,孔雀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再去琢磨曲名,「梅花三弄……您愛梅花,是出了名的……這四少爺,未免也太大膽了吧!」

  這可不是又大膽、又縝密,想法出奇,可卻直切主子的心思:以主子的觀察入微,是肯定能品出個中韻味的,可餘下如所有下人,並二姑娘——像是並不精於樂器——就算人就杵在兩人身邊呢,卻是半點都沒能察覺。這又要比司馬相如琴挑卓文君,手段更高出幾分了,孔雀一時,也是心潮起伏,在屋裡來回走了幾步,她不禁壓低了聲音,「這麼說,他要來沖粹園,也是為了您嘍……」

  「這就不知道了。」主子的語氣,聽不出喜怒。「都說是為了雨娘,也的確提了許多次。可就算來了沖粹園,又有什麼用……我身子沉重,不能時常出門,就在一處,見面的機會也決不會太多的。」

  就算見面的機會,本可以無窮多,可主子既然這麼說了,無窮多也要變得無窮少。孔雀這才知道後怕:還好還好,十三姑娘也不是一般女兒家,被人隨意撩撥幾下,就亂了心弦。這要是鬧出不才之事,豈不是後患無窮,一輩子都得擔驚受怕?

  「只是……」蕙娘的語氣裡,不免也蒙上了少許疑惑。「連你這心思簡單明瞭的丫頭,都曉得相機行事、量力而為。他那麼一個看得剔透分明的聰明人,又怎麼會不知道這個道理。不該是他的東西,怎麼都不會是他的,吹這一曲《梅花三弄》,難道,他還盼著我來和他?」

  孔雀這個人,對外人面子上還繃得住,可在蕙娘跟前,一向是快人快語。「方解難道就不是聰明人了?這聰明人也有被沖昏頭腦的時候不是?」

  能在蕙娘身邊服侍的,的確不聰明不行,可方解怎麼就會糊塗到這個地步,自己拿了一個盒子就去找孔雀——以她的性子,這盒子也沒有上鎖,在找孔雀之前,她不要揭開來看看?這要真是首飾,她又怎會自己拿過去,肯給孔雀帶一句話,她都要承情了。分明是自己打開來看過,明知那是什麼,才特別令孔雀收藏,以便引發蕙娘的誤會。

  為了掃除孔雀這個障礙,她也算是用了心思了,只是這份心思,實在嚴重侮辱蕙娘的智力。如是在從前,她也不肯相信方解居然會這麼蠢的。可事情就這樣發生了,除卻鬼迷心竅之外,還有什麼別的解釋?

  「方解就那樣喜歡權仲白?」她有些吃驚,「換作別院的丫頭,那也就罷了!可你們是眼看著他在立雪院裡被我玩得團團轉的——」

  「平心而論。」孔雀為權仲白說話。「姑爺妙手仁心、風度翩翩,就從長相來說,連您都挑不出什麼毛病。我跟在您身邊這麼久,您的喜好,我還不明白嗎?您就喜歡溫潤柔和、灑脫風流的雅士,我們這心底都奇怪呢,按說,您知道說給姑爺,而不是說給何家,應該是暗自高興才對,怎麼就——」

  「我說的是方解,又不是我自己。」蕙娘使勁送給孔雀兩顆白眼球,「你跑什麼題。」

  「這……」孔雀不是綠松,她不敢幾次頂蕙娘的嘴,蕙娘動了情緒,她就不多說什麼了,只能攤攤手,言下之意也很明白:人家那麼好,方解為什麼就不能喜歡?在立雪院裡雖然受了苦,可他始終也沒有太失風度不是?就有缺點,那也是蕙娘自己嫌他,在方解來看,恐怕這些缺點非但不是缺點,還都更是極大的優點呢。畢竟,權仲白再怎麼說,也是國公府的二公子,單單是這一層身份,已經足夠給他鍍上一層金了。

  「這件事,你就不要聲張了。」蕙娘沉吟了一會,也只能如此吩咐孔雀。「連綠松都別多說,橫豎再過一段日子,他們就要回去了……我看他也沒膽子鬧得太明顯的,以不變應萬變吧。」

  「是。」孔雀規規矩矩地站起來答應——或許是因為這是蕙娘很久以來,第一次這樣直白地和她交心,她頓了頓,竟又壯著膽子問,「姑娘,您看姑爺這麼——」

  她深吸一口氣,似乎在醞釀勇氣,斷了片刻才道,「您看姑爺這麼吹毛求疵,是不是因為……您心裡還惦記著他啊?」

  這一問,恐怕是這十幾個核心丫鬟都一樣想問的問題。蕙娘心底,忽然靈光一閃:會不會就是因為這個,綠松才根本都不提自己的親事……就算是她,也誤以為自己從一開始就挑剔權仲白,不過是因為心裡早就有了人了。

  可恰恰是這一問,她是永遠都不會、也不能正面回答的。

  「相機行事,量力而為。」蕙娘淡淡地說,「有些事,不能成就不要多想……這個道理,我和你一樣清楚。」

  孔雀也再不敢多問了,她匆匆施了一禮,回身拿起權季青送的那一枝輕紅,人都走到門邊了——還是不禁頓住了腳步。

  「這話也就是我……也許還有綠松,會這麼對您說了。」她都不敢回身,「姑爺人真不錯!您……您別山河空念遠,還是憐取眼前人吧!」

  蕙娘身邊的丫頭,多半都是識字的,孔雀雖然看著淺薄,可居然也能用這浣溪沙的典,蕙娘一時,不禁啼笑皆非,她想分辨些什麼,可又不知從何說起,就是這一耽擱,孔雀已經逃一樣地出了屋子,輕輕地合上了門。

  「憐取眼前人。」她只好說給那空蕩蕩的盤子聽,語調終究還是帶了一絲負氣。「憐取哪個眼前人還不知道呢,溫潤柔和,也不是就他一個人溫潤啊,白面書生,也不是就他一個人白面啊,和他長得很像的人,還有七八個呢……憑什麼就要憐取那麼個老菜幫子……哼!」

  最後這一聲哼,卻是哼得九曲十八彎的,哼出了七八個調來。

  哼完了,再想一想,卻也不禁托腮一笑,這一笑,燦若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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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計從

  吳家、牛家的婚禮,蕙娘當然無緣參與,但權仲白卻有份被邀請,他雖然沒去,可過幾天回來和蕙娘提起,也說,「真是氣派,我去給牛家太夫人扶脈的時候,還見到有人在吃流水席呢。

  蕙娘現在懷孕也進入第二個月,她害喜害得早,居然這時候就已經開始燒胃了,這幾天都不大舒服,聽見權仲白說話,不過是氣若游絲地嗯了一聲,便算是搭理過了。權仲白待要住口不說,她又有意見,「怎麼不說了,我聽著呢。」

  「沒什麼好說的,」權仲白坐到蕙娘身邊,習慣性地就去拎她的手腕,「我也見不到新娘子,就是和新郎見了一面,很踏實的小伙子,沒了。」

  當年被文娘踩得和什麼一樣,焦家兩姐妹,哪個不是把她比到了泥裡,可其實說起婚事,蕙娘還好,權仲白身份放在那裡。要是王辰沒個進士出身,以後文娘在吳興嘉跟前,真是休想抬起頭來。雙方都是名門之後,可再怎麼說,吳嘉娘那都是元配……

  蕙娘不禁重重地歎了口氣,也不知為什麼,就替文娘委屈得紅了眼睛,權仲白嚇了一跳,「怎麼了,怎麼了,你又不認識那個牛少爺,幹嘛說起他就哭。」

  「誰為他哭。」蕙娘也回過神來,修正了一下。「誰要哭了,我是——太陽烈,曬的。」

  懷著孩子,性情大變的人有的是,現在開始害喜,多愁善感一點,也可以理解。權仲白比從前更容讓蕙娘一點,「好好好,太陽太烈了,曬的。那你就側過身來,別讓太陽曬著你唄。」

  見蕙娘不動,他便自己把她翻過來,又激蕙娘,「你這個樣子,能不能見李掌櫃?要不然,今年還是讓你手底下那個女賬房和他打打交道吧。」

  「見一面應該是沒有問題的。」蕙娘雖沒被吃這一招,但提到正事,也嚴肅了一點。「現在宜春的局面比較複雜,大爺和三爺聯合在一起想要擠我,李掌櫃手裡的股份雖然不多,可用得好,說不定能扭轉乾坤呢?好歹我也得讓他摸摸我的底……唉,到時候少不得要借季青一用了。」

  自從九月末聽了一曲洞簫,蕙娘也就是跟在權仲白身邊見了權季青幾面,平素裡兩人見面機會也的確不多。但如今她受胎兒連累,體力的確是有下降,就說每天早上,連起身都能給耽誤出半個時辰來,哪裡像從前,睜眼就起,換衣梳洗緊跟著就去練拳……不說反應變慢,但要純粹以自己的能力來折服李掌櫃,就要多花費一點心機了。而在這種時候,權仲白多次叮囑:太過緊張,很有可能就會造成流產……孰重孰輕,蕙娘當然分得清楚。

  不能以能力動人,就要以權勢壓人。權季青這幾年來和宜春票號接觸不少,又是權家主子,他就是一句話不說,只是坐在那裡,對李掌櫃都是無言的壓制,個中道理,蕙娘和權仲白也都明白。權仲白無所謂,「其實會讓你接賬,長輩們的態度也算是表現得很清楚了。不過,你現在的確不適合太用心,多一個人幫著壓一壓,也好。」

  他現在時常也會提早回來看望蕙娘,在甲一號待的時間比以前多,今日就是這樣,只是兩個人坐在一處,除了孕事、家事以外,幾乎沒有話說,又談了雨娘幾句——「她身手輕巧,現在已經能騎著馬四處亂逛了……自己都很得意。」

  「你們權家調教女兒,也是往全才教。上次她和我說,她還會些藥理!學科這麼雜,難怪女紅根本就不上心了……」

  「都是這麼大的家業了,女紅也就是點綴罷了,會一點好,不會也無所謂。」

  ——說完了,兩個人面面相覷,居然無話可說。權仲白勉強找了個話題,「上回不是要做一件衣服來穿嗎?做了這小半個月的,也不知縫到哪裡了。」

  「你不是還要給家用嗎?」蕙娘鬆一口氣,也來了精神和他抬槓,「上回那十幾兩銀子,只夠一頓飯用,裁布的錢都沒了,怎麼做?」

  實際上,權仲白前回深夜回家,已經看見她手裡做著一件衣服,只是質量如何,從那皺巴巴捏成一團的料子就能看出來了。想來焦清蕙雖然也會做些女紅,但要她自己縫一件能上身的衣服,只怕還是力有未逮。他逗焦清蕙,「家裡宜春的五分股,兩分實在是我們二房的私產,一年也有些紅利,做一件衣服,應該夠了吧?以後還說我不能養家?」

  「那又不是你的……」蕙娘總有話回他,「你或者索性把我害死,一年百多萬兩的紅利出息,也就變成你的了,嘖嘖,身價飛昇呀,郎中。」

  權仲白早已經學會不較真的人,總是被她激得很較真。「要真這麼說,達家前兩位姑奶奶該哭了,統共就三分股,貞珠還是庶女呢,竟陪走兩分,她們倒是什麼都沒落著……這兩分股,你要這麼說,還真就是我自己掙來的。」

  從前的政治風波,畢竟是從前的事了,蕙娘那時候也還小,並不大懂事,對於先魯王和當今的鬥爭,只是模糊地知道一點影子,不過魯王妻族幾乎已經被屠戮殆盡,倒是母族達家還能苟延殘喘,好歹保住爵位,權家肯定是從中出了死力的。從權仲白這話來看,這其中他自然是出力良多。

  她有一絲煩躁,沉下臉來並不答話:這個老菜幫子,一輩子也就是醫術超群這麼一個優點了。如若不然,自己哪裡會說給他,做人粗疏成這個樣子……哪有人在這種時候死命提前妻的,人家權季青雖然膽大包天匪夷所思,可好歹還會吹個簫、送朵花,權仲白呢,從成親到現在,送給她的只有無數聲歎息,無數種強自忍耐的表情。

  「懶得和你說。」她一翻身,又翻到太陽那面去了,「你有本事,你會掙錢,行了吧?」

  從前蕙娘不動聲色,永遠都是那樣笑裡藏刀、溫柔噎人的時候,權仲白覺得她深沉得討人厭,可現在她揭開面具,處處挑剔了,他又覺得她喜怒無常,很有幾分矯情。可誰叫人家懷著他權仲白的子嗣?他思索了片刻,也多少明白焦清蕙氣在哪裡,可話是實話,他也不可能把貞珠一言抹煞,要他說點甜言蜜語嗎……權仲白一想就肉麻得直起雞皮疙瘩。他只好按住蕙娘的肩膀,又把她翻過來,「別躺那麼裡面,一會陽光褪了,你容易受涼。」

  這是正理,焦清蕙也不會任性到故意要反其道而行之,她瞥了權仲白一眼,神色有些微妙,似乎在等他繼續往下說——權仲白恨不得一氣給七八個權貴扶脈,都不願再落入此等境地,他絞盡腦汁,這才又想出話題,「封錦怕是已經查到幕後黑手了……封綾的繡屏,應該是孫家找人定的。」

  朝廷政事,焦清蕙一直都是很感興趣的,她果然精神一振,「你和我仔細說說……這件事,家裡人知道不知道?」

  權仲白隨意交待了幾句,焦清蕙便生氣勃勃地來打他的手,「你也不和我商量商量……怎麼能私底下就去通知孫家!權仲白,你姓權呢——」

  「這還不是你爺爺的交待?」權仲白這回倒是理直氣壯,他一攤手,「我也只能盡力而為了……這件事我出面都不好,只有楊七娘給封子繡說說情,沒準還能管些用處。還得看他給不給這個面子了,真要有心和孫家作對,他燕雲衛兵馬全出,孫家沒有兩個月就能被查得個底兒掉。老太太的病情,瞞不了多久的。」

  一聽說是老人家的意思,蕙娘頓時沒了二話,她靠在迎枕上,眼珠子滴溜溜地轉著,看著倒是比剛才氣息奄奄的樣子精神多了——也不燒胃了,也不作嘔了。沉吟了片刻,方道,「你要是真想幫孫家,我這裡倒有個主意。」

  「我雖然要幫,但卻決不會為了這事耽誤醫療。」權仲白醜話說在前頭。

  焦清蕙不耐煩地踹了他一腳,「誰讓你說這個了……來年選秀,家裡似乎真要出個族女,這時候誰都不能太得意了,你不妨把封錦這話往家裡一遞,家裡能量大,牛家的把柄他們肯定也握著呢,再賣孫家一個人情,孫夫人要是會做事,這時候就把這把柄丟給娘家,由寧妃出面拉淑妃下水,畢竟現在相對淑妃來說,寧妃可不是弱了一星半點,她也需要時間重振旗鼓,培養羽翼……屆時楊家、牛家相爭,宮裡就亂了,皇上就是要動太子,也得顧忌影響,保兩年太子,不是什麼問題。孫侯出去幾年,兩三年後,怎麼也要回來了。到時候孫家有了主心骨,孫夫人也出孝了,你還為孫家操什麼閒心呢?」

  這一計簡單明瞭,走的就是陽謀,絲毫沒有一點卑鄙齷齪之處,擺明了就是四處撥火、兩面賣人情,得了孫家感激,又給將來權家女騰出一點往上發展的空間。要想得再深刻一點,朝局牽制,有了兩年時間這麼一緩衝,孫侯回來,又耽擱個一兩年。真成功廢了太子,那也是四五年後的事了——這都還是腳步快的,這期間,權家女要能成功入宮,再生個兒子,很多事還真不好說呢。畢竟幾個皇子,身子都有問題,會不會半路夭折,都是難說的事……

  權仲白稍微一琢磨,就不禁歎息,「這麼複雜,虧你想得出來。不是讓你少用點心機,免得傷了胎氣嗎!」

  「這就是眼睛一開一閉的事。」這倒是對蕙娘最好的稱讚,她嫣然一笑,「你自己想一想,這一計,沒觸犯你的任何一條清規戒律吧……不是說了嗎,什麼事都得商量著辦,你要覺得我的主意好,你就照著辦去吧。」

  權仲白也的確是守信的人,既然承諾了老太爺要盡力保住太子,又答應了焦清蕙,以後遇有分歧,要各憑本事說服對方,對外卻須夫妻一心,秉持一個調調。這件事,他本來信任封錦的操守——會問東宮的身子,還是想要兩全其美、問心無愧:如果東宮身具病根,他扳倒孫家,也算是師出有名,可以向皇上交待。可萬一東宮的身子還能調養得好,公器私用,封子繡怕是過不了自己這一關……只要稍一猶豫,楊七娘這邊說情信一到,孫家之危也就暫時解開……

  但人性,從來都是最不可信的,他要比誰都更明白這個道理。蕙娘這一策,是用朝勢鉗制皇上,卻又不使權家出面,毫無風險,還落了人情。他也沒有不用的道理。

  過幾天,權神醫進城扶脈的時候,順勢就向權夫人挑明了這麼一樁事兒,再隨意出了主意,「婷娘不是馬上就到了嗎?這時候鬧著廢後、廢太子的,選秀要耽擱到什麼時候去?別賠了雨娘,婷娘這兒還虧了。還是得讓宮裡再熱鬧一點,皇上投鼠忌器,即使知道孫家底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估計也不會這麼快動手的。」

  他提了牛家、淑妃幾句,權夫人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等權仲白走了,她把話帶給良國公——這對父子關係不大好,權夫人經常居中傳話。

  良國公聽了這一番說話,都要沉吟不語,半天才歎一口氣。「這個焦氏,遠在香山,都能討長輩的歡心,也實在是本事。」

  權夫人其實也就是高興這個,「真是百煉鋼成繞指柔,仲白好聽她的話!之前多反對雨娘的婚事,現在也不提了,居然還關心起婷娘入宮後的前途……這一計要成了,婷娘面對的局勢,說不定是比我們想的還要更好。焦氏手腕圓融大氣,固然難得,可最難得還是仲白居然不反感她的手腕,還能幫著說話——不是我偏袒焦氏,比起林氏,她是更能處處周全一些,起碼,伯紅可沒仲白這麼刺頭。」

