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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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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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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交棒

  雖說時值盛夏,但焦閣老的小書房,上有自雨管道,外有叢叢花木,甚至不必冰山納涼,屋內也是自然蔭涼,毫無暑氣。歪哥被抱來不過片刻,便睡得很沉,連呼吸聲都要貼著臉邊才能聽見,小臉擰巴著,偶然咂咂嘴舞舞拳頭,倒越發顯得愜意自在了。

  對這個曾外孫,老太爺是很喜愛的,他不讓乳母喚醒歪哥,而是親自抱在懷裡輕輕地搖了片刻,這才把他送到乳母懷裡,「送到後頭去,讓他打個盹吧,不要驚動了他,孩子在這個時候,是最要多睡的。」

  見權仲白轉著身子,目送著孩子出去,老人家不禁玩味地一笑,「怎麼,當了一個月的爹,倒把你性子給改了?往常可不見你做此婆媽之態,子殷,變了啊。」

  三十多歲,才剛剛當爹,姑且不論和孩子娘的感情究竟如何,對這個生得越來越像自己的孩子,權仲白肯定是有感情的。他毫無羞赧,「虎為百獸尊,誰敢觸其怒?唯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顧。我這也有幾天忙著,沒太見他了,回顧兩次,也不算什麼。」

  他給老太爺扶了脈,「還成,同上回一樣,脈象還是這樣健旺沉穩。您還和從前一樣,堅持早晚打一套拳?」

  「最近天氣熱,事情也多。」老太爺說,「別的拳不打了,你讓我練太極拳,倒是練得還有勁兒的。」

  他和權仲白閒聊,「聽說你媳婦生產時吃大苦頭了,差一點就沒生下來?」

  「她自己本身也慌。」權仲白避重就輕,「孩子又大,是比較難生。好在雖險,卻順,孩子落地了,一切也就好了,本人月子裡恢復得還不錯。」

  「唔。」老太爺眼神一凝,旋即又回復過來,不輕不重地捋著白鬚,「她命硬呢,從小沒病沒災。焦家一百多口人的福氣,全集中在她一人身上了,生產小事上,不會栽跟頭的。」

  兩人又說了幾句蕙娘的恢復和歪哥起名的事,老太爺問了問大房栓哥起什麼名,權仲白道,「都沒起,說是五歲上譜的時候再說。」

  權家規矩,當家人的幾個孩子,起名自有排行。譬如權家這一帶,都按瑞字輩起,可伯紅仲白兄弟就是例外。老太爺嗯了一聲並不細問,看著怡然自得不露喜怒,權仲白看在眼裡,不禁歎了口氣:帝國首輔,這份心機根本不是自己可以相比的,指望他露出一點端倪,倒是他天真了。

  也因為如此,他根本就沒和老太爺繞彎子,直截了當,就沖老太爺發問。「您說她從小到大沒病沒災,可我聽她說得,不像。」

  他略略交代了幾句蕙娘在懷孕後幾個月的表現,「聽著是在生死線上走過一遭兒的,這一次就特別怕死。對我說了兩次,一次說是,自己已經死過一回了,還有一次,說的是自己又在生死線上掙扎了一次……」

  老太爺也有些吃驚,他倒抽了一口冷氣,望著權仲白,「你沒聽錯吧,她真是這麼說的?」

  「是。」權仲白穩穩當當地坐在老爺子對面,「聽她的意思,彷彿真是從前也曾經歷過一次生死交關的險境。」

  老爺子畢竟是帝國首輔,眼神連閃心念電轉之間,似乎已經揣摩出了蕙娘用心,他沉吟片晌,才淡淡地道,「看來,佩蘭當時是真的很激動了。」

  只這一句話,立刻就坐實了蕙娘曾經有過瀕死險境,甚至還給此事塗抹上了一層神秘的外衣,婉婉轉轉,還是在暗示此事大有隱情,是蕙娘心中的一大秘事,不是心懷激盪時,輕易是不會說出口的。

  權仲白眼瞳一縮,他多少帶了幾分沉思地望著老爺子,沉吟了半日,才道,「這事兒,是已經解決了,還是尚有餘波未平呢?」

  能在宮中打轉的人,心思會淺到哪兒去?老爺子挺為孫女兒高興的:就是去年這個時候,恐怕他是看出來不對也都懶得問,一年光景,小兩口進步很大啊。

  「你既然聽出來了,怎麼不自己問她?」他不答反問,「怎麼捨近求遠地,還來向我老頭子討口風?」

  「這……我覺得她不會告訴我的。」權仲白也坦白,「想說的,她自己會提。這麼重大的事,除了那最心潮起伏的一段時間,其餘時候她一點口風都沒露,可見她並不想為我知道。」

  老爺子嗯了一聲,也是若有所思,「看來,雖然孩子落了地,可你們兩夫妻距離『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也還有很長的一段距離啊……」

  當著娘家人的面,承認夫妻感情不大好,雖說老人家沒有隻言片語,但權仲白總覺得他好像在指責自己待焦清蕙不好,他不得不為自己說幾句話,「話也不是這麼說,她心思深……唉,這感覺上的事,不大好說。」

  老爺子樂得是放聲大笑,他逗權仲白,「不是讓你和她斗嗎?她的嘴就像是河蚌一樣緊,你能把她徹底壓服了,這河蚌也能張嘴不是?」

  「她那懷著身孕呢——」權仲白嘟囔,「鬧騰了接近十個月,欺負一個孕婦,我好意思嗎我……」

  「哈哈哈哈,」老爺子前仰後合,「你們這對歡喜冤家!」他指著權仲白,樂得連擦眼淚,好一會才平復過來,正經說,「但話又說回來了,這麼一年多來,你還不懂蕙娘的性子嗎?自己天資好,出身強,家裡人也看得重……別看面上和氣,其實心裡比誰都傲。」

  他的語氣,大有深意,「別的事猶可,該放下面子的時候,她能表現得根本就不知道面子是什麼東西。但你們夫妻之間,如果你不主動,她永遠也都不會邁出第一步的。個中道理,你明白不明白?」

  「你是說……」權仲白心中不禁一動,很多迷惑之處,似乎都有了解答。

  「雖說你自己也有你自己的苦衷和追求,但在佩蘭看來,」老爺子淡淡地道,「你不想娶她,肯定是她的天資才情、容貌為人並不足以打動你。她就是再好,你不動心也是枉然。你以為她面上風輕雲淡,心裡會不介意這點?有此前情在,你不主動有所表示,要她把你當自己人,難。」

  老實說,頭回見面,以權仲白慣見天下美色的眼睛,焦清蕙的美貌雖令他有些觸動,但要說真個就心旌大動,那是胡扯。他看焦清蕙當時也十分瞧不上他,這彼此看不上的關係,在新婚夜後自然已經宣告終結。成了夫妻,夫妻該做的事,生兒育女、教養成人等等,兩人也都願意去做,從前的事那就不再算數了,被老爺子這一說,他才想到:是,對他而言,焦清蕙究竟怎麼想他,他能看得清楚,可自己是拒婚的那一個,在他,話說得是真心實意,在焦清蕙心裡,她可未必是如此想的……

  老爺子見他發怔,語氣更淡,「夫妻間的事,關係著你們這一輩子。你們兩個所求之物,幾乎南轅北轍,不互相協調商量,那怎麼行?蕙娘從前往事,只能心證處很多,問我,不合適,還是你自己問你的妻子更好些。」

  話題到此,已經沒有必要繼續。老爺子的意思已經表達得很明顯了:蕙娘不說,自然有她的理由在。沒準就是還不信你這個做相公的,要說緣由呢,簡單,你自己做了什麼事,擺在這裡的,蕙娘什麼性子,擺在這裡的,情況我都告訴你了,餘下該怎麼發展——你自己參詳吧。

  見權仲白還在發怔,老爺子換了個話題,「小牛美人身子骨還康健吧?」

  「還成。」權仲白也回了神,字斟句酌,話說得很審慎。「宮裡諸主位,情況都不錯,東宮身子骨也好,都好。」

  「二皇子那個情況。」老太爺壓根就沒理會東宮,「也比較複雜……這究竟怎麼回事,到底是不是小牛美人——」

  「這個,只能說有猜測。」權仲白也明白老太爺的意思:當年牛淑妃這一胎,懷得是疑雲密佈。孩子落地之後,小牛美人忽然就進了宮得了名分——那可不是選秀的年份,事前也沒聽說牛家獻美。這背後的故事,就很耐人尋味了。「當時雖是我在扶脈,可重簾阻隔,這手腕是誰的,我也沒有過問。不過,似乎皇上並不介意此點,最近對牛家、淑妃娘娘,倒都是關愛有加。」

  「皇上是預備要大用楊家了。」老太爺歎了口氣。

  屋內沉默了片晌,見權仲白沒有接話,老太爺微微一笑,「陪你兒子去吧,以後多陪你媳婦回回娘家……她母親和幾個姨娘,終日寡居也是無聊,今天給她生母過小生日,一會席間,你要有所表示才好。」

  權仲白便起身告辭,退出了屋子。老太爺往後一靠,眸光閃閃,沉吟了也不過片刻,蕙娘就進了屋子。

  「祖父。」她給老爺子請安,「大半年沒見了,您可還安好?」

  兩祖孫真是有日子沒見,蕙娘雖然跪在當地,但面上的擔憂、思念、委屈、激動,老爺子哪裡看不出來?饒是他心堅似鐵,此時亦都要鼻子一酸。「嚇著了吧——人沒有事就好!」

  雖說沒有見面,但蕙娘的情況,老太爺自然瞭如指掌:有些事,廖養娘瞞著四太太、三姨娘,卻不敢瞞著他。蕙娘在祖父跟前,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了,廖養娘等心腹下人能知道的,老太爺自然清楚,他點評,「別的都安排得頗妥當,就這搶著送信一舉,大無道理,簡直都不像是你的作風。背後可有隱情?」

  蕙娘沒把權仲白想要調查毛三郎的事瞞著祖父,「這件事和他,根本風馬牛不相及,沒見過這麼著急攬事上身的人。可答應了不能不給他辦到,耽誤一點自己的事,那也只能耽誤了。」

  老人家恐怕也沒想到這一招,一時亦不禁托腮沉吟,走神了許久,才把話題給拉了回來。「見過令文了?」

  「見過了。」蕙娘眸光微沉。

  老太爺不動聲色。「說得服了?」

  「服了。」蕙娘說,「現在正在哭呢,四姨娘過去了。想必日後,也不會再鬧脾氣了,我和她把話說得很清楚……她到底還有幾分靈性,該怎麼做,心裡還是有數的。」

  「哦?」老人家不免少少動容,「怎麼,雖然知道有你出馬,她多半還是會服,可這也太快了吧。」

  「以她那點能耐,想幫她都沒法幫,」蕙娘也有幾分無奈,「問她想不想逃婚,她又捨不得這萬丈軟紅。這也不成、那也不成,還想怎麼辦?她又不是公主……就是公主,那不也正準備和親嗎?認清這一點,自然也就消停了。」

  要逃婚,真是說來簡單,焦令文自小錦衣玉食,心氣是高的。這一逃出去,從此就是另一番天地,蕙娘能養她一輩子,卻不可能和她再見幾次面了。為了避免被人認出,她連京城都不能回,獨自居住在京外,有家不能回,有親人等於沒親人,她怎麼去說親,她說給誰?割捨了現有的一切,去換取一種似乎也並沒有更好的生活……該怎麼選,似乎也很清楚了。

  而蕙娘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她還鬧什麼脾氣?再鬧下去,就真是強詞奪理了……文娘忍了兩個多月的一場眼淚,終於流作傾盆雨,這會正窩在四姨娘懷裡,聽她輕聲呵哄呢。蕙娘卻著實沒這份柔情,她還得過來見祖父呢。

  見老人家撚鬚不語,唇邊隱約含笑,似乎對她處理文娘一事快刀斬亂麻的手段頗為讚賞。蕙娘便替文娘求情,「她不想過去,其實多少也是因為妯娌陪嫁多。您也知道,她這心高氣傲的性子——」

  「該有的不會少給她。」老爺子臉色一虎,對蕙娘有多欣賞,對文娘就有多失望。「她若想要更多,得自己來和我談。」

  老爺子都這麼發話了,蕙娘還能說什麼?她輕輕地歎了口氣,換了個話題。「國公府讓我帶話,麻家的事如要幫忙,他們可以伸出援手。」

  「麻家事。」老爺子微微一怔,旋即便不屑地一笑。「這會再來發話,心就不誠了。」

  雖說外界鬧得是風風雨雨,可只看老爺子的神色,便可知道老人家根本智珠在握,穩坐釣魚台。蕙娘心裡頓時一鬆,耳中聽祖父道,「實際上,這件事一直沒個結果,我卻是在等你——」

  她微微一怔,心頭已經靈光連閃有了初步想法,才抬起眉毛時,老爺子已經漫不經意地道,「怎麼樣?生了這個兒子,在權家,可以站穩腳跟了吧。」

  「婆婆很提攜。」蕙娘徐緩地說,她未曾作勢,但自然有一股信心露出。「大嫂雖是個人物,可……也不過是時間的問題。」

  老爺子唇角上翹,露出了一個極為真誠的微笑,他拍了拍蕙娘的手,「是成熟了,為人處事,細處很見工夫。你既然想著要向你姑爺揭開下毒的事,可見在權家,是真正站穩了腳跟……」

  蕙娘是何等人物?只聽老爺子的意思,便明白權仲白到底是意識到了自己話中的不對,她詢問地看了老爺子一眼,見老爺子微微搖頭,便明白他是打了一番太極拳:這種事,肯定是小夫妻關起門來說,才能最大限度地為權仲白保留面子,不激起他維護家人的心思。

  將錯就錯,當時忘形幾句話,倒有了別番好處,這的確是她料想不到的。可蕙娘現在沒有心思考慮這個,她的聲音有微微地顫抖,「祖父,您的意思……」

  「這得看你行不行了。」老人家望著孫女,神色也極為複雜,「你爺爺年紀大啦,今年這都八十一了……」

  對這個問題,蕙娘不可能有第二個回答,她的驕傲、她的感情都不允許她有第二個回答。

  焦清蕙身子一挺,神色反而多了幾分從容。

  「行,」她說。「我能行的,您就放心地退下來吧。」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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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詐你

  雖說眼睛還有幾分腫,氣色也不那麼光鮮亮麗,但文娘到底是被蕙娘擀慣了的糯米糰子,在四姨娘懷裡哭了半個下午,傍晚還是出來和眾人一道用飯,因老太爺不在,今日又是三姨娘的生日,四太太開恩,姨娘們也能敬陪末座,大家湊了一個圓桌團坐,這就要比上回幾個人吃飯,還得分上三桌要熱鬧得多了。

  有個焦子喬在,席間就多出了無限的熱鬧,四太太忙著看顧他,話都多了不少,文娘雖寡言少語的,可蕙娘今日話也多,還道,「有許久都沒聽蘇州評話了。」

  焦家自然養了有些說書女先兒,從北面的鼓詞到南面的評話彈詞,都能供應主子們取樂。四太太欣然道,「還是你心疼你姨娘,知道她就愛聽這個。」

  說著,就要派人去叫,權仲白連忙說,「今日不在這裡過夜,就別耽擱得太晚了,免得歪哥睡著了還上車顛簸,晚上又要鬧起來。」

  一頭說,他一頭略帶警告地瞪了蕙娘一眼,蕙娘見他發窘,咬著下唇微微地笑。三姨娘看在眼裡,心底也不是不欣慰的:雖說年歲差距大了一點,但就是因為姑爺年長,才更能容讓清蕙的性子,幾次回娘家,蕙娘都是神采飛揚,逗起姑爺來那股頤指氣使、喜意暗藏的勁兒,可見得在權家是很受夫君疼寵的……

  「這話說得是,今兒實在晚了,孩子沒過百日,也不好在外頭過夜。」她望了四太太一眼,見四太太微笑點頭,便邀請蕙娘,「等歪哥三個月、半歲大了,你們也忙完了,得閒回來小住上一段日子。老太爺去年八十整壽沒有大辦,其實就是因為惦記著你,根本沒有心思。今年小生日,回來住今天,也算是全了你對老爺子的一片孝心了。」

  這其實是四太太的意思,只是被三姨娘說出來而已。權仲白和蕙娘自然滿口答應,權仲白起身給四太太敬了酒,又還敬了三姨娘,「今兒給您慶賀生日,賀您長命百歲。」

  唬得三姨娘站起身連連遜謝,蕙娘見嫡母神色寬和欣慰,便也抿著唇笑道,「就讓他敬你一杯吧,姨娘,你坐下。」

  三姨娘到底沒敢坐下,站著把杯中酒給幹了,她激動得眼淚都快掉出來了,雖說沒撈著和蕙娘說私話的機會,可母女兩個目光相對時,蕙娘又如何看不出三姨娘眼裡的激動同喜悅?

  回程車上,她時不時就瞅權仲白一眼,權仲白察覺了,也看了看她,挑起一邊俊眉,似乎在問:怎麼,有什麼事兒?

  蕙娘不禁淺淺一笑,她探手挽住權仲白的臂彎,把頭擱在他肩上,低聲道,「今兒,謝謝你!」

  這謝的是什麼,兩人心中自然有數。不過以權仲白這種不分上下尊卑的為人來說,三姨娘是蕙娘生母,幾乎也就約等於他的岳母,敬她一杯酒,他根本用不著任何心理掙扎,也不覺得這是自低身份,才要說『這也沒什麼好謝的』,偏頭一看清蕙時,話又哽在了喉嚨裡。

  焦清蕙這個人,平時是很『鬧』的,是開心是難過,她都能影響到身邊一群人。她開心,立雪院、沖粹園就是鶯飛燕舞,寒冬也是春天,她難受,即使是盛夏裡,身邊近一百來號人,也沒有誰敢高聲說話。權仲白自己的情緒就時常受到她的干擾,她的的確確,很少有這會這種語氣,靜謐地、輕盈地、甜美地——這並非刻意做作出來惹他惱火的,也不是得意中迸出來的,似乎是從她心底極深處,最柔軟的地方輕輕地飄出來的。這麼短短地五個字,倒是一下就說到了他的心坎裡,令得他也柔和下來,又對她生出了幾分憐愛。

  他沒有說話,想要攬住清蕙,又覺得有幾分尷尬,腦中心上,不禁便想起了老太爺的那幾句話,『她的性子,你還不明白?你出口拒婚,在她心裡,必定是她不足以令你喜歡……』。

  姑且不論焦清蕙是否不足以令他心動、令他歡喜,就只說老太爺這番話,細細尋思,卻是大有玄機:如他對婚事態度稍微積極一點,清蕙的態度是否也會隨之大變呢?

  她要是真的看不上他,不論他是積極還是消極,恐怕那份嫌棄都不會變吧……

  「我還記得我頭回見你。」他就漫不經心地開了口,「那時候,你才止十一二歲,習武扭了腳踝,我來給你正骨。不過那時你還小呢,恐怕也都不記得了。」

  別人能不記得,清蕙記性多好?可她一句話都不接,靠在權仲白身邊的嬌軀,兼且還僵硬了幾分,權仲白心中微微一動,卻還拿不十分準,他又道,「你疼得滿頭都是汗,牙都快咬斷了,可愣是一聲都沒出。後來想想,早在當時就該明白,你的脾性就是這麼倔,疼成那樣了,卻還不肯掉眼淚。」

  話都說到這地步了,清蕙要再說不記得,那就有裝傻的嫌疑了,她笑了一聲——笑聲中的勉強,權仲白也聽得出來,「你不說,我還真不記得了。」

  「呣。」權仲白開始覺得有點意思了。「還有後一次見面——」

  「你今兒怎麼忽然就說起這個了。」蕙娘撒開手瞥了他一眼,聲調竟繃得緊了一線,「人家才覺得你有時候也還挺不錯的,就來——」

  權仲白這是同小嬌妻回憶初遇,這無論如何也稱不上大煞風景,甚至可以說是很浪漫的事兒,蕙娘要指責他,又去哪裡指責?她有幾分驚疑不定,腦中回憶著從前種種言談,口中卻道,「雨娘婚事在即,文娘也要辦婚事了——雨娘婚事,我這個做嫂子的給添了妝,文娘那邊,你這個做姐夫的是否也該表示表示?」

  她迴避的態度都這樣明顯了,權仲白再追著不放,似乎有失風度,說到文娘,他倒有幾分好奇。「是親事不中意?看她沒太大精神,連你回來了都不出來。你下午在後院,是和她說話?」

  這也沒什麼好瞞人的,蕙娘隨口就將文娘不大看得上王辰的事告訴權仲白,「畢竟是年紀大了,又有過元配的,她被寵慣了,鬧得不成樣子——」

  權仲白不免好奇追問,「被你說了這一番話,她就想轉過來了?你這個做姐姐的,在妹妹心裡倒很可靠。」

  「問題總是要解決的。」蕙娘說,「世上真正毫無選擇的窘境,其實很少,只看願不願意付出足夠的代價吧。我問她敢不敢逃婚,她又沒那個膽量,自己也就知道認命了。」

  權仲白是知道她同焦閣老密談過的,一時好奇之心大起,「她想轉了,總要有個理由吧,你和你祖父是怎麼交代的,一見到你她就軟了?恐怕以祖父的城府,未必會信你這句話。」

  「在祖父跟前,我總是實話實說。」蕙娘無所謂地道,「怎麼和你說的,自然也就怎麼和他說嘍。」

  「那我就不信了,」權仲白大奇,「祖父就沒有追問一句:這要是文娘說了是,你會不會真的幫她逃婚?」

  蕙娘白了權仲白一眼,兩人下了車,並肩進了立雪院。「祖父大人是聰明人,這種話,他何必問?」

  「我並不聰明。」權仲白尋根究底。「我倒是真想問,要是文娘願意逃婚不嫁,你會不會真的為她安排?」

  蕙娘無奈地吐了一口氣,一欠身進了裡屋,已是直入淨房,似乎壓根都沒想搭理權仲白。權仲白站在屋內,一邊解著斗篷,一邊若有所思:他隱隱有幾分失望,卻沒有表露出來。

  「你這根本就是廢話。」他正換衣時,蕙娘從淨房洗過手出來,又白了夫君一眼,她多少帶了幾分傲然,語調中又端出了慣有的矜貴。「好像根本就不認識我一樣……凡是懂得我焦清蕙的人,哪個不曉得我言出必行,從來不會答應做不到的事?」

  婚姻大事,一向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話曾經被焦清蕙拿來堵過他的嘴,可如今呢?她的做派,卻是明明白白地又把這句話給踐踏到了泥裡。她有幫助妹妹逃婚的勇氣和決心,為什麼自己不逃開這段婚姻?

