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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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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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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9 21:17:39 |只看該作者
290回家

  周老五一番話,倒是把眾人都說得心動了起來,幾個海風幫大佬雖然設宴款待了兩個密使,但看得出來,任誰都是心不在焉。如此拋家捨業地去到海外,的確對任何人來說都是艱難的選擇。就算有周老五親口承諾的許多特殊待遇,眾人也都有種種顧慮。不過,外人的功夫,現在算是做到家了,接下來該如何選擇,這也不是周老五或者焦勳所能左右。

  周老五頗會看人眼色,見幾人都有動心的樣子,很早便辭去休息了。焦勳和蕙娘回到客院裡,因時間已晚,也沒多說什麼。焦勳睡了主屋,蕙娘在廂房裡睡下了,第二日早起,她也先去給焦勳請安,兩人倒是做足了主僕的面子。

  他們這一次過來,本來是打算看看魯王殘部在山西發展得如何,勢力範圍大小等等。蕙娘本來還在想,該如何去閱看這些地下幫派的本領,不想現在有這個話茬,各幫派倒是都來和周老五接觸。有些更為忠心魯王的部屬,對去新大陸的事要比海風幫眾人更為熱心。周老五等人也是樂於和他們接觸,反倒是對海風幫諸人淡了下來。蕙娘也是托了他們的福,在短短的三天內將眾幫派都接觸了一遍,也為魯王當年的勢力暗暗咋舌:三教九流,從私鹽販子到青樓老鴇,甚至於說是丐幫和他都有淵源。更上檔次一點的,醫生、買賣人,還有身家清白的讀書人,私底下其實都和他有關,願意為他做事。作為一個遠離中原十多年的叛王,魯王的人望也算得上很高了。想來本人也定然是豪傑人物,只可惜蕙娘和他緣慳一面,只能聽諸位密使和焦勳,興起時說些他的故事。

  當然,這些魯王殘部的本領,蕙娘卻也不一定都要一一見證,她跟在焦勳身邊和諸位幫派都接觸過一遍,其實大致上也瞭解了他們的勢力範圍,知道了他們能辦到什麼事兒,這也就夠了。就如同她和焦勳說的一樣,山東,始終不是她的戰略重心。眼看焦勳一時半會還脫身不得,蕙娘便又一次提出要孤身上路,到天津和桂皮會合,或是直接回京城去。沒想到焦勳不放心她的安全,怎麼也不肯答應,硬是要蕙娘等了他兩日,這才借口在京中有事未完,脫身出來,和蕙娘兩人踏上了回京的旅途。

  「本以為他們還會再留你幾日的。」蕙娘既然沒能獨自去鎮定,便也放下了此事,和焦勳一前一後,看似隨意地並騎而行,因和焦勳閒話道。

  焦勳道,「他們倒是有這個意思,不過,被我脫身出來,便也不追究了。」

  焦勳畢竟是密使身份,總有些時候他是要和周老五等人單獨接觸的。蕙娘也未曾細問他們到底都說了什麼:他們居住的客棧人多口雜,指不定何處就有個樑上君子在偷聽兩人的對話,那些三教九流的人物,為了探聽秘密,什麼手段都使得出來。而新大陸的內情,焦勳肯定也是知之甚詳,為了多瞭解一些資訊,他們是很可能做出偷聽這樣的事的。還不如到了這種時候,兩人並肩在官道上騎馬,放慢速度說點方言,那麼不論背後有沒有人跟蹤,肯定也都聽不去的了。

  「他們難道就沒有邀你一道回去?」蕙娘也好奇地打聽了幾句,「如果魯王真如傳說中那樣求賢若渴,周老五等人也該知道如何行事的吧?怎麼客氣了一番,反而沒有下文了。」

  「我這一走,你還真當魯王會留下我的家產嗎?」焦勳微笑道,「當然,我也不是說他會公然侵吞,不過那些專利費,可都是正經的金幣支付,萬事都在草創階段,那邊怎麼也不至於不把這筆錢看在眼裡的。」

  焦勳臨走時,把事業托付給魯王,他的家產魯王自然能隨時動用,他回去了這筆錢就要還給焦勳。周老五等人也不是傻子,自然有自己的判斷。因此客氣了幾句,焦勳言道自己還有事沒有辦完,他們也根本都懶得多加過問,恨不得他是越晚回去越好。反正焦勳的身份在大秦也是曝光不得的,就算是想要出賣新大陸,都不得其門而入,而且他也沒有什麼動機要把自己的一片基業親自毀掉。焦勳道,「他們連我為什麼回國都沒細問,我隨口敷衍了幾句,也就全當真了。」

  蕙娘想到魯王帶著兩萬兵士,居然也真能在新大陸開創出一片基業。不免也有些神往,因便和焦勳道,「現在那裡,難道還真是戰火連綿、群雄並起的戰國時代?不然,那邊已經被泰西人據為己有,難道魯王還真能從他們的地盤上啃下一塊肉來嗎?」

  「他可是足足從這裡帶走了兩萬兵馬。」焦勳提醒道,「還有滿滿噹噹的火器、兵器……他和我終究有幾分香火情分,順水推舟時,我也不介意幫他一把。現在那邊最缺的應該的確是人,而且還是當齡的女人。海風幫顧慮著有你這個生人在場,也是當著周老五的面,有些事沒有明說。他們最擔心的還不是走私偷渡的事,而是那邊的要求,是讓他們掠奪、綁架二十歲以下的少女過去,而且這個口開得還很大。這件事一個不好操辦,一個也有些缺德,他們覺得很是棘手,不知是否要答應——若是答應,這種買賣做過幾次,在當地是真的存身不住了。也等於是完全上了魯王那條船。」

  政治、國家上的事,是從來都講不了婦人之仁的,雖然此舉聽來恐怖,但蕙娘也明白魯王的迫切需求:如果新大陸那邊,是以血統來論勢力,各顏色人種不能通婚的話,那麼魯王的確是急迫地需要女性來生產下一代,不然,在幾十年後,他的基業也將面臨斷代問題。如果易地而處,蕙娘也會想方設法地從大秦購買、掠奪女性到新大陸去,並且鼓勵生育,力爭在二十年內,讓人口翻上幾番,人多了,又有錢,要搶佔地盤,就容易得多了。

  其實,非要這麼說的話,那些被織機、蒸汽機給奪走了生路的人口,現在也算是有了去處。新大陸地多人少,氣候也不錯,據說那裡本來也就是高粱、紅薯、玉米、土豆的產地,這種東西產量高,最能活人了。真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不如乘船闖一闖,也許還有一線生機——不過,要達成這樣的人口調動,光靠魯王的積極性是不行的,非得大秦朝廷做出倡議不可。

  「看來,他是真的再不想回來了。」她含糊地和焦勳感慨,「嘿嘿,東秦……的確,東秦要能立得起來,他也是祖級人物,在這裡,費盡心思也就是個宗罷了。而且去的時間越久,回來以後勝算也就越低,都是英雄人物,算是識得時務,就算再遺憾,也許也不會回來了。」

  焦勳頷首道,「在這幾年裡,他的想法可能也發生了改變。從前他覺得在新大陸,還是難以立得住。畢竟新大陸上各個殖民地,背後都有宗主國的資源,唯獨我們是無依無靠的無根浮萍,即使暫時能求得容身之地,也等到宗主國騰出手了,我們的立場頓時就會更險惡。既然橫豎都是死,還不如死在家門口……不過,既然那邊現在也爆發了戰爭,也許等新大陸獨立了以後,東秦還真能保住一份地盤了。」

  「我若是他,必定會挑撥新大陸和泰西相爭,盡量擴大自己的地盤,同時不計代價地向大秦索要人口,」蕙娘喃喃地道,「這場戰爭要是能打足二十年、三十年到那時候,東秦說不准還真能立下數百年的基業。他的成就,也會比自己的祖輩都高。雖說畢竟是遠離故土,但天高皇帝遠——在那裡他自己就是皇帝,卻也是逍遙自在。不過,那樣的前提,卻是要有人居中說合,否則如果這裡下令禁絕人口出海,那麼他們也不可能站穩腳跟的。」

  從皇上和魯王的恩怨來看,他肯答應向新大陸遷徙人口才怪,畢竟立國以民為本,人民都逃到海外去了,大秦的國力豈非將要被一再削弱?焦勳道,「這事,光是東秦王拿出誠意也是不夠的,還得有人在皇上身邊長期吹風。這個人甚至不能是封子繡,怎麼也得和楊首輔一個份量,沒有這種重臣不計後果地奔走促成,一旦擺上檯面也只會壞事……看定國公到了新大陸,會如何吧。要是能化干戈為玉帛,我也是樂見其成。新大陸之廣袤,甚至不下於大秦,那裡四面環海,相對孤立,又要比大秦周邊好得多了,當時我走的時候,東秦還只是佔據了靠海約一省之地,如今聽周老五說起,地盤擴大了好幾倍,那邊商業活動也很豐富,宜春號若能過去開上分號,不知有多麼賺錢……嘿,不過這樣的美事,也只能想想而已。」