  權仲白有多不馴,良國公這個當爹的難道不清楚?權夫人這番話,實在也是意有所指:權伯紅這幾天正和林氏生氣呢,這可瞞不過他們這些做長輩的。林氏也實在是著急了一點,通房的孩子還沒落地,她就把人家的親嫂子,自己陪嫁大丫頭出身的心腹給拔除了,手段是又快又狠。這不是衝著通房去的,還是怎麼著?也難怪伯紅要和她生氣,孕期裡呢,太折騰了吧……

  良國公態度深沉,他沒有接權夫人的話,而是繼續點評清蕙。「你還沒看到這一層:保太子。那就是繼續壓制楊氏,她還是在給她祖父出力呢……這個焦氏,不過一計,又得了孫家人情,又保了自家祖父不說,最重要,又在我們兩個老的跟前,顯示了她調/教仲白的本事……她是心明眼亮,一眼就看準了我們最看重的一點,給她一個機會,她就能鬧出這麼多花頭,實在是手段過人……」

  即使他一直沒有表現出明確的傾向,此時也不禁歎了口氣,「這一胎要生個男孩,那就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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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狼狽

  也許是頭胎的緣故,蕙娘孕期反應很大,即使有權仲白這麼個妙手回春的神醫在,她也是受夠了害喜、嗜睡的苦。前一刻,石墨給做的小灶她還吃得好好的,下一刻卻是菜沒入口就要作嘔。一天進餐次數雖然多了,可真正吃進肚子裡的東西卻很少,十月一個月,她是顯著地瘦了。

  因天氣漸冷,交通不便,來求診的患者要比別的季節少些,權仲白除了隔幾天進城一趟,順便給大少夫人把脈之外,也都很少往扶脈廳過去,而是盡量在甲一號陪伴蕙娘——其實除了礙眼以外,並不能發揮太大作用,畢竟這是自然反應,權仲白除了幫她捏捏手心之外,也幾乎無能為力:孕婦是不能推拿、針灸的,而喝藥?才聞到藥材的味道,怕是蕙娘就要翻臉作嘔了。

  被這兩個症狀鬧得,蕙娘連腦子都沒有從前好使了,收到綠松打發白雲帶回來的問好信,也不過是看過一遍,就撂在案邊,眼一閉繼續沉沉睡去,第二天起來,石英看準了她臉色不錯,看著似乎還有精神,這才上來小心翼翼地和她又學了一遍,「那一位辦起事來,從來都是如此雷厲風行,真是半點都不怕別人嚼舌根。」

  大少夫人也不愧是個女中豪傑,處理小福笀,處理得真是霸氣四溢,頭天和家裡打了招呼:林三爺在廣州缺人使喚,給她寫了信借兩個老家人,這是弟弟親自開口,也不好回絕……第二天就把小福笀一家子給打發上路了,連她兩三歲的兒子,都令一起抱到廣州去。

  抱到廣州去,是發賣還是繼續做事,那就說不清了,現在廣州幾乎天天都有船隻出海,就隨意賣到任何一艘船上做苦役,那也都是林三少嘴皮子一碰的事。這天涯海角的,小福笀一家這輩子再在京城露臉的幾率,可謂是微乎其微了……

  就擺明了要敲打、收拾巫山,別人又能奈她何?臥雲院當家做主的媳婦不是別人,正是大少夫人,她還懷著大少爺的骨肉呢,這可是多年來的頭胎……長輩們就是心裡有所不滿,可又能說什麼?總不成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下人,和大少夫人翻臉吧?

  蕙娘又有點想吐了,她一捂嘴,石英立刻就給遞了痰盒,不過吐無可吐,只是嘔了一些酸水出來,才算是熬過了這一波。她乏力地用清水漱了口,又往迎枕上一靠,有氣無力,「她這擺明了就是陽謀,並不怕人知道的,別人愛嚼舌根就嚼去,人家才不在乎呢……綠松還有什麼說話沒有?這小福笀究竟是為什麼被打發出去,總要有個緣由吧。」

  「聽說,」石英多少有點尷尬,「就是因為和我們立雪院的人多搭了幾句話,您也知道,福笀嫂自己心裡也不好受……沒準聽綠松說了幾句,這就——」

  白雲很快就進屋子給蕙娘請安,「現在府裡風聲緊,臥雲院的眼睛,看著綠松姐姐呢,她讓我同您說一聲,就不過來了……」

  說著,就細細地給蕙娘講起了臥雲院的事情:「自從巫山和那一位相繼有了身子,福笀嫂就沒有什麼職司了,每日裡只是在大少夫人身邊湊趣而已。綠松想必也和主子提過了,她的心情並不算太好,想來,多年主僕,巫山這一胎,生兒子倒不如生女兒,生女兒倒不如不生——這個道理,她也是明白的。不過,巫山身邊有問梅院派去的燕喜嬤嬤守著,連一口茶都是被人看著的,這一胎生不生,可不由她。」

  既然這孩子已經是不能不生——這都五個月了,一旦滑胎,恐怕巫山自己都有危險……那麼福笀嫂對自己也許要面臨的危機,肯定存在著懼怕,在這種心態驅動之下,同綠松多幾句話講,實在是人之常情。畢竟,一個當奴才的要對付主子,沒有外來的提點和幫助,她自己首先心態上就站不起來。

  「您也知道——」白雲看了石英一眼,一時有些躊躇。

  蕙娘壓下一陣眩暈,她淡淡地道,「該說什麼就說吧,這件事,無須瞞著石英。」

  「是……您也知道,這大少夫人這一胎,來得時機真的挺巧。就只是為了自保,手裡握了一點籌碼,總是比什麼都沒有來得強。綠松姐姐善於言辭,福笀嫂子也不是什麼笨人,兩個人打了一陣子機鋒,福笀嫂很明白她的意思,不過,據她所說,當時把出喜脈時,她就在一邊伺候。大少夫人問了兩次,『真是半個月前有的?』姑爺都說得很肯定,按時間算,那時候她已經從娘家回來有一段日子了……」

  蕙娘神色一動,「問了兩次?」

  「綠松姐姐也覺得古怪,就是福笀嫂子,被她那麼一點,也犯了尋思呢,不過,就是一時喜悅得糊塗了,那也是有的。」白雲細聲細氣地說,「再說,這借種的事,那也是有風險的。要是孩子落了地,不像爹也不像娘,真是要遭人閒話的。這就是要借種,怕也只能在族內借,您知道,這幾代老爺們,長相都差不多……再說,他們也有機會——大少夫人、大少爺是管家的,院子裡時常都有人進出,有時候半夜三更還有男丁在院子裡呆著呢。那時候,各個院子都落鎖了,臥雲院的角門,鑰匙都是大少夫人自己拿著的,進來出去,真是神不知鬼不覺……這非得福笀嫂子這樣的身份,才能打聽出一點端倪不可。綠松姐姐就提了福笀嫂子幾句,她覺得福笀嫂神色也有些不對——不過,對方是絲毫沒露口風。」

  「怎麼會露,」蕙娘不禁微微冷笑,她稍微來了精神。「生男生女,那還是不一定的事,手裡握個把柄,若生男,那就是她的護身符,若生女,那就是她的晉身階,將把柄送到我們手上,這條通天的大道她還怎麼走……這麼說,她怕是也有所懷疑,想要私自查一查嘍?」

  「深閨密事,很多事是我們不能知道的。」白雲輕聲細語,「福笀嫂肯定沒有把話全說盡了,也許她想捏的是別處的把柄,這也都難說。不過,的確就是兩三天後,忽然間就沒有她的消息了。又過了一兩天,這才打聽出來:一家子都給打發到廣州去了……大少夫人別的不敢說,辦起事來,的確是乾淨利索,脆得嘎崩響。」

  猜她可能借種,只是一種惡意的懷疑而已,蕙娘還不至於自顧自就認定了,大少夫人這一胎真是借種借出來的。不過,換句話說,如果心中沒鬼,在這種需要好生安胎的時候,小福笀就是再不規矩,大少夫人敲打她兩句也就是了。一個下人,還能翻了天不成?全家人可都在主子手裡捏著呢!反應大成這樣,或者是她也同自己一樣,正在孕期,情緒起伏得厲害,要不然,那就是真的被福笀嫂刺探到了什麼,對大少夫人來說,這個人,已經是一天都不能再留了。

  見蕙娘沉吟不語,白雲和石英對視了一眼,石英便輕聲道,「要不然,奴婢同桂皮打聲招呼,您這裡,也讓廖媽媽——」

  「不必了。」蕙娘又是一陣頭暈目眩,她半躺下身子,忍不住就抱怨了一句,「肯定都是權仲白的不是,聽母親說,姨娘懷我的時候,可根本都沒有一點反應……全是他的種不好!這個壞小子,才幾個月呢,就折騰起娘來了——你們什麼事都不必做,綠松也很可以休息了,現在我沒精神兼顧這些,再說,府裡的行動,幾個長輩們說不定是一清二楚,這時候動作頻頻,長輩們會怎麼想?現在不是斗的時候,勝負也不在這種事上,不爭是爭,我們別動彈了,讓她來出招吧。」

  她語氣斬釘截鐵,毫無商量餘地,兩個丫頭對視了一眼,均不敢發出異議,白雲很快就退出了屋子,倒是石英留下來照看蕙娘,她給蕙娘打開了一個小食盒,「剛醃的好的桂花酸梅,從南邊才送過來的,昨兒剛到……」

  蕙娘雖然從小愛好美食,但也沒有這麼不爭氣,一聞這酸味,居然饞涎欲滴。她貪婪地拈起兩顆梅子,小口小口地含啃著那酸香四溢的梅肉,一時居然胃口大開,「我怎麼忽然念起糖醋排骨來了!」

  就為了這句話,小廚房當然是立刻開火,折騰了半日,等碟子送上來,蕙娘一聞又吐了,「快端下去!以後糖醋的東西再不吃了!」

  這麼折騰了老半天,還是一口菜也沒吃進去,權仲白回來一問,立刻給開了方子,「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你再這樣矯情,真要傷到胎氣。」

  要說這懷孕的人,性子和小孩兒一樣呢?什麼從來不哭,被打手心,也是凶凶地望著父親,小老虎一樣……這麼一句話而已,蕙娘眼圈立刻就紅了,滿心的委屈藏都藏不住,「誰和你矯情啦,吃不下就是吃不下嘛……能吃我還不吃嗎?」

  說著,居然認真要哭,還要咬權仲白的手,「都賴你,下的什麼歪種,成天折騰得恨不得死過去……你還這樣說話,你沒有良心!」

  權仲白真傻了眼了,他多少有些求助意味地左右張望——沒想到幾個丫頭腳步快得厲害,才那麼一眨眼的工夫,石英連門簾子都給放下來了,他只好自力更生,先從來勢洶洶的蕙娘口下把自己的手搶救出來,「別鬧、別鬧,這手要出事了,可不是玩的。」

  這時候,是人都知道要說點甜言蜜語了,奈何權神醫生性務實,要他不去否認蕙娘的污蔑,這個還勉強可以做到,可要他隨聲附和,就有些強人所難了。他想一想,靈光一閃,「害喜厲害,好,害喜厲害生的多半就是男孩——老輩人不都這麼說?男孩會鬧騰嘛。」

  他真不笨,這句話可不就說到蕙娘心底去了?她沒有繼續掙扎著要咬權仲白,權仲白忙把她摟在懷中——他不知道蕙娘心中如何,可在他自己,是覺得有些古怪的。雖說夫妻敦倫時刻,什麼親密的事幾乎都做過了,可兩個人還真的很少有如此靜靜相擁的時候……確切的說,這還是第二回,第一回已經是幾個月之前,似乎是焦清蕙沒有站穩,他這才擁了她一擁。

  平時總覺得她聰明過分、心機過分,任何一件事,都要佔盡便宜、佔盡了優勢,處處咄咄逼人,她在他心中的印象,是極尖利、極剛硬的。可這會將她這麼攔腰一抱,他忽然感到,焦清蕙其實挺嬌小,身上又軟又香,靠在他懷裡,肩頭一抽一抽的,就像是個任性驕縱的小姑娘,又像是一頭牙尖嘴利的小貓,才撒過野,心裡還不綴氣呢,胸口一起一伏的,像是主人拍得不滿意了,隨時都有可能翻臉撒野,再咬他一口。

  「好啦好啦。」他拍了拍蕙娘的肩膀,「等過了年,准就不害喜了,你說你,這麼吐得厲害,身上還這麼香,吐一次就洗漱一次,能不折騰嗎——」

  蕙娘才軟下來一點,聽到他這麼數落,她含怒帶怨地「哼」了一聲,又要掙扎,權仲白忙摟緊了她,心中也是一動,一邊說『乖、別鬧,聽話啊?』,一頭心不在焉地就思忖了起來。

  第二天一大早,石英送來的衣服就沒帶熏香味了,甚至連屋內常年擺設的消金獸都不見了蹤影,深秋天氣,還開了窗子通風。說來也奇怪,蕙娘一早上都沒怎麼嘔吐,連中藥也不必喝了,雖說還沒有食慾,可勉強塞了一碗飯,竟也沒見反胃——權仲白很得意,「果然是這香氣的關係,你這鼻子,很敏感呀!難怪,你好說也是習練拳腳的,我說你怎麼就這麼嬌弱起來!」

  蕙娘難得承了他的情——更難得自己犯蠢,想到昨日蠻不講理的樣子,不禁面上微紅:李掌櫃不日就到,自己要還繼續那樣吃了吐吐了暈的,還怎麼和這個全國商界都有名的大掌櫃周旋?

  她對丫頭們,口號喊得很響亮,「別人比我們強,也沒什麼好不承認的。」、「恩怨對錯,總要分明。」可真要拉下臉來對權仲白道歉,此時此刻,又覺得太不甘心,只好垂下頭去玩弄荷包的流蘇……竟是難得地同文娘一樣,又不得不服,又好不服氣,倒真是別有一番可憐。

  權仲白心胸卻不如她那樣小,他也沒想著邀功,問題解決了,他正好去忙他的。倒是瑞雨和季青幾天後來探望她時都比較欣慰,「前些時候聽說您身上很不好,我們雖擔心,可又不能過來。這會既然已經好了,就趕快來看看您。」

  會這麼說話的,肯定是權季青了,雨娘現在對她已經挺親熱了,一來就挨著蕙娘坐下,要摸小侄子,「都快三個月了吧,怎麼還一點都看不出來呀——」

  蕙娘這時候,真是無心去和權季青玩什麼眉目傳情、琴挑文君,她雖然害喜有所減輕,但嗜睡暈眩的症狀可半點都沒有改善,雨娘才挨身一坐,一股香氣傳來,蕙娘接連就打了有七八個噴嚏,真是好不狼狽,眼鼻紅紅的,頓時就吸溜著鼻子,成了一隻可憐兮兮的大兔子。

  「這——」兩個小主子都傻了眼,還是石英冷靜,她上前幾步,輕輕一聞雨娘身上,「二姑娘是灑了桃花香露?我們少夫人一聞這個味兒就喘不上氣——」

  才這一說話的工夫,蕙娘又是十來個噴嚏送上,一時又鬧著要吐,權季青和權瑞雨都立刻出了屋子,眾人扶著她到西屋去坐著,把東屋開窗散了氣,鬧騰了好一陣子,蕙娘這才緩過來。就這趟工夫,權瑞雨已經換了一身衣服,過來給她賠罪,「真不知道嫂子有這個講究,從前我也灑的,嫂子都沒有異樣……」

  「這不賴你。」蕙娘還能怪她什麼?「從小就這個毛病,聞不得桃花香,不過,原本你身上那點味道,也不礙著什麼,只是自從有了身孕,反應就更大了,鼻子更靈,一切香氣都不能聞——」

  略加解釋一番,權瑞雨這才安心——也因為蕙娘態度寬和,看得出來,小姑娘是有點感動的:平時有威嚴,就是這樣好,人家怕你怕慣了,偶然得了好臉,又或是被容讓了幾回,人有賤骨,倒比得了爛好人的好處,要多感念幾分。

  「那……」她左右一看,就壓低了聲音,和蕙娘說知心話。「來年三四月,歸憩林那裡開花的時候,您可怎麼辦啊?這不得把孩子都吐出來了?」

  蕙娘微微一怔,她抿著唇還沒說話呢,權瑞雨又開口了——她也是瞭解蕙娘最近的症狀的,話說得比較明。「到那個時候,您也不好再搬動地方了,府裡不比這裡,用水方便,地方也大,要回去,那就真是委屈您了——子嗣為大……嫂子您仔細想想,這麼好的機會,可別錯過。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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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4 00:25:53 |只看該作者
74心動

  蕙娘這番懷孕後,體質變化得的確厲害,桃花香味本來就淡,萃取出的香露味兒自然也淡雅得幾乎都聞不出來,權瑞雨才換了一身衣服,已經是一點桃花味兒都沒了,可她自從剛才打了那麼一陣噴嚏,到現在都覺得鼻子腫塞、呼吸不暢。乍聽雨娘這一番話,幾乎要傻乎乎地跟著問一句,「這什麼機會呀?難道他還能把這整個林子都砍了不成?」

  可她到底還是焦清蕙,心念一動之間,倒是對雨娘的用意有幾分猜疑了:這個小妮子,是真心給她出餿主意呢,還是徹底就站到了二房的對立面,這是找準了機會,就給她下了一套?——雖說她是展眼就要出門的人了,可背後還有個親娘呢。

  但話又說回來,現在勝負未分,萬一自己生女,大嫂生男,長房一脈旺盛起來了,權夫人就是有什麼想法,那也都落了空。再說,雨娘精成這個樣子,兩邊嫂子是哪個都不願意得罪,至於這麼明目張膽地給自己下套、結仇嗎?