  權仲白抱著手靠在門邊,深思地望著蕙娘在屏風後的背影——她正在幾個丫頭的服侍下換衣服呢。曼妙的曲線映在山水畫上,隨著燭火搖曳不定,直是活色生香到了頂點……

  可令他好奇的卻又實在不是這個,權仲白心裡想:該不會就是這麼巧,焦清蕙其實原本是有幾分喜歡他的吧?

  #

  天氣暑熱,立雪院不比焦家涼爽,必須室內陳設冰山納涼,好在還有蕙娘從娘家帶來的風車,透過大開的窗戶,一陣陣帶涼風帶了冰意吹來,令東裡間是『水殿風來暗香滿』,一片溫涼寧恰,只有西裡間隱隱傳來歪哥的哭聲:他小孩子不能近冰,天氣再熱只能吹點天風,這一陣子脾氣比較暴躁,晚上老哭。

  不過,有權有勢就是這樣好,清蕙只要生個兒子出來便算完事了,其餘帶孩子的一切煩難,自然有人為她承擔。她半坐起身子,還沒下地呢,哭聲也已經止住了,她便又倒回了枕上,總算還捨得問權仲白一句,「怎麼還沒睡?」

  兩人上床,是有一段時候了,權仲白來來回回,一直在咀嚼著一些從前輕易放過的細節,越想越是疑團滿腹。他本性不是個太喜歡藏話的人,聽見清蕙這麼一問,幾乎就想要直截了當地問出口,『喂,當時我婉拒婚事,你反應那樣大,是否也有期望落空,反而更加失望的原因在?』。

  不過,只要稍微瞭解清蕙的性格,便也能知道要這麼問,焦清蕙會回答才怪。他翻了個身子,從側面入手,「今日祖父和我說,男人要能壓得住女人才好,他讓我多管管你。最好能把你全面壓服,夫為妻綱,這才是人間正道。」

  這麼有挑釁意味的一句話,自然令清蕙雙目圓睜,立刻就清醒過來,她翻了個身子,轉為趴在權仲白身側,有點作戰的意思了,似笑非笑地。「是嗎?祖父對你的期望還挺高的。」

  唉,只看她的模樣,誰能想得到她心裡很可能會有自己這個枕邊人的一點地方?權仲白沒接她的話茬,他側過身子,曲肘支頤,另一隻手不知不覺就溜上蕙娘肩背來回輕撫,兩個人的眼睛在昏暗處都特別地亮,時而對在一起,像是被沾住了,時而又被硬生生地扯得分了開去。「聽祖父的意思,你似乎是喜歡那種處處強橫霸道的人,最好是似你一般,卻還要比你更有野望、更有手腕……你覺得,祖父說得對嗎?」

  「你怎麼就這麼關心我起來了。」清蕙還是沒有正面回答,權仲白能從她竭力鎮定的面具下頭捕捉到一點什麼,他心裡越有幾分猜疑了。「我為什麼要告訴你?你也都未曾告訴過我,你中意的又是哪種人。」

  沒等權仲白回答,她便自己給出了答案。「不過,你不用說我也知道,你稀罕的人,和我是南轅北轍。你喜歡柔弱,喜歡嬌滴滴的小姑娘,喜歡『良人者,所仰望而終身也』,一心一意就靠著你,同你詩酒江湖、不亦快哉……」

  她的話裡是有點幽怨的,可卻的確也很中肯,權仲白竟不能反駁,他道,「我是喜歡這樣的人。」

  要再往下說,便有一句話躺在舌尖,『可未必是只有這樣的人,才能讓我喜歡』。但這話出口,含義卻絕不止於這麼一句話而已,連權神醫這樣豪爽的性子,一時竟也有幾分躊躇。雖凝視著蕙娘,可這話卻也未及出口,他不知自己正在猶豫什麼,尋思了片刻,還沒有答案,蕙娘已道,「那就得啦,你喜歡的那種人,同我是南轅北轍,我喜歡的那種人,同你……我喜歡習武之輩,又高又壯又黑,最好還要一身的腱子肉,那樣的西北壯漢,最討我的喜歡。」

  見權仲白神色玄妙,她噗嗤一聲,忽然大樂,一邊說,一邊笑,玉足一踢一踢,直蹬床板,「此人必得人情練達、能力、武功都極高強,非但文武都能來得不說,黑白兩道也能通吃。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徹……又能守住本心,在世上成就出一番事業來。相公不必替我委屈,你同我喜歡的那種人,實在也是南轅北轍,毫無半點相同。」

  她這麼說,也要權仲白肯信才好,可他雖沒有信,卻也不禁有幾分不悅,心旌搖動之下,竟欺身過去,壓在蕙娘背上,靠著她耳邊說。「祖父都告訴我了……」

  他拉長了聲調,引得蕙娘一僵,平日裡多麼鎮定的人,八風都吹不動,此時聲調也有點亂了。「告、告訴你什麼了?」

  她越是這樣,權仲白自然就越啟疑竇——才被蕙娘變著法子罵了一頓,他正有點不大高興呢:白些、瘦些又怎麼了,人瘦一點,又不是沒有肉。權神醫思來想去,索性就冒猜一把,他多用了幾分力,把蕙娘壓死,在她白玉一樣晶瑩的耳蝸邊上輕聲細語。「祖父說,你從十一二歲那一次見著我開始,便對我很是喜歡了……」

  蕙娘的身子,頓時僵硬如石,她一動不動地伏在床上,好似沒聽到權仲白的說話。權仲白心中大定,也不知是何滋味,又有些得意,又有些憐惜:他畢竟是把清蕙逼到了這個地步,兩人從初見到現在,她怕是從沒有和此時一樣無助而羞赧。想必此刻心情,自然不會太好了。按她那以玩弄自己為樂的壞習慣來說,這現世報應令他高興才對。可看著她趴伏床上,把臉死死地埋在枕頭裡,剛才還樂得亂蹬的腳都僵在了半空,他又實在是有幾分憐惜……

  「唉。」本待揭破自己用詐,再逗她一逗的,現在有點不忍心了。權仲白和聲說,「這也是人之常情——」

  「什麼人之常情,」蕙娘忽然掙扎了起來。「哪個要和你人之常情——」

  她氣鼓鼓地在權仲白身下百般用力,到底還是轉過了身子,和權仲白鼻子碰著鼻子,額頭碰著額頭——卻是雙頰榴紅眼神閃爍,露出了極為罕見的羞窘之態。「好吧!告訴你也無妨,我自小隨在父親身側,見過的外男真是數也數不清的多,自然都各有風采。這許多種人之中,我是對你這樣的白面書生有所偏好,昔年初見時,年少無知,也為你的皮相驚艷了一番,曾對身邊左右誇獎過你……可這要算是歡喜,我歡喜得人可就多了,從——」

  她咬著唇,似乎是開始尋思著還有誰能令她驚艷,想了半日,也不過胡亂堆砌出了幾個人名,「從……何家的大少爺何芝生,到……到……」

  權仲白咬住笑,看著清蕙眼珠子亂轉,越轉越慢,越轉臉就越紅,「到……」

  她說不下去了,只好憤然又轉過身去,把臉埋到了枕頭裡,「我不理你了!」

  真是頭一回露出了一段真正的小兒女態度來……

  這七八個月來,權仲白還是頭一次如此欲。情勃發,可是清蕙生產沒滿兩個月,這時候實在不宜行房。只是這股情。色,又似乎不似往日的偶然浮念,可以輕鬆消解,他想了想,忍了一會,還是湊到蕙娘耳邊,吹了一口氣,輕聲道,「喂。」

  蕙娘不理他,見他不走,才動了動肩膀,不大情願,「幹嘛?」

  「你不是私底下有在上課嗎。」權仲白說,「課上得如何了?我來驗收驗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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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男色

  雖說剛才一番狡辯,畢竟還是沒給權仲白留下話柄。但蕙娘如今可沒那麼輕視權仲白了,以他的反應來看,那一番托詞,恐怕只是更坐實了祖父的說法而已。這人老了,就愛亂點鴛鴦譜,當年她真個、真個只是對著文娘隨意誇了權仲白幾句,以她身份,哪想得到後來會有如此這一番孽緣?祖父就算從雄黃那裡聽到了這麼一番話,應該也是隨意放過——沒想到老人家雖然老了,可老而彌辣,多少年前的話居然還都記得那麼清楚,一見是時機,立刻就毫不猶豫地把她給賣了,害得她在權仲白跟前大抬不起頭來,往常的優勢地位,似乎是一去幾萬里,就連在這種事上,他都主動起來,要在從前,他可一向只有被戲耍的份……

  「誰要給你考察驗收。」蕙娘自己都察覺到自己面紅似火,她死死地壓在枕頭上,不讓權仲白翻她過來。「你走開,別、別逼我揍你!」

  這個權仲白,哪裡是什麼端方君子,自己對他有過那麼一點虛無縹緲的好感,在祖父的推波助瀾之下,倒是被他坐實了,可他自己呢?沒個半點表示,反倒是求歡來了,這算什麼,黏糊糊的,話也說不清楚……

  可要蕙娘主動去問,她也是問不出口的,並非是不敢——說到底,還是不想。她是惱怒的,氣祖父,也氣權仲白,該說的話不說,不該問的倒是問得起勁。權仲白拍了她幾次,她都使著勁和他對抗,不比從前半推半就,這一回,焦姑娘是真的不肯把身子翻過來了。

  「唉。」那個可惡的老菜幫子也居然就鬆了手,在她耳邊歎息,「這怎麼好,往常你要的時候,我倒是都很肯配合的,我難得要求個一會,你倒是心硬。」

  蕙娘差點把唇瓣給咬出血來了,她不敢鬆齒,害怕一鬆開就禁不住要尖叫起來:這能一樣嗎?她可沒有在權仲白真個疲憊萬分的時候,硬是要求著他用手指或者是……

  想到這裡,即使是焦清蕙,也都不禁被腦中浮現的景象逼得更崩潰了,她捂著耳朵,堅定地表示出自己的態度:說什麼我都不會聽的,今晚,您還是歇菜吧您。

  「嗯,」老菜幫子還是挺能察言觀色的,他有點遺憾,「看來,你是寧肯對著死物練,也不肯對住活的了……也好,那你就好好休息。」

  這種事,只要她本人不肯配合,料權仲白也不能迫她,蕙娘多少放下心來,她的手漸漸地鬆開了,過了一會,忍不住道,「那你還不轉回去休息,別這麼粘著我,熱死了。」

  「等等。」權仲白沒動,他那略帶藥苦的體味還熏著她,伴著淡淡的、溫良的皂香,「既然你不肯幫忙,總要讓我自己解決一番吧?」

  「你不會在你那一邊解決呀?擠死我了!」蕙娘趕快又做抵抗狀,恐怕自己一個疏忽,就被老菜幫子翻過身來了。「翻過去啦,你都要把我擠到牆角了!」

  「碰不能碰,幫不肯幫,我瞧著你意淫一會兒,你都不肯?」權仲白的聲音裡有淡淡的笑意,有蕙娘十分熟悉的,那居於上位而顯得特別優越的溫和——這本來是屬於她的態度!「唉,這個是沒辦法,得要擠你一會了,你忍忍啊。」

  一邊說,蕙娘一面就聽到了衣物悉悉索索的聲響,這肌膚摩擦之間,皂味陡然就濃厚了不少,還有權仲白意舒之下的一聲輕吟,他的聲音又低了下去,這為她漸漸熟悉的宮弦輕輕地被撥了兩下,蕙娘便能感覺到那熟悉而潮熱的形狀貼著了她的背,權仲白自己的手握著下部呢,頂端一點,已經濡濕了她的薄衫。

  臭流氓、不要臉、登徒子、安祿山!她伏在自己臂彎之間,心驚膽戰地往回看了一眼——卻恰恰對上了權仲白滿含了笑意的眼睛。這雙眼本來就特別地亮,特別的純淨,即使現在正坐著這樣羞人的事,也顯得如此從容而寧靜。可這寧靜、這從容,卻令得她更為羞赧、更為彆扭,更為……

  男色當然可以很誘人,焦清蕙也很能欣賞男色,只從前那基於理性淡然的讚賞,在今日已經寸寸灰飛煙滅,隨著權仲白的每一個動作,每一下蹙眉,每一聲情不自禁的低吟,她漸漸覺得體內燃起了一團撩、人的火,這火直往上燒得沸滾,令她那糾結複雜暗流處處的心湖洋洋大沸,她頭回感到自己全面為權仲白壓制,他在戲耍她,他在玩。弄她,享用著她的不適與逃避,此時此刻,兩人心知肚明,即使並非真個在那交。媾一刻,他也實在是她的主人——

  焦清蕙銀牙一咬,她猛然就翻過身來,由得那東西繞著她的身子滑了半圈,從權仲白口中逼出了訝異的低吟。

  「還是這麼慢!」她一抬下巴,羞固然還是羞,可終究,她又是那個盛氣凌人的焦清蕙了。「你這個人,不行就不要作怪!」

  她的手觸到了權仲白的手,微涼碰著了微熱,權仲白肩頭跳動了一下,他的眼睫毛上下一扇,眸色暗了下來。

  「唔。」和從前她迫他那幾次不同,要說從前是她在享用他的窘迫和無奈,那麼現在,是他在享用她的服務,他的手沒有勁力,鬆鬆地圈著那東西,隨著蕙娘的動作上下移動,長睫半垂雙頰潮紅,唇色透著水潤艷紅,看著實在是——

  「我學得如何?」蕙娘一心想要找回點場子,她現在多少有些得意了,指尖忙忙碌碌地,柱前柱後地忙活,時而輕點頂端某眼,時而又往下探到更深的地兒去,權神醫的眼睛,這會已經全合攏了,他的手沒了力氣,某處倒是繃得很緊、很大,要比從前第一次,蕙娘霸王硬上弓的時候激動了不少,她很有幾分自得:「這門功課,我看也不是頂難——」

  見權仲白有往她手心裡頂的意思,蕙娘眼神一閃,她忽然猛地收緊了拳頭,緊緊地抓握著那處,權仲白倒抽了一口氣,他慍怒地睜開眼來,終於失卻了從容。「焦清蕙!」

  「求我。」蕙娘跨坐在他腰間,故技重施,壓住了權仲白的掙扎。她點著權仲白的胸口,像是要把場子全找回來,這兩個字,都說得鏗鏘起伏,「求、我!」

  四目相對,她還沒看清他的神色呢,權仲白從喉嚨裡吼了一聲,他抽開手握著她的腰,快得令她來不及反抗,就已經被壓在了身下。

  這一震驚,手自然鬆了,可還沒來得及撒開呢,就被權仲白的手掌給包住了。

  「功課做得不好。」他咬著牙在她耳邊說。「你最好是換個老師。」

  「誰說的!」清蕙一生人,最憎別人說她功課不好,她直跳起來,「哪裡不好,做得不好,你會這麼快就想要——」

  「手勁該輕不輕,該重不重。」權仲白捏了捏她的手,他緩緩地帶著她重新開始動作。「跟我重學,這會才剛開始,我中意你輕點、慢點……」

  有這麼一個名師教導,蕙娘這門課,哪還能耽誤?也是權仲白今日格外動情,沒有多久,他便再已經喘息連連、眸光水蘊,握著蕙娘的手快了幾分,「這、這會要快,要猛——」

  蕙娘嫣紅著臉,滿是不高興地將他送上了極樂,權仲白還不止欺負她到這樣,他竟垮在了她身上,幾乎壓得她透不過氣來,兩人呼吸相交,他灼熱的呼吸吹得她更是難受。

  「躺開啦……」她的聲音到底是帶上了幾分不情願的嬌滴滴,「壓著呢。」

  權某人動了動,卻沒有讓她爬出去,他到底還有半邊身子遮蓋著她,甚而還伸出一手,把她往自己懷裡摟了摟。

  「嗯……後半場,還是能打個甲下。」他還吝嗇呢,連甲上都不給,蕙娘啐了他一口,順手就把手在權神醫身上抹了抹。

  「睡覺。」她沒好氣。「不許再亂了。」

  室內於是就沉默了下來——又過了一會,權仲白再生事端,他輕輕地頂了頂蕙娘。「睡了沒有?」

  「你還要再來啊?」蕙娘大為恐慌。

  「還能再來啊。」老菜幫子嚇唬她,見蕙娘驚得一跳,才摁住了她,「再來,那都得後半夜了……也就是你,才會動不動就想到這種事上去了。」

  胡言亂語倒打一耙的,現在倒變成他了……蕙娘哼了一聲,聽權仲白續道,「好叫你知道,你的確是說中了,我喜歡嬌柔些的姑娘……」

  他輕輕地咬了她的耳垂一下,低聲說,「不過,我也未必就只喜歡這一種人。」

  蕙娘不說話了,她瞪著花紋隱隱的帳頂,瞪著隱約透了一點燭光的床帳,過了好久好久,她一開口,卻是風馬牛不相及,「沖粹園裡,是不是種了些石楠花?」

  「是啊,種在扶脈廳左近。」權仲白有些莫名其妙。

  「砍掉。」蕙娘嫌棄地皺了皺鼻子,「這個味道,臭死了!」

  她一吐舌頭,半是賭氣,「我以後都不要再聞!」

  權仲白不禁大愣,過得許久,這才絕倒,笑了半日,笑得蕙娘心火又起,「你到底要不要睡覺,難道還和你兒子一樣,想吃夜奶?」

  這話一出口,頓知不妙,還沒等權仲白回話呢,趕緊一回身,把某人的嘴給摀住了——到底是帶了點告饒的意思。「快睡、快睡,我明兒要到問梅院去幫忙家務,真沒心思折騰了。」

  #

  雖說權神醫寬宏大量,到底還是放過了她,可蕙娘第二天起來,眼底下還是有淡淡的青黑,精神也沒有往常好,權仲白倒好,他有特權,可以不必經常請安,蕙娘卻得支著酸疼的身子往問梅院趕——一場生產,畢竟沒那麼快恢復過來,她的身子,要比從前虛了一點,只能慢慢將養回來了。

  還好,今天太夫人要做早課,眾人不必去擁晴院請安,不想打照面的人是一個都沒來,倒是雨娘正和母親看嫁妝單子呢,見到蕙娘來了,兩母女都笑道,「來一起看。」

  權夫人更說,「這麼多箱籠,怎麼運往東北,都要費一番手腳。那個地方,青紗帳起,很有可能會出事的。讓鏢局押運不好,可要跟著送藥材的船走嘛,那又遲了點。」

  權瑞雨的嫁妝單子,開得竟很是簡樸,和一般的京中豪門比,並無絲毫特出,蕙娘看得有些驚奇,卻不好多問什麼,她若無其事地把單子擱到了一邊,字斟句酌,「崔家也算是東北的地頭蛇了,這財物也不算太招人眼,應該還是能壓得住陣的吧?」

  權夫人和雨娘對視了一眼,權夫人倒笑了,「你不知道,那個地方人少地多,地是不值錢的,鋪子呢,出息也不多。這裡寫的都是她日常吃用之物,實際還有一些現銀,她要行兩場禮,這裡一次被迎回去,那邊還要到老家過幾夜再發嫁到崔家老家,兩處城都不大,宜春號好像還沒有分號呢。這些銀子,可能只能從京裡運過去。」

