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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源號也算是在蕙娘手裡吃過好幾個虧了,這一次雖然得了蕙娘的准話,卻並不肯就此採信,非得要桂家也跟著拿出個態度來——他們也是看清楚了,桂含沁新官上任,如果沒有皇上的默許,肯定是不會給自己攬這個麻煩的。因此他的反應,大可當作是一切關節業已打通的信號。
因為這個條件,盛源號自降了分號價錢,宜春號也不必幫助他們出錢在日本疏通。可以說雙方都已經是退到了底線附近,蕙娘也沒有再和盛源號討價還價,她痛快地答應了下來。在交易金額急劇下降以後,宜春號小李總櫃並喬家幾位老爺也都放鬆了態度,這些錢,家大業大的宜春號還沒怎麼看在眼裡。因此對內、對外,總算也都是擺得平了。
在朝廷裡疏通關係,對別人來說難比登天,但讓蕙娘來辦卻也只是一句話的事,文武兩方面都有代言人不說,就是燕雲衛,權仲白也能直接和封子繡對話的,事實上,他成天能陪伴在皇上身邊,真有什麼事,一句話說出去,難道皇上還能不給他這個面子?不過,蕙娘這一次也沒動用權仲白的關係,她自己給封子繡寫了一封信,將來龍去脈略做交代,請封子繡居中成全。
封子繡的回音也來得很快——這件事,他沒敢自專,而是回報給了皇上知道。皇上對這件事也是心知肚明,這件事,朝廷也就是做個順水人情,不論哪間票號登陸日本,對朝廷也都有一定的用處,最終朝廷也是大有可能答應下來的……不過,皇上想要見她一面,這件事,不妨等見了面再說。
以蕙娘身份,若是男子,皇上說不定還要時常召見,就是現在,朝廷也經常要向宜春號調閱一些數據。甚至於說有時宜春號給朝廷的資料,還要比下級州府給的更加全面而及時。除了權仲白在外的那幾年,皇帝一年也要見她幾次,因此蕙娘並不吃驚。又過了幾日,權仲白回來道,「皇上今年準備在香山小住一段日子,那裡風景好,空氣也好一些。後宮有名分的妃嬪皇子都要跟去,連內閣都要搬遷過去辦公。那我們最好是也去沖粹園住,這樣我也方便一些。估計到了香山以後,他會見你一面,說說盛源號的事。」
能去沖粹園,最高興的還不是大人,第一個就是歪哥,蕙娘現在多少也明白了他的小心思:這孩子和桂大妞雖然天生犯相,但在他結識的同齡朋友中,毋庸諱言,桂大妞算是天資最為出眾的少數人之一了。歪哥對她是有點又愛又恨的,雖然不願和桂大妞多說什麼,但也想和她多接觸接觸。去了沖粹園以後,大家都更自由一點,平時除了桂少奶奶把桂大妞帶來沖粹園的機會以外,歪哥也許還能到桂家別莊去尋桂大妞玩耍。再說,許家在城外也是有別府的,聽權仲白說,許三柔時常隨幾個哥哥到別府小住,有時也來沖粹園做客。
不過,這一回歪哥的算盤可是打在空處了,許三柔不日就將南下去廣州尋母親。桂大妞更是被拘在母親身邊,只怕是忙著應酬各路神仙。他就是到了沖粹園,也還是只能和乖哥做伴,連喬哥都回府去小住了——三姨娘估計是私底下已經談妥了親事,前些時候來人接喬哥回去,給老爺子做法事。蕙娘也是親自送他回去,少不得又略問過生母的婚事,見她頗為滿意,私下又使香霧部的人打探那家人底細不提。
從她動身出門開始,到如今小半年時間,總算是相對安定了下來。蕙娘走進沖粹園甲一號時,禁不住深深地歎了口氣,才對權仲白道,「歲月不饒人,別說我現在四五十歲,就是才二十多歲,已覺得精力有限,同從前不好比了。」