  到底年輕心熱,就像是文娘一樣,給她一點熱乎勁兒,面上還強做不在意呢,身子卻已經偎過來了,倒真是怪可愛的……

  蕙娘這個人,保留起來比誰都保留——可她要一直都虛情假意的,怎麼和別人建立關係?沒有關係,誰會為你辦事,關鍵時刻拉你一把?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該敞開天窗的時候她也根本就不會猶豫。

  「這件事,你別和你哥哥開口。」她端出嫂子的架子,反過來叮嚀雨娘,「歸憩林就那麼大點地兒,沖粹園還不至於連這個都容不下。活人不跟死人爭嘛,以後等你到了夫家,漸漸地就明白這個道理了。越是這個時候,就越不好開口……」

  雨娘回味著蕙娘的話語,倒覺得挺有意思的,「可我冷眼瞧著,這一個多月來,二哥還時常去歸憩林打個轉呢。」

  她一撇嘴,有些義憤,「一個病秧子,究竟有什麼好,自己命不強,還非得要抬進門。就為了這個,耽誤了二哥多少年……」

  到底還是個閨女,這要是達氏不進門,權仲白不守孝,又哪裡輪得到蕙娘進權家門?雖然人是聰明人,但被家裡寵慣了,有些話,瑞雨說出來就欠考慮了。

  「我要為了這事開口,你哥哥就是砍了沖粹園裡的歸憩林,」蕙娘笑了,「可心底的桃花難道就謝了?」

  話說到這裡,已經很是明白,權瑞雨怔在當場,紅暈滿面,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過了一會,她站起來給蕙娘行禮,「是我沒想通,還給嫂子瞎出主意,嫂子別怪我賣弄……」

  一樣是上流人家教養出來的小姑娘,瑞雨的精,精得促狹、精得圓滑、精得討人喜歡,在這一層古靈精怪後頭,是堅牢的家教,連嫂子給的禮物,貴重一些的尚且不肯要,自己有了不是,再羞赧也坦然認錯賠禮……不要說吳嘉娘、何蓮娘在她跟前,立刻就顯出淺薄浮躁,就是秦家以家教出名的人家,教出來的秦英娘,正經是正經了,可古板無趣,哪裡和雨娘一樣,輕言淺笑地討人喜歡?更不要說被寵得如花一樣嬌嫩的文娘了……

  蕙娘讓她挨著自己坐下,「你還小呢,世情上經歷得也少,不像我,從小養得也野,男女這檔事,比你聽說得多些。這些話你往心裡藏,連你娘都別告訴:聽我一句話,好妹子,以後到了夫家,你要是想爭,什麼東西不能爭?從婆婆到相公,多的是讓你不舒心、不順意的地方。可什麼都爭,最後還不如什麼都別爭呢。尤其是人心,不爭是爭,把握好這個分寸,包保以後從長輩到平輩,就沒有人不誇你的好。」

  這一席話,實際上已經牽涉到蕙娘自己採用的戰略,雨娘咀嚼了好半日,小臉紅撲撲的,點頭又給蕙娘行禮,「多謝嫂子教我。」

  「這麼客氣幹嘛,」蕙娘真覺得她乖巧處勝過文娘許多,此時倒有點把她當個妹妹看了,「你哥哥素日裡是極疼愛你的,我雖比你大不多,可你心裡肯尊重我、認我這個嫂子,嫂子自然也得把壓箱底的本事都翻出來,多少教你幾句。以後出門在外,也就不至於吃虧了。」

  過門小半年,在權家她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見了大少夫人,兩邊除了笑還是笑,背地裡越恨,面子上就越親熱;和兩重婆婆,也都是不遠不近,時刻準備著為人所考察;在權仲白跟前,她要藏起自己的真實意圖,以防夫妻兩人的意志提前碰撞,爭吵、冷戰,生育的日子又要往後推,在底下人跟前,甚至是綠松、石英、孔雀,她也得維持自己做主子的架子,用老太爺的話說,『為人主子,不能讓底下人為你擔心,你哪怕一根手指不動,讓她們為你拋頭顱灑熱血,在亂石崗裡鋪出一條錦繡通天路來都無所謂,可這條路通往哪裡,那只能你自己來拿主意』。

  娘家無事不能回,夫家舉目沒有一個知心人,要不是幾番接觸,漸漸覺得瑞雨且精且乖,並且最妙是即將遠嫁,她真正連一句真心話都難得說,見雨娘肯聽,蕙娘不免多了幾句話,又點了她少許為人處事上的疏漏之處,雨娘心悅誠服,聽得頻頻點頭,「二嫂待人實誠……同二哥一樣,都是平時不開口,其實下狠心疼人的。」

  她對蕙娘的態度,真是親暱得多了,也不怕蕙娘多想,嘀嘀咕咕地,又和她說達貞珠的事。「處置了歸憩林,其實也不是針對前頭那位嫂子來的——她過門才多久,我連面都沒見過呢,人就去了。實在是她娘家人不省事,您過門才不到半年就有了身孕,他們背地裡肯定著急——達家人現在連臉面都不要了,誰能保住他們剩下的那點富貴,恨不得全家人都湊上來抱著這根粗大腿。這還是娘同我感慨的呢:只要衝粹園裡還有這麼一處林子,他們就知道二哥心裡還有從前那位嫂子。打蛇隨棍上,不同我們家接觸,私自聯繫二哥,不知多少次請二哥私自出面,用了他的人情,做些為難的事。您不給他們點厲害瞧瞧,怕是沒有多久又要靠過來了。不是請二哥為他們的生意出面,就是求二哥說人情把人往軍營裡塞,這都什麼時候了還想著這個,真是討人嫌!」

  倒也不是要和死人過不去,是看不慣達家……

  蕙娘對達家,自然也是做過一點功課的。說實話,能在昭明末年的腥風血雨中挺過來,不論是靠誰,達家已經體現出了一個老牌世族極為強大的生命力。魯王妃一族都被清掃殆盡,身為魯王母族,他們居然還能保住爵位——就有權家出力,他們肯定也是動用了許多隱藏著的籌碼。

  但挺過當日的滅門之災,也只是劫難的開始而已,作為失敗者的血親,達家起碼在三十年內,是很難有人出仕了。三十年,長得足以令河東變作河西,就這麼一個空爵位,是擋不住那些貪婪的爪牙的……達家就像是從一艘沉船上跳下海的老鼠,大風大浪沒有溺死它,可不代表在之後的泅泳之中,它不會精疲力盡,被波濤吞沒。

  從大少夫人的行事來看,她的風格也比較剛硬:人人都知道有問題,可又挑不出她的毛病。走的還是陽謀的風格,偷偷摸摸害死人,似乎不是她的作風。而且,這麼十幾年的時間,恐怕還不足以令她的陪嫁滲透到權家的核心產業中去,能在內院中多埋些釘子,就已經是相當不錯的成就了。昌盛隆這條線,如是按照自己和祖父的分析來看,大嫂要循線出手,風險就太大了。

  達家呢,對權仲白也是下了血本的,宜春號兩分的股份,放出去喊價一兩百萬,那也多得是人要買。說聲陪嫁就給陪過來了,為了抓住這根救命稻草,如是易地而處,蕙娘都不肯定自己會不會對這第三位新嫁娘下手:權仲白本來就不想續絃,這麼一鬧,克妻名聲坐實,他真是要拖到四十歲、五十歲再成親了!到那個時候,沒準達家就緩過來了呢?一條人命,十年時間,對一個當家人來說,是再划算也不過的買賣了。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向親家開口,怎麼能說是惹人嫌呢?婚姻大事,是結兩姓之好嘛。現在達家難一點,難免就常常開口,能幫就幫,實在不能幫就算了……」

  見瑞雨面有不以為然之色,蕙娘索性也就說了實話,「再說,你自己不是看得明明白白的,那是你哥哥的親家,我要是讓他別幫達家了,以後我們焦家有了事,我還好意思開口嗎?」

  「這……」雨娘這才徹底回過味來:別說主動說達氏的不是了,就是達家的不是,二嫂都決不會提上一句。人家焦家人丁少,以後等閣老退了、去了,孤兒寡母,多的是仰仗權家、仰仗姑爺的時候,自己這話,是又說岔了……

  「我平時也覺得自己算機靈了。」她又羞又囧,不禁就撲到蕙娘腿上,紅著臉撒嬌,「怎麼在嫂子跟前,和傻子似的,行動就說錯話——一定是嫂子生得太美,我、我在你跟前,腦子就糊塗了……」

  蕙娘笑著撫了撫她的臉頰,「你還說錯話?你的嘴多甜呀,就是錯的也都變成對的了」

  兩人正說著話,權季青回來探蕙娘,「二嫂這會緩過來了吧?」

  見姑嫂兩個親親熱熱地坐在一處,權瑞雨的臉還埋在蕙娘腿上呢,他微微一怔,緊跟著便一揚唇,笑了。「倒是我來得不巧,耽擱二妹撒嬌。」

  雨娘面色微紅,她白了權季青一眼,「我不同四哥說話,四哥就會欺負人。」

  估計是連著說錯兩句話,自己心裡實在是過不去,也懶得和權季青鬥嘴了,站起身就出了屋子,蕙娘在背後叫她都不肯應。搞得權季青也不好多呆,才進來就又要走,「就是給您送賬本來的,這幾天聽說嫂子身體不好,還沒敢送來。剛才來了一次,又沒送成……」

  權家和宜春號的賬,雖然並不複雜,但也年年都有變化,蕙娘總要掌握個大概,不能同李總掌櫃談起來的時候還一問三不知。權季青的行動,從道理上真是一點錯都挑不出來,透著那麼謙和、體貼,蕙娘還能怎麼樣?難道沉下臉來把他給趕走?石英都去倒茶了,她也只能笑著說,「四弟你稍坐,我這會精神好,正好看看……見了李掌櫃的怎麼說話辦事,也要商量出一個章程來。」

  權季青找她,似乎也有這樣的用意,他欣然一笑,「嫂子您慢慢看。」便斂眉低首喝茶。

  人和人相處,很多時候都講感覺兩個字,好比權仲白和她在屋子裡,兩個人很多時候都一句話不說,各自做各自的事,可這一句話不說,有時是滿含了銷/魂、挑/逗與張力的沉默,有時又是冷淡而戒備的沉默……權季青同她也是一樣,就在那一曲簫音之前,她和權季青相處時,就總有幾分不自在。——她同傾慕她的男人接觸過,知道那是什麼感覺,縱使毫無對話,可眼角眉梢,總能覺出一種刺癢,像是一言一行,已為對方全然收在心底,以備夜半夢迴時品味。她明知道焦勳就是如此,甚至能想像得出他低首沉思時宛然含笑的樣子,可同權季青在一處,這感覺是既相似又不相同。他像是一頭很冷靜的獸,戴上了人的面具,笑吟吟地演出著一個溫良的君子,可那雙眼到底是獸的眼,它炯炯地望著她,收藏著她的每一個表情,在善意背後,似乎滿含了嗜血的興趣,如果說焦勳想的是取悅她、呵護她,權仲白想的是遠離她、逃避她,那麼權季青想的,也許就是撕碎她的偽裝,摸索出她的真我,征服她、扯裂她,再一口把她給吞吃進去。

  這個小流氓,居然這麼有自信,那天吹得一曲簫,似乎就一徑以為她能會出個中曲折深意,他雖然低頭喝茶,只是不時抬起頭來,似乎是在查看自己閱讀的進度,但眼神中隱含的那一抹血色亮,卻怎能逃得過她的知覺?

  蕙娘難免有些惱,又難免還有些難解的思緒,這本賬,她看得比往常慢了十倍,好半天才看懂了前兩頁——索性就擱到一邊去,問權季青,「四弟今年也就同我一般大吧,怎麼就接了這麼大的賬。這做了有幾年了?」

  「也就是管了兩年。」權季青含笑望著蕙娘,身子微微前傾,透著那樣尊重,「十六歲上管著的,其實這本賬,也就是銀錢進出大一點,卻是極簡單的。宜春的規矩,沒上一成的股,看不得細賬,一年給個粗賬再一結銀子,也就是了。用爹的話說,這本賬給我,是練練我的膽氣。成千上萬兩銀子過手,一有差池就是錢,沒些氣魄,其實也拿不下來。」

  蕙娘先不忙回話,她掃了石英一眼——這丫頭就在她身邊伺候著呢,卻還是她往常上差時的樣子,放鬆中微帶謹慎……從她的眉眼來看,她是一點都沒覺得不對,沒品出權季青這手一按椅把,身子一傾眼睛一望之中,所體現出來的專注與侵略。

  「唔,賬是不煩難。」她罕見地沒了後招了:此人演技高超到這個地步,膽大心細,這處處進犯中是一點都沒給她落話柄,微妙處全在眉眼之間,她就是要告狀,難道還和權仲白講,『我覺得你弟弟看我眼神有點不對』?「不過,四弟氣魄也大,幾十萬兩進出呢,也就給辦下來了。」

  以那顆老菜幫子不解風情的性子,怕是還要笑她,『你也太自作多情了吧』。

  「及不上嫂子。」權季青捧蕙娘,「您在城東那片產業,我也略有耳聞,一年的流水,怕都也有這個數啦。」

  以權仲白的反應來看,他對蕙娘在東城門附近的那一小片產業根本就懵然無知,就是權家長輩,怕都對此事不甚了了,就他一個小蚱蜢能鬧騰,捧人都捧得這麼到位,一撓就撓到了她的癢處……

  蕙娘無計可施、無言以對了,只好怪罪於肚子裡的那顆小歪種:打機鋒打得多了,還是第一次打得和今次一樣找不到狀態。她一皺眉,多少也有幾分真正自嘲,「現在有了個娃娃,也不知怎麼,腦袋就不好使了……剛才打那一陣噴嚏,現在還有些喘不上氣……竟沒心思看賬,要不,這賬就擱在這兒,我看著要有什麼不對,再遣人來問你吧?」

  權季青立刻起來告辭,又請罪,「是我不好,耽擱了嫂子休息。」

  說到禮數,他真是無比周全,可那雙眼笑意盎然,完全就是會出了她的窘迫——和權仲白你來我往過招這麼久,蕙娘幾乎沒有不佔上風的時候,可第一次同權季青短兵相接,她居然就露出頹勢,幾乎是敗下陣來……

  晚上權仲白回來的時候,蕙娘看他就很不順眼,連他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她都覺得煩,「都這麼晚了,沒事做就看你的醫案,別擋著我的光。」

  孕婦嘛,總是有點特權的,權仲白也不會和她生氣,他索性就上了床,給蕙娘架起一張長板,又放了油燈,方便她在床上研究賬本。自己也在床外側看點醫案,室內頓時就靜了下來,隱隱約約隔著門簾,還能聽見上夜的螢石在板壁那頭掰手指的啪啪聲。

  時序進了深秋,窗外北風呼嘯,借了這地下、屋頂都有的熱水管道,甲一號實在是溫暖如春,權神醫也是人,在這樣秋夜,擁被斜靠,身側肩頭不知何時一沉——小嬌妻嫌彎著脖子累,不知何時已經把頭給靠上來了。所謂『綠衣捧硯催題卷、紅袖添香伴讀書』,雖說他看的不是題卷,紅袖似乎也沒有那樣溫柔,這幸福要打了個折扣,但人貴在知足,他唇邊不禁就透出笑來,難得體貼,還為清蕙攏了攏衣襟,「別著涼了。」

  「不要煩我。」奈何焦清蕙回話口氣卻不大好,權仲白自討沒趣,禁不住哼了一聲,也就自顧自去看醫案。

  他平日裡經手多少病人?這病案都是有專人幫助記錄整理的,幾天不看就是近一百來張,權仲白得了閒,總要一一地看過,免得著急誤診。事關人命,他一向是看得很專心的——誰知看著看著,床裡頭漸漸地又有了動靜,焦清蕙肩頭一抽一抽的,居然像是要哭……

  「看個賬本,怎麼看出這般動靜啦?」權仲白有點無奈,他掩了冊子,去扳焦清蕙的肩膀,「仔細哭多了,孩子臉上長麻子。」

  拿孩子說事,一般總能嚇住焦清蕙的,可今天卻不同了。焦清蕙不管不顧的,賬冊一擱,一彎身,人就趴到枕頭上去嗚嗚咽嚥了,這哭聲和貓爪子一樣,在權仲白心底使勁地撓,撓得他也有幾分煩躁:他倒寧願她還和從前一樣,幾乎找不到一絲弱點呢,現在動不動就雙目含淚的,倒哭得他有點心煩意亂。

  「怎麼啦,怎麼啦。」他用了點力,柔和地把焦清蕙翻了過來,「你倒是說話呀。」

  焦清蕙淚眼朦朧,她睫毛濃密,淚珠兒掛在上頭,要滴不滴的,幾乎就像是幾顆珍珠,燭光下瑩瑩發亮、煞是可愛,臉頰憋得通紅,連鼻頭都紅了,一呼氣和扯風箱一樣響。權仲白同她朝夕相處,也有小半年光景了,幾乎從未見過她這樣認真哭過,這不像是前幾次那樣輕描淡寫了,似乎真正是傷了心。他似乎該仔細詢問一番才對——

  可權神醫的雙眼,膠在小嬌妻臉上,居然連話都有點說不出來了……如不是姿勢不許可,他幾乎要伸手去摁著自己胸膛……只在方纔那一刻,他的心房幾乎緊縮到疼痛的地步,不用把脈,他也能感覺得出來,這會兒,他的心,跳得可快著呢……

  「你這……」一開口,就覺得嗓音有些粗嘎,他忙清了清嗓子,反而故意有點粗魯,「你這怎麼回事呢?說說話呀?」

  焦清蕙抽抽噎噎地,還要轉過去呢,權仲白同她纏鬥了片刻,她才放棄努力,索性就老實不客氣,鑽到了權仲白胸前。

  「我看不懂賬本了!」她說,「白天看不懂,還當是心亂、氣短,這會兒心靜著呢,還看不懂!又喘不上氣……我……我變傻了……嗚,怎麼辦,權仲白,我變傻了……我活不了啦……」

  權仲白強行壓住大笑的衝動,他捏了捏焦清蕙的脈門,倒的確覺得要比早上出門前快些,再一聽她的呼吸聲,「你怎麼,鼻子水腫了?那當然喘不上氣啊!你氣短了腦子肯定糊塗,怎麼看得懂賬本?」

  「白天雨娘來看我,她身上那個香露味道,我以前聞著沒什麼,現在一聞反應就大……到現在都沒緩過來。」蕙娘被他安撫下來了,可依然是驚魂未定、六神無主,他和權仲白爭辯,「可、可我從前也犯過這個,那時候腦子可還好使著呢……」

  權仲白先不和她說話,自己跑到淨房裡接了熱水,又令丫頭們端上鹽來調了鹽水,教蕙娘。「以後你鼻塞時可以自己把髒東西洗出來,反應立刻就減輕許多了。」

  說著,就教蕙娘用力,果然,不消一刻,蕙娘自淨房出來時,權仲白再捏了捏她的鼻翼,已覺得水腫消了不少,他比較滿意。「能不用藥,還是不給你用藥了,懷著孩子呢,不好隨意喝藥。」

  又不讓蕙娘再看賬冊,「前三個月,你的心力下降實為尋常,一人腦兩人用,多的是人腦子糊塗的。尤其是這種在心裡算賬的活計,很可能幾個月都不能上手。不過等生完孩子,自然漸漸就恢復了,這賬本,讓你管賬那個丫頭看吧。」

  蕙娘呼吸舒暢了,眼淚也就跟著收住,不過人還是有些迷糊,憨憨地擁被而坐,由著權仲白擺佈,絲毫都不反抗。看著倒像是個迷了路的小女孩,就算找回家了,也還沒緩過勁來呢,權仲白只看了一眼,就覺得心又有點亂跳的跡象,他果斷要移開眼神——可某人不配合啊,才一上床,焦清蕙就像是被磁鐵吸著的釘子一樣,釘到了他胸前。

  「真的會好?」趴在他肩膀上,某人還有些將信將疑的。

  「怎麼和個小女娃一樣,」權仲白啼笑皆非,「你聽說有誰生完孩子就傻了的?」

  焦清蕙似乎被說服了,鴉色頭顱上下一點,「你沒騙我?」

  這都什麼話啊……她今年難道才八歲?