  按說,這樣的事,往宜春票號打聲招呼,開張花票也就了結了。雨娘大可以等到了崔家駐地以後,再憑花票、印章等物,甚至是把掌櫃的請到家裡來領銀子,可這麼簡單的辦法,權夫人不用,這會還在這犯難……

  牽扯到大額銀錢往來的事,一般就算不是核心機密,也是靠近核心了。崔家、權家往常似乎沒有太多來往,卻能毫無障礙地說得親事,這裡頭說不定有些交易,是她目前還沒法參與進去的。這些現銀是不是瑞雨的嫁妝,還很難說呢,蕙娘望了雨娘一眼,似有詢問之意,見雨娘微微搖頭,便笑道,「這個還得慢慢想,好多銀子呢,是得想個穩妥的法子。」

  權夫人也不大在意,同蕙娘隨意說了幾句話,便打發瑞雨,「回去繡花吧。」

  把雨娘打發走了,她才同蕙娘商量正事,「這張單子,是給崔家人看的,他們家雖是武將,可你也知道,東北這些年來都沒有戰事,他們手裡的油水不太多。雨娘陪嫁太顯赫了,恐怕長輩們會有意見。些須現銀,其實是要運回老家去收藏,這也算是家裡留的一招後手,你自己心裡知道就好,平時話裡無須帶出來。實際上,我還想著給雨娘私底下置辦一些首飾布匹,令她日常不至於缺乏。這府裡要說這樣的事,肯定是你眼光最高——是我自己私房出錢,也不好太過張揚,免得招來非議。我看就由你來操辦最好,若缺個跑腿的人,則可以找季青幫忙,我的幾份嫁妝都是他在管著,你支多少銀子都隨你,到時候給我一個小賬就好了。」

  要接管家務,肯定得和外頭男丁打交道,落在權家,外頭管事的男丁不是權伯紅就是權季青。可縱使蕙娘已經有了這個準備,也沒想到第一樁差事就得和權季青接觸……

  心裡不是沒有嘀咕,可看了權夫人一眼,她還是微微一笑,應承了下來,「哎,就包在媳婦身上,一定給辦得妥妥帖帖的,讓雨娘滿意。」

  還是這麼會抓重點,一句話就點了出來,這件事是夫人出錢,可重心卻在雨娘身上。權夫人很滿意,語氣也就有了一點深意。「先辦這個,以後要你參謀的事,還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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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給雨娘辦點嫁妝,對蕙娘來說,真是手到擒來。這樣的事甚至不消焦梅出馬,請廖奶公出面送個消息,十三姑娘的面子放在這裡,為小姑子辦嫁妝,哪個商戶敢怠慢?自然是要送上頂尖之選,在價錢上就更好商量了。可不論是權夫人還是蕙娘,都當作大事來辦,權夫人特別把自己身邊使慣了的幾個管事給蕙娘打發過來,「令我等幫著少夫人參謀參謀。」

  所以說,不論什麼時候,頭頂都要有個人才好。蕙娘連廖奶公都沒招呼,自己同兩三個管事媳婦在西裡間說話,正好廖養娘把歪哥抱進來了,三個媳婦都露出笑容,上前圍著歪哥湊了一回趣。

  這明顯是讓她多熟悉熟悉府裡的人事了:雖說進門一年,但真正在國公府住的時候並不多,而且立雪院相對來說比較獨立,很多開銷直接就從外院走了,她和內院的管事們一直沒怎麼打過交道。綠松雖然有所交際,但在蕙娘生育兒子之前,府中各實權人物,對她的態度也一貫是不冷不熱的。

  不要以為一個大家族,也同小戶人家一樣,除了每天開門七件事之外,就沒有別的家事了。事實上國公府和各地藩王府一樣,有一套朝廷規定的人事班子,雖沒有王府長史司管理規制,但府內也是有四位中人服侍國公爺的。這些人員由朝廷指派,雖說名義上供國公爺差使,但實際領的還是宗人府的銀子,這就又和一般侯府有所不同了。此外,主要由男人管事的外院,起碼還得有十多名精明能幹專事商業的管事,來往於各地協助掌櫃們處理權家在各地的藥材生意,同當地官員拉關係,在他們手心裡滴點油。到了年終,又回來幫助主家和各地分號算賬結銀子——這是管生意的管事們,還有管田莊的就又是一批,一樣充當著莊頭和主家之間的緩衝,每年加不加銀子,莊頭來打饑荒,是否要派人下去盤查,這都是他們的活計。

  雖說年年都有宜春票號的份子錢,但這樣浮財,實際上只依靠於權家本身的權勢。真正的百年大計,還得看實在生意。可換句話說了,大家都是人,國公府富得流油,經手人能落到的好處,和他創造出來的財富卻極為不配襯,誰能不起些貪心?指望生意自己運作,年年收入便可蒸蒸日上,是極為天真的想法。別看大少爺不文不武,除了練畫之外,也沒有什麼風雅的愛好,但他平時卻一點不閒,光是管好這些人精子,不令其欺上瞞下兩邊作怪,就已經要花費不少工夫。一般家族幾代不分家,也是因為自家人畢竟比較可靠,總是比外姓人強點。光是權伯紅一個人有時候還管不過來,因權仲白、權叔墨是無法指望的,所以這幾年,權季青也開始往這方面發展,雖說年紀小,可到底是聊勝於無。

  這是賺錢的下人,此外專門花錢的各種採買,專門管錢的大小賬房,在各處看家護院的健僕,門上的管事,以及專管貴重物品入庫出庫的各種司庫,管著各種人出門進宮的車馬轎班,往各府裡跑腿傳話,能把京城貴族錯綜複雜的親戚關係摸得賊透的傳話人,在各位少爺身邊打雜溜邊伺候出門進門的小廝。就這還不算平時居住在權家附近,專靠他們家平時有事時幫上一把,得點賞錢度日的幫閒……

  單單是外院,就有這麼小幾百號人,這些人各有司職互相牽制,撐起了國公府這麼大的攤子。而要把這體面維繫下去,不至於主而不主,僕而不僕,除了主人家在朝堂中的地位和權威之外,還非得需要一個靠譜的男當家不可。而內院雖說銀子接觸的不多——都是往外院每個月去關,但實際上人口絕不比外頭少。首先第一個,內院後花園維護就要好些人手,其次各院主子身邊跟著的貼身丫頭、心腹媽媽、教養嬤嬤、燕喜嬤嬤,這都是什麼事不幹,專管服侍主子的,還有使喚的小丫頭、粗使婆子,連著給這些人做飯送飯的、裁衣洗衣的——甚至是各院裡收夜香的,那可不都是人麼?這麼上下四五百號人繞著權家十幾口主子打轉,各人性格做派、能力缺點都不一樣,大事小情,自然無日無之。一般沒有受過專門訓練的小戶閨女,輕易是接不下這麼大的盤子的:在這麼幾百號人裡能混出點名堂的,雖不說太深沉,可也簡單不到哪裡去。沒有人會橫眉豎眼,給主子難看,可私底下手腕如何,那是不問可知的,剛管事的新媳婦,這城府要是淺點,恐怕被賣了還得幫著數錢呢。

  權夫人給蕙娘打發來的幾個管事媳婦,看著就都很精明,也算是給足了廖養娘面子,明知她抱歪哥出來,有炫耀之意,可仍是極為配合,誇獎之詞滔滔不絕,還有人笑道,「上回到臥雲院去,正好看到栓哥、柱姐,雖說都生得比咱們歪哥早,可說實話,看著倒像是歪哥比他們大了有半歲呢!」

  這話說得就挺有意思的,大少夫人最近心情不大好,就正因為這事:栓哥這孩子,也是七災八難的,大毛病沒有,小毛病不斷。不是犯咳嗽,就是夏天太熱發濕疹,再不然就是晚上睡不安穩。把臥雲院幾個奶媽子折騰得人仰馬翻,一個夏天過下來,倒是病了兩個,她又忙著雨娘的親事,這不是忙得顧頭不顧尾,這臉色能好看得起來嗎?

  可蕙娘會接這話,她也就不是焦清蕙了,她眉頭一皺,望了廖養娘一眼,廖養娘心領神會,忙道,「這孩子可經不得誇,嫂子快別這樣說,這歪哥要回頭就鬧瘦了可怎麼好?」

  說著,便抱著歪哥出了屋子,那人倒是蹭了一鼻子的灰,只好訕訕然地垂下頭去。

  蕙娘藉機掃了這四位管事媳婦一眼——雖說也不是頭回見面了,但從前都沒說上幾句話,今天這一次,也算是頭回有個接觸吧——都是府裡的老人了,背後也是枝枝蔓蔓的,誰都能拖出一長串粽子:管著府裡內院金銀器皿的雲媽媽,丈夫雲管事是國公爺身邊的賬房;內庫司庫之一常媽媽,專收著各種布料,也管給各院分發料子的,這是太夫人陪房出身,在她院子裡服侍過的季媽媽親妹妹;惠安媳婦,年紀最小,也沒什麼職司,只是在權夫人身邊參贊幫閒,可她是最不能小覷的,丈夫惠安是權夫人陪房,現在就管著內院通向外街的幾扇門,連二門都是他在巡視,手底下有成班護院健僕,也算是個小頭頭了;最末尾一個康媽媽,就更是關係戶了—:那是權仲白小廝陳皮的娘,現在管著內院的小賬呢。

  雖說形貌不同,可穿著都是端莊富麗,神色喜興中略帶了一絲矜持,是很典型的豪門家僕。對自己這個二少夫人,當然是熱情而謙卑的,就連常媽媽,被廖養娘下了面子,看著也都毫無怨憤,而是恭順地疊著手等她發話:也是,要連這點城府都沒有,她還能當上這個司庫嗎?親姐姐可也不過才是個燕喜嬤嬤……

  「我年歲小,不懂事。」蕙娘徐徐說,「這家裡又才添了個哥兒,就更是心力交瘁、疲於奔命了。今番奉了娘的意思,同幾個媽媽、嫂子們一道辦事,雖我是主子,可年幼思慮不周,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還請幾位不要客氣,只管告訴我就對了,我是再不會動氣的。」

  這一番場面話,自然激不起什麼風浪,眾人一陣唯唯之後也就靜了下來,都等著蕙娘發話,竟是沒有一個人主動開口。

  別人不說話猶可,康媽媽不說話,是有些出乎蕙娘的意料,她掃了康媽媽一眼,不禁也是一笑:看來,孔雀棄陳皮選了甘草,綠松再棄他擇了當歸,康媽媽心裡也不是沒有意見的。

  「這回給雨娘辦嫁妝,雖說她是遠嫁,多給些也無妨,可卻不能躍過姐姐太多。諸位都是老人了,當年雲娘出嫁時嫁妝大略花費多少,多少都有個數吧?」蕙娘笑著目注雲媽媽,「雲媽媽是管金銀器皿首飾的,依各府慣例,當年也是你給置辦的首飾嘍?」

  被點了名,雲媽媽不可能不接話,她眉毛下塌,看著本有幾分愁苦,這時倒是打疊起了精神。「是小人置辦的不錯,因是往閣老家說的親,閣老家是有名的富,當時是老太太特別發過話的,雲姑娘光是金銀寶石首飾,從外置辦的就有——」

  她環視眾人一周,到底還是站起身來,湊近了蕙娘,在她耳邊輕輕地說了一個數字。

  實際上,任何一個習武之人,都不喜歡陌生人靠得太近,尤其蕙娘又有潔癖,這就更觸犯她的忌諱了,可她仿若未決,聽了雲媽媽說話,反而衝她甜甜一笑,「媽媽好記性,這麼說,我心裡就有數了。」

  雨娘身邊的金銀首飾,雲媽媽心裡肯定也是有數的,在這一點上,兩姐妹不可能相差太多。這是給蕙娘報上大預算了,蕙娘自己沉思了片刻,望了常媽媽一眼,見常媽媽還不說話,便又問惠安媳婦,「娘意思,這送去的首飾,是實在一點,還是花巧一點?」

  「夫人雖沒發話,」惠安媳婦含笑欠了欠身子,「可依奴婢來看,還是實在一些吧。崔家在東北呢,首飾太花巧,他們也看不出好來,倒是實在些,以後要換了款式,重熔了也方便些。」

  這和蕙娘想法,倒是不謀而合,康媽媽此時開腔了,「雲姑娘的嫁妝,當時走的肯定是外賬了,內帳這裡只有一些細碎開銷,您要想看細賬,便得使人去外院要,不過……」

  「我明白你的意思,這件事,動靜不必這麼大,」蕙娘擺了擺手,「娘把你打發過來,是讓你做一本嫁妝小私賬的,把動靜鬧到前院去,讓老人家知道了,這可不大好。」

  她再頓了頓,見還無人說話,便別有深意地看了常媽媽一眼,一邊笑道,「好啦,也不是什麼大事,大家用心去做——」

  這一回,常媽媽頂不住了。

  置辦首飾布料這活計,說簡單簡單,說複雜複雜,經辦人不多,可一進一出,油水很大,夫人派她們四人過來,兩個琢磨花樣開採買單子,在外頭跑店,一個做賬,一個充當她的眼線。分工用意是很分明的,少夫人這幾句話,說得雖簡單,可每一句都問到了點子上,可見她也是解讀出了夫人的用意,可她跳過自己不問,先安排了首飾的事,這邊竟是要收歇的樣子了,居然是完全把她給排擠在了外頭……

  刁奴欺主,那是主子自己弱了以後的事,這二少夫人卻不是她一個管事婆子可以輕辱的,哪管常媽媽也不是沒有靠山,可二少夫人永遠都會是二少夫人,她卻隨時可能被打發、被轉賣、被調離,她敢和二少夫人犯多久的倔?原也不過是只想輕輕拿拿喬,可二少夫人居然硬成這個樣子……

  「少夫人。」她堆出笑來,腆著臉道,「聽說還要給二姑娘預備些料子,不知是否也按著往年雲姑娘的份量準備?有些難得之物,家裡藏量也不夠,若要上單子,還得出去訂呢。」

  蕙娘笑了笑,她的態度鬆弛了幾分,「這卻不是這麼辦的,首飾可以少點,料子卻要多備,花色大方不容易過時的上等料子,多多益善。倒要辛苦兩位媽媽,回去擬兩張單子來我看。」

  她話不多,說完這幾句,便沖綠松一擺手,各位媽媽頓時不敢則聲,起來魚貫退了出去。待得出了院子,彼此一望,才都露出苦笑來,常媽媽想說話,可康媽媽卻搖了搖手——竟是連一句話不敢說,大家只互相吐了吐舌頭,便各分東西,辦事去了。

  這邊蕙娘,卻有幾分無聊,她又叫人把歪哥抱了過來,見他在襁褓中睡得正香,又覺得挺無趣的,只看了幾眼,便要放到炕上,廖養娘忙道,「他就是要抱,一放下就哭呢!」

  果然,才挨到炕邊,歪哥小臉一皺,嘴巴一張就嚎起來,廖養娘抱起來了,這才不哭。蕙娘看著,不由便道,「這可怎麼好,難道這幾天十二個時辰不斷人,都是抱著?」

  「好在乳母多,分了班的,一人一兩個時辰,也可以打發。」廖養娘行若無事,「正好,誰當班就誰餵奶,也是方便。」

  也就是大戶人家,才這麼嬌氣了,一般的人家,誰有這個空閒,一天十二個時辰不斷人地抱?蕙娘的眉頭不由就擰了起來,「這個歪哥!這樣抱,一抱要抱幾年?婦人懷里長起來,能成大事?以後都除了餵奶,都不許抱,讓他去哭,哭久了自然也就睡了。」

  當娘的哪有這麼心硬的?廖養娘不以為然,一邊拍著歪哥,一邊就刺蕙娘,「這是像你,姐兒也不記得了,你小時候賴著要我抱,我是一夜一夜地抱著你坐著睡呢。這頭髮不就是那時熬白的?我瞧著您也不像是不能成大事的。」

  養娘都這麼說了,蕙娘面上自然不禁一紅,她多少也有幾分淡淡地不快,可也不提此事了,只和廖養娘說些閒話,又不免感慨,「做人媳婦不易,些許小事也要這樣著緊去辦。放在從前家裡,隨意令雄黃管賬,孔雀、瑪瑙督辦,還有誰敢弄鬼……這會,還不知道她們交上來的單子能看不能呢。」

  「這種事肯定也得慢慢來,」廖養娘安慰她,又見綠松站在一邊,欲言又止,便笑道。「小丫頭,你想說什麼,又做出這精乖樣子來。」

  「您剛才那句話,點得有些透了。」綠松是一直在一旁服侍的。「這頭回交辦差事,可不得辦得順順當當不起波瀾地才好嗎?您這是偏要鬧點事出來,恐怕夫人知道了,心底會不高興呢。」

  權夫人要私下給女兒辦點嫁妝,據她對蕙娘說,是要瞞著老太太辦,動靜才小。這道理可能底下人心裡都有數,但蕙娘剛才那句話說得就冒失了,常媽媽回頭給老太太請安的時候要這麼一提,婆媳兩個不就起嫌隙了?雖不是什麼大事,蕙娘也肯定有自己的用意,但這總歸是節外生枝,有不必要的風險,不僅是綠松,就連廖媽媽,問明了此事,都不禁大皺眉頭。她比綠松多尋思了一種可能,「你這是想乘機搞掉常媽媽,又給我們自己人鋪路,又討婆婆的好?可太婆婆雖然不大中意你,也沒有怎麼為難你……」

  「真要瞞著老太太,就不會找我來辦了。」蕙娘吹了吹茶面,正要入口時,忽然歪哥那邊傳來一陣臭氣,她不禁皺起眉頭,頓時大失沉著風範。「臭死人了,快抱出去——順帶擰一把手巾來給我擦擦臉。」

  廖養娘慌忙把歪哥抱出去交給乳母,這才又回來和她說話。「這,老太太心裡就算有數,也是眼睜眼閉的事——」

  「自從嫁來府裡,我就像是個木偶。」蕙娘重又從容了下來,她輕輕地哼了口氣。「她們讓我鬥,我就得鬥,不讓我鬥,我就得走。她們對我,瞭解倒是越來越深,我呢?只知道長輩們在兩房間猶豫難決,應當盡量表現爭取一點分數。」

  她撐著下巴,慢慢地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對大嫂,我瞭解的已經挺多的了,可太婆婆、婆婆,是不是瞭解得還不夠呢?」

  廖養娘和綠松對視一眼,都不說話了:任她們再能為,到底也只能襄助十三姑娘,這真的只是出身的區別?恐怕也並非如此。單單是十三姑娘的思路,那就是隨了她祖父,有時候,實在是大膽得叫人大吃一驚。

  沒過幾天,蕙娘投出的這顆石子也就有了回復。

  也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府裡就悄然有了流言:雨娘陪嫁不多,權夫人不大滿意,私底下是想自己給女兒添妝——這也就罷了,對做主削薄了雨娘嫁妝的太夫人,國公夫人似乎是有幾分怨言的。

  國公府婆媳關係處得還算好,這種傳言真是少見,因新鮮,很快也就長著翅膀飛遍了國公府,竟連權季青都知道了,蕙娘和他在西裡間才說了幾句話,他就笑微微地問,「嫂子,這件事不是得辦得隱秘點兒麼,怎麼,這鬧得滿城風雨的,可不大像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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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野心

  不論和她貼心不貼心,兩個媽媽都還是有能力的,也不知是否有了一定的默契,常媽媽和雲媽媽是同一天交的單子,各自密密麻麻,都寫了有成百上千樣物事,不過這個蕙娘就不必一一過目了。自然有孔雀和瑪瑙兩個專業人士為她過濾斟酌,蕙娘又給雨娘看過了,問知雨娘有什麼一定想要的物事,添減定稿之後,雲媽媽、常媽媽也大概估算出了銀子花銷。蕙娘按著這價錢,同自己人開出的單子對過了,估出個總價來——今日她是必須得找權季青關銀子了。

  自從去年冬天,權季青從沖粹園回去之後,兩人似乎就沒見過幾面,這幾個月來他也沒有閒著,就蕙娘瞭解,現在外院一些事,良國公已經指定讓他來管。

  畢竟還年輕,這麼歷練了幾個月,權季青的氣質看著便有了變化,他顯得更溫文內斂了,坐在當地笑意隱隱,彷彿那個吹簫情挑蕙娘的小無賴,竟同他沒有一點關係,一切也都只是蕙娘的胡思亂想而已。就是這也許半含了質問的言語,也因為他的溫存和關懷,顯得柔軟圓滑,毫無稜角……

  可,哪管什麼都能瞞得了人,這眼神也是瞞不了人的,這個小流氓,眼神還是那樣亮、那樣灼熱。蕙娘討厭見他就是這個道理:他什麼都不說,甚至連表現都表現得很隱晦。可眼神中、態度裡蘊含著的喜愛和追索,她是能感覺得出來的。