權仲白還沒說話呢,廖養娘已走來笑道,「你這樣說,那我這把老骨頭,可得躺在床上了,都是五六十歲的人了,就是想幫幫你的忙,也沒有這個精神啦。」
蕙娘道,「養娘要出去榮養,不過是一句話的事,不過,現在就算是我趕你走,怕你都捨不得出去吧。」
廖養娘還沒說話呢,歪哥已急道,「養娘不許出去!」
眾人都笑了起來,說了一會閒話,權仲白便起身去前頭義診了。廖養娘方同蕙娘說起,「孔雀從南邊來信,您已收到了吧?」
蕙娘點頭道,「是,讓她安排人去接綠松的,結果綠松還不願離開文娘,她自己信裡含糊其辭也沒說為什麼,倒是孔雀沒那麼多講究,直說了就是因為文娘有喜。」
「還沒到三個月嘛,不願大事張揚也是有的。」廖養娘也笑著歎了口氣,「你說得對,現在就是讓我出去,我也捨不得出去。我帶你帶到十五歲,怎麼說也要把歪哥帶到十五歲這才放心退休。」
蕙娘笑道,「媽你光顧著幫我帶第三代了,連自己親女兒的第三代都顧不上,這份情我該怎麼回報呢?」
「人家那都是外姓人,自有奶奶帶。我這個當姥姥的也就是親一親罷了。」廖養娘半真半假地道,「若要說回報,你把孔雀調回來,就沒白吃我的奶。這一去南邊就去了七八年,中間只回來過一兩次,外孫、外孫女都只見過幾次……」
蕙娘笑了笑,「好媽媽,和你說了多少次了,南邊也需要人。孔雀不在那裡,我讓誰去?」
廖養娘嘟囔道,「現在不是改把綠松給派去了,我也是想著這樣一來,孔雀就有替身了……」
權世贇既然把綠松的身份揭穿,按蕙娘的作風,日後肯定不會對她多加親近,放逐到南邊,似乎已經是綠松最好的結局。因此蕙娘便給山東寫信,讓綠松直接和孔雀派來接她的人會合,到江南管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雖然綠松的過去並不清白,但南邊現在局勢也日益擴大,孔雀、甘草兩人雖然忠心耿耿,但才具實在平常,也沒理由浪費這樣好的人才不用。當然,對權世贇這裡,蕙娘自會在適當的時候不經意地提起她們的下落,讓權世贇方面以為綠松是被打發到了南邊的農莊上去做活。
這些背地裡的安排,她也無法和廖養娘交代,因此只能安慰她道,「綠松就是去了那也只是幫忙,我對她且還另有安排……」
好說歹說,才把嘟嘟囔囔地廖養娘給打發走了,歪哥在一邊湊了半天的熱鬧,等廖養娘一走,就趴到蕙娘身邊,眼睛亮晶晶地問,「娘,小姨有娃娃了嗎?」
「還在肚子裡呢。」蕙娘道,「這事對別人都不要聲張,還沒過三個月,不好大事張揚。等胎坐穩了你小姨自然會寫信過來的。」
歪哥忙道,「噢噢,那我不說了。」
他和文娘見面次數雖然不多,但文娘什麼事都沒忘記過自己的兩個小侄子,每回給蕙娘送年禮,必定有些小東西是指名送給歪哥、乖哥的,上回老爺子、四太太葬禮,她亦頗為照顧歪哥,所以歪哥對文娘印象很好,也頗替她喜歡,因笑道,「都成親好多年了才有娃娃,小姨心裡不知有多高興呢——我看,這都是娘給她帶的喜氣,不然,怎麼您不去看她,她就不懷,您一去她就懷上了呢?」
提到此事,其實蕙娘心裡是有幾分煩躁的,若非如此,文娘好容易懷了身孕,她既然知道,就沒有裝聾作啞的道理,肯定要送人送藥地表達關心。自己把綠松留在山東,其實只是臨時起意,畢竟王時就算是再看不上文娘,心裡的疙瘩再深,蕙娘也不覺得他會主動迴避讓文娘受孕的機會,畢竟有了孩子以後,他更可以名正言順地沉浸在公務中,迴避和文娘的接觸……