  權仲白拿出對待幼兒病患的耐心,嚴肅地保證,「我沒騙你。」

  焦清蕙滿意了,她雖然還有些憂心忡忡,但總算已經不哭了。權仲白俯瞰她的後腦勺,不禁又補了一句,「再說,就算以後不能看賬又有什麼……傻就傻嘛,我看你還是傻點可愛!」

  「我傻了,你照顧我呀?」才一回神,就又牙尖嘴利起來,要不是抓著他衣襟的手又緊了緊,權仲白幾乎以為她又要一臉驕傲地把他給推開。焦清蕙嘴上厲害,可人卻越往他懷裡蜷起來——恐怕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她居然正在輕輕地顫抖。「世上不懷好意的人那麼多,明槍暗箭,你……你護得住嗎你。」

  她抬起頭來,瞅了權仲白一眼,雖有幾分強自推擠出來、武裝出來的不屑和嘲諷,可那雙泛紅雙眼中隱約蘊含的希冀,還是令權某人的心房又緊縮一記。

  到底還是個十八九歲的小姑娘,頭次懷孕,生生澀澀的,心裡也慌、也怕呢,面上再要強,也是指望有個人能給她遮風擋雨的……

  「我試試看唄。」他主動伸出手來抱住了清蕙,保守承諾。見清蕙雙目圓瞪,似乎對他的回答很不滿意,忙又道,「你傻呀,沖粹園這麼一個世外桃源,雨娘和季青沒幾天就得回去了,就咱們兩個人和你的那些陪嫁,就這樣,還有誰能害得著你?再說了,你吃的用的都有人過濾不說,就連喝的藥,你不也一直讓我給你嘗著嗎?都熬得挺好的,藥材火候都對,喝不出問題的!你就放心生吧你,別害疑心病啦!」

  「這不是還有季媽媽嗎……」焦清蕙嘀咕著和他唱反調,一聽就知道,純粹為唱而唱。

  「你要覺得你那些下人連她都盯不住,那我明天就打發她回。」權仲白連最後一個話口都堵住了,清蕙雙眼轉了幾轉,再轉不出什麼岔子來。「算啦,別打發了,她一個人,能鬧出什麼風波……無非就是做長輩們的一雙眼而已……」

  她歎息著又把頭枕下去了,肩線漸漸就放鬆了下來,「你說得對,在這裡,沒有人能夠害我……」

  這聲音又細又弱,就像是小貓叫一樣纖細而可憐,最終含糊成了夢囈般的低語……

  權仲白很慶幸,焦清蕙枕的是右邊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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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瘋子

  雖說蕙娘反應大,安胎也安得雞飛狗跳的,令眾人都不得安生,可宜春票號的人卻並不知情,李總掌櫃十月初從山西過來,親自向新主子權焦氏奉帳——他這走得還算是慢的了,一路還順帶視察各地分號的生意。走到十一月上旬也到了京城,京裡自然有人和他聯繫:少夫人身子沉重在香山沖粹園療養,老掌櫃既然是來奉帳的,那就在沖粹園裡落腳吧。那地兒比較偏僻,幾頃地都是權家的地,要不然就是皇家園林,還真沒有別的地兒打尖。

  李總掌櫃卻回絕了權家的邀請,他在宜春會館裡落腳。那是京城最熱鬧繁華的地段——朝陽門大街往後一兩個胡同口,宜春票號自己開了一個會館,常年接待、資助山西上京趕考的舉子書生,連帶山西本土客商,也有在此落腳的。此地佔地廣闊,甚至還搭建了戲台,要不是怕招人眼目,佔地怕不要比侯府還大了。給老掌櫃收拾出一兩個院子來,那能費什麼事?

  雄黃特地進城回家,由焦梅送去她父親那裡探親,回來了給蕙娘學,「真了不得了,老掌櫃手杖一頓,京城地皮怕不都要捲起來——就這麼幾天,城裡商界那些大佬巨頭,一個個全出水了,就我們經過票號門口的那當口,來送拜帖的就有十多家……」

  三十年間席捲全天下,將從前的錢莊打得落花流水毫無還手之力的票號,確切地說,就是三十年前,由焦家的錢,喬家的人,李掌櫃的點子給創辦出來的。一整套規章制度,都出自老掌櫃的腦袋瓜,他分文沒出,可穩穩佔了五分干股,每年薪酬另算——就是這樣優厚的待遇,歷年來還有人不斷開出天價,想把老掌櫃的給挖過去呢。就是當年喬老太爺在的時候,宜春票號裡的事,李總掌櫃一發話,也就等於是敲磚釘腳,沒有誰能提出半點不是。現在老太爺去了,喬家三兄弟分了股份,共同打理票號事務。總櫃爺的態度就更舉足輕重了:宜春在全國的一百多個大分號,掌櫃的全是總櫃爺一手提拔起來的高徒,他雖然只握了有五分干股,可說出話來,卻比五成股的大股東還管用呢。

  就這麼一個全國最大票號的總管家,在商界的地位有多崇高,那還用說?祖師爺都出馬了,徒子徒孫們怎麼都得上門來拜拜山頭——

  不過,這位總櫃爺此來,卻正是向另一位地位比他更崇高、能量比他更大的高層人物拜山頭的。此時他就正給蕙娘行禮呢,「草民見過少夫人!」

  蕙娘今日,是格外留神打扮過的,不過總櫃爺終日在錢眼裡打滾,在他跟前炫耀富貴,純屬班門弄斧。而宜春票號能量多大,她自己心裡也清楚——要在他跟前炫耀珍貴難得,也難免有借花獻佛,獻到了主人家跟前的尷尬。她沒有穿戴什麼富麗的首飾,甚至連平時隨意戴著裝飾的拔絲鐲都沒籠,只穿一件金茶夾真朱的小棉襖,海棠紅綾裙,週身上下,也就是頭頂一根琉璃簪子,算是一點裝飾而已。她笑著親自把李掌櫃扶起來,「老叔祖這是要折我的福笀呢。」

  「少夫人千金身份,這一聲叔祖可不敢當。」李總櫃一本正經——這是個很清矍的小老頭兒,個子不高,渾身乾巴巴的,哪兒都捏不出二兩肉,一雙眼小而亮,望七十歲的人了,看著還是那樣精神。他也穿得很簡樸,居然也就是一身青布道袍。「上回見面,您還梳著丫髻,在四爺膝邊撒嬌呢,這回就已經出門子啦!」

  說是不敢當,實則還不是認得快?這都開始回憶從前的事兒了,擺明佔足了長輩身份……

  蕙娘才琢磨了這麼一句,就又有些反胃,她實在為這一胎拖累得厲害——也不敢再往深裡去勞動心力了,只是笑道,「可惜,今日相公進宮去了,不然,正好讓您也見見仲白。乘便就給扶扶脈,開個平安方子,您也養養生。」

  有個神醫相公,有時候也挺佔便宜的,李總櫃神色一動,顯然是被打動了,「這……合適嗎?二少爺的名聲,我也是聽說過的,我這一介商人,可不比一般名流雅士有身份,能勞動他給我這個老蘆柴棒子把脈……」

  就是這麼一根老蘆柴棒,在宜春票號揚名立萬的最初幾年,靠著銀錢上的騰挪周轉,擠、壓、買、提,不知整垮了多少賬莊、錢莊,在商言商,白道上的手段是光明磊落,讓人輸得心服口服,而論起陰人整人,上下打點買通關係,黑吃黑騙中騙,他也是行家裡手。終於成就了宜春票號這樣橫跨黑白兩道的龐然巨物,他這一句謙虛,實際上還是為蕙娘的稱讚打鋪墊呢,蕙娘雖然實力下降,但這點翎子還是能接得住的,「哪有您這樣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蘆柴棒子?聽說上回下江南,連閩越王都特地設宴請您……」

  李總櫃呵呵一笑,捻了捻兩根長鬚,「承蒙王爺看得起,召我為座上賓,可要說特地設宴,那也是沒有的事……」

  多年沒見,總要彼此寒暄一番,互相炫耀炫耀籌碼,這也算是對雄黃一行人查賬的回應了,至於蕙娘,她倒無須像李掌櫃這樣炫耀……她用不著,這吃的穿的用的住的,無一不彰顯了她的身份地位:宜春票號就是再有錢又如何,京郊附近,所有上好風景,幾乎全被皇家占完了,就是要建莊園,他們上哪裡買地去?閩越王請李總櫃,李總櫃得屁顛屁顛地過去奉承,可他請權仲白,權仲白就敢放他的鴿子……

  個中道理,李總櫃也並不是不明白,他提了兩句也就不說了,把話題切入正事,「大爺已經把您要的東西都給做好了,我這次過來,本來還想同您好好說說呢,可現在是不成啦,您身子沉重,可萬萬不能為了這些俗事耗費精神……就不知,這雄黃姑娘能不能看明白,又或者,您和娘家商量商量,把她爹陳賬房——」

  「噯,」蕙娘笑著說,「這是我們自家內部的事,還是一會再說。——您也知道,現在做人媳婦,婆家事也不能怠慢。權家、達家那六分股,一向是一起結算紅利的,原來家裡是四弟在做,現在我過門了,竟就都交到我身上來……倒是先交交這本賬,把小事做了,再來商量大事。」

  票號內部分股,權、達、牛或者是獲得贈與,或者是通過種種手段收買股份,現在各自佔了三股,就是比較值得一提的股東了,其餘股份,焦家獨佔了三成五,李總櫃五分,喬家五成現在分做三分,喬大爺一成七,二爺三爺都是一成六。可以說沒有誰能佔據絕對優勢,焦家從前抗衡不了喬家三兄弟合股,可現在有了這六分股份的話事權,四成一的股,任何兩家合在一起,即使再添個李總櫃,那也都不是焦家的對手。蕙娘在這時候拋出這個消息,無疑立刻就打破了票號內部原有的平衡:增股一事,二爺猶豫不決、模稜兩可,大爺、三爺加在一塊,三成三的股份,添了李總櫃就是三成八,穩穩壓了焦家三分呢。可現在,除非能說服二爺,否則增股不增,恐怕還真是要由權焦氏說了算了……

  李總櫃從容不迫地捻了捻鬍鬚,「這倒是該當的——就不知少夫人意思,這賬該怎麼交?」

  說句實在話,蕙娘端著這麼一會架子,已經是有幾分頭暈了,她笑著沖左右吩咐,「來把四弟請來,您和他先對一遍,我這裡再對一遍,往年的賬您也再看看,橫豎都不難,對過了各自蓋章,便算是交到我手上啦。」

  於是權季青就被請出來和李總櫃對賬,他一打起算盤來,實在是把李總櫃給嚇了一跳,這老頭連連道,「真是英雄出少年,想不到這麼尊貴的身份,居然這樣精細能幹,怪道京城幾個掌櫃都說,您在經濟上,很有天分!」

  權季青運指如飛地打著算盤,一揚臉對李總櫃笑了笑,又低下頭去做事,口中漫不經心地道,「要管賬,當然得會做帳、看賬,不然,底下人弄鬼都瞧不出來,這管還不如不管呢……」

  他不說話了,只是專心算賬,李總櫃和蕙娘在一邊等候,也就相對品茶,說些閒話,李總櫃向蕙娘訴苦,「今年的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了,西邊比較動盪,折了不少本錢在裡頭。就是京裡,也觸了霉頭。乾元號不知怎麼地就傍上了一位貴人,他們是盯上了蘇州到京城的這條線了,幾次出招,明裡暗裡的,都是想迫我們讓出一點地兒來。」

  這擺明了是在向蕙娘要求支援,蕙娘點了點頭,掃了權季青一眼,若有所思,「這件事,祖父那裡怎麼說,是哪家貴人,牌子這麼大,脾氣這麼硬呀……」

  「是鄭家……」李總櫃輕輕地說,「也是金山銀海,不缺錢使的人家,在乾元號裡的股,怕少不了。」

  鄭家的牌子,也的確很硬,鄭大老爺現職通奉大夫,二老爺任福建布政使,也是皇帝身邊的近人、親人出身,紅得熏天,開辦票號,硬插一槓子進來撈金,就很像是這種人的手筆。不論是焦家還是權家,還真都不願意和他們家硬碰——這種聖眷出身的官,雖然官聲不會太好,但當紅的時候,很少有人願意和他們發生糾紛。有鄭家做後台,乾元號當然敢主動招惹宜春號了。

  蕙娘一時,沉吟不語,李總櫃又說,「閣老府那裡也打了招呼,可老太爺說,現在這是您的份子了,有事,還是要先找您……」

  這很像是老太爺的作風,意在言外,態度總是留給人去品。蕙娘不禁微微一笑,「管事的是老總櫃,您覺得怎麼辦好,那就怎麼辦唄。難不成還怕了他們?就不說擠垮乾元號,限制他們的手段,您總不缺吧?」

  這已經是把撐腰的態度給表示得很明顯了,可李總櫃的意圖顯然不在這裡,他一下就叫起了撞天屈,「那是從前,攤子還沒有鋪開呢,手裡的現銀一直都是充足的。現在可不成,您也知道,攤子鋪得太大了,拆東牆補西牆,現銀真正不湊手。就是南下往爪哇一帶創辦票號,帶走的那也是成船的銀子……乾元號和盛源號互為犄角,怕就是用乾元號來吸引我們的現銀,銀庫一旦空虛,盛源號立刻就要出手。要不然,這件事也不會耽擱到現在,無計可施,要來向您問計了……」

  說來說去,還是要銀子,還是看準了盛源號,還是瞄準了她手裡三成五的股份……這是瞧上了哪一戶新靠山,楊家?封家?許家?這麼著急上火地,連幾個月都等不了,總櫃爺親自出馬要逼著退股……

  蕙娘眉頭微微一蹙,正要說話,卻又是一陣眩暈,這一陣來得厲害,她不得不扶額緩上一緩,待得回過神來,權季青已經在和李總櫃抒發他的見解。

  「鄭家人能為難什麼,那肯定是暗地裡玩弄些黑手腕呀。」他有些天真的不解,這不解得也很天真。「可論黑道上的手段,咱們宜春號能輸給誰?雖不干逼良為娼這樣的下賤事,可殺人滅口、敲詐勒索、賄賂威逼,那不也是一套一套的。他們要黑,那就黑著拼啊——總櫃爺您別怪我說話直,我聽說過您從前的故事,那可是殺伐果決,好一條漢子。怎麼現在……這年歲上去了,心腸也軟了!怕不是兒孫滿堂,顧慮一多,手就沒那麼辣了吧?說起來,上個月還添了個小孫孫呢,還沒恭喜您……」

  這個小無賴!