  「這倒也是難說的。」蕙娘隨口道,「你看人看事,一直都是不夠積極。其實現在國內的土地兼併已經是越演越烈了,地丁合一,也只能緩和一時……民間吃不上飯的人照樣還是越來越多,紅薯、玉米引進來,產量高了,養活的人多了,遊民也就越來越多。本來還能進工廠做工的,現在織廠又搞織機、蒸汽機,要的人手反而還更少。多出來的那些流民現在還能往西北塞,以後怎麼辦?我和李晟也說過這個問題,地不夠就要出去搶,不過,大秦周邊也都是難啃的骨頭,不是千里凍原、荒漠,就是高山河海、瘴氣叢林。再說國內也是問題重重,根本就沒搶地的心思。新大陸那裡,聽你和我說,本來不也是泰西諸國放逐罪犯的地方嗎?以後凡是流民都強制遷徙過去,國內也就太平了。這麼一來,大亂起碼又能延緩三十、五十年之久了。」

  「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百多年,也是該為以後的事考慮了……」焦勳喃喃道,沉默了一會,才以特別的眼神望向蕙娘,略帶欽佩地道,「的確,在這種事上,你是要比我更進取、更有眼光……」

  這毫不遮掩的欣賞和欽慕,讓蕙娘也有點不自在。她想轉移話題,可焦勳又道,「不過,宜春號就算要進入新大陸,也不是現在的事。且看大勢該如何發展,再做計劃也還不遲。」

  蕙娘不由皺眉道,「怎麼,難道咱們就只能眼看著天下大勢起伏發展麼?」

  忽然間,她想到了權仲白……說也奇怪,這兩個人都沒有什麼影響政局的野心,也都握有改變政局的一定能力,不過,焦勳是壓根就沒想要動用自己的手腕去扭轉天下大事,而權仲白在太子廢立問題上,卻是另一種表現。他雖然沒有野心,但卻一直都保持著關注,堅持著自己的態度。

  雖說人都是會變的,但焦勳作為票號贅婿,眼界上的局限性,的確也很難改變。蕙娘見他有些不以為然,便道,「你還沒弄明白,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話其實並不是愚民的言論,雖說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但國家衰敗、改朝換代時,一切安樂蕩然無存,天下變成了一個大苦海,受到最大損傷的,永遠都不是那些一無所有的人。所以只要安居樂業,即使只是一介匹夫,也要為維護天下的安樂去努力,要為了王朝的延續盡自己的力量……這不是為了維護天子,其實就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什麼仁義道德、勤王救駕,都是遮羞布而已,真正不需要去考慮這些的,只有那些武將世家,只要手裡有兵,他們在亂世裡也許還過得更逍遙……」

  她不免輕輕地歎了口氣,低聲道,「所以你看,魯王走的時候,也要把兩萬兵馬帶走,才能謀取一席容身之地。在天下這個大棋盤上,安樂時落子的是文臣勳戚,到了戰亂時,真正頂用的還是武將人家。」

  焦勳哈哈一笑,道,「我一句話,倒是招來了你的長篇大論。」

  他隨意策馬走了幾步,又轉頭細查蕙娘神色,道,「不過,現時以我們的實力,尚且還不能參與進這樣的大事裡,這一點,你心裡也有數的吧?」

  蕙娘不禁失笑道,「不過是說說而已,你以為我會拿我們那些新生的力量去做這事嗎?我雖然樂見國祚長久,卻也不會為了這種事奔走。」

  她想了想,又道,「但我知道有個人,也許還真會促成此事……」

  說到這裡,她忽然心中一動,只覺得從前許多難以解釋的問題,現在都有了答案。一時越想越是可信,越想越是真切,越想也越是膽寒,不免皺眉道,「這,不至於吧……」

  連焦勳都透過重重妝容,看到了她的神色變化,因奇道。「怎麼,是出什麼事了?」

  蕙娘心裡一時念頭翻湧,半天都理不出個頭緒,搖頭道,「一時半會也說不清……現在還要趕路呢,等我想明白了,晚上住店時和你說吧。」

  她一日都寡言少語,焦勳知道這是她心裡有事,因此也不去擾她。

  雖說此時已經離開濟南地界,但出於謹慎起見,蕙娘和焦勳經過小鎮時,假意打尖,在屋內卸下裝束,另換了個打扮,從窗戶出去,由焦勳出面又再買了馬,這樣飛馬半日,倒是繞回了濟南附近的一座小城,又經過種種辦法驗證,估量著把可能的跟蹤者都甩掉了,這才正經到客棧打尖。焦勳因約蕙娘一道出去用飯,蕙娘回說一天趕路沒什麼胃口,焦勳便道,「你素日那樣精於品鑒美食,如今到了山東,還能不嘗嘗他們的燒餅?都說山東大蔥好,殊不知美食之多,也不止大蔥。他們的白菜也是極好的,面酥又起得好,配上淡茶,極是清淡又下飯。走,我帶你吃去。」

  蕙娘本來是真沒什麼胃口,被他這麼一說,倒覺得有了興致,便和焦勳一道散步出去,在附近的燒餅鋪子裡買了兩個餅,茶館裡坐著泡了茶,乘著夜風,一邊聽山東快板一邊喫茶吃燒餅,眼見茶館內人生百態,有聽快板入了神,喜怒哀樂都隨著劇中人的,也有喝茶聊天安然自得的,也有些面上愁苦,一邊喝茶一邊歎氣的,她一邊吃,嘴邊一邊不禁就掛了笑容,同焦勳歎道,「怪道故土難離,多少人一輩子,捨不下這一杯茶呢?」

  焦勳笑了笑,同她低聲道,「新大陸的確不喝茶,所以多半都是酒館,不過,酒館裡也請人來說評書,也是挺有意思的。」

  兩人這樣說些瑣事,蕙娘心情也放鬆多了,吃完茶,一道散步回客棧時,她就低聲和焦勳道,「我疑心國內是有人推動……東秦王和朝廷聯手。起碼,是有人想要這麼做。」

  焦勳面上神色,頓時一動,他面露驚容,謹慎道,「這話怎麼說?」

  「年前織工動亂,鬧得太大了一點。」蕙娘淡淡地道,「這件事我一直有點想不透,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樣佈局。連她親爹都算計進去了,就為了把自己的理想給綁上她親爹的戰車?如今看來,也許她是一早就想到了東秦那邊的困境,想明白了現在大秦的這個局該怎麼走最合算。一舉一動,都是在為日後的變化鋪路呢……我就是在想,她有這麼大能耐嗎,又是從哪裡來的能耐呢。」

  焦勳是知道她和楊七娘立下的約定的,他半天都沒有說話,許久才道,「昔年東秦那邊,和東宮是不共戴天……」

  也就是說,魯王帶到新大陸的人,肯定沒有許家的親信,楊七娘按理是不應該知道新大陸的具體情況的。針對魯王的需求、心態做出種種佈置,那就更不可能了。

  不過,蕙娘有時也覺得,常理對於楊七娘來說也並不適用。——她只是不明白,楊七娘這麼大的能耐,這麼大的心思,究竟所為何來,難道真是為了蒸汽機?這東西到底有什麼好,值得她這樣殫精竭慮地去佈局,去算計。恐怕真如她所說,自己是一輩子都不會明白了。

  「不過,江南織工的事,到底還是被蓋了下來。」焦勳打破了短暫的寂靜,他說,「此事未必能引起皇上的重視,他會怎麼選,還真不好說呢。」

  「如果楊七娘的確有意佈局落子。」蕙娘道,「就算皇上現在不重視,她也會讓他重視起來的。我們且拭目以待吧。」

  她想了想,又若有所失地一笑,忽然輕聲道,「焦勳,這話,我也只會和你說了……有時候,我也很羨慕她。」

  焦勳默然片刻,道,「是羨慕她的夫婿嗎?」

  的確,許鳳佳少年有為,現在年不過而立,已經是東南有數的重量級人物,長相英俊、家世顯赫,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這樣的夫婿,誰不羨慕?更不必說他並不好色,幾乎是專寵正房,家中長輩愛重,娘家親戚可靠……楊七娘幾乎可說是所有大秦庶女心中的一個夢了。蕙娘別的不羨慕,羨慕她的夫婿也許是有的。

  「這倒不是。」蕙娘低聲道,「她能有的,我都有了,我沒有的,我也不想去要。她的夫婿雖然待她好,但常年在戰場上廝殺,她也是提心吊膽的,永遠不能放鬆下來——我說了你別笑話我……我是羨慕,她好像一直都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焦勳有點吃驚,「什麼?」