可綠松留下沒有多久,文娘就有了身孕,這裡頭就單單只是巧合?自己指點文娘的時候,綠松也是在一邊聽著的,別是自己的懷疑還真不假,王時醉心於公務,時常在府衙用飯吃藥的,其中還有文章吧……
蕙娘沒接歪哥的話頭,只是懶洋洋地逗了逗他的下巴,道,「有什麼事要求我,你就直說吧。這麼絞盡腦汁地逗我開心,還不如有話直說呢。」
歪哥心思被母親看透,也並未羞澀,他嘿嘿笑著,摸了摸後腦,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上回,三柔姐像是有幾分惱我了。您不是說她就要去廣州了嗎。我想送她點玩意兒,讓她別生我的氣啦……」
這小子,蕙娘一時無語了,想讓他去找權仲白,又怕這個不靠譜的爹還真順從了歪哥的心思,待要回絕歪哥,又很難解釋許家人的心思:她從小沒有多少友朋,不過也本能地感到若點破此事,說不定會給歪哥與許三柔之間的情誼蒙上一層陰影,只好含糊道,「男女授受不親,八歲不同席。你和她不是親戚,又都大了,現在送了東西,以後真要說她做媳婦呢——」
見歪哥賭氣要開口,她又道,「你別覺得我們老說這種話挺煩,這件事不能隨便,即使我們不在意,三柔的哥哥和母親也不會讓她隨便收你東西的,你只能讓她為難。」
想到這孩子雖然精靈古怪,但在男女之事上卻完全還是一張白紙,屢屢做出讓人哭笑不得的事體來,便又道,「等你再大一些,娘給你找個先生,把男婚女嫁的事給你說透了,你就自然明白你現在的做法不大對頭啦。」
歪哥咬著唇,顯然沒被說服,但看母親神色,他也知道此事已成定論,只好塌下肩膀,垂頭喪氣地和蕙娘道了別,回去做功課了。蕙娘目送著他的背影,想到阜陽侯夫人的話,不免也有幾分頭疼:孩子越大,越有自己的主意,尤其是歪哥,雖然現在還有幾分青澀,但主見極強。偏偏這種事,又不能由著他去碰釘子。這孩子越大,能讓別人幫著操心的事也就越少,倒是還小時候,只要丟給養娘,自己就什麼事都不用管了……就說這親事吧,他若真是喜歡桂大妞也好,許三柔也好,她也不會棒打鴛鴦,可這孩子也不能一會兒這,一會兒那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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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最近的身子的確不錯,他召見蕙娘時,權仲白自然作陪,初次以外,竟還有二皇子、三皇子,連賢妃、寧妃都在皇帝下首坐著,因皇上最近身子不錯,大家還都坐得很近,看來一派和樂融融的天倫景象,蕙娘藉著參拜行禮的工夫偷眼打量了幾次,已把情況盡收眼底:皇帝這一次,是有點設私宴的意思了。
她所猜不假,皇上只讓他們夫妻給他行了常禮,便給賜了座,他今日精神很好,本來瘦削的臉頰上最近似乎也生出了一點肉,進殿參拜這麼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咳嗽過一聲。倒是坐在他下首的二皇子,滿面細碎的麻子,即使上了白粉還能看到星星點點。十歲的孩子,本來應該像皇三子一般笑容滿面、天真可人,但他卻和父親一樣清瘦得都有些過分,好像在生誰的氣一樣,神情中帶了幾分執拗。感覺到有視線掃過自己,他非但沒有微笑以對,反而頗有幾分戒備地望了蕙娘一眼,這才低下頭去,盯著自己的茶杯瞧。雖說從天花中痊癒以後,他身體還算健康,但看起來卻要比皇上還更像個病人。