  雖說傾慕她的人不在少數,可表達得像權季青這樣含蓄又大膽的人可不多,和那個不解風情,最多也就只肯含糊暗示一句『我喜歡的,可不止是那種人』的老菜幫子比,這樣的熱情,要說沒觸動到蕙娘,那是挺難。可偏偏也就是因為此事極其危險,一旦鬧出來,對她的損害之大,那是不用說的。現在見到權季青,蕙娘心裡就像是有兩個小人在拔河,其中一個,是恨不得衝他同情地笑一笑:羅敷有夫,這癡心妄想,她是不會給予回應的,可也不妨礙她覺得權季青挺有眼光。可另一個,卻恨不得能板起臉來,將權季青打發到天涯海角去,不使他亂了自己的大事才好。

  這回見面,也還是一樣,蕙娘恨不得歎一口氣,拿個面具罩住自己的臉,免得被他看得穿了,卻也只能若無其事地道,「是啊,這件事鬧成這樣,真是可恨。也不知道是哪個媽媽嘴不嚴實,竟把話給傳了出去。」

  這四個人,雲媽媽無兒無女,也沒什麼親戚,當時是買進來的人口,主要關係在外院她相公那邊,惠安媳婦是權夫人自己的心腹——都是積年老人,閒來無事,不會隨意說嘴的。這麼做,肯定是有意興風作浪,而在康媽媽和常媽媽,似乎常媽媽因為出身的關係,天然就多了幾分可疑。權季青話中有話,「據說娘問起這事的時候,常媽媽委屈得直磕頭呢,她也知道自己嫌疑大……」

  問梅院的下人,被權夫人管得很嚴,有些話是傳不到蕙娘耳朵裡的,可對權季青來說那又不一樣了。見她似笑非笑,權季青也是微微一笑,他忽然就不往下說了,而是一本正經地攤開單子,「嫂子您要的這現銀數目可不小——若是這一整筆,其實倒可以直接和娘商議了。當時都以為您是細碎支使銀子,才讓您直接和我說話呢。」

  這擺明了就是留個話鉤子等蕙娘來問,蕙娘心底,不禁隱隱有些興奮:她的確天性是喜歡鬥爭,現在有個人要這麼和她鬥,即使不可能上鉤,熱血亦不禁被激發一點。

  「但凡做事,總要先有個章程預算,心裡才有底氣。」她就是不接這個話鉤子,若無其事地和權季青說。「事實上這麼多首飾,一家是承擔不下來的,到時候分批訂貨結銀子,還是得找你來要。這只是先和你定個章程而已,你瞧著可以,那麼我這裡自然給你開個單子,到時候來支領現銀,前後錯不了幾天的。」

  她不急,權季青自然也不急,他真的細細地就看起了單子來,一邊看,一邊就笑道。「瑞雨這丫頭,孩子氣不脫,好些東西,是她點名要置辦的吧?」

  蕙娘並不借口和他閒聊,只是微笑不語,權季青從單子上抬起頭來掃了她一眼,又輕輕一笑,揭過了一頁,「嫂子好定力,這事兒,鬧得娘也有幾分不高興呢。」

  自從蕙娘入府,權夫人對她是大力提攜,幾乎可以說是她的最大靠山。她要動怒,對蕙娘的確是有影響的,蕙娘還是笑,還是不說話。正好孔雀進來,她便和孔雀說些家常瑣事,隱約只覺得權季青看了她幾眼,眼神灼熱,令她雙頰刺癢,可蕙娘瞥過去時,又沒能抓個正著。

  這樣曖昧情挑,在煩擾之餘,的確是有一種別樣的刺激。大抵在明確知道自己為人垂涎注意時,只要此人不是過分低劣醜陋,這女人心裡總是有點竊喜,蕙娘雖然出類拔萃,可一點根性也無法改,可就越是如此,她心底理智冷靜那一部分便越是警醒。權季青看單子這短短一刻鐘,她幾乎是數著沙漏過的。

  「安排得妥當!」好在他也沒有故意做作、拖延時間,用正常的速度審過了單子,甚至還看出了蕙娘的用心之處。「要是一般管事來辦,這多東西,怕不要四五萬兩才能辦下來?嫂子這是一下就給削了三成……是預備動用您的面子來辦了?」

  「這點小事,也無須動用什麼關係、人脈吧。」他在正事上的確是敏銳的,蕙娘笑了笑,「府裡開四五萬兩,裡面總有些好處在的。以後也就罷了,頭回辦事,我總是要拿出一點表現來的。」

  「這……」權季青眉頭一蹙,倒是很為蕙娘考慮,「新官上任,火燒得太旺,也會激起底下人的反彈啊……」

  這又是一個話題了,蕙娘依然不回答,只是靜靜望著權季青,等他自己告辭。兩人默然相對,氣氛很是怪異緊張,過了一會,權季青摒不住了,他那溫良面具,終於碎去了,倒有幾分哭笑不得。「嫂子,我這長篇大論都在喉嚨眼了,您倒是往下問一句,也讓我賣你一個人情唄?」

  權夫人對此事的真實反映究竟為何,說蕙娘不好奇,那是假的。她輕輕地搖了搖頭,雖說面上還笑著,可語氣已經冷了下來。「我知道四弟想說來著,可我一直沒問是為了什麼,四弟你這麼聰明,不至於猜不出來吧?」

  兩個人的眼神撞在了一處,一個冷得怕人,一個熱得怕人,蕙娘的下巴抬得挺高,雖未作色,可氣勢是出來了。她是理直氣壯:覬覦有夫之婦,那是傷人倫的大罪。權季青不能將情緒深埋心底,反而外放,就算沒有包含更深的心思,這一個輕浮無行的大罪,也是躲不過去的,在這一刻,蕙娘畢竟是在道德上佔了上風。

  權季青唇邊逸出一縷從容微笑,雙眼粘著蕙娘,他渾身氣質似乎為之一變,似一塊灼熱的冰,在絕對的熱情中透出了絕對的冷靜。——他忽然變得非常搶眼、非常俊美,也非常的大膽,「二嫂,你我年歲相當……實則有些事只差在毫釐之間,我這麼說,二嫂該知道我是什麼意思吧?」

  「我可想不出來。」蕙娘嗤之以鼻,她一掃室內,見只有孔雀、綠松在一邊陪侍,便也把話說得大膽了一點,「再說,那是沒影子的事,你哥哥何等身份地位,才能說我為妻。換作你們家別人……」

  這濃濃的不屑之意,任誰都能聽得出來,可權季青卻彷彿未聞,這頭年輕的、精力旺盛性格而又古怪的小野獸,正肆意地展露著他的危險,甚至連一掀唇都像是要咆哮,「天下間的道理很多,可不論這些花言巧語有多動人,大道卻只有一種:弱肉強食,最強大的人,總是能得到他想要的東西……」

  他沒有往下說,只是望著蕙娘深深一笑,言下之意,已經極為清楚:不論能否做到,起碼他權季青,是很有野心要站在良國公府的最高點,來奪取他想要的女人。

  從他這篤定的氣勢來看,恐怕蕙娘願意不願意,並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了……

  這個權仲白,處境居然也沒有比她好多少。這有個異母兄弟,心心唸唸地要把他給害死呢——奪人妻子,已經不是把權仲白趕回東北老家就能辦到的事了,不把老菜幫子那個『武大郎』給藥死,西門慶能強搶民女嗎?

  「你的話很有道理。」蕙娘這會倒沒那麼嚴肅了,她甚至還微微一笑,只有眼神多少洩露了真實情緒。「最強大的人,總能得到她想要的東西……」

  她甚至還沖權季青眨了眨眼,帶了些戲謔,「猜猜看,我想要的東西裡,包括你想要的東西嗎?」

  權季青眼底亦閃過一絲笑意,他深吸了一口氣,忽然朗笑出聲。

  「說笑、說笑。」這個俊朗青年又回到了他的面具裡。「嫂子說得對,有些事,錯過了就是錯過了。是我不好,心裡思緒太濃,竟形諸於外,倒是打擾到嫂子了。」

  他站起身來,從容地道,「常媽媽向母親自辯時,已經點出,當時您和幾個管事媳婦說話時,其實是自己說漏了嘴,帶出了一句『老人家知道了,該不高興』。當時在場的,也還有您的幾個心腹丫頭。」

  他掃了綠松和孔雀一眼,兩個丫鬟都不禁微微瑟縮,權季青似乎覺得挺有意思的,竟衝她們二人露齒微笑,這才又往下說。「因此嘴上把不牢往外傳話的人,也可能就出在嫂子身邊……這消息,算是我送給嫂子的吧。」

  說著,便將單子一袖,欣然道,「我這就告退,二嫂如有什麼吩咐,就只管派人過我屋子傳個話。在這件事上,我不會給您添麻煩的。」

  蕙娘坐著沒動,想了想,才淡淡地道,「那四弟慢走……外頭風大,仔細別閃了舌頭。」

  這點譏刺,權季青哪裡會放在心上?當下只是哈哈一笑,便徐徐出了屋子,從背影來看,還是那樣翩翩俗世佳公子。

  #

  綠松和孔雀自然都嚇得不輕——雖說兩個人說話聲音都不算太大,可綠松還是屋裡屋外地繞了一圈,這才回來和蕙娘說,「應該是沒人能聽見,這會大家都忙,歪哥在那邊哭,熱鬧著呢……」

  蕙娘點了點頭,卻絲毫不提權仲白,只是吩咐綠松,「在這件事上,他沒有必要說謊。看來,常媽媽背後,不是擁晴院,就是臥雲院了。」

  綠松眼底閃過幾許訝異,可還是順著蕙娘的話往下說,「是啊,您露出這個破綻,她們自然也就抓住了。這是料中事,沒什麼好吃驚的……可現在,您打算如何收尾呢?」

  「一點謠言而已,有什麼好收尾的。」蕙娘並不在意,「你這是被嚇傻了吧,不管哪個媽媽把話走漏出去,這個人肯定靠向祖母、長房,這是毋庸置疑的。這件事,要瞞著擁晴院去做,如何反用擁晴院的人?婆婆怎麼問我?我不問她都好得很了!」

  綠松和孔雀的眉頭都擰了起來,綠松若有所悟,「您這是投石問路……」

  「不錯。」蕙娘點了點頭,「我早就有所懷疑——雖說娘和祖母之間,似乎有所分歧,可這分歧,是意見上的分歧,卻不是立場上的分歧。這件事,祖母根本從頭到尾都心知肚明,之所以要故作低調,不過是要試試我的能力而已。」

  她不免流露出少許譏誚,「這是她們特地出的一道考題呢……嘿嘿,不愧是百年國公府,行事真是處處離奇古怪。我們這樣的人家,婆媳能如此和睦,也真是咄咄怪事了。」

  那,常媽媽會漏出話來,是否也是一重考驗呢?綠松只稍微一想,便不多琢磨了,她還是一心煩惱權季青。「四公子那事,您、您知道多久了,怎麼什麼都不和我提——這可是您的心腹大患,聽他意思……」

  「聽他意思,那是衝著國公爺的位置去的。」蕙娘打斷了綠松。「甚至對我還有非分之想。是,這我們都聽得出來,可你有憑據沒有?總不能憑著我們三個人的瞎話,就沖姑爺和娘他們告狀吧,我看連娘都毫不知情,不然,她根本犯不著說我過門。」

  見綠松還要再說,她搖了搖頭,「這件事,目前毫無辦法,想必在他羽翼未豐之前,也不會為他人作嫁衣裳,想不出破解之策,就可以先不去想。」

  兩個丫頭都沒話說了,可又不想走,葳蕤了那麼一會兒,孔雀忽然衝口而出,幽幽地道,「唉,要是姑爺有這性子,您還犯什麼愁……」

  這顯然是一時不察,把心底話給歎息出來了。話說到一半,孔雀就嚇得摀住口挨向綠松身邊,蕙娘白了她一眼,想要說話,卻也不禁輕輕地歎了口氣。

  「是啊……」她喃喃說,「都是一個爹生的,這麼大的心思,怎麼就不能分給相公一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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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緣分

  雖說起了這麼一個小小的波折,但一兩個月內,常媽媽、雲媽媽陸陸續續,也將這張新單子上的物事都置辦完全,康媽媽走賬往權季青那裡支領銀子,惠安媳婦時不時來立雪院坐坐,和蕙娘說說話,這四個人各司其職,事情倒是辦得有條不紊,蕙娘並不用多做操心。得了閒不是去兩個婆婆跟前請安,往雨娘處和她說說話,就是在自己院子裡帶歪哥:最近隨著小牛美人胎重,宮中是非又多了起來,婷娘才剛入宮沒有多久,腳跟都還沒站穩,還不到入宮請安的時候。

  也許真是因為吃了她十天奶,不管栓哥、柱姐怎麼鬧小毛病,歪哥都絲毫沒有磕絆,進了深秋也沒犯咳嗽鬧感冒。三個月的孩子,胖胖大大的,除了吃就是睡,很快連乳母都抱不住了:一抱就是一兩個時辰,這麼十多斤重的大胖寶貝,誰也受不了。終究還是給他放到了童車裡——就是這樣,歪哥也就是哭了兩天,便也慣了,自己醒來的時候,只是饒有興趣地啃著小手,大人逗他,他有時候理會,大多數時候,還是毫不在乎,只顧著自己玩自己的。

  蕙娘對這個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兒子,心思是有點複雜的:因為不用她來帶,每日裡抱著玩一會,確實覺得他白嫩嫩的挺可愛,但要說真有那種護犢的心,似乎又沒到這個地步。倒是權仲白,年紀畢竟是大了點,對她不冷不熱的,兩個人話算不上太多,可對兒子卻粘得慌,三十多歲的大男人,還給兒子換過幾次尿布,閒來無事抱著親親嗅嗅的,在父母之間,歪哥倒是更喜歡他來抱著。有時候蕙娘抱他,他還要哭呢。

  蕙娘一賭氣,越性同權仲白髮狠,「好,好。我們家看來是要嚴母慈父了,這會他還小呢,等他大了,看我怎麼收拾他!」

  正說著,歪哥頭一歪,又在她懷裡嚎起來。這當娘的一聽此聲,心裡就是一揪——也有幾分煩躁,「怎麼了,忽然又哭!」

  「是要到吃奶的時辰了。」權仲白倒是比她更精通這個,果然,稍微一點孩子的臉頰,這個精精神神的小歪種,頓時便張嘴吮舌,做出種種憨態來,總之就是要吃。

  蕙娘笑罵了一聲,「這個小歪種,要吃這一點,最像爹了。」

  「哦。」權仲白現在和她說話是越來越不客氣,從前可能還要顧及君子風度,和她唱反調時還要猶豫猶豫,現在是張口就來堵蕙娘。「一旦不對胃口,連一口都吃不下的人,還不知道是誰呢。」

  「我那不是貪吃,是會吃。」蕙娘是很喜歡和人抬槓的,「哪裡和你兒子似的,將近十個乳母的奶,他誰都吃,一點也不挑食。」

  「他要是挑食認奶,認著你的奶不肯放,」權仲白隨口道,「你現在還能脫身出來辦事?怕不是就只能專心在立雪院帶他了。還嫌他歪種,他這分明就是疼你。」

  蕙娘無話可說了,見權仲白起身要往外走,便道,「去哪裡?回來吃飯嗎?」

  「今兒不回來了,」權仲白說,「在子梁家吃飯,吃完飯回來。」

  自從她懷孕以來,權仲白能回來都回來吃飯的,唯獨去這個子梁少爺府上就有幾次:子梁是他的字,此人名為楊善榆,乃是陝甘巡撫楊氏長子,也是名門子弟,卻不從科舉出身,一意鑽研各色奇技淫巧。在火藥上是立過大功的,因此得封了一個六品散官,這幾年來聲音不多,似乎在鑽研新的火藥配方。蕙娘也有許久沒聽過他的消息了,聽權仲白今晚又要去,不禁便道,「那樣多達官貴人,求你去和他們交接都求不來呢,你倒好,得了閒就在家裡消磨時間,絲毫不出去交際,唯獨和他關係那樣密切。」

  「知心朋友,未必要時常往來。」權仲白站在屏風後頭換衣服,隔著屏風和蕙娘說,「不過我的朋友的確也不多,在京城的就更少了……嘿嘿,人生在世,志同道合者哪有那樣容易尋到呢?」

  實際在這一點上,蕙娘更沒有資格說他,她自己的朋友還要比權仲白更少一點,尤其權仲白可能還能和那些志同道合的浪蕩子結為知交,可她這樣的人,誰要同她志同道合,利益卻有衝突時——就好比權季青——雙方還談什麼結為知交?恐怕連最基本的善意都不會有……

  想到權季青,她不禁有幾分煩躁:這頭小狐狸,明知道自己打的殺兄奪嫂的盤算,簡直是有逆人倫,平時表現得極為淡然從容,絲毫沒有破綻。自己刻意迴避了一兩個月,權季青也根本不過來主動接觸。只是每每在擁晴院碰面時,此人眼神,總是大有文章在。權仲白就在邊上呢,那一眼之間的熱度,卻好似要燒穿她的瀏海,在額心燒出兩個洞來似的。

  她多少能看穿他的主意:是,焦清蕙的性子其實不難揣摩,天下間任何一個女人,都希望自己的男人能比她強,尤其是她也不例外。如果權季青連他的非分之想都不敢說出口,那麼她雖然看出了他的心思,但卻未必會看得起他。他之所以把自己的野心大剌剌地形諸於口,便正是因為唯有如此,才能給她留下深刻印象……

  這都成親一年多,是一個孩子的媽了,居然就在自己家門內,被小叔子這樣追求。蕙娘真是想到就煩——越煩,也就越對權仲白有點失望——這人,總是經不起比較的……

  可她要這麼往下去想,那就等於是中了權季青的計了。蕙娘輕輕地搖了搖頭,正好被權仲白看見,他從屏風後出來,一邊還繫著紐絆,「怎麼,有心事?」

  「家裡的事。」蕙娘不由分說,就先白了權仲白一眼,「都賴你,耽擱了我半年……」

  這句話,她說得很輕,可權神醫的耳朵一下就豎起來了。他本來漫不經心,只有三分心思放在蕙娘身上,此刻倒是全心全意地打量著她:說來不錯,當時約定半年之內,她不能對長房出招。可沒有多久,清蕙就懷有身孕,這半年的時限過去之後,她已經又是鬧胎兒橫位,又是鬧血旺頭暈的,他跟著鬧騰,倒把這事給忘了個精光……

  「對了,」權仲白便道,「說來這事,你也是挺好奇的。我找子梁,就是為了談毛三郎的事,你要一同去嗎?倒是可以順帶著也讓你和子梁太太見上一面。」蕙娘嚇了一跳,反射性地道,「閒來無事,怎能隨意出門?」

  見權仲白瞥了她一眼,大有笑她膽小,辜負了守灶女出身的意思,她便為自己辯駁,「從前在家時,出門也是常有的事。可你看大嫂,除了回娘家之外,一年何曾出過門的?你這是又要扯我後腿嘛……」

  「大嫂是大嫂,你是你。」權仲白說著就喚人,「給你們少夫人備輛馬車,再往娘那裡送句話,今晚我帶少夫人出去,她不能去請安了。」

  綠松遲疑著望了蕙娘一眼,蕙娘輕輕地搖了搖頭——可這丫頭猶豫了片刻,還是輕聲應了,「哎,這就去辦。」

  說著,也不去看蕙娘臉色,竟就退出了屋子……

  蕙娘氣得猛捶權仲白的肩膀,「好麼,我的丫鬟,不聽我的話,反倒聽你的擺佈——」

  權仲白哈哈朗笑,將她摟在懷裡,往炕上就摁了下去,頂著她的鼻尖道,「錯啦,你站的是權家地,吃的是權家飯,這是立雪院的丫頭,我們的丫頭,可不是你一個人的丫鬟。」

  的確,隨著名分變化,丫頭們名義上的主人的確變成了權仲白,可他從前和這群小妮子,根本是形同陌路,幾乎毫無交流。像如今這樣大剌剌地指使著來去辦事的,也是近日才養出來的習慣。可這種意志衝突的情況下,綠松居然選了權仲白,這著實令蕙娘有幾分鬱悶,雖說權仲白帶了藥香的體息,和那沉甸甸的重量,壓得她有幾分心猿意馬,可二少夫人還是很矜持,她哼了一聲,閉著眼側過頭,「我不去,你就會誠心給我添亂。」

  「你也有八九個月沒有出門了吧?」權某人一點都不氣餒,「我這哪是給你添亂啊,我是心疼你被關著那。想當年……呃,你身為守灶女,肯定要時常出門巡視生意。」

  一聽就知道,他對蕙娘出嫁前的生活毫無瞭解,只是照常理蒙上一把,一邊說,還一邊觀察蕙娘的反應,蕙娘便繃住臉,不給權仲白看出端倪。權仲白又續道,「自從過門,一年多了,都沒怎麼出過門,出去走走又怎麼了?大嫂要是早就有了栓哥,也不會這麼安分的。」

  說了這麼多,到底還是最後一句打動了蕙娘。想一想她悶在立雪院裡有九個多月了,每天一抬頭,都是這熟悉的天地房屋,為權仲白一說,她也的確有些蠢蠢欲動,思來想去了一番,雖不說話,可權仲白喚丫頭們來給她打扮的時候,蕙娘就咕嘟著嘴,沒有做聲了。

  #

  往常去閣老府那幾次,路都是走熟了的,無甚可說。今日去楊善榆的住處,走的就是朝陽門外的大街了,因天色未晚,街上人口還多,權仲白還想給蕙娘指點一番街景呢,可沒想到蕙娘比他還熟,「這是老王家賣金錢肉的,那是這會才出的罈子,賣豌豆黃綠豆黃的,往前走一段路,還有個雜耍攤子,賣大力丸的。再朝東走走——那是春華樓了……看什麼看,你不說了嗎,我是守灶女,平時肯定要經常出來行走,我在東城那一塊的名號,還頗響亮呢。」

  「真的?」權仲白不免有幾分笑意,「相府千金焦清蕙……嗯,這名號是挺響亮的,在道上肯定能鎮住不老少人了。」

  他便學市井中人的腔調問蕙娘,「是哪條道上的小尖鬥?嗯?盤正條順,招子又亮,原是相爺府的千金——哎喲!」

  蕙娘搗了他的軟肋一下,「我不同你說了……你自個兒回去打聽打聽,東城一帶,誰敢動齊佩蘭的鋪子,你就曉得了。那時候我一個人打理幾間鋪子,誰也不知道我的出身,地痞流氓沒有不來勒索的,見我年紀小是個不懂事的小東家,除了賬房是雄黃來當之外,餘下掌櫃夥計們欺我年紀小,藉機生事的有的是……」

  見權仲白聽住了,她又有點不好意思:如今既然已經嫁為人婦,好漢不提當年勇,從前的事,還提它做什麼?