  蕙娘又是氣,又是差些要笑,李總櫃的面色卻是越來越黑,他要說話,可幾次張口又都嚥了下去:權季青年紀小亂說話,他還能和個毛頭小子計較?是,宜春號有許多把柄在權家、焦家手上,可難道這兩家就沒有把柄在宜春號手上?真要撕破臉,那也是兩敗俱傷——

  只是從來只聽說豪門世族因為謀逆、因為黨爭、因為奪嫡倒台的,還未有人聽說過這麼偌大一個家族,會因為一些檯面下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倒台,尤其有權仲白放在這裡,任何上層人物要和權家翻臉,都得掂量掂量。宜春號那就不一樣了,年年秋後處斬刺字流配的犯人裡,官少——勳戚更少,可商戶卻從來都並不少……

  「好啦!」到底還是權焦氏識得大體,她喝住了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青皮後生,「在商言商,人家還沒有走黑呢,我們主動走黑,也沒意思……商業上的事,用商業手段處理那是最好。您要是實在處理不過來了,那再來給我送信也不遲。」

  這番回話,四平八穩、中正和平,沒有什麼出人意料的地方,只是擺了擺態度。可有權季青的劍走偏鋒在前,李總櫃眼色一沉,已經格外滿意,他欠了欠身,「哎!」

  權季青也住了口,他給他嫂子行禮,「我不懂事胡亂說話,嫂子別見怪。」

  他對李總櫃沒大沒小的,可一和蕙娘說話,卻是無比恭敬,透著那麼心服口服。蕙娘輕輕點點頭,連話都沒說呢,權季青就自己退出屋子去了。李總櫃看在眼裡,心下自然也有所計較。

  有了這軟硬兼施黑紅臉一番做作,蕙娘再開口提增股的事——『來年吧!現在身子沉,實在也沒心思想這個,還是來年四月,一定會給個答覆的』,李總櫃是絲毫都沒有異議,爽快地就告了辭。蕙娘也能回內室休息,順帶著和焦梅說幾句話——他剛才一直在身側伺候著呢,就是在主子跟前,沒他說話的地方。

  「這麼敲打一番。」焦梅對今天的結果看來也比較滿意,「宜春號應該能老實不少了……有四少爺幫襯幫襯也好,有些話,您說不出口的,他倒是能幫您說幾句。」

  「那番話根本就是廢話。」蕙娘說,「其實,他也就是為了掂量掂量我們在權家的份量,看我們在沖粹園住,估計李叔爺有點慌了,今天才會做得這麼明顯。知道兩家股份現在給我結,又看到四弟人過來,其實已經是回答了他們的疑問。大家再走走過場,他摸摸我行事的習慣方法,我摸摸他的態度,互相試探一番算完了。現在倒好,四弟衝口而出那麼一長串,說得多難聽,連人家一家老小都惦記上了……看他態度,說的和真的一樣——」

  蕙娘歎了口氣,搖了搖頭,她惡狠狠地說,「這個人,真是個瘋子!我就不明白了,他到底想幹嘛!」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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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4 00:26:33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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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私底下抱怨權季青,可權仲白問起她,「李總櫃和你談得如何?」的時候,蕙娘沒有告小叔子的狀,只是輕描淡寫、一語帶過,「我腦子不好使了,季青就幫著我嚇唬了李總櫃幾句,拖一拖時間,夠了。」

  經營權不在手裡,就是這麼煩,別的股東要擴大規模,一張口振振有詞,都是理由。要在業務上和李總櫃爭出個所以然來,那連蕙娘都不敢放言必勝。照目前的情勢來看,宜春號也就再忍耐個一年半載,怕是就真的要增資了,只要能說服喬二爺,這三百萬兩銀子,蕙娘恐怕還真不能不拿——和權仲白,她沒有說實話,三百萬兩,她不是拿不出來,每年分紅就是多少現銀?她的陪嫁裡本身也有大量的現銀流,就算不夠,問娘家開開口也就有了。

  可她是半點都不準備慣著喬家的毛病:從前還好,喬老太爺和焦老太爺是多年的交情了,又有慧眼識珠、千里馬遇伯樂的知遇之恩在,兩家關係和睦。這麼多年來,沒有起過大的紛爭。可現在就不一樣了,喬老太爺的股份轉手了一次,焦老太爺的股份也轉手了一次,兩邊實在沒有太多情分,要如何相處?那就必定要互相試探,建立起新的相處方式。這頭回沒把主動權握在手裡,以後要再翻身作主,可就難了。

  權仲白為她想想,也覺得挺為難的,「就拖到年後,那時候正是你產期最後幾個月,你哪裡還有心思兼顧旁事?尤其我看你反應,算是比較強烈的了,到時候要是情緒有所波動,孩子出個差池,你找誰說理去?」

  幾百萬兩銀子的進出,對一般人來說的確是很沉重的心理負擔了,蕙娘卻漫不經心的,「不要緊,到時候大不了,給他們就是了。銀錢無大事,你就放心吧,這件事,我心裡有數。」

  權仲白有點不高興,他悶不吭聲的,不再和蕙娘搭腔了。蕙娘反而來撩他,「幹嘛不說話?難道……又覺得我驕奢淫逸,不把錢當錢看?」

  她愛怎麼撒錢,那都是她自己的事,權仲白搖了搖頭,「你說得對,銀錢無大事,可枉我還向家裡遞話——這件事,你肯定已經有了思路,對我卻一個字都不吐。」

  「難道你就什麼事都同我說了?」蕙娘不以為然,堵了權仲白一句。

  權仲白手一攤,倒回答得很誠懇。「我雖然不是什麼事都和你說,但你要問,我卻肯定會答。」

  事實上,他已經等於是在過問蕙娘的盤算了,這句話是何用意,蕙娘也聽得出來。她眼珠子一轉,抱著肚子和權仲白撒嬌,「人家正不舒服呢,你還和我較真。反正還有小半年,我的後手也可能發生變化,先不和你說,免得你心裡記掛,又多添了一樁事——這是體貼你!」

  見權仲白還要再說什麼,她連忙轉移話題,「呀,下雪了……今年冷得真早,這都是第二場雪了。」

  權仲白不禁好氣又好笑,他瞪了蕙娘一眼——蕙娘也自知理虧,居然沒有針鋒相對,而是垂下眼睫,透過長長的睫毛狡黠地望著他,像是在說:我知道我在打迷糊演,可你好意思和我認真嗎?

  她不願意說,理由權仲白也多少能猜出一點。他自己為人,是有恪守了許多清規戒律,可商場如戰場,尤其是這種成百上千萬的大生意,私底下的骯髒事那是免不了的。焦清蕙要立足揚威,說不定就要做些辣手的事,他會開口問,也就是想要警告焦清蕙:立威可以,出人命就不行了。可焦清蕙狡猾成這個樣子,又哪裡料不到他的立場?她硬是不肯說,也算是側面示弱吧——終究是怕了他權仲白,不想和他正面衝突……

  這也算是一點小小的勝利,權仲白想到老太爺的叮囑,不禁微微一笑,還要乘勝追擊時,焦清蕙卻又嚷頭暈,「我睡一會……」

  有個肚子護身,才捉住一條尾巴,這就又給脫身了。權神醫大感鬱悶,可孕婦最大,他也沒法往下追問,只好嚇唬清蕙,「你這麼老頭暈也不行,得喝點補藥吧?我這就給你開去?」

  隨著時間進展,現在她害喜的症狀已經顯著減輕,但焦清蕙懷孕後感官變得相當敏銳,比以前更不能吃苦,從前不覺得難以下嚥的藥湯,現在連沾都不能沾唇。喝安胎藥,已成為她短期內最頭疼的一樁事體,權仲白這麼一開口,她雖然極力要維持平靜,可到底還是嚇得睫毛顫動,眼瞼起伏不定,顯然是在轉著眼珠子,正絞盡腦汁地想轍呢。

  權仲白忽然有點想笑,他從前沒覺得同人鬥爭有什麼樂趣可言,可瞧著這麼個神氣活現的焦清蕙,被自己逼到這侷促的地步:她有問,他必答,於情於理,他有問,她也不能不答。可這問題她明顯不想回答,這藥她也明顯就不想喝,左是難,右也是難——成親也有半年多了,大大小小鬥爭無數,這好像還是她第一次被逼到牆角,似乎不管怎麼答,那都是輸……困境中的焦清蕙,看著真有趣。

  權仲白自以為已經掌握勝局,在這場隨機觸發的戰鬥裡,他對自己的表現還算滿意,不禁含笑俯視清蕙,意態親熱而從容,雙眼在蕙娘臉上掃來掃去,看得蕙娘連裝睡都沒有辦法裝——她的睫毛止不住地顫,看著別提多好玩了。

  兩人正在無聲角力時,石英進了屋子,又不吭聲轉身要退出去——少夫人在長榻上靠著,閉上眼故意裝睡,少爺坐在她身側,一手按在臉旁,半傾著身子,誰知道他要做什麼?她自然不會留下來礙眼。

  可蕙娘又哪裡會讓這麼個大好的脫身機會就如此溜走?她忙叫住了石英,「什麼事呢,進來了又出去。」

  權仲白和焦清蕙最大的區別,就是他畢竟還是很講求君子風度的,見到石英進來,自然已經坐正了身子。又見石英拿眼睛看他,便咳嗽了一聲,站起身道,「我到前頭去了。」

  說著,就出了屋子,給主僕兩個留下了說話的餘地。蕙娘也隨之鬆了一口氣,她問石英,「怎麼了,臉上神色這麼不對勁。」

  「是奴婢父親傳信回來。」石英臉色的確有點難看,「您也知道,李總櫃在城裡,訪客一直都多,可他平時並不太出門赴宴,唯一就是今日,李總櫃……去了楊閣老府上。爹放了幾個小廝在宜春會館附近候著,他一登楊家門,小廝兒知道事關重大,便立刻回來給爹送信——爹立刻打發人回來傳信,也派人回咱們焦家送消息了。」

  蕙娘頓時眉頭一皺:這宜春票號的份子,是她焦清蕙的產業,還是閣老府的財產?就算往娘家遞個話,那是無可厚非,可現在這樣直接繞過她送信,到底還是令這位女公子有些不快。

  看來,焦梅對她的能力,到底還是沒有足夠的信心。蕙娘忽然發覺,和李總櫃見面的那天,她到底還是受到身體限制,發揮得保守了一點——第一次見識到她在商場表現的人,除了李總櫃之外,還有焦梅。女人掌事,受到的懷疑本來就大,權季青一通胡言亂語,雖說陰狠毒辣,但在他們眼中,好歹也是個殺伐果決的漢子。自己呢?打圓場、充和氣,說的都是些不鹹不淡的場面話,兩人一搭一唱,她倒成了捧哏的,把出彩的戲份留給了權季青……

  木已成舟,也沒什麼好後悔的,蕙娘輕輕地敲了敲椅把,思來想去,也不禁微微一笑。「他們倒是嘗夠了背後有人的甜頭,眼看老爺子退休的時候近了,這就開始打關係、留伏筆啦……楊閣老自己身家就很豐厚,閣老太太開了那麼一個繡房,倒是一直沒有別的產業,宜春號肯去投效,雙方倒真有可能一拍即合。」

  正是因為楊家除了閣老太太的陪嫁之外,一直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產業,石英的臉色才會這麼難看,「要改換門庭,哪裡就那麼簡單了……咱們這三成多的股份,他們就是要全部逼退,也得花些血本的。」

  「一兩年間,還到不了這地步。」蕙娘淡然說,「說不定就是做個姿態嚇唬嚇唬我,讓我把三百萬兩痛痛快快地掏出來。不然,李總櫃也不會親自上門拜訪那麼大動靜……這件事,我們無須做出任何反應,就讓他們去演吧。」

  「那,老太爺那裡……」石英詢問。

  「也不用特別送信了。」蕙娘不輕不重地戳石英一下。「這是我的陪嫁,祖父不會越俎代庖的,我沒有送信,他不至於有什麼特別的動作。」

  石英趕快跪下來為焦梅分辨,「父親怕也是顧慮到您這身體……」

  的確,現在孕期堪堪進入第四個月,胎算是坐穩了,可蕙娘人也算半廢了,她雙腿輕微水腫不說,時不時還頭暈目眩,非得躺下才好,一身神功,十成裡簡直去了七成,剛才打點起心思來和權仲白過了幾招,現在又被石英的消息帶得興奮了一陣,緩過勁來,已經是又覺得好一陣昏眩。對石英的話,居然無話可答,只好靠回去半閉上眼。「我心裡有數的……讓梅叔不要輕舉妄動,李總櫃愛幹什麼,那都是他的事。這眼看十一月了,他該回來預備年事啦。今年雪下得這麼早,沖粹園肯定有不少地方需要修葺。」

  她說得不錯,承平六年的冬天特別地冷,才剛十一月初,就接連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道路紛紛上凍,沖粹園成了個琉璃世界,往常在沖粹園門口候診的病人們也都無影無蹤:他們都是租的平房,到了冬天炕火不暖,根本無法居住是一,二來,往年到了冬天,權神醫是要往城裡去住的。

  今年的情況,雖然有所不同,但因為道路上凍,權仲白往來也特別不方便,尤其是馬行速度放緩以後,他經常要入夜了才回到沖粹園。這麼堅持了小半個月,等到十一月下旬,差點就出了事——馬匹跑得快了那麼一點,在冰面上打滑,一車人差點衝到溝裡去。

  被這麼一鬧,二房還沒說話呢,府裡嚇著了。權夫人給蕙娘帶信:今年還是回府裡來過年吧,沖粹園畢竟僻處城外,萬一大雪封門,房屋出了什麼問題,真是求援都不方便。

  蕙娘自也無話可說:如果不是因為她的身子,權仲白其實根本無須往返得這麼頻繁。倒是閣老府聽說了這麼一回事,還想把孫女接回去住一段時間,卻又為權夫人婉拒了。新媳婦有了身孕,不是出去住,就是回娘家養胎,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府裡有多不待見她呢,再說,成親沒滿一年就回家長住,始終犯了忌諱。

  不過,林氏就沒有這個顧慮了,正好,林三爺回京面聖,永寧伯府便來人送了信,想請姑奶奶回府住一段時間。太夫人和夫人都沒說什麼,只是令她隨身帶著大夫人打發過去的燕喜嬤嬤,也好有個照應。權夫人還令權伯紅也跟著過去住幾天,大少夫人卻道,「到了年關,事情就多,今年婷娘又是遠道而來。我不能幫著娘接待,已經是失職了,還是讓伯紅留在家裡,幫著打點些瑣事吧。」

  權夫人也只好一笑了之,「還是你想得周到。」

  太夫人叮囑的又是另一番口氣,「到了娘家,也不要過於勞累,還是一心養胎為上,對焦氏我也是這句話。府裡已經很多年都沒有嬰兒的哭聲了,這一次一連三喜,是天大的好事,誰出了差池都不好。」

  大少夫人已經有七個月身孕了,她肚子還不算太大,精神頭也比蕙娘好得多,出差池的可能性當然小,聽太夫人這一說,不禁就惦記起蕙娘,「聽說二弟妹情況不算太好……」

  「是不太好,她反應大。」太夫人隨口說。「鬧頭暈呢,前陣子吐得也厲害,整個人都沒精神。所以我就說,季青和瑞雨不該過去的,說是不麻煩,其實還是給嫂子添了事……你看這不是,他們一回來,仲白就說她不怎麼害喜了。」

  權季青和權瑞雨的確是十一月初,下過雪之後就都回府過年了。大少夫人為小叔子、小姑子分辨了幾句,「本來四個月了,也就沒那麼愛吐了……」

  太夫人又叮嚀了權伯紅幾句,反正無非是要好好和林三爺多處處之類的話語,又讓林氏,「和你弟弟多親近親近姐夫。」

  言下之意,昭然若揭,反正是為了權伯紅好,兩口子都垂首聽了,回去臥雲院後,權伯紅便問大少夫人,「真不要我陪著過去?」

  「我是預備住到臨產再回來的。」大少夫人和丈夫也沒什麼不能直說的。「還有兩三個月呢,婷娘要能順利入宮,在家也就住這麼一段日子了。」

  雖然都是一家人,但認識不認識,差別還是很大的。現在二房雖然住在家裡,但焦氏要一心養胎,不可能和婷娘套太多近乎,大少夫人才能放心回去娘家,討兩重婆婆的好。但權仲白以後是可以經常入宮,和婷娘怎麼都會熟悉的,權伯紅錯過這個機會,和婷娘那就真是形同陌路了,以後繼位,很多事安排起來就不太方便。權伯紅歎了口氣,半開玩笑,「那你還不如在娘家生了,省得回來這裡,來來去去的還折騰。」

  「我倒是想,但娘不會准許的。」大少夫人輕聲說,「沒看連焦氏都要撮弄回來生產?拿我們當賊防呢……也好,回去住久一點,巫山生產的時候,我人不在,接生產婆全讓娘她們安排,你也不要插手。是男是女我都高興,全看天命。」

  提到巫山,權伯紅神情不禁一暗,「她能不能生下來都難說!前陣子嚇成那樣,都見紅了……」

  這還是在怪她處置小福壽一家手段太狠辣專斷,大少夫人歎了口氣,「你當我願意嚇唬她?那是我親眼看著長大的,她嫂子和我同姐妹一樣——可我又有什麼辦法,她的心也實在是太大了,這邊我才有了身孕,她那邊就和二房的丫頭勾勾搭搭的,全心全意就是要對付我……」

  「你就急於這幾個月?」權伯紅最耿耿於懷其實是這一點,「先往京郊你的陪嫁院子裡一打發,再過兩三個月,巫山孩子落了地,你愛送到哪裡去,那也都隨你。包保娘和祖母絕不會有第二句話,說不定私下還會誇你有決斷呢。可現在你哪裡還落得了好?長輩們心裡對你的不滿,連我都看出來了……這麼大的事,你也不和我商量商量!真不知你在想些什麼。」

  捂肚子這一招,蕙娘是爐火純青,大少夫人也不落人後,她眉頭一皺,「說話那麼大聲,也不怕嚇著你兒子……」

  權伯紅立刻就沒了脾氣,他歎了口氣,握住妻子的手,輕輕地拍了拍。「我這還不是提防著那一位嗎?二弟是沒得說了,決不是被美色所迷的人,可那一位手段的確是高,你露出這麼大一個破綻,要是巫山這一胎有事,她能不抓住這一點興風作浪?」

  「她要不是這麼個高手,家裡也就不會說她了。」大少夫人想著小福壽,輕輕地說。「你說得對,我是行動得太急了一點,竟露了個破綻……看來,不給她找點事讓她忙,她還得繼續盯著我不放呢。」

  「你——」權伯紅要說什麼,想一想,又重重地歎了口氣。「人家現在有身孕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還是那句話,家裡對子嗣看重得很,你現在出招,就是觸犯長輩們的逆鱗。橫豎這幾個月,兩邊分開,她也不能把你怎麼樣……等來年孩子落地了再說吧!」

  「我這七八個月的身子。」大少夫人嗔怪地說,「還能上哪去興風作浪?回了娘家,我肯定也就是好生待著唄。你當我傻呀,和二房似的,害我還得派個自己人出來,這一次,我手辣,可她也落不了好……她的大丫頭和小福壽走得近,我轉頭就處理了小福壽。你當祖母沒有過問原委嗎?」

  這還是大少爺第一次比較平靜地和妻子談論小福壽的事,「哦?可你不是說,沒有真憑實據……」

  「我同祖母也是這麼說的,」大少夫人低聲說,「確實是沒有真憑實據,倒不如什麼都不說了。不過,祖母也是大風大浪過來的人,難道她就不會想呀?」

  見權伯紅神色大霽,她又添了一句,「也就是你繼母,硬要往我心胸狹窄上栽了……也不想想,真要動巫山,我會做得那麼明顯?」

  她的眼睛閃閃發亮,「要動一個人,法子多得是,哪裡需要自己出手?」

  這對夫妻關係親密,平時也是很默契的,權伯紅聞絃歌而知雅意,不禁眉頭大皺,他要說話,可卻被大少夫人搶著堵了一句,「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爹幾次說你心腸還軟,你就是不往心裡去……不未雨綢繆,難道還要等我們被逼得無立足地了,再牛衣對泣?這件事,你就當作不知道吧!」

  權伯紅還能說什麼?——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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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借刀