  「論本事,她雖然很有本事,但能力也許還是不如我的。」蕙娘禁不住歎了口氣,「論身家就不必說了,見到她以後,我心裡有時也會拿我們兩人比較一番,都是庶女,都得家裡的看重,都只有一個弟弟……家裡也都不省心。可有時候見到她,我心裡就想,她雖然也有許多煩惱,可身上好像永遠都有一股精神,是折不彎、打不倒的。她永遠都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永遠都在很堅定地去做。我雖然不理解她為什麼想要,但卻很佩服她的決心。她的能力也許比不上我,但有了這樣的決心,她卻能做到連我都嚇一跳的地步。」

  眼看客棧在望,兩人卻都不約而同地慢了腳步,焦勳道,「佩蘭……」

  「還有你、還有權仲白,你們都很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麼。」蕙娘看了看他,自嘲地一笑,「你想要的是我,雖然我不值得,你也義無反顧地追逐。權仲白想要自由,想要兼濟天下,醫治天下病人……儘管他也有這樣、那樣的不好,可在這件事上我也很佩服他、很羨慕他……這些話,我覺得我不能說給他聽。可不知為什麼,在你跟前我倒是說的出口的,有時候我也在想,等什麼事都解決了,我該做什麼呢?難道我就這樣和人勾心鬥角一輩子?他們在做的事,都能在人世間留下自己的印記,我呢……」

  焦勳許久都沒有說話,半晌才自失地一笑,低聲說,「有些人想的只是相夫教子,不過,你好似並不是這種人。從前老太爺說,你的路只能你自己來走,所以也許在一切結束以後,你想做的事也就能浮出水面了。這件事,我倒是也幫不上你……不過,我能用你的口氣和你說:不積跬步,何以至千里。還是先做好眼前的事再說吧。好比我,眼前我就只想著把龍閣給辦好,等事情結束以後該拿它怎麼辦,那就以後再說好了。」

  蕙娘因楊七娘而震撼、浮動的心思,隨著焦勳的一番話,倒是漸漸地寧靜了下來,她微微一笑,點頭道,「你說得不錯……不積跬步,何以至千里。多餘的事還是不要去想了,先集中精力,做好眼前吧。」

  她又思忖了一番,才道,「這一次,真定就不去了。連著走過寧城、濟南兩地,我的結論都與你給我的報告差不多,甚至還沒你的詳細,真定的情況你就更熟悉了。我聽你的也就能放心,再說,龍閣……」

  她本想說,龍閣雖然是以我的意思去辦,用的也是我的銀子,但歸根到底,還是你的勢力。但又怕焦勳聽了不快,便道,「龍閣那邊,還是越低調越好,越機密越好。最好是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為誰辦事,我過去檢閱,難免畫蛇添足。而且也有暴露的危險,我們還是直接去天津和桂皮會合吧。那艘商船,應該也快靠岸了。」

  焦勳盤算了片刻,也道,「也好,這一次在濟南見到周老五,我心裡也覺得有幾分不妥,達家那邊暴露了也就暴露了。但龍閣可不能出一點差池。」

  兩人計議已定,第二日起來,便又施展種種手段,換了幾次馬匹、衣著,從山東北上一路走到天津,到了焦勳事先安排好的落腳點。桂皮已經在那裡等待了一段時日了。焦勳親自陪著她們搭小船出海,以旗語焰火截住商船,在半路上船,又開了一夜,兩人從天津下船,聯繫上了權家在天津等候的人馬——蕙娘的外出,至此也終於算是告一段落了。

  這一次出門,歷時四個多月,風波處處,能放鬆下來的時候極為少見。不論是感情上、精神上還是身體上,蕙娘都的確感到疲憊,上了商船她就開始打盹。和權家人接上頭後,益發是累得連話都不想說了,回京一路上都在車裡打盹:雖說也不是不能吃苦,但回到了這處處精細講究的環境裡,她還是大鬆了一口氣。起碼,現在的車裡,是絕不會有什麼不該有的小動物了。

  桂皮雖然是小廝,但蕙娘體諒他一路辛苦,也令下人給他備了一輛車。桂皮休息到了城門口,便不肯再坐在車裡,而是堅持陪在蕙娘車邊,說,「這是我們做奴才的本分。」蕙娘也就隨他去了,眼看國公府在望時,她不免掀簾子笑對桂皮道,「你想媳婦了沒有?這一次出去,你也是辛苦了,人都瘦得脫了形。我和你主子說,讓他放你兩個月的假吧。」

  桂皮自從重見以後,還沒怎麼有機會和蕙娘說話,他的確是瘦了很多,顴骨都陷下去,眼珠子轉起來就是一股焦慮勁兒。聽見蕙娘這樣說話,也只是尷尬地笑笑,半點都沒有從前的機靈勁兒——他咬著牙好像在思忖著什麼,蕙娘不免有幾分詫異地瞥了他一眼,她還沒說話呢,桂皮已壓低了聲音,快速地在車窗邊說,「少夫人,一會進去以後,您跟著我的話說!」

  說完不待蕙娘答話,便自己先快步走出,脫離了蕙娘的視線範圍。

  蕙娘本來還有點迷糊,被他這麼一說,倒是徹底清醒了過來。見桂皮一臉英勇就義的表情,不免有幾分好笑,待要叫住他多囑咐幾句,可國公府已在跟前,卻又不大方便說話,只得暫且罷了。一時入府和眾人相見,見到兩個兒子,哪裡還想得起來桂皮?

  四個多月的時間,對於大人也許只是一眨眼,但對一個孩子來說,卻足夠漫長。歪哥又長高了一些,小臉上的稚氣也消褪了些許。至於乖哥,更是一眨眼就拔高了一截,見到母親就眼淚汪汪地撲過來,抱著蕙娘的大腿,再不肯鬆手。倒是權仲白和良國公今日都出門去了,還沒回來。權夫人和太夫人同蕙娘說了幾句路上的涼熱,他們都聽說了日本海上的故事,還問蕙娘當時在哪,蕙娘只說在船上還沒過去江戶,兩個長輩都有些將信將疑,究竟也未細問,便讓蕙娘快些回去梳洗休息,一路猶歎她清減得多了。

  蕙娘也巴不得這一句話,她抱著乖哥、牽著歪哥回了立雪院,眾丫頭自然上來好一番慰問,又把兩個孩子哄開讓蕙娘分。身出去大洗一番,旅途中的塵埃、疲倦好似都被洗落,她出來以後,便趴在床上,讓兩個兒子都躺在旁邊,一會抱抱這個,一會抱抱那個。歪哥在她走的時候還有點矯情,現在抱著母親的脖子簡直都不肯撒手,淚眼汪汪地道,「以後娘去哪裡都要帶我,不然娘就是小狗!」

  蕙娘笑道,「你說得真好,我何曾答應過你走到哪裡,要把你帶到哪裡了?」

  歪哥也知道母親是在逗他,便故意嘟起嘴道,「娘壞——弟弟,我們不理她!」

  乖哥卻不給哥哥面子,奶聲奶氣道,「你不理就不理,我理!娘,抱我!別抱哥哥!」

  兩個孩子頓時爭寵起來,歪哥氣道,「就你會拆我的台,上回在三柔姐姐那裡,你就和我過不去,現在還來!」

  蕙娘奇道,「嗯?三柔姐?你去許家了?」

  歪哥還沒說話呢,乖哥已點頭道,「爹時常帶我們出去玩——三柔姐,大妞姐——」

  桂大妞也就罷了,許三柔不是應該和母親下廣州了麼?蕙娘心底越發詫異,想著一會要去問權仲白,也就不多說什麼,而是笑嘻嘻地逗歪哥,「你喜歡大妞姐還是三柔姐啊?」

  歪哥有點臉紅,聲若蚊蚋,「三、三柔姐……」

  他又解釋給母親聽,「三柔姐本來要一起去廣州的,可是她娘好像去一去又要回來,說是廣州那邊現在也不太平,等過年後再帶她過去呢。」

  說著,便希冀地望著母親,說道,「她還邀我一起去廣州玩——」

  蕙娘笑道,「你三柔姐看你倒是挺好的。」

  也不說答應不答應,又逗了歪哥說些學業上的事,得知他如今學業上進步不小,尤其是算學進步極大,不免會心一笑。正打算和他耍耍嘴皮子,刺激刺激兒子連學別的都更用心點時,院子裡一陣響動:權仲白回來了。

  他應該是入宮去見皇上,所以回來進屋時,已經是徹底洗漱過了,頭髮上還往下滴著水,這個風度翩翩的佳公子,腳步有點罕見的急迫,頭髮也微微露出凌亂,在門口停了一停、穩了一穩,目光尋到了蕙娘,深深望了一眼,方才慢慢地踏著方步踱了進來,儼然道,「吃了沒有?」

  四個多月沒見,頭一句話居然是這個……蕙娘有心賞他一記大白眼,不知怎麼,眼珠卻翻不上去,在權仲白的眼神裡還有點臉紅——一個,她是很思念權仲白,雖然他一向喜歡和她唱反調,但也時常能給她一些別人給不了的東西……還有一小部分的她,卻是想起了桂皮的囑咐:雖說她和焦勳什麼都沒做,可桂皮這麼當回事,她也不能說自己不心虛……