  「哎,算啦算啦。」她說,「也就是小打小鬧,和你的豐功偉業比,沒什麼可提的。」

  也的確,權仲白在她這個年紀,已經遠赴漠北去給先帝尋藥了。焦清蕙開幾間鋪子而已,就算是做得再有聲有色,這和他的功績似乎也不能比。可權神醫竟像是沒聽到她的說話,他依然還在出神,過了一會,才低聲道,「齊佩蘭……我先也聽祖父喊過你佩蘭,這是你的化名?」

  「出外行走,沒有用本名的道理。」這沒什麼好瞞著人的,從前不說,那是權仲白不問而已,蕙娘道,「你也知道,我爹單名奇字,起個諧音,便是齊佩蘭了。家下人在外人跟前,有時候也稱我佩蘭公子,免得帶出閨名,終究不雅。」

  「唔。」權仲白面色深沉了幾分,竟不再說話,雙目神光閃爍,偶然瞥蕙娘一眼:一望即知,他是已經陷入了沉思。

  畢竟要接受家裡商業,焦四爺去世前一兩年,蕙娘以齊佩蘭的名字,在京城商界,是闖出過一點名號的。雖然限於年紀、精力,無法做得更大,但東城一片她的幾間鋪子,現在還經營得不錯。蕙娘原以為權仲白從前聽說過她,可再想想,又覺得不對,她靜待了片刻,有些按捺不住了,便沖權神醫挑起一邊眉毛,做詢問狀。

  「沒什麼。」權神醫漫不經心的,「紉秋蘭以為佩,你這個名字,起得很雅啊。」

  這個典故,出自《離騷》,一般人是想不到的,多半都直接想到『蕙者,又名佩蘭』去了,權仲白竟能一語說中,蕙娘也有些吃驚,她掃了權仲白一眼,待要說話,卻又覺得氣氛還是有幾分古怪:權仲白一手撫著下顎緩緩搓摩,很明顯能看得出來,此時此刻,他的心情並不太好。

  #

  雖說已經先行使人來打過招呼了,可兩人都到楊家下了車了,主人楊善榆居然還沒有回來,主母蔣氏很抱歉,不斷向蕙娘解釋,「相公就是這樣,這邊答應得好好的,那邊有些什麼新動靜,心思就又立刻被吸進去了……」

  這是個很美貌的少婦,只是形容有幾分清瘦憔悴,氣色乾巴巴的,少了——少了蕙娘在自己、大少夫人,甚至是大少爺那些通房身上都可以看到的潤澤之意,說得通俗一點,那就是正當齡、已破。身的婦人,雲。雨卻並不多,好似四太太、三姨娘等常年居喪的人家,面容硬是就帶了有幾分黯黃。她談吐柔和,對權仲白也相當禮貌,只是禮貌中透了熟稔,這解釋也是衝著蕙娘而非權仲白,可見楊子梁的老毛病,他已經是一清二楚。

  果然,權仲白絲毫不以為意,他欣然起身,「我今日過來,一來帶內子認認門,二來,也是帶她見識一番子梁那些巧奪天工的器物,弟妹你忙你的,我帶她到前院看看。」

  主人不在還能直入書房,已經是很熟的朋友才有的待遇了,蔣氏果然亦沒有任何意見,只含笑讓權仲白,「務必要留下吃了飯再走,我這裡再派人去催催他!」

  說著,兩位少婦相視一笑,權仲白就帶著蕙娘直趨男主人平時起居的前院——這個院子,居然比後院還要更大,看來是兩疊院子打通了蓋起一個大堂屋,裡頭有無數鋼鐵器物,透過窗戶看去,彷彿一個大倉庫,權仲白領著蕙娘進了偏廳,這裡也有許多條案,擺了各色物件,其中大部分蕙娘根本就不認得,甚至難以名狀,有毫無外力,兀自擺動不休,連幅度都不曾變化的的小鐵搖輪,還有被拼接在一起,投射出無窮倒影的幾個玻璃鏡大筒等等。如非主人不在,只怕她都要上手去摸了:身家到焦清蕙這個地步,物件材料貴賤已經不放在心上了,所求著,無非獨一無二、舉世無雙而已。這個小倉庫,的確是比什麼美景,都能引起她的興趣。

  可權仲白卻沒在此處駐足,他帶著她直進了最裡頭一處空地,一邊還道,「小心些,這裡是有火藥的!」

  唬得蕙娘湊到他身邊了,他才拿起一個極大的金剛罩,一截木頭並一個小小的炮仗狀物事,將木頭擺在炮仗之前,點了引線,便將罩子一罩,轉頭望了蕙娘一眼,似乎大有挑戰她的膽量,試探她是否害怕的意思。

  蕙娘就是在誰跟前服軟,都不會在權仲白面前認慫的,她雖也有些吃驚,但更多的還是大感新鮮,手一背頭一抬,也是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權仲白見了,不禁就是一笑,此時只聽得罩內一聲悶響——那炮竹已是炸開了。

  他便揭開罩子,拾起木樁來給蕙娘看:只見木樁背後濺滿了細細碎碎的紅色顏料,連著罩子內部,也多出了一些細小紅點,想是炮竹裡炸出來的,可木樁另一面卻完好無損,依然還是原色。

  「當時工部那場爆炸,我是最先趕到幫助救人的大夫。」權仲白說,「毛三郎被救出時,我就在現場,他胸前被炸得焦糊一片,神智還算清楚,我問他傷在哪裡,他說是胸口有鐵珠嵌入……這倒也是看得出來的。當時靠在柱子邊上,乘皮肉還沒凝固,我立刻就為他拔除了許多小鐵片,又因為還有旁人情況更危急,留了一瓶金創藥讓人給他敷上止血,我自己就走開了。當時兵荒馬亂的,再回頭他已經被家裡人接走。之後也沒有找我,不過當時我想,我這裡畢竟忙,他要沒有什麼後患,也就不會過來了……」

  他沖蕙娘點了點頭,低聲道,「看來你也明白啦,這個毛三郎,肯定是有問題。我猜他這一次報的去世,也是假死,工部這件事,初看非常荒唐:有誰會在此事中獲得好處呢?可仔細一想,其實依然是有,只是你未必——」

  正說著,門口忽然傳來一陣鈴聲,一位眉清目秀氣質儒雅的青年手持一串銅鈴,一邊搖一邊進了屋子,沖權仲白笑道,「子殷兄,你看——」

  他一邊說,一邊就掃了蕙娘一眼,一望之下,頓時是瞠目結舌,話未出口,便斷在了唇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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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說破

  以蕙娘姿容,初次得見她的青年男子,驚艷者自然不少。只是能進到老太爺、焦四爺身邊的子弟,亦無一不是百里挑一之輩,即使有波動,也都能掩藏去七八分,只有這個楊善榆,一眼之下竟為她容光所懾,還竟表現得這麼明顯,倒讓蕙娘得意之餘,又有幾分尷尬。她笑著望了權仲白一眼,尚未說話時,楊善榆已經回過神來,收拾了面上毫無掩飾的驚艷,誇獎她,「嫂子生得真美!」

  權季青也說過幾乎一色一樣的話,只是他溫良的面具戴得再好,也及不上楊善榆此時神態中的一抹天真,蕙娘依稀記得,他是大器晚成,少時曾被認作個傻子——如今雖說也算是功成名就、事業有成,但眼底依然留存一份好奇與天真,使得他說出什麼話來,似乎都不至於讓人生氣,反而令人對他的坦率大起好感。

  「子梁叔客氣了。」她自也就不在意他的失禮了,隨意抿唇一笑,就算是揭過了這章。倒是權仲白笑道,「你怎麼還是老樣子,心裡有什麼就說什麼,一點都不知道遮掩?」

  聽他語氣,甚至比有時候和權叔墨、權季青說話還隨意,楊善榆把銅鈴擱在桌上,自己笑道,「哪裡,我已經挺會遮掩的了。上回在皇上身邊,我忍著沒誇新入宮的白貴人生得好看呢。」

  蕙娘唇角一抽,有點無語了。權仲白哈哈大笑,「你還好意思提這事。我聽人說了,當時你雖什麼話也沒說,可神色卻沒掩蓋,白貴人尷尬得不得了,還好皇上沒和你計較。」

  「這種事,皇上哪裡會和我計較。」楊善榆看了蕙娘一眼,多少也有些解釋的意思,「見了美人嘛,總是會讚歎一番的,我這個人心裡藏不住事,一根筋,嫂子別往心裡去。」

  說著,一扭臉,似乎真就把這事給放下了,又若無其事地同權仲白道,「子殷兄你來得正好!上回所說,廣州那邊新出現的一種洋槍,我已經拆過看了,這才剛仿製了一把,可似乎不得其法,還有據說新出了一種洋炮也是極威猛的,要運來也不知多久。現在南邊形勢吃緊,我已經說動皇上,讓我南下去實地勘探一番。你想不想和我同去?」

  他喜歡拋妻棄子去戰火連綿的南海摻和,蕙娘管不著,可權仲白要想如此浪蕩行事,她可受不了,雖然礙著楊善榆就在一邊,她不便大發雌威,可那雙寒星一般的眸子,早已經似笑非笑地盯住了權仲白不放,就等他的表現了。

  權仲白在楊善榆跟前,也顯得很放鬆,不似從前在外人跟前,總是劃出一條身份上的界限。他看了看蕙娘,再看看善榆,不禁露齒一笑,輕鬆地道,「現在是有家室的人了,子梁,太太猛於虎啊。」

  哪有人這樣說話的,蕙娘銀牙暗咬,白了相公一眼。倒是楊善榆連聲道,「是我沒想到,唉,我真是光顧著高興了,今日處處都很失措!」

  說著,他竟不禁握住權仲白的小臂,也不顧蕙娘還在一邊,就低吼起來,「我能下廣州,能上海船啦!子殷兄,我終於能出海瞧瞧了!」

  他如此興奮,權仲白同蕙娘兩人自然也免不得湊趣,權仲白給蕙娘使了一個眼色,蕙娘便自行出了倉庫,返回去找蔣氏說話。正好蔣氏正站在院子裡,隔遠看廚娘做菜,見到蕙娘來,兩人彼此一笑,蔣氏便吩咐丫頭,「讓她別放那麼些鹽,今兒已經放得多了,再多做一味清淡些的湯,只放小指甲蓋還少些的鹽就夠了。」

  說著,便請蕙娘進去說話,一邊歎道,「這年頭下人也不好管,越是廚藝好,脾氣就越大。只顧著和我頂嘴,說鹽太少了不好吃,可她哪裡知道,少爺最不能吃就是這鹹東西呢?」

  蕙娘是何等利眼,只隨意一張望,便瞧出楊家處境:錢是有,夫妻兩個身上都是好料子,可花色裁剪都陳舊了,只怕還是從老家帶來的服裝,蔣氏大美人的底子,被這半舊衣裳、憔悴臉色,倒襯出了三分的幽怨。想來儘管楊善榆也算是風光無限了,可她這個少奶奶,卻未必過得很如意。

  她微笑道,「這是因為少爺的病——」

  「前回神醫給把了脈,說是用心過度,血瘀又有濃郁。唯今非但要定期針灸,而且連鹽、辛都不能多吃,」蔣氏輕輕地歎了口氣,又換出笑臉來恭維蕙娘,「當日嫂子出嫁時,我也有份過來喝酒,真是好身段,只聽說你美,今日一見,確實是真美——也真有福氣!」

  這話真飽含了辛酸與幽怨,蕙娘不便去接,好在蔣氏也挺能交際,兩人說了些話,蕙娘才知道權仲白和楊善榆實在是早有前緣,楊善榆曾經跟在他身邊遊歷過一兩年,以便隨時針灸治病,甚至還和他一道去過西域極西之處。也就是因為他的妙手,楊善榆才能擺脫結巴痼疾,有今日的成就。他甚至還從權仲白這裡學會了一些醫術皮毛,兩人亦師亦友,據蔣氏說,「雖然人人都說權神醫架子大,不好請,但就我們看來,竟是個極和氣的人,半點都不擺譜的。」

  志同道合,自然就不擺譜了唄,這楊善榆要是個女兒家,恐怕權仲白又要鬧著娶她了。蕙娘有些說不出的酸意:權仲白在她跟前,可從來都不會這麼放鬆隨意。她固然喜歡和他無傷大雅地爭鬥幾場,再輕而易舉地獲取勝利,可休戰時分,總也是希望權仲白能隨興一點兒,別老怕被她套話、挖坑……

  既然是密友,權仲白、楊善榆又都是名士脾氣,這一頓飯吃得還是挺隨興的,楊善榆說了好些自己在鑽研的奇物給蕙娘聽。「這還是我族妹南邊傳回來一本書上寫的,連我剛開始都不信,這水燒開了,能有這麼大的力道,甚而連車都能帶得動?可這一試驗之下,你可別說,還真能成!」

  蔣氏見他說得高興,連飯都顧不上吃了,便給他搛了一筷子菜,「慢點說,菜涼了……」

  楊善榆根本都不理她,他繼續往下說,「按那書上畫的圖,我還真給打出了兩個鐵缸子,做了個能帶著開動的小車頭,可惜用煤很費,不過是稀奇而已。路面不平整,也不能開出去。」

  權仲白是早知道的,可蕙娘卻聽住了,她早已經想到了這物事可能發揮出的種種作用,一時不禁便道,「怎麼不繼續往下鑽研呢?這可比火藥掙錢多了……」

  一聽到掙錢兩字,蔣氏眼睛便是一亮,可看得出來,這位少婦性子柔弱,素來是不能如何節制丈夫的,她瞅了善榆好幾眼,善榆都沒接到翎子,自顧自地就要給蕙娘畫圖,「還是不成,連族妹都說,覺得這個能掙大錢。可技術上克服不了,按它那麼造,太粗陋了。」

  他有點黯然,「皇上這裡,火藥方子又要改進,離不得人。」

  他頻繁提到族妹,已經激起了蕙娘的好奇心,便不禁看了權仲白一眼,權仲白現在被她調。教得日趨精明,這個翎子,他接著了,「子梁族妹你應該也知道的,就是許家的世子夫人,現在廣州住著。她對西洋來的任何書本匠人都有極大興趣,還拉著桂家少奶奶學什麼英吉利語、拉丁文,什麼世界海圖地理,這幾年來,往京城寄了很多書,有些書經她尋人翻譯,甚至能呈貢御覽,皇上都看得很有興趣。連我都受惠,好幾本泰西一帶的解剖學論著,對我有很大啟發。」

  楊善榆也是頻頻點頭,「雖未見過一面,但實在感謝她,幾乎同感謝子殷兄一樣多。她送我幾本幾何學、代數學,真是生平未聞,連老師們都如獲至寶。」

  「心裡也惦記著親戚呢,回回捎書,都不忘了捎帶些廣州特產,但是新鮮花色西洋布就得了好些。」蔣氏難得能插得進話,「我們沒什麼好回送的,提起來都臊得慌。」

  聽楊善榆的意思,簡直對這個許少夫人有幾分崇敬了,就連權仲白那個老菜幫子,也是罕見地又露出了欣賞之色……蕙娘不大高興,「西洋來的書本,我也有呀,祖父對這些學識也很重視的。代數方程式,我也會解,只是這東西終究無法學以致用,不過是玩物而已,便沒深入——」

  「嘿嘿,這你就不懂了。」楊善榆這時候壓根就沒把蕙娘當個女人來待了,筷頭一指蕙娘,大模大樣地便道,「這要是玩物,天下間就沒什麼正經東西了。凡是我那屋裡造出來的物事,就沒有不用上代數幾何的。日後倘若那蒸汽——蒸汽機能造出來,怕也都要歸功於那幾本書呢。」

  他忽然又有幾分黯然,「所以我一直想去泰西……只從這幾本書來看,大秦真是被落下太多了。沒個人去取回真經,那怎麼行?七堂妹說,落後就要挨打,這話好有道理,再這麼落後下去,只怕欺負上門的,就不止這一支南洋海盜了。」

  蕙娘有些不自然:說老實話,她可很少站在這樣高度上去考慮問題。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不是鹹吃蘿蔔淡操心嗎……

  可權仲白這會就操著宰相的心呢,她也不好當著外人的面和他唱反調,只得微微一笑,「既然這樣想,那你可就不該去泰西啦,還是老實在京城研究你的火藥吧。這回交戰,要不是有你的新炮彈,只怕南邊還要再更吃虧。」

  這麼快快活活地清談了半日,連飯都沒好生吃,要不是權仲白主動開口,這話題可就拉不回來了。「子梁,這次過來,是想再參詳參詳幾年前那件事的。」

  一談起正事,蔣氏立刻就起身迴避,楊善榆微微一怔,掃了蕙娘一眼,一時沒有說話。權仲白便道,「就是要你解釋給她聽……你嫂子出身特別,這件事也許能借用她的力量。」

  「特別?」楊善榆還反問了一句,「這怎麼特別——」對於京城流傳已久的那種種故事,他居然連一個都不曾知道。

  權仲白只好略作解釋,楊善榆倒也不笨,立刻就明白了個中關竅。他給蕙娘解釋,「你剛才也看見了,實際上火藥爆炸,只在瞬間,任何人都不可能在期間轉過身子,為鐵珠嵌滿全身。這個道理,我們懂得,可燕雲衛的人卻未必懂得,只怕調查時候也就掠過了這一點,半點沒有懷疑到他頭上,畢竟胸前受傷,很可能致命,他要害人,大可以採取別的手段,也不至於這麼兩敗俱傷。」

  「但燕雲衛的人卻忽略了一點,」這個楊善榆,說起這種學問上的事來,實在是神采飛揚,和權仲白扶脈時同樣,都散發出一種自信穩健的風采,讓人將他的莽撞與天真遺忘。「火藥還在研製期間,每次配比都有細微差別,有時候差之毫釐謬以千里,他在的那個倉庫裡,有很多這樣的藥粉,非常活潑,很容易就會爆炸出事。按一般行規,全是以瓷罐分別封存,即使爆炸,那也是連珠炮,而不是當年一樣的巨響一聲。很明顯,是有人把藥粉聚在了一塊,陰謀想要害死當時在後屋做事的配藥先生們。這才只有會出現若干個罐子,而只有一聲巨響的現象。」

  他頓了頓,又道,「還有一旦爆炸,瓷片亂飛先於鐵珠,鐵珠入肉,沒可能瓷片不入肉的。但權兄回憶起來,他胸前可沒有什麼瓷片,以此可見……」

  「很有可能,是在他倒出火藥的時候,先有一罈子小小炸開了,他已經是受了輕傷?」蕙娘的興趣也被調動起來了,「可這炸開那還了得,聲響就不說了,別的火藥難道就不受影響——」

  「受。」楊善榆說,「如果他是在倒最後一壇火藥時出的事,那肯定受,一旦受了高溫,火藥轉瞬間隨時可能被引爆。這時候他往外跑,其餘人從裡屋出來看情況,此時已經大炸,他跑得快脫出生天,餘下那些師傅,便很可惜……走脫不了了。」