「自從上回把酒話桑麻,已有許久沒和女公子坐下敘舊了。」皇帝笑容滿面地道,「今日子梁有事過來不了,子繡還在進宮的路上。欲再和卿飲酒夜話,我的身子也支持不住,倒不如兩家人坐在一塊以茶代酒,談天說地一番,也頗能解悶。不過,就不知道女公子有沒有這個空閒了。」
蕙娘自然連忙遜謝一番,反正也都是尋常話語,大家場面上寒暄過了,皇帝便道,「我這也是臨時起意,說到底,天下一盤棋,天家永遠都不是唯一的棋手,尤其是天下經濟諸事,我心裡是只服氣女公子的吩咐。這些年來,天下經濟的發展,除了蒸汽機、騾機等異軍突起以外,其餘趨勢,竟和你當年所推測的,是八。九不離十……一轉眼那也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如今的形勢,自然又有變換,我請女公子喝茶,就是想讓你給這兩個小畜生講講課,也讓他們明白明白天下百姓疾苦的。」
蕙娘何等玲瓏心腸?幾乎是轉眼間就明白了過來:皇上這是要給兩個皇子上課不假,但應該也不無考校的意思。他們的任何一個先生,都只會說學生的好話,要想知道兩個皇子的真實水平,最簡單粗暴的辦法,當然是實地考校一番了。
看戲誰不喜歡?恐怕連權仲白都挺想看看兩個妃嬪的想法,蕙娘眼角餘光,能瞥見他若有若無地掃了眾人一眼。其實她也正做著一樣的事,不過,賢妃、寧妃在宮中生活多年,這點小事,還不能讓她們七情上面,賢妃唇邊掛著淡笑,期待而鼓勵地望著二皇子,而寧妃乾脆就直接彷彿還沒明白過來似的,正出神地品著杯中香茗,對三皇子投去的眼神,十分無動於衷。
「盛世人丁繁衍、四海昇平、荒田復墾、地丁合一。」蕙娘先恭維了皇上一句,「票號等大商家又都納入朝廷監管之下,現在往北戎的走私幾乎已經被控制住了,宜春號在西北的幾間分號,生意都下降了幾成……這些都是您看得到的東西,我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海內局面,直是欣欣向榮,越往上走……經濟局勢,可說是沒有任何問題。」
皇帝被她逗笑了,「上回我們談天時,女公子可是相當直言不諱。怎麼,當時要觸犯到宜春號了,你就牙尖嘴利。現在反正和你們票號無關,你就猛打太極?」
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調侃蕙娘道,「不愧是票號的當家人,算盤打得太響啦。好處全是你的,風險那都是別人的,你用了朕的火炮,真心話怎麼都要給朕吐幾句出來的吧?」
這是明著在點東北海域的變化,讓蕙娘佔到的便宜了,蕙娘也是有點欲辯無言,只好勉強道,「這該怎麼說呢?臣妾不過是躬逢其會罷了……再說,日本那邊也不是無利可圖,臣妾也不能把好事都佔全了麼,總是要分點紅利給人的。」
皇帝笑著拿手指點了點蕙娘,扭頭沖權仲白道,「子殷你看,你媳婦臉大啊,睜眼說瞎話都不帶臉紅的。」
權仲白淡然道,「在商言商麼,想多佔點好處也沒什麼不妥,是宜春為你辦的事多,還是盛源?你也該驅策他們一番了……這樣,你也別拿東北的事來掐她了。這個錢你反正給誰掙不是掙?還不如偏了我們。不過,阿蕙也可以不必裝傻,該說就說,大家都少費點精神。」