  就算再能為,小輩始終都是小輩,鬥得再厲害,那也是圍繞著長輩們的歡心在鬥。現在權家長輩的態度很清楚、很一致:閤府上下要團結一致、克服萬難,將有限的力量投入到無限的生育中去,任何想要破壞生育大計的宵小之徒,都要準備迎接無窮無盡的打擊報復。那麼當然,小輩們也應當盡力予以配合,專心地擔負起哺育第三代的重任,至於府中閒事,長輩們既不會讓它來煩到孕婦,孕婦也不應該多管,一切資源,都向生育大事傾斜。

  會這麼慎重,多少也是因為大房、二房都過了最佳的生育年紀,動作快一點的如許家,許世子才二十出頭,孩子就五六歲了,可見權家兩兄弟平白是耽擱了多少年的工夫。現在把大少夫人也耽擱成了大齡產婦,就更沒有人敢掉以輕心了,也所以,蕙娘一回權家,大少夫人就回娘家躲著了,除了權伯紅、權仲白定期過去探望之外,府裡甚至很少派人和她互通消息,就是要讓她專心養胎。至於蕙娘,人在國公府,那就更好辦了,孕婦嘛,總有一定的特權,和大少夫人一樣,府裡也給配了專門的小灶,就安置在立雪院外頭的一間小屋子裡,由蕙娘自己的廚師掌勺,吃吃喝喝,都由蕙娘自己的陪嫁莊子供應。這回也沒有什麼擺譜擺架子的說法了,權夫人是唯恐蕙娘吃得不舒心,損害了胎氣。

  晨昏定省,由於孕婦不能早起,並且天冷路滑,也由太夫人親自免了。蕙娘隔幾天相機到兩個長輩的院子裡去請請安,也聽不到一句不入耳的話,權夫人和太夫人甚至連朝堂大事都不和她說,蕙娘也沒精神去理會,只大概知道改革派同保守派又發生交鋒,這一次戰火綿延得比較久,事情也鬧得比較大,似乎焦閣老也有牽扯其中……不過,朝堂中的風風雨雨,歸根到底,老人家不牽扯在其中的,也少。

  從十二月起,她已經進入胎兒快速增重長大的孕中期,雖然已經不再害喜,並且食量大增,但頭腦缺血的症狀一直沒有改善,記性下降不說,一用心力,便頭暈目眩,非得鬧得躺下才好。蕙娘也是想得開,別說她管不到的朝事根本就不過問,就連管得到的宜春票號,她都全然懶理,任憑李總櫃在京城逗留了一個多月,她也毫無表示,終日裡只是纏著權仲白打轉,別說三餐喝藥非得在權仲白眼皮底下進行,就連他偶然晚歸,她都非得撐著睡眼,等到床上多了個熱乎乎的八尺男兒,才能酣然入睡。除此之外,就是兩飽一倒,得閒了看看書、彈彈琴,也算是為沒出世的寶寶陶冶陶冶情操了。

  ——甚至就連權瑞婷的到來,似乎都沒能激起蕙娘的絲毫興趣,除了在權夫人、太夫人跟前見過幾次老人家心心唸唸的『婷娘』之外,她居然沒有和婷娘打關係,只是邀婷娘到立雪院略坐了坐,便不再同她套近乎,倒是大少夫人,雖然遠在娘家,卻也還硬是把婷娘請到了永寧伯府上去玩了半天。

  不過,也就是玩上半天,大少夫人便沒了下文。

  來年就要選秀,以權家的身份,同宗人府打個招呼,安插一兩個秀女,那是輕而易舉的事。可這個特地從東北老家包了一條專船送來,讓太夫人惦記了小半年的權瑞婷,條件卻平庸得幾乎令人吃驚。她生得還算不錯——如果說蕙娘的長相,那是兩宮內難逢敵手,只有小牛美人同楊寧妃可以一拼的話,那麼權瑞婷這樣的美人,後宮中隨手一撈,還是能撈出那麼十幾個的,勉強要誇的話,也就是一張圓臉,生得很有福氣,是個富富態態的小美人了。

  要知道,富態兩個字,在很多時候就是微胖的委婉說法……在某些朝代,權瑞婷可能是要艷壓小牛美人、姿勝楊寧妃,但大秦講求的是『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所以權瑞婷這樣的小楊貴妃,說起進宮簡直就是個笑話:就算看在權家的面子上,給她安排進去了,她能得寵嗎?皇上成親至今,寵愛的人不多,楊寧妃、小牛美人,那都是一等一的纖細美人……再算上一個緋聞男友封錦吧,那一位也是長身玉立、勁瘦挺拔,絕稱不上富態。送她進宮,得寵的可能性甚至還小於送權瑞雨進宮。

  可不論怎樣,這人選已經是報上去了,在永寧伯府上,瑞婷也和幾大家族的主母都打過了照面,本來隨著她抵步京城,權仲白是忽然閒了一段時間的,在這麼一露面之後,不論是宮中還是各大豪門,對他又重新熱絡了起來,有個頭疼腦熱的,還是指名要找權神醫扶脈,以此為身份的象徵……

  受此待遇,權瑞婷本人不說大遭打擊,按常理而論,起碼也要心事重重一番,才算是對得起她可能有的雄心壯志。但不管是她還是權家長輩,都是行若無事,婷娘得閒無事,除了同雨娘相約玩耍閒話之外,也就是幽居深閨做她的針線,倒是成果非凡,十二月才到的,還沒有過年呢,就為三位孕婦都做了蓮生百子的小襁褓各一張,手工秀逸精緻,連瑪瑙都挑不出多少毛病來。

  「這才是真正的宮妃料子呢,」權夫人和蕙娘提起來,滿意之色,真是藏都藏不住。「同寧妃娘娘那樣美貌驚人之輩,這一批也不是沒有,何家、白家、鄭家、李家、石家、孫家,都有女兒參選,其中石家族女,的確生得是我見猶憐,論美色,雖不能同寧妃娘娘相比,但也不會差到哪去……我看,她順利中選的可能不大。」

  皇上精力有限,大部分聖寵似乎都為封錦佔據,平日裡在女色上用心也很淡泊。現在後宮中已經有兩大美人爭奇鬥艷,也都各有依恃,忽然間要橫插第三個美人來分寵,這無疑是觸犯了後宮妃嬪們的利益。起碼太后、太妃、皇后這三大巨頭,誰都不會樂見此點。聽權夫人的語氣,婷娘的外貌可能是所有重量級秀女中最為平庸的那個檔次,再加上她的身世,入選後宮,反而是十拿九穩。蕙娘笑了,「早知道婷娘人品這麼端厚,也不必把宮中的水,攪得那麼渾。聽說現在寧妃娘娘也已經有很久都沒往坤寧宮裡去了……」

  「水攪渾一點,對婷娘終究是有好處的。」權夫人說,「她人還沒進宮呢,已經成了香餑餑,聽你相公說,太后和太妃都聽說了婷娘女紅好,讓叫呈上繡件,以備御覽。」

  她不多說宮中事,回過來又關心蕙娘,「最近天氣著實有些冷,立雪院終究比不得沖粹園舒服,受委屈了吧?」

  「沖粹園好是好,就是實在太冷清了點,平時竟都無人說話,不比在家,您還能親自過來看我……」蕙娘今天精神好,立刻就浮起一層感激之色,「就是我這回來住,也不能給您幫上多少忙,眼看臘月裡您忙成這樣,我卻在立雪院裡躲著享福呢……」

  「你現在就沒有比保胎更要緊的事了。」權夫人話剛說到一般,權仲白回來了。他跺著腳進了裡屋,還沒見到權夫人呢,只顧著拍身上的雪,「外頭又下雪了——今天真冷,你瞧我鼻子都凍紅啦。」

  同幾個月前相比,現在他和焦氏說話的口吻,已經輕鬆隨意了不少……

  把小兩口打發到沖粹園去住,一個是要隔開焦氏同林氏,還有一個,也是因為在京城,仲白能消磨時間的地方有很多,不比沖粹園,用焦氏的話說,『不和他說話,還能同誰說話?』,這幾個月相處下來,果然看起來,焦氏在仲白心裡的地位,又重了不少,他已經不大端著自己的君子架子了……

  就連焦氏,也一改從前的做派,她立刻就站起身,走到相公跟前為他拂拭雪花,一邊道,「娘在呢,你也不招呼一聲……」

  同從前相比,這聲音裡的依戀、喜悅,是假裝不來的。焦氏就像是一刻也不願意離開相公的小媳婦,仲白一回來,人就偎過去了,為了不顯得那麼突兀,還主動找點事幹,為他脫換衣服、端茶倒水的……倒是不顧自己的大肚子,動作得勤快得很。

  看來,立雪院來的消息不錯,自從回了國公府,焦氏對仲白的依賴就更上了一層樓,只要仲白在家,幾乎是一步都不願稍離……

  權夫人畢竟是國公府的主母,對什麼事,她都習慣想深一層。她看著蕙娘的眼神,就更透了幾分讚許,甚至對權仲白的疏忽都不以為意,「我坐在暗處,一眼沒見到,也是很自然的事。」

  「娘怎麼來了?」權仲白解了外頭披的大氅,隨手就遞給石英了——丫頭們早就聚上來了,但礙著他的脾氣,沒有人敢上前服侍。「你今天中午都吃什麼了?」

  他這一問,當然不是問權夫人的,權仲白頭雖然衝著權夫人,眼睛是盯著蕙娘的,他的態度有些嚴厲——可這嚴厲卻是親暱的、關心的嚴厲。兩個人的年齡差,現在就顯示出來了,蕙娘跟在權仲白身邊,就像是個笨拙的小尾巴,也是十八、九歲的大姑娘了,可連中午吃什麼,都還要跟相公報告呢。

  「吃了兩碗飯,一些菜肉。」蕙娘有點心虛,「下午又餓了,吃了兩個梅花餅……」

  「吃得太多了吧?」權仲白眉頭一皺,「不是說了嗎,少吃多餐,中午兩碗飯,是多了點!」

  小夫妻說話,居然有些旁若無人的氣度,權夫人看得又高興又感慨,她為蕙娘說話,「這雙身子的人,兩張口呢,她倒不想吃,可孩子要吃,她有什麼辦法?」

  又岔開話題,去問蕙娘,「仲白這身銀鼠大氅,從前沒見過,是新裁的?」

  「我現在也不大出門。」蕙娘趕快抓住這個話口,「丫頭們閒著沒事,為相公多做了幾件冬衣。這個巧在手藝,雖然皮子不大,但拼接得好,看去都找不著接縫……也就是取個巧字吧。」

  權仲白哼哼了幾聲,在權夫人對面炕上坐了,蕙娘就粘在他身邊,「您也別太寵她了,孩子太大,到時候也不好生。她又老犯頭暈,可見血氣本來就不足,再老多吃,血往下落,這個毛病就更難好了。」

  權夫人一聽他說醫理就頭暈,她索性站起來,「嫌我多嘴多舌,我走就是了。」

  權仲白一點都不怕她,「您就愛這麼逗我……」

  不過,時間不早,權夫人是該去擁晴院請安了,權仲白親自把她送到階下,本來要順便去外院扶扶脈的——他今天又是在宮裡毫無意義地忙了一天,可背著身子,都能察覺到有兩道視線粘在他背上,一扭頭,蕙娘隔著窗戶看他呢。

  少了權夫人在身邊,她沒那麼小媳婦了,因懷孕而微圓的下顎也稍微抬高了點,一雙寒星一樣的眸子波光蕩漾,似乎在埋怨權仲白不夠善解人意,其神情,倒真如老太爺所說,『瞪得大大的、凶凶的』,像是一頭小老虎,用眼神在說,「你敢去外院,我就把你給吃了!」

  自從回了國公府,她真是一天比一天更粘人,權仲白也不是不能體會她的心理:懷著孩子,回到這個風波詭譎的國公府,對於這個秉持著『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小少婦來說,無疑是在她本來就很脆弱、很擔憂的心上再壓了一層重擔。現在她除了擔心自己在生產中遇到困難,還要擔心在生產前就被人暗害……即使已經把廖養娘請回來院子裡掌弦,在綠松上頭,又添了一重保障,她也還是巴不得自己十二個時辰都陪在一邊,以便為她擋掉可能飛來的明槍暗箭。至於一點柔情、兩分撒嬌,那不過是哄他上當的手段,背地裡,焦清蕙不過是把他當作了一個挺有用的試毒肉盾……

  這麼赤。裸。裸的利用,說無恥吧,可人家無恥得坦蕩蕩,無恥得嬌滴滴的,如此理直氣壯地無恥出了花頭來,權仲白還真拿焦清蕙沒什麼辦法。要在平時,他還能問問她,憑什麼就嬌得這麼天經地義,彷彿他不將她呵護在手心,多委屈了她似的。可現在還有什麼好說的?人家那懷的是你的孩子,就算她自己也非常想生……那也還是你的孩子不是?

  再說,往往也沒來得及想這麼多,只被焦清蕙這麼倔強中暗藏脆弱的眼睛一看,權神醫的腳自己就動了起來,他也不管外頭天寒地凍還在候診的病者們了,進了溫暖如春的室內,歎了口氣,在這場無言的鬥爭中宣告投降。「把病案拿來給我看看,讓他們都散了吧,今兒不出去啦。」

  焦清蕙頓時喜笑顏開,她顯然有些無聊,權仲白在看病案呢,她還要煩他,在他對面坐著,有一下沒一下地踩著他的小腿取樂——雖然回到城中,但幽居立雪院內,輕易並不外出,縱有和家人魚雁往還,說的也都是不著邊際的家常之事,也就唯有通過權仲白,獲取一些外界的信息了……通俗地說,那就是這隻小野貓現在被關了起來,只好繞著他咪咪叫,讓他陪著她多玩一會兒。

  「你到底想幹嘛。」權仲白有點無奈,只好撂下病案。「是嫌我在炕上坐,擠著你了?」

  蕙娘雙手撐著下巴,笑瞇瞇地搖了搖頭。權仲白又把病案拿起來看,不過片刻,又歎了口氣,他索性伸出手去,捉住了清蕙的腳,「小祖宗,別鬧了行不行?」

  「壞郎中。」蕙娘咬著唇白了他一眼,「把腳還給我。」

  「不還。」權仲白也學著她的樣子,咬著唇白了她一眼,他把清蕙的腳塞到自己大腿下頭,使力壓著,不讓她亂動。「你也去找本書看吧,一會吃完飯,我陪你在院子裡走一走。」

  「外頭下雪呢——」蕙娘的反調唱了一半,神色忽然一動,捂著肚子,「哎呀,你兒子踢我!快摸快摸,動了動了——」

  四個來月,是有胎動了。權仲白趕快伸手去摸,「哦,力道還挺大!你這病歪歪的,孩子這麼精神……沒準真是個男娃呢,這是在和你搶精氣,那就更不能多吃了,免得他長得太大,你不好生。」

  一般人第一次感受到孩子的胎動,總會有些許感動:這終究是頂頂神奇的一件事,做夫君的少不得要握著娘子的手,柔情蜜意一番,不過,權神醫這些年來摸過的肚子不少,這次摸蕙娘的肚子,總是禁不住就要拿來橫向比較。是不是太尖了,是不是太硬了……等他話說完了回過神來,氣氛也被破壞殆盡,蕙娘臉拉得老長,把他的手拍開了,「以後都不要你摸。」

  「以後都不理我了最好。」權仲白也有點悻悻然——這好說也是在關心她,「看醫案了,別吵。」

  室內才安靜了一會,又響起了權神醫的抱怨,「焦清蕙,你說你能不能安分點,別再踩我腿了,你以為你在踩奶啊……」

  #

  承平七年元月,朝事不太平靜——不過,皇上登基這七年以來,朝事平靜的時候也並不多。京中有人把矛頭直接對準了焦閣老,參他草菅人命,胡亂發判京中平民麻氏一戶,令其全族都流配三千里,至寧古塔苦役。這件事在臘月末尾鬧起,雖說元月沒過十五,朝廷是不開印的,但不過幾天工夫,京中便傳得沸沸揚揚的,不論是寒門小戶還是高門大族,都在議論著這個案子,麻氏一戶人口繁茂,少說也有一百多口。這要全發配到東北寧古塔去,那可是不小的動靜,焦閣老竟能辦得滴水不漏,絲毫沒有風聲外洩,也算是能耐極大了。

  至於為什麼要這麼處置麻家,京中傳言也不少,因焦家女眷,也只有四太太經常在外走動,很少有人知道焦子喬的生母究竟是哪個姨娘。一時半會也是眾說紛紜,有人說麻家人在焦家管事,得罪了老太爺,有人說麻家人同焦家在生意上發生了糾紛……種種說法,不一而足。不過,因為朝廷尚未開印,這件事官方還沒有拿出個看法來,閣老府也保持了沉默。

  蕙娘對此,卻是一無所知——不論是夫家還是娘家,現在都對她隔絕了所有政治上的消息,就是隨身丫頭,也都被廖養娘三令五申,一句話不能多說,一個笑不能少露。就因為這事,她新年連娘家都沒回,權仲白說她胎氣不穩不能出門,只是自己回焦家,給老太爺、四太太拜了年。至於連番春酒,她就更沒有參與了,整個元月,蕙娘的日子都過得很平靜。到了一月下旬,她精力漸漸開始恢復,頭暈的毛病沒有前幾個月那麼嚴重了,也就靜極思動,經常到權夫人那裡去說說話,也上擁晴院去請個安。

  這一天也是趕巧,蕙娘過去時候,眾人都齊聚擁晴院裡,只少了大忙人權仲白。雨娘、婷娘、伯紅、叔墨、季青等分了男女,在太夫人下首坐著說話,權夫人剛進門還沒落座,見到蕙娘進來,大家都有些吃驚。權夫人笑道,「來了就坐,便不要行禮了。」

  說著,便攜著她坐在太夫人左手邊上,大家說些閒話,婷娘笑對蕙娘道,「還沒謝過二嫂送我的頭面。」

  據說她是良國公長兄之女,實際上來說,應該是太夫人的嫡親孫女,至於是不是嫡長孫女,那就不好說了。蕙娘在府裡住的時間不久,對老家那邊的情況也不瞭解,更不好多問。太夫人對她倒的確是千恩萬寵,連雨娘都要靠後,人還沒到呢,就開始惦記了,現在人到了,各種貴重禮物層出不窮不說,還問蕙娘借了瑪瑙,給她量身定制了幾套襖裙。婷娘雖然是窮鄉僻壤養大的姑娘,但如今看來,氣度安閒打扮富麗,較之雨娘,一點都不落下風。可雨娘同她的神態卻還是那麼親密——她似乎毫不介意婷娘的受寵,兩個小姑娘的關係處得挺好。聽說蕙娘送了婷娘一副頭面,雨娘也絲毫沒有不快之色,而是笑嘻嘻地道,「二嫂真好眼光,那枚紅藍寶石蝴蝶釵,真是做得巧極了,最難得婷姐姐戴了,真是好看。」