  看似令人費解,處處難以說通的現象,為楊善榆分析起來,真是鞭辟入裡。他又補充了幾條推測,頓時豐滿了毛三郎的行動:很有可能,他是預備壓出一個大『爆竹』,再牽出一條長引線,如此便能毫髮無傷地引爆此物。也許他還有幾個同夥幫忙,只是跑得都不夠及時。這都是完全能說得通的猜測,餘下的問題只有兩個:如果真是他幹的,那麼,他為什麼要這麼幹,又是誰讓他這麼幹的。

  即使蕙娘一貫『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如今稍一細想,也覺得毛骨悚然:軍用火藥,一直是官府指定的作坊以朝廷藥方製作,這不存在商業上的競爭關係。任何一個大秦子民,也沒有不盼著大秦軍隊能早日揚威萬里,不戰而屈人之兵的,畢竟這龐大軍費,到最後還不是要轉嫁到百姓頭上?前些年打仗在西北,可江南兩淮富裕之地,從上到下又何嘗不是大傷元氣。這幕後主事者的居心,實在是非常險惡陰毒,哪裡是大秦子民能做出來的事?這件事要有人指使,這群人所圖,必不在小。

  楊善榆說到這裡,沒往下說了,又看了權仲白幾眼,兩人似乎無聲地交流了一陣,他方續道,「在這一點上,我和子殷兄一直是有點想法的——當時西行,我們走得最遠時穿過了從前在北戎轄制之下的大草原,也見識了幾次居留在此地的部落之間為爭搶草地水源的火拚。這留下來的部落,可都是北戎內部的弱小種姓,他們用的火器比較原始,屬於幾十年前北戎火器的水平。可羅春的親衛軍就不一樣了,一個個手持的火器,絲毫都不比關內差,而且彈藥也很充足……」

  「這是有人走私。」蕙娘在這點上倒不吃驚,她也是聽說過這件事的。「早些年就有上報了。北戎除非是從西邊買的火器,不然……」

  不然,那就是有人從大秦境內,一直源源不絕地和羅春做軍火走私的生意了——雖說這可是一查出來就要掉腦袋的事,可利潤肯定也非常地高,砍頭的生意一直都是有人做的,比如說山西幫,似乎就很能做出這樣的事來。

  蕙娘一時還沒想明白呢,見楊善榆和權仲白都沒有說話,不禁用心沉思:這才只片刻,她就覺出了不對,尋思出一種可能來。饒是以她的見識城府,都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你的意思,是這群人為了自己的軍火銷路,不惜幹下這樣喪心病狂的事來?」

  「是這樣倒也就罷了。」權仲白說,「我覺得還不止如此。在工部爆炸時,北戎正處於最艱難的時段,這時候朝廷如果推行新火器,戰力提升之下,將他們滅族也不是沒可能的事。北戎都覆滅了,還有誰和他們做生意?」

  這群人,是為了自己的錢財,不惜操縱大秦的政局變化、乃至是戰局變化……連工部作坊都敢炸,毛三郎假死,簡直是小意思中的小意思。

  #

  蕙娘當晚都沒有再說什麼話,直到兩人回了立雪院,在床上並肩躺下了,她才低聲道,「你一個郎中,管這些事幹嘛。真要有這麼一夥人,工部都敢炸,難道就不敢暗殺了你嗎?再說,你又沒有心腹力量,這怎麼去查?要我說,要麼撂開手別管,要麼,查出一點眉目,掌握了一點憑據,就甩給燕雲衛吧。」

  「燕雲衛雖然威風八面。」權仲白也是深思熟慮過的,「可也不是鐵板一塊。這件事,不送到我跟前來也就罷了,送到我跟前了,不查實在對不起良心。有了憑據,我自然就給封子繡送消息,不會涉入過多的。」

  「這還差不多……」蕙娘滿意了一點。「你那麼粘兒子,以後也得多為了歪哥想想,別學楊善榆,多大的人了,還和個孩子似的!」

  「怎麼,你對他意見很大?」權仲白的語氣很微妙,似乎有點失望,「不是這個性子,他也做不出這番成就。雖說在世人眼裡是不務正業,可在我心裡,他比一干高官厚祿屍位素餐的官老爺,是要可敬得多呢。」

  「怎麼,我對他有意見,你還不滿意嗎。」蕙娘語氣更酸了。「你這個人怎麼回事,到底缺了幾根筋,人家看你媳婦看得都呆了……」

  「他見了美人一直都這樣,」權仲白輕鬆地說,「什麼時候他不看你了,我才要擔心呢。善榆這個人,心思淺白直爽,其實也不大適合在宮廷中打滾。也就是因為這樣,我和他打交道,心裡一直是很舒服的。」

  蕙娘想到今晚,三人談談說說,無須顧忌任何言外之意,所談者也不是甚麼追名逐利、鉤心鬥角之事,忽然間她又有點氣餒:是啊,這不就是權仲白所追逐的東西嗎?在他心裡,豈非一直很是欣賞楊善榆這樣一心一意地鑽研著自己的學問,超然於這滾滾紅塵之上的人物?

  他說得不錯,比起一干黑心無賴貪得無厭的下三濫王八羔子,楊善榆是要可愛得多。就連蕙娘都不得不承認,聽他說那些奇物的製造使用,能勾起她許多奇思妙想,許多已經忘卻了的,對西洋那些奇技淫巧的好奇興趣……今晚,她算是覷見了權仲白私人生活的一角,他的確是個脫俗的人,也唯有另一個脫俗的人,才能成為他真正的朋友。才能明白他視戰亂危險、世事紛擾於不顧,望著常人無法理解的遠大目標而去的情懷。

  可……難道她就不明白這脫俗,難道她就不可以脫俗嗎?她一樣可以欣賞這份超然於世的情懷,她明白這種生活的好,可這生活,離她畢竟是太遙遠了一點。

  她不愛這等時刻,這種思緒,總是令她感到分外脆弱。焦清蕙當然也是個人,沒有誰比她自己更知道這一點,她的完美背後蘊含了無數的血汗和努力,甚至連她自己都習慣了這份強悍霸道,她已經漸漸地不能承認她的能力也有極限,其實很多時候,她的選擇比任何一個人都少,她也不過是一個任憑命運擺弄的玩偶。

  「今晚他說的那些東西。」她不禁把頭靠到了權仲白肩上,語氣不知不覺,有點委屈了,「曾經我也是很懂的,可現在……」

  「可現在怎麼?」權仲白的語氣也溫柔了下來,頭一回如此軟而寬容,「為什麼不能懂呢?」

  「這些東西都是很好的。」蕙娘輕聲說,「可我沒工夫去想,權仲白,我現在要想的都是好俗的事,你越雅致,就襯著我越傖俗。連琴,我都有很久沒有彈了……」

  「這不怪你。」權仲白低聲說,「換做我是你,也許我也會同你一樣……」

  他壓低了聲音,靠近了蕙娘的耳朵,像是要和她道聲『快睡』,可一開口,卻又全然不是這麼一回事。「要害你的兇手,還沒有浮出水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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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查案

  清蕙身子一繃,倒也沒有裝傻。權仲白心裡明白:他問老爺子在先,老爺子見孫女在後。雖說他本人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但少不得提醒孫女幾句,令她注意作答。他這些日子以來一句話不說,事實上還是想給清蕙自己開口的時間,孩子都有了,還有什麼話是不可以說的?

  實際上,清蕙拖得越久,他心裡也就越沉重陰霾,權仲白不愛動心機,不代表他沒有理解心機的能力。只是他也有點看不明白:焦清蕙只是單純覺得不便啟齒,所以才沒有開口呢,還是這沉默,也是她使的心機。

  「是牽扯到國公府?」見清蕙不說話,他又添了一句,「不是牽扯到國公府,你有什麼不好和我說的?」

  「沒憑沒據,怎麼取信於人?」焦清蕙的聲音冷了下來:這是她在處理大事時常見的態度,平時那輕易便容易被觸動的挑剔脾氣,此時全散了開去,餘下的是絕對的冷靜底色。「我才進門沒有多久,就血口噴人,離間你和家人的感情,你會怎麼想我?」

  這想法當然不能說錯,可權仲白總是有點不高興的:說句老實話,他對焦清蕙,從一開始就沒有很高的心防。成了親那就是一家人了,像他這樣不打算納妾的,不說心心相印,起碼兩個人攜手一世養兒育女,是可期的事。單從夫妻來論,他對焦清蕙應當還挑不出多少毛病來,可焦清蕙對他,卻始終是隔了一層,總把他當作了外人來待。

  「那麼我也就不問了。」他的聲調也淡了,「睡吧。」

  若是一般小事,他有脾氣,焦清蕙的脾氣只會更大。可這樣生死攸關的大事上,她從來都不會有任何脾氣的,他表達了不滿,焦清蕙立刻就讓了一步。

  「話都挑開了,難道還真的什麼都不和你說?」她半支起身子,從權仲白身上跨過去,把油燈給端進來了。在床頭長板上一放,人伏在燈邊上,白藕玉臂中,星眸半睞——畢竟是生過兒子了,縱使無心,依然有絲絲風情流露——只是一開口,這旖旎的情調便被清冷的嗓音給破壞了。「我倒是一直想要問你呢,前頭達家姐姐和那位——」

  「是姓謝?」權仲白見她頓住了,便有點不肯定地說,「應該是姓謝沒錯。」

  「和那位謝姑娘,去世緣由,當真是因為疾病嗎?」焦清蕙不緊不慢地問。

  權仲白眉頭一皺,他沉思片晌,才慎重地說,「謝姑娘我不知道,當時我人在外地,根本趕不回來。但她是藩王外孫女,深得外祖父喜愛,從小被養在身邊。想必衣食起居,照看得也甚是妥當。起病時必定也有名醫過來扶脈……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要害一個人,尤其是要害一個權位很高的人,通常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中毒有中毒的死法,生病有生病的死法,一般大夫這個起碼是能瞧得出來的……至於貞珠,我親自給扶的脈,她是中毒還是生病,難道我會摸不出來嗎?天下間要有這樣奇毒,恐怕死的人,也不會是她了。」

  要說前兩任准二少夫人是出於暗害,這就是個很險惡的猜測了,他雖沒動氣,但心裡也不大舒服:會阻礙他娶妻生子的人,也就只有同胞兄弟幾個。真正手腕高明,如焦清蕙者,她什麼都不會明說,一切由得你自己去想,要挑撥,都不會把挑撥給端上檯面來。

  「唔。」她似乎看出了他的情緒,輕輕地應了一聲,自己也有些出神,半晌方道。「你看,所以我不想同你說這件事。為了查明此案,有時候總是不得不把人往最壞去想,可這麼個做法,是肯定討不得神醫大人的喜歡,我難道還嫌你不夠厭棄我嗎……」

  似乎是解釋,又似乎是有些埋怨:唉,這個焦清蕙,一計不成,立刻又換了一種辦法。可權仲白也就吃她這一招,她一示弱,他就有點軟了,「沒有真憑實據就胡亂猜測,的確只能自亂陣腳。」

  他多少還是有幾分埋怨,「你應該早告訴我的……現在說也來得及,究竟用什麼手法下的毒,你是如何發覺的,是什麼毒,解毒了沒有——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你的脈象可一點都不像是中毒後元氣虛弱的樣子……中了神仙難救的人,就算活轉,也始終終身都不能真正痊癒的。」

  「神仙難救?」一聽焦清蕙的語氣,權仲白就知道自己想錯了。「那是什麼?」

  她的眼睛裡,已經閃起了好奇的光彩。「你又怎麼會以為我中了這個?」

  權仲白不想把李紉秋的事情拿出來說嘴,他遲疑了片刻,便將嘴湊到清蕙耳邊,輕聲說,「若你中的是這個毒,那我幾乎可以肯定,害你的人,和安排工部爆炸的幕後黑手,彼此之間,肯定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和一般女流不同,要害她的人也許實在不少,焦清蕙呆了呆,她若有所思,片刻後才斷然道,「給我下的是什麼藥,其實都沒有查出來,只知道問題應該是出自冬蟲夏草,很可能經過精心熏制,因此帶了毒性,頭一道藥沒進我的嘴巴,丫頭們拿藥汁浸了饅頭粒,塞到了貓嘴裡,那貓當時就抽抽死了。後來拿藥渣熬了第二道,試藥的死囚抽了兩個來時辰,當時好了,可後來第二天也沒緩過來,睡下去就沒有起來。說可能是斷腸草,但恐怕斷腸草都沒有那麼毒。」

  這不像是神仙難救!中了神仙難救的人,雖然也死得很快,但是不會死得如此熱鬧的。

  「藥渣還留著沒有?」權仲白眉頭緊皺,一頭又不禁埋怨蕙娘,「唉,這都多久的事了,只怕是藥力盡失!你應該一進門就和我說清的,那時候說不定還能嘗出點什麼來。」

  焦清蕙不說話,只拿眼睛看著權仲白,權仲白沒好氣,「怎麼,我說得難道不對?我知道你當時心裡恨我,恨我不願意娶你。但是安穩活著重要,還是斗那一口氣重要?」

  「有些事,是比我的命還重要的。」她一抬頭,倒是答得傲。權仲白恨不得掐住那條細白的脖頸搖一搖,他咬著牙道,「你還說你不矯情!」

  這藥渣當然沒有丟,但卻為焦閣老收藏,派人去要,也是天明後的事了。雖說焦清蕙可能另有想法,但權仲白既然已經知道詳情,他不能不把這件事攬到自己頭上來,兩人靠在床頭,由他盤問了矯情許多當時的細節,連前後時間都問得清楚明白了,他自己方沉吟著道,「昌盛隆是和我們家有生意往來,大秦的冬蟲夏草,幾乎是我們權家獨門壟斷,這是眾所周知的事……但你要說昌盛隆背後有沒有權家的股,那我可以告訴你,沒有。我們家和昌盛隆完全是生意往來,要走昌盛隆的線,往你的藥材裡動手腳,這也太不靠譜了。可以出紕漏的地方很多……我要是你,倒會更顧慮宜春票號。」

  焦清蕙神色一動,「喬家——有這麼大能耐嗎?」

  「還得看手法。」權仲白說,這件事也的確令他疑雲滿腹,「手法不太像啊……」

  他和清蕙一樣,沒有成形的想法,是不願說出口來的。眼看夜過三更,兩人也就各自躺下,權仲白瞪著帳頂,還在想心事,身邊焦清蕙是翻了一個身,又翻了另一個身,看起來,是還有心事沒有出口,要她自己主動來說,又有些不好意思……

  「怎麼,還是有點鬧心?」山不來就我,只能我去就山,權仲白現在也多少明白自己該如何同矯情相處了,對一個如此聰明的女人來說,寬泛的安慰除了讓她看不起你之外,並無任何作用,能打動她的,還是務實的分析,他放寬了聲調,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脊背。「你身手不錯,權家周圍又有重重把守,刺殺你怕是癡人說夢。要對你下毒,下在吃食裡,你嘗得出來,下在藥裡,我嘗得出來……不論此人在府內還是府外,要動你的性命,已經很難再找到機會了。」

  這可信的剖析,倒是真取悅了焦清蕙,她翻到他懷裡來,玩著他睡袍上的紐絆,「也不是害怕這個……就是在想,這要是最後查到了府內人,你會不會又要怪我了。」

  權仲白不禁失笑,「你這個人真正奇怪,難道我還要怪你沒被害死?在你眼裡,我就這麼幫親不幫理?」

  他的聲調也沉了一點,「你放心吧……查到是誰,自然要讓他得到應有的下場,不管是府內還是府外,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是天經地義的道理。」

  焦清蕙過了許久,才輕輕地應了一聲,「嗯。」

  話裡卻似乎並不太高興,權仲白有點納悶,「怎麼?」

  話一問出口,他自己也想了起來:焦閣老現在還在打麻家的官司呢……

  這種事,牽扯到權仲白立身於世的原則,他可以不去干涉別人的做法,甚至不去抨擊,但要他發違心之語,那卻不能,因此明知似乎有指桑罵槐的嫌疑,不是在安慰焦清蕙,而是在村她了,他也只能沉默不語,兩人默默相望,一時均都沒有說話。本來有點溫情的氣氛,迅速又冰冷了下去。

  過了一會,焦清蕙開口了。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根本就不是天經地義的道理。」她依然是軟玉溫香,在他懷中依偎,可聲音卻冷得出奇。「只有在雙方實力相當時,才能偶然實現。在我們這個圈子裡,只有贏家才能對著輸家的墓碑講道理,我不知道害我的人是誰,可我挺佩服他,他畢竟險些把我擊敗……可只要他沒有能殺得了我,總有一日我是會翻盤,我是會將他給打敗的。這裡頭沒有公理什麼事兒,只有血淋淋的輸和贏。」

  對住她倔強而冰冷的眼神,權仲白有很多話想講,但時辰真的已經很晚了,他明天還有不少事要做。再說,小小年紀就在生死邊緣打了個轉,性子會偏激一點,也數人之常情,他輕輕地歎了口氣,只說了一句,「還是先睡吧,以後的事,以後再說了。」

  #

  夫妻兩個計議已定,第二天起來,自然是各忙各的。權仲白出門問了一個診,回到立雪院時,藥渣也送過來了。還附了好幾張紙,寫了許多名醫對此藥藥性的分析,甚至還有燕雲衛裡幾個用毒大家的字跡。權仲白沒理會這些,他自己忙活了半天,又是切又是煮又是磨又是漂,甚至還讓桂皮去抱了一些小動物回來試藥,他越忙活眉頭就皺得越緊:這幾味藥材,從渣滓上來看都沒有太多問題,看來還真是如眾人所一致猜測的一樣,是經過毒藥熏制、浸泡再行處理的了。

  抽搐而亡,像是被馬錢子處理過,南唐時候,相傳李煜就死於此藥製成的『牽機藥』,可按清蕙所說,只有冬蟲夏草被浸泡過的話,一碗藥裡能有幾根冬蟲夏草?根本做不到第二煮還能死人……

  權仲白來回在屋內踱了好久,還是沒有一點頭緒,正好焦老太爺又來人問個結果,他索性就親自去焦家拜訪,問老太爺,「這一兩年間,您明察暗訪,私底下總也有些想法吧?這碗藥是怎麼回事,您可有什麼解釋沒有。」

  提到此事,老太爺的神色也有幾分凝重,「沒有——想不出怎麼回事,覺得可能是吳家,但吳家更恨的應該是我才對。能下手,沒理由不衝著我來。」

  他頓了頓,又道,「再說,家裡人的平安方,也不是那麼容易弄得到的。這吳家的線索就斷了,至於宜春票號、她弟弟的生母一家、何家、王家,幾戶可能出手的人家,都有私下排查,沒有誰有足夠的動機,和足夠的能力。」

  雖然老人家沒有明說,但這排查的對象,肯定也包括權家。權仲白心內稍安:雖說感情上不能承認,但他也很明白,良國公府裡,似焦清蕙那樣想事情的人很多,似他權仲白這樣看待世界的人……只怕也就只有他一個了。

  「不知我有沒有和您提過,」他直截了當地說,「我在廣州遇見了一個人,他叫……」

  三下五除二,把李紉秋的事情一說,老太爺也很吃驚,「他的確是我家出身……可此番南下,我送了重金,兩頭是好聚好散,一路還派人和宜春票號打了招呼,迎來送往的盡最後一點情分。真要弄他,我還要下毒嗎?——可除我之外,究竟還有誰想弄他?」

  是啊,就這麼一個微不足道的下人,憑什麼能浪費一貼價比黃金的神仙難救呢?權仲白也很想不通,但他也慣了這想不通的感覺了,只得先放在一邊,又和老太爺確認,「麻家那邊,您是再三排查過了吧——」

  現在朝廷裡轟轟烈烈的麻家官司,再結合清蕙敘述中的一點信息,以及老太爺的語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權仲白已經是猜得七七八八了,不過提到麻家,在平靜語氣之外,他到底還是有些冷意。老太爺看了他一眼,笑了。

  「怎麼,」他說。「你也和楊海東一樣,以為麻家人已經被送到寧古塔去受苦了?」

  「我沒這麼以為。」權仲白搖了搖頭,「送去寧古塔,這是多大的把柄,您不會讓此後患發作。」

  不送去寧古塔,又不在京城,麻家發生什麼事,似乎可想而知了。老人家沒有正面回應這個暗示,他狡黠地一笑,拍了拍權仲白的手背,反而轉移了話題。「李紉秋這個人,你無須多在意,他一輩子是不會回到京城,給你添什麼麻煩了……不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昔時對佩蘭有過浮念的兒郎不少,你這個做夫君的可要多小心一點,別讓他們興風作浪,給你添堵。」