  「沒吃,不餓。」也許是因為這點心虛,也許是因為這點思念,她今天倒有點不自在起來,失去了平時那泰然自若、胸有成竹的風範。瞅了權仲白一眼,竟有點臉紅,把眼神移開了才道,「你呢,吃過了沒有?」

  權仲白的面色有點深沉,他慢慢地、深思熟慮地走到蕙娘身邊坐下,輕輕地摸了摸兩個兒子的頭,心不在焉地道,「嗯……也吃過了。」

  兩個人一時都沒有說話,氣氛卻有幾分微妙的緊繃,蕙娘伏在床上不看權仲白,權仲白低頭看了看她的頭頂,伸手摸了摸她的鬢髮,對兩個兒子道,「你們娘親累啦,要睡了,你們別鬧著她。」

  乖哥離開母親多久,眼下如何捨得離開,張口要說話時,歪哥卻起身道,「那我們也回去睡覺——」

  他一把拉起弟弟的手,不由分說就把他扯下床了拉出房門,乖哥不斷掙扎,道,「我在娘身邊睡——」

  不過,訓練有素的丫頭們可不會任由他們胡來,早有人上前安撫兩個小哥兒。而餘下人等,則魚貫有序地退出了屋子,還體貼地把門給這兩夫妻合攏了。

  這裡頭暗示的是什麼事,蕙娘當然不至於不懂,她的臉更紅了幾分,不知為什麼,也不想抬頭看權仲白,只是望著枕頭發呆。

  室內一片寂靜。

  過了一會兒,權某人咳嗽一聲,終究還是把手放到了她的肩頭。蕙娘一動肩膀,把他甩掉了,她忽然興起了無限委屈、無限埋怨、無限愛嬌,這情緒湧到口邊,只化作了一聲悶悶地,「連一句甜言蜜語都不說……想不想我也不知道,就這麼動手動腳的……」

  她這麼一撒嬌,權仲白倒自然了起來,他在她身後輕輕地一笑,伸手把她扳倒了自己懷裡,在蕙娘耳邊道,「光會說有什麼用?一會,你就知道我想不想你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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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妻這些年,權仲白真的從沒有在這種事上如此主動過,蕙娘就算真是一身的疲憊,也免不得有些心跳,她扇了扇眼睫毛,在權仲白懷裡挪動了一下,半心半意地埋怨起了自己:以前是怎麼想的?總有一天,若權仲白主動了,她可得變著法子地折磨他,誰讓……誰讓他次次都表現得這麼假道學?好像她才是那個登徒子一樣,這個人真氣死人了……

  可這會兒,當權仲白真的把她密密實實地擁在懷裡,身上那股略帶了藥香味兒的氣息,淺淺淡淡地被經由水汽被氤氳而出的時候,蕙娘本來很硬的腰骨,還是被……被旅途的疲憊,熏陶得漸漸軟了下來。她咬著唇,帶著貨真價實的委屈,卻又那樣做作地白了權仲白一眼,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還有這麼撒嬌的時候,「不成,我……我要聽點好聽的。」

  權仲白一直以來都是吃軟不吃硬的性子,這個她心裡明白,可次次歡。好,從前都是她在主動,她都已經放下架子了,若還要那樣溫言軟語的,最後一點面子該往哪擱?就是她想撒嬌放賴,她也根本不會允許自己流露出除了掌控以外的情緒,即使哪怕是一點兒,那也有損於她的尊嚴。不過,現在是權仲白主動求歡,那就又不一樣了。見權仲白唇角微勾,慢慢地衝自己俯下身來,蕙娘先並不動,只是凝視著權仲白,等他的唇快觸碰到了自己的時候,才略略偏開頭,只讓權仲白親到了唇角,她輕笑道,「壞郎中,你別想……嗯,敷衍過關,人家又不是布娃娃,還能任你擺佈麼?」

  雖說這話,還是和以前一樣,彷彿透著十足的挑釁、十足的傲慢,可是被她這樣帶著笑意、帶著喘息、帶著嬌媚地說出來,這份傲慢,也不過是甜品上撒的那麼一點兒花椒,清涼涼、麻絲絲的,把甜味撩撥得更迷人。權仲白的態度,本來就比從前軟和,被蕙娘這嗲得幾乎有失體統的話一說,他的眼眸裡,也含上了一點笑意。他從善如流,「那,你想要我說什麼?」

  衣服都還沒脫呢,一邊問,手指一邊就鑽到了中衣裡,雖說夏天衣衫穿得薄,可這也……蕙娘扭了扭身子,星眸半瞇,思維漸漸散漫,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地喘笑道,「那得你自己想……哎呀,別擰那兒,癢——哎!癢死了,你……你討厭死了,權仲白……」

  權仲白嗯了一聲,尾音也有點挑高了,他半是戲謔、半是認真地道,「這麼久了,你還這樣連名帶姓地叫啊?禮貌呢?看來,不罰你是不成了。」

  罰?怎麼罰啊?蕙娘咬著唇瞥了權仲白一眼,才要問他,權仲白腰輕輕地一頂,已經把這個問題給闡述得極清楚了。她扭著身子,又是委屈又是難耐地喘了一口氣,含糊地道,「你……討厭,怎麼就是一句話都不肯說嗎?」

  她越是迷糊,越是呢喃,權仲白似乎就越有興致,他輕輕地咬著蕙娘的耳廓,低聲道,「我要是事事都順了你的意,你又要覺得我無趣了……」

  趕了這麼久的路,說實話,她現在是真的有點睏了,蕙娘嘟起嘴,又困又累,又不滿又覺得……有點餓,她揉著眼睛,也懶得和權仲白繼續較勁了,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地道,「說,說你想我……」

  「我想你。」權仲白輕輕地說,雖說算得上『被迫』,但他的語氣卻很誠摯。他靈巧的手指,輕輕地解開了蕙娘的衣扣,蕙娘忽然發覺自己已經羅衫半解,而權仲白卻還是衣冠楚楚。他發上的水珠,一滴又一滴地落到她面上,微涼的感覺,帶來的卻不是清明,而是越發溫熱的昏沉。她遵循心頭的頭一個想法,想為權仲白解開衣扣,可他的手指卻太不安分,這會,已經活動到了別的地方去。蕙娘才解開了一個扣子,手指就顫動了起來,她不滿地埋怨了一聲,權仲白便半跪起來,帶著笑意凝視著她,一顆顆地解開了紐絆。

  在他的眼光裡,蕙娘忽而有些害羞,她別開頭去,不敢看權仲白,可她到底還是焦清蕙——雖說害羞彆扭,她到底還是自己撩起了羅裙,半張開了腿。

  權仲白髮出一聲輕吟,下一刻,他忽然出現在蕙娘雙腿之間,用他的身體、他的器官一次又一次地碾壓、摩擦過她的,他從容不迫地在她身上印遍了親吻,胸有成竹地觸碰著她,刺激著她。而蕙娘漸漸地越來越被他迷惑,迷迷糊糊地,她想到了焦勳,想到了定國公,甚至是想到了權季青——這些人對她的欲求,也許都比權仲白更為強烈,她對這些追逐者,也不是沒有自己的看法,但只有眼前這個人,是她唯一應去渴求,唯一能去渴求的。她需要的東西,只能由他身上得到,那些別人所提供的,讓她也有些心動的情感……

  「說……」她半喘著說,以平時絕不會流露出的軟弱和索求,輕聲要求。「說你愛我。」

  權仲白的吻停了一刻,在她腰際頓住了,他的唇印在她肌膚上,像是一道清涼的傷口,灼熱得讓她發痛。

  隨著寂靜的持續,蕙娘慢慢地將要清醒過來,她的理智一點一點,聚沙成塔,一股難堪聚集起來,讓她的興致漸漸地淡去了。她正想說話時,權仲白又恢復了動作,他向上滑到了蕙娘唇前,在上頭輕輕地印了一吻,略帶嘶啞地道,「我愛你。」

  即使兩人間做過了無數親密的接觸,但這……依然感覺過於私隱、過於觸動,過於親密,蕙娘在他唇上輕輕地驚喘了一聲,權仲白卻把握住這個機會,把舌頭伸了進來,他輕柔而穩定地吸吮著她的舌尖、她的齒列,這一吻不像是他在索求,反而像是他在給予。給予一些他不願明說,卻又不想再隱藏的情緒,比起他們之間慣常的、激烈的唇齒交鋒,這樣的一吻,實在是輕柔得她幾乎無法承受。