說來奇怪,在這幾人之間,他雖最沒權力,但說話彷彿還最有權威。非但蕙娘、皇帝被他一說,都收斂了神色,就連幾個皇子妃嬪的神色都有變化。皇帝悠然一笑,倒是很爽快地讓了步,「好,子殷說得也有理,倒是我小家子氣了,我敬女公子一杯。」
說著,便啜了一口清茶,蕙娘倒是不敢怠慢,把茶水飲了半杯,才道,「我還是那句話,現在四處開埠,宇內的好東西,都彙集到了大秦。天家富,朝廷也還算可以,民間有錢人更是越來越多……這已經不是經濟的問題了,皇上,經濟是沒有任何問題的。有問題的,應該是人口才對。」
她一句話直指核心,皇上也不禁收斂了笑意,半晌方歎道,「女公子說話,永遠都是這麼一針見血……」
他的眼神,漫不經心地巡梭過兩個兒子,見兩人都露出了沉思之色,便又歎道,「不錯,現在北弱南強的態勢,已經有所改觀。西北、京畿一帶發展得都不錯,只是攤丁入畝以後,盛世人丁速度太快,流民已成了新的隱憂。西北地方再大也是有限的,除非把他們全都放逐到北戎地塊上去,不然,再過幾年西北也不能再容納更多人口了。如此以來,江南人口,遂成一大煩惱。按這樣趨勢下去,我們得向外頭買糧來吃了。」
不能自給自足,就是禍亂的根源,不過如此一來,追根溯源很容易就能發覺問題還是出在機器上,寧妃就在上頭坐著,蕙娘無論如何也不會主動提出這個問題的。她也露出苦笑,「這事已經超出經濟的範疇,臣妾也沒什麼好辦法,再說,這亦不是臣妾該去想的問題。」
「東西是好東西,人也是好人,」皇上也歎了口氣,「子梁改進的天威炮,背後都有夷人的身影,不過,這個西洋玩意兒也是讓人頭疼。我這裡也有個不成熟的想法,你看看怎麼樣……嘿,這亦是別人給我獻的計策,我也有點拿不準主意。——現在糧食不夠,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各地不肯種糧,都寧可去種桑樹和棉花。但這件事,官府是可以控制的,還有一點,便是各大織廠的用工數量,也能強行規定,一年產多少絲的廠子,必須僱傭多少工人。讓他們去做什麼事都好,只不能少開工錢沒了飯吃……女公子覺得這一策怎麼樣呢?」
蕙娘還未答話,他又向著兩個兒子道,「你們也說說自己的看法。」
二皇子、三皇子均露出思索之色,片晌後,三皇子搖頭道,「兒子見識短淺,對織廠和農工都毫無瞭解,這個問題……我答不上來。」
一邊說,他一邊膽怯地看了寧妃一眼,寧妃倒是毫無異狀,還沖兒子露出淡笑。連賢妃都沖三皇子遙遙而笑,明眸杏眼中雲山霧罩,神色也有了幾分朦朧。
二皇子有些不屑地看了弟弟一眼,又想了想,才道,「兒子覺得,兩策均算中上,唯獨只在貫徹始終。如是對鄉紳豪強網開一面,那終究也只是好心辦了壞事。還是要澄清吏治,敲打過了朝中各官員,才能貫行如一,不至於弄巧成拙。」
這一番策對,水平可以說是相當高了。皇上點了點頭,卻未置可否,反而看向蕙娘。
蕙娘歎了口氣,雖然明知這樣說必定會得罪二皇子,但還是不能不實話實說道,「如此一來,最大的可能就是糧價不降反升,具體的道理,您應該也能明白吧?」
「我不是很明白。」皇帝反而老老實實地承認了,「只覺得這麼做,的確不太妥當。」