  權仲白微微一笑,他自然地道,「這也是人之常情,就是給我帶來麻煩,也只能甘之如飴了。佩……阿蕙是還沒有出門行走,否則她的這種困擾,不會比我少的。」

  這倒也是,他因為職務關係,可以進出內幃,真不知是勾動了多少女兒家的待嫁心,權神醫自己冷若冰霜不假辭色是一回事,擱不住別人心思浮動。女人心眼最窄,蕙娘將來應酬,的確隨時可能因為此點吃虧。對老人家的挑,逗,權仲白倒的確表現得落落大方,堵得是滴水不漏。

  焦閣老細細審視著權仲白的表情,眼底全是笑意,他讓權仲白坐下來。「我有話和你說……」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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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4 00:32:05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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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權仲白在閣老府和老狐狸周旋,蕙娘也沒有閒著,四大管事今日齊聚立雪院,做最後一次工作匯報:一個多月工夫,雨娘的陪嫁終於全都置辦完畢。權夫人、雨娘都使人清點入庫了,餘下還有些銀錢小賬未結,這會四個人都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瞧著蕙娘打算盤。

  會看賬的人,一般也都會打算盤,蕙娘的算盤打得響聲連成一片,好似一首狂風驟雨般的磬曲,這兒一邊打那兒一邊算,兩個月來攢下的一厚本賬冊,不到一刻鐘全對完了,又扯過最終實得的兩本詳單,一邊看一邊拿指甲做記號,又是不到一刻鐘就全翻完了,先和康媽媽說,「你這裡寫錯了有兩處,這裡九月十三日那筆錢總額加錯了,和後頭對不上,想是寫少了幾筆,還有這裡多記了有一錢,當時同我說時是三百五十四兩二錢,這裡寫成三錢了,這兩個改過來就都對了。」

  前頭這當日流水總額加錯,因小項是對的,倒無甚大礙,倒是後頭這多出來的一錢,倒是讓康媽媽心裡一顫:當時一句話,少夫人居然就記住了。這會隨口就說出來,態度自然輕鬆,可見在她來說,是極平常的事……

  蕙娘見她一時沒說話,便扯了雲媽媽自己那本賬來給她看,果然兩邊是出入了一錢,康媽媽忙道,「是小人疏忽了,該打。」

  說著,便作勢要自抽嘴巴,蕙娘微笑道,「些許出入而已,改了就是了,康媽媽也太小心。」

  她又看了雲媽媽、常媽媽的賬,見毫無疏漏,便知道這兩人一個素來小心謹慎,一個也自知自己說了主子不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怕自己橫挑豎揀給她沒臉,因此俱都打疊精神,務必把差事辦好,唯恐做了自己立威的筏子。倒不比康媽媽,心裡再有意見,也自認是權仲白一系,有意無意留了兩個疏漏,給自己發揮的餘地。

  「兩個多月,真是辛苦了。」她隨口勉勵了幾句,便笑道,「我是初回辦事,年輕不懂事,有許多做得不對的地方,都是媽媽們順著我。雖說這是娘交待的活計,我這裡不便過多地表示,但頭回跟我,還是要有些賞賜,我心裡才過意得去。」

  她沖綠松一點頭,綠松便會意地退出了屋子,不多時,捧上四色首飾來,俱都是精巧難得的簪環,用料雖不過分貴重,但難得手工精巧。惠安媳婦年紀輕,當時就讚不絕口,奉承了蕙娘一番,便立刻插到頭上,康媽媽、雲媽媽也都露出喜色,又同蕙娘攀談一番,便一同告辭了。

  四人才出了院門,身後又追來一個小丫頭,笑對常媽媽道,「我們少夫人請常媽媽回去說話呢。」

  常媽媽心頭頓時就是一個咯登,面上卻自然不露聲色,甚至還笑著同幾個同僚打過了招呼,這才翻身回了立雪院。雲媽媽、康媽媽和惠安媳婦對視了幾眼,康媽媽有些幸災樂禍,「竟給那一位添堵,嘖嘖。」

  一個人脾氣性格、手腕城府如何,有時無須特別表現,自然而然就能形諸於外。以焦清蕙的資質,兩個多月間接觸下來,無須特別用心,收服幾個管事婆子那還不是十拿九穩、手到擒來?尤其是康媽媽,心裡總是盼著二房的地位在府裡能更高一點,雖說對陳皮沒能說上一等一心腹大丫頭,有些微詞,可二少夫人身邊久了,想的早已經不是設法給二少夫人添堵,而是如何表示誠意,不論如何,也要把雄黃或者瑪瑙給說上手。這兩個丫頭,出身都是很硬的,家底也厚實,將來前程,未必就比綠松、石英更差……

  對她的這點小心思,餘下兩人均心知肚明,雲媽媽笑了笑,並沒接話,打了個招呼便逕自回去自己屋裡。惠安媳婦稍一應酬,便也脫身出來,到問梅院陪權夫人說話。

  權夫人最近心情不算太好,歪在炕上,聽惠安媳婦說立雪院見聞,又就著惠安媳婦的手看了看蕙娘賞賜下來的一根金簪,「倒是捨得,若沒有常媽媽掃興,這樁差事,的確辦得無可挑剔。」

  太夫人和權夫人,三十年婆媳了,府裡一點謠言,哪能動搖兩人的關係?老人家裝聾作啞,根本就沒和權夫人提這事兒,見怪不怪、其怪自敗,現在府裡已經很少有人傳說雨娘的嫁妝了。可權夫人心裡肯定還是不得勁兒:常媽媽如此大膽,要說背後沒有別人的影子,那是不可能的事,被這麼一鬧,如今蕙娘的形象,在國公爺和太夫人心底,只怕是要大降了,小差事辦得好有什麼用,這樣的差使,大少夫人也能辦得妥妥帖帖。

  惠安媳婦也算是權夫人的心腹了,哪裡不明白主子的糟心,她年輕愛俏,得了蕙娘的好處,總是設法給蕙娘說幾句好話,可還沒開口呢,權夫人又動上念頭了。「這事兒都辦完了,還留她下來幹嘛。難道還要再生事端……這要再鬧起來,她可就是吃力不討好,落不了一點好了。」

  兩人正說著,大少夫人掀簾子進了院子,惠安媳婦連忙從小几子上站起來,給大少夫人問了好就要退出去。還是大少夫人笑著說,「我來送賓客單子的,你也幫著參詳參詳。」

  因瑞雨親事就在一個月後了,各項準備工作,也都緊鑼密鼓地提上了日程。權夫人對蕙娘之所以如此失望,就是因為如沒有常媽媽的風波,此時順理成章,就把訓練下人們待客迎送的活計交給二房,這是有臉面、容易出彩的活,國公府下人們都是經過嚴格訓練的,出差錯的可能性也小……

  她心裡不大得勁,面上卻不露出來,和大少夫人商議著排出了頭六席,俱是一等王公貴族內眷,定了自己親自陪一席,四夫人、五夫人各陪一席,兩個兒媳婦連瑞雲在剩下三席作陪,至於餘下四品、五品大員家眷,則由大少夫人先安排定了,給權夫人過目了無事,這才安排四房、五房的內眷相陪。

  大少夫人和婆婆在一塊,話一般是不大多的,但卻都很中肯。商量完了堂客,又把外頭男客們的位次單拿來給婆婆過目,「伯紅和玉環叔商議著擬出來的,先給爹看過了,爹說讓給您看看。」

  王玉環是權家大管家,由他給大少爺把著脈呢,這位次單還能出什麼錯?權夫人漫不經心地看了幾眼,便撂到一邊,笑道,「你們夫妻倆,辦事是越來越幹練了,我不用看都是放心的。」

  焦氏這一進門,就像是在一池草魚裡放進了一頭紅鯉,原本就精細謹慎的大少夫人,自然打起了十二萬分精神,這半年下來,府裡交到她手上的事,從來都辦得滴水不漏,透了妥帖用心。現在焦氏犯了小錯,就越發顯出了她的好來,可大少夫人本人卻低眉順眼,絲毫沒有得意之色,對權夫人的誇獎,也回答得很謹慎。「我們知道些什麼,還不是跟著祖母、娘學了些本事?能勉強糊弄過去也就罷了。」

  權夫人不禁微微一笑,她起身道,「堂客不能怠慢,男客也不能怠慢,這單子也得給老太太看一眼,老人家才能放心,咱們一起過去吧。」

  眼看快到晚上請安的時辰了,兩婆媳和和氣氣,一路談笑過了擁晴院,卻是才進院子,就均是一怔。

  老人家愛敞亮,秋冬天白日通常不拉簾子,透亮的玻璃窗,一抬眼就能把室內風景盡收眼底——常媽媽正坐在小几子上,和老太太說話呢,她素來是得到太夫人看重的,此時口說手比,逗得老人家唇邊帶笑,時不時還和坐在下首的二少夫人搭兩句腔,雖然聽不著聲音,可權夫人、大少夫人多熟悉太夫人?只那樣一看,就能明白室內的氣氛,那是真正和睦,起碼老人家唇邊的笑,是發自真心……

  這一下,大感興味、喜悅內蘊的人,自然就換成了權夫人,而這沮喪、不快、迷惑往心裡藏的,也就變成了大少夫人了:焦氏留常媽媽說話,這她是知道的,可不過是幾句話的工夫,怎麼現在常媽媽和變了個人似的,瞧著……就已經往二房這裡偏了呢?

  兩人掀簾子進去,自然少不得一番寒暄,太夫人心情頂好,同權夫人笑道,「你倒是疼人,雨娘這番過去,怕不要帶一兩百車的嫁妝過去?單單是小常家的做主置辦的那些個料子,有的連我都沒有聽說……這花費了可不老少銀子吧?」

  權夫人多少有些詫異地望了焦氏一眼,見焦氏微笑以對,便一邊落座一邊回答,「北邊能有什麼好貨色?索性就給她多置辦一點,要說花費太過,那也是沒有的事。總是我自己貼她一點嫁妝罷了。」

  「這事,本來家裡都有默契的,要照顧崔家面子,給雨娘嫁妝,明面上開過去的單子不多。但實際上,當然要補足雲娘的那個數,甚至還得略多一點,也免得孩子偷摸地埋怨我們。」太夫人居然一下就把話給攤開來了,「既然你給她置辦了這些物件,那家裡就出一些現銀吧。一會國公爺進來,你們夫妻兩個商量一下,索性就存在宜春號裡,給雨娘開個單子,要用時過去支取,那也就是了。」

  這事權夫人當然不可能回絕,事實上,也的確是婆媳兩人的默契,她沖太夫人使了個眼色,太夫人卻似乎完全沒有看見,權夫人也就只能順著往下說,「那感情好,回頭讓雨娘來給您磕頭。」

  正說著,權伯紅等人陸陸續續,也都進來擁晴院給太夫人問好,等人都齊了,權仲白居然也掀簾而入,他隨意給祖母、母親問了安,便坐到妻子身側,一副滿腔話要說的樣子,只是現在人多,二少夫人又矜持,只瞥了他一眼,便笑著轉過了頭去,並不肯在大庭廣眾之下,和他竊竊私語。

  今天這一天,權夫人過得是疑雲滿腹:權仲白去焦家見老太爺,這個她是知道的,這才回來就找妻子,似乎是焦家那裡傳來了什麼消息。要說她不好奇,這有點假了,焦家現在,可正在風口浪尖之上,據說前往寧古塔的官員,已經找到了麻家餘下存活的幾個種子,不日就可到京……老太爺最近連連和孫女婿打關係套近乎,也不無下台前最後鋪一鋪路的意思,這她可以理解。可到底有什麼消息,連仲白都受到震動,甚至還在擁晴院裡,就想和焦氏言說呢?

  就更別說常媽媽忽然倒戈、婆婆反常的喜興情緒,以及焦氏一聲招呼不打,把這私下置辦嫁妝一事在老人家跟前說破的這三大疑點了……權夫人不免又掃了室內一眼:還和往常一樣,大房兩口子致力於奉承老太太,老二兩口子溜邊兒活躍氣氛,叔墨那是有氣的死人,全心全意都放在他的兵書上,這回出神,肯定是又想著他的兵法了。季青嘛,可能也覺察出了不對,他一邊和雨娘說話,一邊若有所思地巡視著眾人,眼神和她一對,便是微微一笑,這才又移開了頭……

  她正納悶時,良國公進來了,眾人自然又是一番問好,太夫人也道,「今兒人齊,兩個大忙人都有空進來看我老婆子——我面子大!」

  眾人說笑了一番,二房夫妻卻格外沉默,權仲白捉住妻子,竊竊私語了好長一會,權夫人見焦氏略略露出驚容,甚而還搖了搖頭——她更加好奇了,險些竟要出口詢問,但畢竟還是強行忍住。倒是良國公先開了口,「小兩口說什麼呢,連回房都不能等?看你今天進來給祖母請安,倒是不是為請安來,是為找媳婦來的,請安反而成了順便了!」

  真是前世冤孽,對權伯紅、權叔墨、權季青,良國公總還是有三分慈愛的,可他一和權仲白說話,語氣就沖得可以,偏偏權仲白也不省心,頭一抬就頂父親,「又不是沒給祖母——」

  被焦氏擰了擰手背,他這才止住了話頭,權夫人看在眼裡,不禁會心一笑:不論如何,現在仲白漸漸也沒那麼倔,懂得在長輩跟前略微忍氣吞聲一點了……

  良國公顯然也是這麼想的,他欣賞地望了焦氏一眼,神色稍霽,「是說麻家的事吧?此案柳暗花明,竟又有了轉折,焦氏你可以安心了。」

  權夫人這一驚,可說是非同小可:畢竟強行流放一百來口男女老少,那除非是謀逆的大罪,這弄權的罪名,是無論如何都擺脫不掉的。還以為焦家老爺子終於要在這事上栽了跟頭,往下走了,眼下不過是戀棧權位,還在拖延時間而已,怎麼近一年後,此案又被焦家翻盤了?

  焦氏果然對此一無所知,她茫然道,「雖說祖父必定是清清白白,可麻家人跑到哪裡去了,我們也是兩眼一抹黑,爹這是得了什麼消息——」

  良國公大有深意的望了次子一眼,哈哈笑道,「說來也是巧,在寧古塔的那幾個麻姓居民,雖是你姨娘的親戚,但早出了五服,且的確因為為非作歹、偷盜財物,被判到寧古塔去的。昨兒晚上才到京的,今日刑部就把文書給找出來了。至於五服內那一族人,他們居然是自行遷徙到龍骨山裡去居住了,據說是全族不知得了什麼方子,相信在當地採石煉丹後可以成仙,因此一族人在龍骨山裡結廬而居,是打算就此不問世事,一心修煉的。要不是前幾個月下山採購辦事時,偶然聽人提起,他們還不知道京裡這事鬧得沸沸揚揚的,差些就冤枉了好人。這不是,立刻就由族長帶著幾個兒子,往京城趕來了。」

  這一番說法,也實在是過分離奇了!一族人,忽然間地也不要了,原來的親朋好友也不聯繫了,忽然間就全去了深山老林裡修道?——並且這去的還是無須路引,依然在京郊轄區內的龍骨山……任何人聽了,怕都會覺得其中大有玄機在。良國公自己呵呵一笑,又補充道,「說來也巧,兩邊倒是在大理寺就撞見了。族人當場就互相認了出來,連著原來麻家鄰居也都指認過了,的確是族長本人不錯。甚至龍骨山腳下的村民,都被麻家人帶了兩個來,可謂是鐵證俱在、不容辯駁。皇上聽說,立刻勃然大怒,下令追查兩位御史大夫無中生有、造謠抹黑閣老大人的用意……也不知這兩個血口噴人的傢伙,這究竟要倒霉到什麼地步了。」

  這哪裡是巧,恐怕背後不知藏了多少心機對心機、手段對手段的博弈。就是權夫人也沒有想到,麻家在明顯得罪了老太爺之後——這份得罪,必定還得罪得不輕,焦家五姨娘是早沒了,連人都不能在原籍住下去,很顯然,焦閣老是不願其和承重孫還有一絲聯繫——竟還沒有全族或者覆滅、或者遠遷,還好好地生活在京城左近,起碼,是一年內可以悄悄遷回龍骨山,並且打下這個埋伏的近處。被這麼一鬧,連之前縱容楊閣老出招的皇上都大沒有面子,更別說楊家了。真不知其是何時開始佈局的,也許一開始楊閣老抓住麻家這個痛腳,都是他有意安排,姜,還是老的辣……

  「能夠澄清謠言,已經是天大的幸運了。」焦氏卻顯得很平靜,娘家焦頭爛額四面受敵的時候,她不顯得侷促緊張,現在焦家眼看著要翻盤了,她卻也絲毫都不欣悅,只是眉頭微蹙,低聲道,「還是皇上英明,否則,祖父就要蒙冤難雪啦。」

  眾人自然都紛紛道,「可不是!這麻家,怎麼說也算是和府上有一層關係,說走就走,連招呼都不打,不然,哪裡還有這樣的事。」

  權夫人有意看了大少夫人一眼,見她眼神閃爍、神態深沉,不禁也在心底為她歎了一口氣:此起彼伏,本來林家聲勢大漲,林氏腰桿是更直了幾分的,可現在被這麼一鬧,老相國似乎根本還沒有退位的意思,她好容易才掙得的一點優勢,又付諸東流了……

  到底心裡還是有疑問的,今天她沒要大少夫人留下來服侍祖母,自己給太夫人捧羹,婆媳兩個吃過飯,烹茶夜話,太夫人先開了口。

  「這個焦氏。」她顯然也是有些感慨的,「唉……確實是不簡單。」

  「怎麼。」權夫人實在是憋了一天了。「這才一天不到,您口裡就從誇林氏,變作了誇焦氏……」

  「她眼光實在毒,不誇不行。」太夫人捶了捶腿,眼神竟是清冷似水。「入門十多年了,林氏究竟還沒想明白,她究竟是差在了哪兒。說焦氏進門,她心裡對我是有埋怨的,怨我沒有任何為難就點了頭。她沒想到,選世安為世子,是我點了頭的,難道老大、老二就不是我的親生兒?」

  權世安是良國公的名字——任是老太太再疼大孫子,在家族興衰、世代規矩跟前,她也不會被感情影響太多。

  「這十多年來,她一心依靠我,對你不過是面子情。」太夫人說。「雖也是人之常情,但到底失之大氣,不論如何,你都是家中主母,她現在對你就這麼淡了,日後一旦承嗣,還能孝順長輩,體貼異母兄弟嗎?這是情理上的不足,從手段上來說,本就是一家人,自然要盡量團結,而不是挑起爭鬥。長輩有偏心,應當盡量化解偏心,而不是敬而遠之,更加激化矛盾。還沒主事的時候,連血肉相連禍福相依的婆母都沒法團結起來,以後還怎麼幫著相公,領著這麼一族人斬風破浪?」

  她啜了一口茶,「在這一點上,焦氏就不愧是守灶女了,不管心裡怎麼想的,一旦有了一個兒子,具備了爭奪主母之位的資格。她的一舉一動,就很有主母的風範,這一次,明知常媽媽是我的人,明知是她挑破了那層窗戶紙,讓我們兩人鬧了——生分——」

  提到生分,兩婆媳不以為然地相視一笑,太夫人才續道,「可她非但沒有為難常媽媽,甚而還待她不錯,聽說小常家的女兒快成親了,特地讓她的丫頭給做了一身便服,以備回門時裝點……這人最怕的是什麼?不是羞辱,怕的是你先冒犯了人,可別人非但不在意,還給了你天大的臉面恩賞,小常家的回來我身邊,立刻就見縫插針地給她說好話。看來以後對她立雪院,也肯定多了幾分好感。剛過門的時候,她大嫂有意為難,她回擊時手段何等凌厲?所以小常家的嘴上不說,心裡還是有幾分怕她的,這會得了綵頭,對她可不就是更加感激了?當時的凌厲,是如今的伏筆,這份御人之術,恐怕你我兩人,也就是到這一步而已了。只這一件事,把權家後院交給她,我都不會有一點不放心。」

  見兒媳婦沉吟不語,太夫人又道,「我這一問清來龍去脈,頓時對她就起了幾分興趣,讓她過來陪我說幾句話之後……你猜我怎麼著了?」

  「那您肯定是拿嫁妝的事問她了。」權夫人說,「也是有意看看她如何應對吧?」

  「不錯。」太夫人點了點頭,「我自然要把嫁妝的事拿出來問她,甚至還屏退下人,故意流露出對你的不滿。你猜她怎麼說的?」

  「這我真猜不出來。」權夫人央求婆婆,「您就別吊我的胃口了,快請說吧——」

  太夫人開口時,都不禁露出激賞之色。「她直接就戳到了最底層,說『這件事,祖母恐怕一早就心裡有數了。不然,以娘精細為人,又怎麼會派常媽媽來辦這事兒呢?』,還說小常家的,『就我不說漏嘴,恐怕也要給我添點亂,試試我能不能處理好這硬骨頭有靠山的管事是一,也要試試看我該怎麼處置兩重婆婆的關係』。」