  「我愛你。」當唇瓣分開時,她聽見權仲白輕聲說,「我很中意你,我好想你。」

  不知為什麼,她竟有點想哭,她不是沒有哭過,如果流淚算數,在他們的交鋒裡,她掉過眼淚,被逼得無奈了、氣急了、渴求得狠了。可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從沒有一刻她的心裡如此酸軟,她竟無法直視權仲白,她只能緊緊地閉上眼,唯恐一睜眼,淚水便要奪眶而出。

  「再說。」她哽咽著要求,「再說……啊……」

  權仲白一挺腰,滑入了她身體裡,兩人之間不知何時,已經裸裎相對,此時再也沒有一絲隔閡,蕙娘能感覺到他在她身體裡頭,沉靜然而又蓄勢待發,她能感覺到權仲白的眼神專注地盯著她,這一切尚未開始,但沉澱在小腹處的熱流,卻好似已經積澱了許久,只要幾個進出就將潰堤。然而權仲白的動作卻並不算快,他慢條斯理地在她體內進出,不像是在排遣自身的欲。望,反而像是……像是……

  她的思維蒸發成了一片混沌,像是滾水一樣在她腦海裡冒著泡泡,她發出各式各樣的聲音,像是水壺在火上低嘯。世界退化為三個點,權仲白的聲音,權仲白的接觸,權仲白的侵入……

  「權仲白,」她斷斷續續地叫,再也沒有任何偽裝,她太疲倦,倦得沒有力氣去壓抑她的情緒,她需要永遠高高在上,永遠胸有成竹,她是焦清蕙——可此時此刻她已經沒有力氣去考慮這些,權仲白把這些都從她的腦海裡擠出去了。她記得的只有這個名字,在激流裡將她狠狠地錨定在當地,讓她無法離去,她對他的愛與恨、埋怨與歉疚,在這樣幾乎是無窮無盡的折磨中已經退到了腦海深處,她記得的就只有他,不分好壞、無關愛恨,只是他,佔據了她的所有……撫平著她、蹂躪著她。「權、權仲白……」

  權仲白輕輕地啃咬著她的唇,他的動作越來越快,聲音也慢慢地破碎,他低聲說,「阿蕙,我很想你,我很擔心你,我有點後悔讓你出去。」

  蕙娘再忍不住,她的世界濃縮成一團白光,一切聲響全都退回了原點,她什麼都聽不到,這純粹的極樂捲走了她的一切。

  #

  她從昏睡中醒來時,權仲白竟還沒有離去,他正輕輕地撫弄著她的長髮,她的髮結已經被打散了,黑髮在枕間流瀉,權仲白的長指輕輕地捏著她的頭皮,蕙娘這才發覺她的肩頸有多酸痛,她轉過身,心滿意足地歎了一口氣,低聲道,「我睡了多久?」

  權仲白心不在焉地挑起她的一縷髮絲,道,「四個來時辰吧。」

  蕙娘挑起一邊眉毛,「四個來時辰,你就一直看著我?」

  她到家本來就晚,四個來時辰,已經接近五更了,權仲白輕輕地噴了口氣,道,「我也睡了一會,醒得早而已。」

  到底還是迴避了蕙娘的問題,她嘟起嘴,也沒有繼續追問,而是調整了一下姿勢,略帶期待地望著權仲白,而權仲白竟也意會了她無言的要求,他唇邊略現一絲笑意,將她攬入懷中,蕙娘還扭了扭,口是心非地道,「做什麼,粘粘糊糊的,比我這個娘們還女氣。」

  權仲白道,「哦,不是你讓我抱你的嗎?」

  蕙娘哼了一聲,在他懷裡調整了一下姿勢,把頭擱到了權仲白肩頭,理直氣壯地問,「我讓你抱的,我說話了嗎?」

  權仲白的胸膛無聲地震動了起來,他的手滑落到蕙娘背下,輕輕打了打她的屁股,蕙娘也忍不住小小的笑聲。兩人一時誰都沒有說話,可室內氣氛,卻是說不出的欣快與寧靜。

  「你瘦了。」過了一會,權仲白說,他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按著蕙娘的脊背,「我剛給你把了脈,脈象也不如出去前健旺。」

  蕙娘唔了一聲,權仲白又道,「我已開了藥,明日起,給你好好補一補。」

  「我回來這才多久,你怎麼就做了這麼多事?」蕙娘忍不住問,「難道你還起來開藥方了不曾?這天都沒亮呢——」

  「藥當然是開在腦子裡的。」權仲白隨意地道,「一會起來就讓人去抓藥給你,不准不喝。」

  蕙娘先道,「你把我當孩子嗎?」想到藥味,她又不禁道,「你不說還喝的,你說了就偏不喝。」

  權仲白的聲音又帶了點笑意,他柔和地道,「哦,不聽話?」

  察覺到他的手有往下的趨勢,蕙娘忙道,「不要……我……我還有點酸……」

  她在權仲白懷裡動了動,白了他一眼,「你就只會這個呀?」

  權仲白失笑道,「你還指望我會哪個?」

  蕙娘也不知為什麼,這會是真有點害羞了,她扭了一會,才道,「嗯……也還有別的事可以做的呀……」

  「比如?」權仲白從容地問,蕙娘卻說不下去了,只好橫了權仲白一眼,悻悻然地住了口。

  又過了一會,權仲白低下頭在她耳邊道,「你在嘟嘴。」

  「我生氣,不行啊?」蕙娘道,「你……」

  她的聲音弱成了權仲白口中的一點呻。吟,手也自動環上了他的脖頸,她緊緊地靠著他,緊得恨不能消失每一絲空隙。過了許久,權仲白才將她放開,他的聲音有點不穩,「你會乖乖吃藥了吧?」

  蕙娘撲哧失笑,環住他的脖子,輕言淺笑,「再親我一下就吃。」

  結果,這再親一下,變成了兩下、三下……差一點點就又要擦槍走火,不過,權仲白到底還是克制住了,他說,「你現在的確有點元氣虛耗,這一陣子還是要以調養為主,這種事不好太頻繁。」

  兩個人論年紀都不小了,這等鴛鴦交頸、耳鬢廝磨的事,做來卻有點生澀,隨著天色漸漸放亮,蕙娘漸漸也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卻又不願離開權仲白的懷抱,好在權仲白看來也不大介意,她便挨在他懷裡,同他說些在路上的生活瑣事。

  權仲白也算是大秦難得心胸開闊的男子漢了,對蕙娘扮男裝同桂皮、綠松出門,半路還把綠鬆甩掉,只帶著一個小廝上船的事,他沒有流露出丁點不快,只是很關心她在路上的飲食起居,蕙娘也說了許多她在當地吃到的特色美食給他聽,又說了文娘的事,還說到了在船上遭遇的風雨,「那麼大一個人,那樣就被吹沒了……唉,她本來不想過去關窗的,只因我、桂皮畢竟是客,又在門口……也是我沒想到,想到了也就不讓她過去了。」

  權仲白居然也認得不幸去世的小寒姨娘,「孫夫人身邊的陪嫁大丫頭,在她身邊也有些體面的,這一次讓她過去,也是讓她看著定國公不要亂來的意思。」

  他輕輕地歎了口氣,又道,「生死有命,這種事誰說得清楚?若你跟在我身邊,對這種事會更加習慣的。」

  聽到她去吉原見識的事,他也不覺荒唐,反而拊掌大樂道,「有意思,我也沒去過這等煙花之地,下回若能重臨故地,還要請公子帶我去見識一番。」

  蕙娘瞇眼道,「你真沒見識過?」

  她故作妒忌,可自己也不禁要發笑,一邊叫絕說,「若是真有這樣的事,傳出去我們可要出大名了,當娘子的扮裝帶夫君去逛青樓,世上哪有這樣的事。」

  「我是真沒去過青樓。」權仲白道,「雖說走南闖北,也有過這樣的機會,但我嫌髒。你要是看過花柳病的病灶,包保一輩子不想再去那種地方,在那裡坐坐心裡都要打鼓。」

  蕙娘忙道,「可不是呢,我在外頭,別說青樓了,就是客棧都不敢脫了外衣。那場風雨把我的包袱全捲去了,真是不方便,還是回到大秦了,才讓焦勳趕著去買了幾身成衣來穿,不然,只能穿桂皮的衣服。桂皮沒衣服替換,氣得不得了,又不敢說什麼。」

  這一次出門,真是苦了桂皮,蕙娘說了幾件事,權仲白剛才已是樂不可支,只是現在提到焦勳,他的笑容,難免淡了幾分。蕙娘看在眼裡,又扯開話題,以新大陸的變化著眼,給他說了從日本到山東一帶的變化。

  此事干係甚大,權仲白聽得也十分專心,等蕙娘將她的分析、推測說出時,他亦難免露出震動之色,半晌都作聲不得,好半日方道。「別人不敢說,如是楊七娘,也許真有這個可能。」