  蕙娘自然滿不在意,「戴了好看就好——」

  幾人正在說話時,下人來報,「親家夫人並親家侄小姐、親家表小姐到了。」

  蕙娘倒沒想到,今日人這麼齊全,竟是在這裡候客的,她心下正在沉吟:這親家夫人,也不知是永寧伯林夫人,還是揚威侯達夫人了……

  正這樣想著,權夫人已經款款起身,連帶著一屋子人除太夫人,都站起來做笑容可掬狀,「好姐姐,也是多年沒見了!一路回來,真是辛苦。」

  丫頭們已經高高打起了門簾子,前呼後擁地將三位女眷送進了屋裡。為首一個頭髮斑白,容色清略帶倦意,見到權夫人,方綻出微笑,「也有五六年沒見了……真是物是人非!」

  她雖衝著權夫人說話,可權夫人卻沒有看著她,她的眼神直勾勾地越過了『好姐姐』的肩頭,落到了她身後一位少女身上,竟是難掩驚容,『好姐姐』回頭一看,也是微微一笑,這才介紹道。「這是侄女貞寶……還有甥女丹瑤,來,見過兩位長輩吧。」

  兩位如花似玉的少女齊聲答,「是。」便碎步前移,給太夫人見禮。蕙娘站在人群之中,不禁扶著肚子,若有所思。她看了看達貞寶,又去看達夫人,正好,達夫人的眼神在屋內游移了片刻,也尋到了她。

  兩人目光相觸,達夫人略帶倦意地對她微微一笑,又輕輕點了點頭,眼神便直沉往下,在蕙娘的肚子上打了一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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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初吻

  達家自從失勢之後,京城留住的人口就並不多,只有揚威侯本人那是常年都要在京城居住,無事不能出京的。其餘族人據蕙娘所知,泰半是回到東北老家去了。他們和權家一樣,都是東北小鎮出身,族人在當地居住繁衍已有數百年歷史。而東北這一塊,自從百年前女真幾乎為秦軍全殲之後——權家的國公位,就是在那一戰裡掙回來的——這一百多年來平靜得簡直不像話,因天氣又太冷,真要開墾,也是困難重重,朝廷重心根本就不在這一塊,焦閣老都有鞭長莫及之歎,對達家在老家的生活情況,蕙娘一直並不太清楚。不過,對這位達夫人,她是下過一點工夫的。

  她娘家姓倪,和如今平國公府的太夫人正是族親,祖父官至吏部尚書,如今族裡依然有近親在朝為官,雖說達家敗落時,倪家沒有出手相助,但現如今風頭過了,倪大人倒也時不時跟揚威侯來往一番,伸手拉達家一把。這不能不說是達夫人的功勞,據說揚威侯本人性情風流,好空談煉丹,同先慧妃娘娘幾乎毫無相似之處,倒是達夫人殺伐果決運籌帷幄,很有女中豪傑、巾幗英雄的意思,她雖然自己只生了兩個女兒,且還夭折了一個,但對庶子、庶女都公道大方,在京城貴族口中,口碑一直相當不錯。魯王事發後,達夫人帶了全家老幼回了東北,此後也不曾出來應酬。聽權夫人話裡的意思,五六年前,她是來過京城的,只之後又回東北去了。這一次進京,自然要來權家探望親家兼恩人,說得露骨一點——也是目前達家最大的靠山。

  這都是題中應有之義,甚至連達夫人帶了這麼一對姐妹花來,蕙娘都不會過分詫異,達家這條船,現在是四處漏水,岌岌可危,為了讓它航行到下一個港口,連人命,那不也是說捨棄就捨棄?區區面子,算得了什麼?就是真的想把達貞寶送進來做妾,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她就不明白了,新婦進門連一年都沒滿,又不是不能生,就算達家有這樣的想法,權家犯得著成全嗎?怎麼連太夫人到權夫人,人到得這麼齊,就是自己二房兩夫妻不知情,這麼安排,不合常理啊……

  此時兩位少女見禮已畢,各自分賓主坐下喝茶敘話,太夫人少不得問問貞寶和丹瑤的年紀婚配,達夫人含笑道,「今年都是十四歲,丹瑤是要進京選秀,您也知道,現在倪家在京人口不多,除了我們家之外,也就是許家老太太了,可老太太這幾年來身體不好,少見外客,也不好貿然就去打擾。她父親就給我寫信,把她托給我了。」

  婷娘聞言,頓時對丹瑤燦然一笑,瑤娘在上門之前,顯然對權家情況也有所瞭解,也同婷娘含笑點頭。兩人倒是和和氣氣,毫無候選秀女之間可能會有的劍拔弩張,看得幾個大人唇邊都含了笑意。達夫人又續道,「至於寶娘,是要進京完婚的,以後也就在京城落腳了,少不得還要請親家多照顧,今日過來,也是帶她來認認門的。」

  「哪家兒郎這麼有福氣?」太夫人問,「說起來,是揚威侯哪個弟弟所出?倒是從前並不曾見過。」

  「她還小呢,從前一向也都在東北老家。」達夫人笑著說,「是小弟弟的閨女,說給了鴻臚寺主簿毛氏的三兒子。婚期就定在半年後,回頭把帖子給您送過來。」

  鴻臚寺主簿,不過是八品的小官……雖說揚威侯幼弟從來聲名未顯,恐怕身上也沒有帶著功名官職,但那好說是侯爵親弟,居然要和這樣微不足道的八品官結親,竟還不是長子……

  太夫人和權夫人對視了一眼,權夫人微笑道,「以後過了門,有事就儘管給我們帶話,自家親戚,不必那麼客氣。」

  長輩說話,哪有小輩們置喙的道理?達貞寶除了拜見長輩那一會,餘下時間一直未曾開口,此時方起身給兩位長輩行禮,「先謝過世伯祖母,世伯母。」

  居然也是落落大方地認了長輩,談吐之間,絲毫沒有小地方閨女的寒酸之氣……在這個錦繡千重、富貴萬端的國公府花廳內,她雖也有幾分好奇地左顧右盼,但蕙娘冷眼看她這麼久,都不見她有半分自慚形穢。

  從幾個長輩的驚容,她很輕鬆地就可以推測出來:恐怕達貞寶和達貞珠,生得沒有九成,也有七成相似。當然,她是要進京發嫁的人,同她沒有太大的利害衝突,她也不至於為此就對達貞寶生出敵意。但心裡不管再怎麼不情願……要說對達貞珠沒有好奇,那也是自欺欺人。她看達貞寶,多少是有些挑剔的:這個寶娘,膚色並不白皙,反做均勻麥色,在大秦,算得上是個黑姑娘了——不過,的確也說得上是黑裡俏,雖然年紀還小,可一雙鳳眼顧盼之間,隱含好奇笑意,使人很輕易便能抓住她的性格:友善、天真,多半還開朗愛笑,就是身子纖弱了一點,在婷娘身邊一坐,就更加突出了她的瘦小……不過不要緊,年紀還小,總是會再長高長壯的。

  論姿色,也就是中上吧。蕙娘又望了她幾眼,心不在焉地思忖片刻,便不再關注寶娘,而是含笑隨著長輩們的對話,配合地做關注狀——人貴自知,以她最近的身體情況來說,在達貞珠一事上多做糾結,純屬自作孽。萬一心事沉重,又犯了頭暈,叫大少夫人和達家人知道了,恐怕真要笑破肚皮。

  例行拜訪,又在春月裡,自然是要留飯的了。乘著大家起身出門,權夫人便打發蕙娘,「這出來半日了,恐怕你也乏了,還是回去立雪院歇著吧。」

  蕙娘本來就是走過來請安閒話的,正巴不得婆婆這句話,她略帶感激地沖權夫人點了點頭,便笑著同太夫人道別,又和達家人打了個招呼,便回立雪院吃她的小灶去了。

  說是不掛心,其實哪裡能真正不掛心,吃過飯本來是蕙娘午睡的時辰,今日她自然沒了睡意,靠在炕上,讓綠松給她輕輕地捏著腿——這一次懷孕,真是什麼毛病都趕上了,好容易頭不暈了,小腿又水腫起來,漲乎乎的實在不太舒服。蕙娘說笑話一樣,就把這事給綠松說了,「就是奇怪,達家人上門,見見娘和祖母也就算了,怎麼連雨娘、婷娘並大哥幾個都過去了,鬧得那樣慎重其事的,這什麼意思呢……」

  「也都是說了親的,就是生得再像又怎麼樣。即使沒有說親,姑爺是說過絕不要通房、妾室的,難道還會自己打自己的臉嗎?」綠松深知蕙娘心意,她寬慰主子,「既然進不了我們家的門,家裡就是再慎重,您也無須往心裡去。他們暗潮洶湧,讓他們去鬥,您就只管安心養胎吧。我看這件事,針對咱們來的可能性也不太大。」

  蕙娘也是這樣想的,事實上夫妻名分已定,達家要有什麼想法,第一個要拔除掉的就是她焦清蕙。屆時再捧出達貞寶,則一切也許水到渠成。現在不論達家、權家私下在談什麼買賣,危害到的都不會是她的利益。她是沒什麼好操心的不錯——

  可但凡是人,就不可能絕對理性,蕙娘一天都覺得心裡像是堵了一團空氣,靠左邊躺,左邊胸口就氣悶,靠右邊躺,右邊胸口就氣悶。晚上權仲白回來了,她還是悶悶的,兩個人吃過飯在炕上對坐,她連一句話都沒說,甚至都不踩權仲白的小腿骨了。權神醫幾次抬頭看她,她都低著頭翻書,連抬眼的興趣都欠奉。

  孕婦的情緒,自然是變化莫測,上一刻還笑呢,下一刻就掉眼淚的事情,也不是沒有。權仲白深知這個時候,就是要繃住不問,免得本來無事,一問之下,焦清蕙又要矯情了,可放置了一兩個時辰,兩個人都上了床預備就寢了。焦清蕙還是悶悶不樂的,這他不能不問了。「今天達家人過來,給你氣受了?」

  就算人在宮裡,可小廝們也不是白養的,達家過來拜訪這種事,權仲白回到家自然有人告訴他。這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兩邊親家嘛,他就還不知道蕙娘到底在不快什麼——達夫人的性子,他是熟悉的,初次見面,決不會有任何不當舉動,休說招惹蕙娘不快,恐怕除了寒暄之外,第二句話都不會同她說。她雖然有些小矯情,但也不至於一見到達夫人就怏怏不樂,悶成這個樣子吧。

  果然,被這麼一問,焦清蕙飛了他一個眼色,似乎還算比較滿意:畢竟是沒有裝傻到底,還懂得問一問。她把頭往權仲白肩頭一擱,開始作了。「到底也是你的親家,這次過來,除了你之外,家裡人都到了,也沒人給我送個信。這是什麼意思……難道就覺得我心胸如此狹窄,見到親家,還會表現失態嗎?」

  「噢,」權仲白倒不大在意,「前幾天她們其實就送信過來了,是我不讓你過去的。你現在懷著孩子,見到達家那個小姑娘,恐怕要多想吧。」

  這話真是比一盆冷水都管用,蕙娘幾乎要跳起來,「你什麼意思呀,什麼多想不多想……」

  「她們實際上臘月裡已經到京城了。」權仲白說,「我去給請過平安脈的,當時在岳母身邊見了她一面,生得是很像貞珠。當時岳母也說了,會帶她過來認門,生得那麼像,家裡人肯定會吃驚,會表現出來,你看到了,肯定也會有點想法,我們之間就難免這一番對話。這又何必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不如讓你安分養胎呢。」

  會給焦閣老、四太太扶脈開方子,權仲白肯定就不會冷落了達家,蕙娘對此倒是挑不出什麼不是來。她就實在是有點奔潰:這個權仲白,打著懷孕的旗號,真是該瞞就瞞,該做主就做主,一點都不客氣。自己猜他沒有什麼城府功夫,倒真是小看他了,見過了同亡妻生得一模一樣的小姑娘,回來面上連一點痕跡都沒有,這份演技,著實不錯。誰知道私底下,他還有多少事瞞著她……

  「見了她,心裡有什麼想法呀?」她免不得酸溜溜地,美眸含怨,在權仲白臉上刮來刮去,幾乎可以給他剃鬚。「生得是挺美的,黑裡俏,眼睛細細長長,挺有神的,哪裡像我,眼大無神,就不討別人的喜歡……」

  她還不算討人喜歡?權仲白不禁失笑,掃了蕙娘一眼,忽然有幾分意動,他勉強按捺下了這不該有的思緒,笑道。「都說女人吃起飛醋來,薄嗔輕怒,是挺惹人憐惜的。我怎麼覺得你這個醋吃得這麼凶巴巴地,讓我看了害怕——」

  見清蕙嘴唇一撇,眼角立刻就泛了紅,權神醫大吃不消,才要說話,小嬌妻便翻進床裡了。「誰、誰吃你的飛醋……」

  話到了末尾,竟有幾分哽咽。權仲白還能怎麼辦?只好握住焦清蕙的肩膀,一點點把她扳回到了自己懷裡,「其實就是長得一樣也沒有什麼,任何人的心都生得不同,心不一樣,長得就是全然相同,也沒什麼意思。你要覺得我會因為生得一樣,就對她一見鍾情、窮追不捨,那就小看我了。」

  這個人愛把話攤開來說的習慣,很多時候討厭得很,可也不是沒有好處。雖然還是連一句甜言蜜語都懶得提,可在這種事上的表現,的確是能讓人放心的。

  蕙娘半天都沒有說話,她也沒有再作下去的意思,適當拿喬,那是手段,也是樂趣。權仲白體諒她懷這一胎受了好多苦,自然也會配合她做作一二,但這並不代表她可以一直拿腔拿調下去,把權仲白的界限無限制地踩低。換做從前,她也許會這麼做,但如今他已經證明了自己不是個蠢材,她自然要把他當個聰明人對待。這個話題進展到這裡,相公態也表了,已經很可以結束了,再往下說,只是自討沒趣。

  可她心裡堵呀,這又正是懷孕時候,理性哪裡比得過感性?要是達貞珠、達貞寶姐妹,生得國色天香,又是才貌雙全,不說力壓她焦清蕙吧,起碼能和她拼得不落下風……那她心裡也許還就沒這麼堵了。可今日見了達貞寶之後,要說她心服口服,那真是假的。就這麼一個條件,人家權仲白是爭著要娶,這和爭著不娶之間,一進一出,落差是真的很大。

  「我看她為人也挺好的。」她為貞寶說了幾句公道話。「雖然小地方出身,但談吐、舉措,都和一般京裡的大家女兒一樣,得體大方,人又和善愛笑……她和她姐姐,就那麼不同?」

  「人和人當然不一樣了。」權仲白三言兩語,想要結束這個話題,可焦清蕙卻坐直了身子,表現出了很高的興趣,她望了權仲白一眼,倒並未曾嬌聲軟語,又擺弄她的嬌嗔風情,而是若有所思,眼神深邃,隱約竟含了些許幽怨,只是這怨得又同從前那故意做作出來的哀怨,又有極大不同,更淺、更淡,藏得也更快。

  「同我說說她吧。」她說,「在京裡住了這麼久,似乎還從沒有聽誰談起過她。」

  同續絃談元配,似乎總有幾分尷尬,權仲白猶豫了一下,見蕙娘神色寧恰,終究還是開了口。

  「她從小身子不好,胎裡就弱,」他說。「連二十歲都沒有活過,少年就已經夭折,認識她的人,本來就並不多。你聽不到她的事情,本來也很自然。就是府裡,對她留有一點印象的,也就是大哥、大嫂和娘、祖母了吧。」

  「她是個怎樣的人?」蕙娘是真的有點好奇,「我想,她必定是與眾不同的嘍?」

  「是挺特立獨行的。」權仲白回想了一下,「其實我們見面的次數不算太多,成婚時她幾乎已經彌留。你要我現在說她的樣子,我真說不上來了,也就是看到達家那位小姑娘,才想起來,的確是生得很像……可要說她的性子,我倒還記得很清楚的。你恐怕想不到,她雖然身子不好,但人卻頂有意思,從小就愛好地理,生平最大的願望,就是揚帆遠揚,到南邊的柬埔寨、安南這樣的地方去看一看,如果能更往遠處走,就是去印度,甚至是傳說中三寶太監曾經到過的那片極炎熱的土地,她也想去瞧瞧。」

  這麼一個奇志,的確是夠出人意料的了,蕙娘默不做聲,聽權仲白繼續說。「當時達家雖然人口不很複雜,但隔房總有幾個女兒,似乎看她也不大順眼……她都並不在意,衣食起居,過得去就行了。我學醫小有名聲之後,幾次為她扶脈,她談的都是書上看來那廣闊的天地,對於內宅鬥爭,絲毫不放在心上。貞珠實在是個對生活有自己見解、自己追求的人,她雖然體弱,可卻始終對生命充滿了無限的熱愛和熱情。唉……可惜往往也只有體弱的人,才會這樣珍惜光陰了。後來,在我入宮為皇上扶脈的時候,她偶然淋雨,發起了高燒。病情耽誤之後轉成肺癆,這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天下間令人惋惜的事,他這個做醫生的應當是見得多了,說起自己從前的故事,口吻也這樣淺淡。「我本想為她多試試針灸,但行針灸必須脫衣,為免她名節受損,不得不加緊籌辦婚事。結果就是如此,我這輩子雖然醫好了一些肺癆,可卻沒有能治得好自己的妻子。」

  這是個悲傷而諷刺的故事,蕙娘半天都沒有出聲,倒是權仲白行若無事,「好啦,故事聽完了,你也該睡了。」

  他將床頭長板移去,又敲磬喚人來,熄燈落窗簾,溫衣倒水……等丫頭們忙忙地準備過了,蕙娘也吃過了最後一道夜點,漱了口重新上床歇息。兩人也不再說話,只是安穩合目而眠。

  孕婦嗜睡,蕙娘本來近來一向是最好睡的,可今晚卻了無睡意,心裡只來來回回地想著權仲白說達貞珠的那寥寥數語。她雖未曾輾轉反側,可如此直挺挺地睡著不動,權仲白又哪裡察覺不到?他有點好笑,「想什麼呢,又是你自己要聽,聽了又睡不著覺……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快睡吧!」