「首先限制用工數量根本就只是異想天開、紙上談兵。」蕙娘只好直言不諱,「現在江南一帶還在種糧的人家真的已經不多了,許多人口都進織廠做工,四處流動難以統計數量。不知這個限制用工要如何統計起來,不用戶籍連坐,這一策怎麼去落實?和戶籍連坐,立刻就要激起民變。到底誰出的這主意,稍微接觸過江南實務的人恐怕都不會這麼辦事。」
她稍微說得有點過頭,不用權仲白提醒,自己趕忙也穩了穩,方才又道,「此外還有,這種糧獲利多少?種桑樹、種棉花獲利多少?要求各府交糧,那麼最後肯定也是攤派到各戶頭上,按地交糧給官府過目,又或者是官府收買……」
百姓也不是傻的,買糧能應付過去的事,也犯不著伐樹,到頭來這種政策,還不是柿子撿軟的捏,只能欺負最老實的人。如要大規模撒網下去推廣,最大的可能就是人們紛紛買糧來應付交差,糧價攀升那是可以預見的結果。蕙娘寥寥幾句就把關節點出,她無需說完,該明白的人也都明白了過來。三皇子衝她天真地笑道,「我心裡也覺得有些不對勁,就是說不出所以然來。世伯母這一開口,我才明白呢,原來種糧食沒種棉花掙得多,我出宮次數少,都不明白這些道理,真是無知得很。」
說著,便向皇帝撒嬌道,「父親,所以想請您時常放兒子出去走走看看,好歹不至於對民間疾苦一無所知麼。現在雖然過著好日子,可卻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全不知道自己過的日子,好在哪裡呢。」
皇帝橫了他一眼,道,「你就是想出去玩了吧?巧言令色,只是找借口罷了。」
寧妃笑道,「二哥,對孩子幹嘛那麼凶呢?他還小,想出去看看總是好事,就是出去玩玩,又有什麼打緊?」
皇帝也未回話,看了二皇子一眼,放緩了語氣道,「其實你說得也不錯,若吏治十分清明,政令下達可以如臂使指,這兩策的確是上中之策。上書那位,是把人心想得太好了點。」
他嘿然一聲,又喃喃自語,「現在蒸汽機幾乎已成氣候,要禁絕此物,談何容易……」
蕙娘忽然間又體會到了楊七娘的厲害:若是她一手把持了兩種機器的生產,皇帝要取締機器,直接給許鳳佳打聲招呼也就罷了。偏偏她根本不去和仿造者競爭,現在倒是把江南幾乎所有織廠業主都給綑綁上了,就是皇上要動他們,也得思量再三。——就是皇帝,也有做不到的事,現在站在蒸汽機背後的勢力,論能量也只比大地主們差一點兒罷了,他們對朝廷的支持,可絲毫都不遜色於那些地主們。商稅,畢竟就是他們在交……
此女每一步都走得不疾不徐,可每一步,卻都似乎經過深謀遠慮。若她願意,人口過剩的事再壓十年怕都不是問題,選在定國公出海前夕讓此事爆發,說不定,她不止一個用意。
若說大秦這個棋盤,明面上落子的不過是皇帝、楊首輔乃是吳閣老、王尚書、桂家、許家等寥寥數人。那麼在暗地裡,鸞台會也能算是個下棋的人,他們走的是一盤不一樣的棋,步步凶險、子子驚心,最終是想取巧吞掉大龍。而楊七娘卻是漫不經心地營造著一個又一個劫數,劫劫相連,倒是把所有人都繞在了一起,現在兩人間的利益還不算有太大的衝突,彼此還能相安無事。這一點,令她頗為慶幸,不然就是蕙娘自己,都無法肯定,自己是否會被楊七娘輕描淡寫地扳倒……
「我曾對皇上說過,」不知如何,她又想到了權仲白的話,一時間情懷翻湧,幾乎難以自持:楊七娘對天下大勢,已擁有了極高的影響力。她一手把自己的理想推進到了今天這個地步,而她呢?自忖處處不輸,可在這一處上,卻懵懂得如同嬰兒。難道她就不能對天下事也造成一定的影響,難道她就不能像在日本一樣,用自己的能力,讓整個國家都為之震顫?