  他畢竟是在廣州呆過一段時間的,而且又算是許家、楊七娘的恩人,權仲白對楊七娘的情況,應該是能瞭解得很清楚的。蕙娘也是精神一振,留心聽權仲白道,「她對西洋文化,一直很有興趣,自己就學會了英語。許家商船,也是定國公第一次出海時跟到了新大陸的商船之一,如果楊七娘事先有所交代的話,完全可能為她留意收集到新大陸的種種局勢。她曾對我說過一言半語,言道新大陸上必定有一場戰爭,若魯王能利用這個機會,也許能在新大陸上立穩腳跟。」

  他陷入回憶之中,思索著道,「我當時回她,問她為何不把這話說給封子繡聽,如果皇上能放下對魯王的擔心,朝廷政治,也許不會這麼緊張。起碼楊閣老地丁合一之路,可以走得更順一點,不必時時刻刻都想著要求穩。當時她聽了只是笑而不語,未有解答……如今想來,也許當時她就已經料到了今日這一步。」

  「這樣說來。」蕙娘不免皺起眉,「她還真是不惜一切力量,要推廣自己那所謂的蒸汽機了。甚至連天下大局都能去擺佈、算計……也不能這樣說,應該說她是看得比別人都准,遠在七八年前,就料到了這一日的到來。這麼說來,她真正的目的是否只是這麼單純,還不好說呢,畢竟,蒸汽機對她自己沒什麼好處不說,就連對天下的好處,也只是讓許多人口渡海到新大陸去而已,於國於民於己無利,奇怪許鳳佳也就這樣任妻子胡鬧嗎?」

  「許家在他之前,並不是常年帶兵。」權仲白淡淡道,「進項就靠祖產、生意,自從她接過世子夫人的位置,現在許家也算是京城有數的豪富了,你沒去過廣州,不知道她在廣州的生活有多精緻。許鳳佳和她之間,看似是男強女弱,其實他對楊七娘言聽計從,倒像是她的扈從。她要去做的事,許鳳佳未必能夠阻止,也未必有阻止的理由。反正不管她還有什麼別的目的,都肯定不會危害到國公府,這對他來說已經足夠了。」

  「現在朝局背後,又牽扯進了新的力量。」蕙娘低聲道,「又有了新的變化,就不知道皇上什麼時候會知道這點,又會做出怎樣的應對了。」

  「他的身子恢復得還不錯。」權仲白主動提供資料,手繞著蕙娘的頭髮打圈,「再加上子梁的發明,子繡又不曾離京,這一陣,他的心緒還是相當緩和的。」

  他略略皺了皺眉,又道,「就是子梁,為了火器幾乎掏空了身子,又還貪多嚼不爛地,帶學生,自己鑽研新學問……我說了幾次,他都我行我素的,身子是見弱了。」

  蕙娘道,「帶學生?」

  「嗯,」權仲白點了點頭,「現在二皇子是正式拜他為師,學習算學不說。他自己還在帶學生,有了他的範例在前,許多大戶人家也願意讓自己家的孩子搗鼓這個,都當成是登天的捷徑了。做什麼的都有,還有人別出心裁,去折騰什麼蒸汽車,白雲山現在不像是道觀,倒像是他專用來折騰這些事的廠子了。」

  他又笑道,「對了,忘記和你說,那個夷人村,隨著騾機被推廣開來,忽然間非常走紅。許多商家都到那裡去挖工匠,焦鶴拿不定主意該怎麼辦,來問我主意,我給你做主,讓他們都拿了身契,自尋生路去了。沒想到最後留下來的,倒真的都是工匠居多,學問人竟是都回去了。」

  「這也是自然的事。」蕙娘隨口道,「越是學問人,越是以天下為己任嘛,現在去泰西的商船那麼多,他們的戰事又有點平息的苗頭了。想要回去報效,也是自然的事,能留下幾個來都算是不錯了。」

  她離開了四個多月,肯定有許多事要瞭解,夷人村這一步閒棋,基本上在把克山送給楊七娘以後,已算是令人喜出望外地發揮了作用,現在權仲白這麼處置,蕙娘也覺得沒什麼不妥。她又有點睏了,便睡眼朦朧地道,「對了,克山的騾機現在已經被推廣了?難道朝廷就沒做什麼?」

  「現在楊閣老和他們綁在一起。」權仲白道,「一時半會也拆分不開來,皇上怎麼好和楊閣老做對?再說,流民去西北,也算是得其所哉,克山因為這個騾機,現在是聲名遠播,已成遠近聞名的富戶了,他好像又去鼓搗新機器了,不知還會折騰出什麼動靜來。」

  蕙娘免不得搖頭歎道,「你看,這個楊七娘,思謀是何等的深遠。」她揉著臉,瞪了權仲白一眼,「一般人離她遠遠的還來不及呢。就只有你,一天到晚拉著歪哥去招惹她的女兒!你不知道嗎,人家可看不上歪哥做她的女婿。」

  「是麼?」權仲白有點吃驚,「歪哥配他們家三柔,怎麼都是綽綽有餘吧。」

  他想了想,也並不在意,「孩子還小,就是讓他們多交幾個朋友,也沒想那麼多。就是真的走到這一步了,也不用擔心什麼,楊七娘和她族姐一樣,都說是孩子的親事自己做主,三柔要真的看得上歪哥這個小弟弟,楊七娘應該也不會食言的。」

  因又解釋道,「帶歪哥出門,主要是不希望他被父親帶在身邊教養,索性多帶他出去遊蕩一番而已。許三柔和桂大妞都把他當作弟弟,沒有什麼不該有的事,你放心好了。」

  「就有事,吃虧的也不是歪哥。」蕙娘不由笑道,「我是放心的很,就怕別人心裡怨我呢。楊七娘這樣的厲害角色,我可不敢得罪。」

  「沒事,我敢。」權仲白乾脆利落地道,「她還欠我兩條命呢,這個人情,還換不來她一個女兒嗎?」

  蕙娘細問之下,才知道楊七娘原本生育艱難,是得他的方子,才拔去餘毒的事。因不禁點頭歎道,「她也算是有大福運了,屢屢都能絕處逢生,說不準她要做的事,還真能做成呢?」

  「這就不是她能做主的了。」權仲白就事論事,「就是她也沒這麼有能耐吧……」

  他頓了頓,忽然扯開話題,道,「以往我常誇你有本事,你好像沒有投桃報李過。你忌憚楊七娘,我卻不忌憚,你覺得此事,說明了什麼,當得起你的一句什麼?」

  蕙娘從未見過他表現得如此無賴,一時不禁愣怔住了,她抬眼瞅著權仲白,見他眼角溫存含笑,便道,「我……不知道,你啟發啟發我?」

  權仲白瞪了她一眼,蕙娘不禁咯咯輕笑——又覺得自己笑得也太肉麻了點,忙收住了,盡力一本正經地道,「你挺厲害的,行了吧?神醫就是神醫,本事硬是驕人……高興了嗎?」

  權仲白低下頭,在她唇角印了一吻,不依不饒,「還有呢?出去幾個月,你心裡想的都是什麼?」

  蕙娘直想笑,她說,「想得可就多了,不知道這一次出去,正事能不能辦得順利……」

  權仲白嘖了一聲,不耐煩地打斷了她,「我是說思念。」

  「思念,思念的人也多呀……思念……兩個兒子。」蕙娘扳著手指,「思念我姨娘、文娘、喬哥——」

  見權仲白又要白她,她忽然感到了他從前的那種欣快,這樣逗弄人,的確也有種別樣的風味……不過,她比不上權仲白那麼忍得住,見他把不快形於外,便又忍不住笑了,圈住他的脖子,輕聲道,「我也很想你呀,傻二哥。出門在外,那麼孤苦伶仃的,能不想你嗎。」

  權仲白哼了一聲,看來是滿意得多了,他又瞅了蕙娘一眼,方以一種特別淡然的語氣道,「會這麼說,還不算虧心……也不枉我這幾個月,為了你的事操碎了心。」

  蕙娘奇道,「什麼事?我怎麼不知道——是我娘家的事麼?」

  「你不是把你姨娘的事交給我了?」權仲白擰了擰她的耳朵,「忘性倒是大起來了。」

  蕙娘這才想起,她曾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讓權仲白幫她操心操心三姨娘的事——不過,她也沒想到權仲白真的能對三姨娘有所幫助。她生母的性子她也是瞭解的,一旦下了決定,那就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在一條路上走到黑的勁頭,是比她還足……

  「怎麼,難道姨娘改了主意?」她有點吃驚,「難道是四姨娘的事,對她也有所觸動?」

  「嗯?才回家就知道四姨娘的事了?」權仲白有點吃驚,蕙娘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焦勳告訴我的……」

  她的注意力,更主要地還是集中在三姨娘的問題上,隨口說了這一句,便扯著權仲白道,「這是怎麼回事,快仔細說說。」

  權仲白瞄了她一眼,淡淡地道,「等你出門以後,很快喬哥也過了大祥,我便安排兩個姨娘並喬哥去鄉下我的別業裡小住,美其名曰,讓喬哥體會一番平民過的日子。那裡沒什麼人服侍,什麼事都要親力親為,四姨娘沒住幾天就覺得疲憊,先回府去了。三姨娘倒是自得其樂,在那處住了三個月。後來四姨娘跑了,她才和喬哥回府去操辦她的『喪事』。」