  權夫人倒抽了一口冷氣,想要開口時,又被太夫人給截住了,「她還說,『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這麼幾個人,實在不必鉤心鬥角,不必要地內耗。常媽媽可能以為您和娘面和心不和,您讓她給我下絆子,是為了落娘的面子,可我看您們是面和心也和,全都為了這個家在使勁呢,所以我也就根本沒想著忌諱什麼,倒是自作主張,讓祖母見笑了。』」

  權夫人算是理解今兒下午,太夫人那反常的喜悅了,她怔在當地,半天才輕輕透了一口涼氣,「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林氏再能幹,她也一直在答我們給出的題,指望著自己答得好,對手答得差。可這個焦氏,她——」

  「她根本就沒想著要答題!」太夫人的語氣低沉而緊迫,滿是皺紋的唇角逸出一縷燦爛的笑意。「焦家兩祖孫,行事真是一脈相承。心機深不可測、手腕出人意料,林氏固然不錯,可和焦氏比,是真的比出差別來了……她那句話,哪裡是說漏嘴?這是在給我們娘倆遞話呢,我們的小把戲,她心裡有數,已經完全看穿。她這是已經想要憑借自己的實力,擠到家裡這最核心的小圈子裡來了……唉!焦穎這頭老狐狸,福氣怎麼就這麼好!兒女輩沒的福,全在子孫輩給補回來了。我要是有這麼一個孫子,我和你還愁什麼愁?」

  權夫人無心和她感慨這個,她正忙著回顧焦氏入府以來的所作所為呢——也不知是心存定見,剛被震懾過了,還是真就如此,回看她的行事,實在是處處都帶了深意,原本令人費解之處,實則都有妙用。剛入府出一猛招,激起千層浪,立了威、摸透了長輩們的立場,緊接著就撤退到香山去安心生兒育女,此後她每一次回府、每一次出招,不是在證明自己有能力約束住仲白,令他為家族效力;就是證明自己能夠生兒育女,心胸寬廣容人,可以處好國公府的後院。處理宜春票號、處理宮中事務、處理沖粹園日常事務,甚至是處理和兄弟姐妹之間的關係……除了那叫綠松的大丫頭曾有一度溝通小福壽,多少有些令人費解——其實在權夫人心裡,也不是那麼令人費解——之外,她是沒有一處閒筆,如今更是強勢地表明了自己的態度:能力她有,超乎想像的高,傲氣她也有,為家裡辦事可以,但卻不會隨著長輩起舞。

  「也的確是有高傲的底氣。」她不由歎了口氣,和婆婆商量,「要挑動她和林氏龍爭虎鬥,在各方面展開激烈競爭,互相磨礪磨礪,也可讓我們從容挑選。如今看來,是真的行不通了。林氏倒樂意得很,可我們畢竟還擱不下這個臉面,明知其看穿了我們的意圖,卻還裝傻做如此安排……」

  「她的意思,還不明白嗎?」太夫人淡淡地道,「她已經這麼強了,還需要競爭、比較嗎?在各方面能力上,林氏都不會是她的對手。論理家,兩人也許是不相上下,可林氏有她的生意頭腦嗎,有她的雄厚財力嗎?能把宜春號那兩個財雄勢大天下知名的老西兒壓服嗎?也許在陰招上,她不是林氏的對手,可別的地方,他們二房,強得太多太多啦……一個人有實力,當然有傲氣的本錢,焦氏這是在催促我們快下決心,沒聽見她說嗎,『這麼幾個人,實在不必鉤心鬥角,不必要地內耗』,嘿嘿,她還真是個男兒性子,真是處處霸氣,哪有半點女兒家的優柔寡斷。」

  權夫人小心地觀察著婆婆的臉色,卻發覺太夫人也徵詢地望著她,兩人目光相觸,一時都有幾分感慨,太夫人道,「去把良國公叫來吧!這會,他應該也和雲管事商議完了!」

  當晚,擁晴院的燈火,是過了三更才漸漸熄滅。

  第二天一大早,權夫人當著全家人的面,給一家人佈置任務,「婚禮在即,大家都得忙起來了。伯紅……」

  除了權仲白之外,連權叔墨都要回家幫忙,大少夫人更是一手承擔了操辦後勤宴席的重任,蕙娘也沒閒著,權夫人讓她調配迎客、知客、茶水、傳菜等門面活,並且是男女兼管,連迎接外頭的男客的小廝丫頭們,都歸她料理。

  「你頭回上手,就做些輕鬆活計吧。」她沖蕙娘笑瞇瞇地說,疼愛之意,是個人都看得出來。「可要小心謹慎,別出疏漏了。」

  蕙娘心知肚明:經她這麼天外飛來一筆,再和著娘家表現,長輩們自然作出了情理之中的選擇。她自然起身恭敬回答,也不會蠢得把可能會有的喜悅給露在面上,只是落座時,到底還是瞥了大少夫人一眼,想要看看她的反應。

  大少夫人也不是感情外露之輩,她看著很是自然,甚至對權夫人毫無怨懟,只是若有所思地望著太夫人,似乎是想要尋求一點支持。

  太夫人在炕上盤坐,眼睛半開半合,只是學佛祖,微微笑。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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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4 00:32:16 |只看該作者
99暗鬥

  主事者的態度,當然會影響到底下人,僅僅是這麼一番安排,府裡的頭面管事們心裡都有數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今府裡真正說話算數的第三代,恐怕已經不是臥雲院,漸漸地,真要變成立雪院裡的二少夫人了……

  風起於青萍之末,任何改變都是輕微的,可身為當事人,大少夫人不至於沒有察覺,臥雲院在府裡見到的笑臉沒有以往那麼多了。二少夫人身邊的當家大丫頭綠松,一年前,她是處處碰壁,沒有人敢和她多做來往,免得觸犯了大少夫人,落得個小福壽一樣的下場。可現在呢?就連雲媽媽、常媽媽這樣的實權派,見到她都要站住腳問聲好,堆起笑臉來和她套幾句近乎……大少夫人最近是還忙,可忙得沒滋沒味的,她晚上睡得更不好了。

  偏偏越是忙,焦清蕙就越發喜歡出來礙她的眼,從前她在立雪院帶孩子,得了閒往兩重婆婆那裡坐坐,通常除非晨昏定省偶然能撞見,否則見面機會其實不多。可現在不一樣,她也是有職司的人了,雖說底下丫頭裡能人確實是多,可焦清蕙會做人啊,能派丫頭傳話的事,她偏喜歡自己過來。一個是和太婆婆、婆婆打打關係,混個熟臉,還有第二個,大少夫人總覺得,她是有意在給自己添堵。

  二十歲還不到,正是青春洋溢時候,她又有習武練拳的習慣,盤正條順,雖然經過生育,可穿從前的衣服,「說來也奇怪,腰身和從前沒差上幾分」,一句話不說,只是站在那裡,意氣風發青春飛揚,就是一首氣象恢宏、矜貴蘊藉的詩詞,穿的戴的,連大少夫人有時候都看不出好在哪裡,只覺得是好,她穿戴起來就是漂亮……

  可反觀大少夫人自己呢?三十歲往上了,已經靠近中年,這才得了一子,生育時候倍覺吃力,到現在腰身都還有幾分綿軟鬆弛。大少爺倒是沒嫌這個,說她也是為了栓哥吃苦,可大少夫人自己好強,心裡本來就介意這個……這要是有人拿她和焦氏比這個也就罷了,最令人介懷的事,竟無人把她和焦清蕙相比,在所有人心裡,她林中頤的姿色同身段,和焦清蕙都決不是一個等級。

  若只是如此,那也罷了,橫豎大少爺是『夫不嫌妻丑』,焦清蕙再美,他也不曾多看幾眼,這個大少夫人可以不介意,甚至連權仲白、權伯紅兄弟的差別,她都可以不放在心上,學醫學到二弟那個地步,那真是天縱奇才了,這根本就不是一般人可以輕易比較的成就。可她不能不在意的是孩子:栓哥和歪哥,待遇上毫無差別,都是五六個乳母簇擁著,一個養娘一天十二個時辰不離身邊地帶。就連乳母進補,用的也都是權仲白開的方子,家裡對這兩個孫子,真是都盡力寵愛,並無薄厚。可歪哥就硬是胖大可愛、精力充沛,就連哭喊起來,那都是中氣十足。據乳母說法,吃奶的勁兒都大!前回到立雪院去坐坐,大少夫人親眼看見,翻身已經翻得很好了!手一撐褥子,大頭就抬起來了,精精神神地東張西望,瞧著的確就可愛。

  栓哥四個月的時候,一天也就只能翻一兩次身子,都還是被人幫著翻的,雖然過了半歲,可平時醒來,也就只是靜靜地躺著看天棚,到了晚上也睡不香,整晚整晚的啼哭……

  大少夫人也明白,這賴不著焦清蕙,可話是這麼說,如此一個處處比人強,雖然過門時間短,可勢頭猛得止都止不住的弟媳婦,成天地在你跟前現眼,任誰心底都不會太得勁的。可她也不能迴避焦清蕙,就像是她不能撂挑子不干一樣:這時候,不可以再退了,再退下去,真是連立足地都要沒了。

  大少爺感受到的壓力,倒沒有妻子這麼大,因為焦清蕙要主辦當天所有知客諸事,她勢必和兄弟們有了聯繫,權伯紅還是比較欣賞這個弟媳的。能幹、知禮,雖然處處都想在前頭,可表現得含蓄,並不至於什麼事都搶了別人的風頭。起碼和她合作的時候,是很難對她生出惡感來的。

  「以後不論結果如何,二弟的後院,總算是有了個可心人。」他還是比較高興的,「二弟最近得了閒就在立雪院帶歪哥,氣質都鬆快起來,倒隱約又有當年未及弱冠時,那意氣風發的樣子了。」

  大少夫人也不忍得讓大少爺和她一起坐困愁城,有些事發生了就是發生了,兩個頂頭上司態度上的轉變,她體會出來,就讓她來煩惱,大少爺既然沒有品出來,那就讓他開開心心的辦事吧。

  「這就是命。」大少夫人想一想,也不免歎息,「要是早幾年貞珠能挺過來,二弟的孩子說不定都老大了,哪裡要消沉這麼一長段時光。只怕現在早是天高海闊,不知攜著妻子遨遊到哪一處去啦。」

  這邊兩夫妻正說此事呢,雲娘、雨娘聯袂來看小侄子、小侄女:隨著婚期臨近,楊閣老太太開恩,讓瑞雲回來小住,一個是給家裡人幫忙,一個,也是多陪陪妹妹。雲娘略有幾分遺憾,「要不是公公太疼恩郎,一天看不見都想,我倒是想帶回來的,也能讓他和弟弟們親近一番。」

  雨娘戳戳栓哥的小臉,又戳戳柱姐的鼻子,玩得不亦樂乎,她和姐姐鬥嘴,倒是肆無忌憚,「可別,恩郎正是調皮搗蛋的年紀,四五歲的孩子,手上沒輕沒重的,他又皮,這要是把栓哥給弄哭了,大嫂心裡還不知怎麼埋怨你呢。」

  雲娘一皺眉,歉意地對大少夫人一笑,大少夫人卻不至於和雨娘計較這個,她沒有動氣,反而笑道,「預備何時給恩郎添個弟妹?妹夫是獨生子,家裡壓力也大吧?」

  「是嘀咕著該再要一個了。」雲娘說,「婆婆似乎有賞通房的意思,可卻是干打雷不下雨……」

  她眉頭輕輕一蹙,不禁道,「這可不像是她老人家的作風,也不曉得是不是七姐勸了她什麼。現在雖然提拔了兩三個杏眼桃腮的丫頭,可相公心思不在這上面,倒也沒收用,一家子都只看著我的肚子呢。」

  大少夫人和兩個小姑子的關係,一直倒都還不錯,聞聽此話,不禁道,「你婆婆挺聽那位七姑奶奶的話麼,怎麼我聽你平日裡提起,連就在京城的二姑奶奶,反而都靠了後!」

  「這不是現在還在守孝嗎,太夫人去世,得守足三年不是?這還沒出大祥呢,平日裡也不好隨便出門。」雲娘搖了搖頭,「再說,孫侯不在家,幾個弟弟也不能幫著分擔太多,二姐現在忙得很,就沒多少心思顧娘家了。」

  話中似乎還有話,大少夫人聽了,心中一動,壓低了嗓子道,「是忙著顧宮中那位吧——」

  「不知道,就知道忙。」雲娘嘴巴牢,一邊說,一邊抱著栓哥搖了搖,不禁就道,「啊呀,輕了點,比——」

  昨日她剛回來,從臥雲院打完招呼後,是去過立雪院的,想來也抱過歪哥,這話沒說完,但大少夫人明白她的意思,一說起這事,她眉宇間的愁色,真是藏都藏不住,「是啊……胃納小,胃口也不大好,吃不了多少奶——」

  正說著,她隔著窗子望見:焦清蕙身後跟了一個丫頭,手裡拿了一本花名冊,也進了院子。

  這是又找她來談家事了,大少夫人心中一沉,首先已經滿不高興,再看焦清蕙雖裝飾不多,可在日頭底下款款行來,真有國色天香之歎,更兼唇畔含笑,望之有神……

  她在心底輕輕地歎了口氣,到底還是露出笑來,親自接出裡屋。「弟妹來啦。」

  「我又來打擾嫂子了。」兩人見了面,倒是比一般姐妹都親熱些,彼此握著手相視一笑,焦氏就站著打開花名冊給大少夫人看,「前回說要和您換幾個下人,我這裡把人都勾出來了,嫂子瞧著這幾個人能換不能吧。」

  到底是權家辦喜事,一舉一動,都關係到權家的臉面。大少夫人就是再盼望焦氏出醜,也不可能在這種事上故意給使絆子,徒然反害了自身,她接過冊子來掃了一遍,在心底又不禁是歎了口氣:焦清蕙真是辦事能手,若換作是她,這幾個人她也不會要來知客,有的是相貌平庸粗笨,損傷了國公府的臉面,有的卻是太漂亮了一點,容易激起不必要的興趣,沒準就被人開口索要了去——可她進府幾年了,焦清蕙進府多久?虧得她才這幾天工夫,就把人都過了一遍,摸了摸底……

  「這要換去的,可都是我看好了的丫頭。」她和焦氏開玩笑,「這得兩個換一個才行,不然就不同你換。」

  「嫂子肯換就好,」焦氏笑了,「哪裡還敢挑三揀四的呀?」

  兩人說著就進了裡屋,焦氏和雲娘、雨娘打了個招呼,笑道,「今兒湊巧,都過來了——」

  她忽然握著鼻子,偏過頭就打了個噴嚏,大少夫人忙沖乳母一揮手,令她把孩子們都抱走了,這才給焦氏遞手絹,焦氏擺了擺手,自己掏出一張帕子來,摀住口鼻,轉眼又是七八個噴嚏,大少夫人正納悶呢,已聽雨娘問道,「唉,姐,你是用了桃花香露?」

  大家免不得擾攘一番,雲娘趕著回去換衣裳了,大少夫人推開窗子通風透氣,焦氏這邊擤了幾次鼻子,漸漸地也就緩過勁來,沖大少夫人笑道,「倒是出醜啦,自從有了歪哥,這個毛病就更沉重了。沒想到孩子都落地了,反應還是這麼大。」

  「就是,這麼淡一點點味兒,這就這樣了。」大少夫人看她喘不上氣來,忙命取鼻煙,擾攘了好一番,焦氏這才平復了下來,雲娘也換過衣裳,大家重新抱了孩子出來玩,焦氏抱著栓哥,笑道,「我弟弟子 喬,像他這麼大的時候,會爬了呢。」

  「恩哥也是爬得早。」雲娘道,「可聽婆婆說,善久就是一歲上才會爬的,比別人都慢些。這孩子怎麼長,真是個人都不一樣。」

  眾人說了幾句話,雲娘和雨娘逗柱姐,大少夫人終究心懸栓哥,只笑著和她們說了幾句話,便又歪過頭去看焦氏。這一看,她眼神凝住了。

  焦氏掀開了栓哥的鬢角,正聚精會神地研究著他的那顆紅痣呢,她的眼神探索著栓哥的眉眼,顯然有所深思……

  感覺到了她的目光,焦氏這才鬆開手,她笑著迎視大少夫人,兩人眼光相觸,大少夫人心中大動,她明白了一些難以言傳的事情,也明白對方已經明白了她的明白……聰明人之間的交手總是如此,才做出一點姿態,其實全盤態度,就已經洩露無遺了。

  兩人一時間火花四射,連兩個小姑子都看了過來。焦氏把栓哥遞給她,「大嫂真是粘兒子,給我抱一會兒,都這樣看個不停。」

  輕描淡寫,已經將兩人的對峙掩蓋了過去。

  大少夫人笑著說,「唉,是真的惦記呢。」

  她慈愛地逗了逗兒子的下巴,和焦氏閒話,「聽說最近這一次,閣老大人是鐵了心要往下退了?」

  雲娘的耳朵頓時就樹了起來:此消彼長,最近這段日子,難過的人變作了楊閣老。羽翼連遭貶謫,看來在和老首輔的鬥爭中,又要處於下風了。可偏偏,焦閣老的請辭折子是一個接著一個地上,似乎楊閣老一派至今作出的讓步,都還不能令他滿意……

  只是一句話,大少夫人就給焦氏挖了一個坑,說,是洩露了祖父這一派的機密,不說,擺明了是在提防雲娘傳話,雲娘心裡能沒有意見?

  「祖父年紀大了,終年倦勤,想退的心思一直都有的。」焦氏答得也是滴水不漏,這麼一個小坑,絆不倒她的。「還得看朝野形勢能否容許吧,畢竟要退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現在南邊正在打仗,京裡也許還不能動得太厲害。」

  說到南邊的戰事,眾人亦不免議論一番,「想不到這一仗倒是成就了桂將軍,回回往京裡送捷報,他不是首功就是次功,真是一鳴驚人。」

  「以前顯不出來,可這海戰他是真有天分,都說小許將軍是厲害角色,可如今看,兩人竟是各有千秋了。」

  雨娘最活潑,抿著唇道,「不知道宮裡太后娘娘,現在心情如何了。」

  牛家和桂家關係一直緊張,尤其太后和如今廣州的小桂將軍桂含沁,一直是有宿怨的。桂含沁本來在京中為官,也是皇上身邊的小紅人,後來匆匆平調出京,就是因為他大大地得罪了太后,把太后賞的宮女子給賣到了窯子裡。雖說第二日就被牛家人贖出,可這件事,畢竟是傷到了臉面,兩家遂成仇人,現在西北一帶,據說牛將軍和桂元帥的兵馬,私下時常有摩擦,只是彼此也都有默契,遮掩著沒上官面而已。

  「現在京城人都喊他怕老婆大將軍。」雲娘也不禁噗嗤一聲,笑得花枝亂顫。「恐怕就是牛家又把他不肯納妾的事拿出來說嘴,這下可好,牛家是要為難桂家,可村了善桐姐,婆婆聽說了,倒為她抱不平,說這是無妄之災呢。」

  桂含沁妻子楊善桐,正是權瑞雲夫家的堂姐,血緣關係還不算太遠。昔年在京時,楊善桐一直得到楊閣老太太的格外青眼,大少夫人是知道的,可看焦氏表情,這還是她頭回聽說。她雙眸神光閃閃,聽得極是仔細,也不知正尋思些什麼……

  大少夫人忽然就感到一陣膩味,她歎了口氣,「這真是無妄之災,不肯納妾,固然是桂家家規,可傳出去竟都說是女子善妒、男子懼內,雙方的名聲都不好聽……」

  焦氏眼神一轉,這回,倒是專注在她身上了,她沖大少夫人微微一笑,也是語帶雙關。

  「既然後院真的乾淨無人,這懼內善妒的話柄,早晚有一天是會被挖出來的。可見凡是做過的事,肯定會留下痕跡的,再遮掩,終究也只是徒勞。」

  大少夫人眼仁一縮,森然望了焦氏一眼,到此時,她心底反而平靜得好似冬月下的冰湖:焦清蕙這句話,有點逼人太甚了。

  正要開口說話時,屋外又有人進來傳話,卻是給焦氏帶話的。「少爺說,宮裡小牛娘娘發動了,他這回進宮,不知何時能夠出來,請少夫人別等他了。」

  小牛美人生產,這可不是件小事,是男是女,幾乎可以決定後宮局勢。這一下,不論是大少夫人、焦氏還是雲娘,都沒有閒話的心思了,大少夫人站起身,「這件事,該告訴給祖母、母親知道,正好天色也晚了,一道過去給長輩們請安吧?」

  焦氏欣然頷首,剛才那少許鋒芒,已經收斂無形,「大嫂說得是,這換人的事,正好也和娘打聲招呼。」

  出了屋子,見雲雨二姐妹已經交臂而行,喁喁私語,顯得極為親密。大少夫人和焦氏相視一笑,兩人竟也挽在了一起,兩人親密逾恆,哪裡還看得出半點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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