也許就是這點好勝的執著,促使蕙娘說出了她原本絕不會出口的話——治理天下,不是她的責任,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有些問題,即使有答案她也會爛在肚子裡。「地盤不夠,就去搶別人的地盤……」
她平靜地凝視著皇帝,「不知現在陛下對我這話,是怎麼看的呢?」
皇上唇邊,忽然浮現出了一絲神秘的笑意,他淡淡道,「嘿,女公子真不愧是女公子。」
旋即又掃了眾人一眼,森然道,「若此事為他人耳聞,不論是哪位閣老尚書,都可以直接致仕了。」
長安宮裡的太監宮人,幾乎都是能喘氣的木頭,這話肯定不是對他們說的。身為天子,皇上對各閣老在奪嫡中的立場,自然是心知肚明。這話明顯是意有所指,賢妃、寧妃對視了一眼,均都齊聲道,「陛下請儘管放心。」
皇上這才淡然道,「你們退下吧,等子繡進宮了,再傳他進來見我。」
他所說的你們,特指兩位妃嬪及皇子,別人倒還罷了,二皇子卻抬頭道,「爹,可前日您佈置下來的習題……」
皇上神色柔和了幾分,因微笑道,「等爹有空了,自然再讓你過來。」
三皇子規規矩矩地給皇上行了禮,便拉住了寧妃的手,笑道,「噢,去玩嘍!」
竟把寧妃拉得只好快步行走,才能跟上他的腳步,兩母子一前一後,倒是有幾分絕塵而去的意味。賢妃就要含蓄得多了,她向權仲白、蕙娘夫妻兩人含蓄一笑,又衝二皇子招手溫言道,「皇兒,不必煩擾你父親處置公事了。」
便也攜起二皇子的手,兩人相攜出了屋子。
不知如何,屋內三人竟都目送她們二人的背影消失在門扉之中,方才把注意力給轉了回來。皇上默然半晌,忽地自嘲一笑,道,「從前我不知道先皇心裡的想法,對他不能不說沒有過怨恨,今日自己身臨其境,才知道皇考也有皇考的難處……」
他輕輕地歎了口氣,又振作起精神來,勉力笑道,「這一次我特地請女公子入宮,就是想和你商量這件事的。安南諸國,素來瘴氣瀰漫,恐怕不適合往外遷徙……可既然如此,為什麼那些泰西人能成功在菲律賓等地駐軍?從前沒覺得女公子的話多有道理,這些年來,卻是越咀嚼越有滋味,尤其是這沒地去搶的道理,淺顯直白,可又透著至理。事到如今,我也不隱瞞了,江南的遊民實在是多得讓人不安,不給他們找個去處,地丁合一恐怕都要半路夭折……」
他歎了口氣,反而承認道,「盛源號我不知道,宜春號有你在,不,應該說你有宜春號在,對這種事的瞭解只會比我更清楚。焦卿你能否告訴我,若江南的情況再發展下去,大約還有幾年的時間,會釀成大亂?」
見蕙娘有幾絲猶豫,他又說,「只管放膽開口,這間屋裡的對話,也只會止於這間屋子裡。」
「要我來說……」蕙娘頓了頓,道,「從宜春號的帳來看,現在織廠用了機器以後,盈利都有大的提高。織機改良已是大勢,而隨著大織廠開始更新換代,中小織廠也會跟上……現在做生意幾乎都用匯兌,不瞞您說,我也有好奇留意,從去年到現在,不長的時間,起碼八成織廠有買過新機器。」
這個更新換代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即使不再提高,只是保持,也相當嚇人。皇上面上頓時掠過了一絲陰影,他望著蕙娘,蕙娘道,「但具體幾年我也不能說,這個還得結合官府的花名冊來看。若要我瞎說一個數,我會說十年吧。再過幾年,西北無法安置,這些遊民就根本都沒地兒去了,除非都去……不然,遲早釀出亂子。」
「比我和楊首輔估算的還多了幾年。」皇上驀地站起身子,在屋裡來回踱了幾步,他忽然歎道,「新大陸那邊,幾乎就像是個饕餮,根本是只進不出。燕雲衛的密探也不是沒有混入民間自發遠航的船隻一起過去,可惜全是有去無回……」