  這說得平鋪直敘的,無限文章都藏而不露,蕙娘連瞅了他幾眼,權仲白才微笑道,「那裡真的只是個很小的別業,三姨娘在村子裡過的日子,據說和少女時期無異。村中有個富戶,家境頗為殷實,喪偶數年,還沒續絃。論年紀比三姨娘只小了兩歲,一兒一女都命苦,天花沒的。三姨娘平時出來做活,他常上前幫手,一來二去,就說上話了。後來三姨娘和喬哥回城,他還來打聽過幾次他們的去處。」

  千言萬語,都比不上身體力行,權仲白這番安排,是比她老成得多了。蕙娘也有點不服氣,不禁道,「那你是如何知道那村裡又有那麼一個人的?我看,瞎貓碰上死耗子罷了。」

  「你忘了我是大夫?」權神醫笑了,「他那一雙兒女,還是我確診的,後來我還給他親自種了痘呢。」

  蕙娘方才只能罷了,想到三姨娘如此簡單就動了心,心裡又是為她高興,又是有些酸澀:一面,是捨不得生母,一面,也是覺得她平時日子不易,連村中這樣簡單生活,都能令她比從前快樂。她現在不想多談論這個問題,便轉開了話題,問道,「四姨娘的事,又是怎麼說?人怎麼忽然就跑了,和誰跑的,難道你真的不知道?」

  「我又沒住在焦家。」權仲白攤了攤手,「就她一個人住在府裡的時候,我就更不會過去了麼。反正現在她人都死了,你計較這麼多做什麼?」

  蕙娘狐疑地望著他,不肯挪開眼神,權仲白被她看得沒法,只好道,「好吧,她是又看上了街坊裡一個生意人,遣人過府來問我意思,可此人平時私下有放印子錢的,我直言道,此事我不能做主,還要看你的意思。她當時沒說什麼,後來就出走了。也還算有些腦子吧。」

  蕙娘如何聽不出權仲白的真實態度?她不免嗔道,「好麼,你也就放她走了?還把喪事給辦了,防著我找後帳呢吧——」

  「阿蕙。」權仲白加重了語調,「得饒人處且饒人,她情願拋下一切,你也不必逼人太甚吧?」

  想到四姨娘的那些手段,蕙娘依然有些不快,只是權仲白既然這樣說了,她也不為己甚,嘟囔幾聲,便惡狠狠道,「哼,虧她見機得快,也就在我出門的時候把這事辦完了,不然,看我怎麼捏她。」

  這麼說了一句,這件事也就算是告一段落了。蕙娘問道,「還有什麼是我該知道而沒知道的?」

  權仲白道,「沒有了吧,喬哥越來越懂事了,歪哥、乖哥也都挺好的。宮中麼,二皇子發奮讀書,和三皇子越來越別著勁兒了。朝中的事你也知道了,暫時沒什麼大的紛爭。別的事,就得等他們告訴你了。」

  在立雪院,說話還是不能完全放心,蕙娘壓根也沒提到權傢俬兵的事,只是給權仲白大概地說了說炮戰的見聞而已。到底權傢俬兵有沒有損失,還真得看鸞台會的口徑。蕙娘已做好了等待一段長時間的準備,她伸了個懶腰,道,「好嘛,我餓了,起來吃飯吧,一會兒子們也過來了……」

  權仲白卻沒動彈,相反,他還把蕙娘給摁回了自己懷裡,似笑非笑地道,「你該知道的事,都知道了,我該知道的事,是不是還有一件沒知道?」

  蕙娘頭皮一麻,立刻就想到了一個名字,她強自鎮定地道,「你說的是什麼呀?」心底倒是已做好了和權仲白對質一番的準備。

  權仲白笑了笑,也沒和蕙娘裝傻,他爽快地道,「桂皮和我說,似乎……定國公對你頗有幾分意思?」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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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9 21:18:10 |只看該作者
292喜訊

  蕙娘腦海裡僅存的那點睏倦,被權仲白一句話也說得煙消雲散了,她心底飛快地轉過了幾個念頭,已經明白了桂皮的用意:她叮囑過桂皮,讓他不必把此事告訴權仲白。他當時是答應得好好的,就是要私底下和權仲白告密,怎麼也得和他主子套好口供,免得裡外不是人吧?

  再結合他在進府前的奇怪表現,桂皮的策略已經是呼之欲出。他是打算用定國公來做個幌子,把權仲白的注意力從焦勳身上移開了……

  不過,若是實話實說的話,十幾天單獨相處,權仲白肯定會過問其中的細節,看來,桂皮是已經把自己沒參與後半段旅程的事給隱瞞了下來。他也是下定了決心,要瞞過這一回了。

  說起來,蕙娘和權仲白在一起的時間,可是不如桂皮多了。這個滑頭滑腦的小廝,跟在權仲白身邊已經有十多年了。他對權仲白的瞭解,從某種程度上說是勝過蕙娘的,桂皮甘冒這麼大的風險,也要把焦勳的事給瞞下來……

  蕙娘心念電轉,面上卻是漫不經心,她嗯了一聲,道,「桂皮這個死小子,我讓他別說的……沒什麼我應付不了的事,已經解決了。你大可以放心。」

  權仲白輕輕地哼了一聲,倒是也沒過問細節,他多少有些古怪地道,「沒想到,孫立泉居然會做出這樣的事,怪道都說紅顏禍水,他平時可不像是這麼色令智昏的人。」

  蕙娘感覺到了一點趣味,在權仲白胸膛上屈肘撐起自己,饒有興致地道,「我說你昨兒嘴巴怎麼那麼甜,原來是吃味麼?我看,要是他不喜歡我,那些話,你也沒那麼容易說得出口吧?」

  權仲白望了她一眼,唇邊浮起了模糊的微笑,他道,「多虧了你,桂皮連主僕身份都不顧了,一回來就找我說了半天。我被他說得都蒙了——虧我還是他的主子,在他心裡,我是處處都配不上你,若嘴巴還不再甜一點,也許你就要和孫立泉跑了呢。」

  蕙娘不由哈哈大笑,又覺有些荒謬,因道,「你倒是挺聽教聽話的,被他上了一課,這就趕著來表現了嗎?」

  權仲白嗤了一聲,屈肘支起了後腦,望著床頂,若有所思地道,「孫立泉這個人,我挺瞭解的。在政治上、軍事上都算是有能力、有野心,可女色上卻不大謹慎,我覺得你是看不上他的。……在你的那些仰慕者裡,身份最低微的那個,倒是曾離你最近。」

  「那些仰慕者?」蕙娘咀嚼著他的話語,「這麼說,應當還不止定國公和焦勳嘍?」

  「何止。」權仲白瞟了她一眼,「三弟妹娘家大哥,也算是你的仰慕者之一了。這還是我知道的,我想我不知道的那些青年才俊,應該也不少吧。」

  蕙娘嗔道,「你說得我像是交際花一樣——」

  她也不能不承認。「從前何家是很想促成我和何芝生的婚事,不過說到底,我和他見面次數也不多。雖然蓮娘當時極力說合,可這種事,不當面說穿,誰知道他心裡怎麼想的?我也沒太把他當真。」

  「嗯。」權仲白點頭道,「他卻把你當得很真。我在京裡的時候,給三弟妹母親扶過脈,當時能從他的一言一行裡感覺出來。」

  蕙娘笑道,「感覺,這能當真嗎?」

  權仲白看了她一眼,別有深意地道,「我有最好的範本啊。」

  蕙娘想到他和焦勳之間的會面,一時亦不禁語塞,她僵了一會,才道,「嗯,那你也不是沒有人中意麼。中意你的人,身份還高貴著呢,更聯手達貞寶讓我吃了個大虧……」

  權仲白似笑非笑地道,「我說我介意了嗎?」

  不介意,昨晚何必表現得那麼溫柔,很介意,現在也不是不能說清楚吧。男人心,海底針,蕙娘一時還真搞不懂權仲白心裡的想法,又在思忖著該如何處理焦勳和權仲白的關係,一時間心亂如麻,只好道,「那你想要我說什麼?人家喜歡我,又不是我的過錯。桂皮也和你說了吧,我在船上是事事小心,基本都扮了男裝粘了鬍子,他還是要勾搭我,我有什麼辦法。難道你指望我日後也學著別的豪門主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權仲白被她這一說,倒露出了一點真誠的笑意,他搖頭道,「這個倒不至於……你若和別的豪門主母一樣,也不至於有這麼多人仰慕你了。」