  一邊說著,一邊不禁就轉過身來,將她攬進懷裡。

  從前還哪裡要他來攬,清蕙自己都要鑽進他的懷裡來,可今日,她特別保守退縮,被權仲白摟在懷裡,也還是寂然無聲。權仲白不禁心生憐意,他偏頭在蕙娘額側輕輕一吻,溫言道,「不要多想,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僅從他的表現來看,他似乎也不像是沉溺於往事,走不出來的那種人。蕙娘強自一笑,低聲道,「嗯,我也沒有多想什麼。」

  一頭說,一頭還舉起手來,環住權仲白的脖子,同他開玩笑,「郎中啊,倷抱吾嘎緊,就弗怕……」

  雖說輕言淺笑、嬌俏靈動,可話中余留難掩的一絲失落,卻似一掛金鉤,死死地勾住了權仲白的心神,他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順著清蕙的意思往下說,「不怕,我有神功護體,哪怕你這個妖女。」

  自從蕙娘懷孕以後,兩人當然未曾敦倫,權仲白有練精還氣的童子功在,偶然有了慾念,自己修行一番也就是了。蕙娘的口手工夫,因她本人身子不爽,從未派上過用場,她也並不曾過問權仲白的私人功法,今日這麼一問,權神醫又這麼一答,氣氛似乎又由僵硬而漸漸溫熱旖旎起來。焦清蕙卻終有幾分意興闌珊,只嗯了一聲,卻未繼續打趣,似乎又要陷入沉思。

  「倒是想問你。」權仲白不願令她胡思亂想,他有點促狹地問,「現在也有五六個月了……都說這個時候,氣息交感,有些人是很容易就有遐思的。想得不得了呢,你想過沒有呀?我記得前些天——」

  同醫生耍花腔,比大膽,無異於是以卵擊石,焦清蕙雖然膽大包天,但始終也是個女兒家,透過帳外孤燈,他能隱約瞧見,她的臉紅了。在這一片朦朧黑暗之中,焦清蕙——蕙娘也許已覺得足夠安全,她沒有戴上那幾乎是如影隨形的面具,表現得一點都不強勢。在一層漂亮的暈紅之中,她有些侷促,有些閃躲,又有些看得分明、說不分明的東西,在暗中悄然露出一點,權仲白心旌大動,他低聲道,「怎麼不說話了,嗯?」

  「有……有又怎麼樣?」適才那不快的話題,已經全然被拋在腦後,蕙娘此時又羞又氣,待要矢口否認,又覺得不過欲蓋彌彰,夜夜同床共枕,有些事情,枕邊人是最清楚的。可要認下來,又覺得為權仲白佔了優勢,被他居高臨下的調戲,很是不忿氣,再說……再說……她終究也是要臉面的。「就以你所說的,那、那不也是人之常情。」

  「是沒什麼好害羞的。」每次說得她無言以對之後,權仲白的聲音裡,總是有一層淺淺的笑意,「有了慾念,解決一番也就是了,雖然不能真的做到實處,但別的辦法,自然也有的。」

  話說到這裡,蕙娘心思,真的已經飛得遠了,什麼達貞珠、達貞寶,都比不得在她身邊,若無其事地說出這一番話來的權仲白可惡。

  要知道,在為人處事各方面,她都有足夠的信心和他一較長短,甚至是壓他一頭。可唯獨在這件事上,真正是沒有一點招架之力,只能任憑權仲白擺佈,他明知她不服氣,還要這樣戲弄她。彷彿在暗示她焦清蕙,除了、除了真個銷。魂時之外,他還有無數手段可以從容施展,令她只有求饒的份——要是膽小些,那就現在快點逃走吧。

  可她焦清蕙什麼都會,還真就不會回身撤走,雖說心思不定、喜憂參半,忐忑中略帶了驚嚇,驚嚇裡又有少少期待,可……

  「什、什麼辦法!」她一咬牙一挺胸,在黑暗中瞪了權仲白一眼,大有『我怕你呀?』的意思,只可惜在黑暗中,對方未必能看得清楚……「你是說……手、手上——」

  話音未落,權仲白已經半支起身子,他垂下頭望著蕙娘,遮去了帳外送進的微光,她看不清他的臉,只能瞧見眼眸的微光。

  「好比說……」他慢吞吞地說,「這個。」

  這個是什麼?她才要問時,權仲白已經俯下身來,封住了她的唇。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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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4 00:27:25 |只看該作者
79相親

  雖說江媽媽在教導中多次提到,「練得手上工夫硬,不如一條舌頭巧」。可蕙娘自己是有潔癖的,這吃飯喝水的一雙唇瓣,叫她去碰別的地方,她總是克制不住,覺得有些噁心。再說,權仲白從未用唇來觸過她身上任何一處,她知道他也是生性好潔,便越發覺得這唇舌相接的事,估計也就是一般世人會察覺得出樂趣了。心安理得,她便跳過了這唇上工夫,從未修行。直到此刻雙唇相接時,她這才……

  唉,她的確也什麼都想不了了,兩處柔唇一碰,她連心都要跳出胸口。這同劍及履及,真個銷。魂相比,又是極為不同的感受,權仲白冬日會用口脂,是他自己配的油膏,無色無味,可碾在唇間,卻是如此柔滑。他輕輕地蹭了蹭她的唇瓣,便伸出舌來往裡去挑。那軟而韌的舌尖一觸唇面,蕙娘便驚喘了起來。

  「我……」她才啟開唇,那舌尖便跟著溜了進來,要出口的話,最終便也只能化作了一聲輕輕的嗚咽,「嚶……」

  權仲白的動作和她一樣遲疑,他輕輕地咬著她、嚼著她、吮著她、品著她,他的鼻子別著她的,額頭印著她的,這從容不迫的、溫情的唇舌交接,竟似乎比真正的交。媾還要更誘人。同那純粹追逐歡愉,多少帶了些比試意味的舉動不同,這纏綿繾綣的吻,就像是一粒含不化的糖,她怎麼舔怎麼吮,甜味都全舔不完……

  直到權仲白往後撤開,蕙娘才發覺她已經不知不覺,從躲閃變作了索取,她雖食髓知味,可卻也有些不好意思,別開眼去,不敢和權仲白對視,一開口,聲音嬌連自己都嚇了一跳。「嗯……這就完啦……」

  噯,分明不是那意思,可聽著卻挺埋怨的。就算看不清權仲白的臉,她也能感覺到他的笑容。他又俯下身來,在蕙娘耳邊戲謔地說,「你得學會換氣,不然,你會喘不上氣——」

  蕙娘懶得聽他廢話,她收緊手臂,將權仲白扯了下來,又印上唇去,成功地封住了這張討人厭的大嘴巴。

  「你上來……」過了一會,有人氣喘吁吁地說,聲音能滴出水來。「我……我頭偏得酸……」

  「那你得把腿分開,不然,壓著肚子——」權仲白低聲說,「噢!」

  他不再說話了,屋內一下靜了下來,只有兩道清淺不定的呼吸互相吹拂,還有些輕輕的衣衫擦動之聲,再過一會,權仲白有點驚訝,「啊,這麼——」

  「不許說!」蕙娘的聲音立刻就跟了上來,她似乎有些羞憤,「誰讓你一直、一直親……」

  「我可沒有一直,」權仲白說,「好久沒碰這了,疼嗎?」

  蕙娘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像是從喉嚨裡跳出來。「不……不疼,嗯……」

  她今天特別羞赧,抽了一口氣,如泣如訴,「可,可,別傷到你兒子……」

  「嗯,就進去一點,不至於的。」權仲白的聲音也低了下來,「你要覺得不舒服了就說,不要忍著……」

  可接下來,也就再沒人說話了。

  第二天早上起來,蕙娘的臉一直都是紅的,綠松昨晚沒有當班,自然很是詫異,還是石英拉著她說了幾句悄悄話,她這才明白過來,免不得要調侃蕙娘,「您這是唱的哪一出,怎麼戲服還沒換呢,就畫了臉啦?」

  蕙娘白了她一眼,眼波流轉處,連綠松都看得呆了一呆,她指了指身側的小几子,「坐下來說話吧。」

  綠松今天過來得晚,自然是有原因的。昨天在擁晴院見到達家人,蕙娘回來和她叨咕了幾句,她哪裡還不明白該怎麼辦?只是今時不同往日,問梅院不是四太太的謝羅居,有些消息,沒那麼快傳到立雪院的耳朵裡,少不得,得費一點工夫。

  「聽說,把兄弟姐妹們都叫過去。」綠松沒有坐,她站著給蕙娘斟茶,「的確是有用意在的,貞寶姑娘雖然是進京發嫁了——可丹瑤姑娘不是還沒有說人家嗎……」

  倪丹瑤相貌中上,家世也只能算是中上,她父親沒有官職,祖父是在左都御史的位置上退下來的。近三十年來,家裡在朝堂上的話語權是漸漸地越來越小,憑良心說,這一次選秀,要能中選,多半是撞了天大的運氣,投合了皇上的眼緣,泰半可能,還是陪太子讀書而已。

  這要說給叔墨,那三少夫人比起兩個嫂子來,各方面條件就又要輸了一籌啦。蕙娘眼神一凝,「說起來,娘的娘家,和倪家也是沾親帶故的……難道,這門親事,還是她親自為叔墨物色的?」

  「這就不大清楚了。」綠松說,「不過,幾個兄弟,似乎也都是因為這個被叫過去的,還有兩位姑娘,也就順便跟著見一見親戚了。」

  這樣一說,倒是什麼都能解釋清楚了。蕙娘似笑非笑,「娘也算是疼三弟的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事,還特許他見上一面。」

  她不再介意達家的來意,而是讓綠松坐下來,「正月裡,當歸特地來給我請了幾次安,問了幾次好。你跟在我身邊,也見了他一兩次,心裡覺得如何?」

  綠松沒有說話,蕙娘歎了口氣,「大姑娘,你到底要挑到什麼時候,當歸不行,陳皮也看不上。再這樣挑下去,人都要老啦。難道和江媽媽一樣,老了以後做個燕喜嬤嬤度日?」

  沒等綠松回話,她就半強迫地下了結論,「這可不成,我還等著你成親以後,做我的管家娘子呢——最好還是快些生個娃娃,有了娃娃,你就能做二小子的養娘了……」

  以蕙娘的為人,能把話說到這裡,已經算是非常給綠松面子了。綠松垂下頭去,輕聲道,「那就由您給我做主,您覺得當歸好……那就是他吧。」

  她現在這個態度,就算和當歸成了親,恐怕夫妻之間也不會太和諧。蕙娘有點生氣,「你能自己挑人,已經要比你主子幸運了,這份福氣得來不易,還要這樣糟蹋……你回去好好想想,想不明白,就別到我跟前來。」

  這個倔丫頭,居然還回了蕙娘一句,「可您現在和姑爺,不也是和和美美的,一天見不著他,您就不得勁兒……」

  蕙娘城府再深,至此也不禁眉立,綠松不言聲,跪下來給蕙娘磕了個頭,轉身就要退出去,人都到門口了,蕙娘一聲斷喝。「你回來!」

  她換了口氣,「別人不明白我,難道你還不明白我?從沖粹園出來,我是珍珠離了蚌母,心裡慌得都踩不到地了。你常常為你姑爺說好話,可你想著沒有,就因為他一點都不配合,平時根本就不管內事,這都快一年了,咱們在府裡,連個知心人都沒有。元月好說是沒有回去,不然,在爺爺跟前,我簡直都沒法交待……」

  國公府水太深,三個長輩連帶大哥大嫂,甚至連底下弟妹都不是省油的燈。新嫁娘攜巨額陪嫁進門,哪一步都得走得小心翼翼,要收買人心,手段難道不多?可立雪院硬是全忍住沒使,放長線釣大魚,從僕役們的婚配開始,漸漸地就融進府中去。也因為如此,姑娘對身邊陪嫁們的婚事,是特別上心的。可到了如今,也就說成了石英、孔雀兩門親事,事關權家生意的陳皮、當歸,根本就沒能在蕙娘的陪嫁裡找到各方面都相配的可心人。人家雖然是權神醫手底下出身,可誰也沒說他們不能投靠別人。姑娘又承諾了姑爺半年不能出手,想必半年以後,姑爺也一定會事事掣肘,不讓姑娘放開手腳……能不能把這兩個年輕管事籠絡過來,幾乎就關係到了昌盛隆一案的真相……

  到底是昨晚剛剛採補過陽氣,今日姑娘這一番話,說得真是精彩,綠松真有點過意不去了,她輕輕地歎了口氣,反而挑剔起蕙娘來了。「就跟在您身邊見了幾面,這哪看得出為人。怎麼說,也得說幾句話……才能定奪吧?」

  她一個做丫頭的挑剔主子,主子還被挑剔得唇角含笑,蕙娘往後一靠,「你肯發話就好,死妮子,害我揣著孩子,還為你多操了多少心!以後你出嫁,打發給你的陪嫁箱籠,就比石英少!」

  綠松微微笑,看著一點都不在乎,她站起身又要出屋子,蕙娘還喊她呢,「回來,我話還沒說完呢,你就老要走。」

  「姑爺回來了,我再待著,礙眼。」綠松指了指窗外,她掀起簾子,給權仲白行禮,「姑爺。」

  說著,就撂下簾子出了屋門。蕙娘靠在炕上坐著,見到權仲白,不知怎麼,她有點臉紅,竟不能直視相公,「回來啦。」

  權仲白自己解開大氅,拍了拍上頭的雪痕,忙忙碌碌地,也沒有直視蕙娘,「嗯,是小牛美人請去扶脈……她又有喜了。」

  這個又字,很見文章。小牛美人進宮也沒有多久,膝下猶虛,似乎也沒有小產過。蕙娘一時,不禁一怔,她忘卻了羞澀。「這件事,同家裡說了沒有?」

  「暫時都不要往外透露。」權仲白在她身邊盤腿坐下,拿過蕙娘的手摸了摸脈門。「哦,脈象挺好,看來,孩子沒受什麼打擾。」

  這句話,說得太有玄機了。蕙娘的臉唰地一聲就紅透了——她雖然不反對追求快樂,也不以床笫之歡為恥,但那是建立在兩個人都健康正常的情況下。為了這片刻的歡愉,冒著驚動胎氣的險,這事兒,怎麼說,怎麼都透著那樣短視輕浮,叫人羞得都抬不起頭來……

  「你就沒個正經……」她抬起頭來,眼神在權仲白唇上打了個轉,又挪開了。「孫家還吉凶未卜呢,牛家又傳來了好消息,此消彼長之下,牛家聲勢大盛,只怕是有人要著急了。」

  據權仲白的說法,封綾現在復原得還不錯,她本人性格比較倔強剛強,不以此次中風為意,依然決心多練習繡藝。很可能廣州也的確來了信,信上也不知說了什麼——總之,封家並沒有輕舉妄動,總算在朝事熱鬧之餘,宮事沒來再亂一筆。不過,在這平靜之下湧動的是何等激流,以蕙娘現在的身體,她是不可能去瞭解得太清楚了。權夫人也不會和她談這個的,一時間,這小牛美人有身孕的消息,究竟怎麼處理才對婷娘最有利——因為實在缺少信息,蕙娘也真的盤算不出來。她瞥了權仲白一眼,見權仲白似乎對於後宮幾家爭鬥,半點興趣都欠奉,心裡多少也有數了:一時半會,孫家應該還倒不了……

  「小牛美人身世孤苦,如今直系近親也就只剩一個老父親了。」權仲白也沒瞞著她,「她從小在姑母家長大,倒是和姑丈一家衛氏更親近。衛麒山、衛麟山兄弟,不知你聽說過沒有?衛麒山說的是楊家女,衛麟山麼,說的卻是他們孫家近支嫡系的姑娘。現在她父親就在衛家住呢,小牛美人有了好消息,皇后娘娘該高興了。」

  他看似不問世事,實際上各種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似乎是比誰都要清楚,這一席話說下來,連蕙娘都有大開眼界之感。她雖然也聽說小牛美人入宮經過曲折,似乎和本家貌合神離,但倒真不知道,這背後還有如此故事。一時亦不禁歎道,「能把小牛美人撬過來,可見娘娘全盛時期,也是個有心計、能辦事的人。」

  「她更年輕的時候,還要好。」權仲白說,「可惜,人都是會變的。」

  這語氣說不上是憐惜還是惱恨。可對照孫家今昔,亦不得不令人生出感慨。

  蕙娘卻並無權仲白這麼多愁善感,她見自己精神一好,權仲白就願意把外頭的事說給她聽,便纏著他問這問那的,又勸他,「該和家裡通氣,還是要通通氣。現在宮裡局勢肯定又有變化,就算不為家裡想,你也為婷娘想想,別讓她一進去就吃虧。」

  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別的話打動不了權仲白,這句話倒是能令他有些觸動,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搖了搖頭,「瞞到選秀以後吧!我答應了她瞞到那時候的。」

  這種事都會隨便答應……

  年少宮妃,青年神醫,兩人都是絕色,權仲白這話一出口,蕙娘看他的眼神就有點不對勁了——「你不是一向最不喜歡有話不說穿,暗搓搓地擺弄心機嗎……」

  她拈酸吃醋,總是能取悅到權神醫的,他威脅蕙娘。「你敢把你想的說出來,我就把你的嘴咬掉。」

  本來不打算說的——說真的,蕙娘也就是打趣他幾句而已,可被權仲白這樣一講,她倒一定要說了。「你該不會是被她美色所迷——啊!」

  權仲白真是絲毫都不客氣,鼻子頂著鼻子,額頭壓著額頭,他就這麼把蕙娘給壓制住了,他在她唇上說話,唇瓣一開一合,溫熱的氣息,便吹拂到了蕙娘唇間,合著那柔軟的觸感擦過,「我怎麼覺得,你有幾分故……」

  話沒說完,蕙娘的手已經爬到了他腦勺後頭,揪住了他的髮根,用力下壓。

  「故意就故意。」她在某人唇下含含糊糊地說,竟有些得意洋洋,「你——能奈我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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