這個話題,他也只是稍微發散了一下,便又轉回來道,「再說,朕也沒那麼好心,把這些人養得肥肥壯壯的,去滋養他的地盤。我是嫌他回來得還不夠快?」
他斷然道,「擴軍的時候到了,以我身邊幾人的意思,與其向北,不如向南,那裡的稻穀一年幾熟,正是上好的產糧地,如能把安南、呂宋等國納入掌握之中,大秦糧荒或可迎刃而解。即使不能,也要把貿易道路打開,起碼讓這些藩屬國重新誠服於大秦,而不是遠道而來的泰西人。」
在沒有得病之前,皇上畢竟也是大有一代英主的苗頭,即使是現在,他的身子稍微好了一點,步子立刻也邁得更為堅定,對外的態度,也更強硬了。蕙娘本身喜愛的就是這樣強勢的風格,她抬起眉道,「陛下聖明,久不打仗,軍隊也如鋼刀一般,會生銹的。」
皇上微微一笑,又道,「不過,打仗畢竟是大事,沒有仔細的準備,也不能動手。在此之前,我又的確想要緩解國內的糧荒,起碼,是要把我們官庫糧倉給充實起來……這和外國談判,採買糧食的事,我想煩請女公子來做。」
蕙娘和權仲白對視一眼,都有幾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蕙娘還沒出聲呢,權仲白已道,「慢著,這種事分明應該由戶部出馬吧?讓她做,這不是擺明了下戶部的臉子?」
皇上搖頭道,「他們不會在意的……朝廷撥銀子,哪比得上票號快?尤其現在又是秋後算賬的時點,各地都封庫清點,要擠銀子那得到年尾了。我想以內庫作保,向宜春號賒借二百萬兩白銀,能買多少糧食就買多少糧食。如能把他們糧庫買空,那就絕不要留下一顆一粒。」
權仲白還未說話,蕙娘回心一想,將皇上今日的言行再一品味,忽然融會貫通、醍醐灌頂,她倒抽了一口涼氣,道,「難道這幾年間,江南糧庫已經全空了?」
皇帝亦是微微一震,他深深地望了蕙娘一眼,方才露出苦笑,坦然道,「前天剛到的消息,如同被水洗過一般,十室九空……糧道總督業已畏罪自盡,連何冬熊的帽子我都想要擼掉——這起殺才,他們難道不知道江南糧庫裡藏了全國大半儲糧?還好今年收成還不算太糟,但就算如此,萬一連續兩年災變多些,天下也要動盪起來了!種糧……地都被織廠、被桑林佔了,一兩年間能恢復多少肥力,能種出多少糧?」
他越說聲調越高,到末了雙眼精光四射,惡狠狠地將桌上雜物一掃而空,怒道,「和這件事有關的蛀蟲,一個都別想跑,我是要從上到下一擼到底——」
殿角忽然傳來了輕輕的咳嗽,封子繡不知何時已經推門而入,他不贊同地望著皇上搖了搖頭,低聲道,「李晟,你的病是最不能動氣的了……」
皇上像是被抽掉了渾身的骨頭,他跌坐在椅上無力地擺了擺手,歎道,「然而,事情出了,也不能不想辦法。現在的大秦,就像是一鍋沸騰的水,看似烈火烹油,實則是哪一瓢都舀不得……既然如此,只有添點冷水了。此事關乎國計民生,能力稍差一點,被泰西人看出端倪恐怕又要生事,別人的能力就算到了,人品我也信不過。唯獨你們夫妻,才能讓我放心。焦卿不要回絕,這件事,讓子殷跟你一塊去辦吧,你從未去過南洋,也可以看看那一帶的風光,和東海做個比較……」
畢竟是天子,雖然語氣柔和,但也是容不得一絲不同的意見,說話間,就把這事給定了下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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