  蕙娘見他語氣緩和,也鬆了口氣,她變了個姿勢,趴在權仲白胸膛上,看了他一會,道,「說真的,知道定國公兜搭我,你心裡是什麼滋味?」

  「知道福壽對我有些浮念,你又是什麼滋味?」權仲白不答反問,兩人的眼神在空中相會,又激起了一點火花。蕙娘心中又是惱火,又有點古怪的懷念:這世上也就只有權仲白,時時刻刻都想著和她針鋒相對。最不安、最脆弱的時候一過,他又惦記著和她爭搶主導權了……

  「我心裡能好受嗎?」昨晚畢竟是聽了不少好話,這一次,她心裡是安定了許多,不像從前那樣,只是一味心虛、一味死撐了。蕙娘道,「不管你再怎麼傻,再怎麼不通世情,畢竟,那也是我的人……」

  權仲白的手又滑到了她的屁股上,他不輕不重地捏了捏,道,「你知道就好。」

  蕙娘自己說權仲白的時候沒什麼好話,現在權仲白也這樣說她,她有點不高興了,「你什麼意思呀,我傻嗎?我不通世情嗎?」

  她睜大眼睛瞪著權仲白,見他半閉著眼,唇邊浮現模糊微笑,其實也未特別誘惑,只是在她眼裡,不知如何,竟令人心旌搖動……蕙娘心念一動,便傾前咬住他的嘴,道,「狗嘴吐不出象牙!看我不咬爛了你的嘴!」

  權仲白想要說話,可一張口,這個懲戒立刻就變了質,不知不覺間,他便已經是翻了個身,把蕙娘給壓到了身下,兩人吻得不可開交,蕙娘幾次笑著想要和他分開,權仲白都摁住了她的後腦……他很少表現得這麼強勢,蕙娘也有點被撩撥了起來,只是她還記得自己的初衷,兩人吻得差不多了,權仲白的手要往下滑時,她便一把摁住了他的手,咯咯笑道,「傻郎中,你自己不是說了嗎,人家元氣虛弱,短時間內可不許房事過度……」

  她聲音裡的得意,實在是太明顯了一點,權仲白瞪了她一眼,似乎是為了和她對抗,他眼珠一轉,道,「此事也不是沒有辦法……你不是學了有手藝在身嗎?此時不用,更待何時?」

  蕙娘惱得飛了他一個大白眼,「你想得倒是美!」

  權仲白悠然道,「我想得當然美了,這門手藝,你不在我身上練習,難道還要到別處去習練不成?」

  蕙娘亦無可回話,她紅了臉,硬是要把手從權仲白手裡奪過來,可惜敵不過他的力氣,兩人正在纏鬥時,外頭來人報:兩個小少爺來給父母請安了。

  鬧了這半日,到底也到了請安的時候,蕙娘終於是獲得了勝利,她促狹地彎起眼,屈起手指輕輕地彈了權仲白小兄弟一下,戲謔道,「這會我可願意了,你能不能?」

  權仲白惱得在她脖子上咬了一大口,這才自己下床洗漱,蕙娘撫著脖子,也免不得被兩個兒子好奇問道,「娘您的脖子怎麼紅了一塊?昨兒還沒有的呢。」

  饒是蕙娘,此時也不免無言以對,見權仲白在她對面雲淡風輕地低頭用茶,不由氣起來,因咬牙道,「你爹咬的。」

  兩個兒子的眼睛,又齊刷刷地轉到了權仲白那裡,這一下輪到權仲白有點無措了,他輕輕地送給蕙娘一個白眼,想了一會,道,「爹昨晚夢裡想吃肉,一個翻身,就咬到娘脖子上了。」

  周圍丫鬟,無不低頭淺笑,連蕙娘都有點忍不住。乖哥還好,年紀小,父親說什麼就是什麼,歪哥左右看看,先看看父親,再看看母親,又歪著頭想了一會,才長長地哦了一聲,道,「嗯,想吃肉。」

  蕙娘撲哧一聲笑出來,儼然道,「你爹是餓死鬼投胎呢,你以後可別和他學,想吃肉,桌上有的是,人身上的肉有什麼好吃的?」

  權仲白接口居然也很快,「就是,人身上的肉,有什麼好吃的?」

  一邊說,一邊若有若無地給了蕙娘一眼,蕙娘一時語塞,面上火燒一樣地紅了起來,忙打退堂鼓道,「好啦好啦,都吃過飯,去給曾祖母、祖母請安吧。」

  的確,一走就是四個多月,回來了肯定是要給長輩們說說路上見聞的,昨天良國公和權世贇是都不在,今日石英送信——都已回京了。蕙娘去過內院,便往外院給公公請安。正好連權世贇都一併見了,三個人進小書房後的密室說話。

  四個多月不見,良國公還好,權世贇卻是有些消瘦、憔悴了,蕙娘也知道,他奪權上位的關鍵日子就在這一段時間,因此對他的變化並不十分詫異。倒是權世贇見了她回來,很是歡喜,因說,「有侄媳婦在,多個人出主意呢。」

  蕙娘笑道,「我哪有什麼主意可出,這才回來,什麼事都不知道,還想問問長輩們,這幾個月發生了什麼事,是我應該知道的。」

  權世贇和良國公交換了一個眼神,良國公輕咳一聲,也露出鄭重神色,他道,「這也是我們要問你的,你先把在海上的經歷說說給我們聽聽吧。」

  蕙娘於是又把自己在海上的故事說了一遍,老樣子,除了定國公對她有意思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沒說以外,她基本是很誠實地把自己的海上故事給說了一遍,良國公和權世贇都聽得很用心,時不時還交換幾個意味深長的眼色,權世贇聽到海戰時,面上更有焦慮之色頻頻閃過。蕙娘見狀,不免多看了他幾眼,權世贇也沒裝糊塗,他歎了口氣,難掩焦慮地道,「這該死的風暴!」

  這一次早春風暴,的確是來勢洶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蕙娘皺眉道,「難道我們的船當時也在江戶灣?」

  「船隊當時分了兩撥走。」權世贇沉著臉道,「先遣的幾艘船去那霸看看形勢,大部隊還停留在江戶一帶,也是販貨,也是積攢一點資本。」

  這所謂的積攢資本,肯定就是在做權傢俬兵的殺人越貨老本行了,蕙娘的眉頭也是越擰越緊,因道,「不會吧,大部隊難道折損在了江戶灣裡?可當時打了三十多艘船,倒是有一半是有名號的,還有一些是雜牌軍,看起來不像是彼此間有聯繫、能配合的樣子。定國公和我提過一次,我還記得……」

  說著,便把定國公提到的那些名單給說了出來,良國公和權世贇都露出些微放鬆之色,權世贇卻又苦澀地道,「餘下的雜牌軍,也有可能是我們的人,畢竟大部隊幾千人開到新大陸去,不可能都用一種船,那太惹眼了。」

  「可,畢竟是幾千人……」蕙娘囁嚅道,「也不可能就只有十幾艘船吧?就算是折損了一部分,餘下的那些船隻,應當也能和家裡聯繫上了。」

  「現在就是完全失去聯繫。」權世贇難掩焦慮,「從風暴開始,就再沒有往回傳信了,去了那霸的那幾百人在那霸等了有三個多月,給家裡寫信詢問消息,才算是把這幾百人給找到了。餘下那些人,壓根就不知去向,也不知道是直接航去新大陸了,還是……」

  「可那邊折損的真的就是十幾艘……」蕙娘還是執著於強調這個事實,她道,「當時定國公要檢查船上貨物,也許,是因為這個,所以他們把貨物都集中在一起,平安出去了?只留下少數人手看守船上的武器?」

  「不可能。」權世贇一口否決,「如果是這樣,他們肯定要回老家去補給。絕不可能自作主張地航往別處。」

  他心事重重地皺起眉頭,「如此一來,只留下一種最可怕的可能了……」

  在海上當然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江戶灣附近的那場早春風暴,帶沉了不少船隻,若是當時權傢俬兵沒有能夠及時進港避風,的確很可能嚴重損員,歷史上這樣的事屢見不鮮,忽必烈就曾經吃過風暴的苦頭。如果是先沉了一部分,剩下一部分又因為攜帶了太多贓物不能通過定國公的檢查,在江戶灣沉沒,那麼這一支幾千人的部隊,也可能就這麼永遠都了無音信下去了。

  這件事對於權族來說,當然是很沉重的打擊,雖然基業還在,但五千人手的損失,卻不是幾十年內可以挽回的。這五千人都是族中壯丁,如今一朝折損,權族要面臨的不止是力量上的缺失,也還有感情上的痛苦。蕙娘自己沒怎麼覺得,但權世贇應該是有親戚在這支隊伍裡的,他的臉色如此難看,很可以理解。就是蕙娘,一時都說不出話來,半晌才緩緩道,「看來,是我們把海上的事,說得太簡單了。」

  「這件事怪不得你或是世仁。」良國公卻擺了擺手,罕見地開了口。「老家傳來消息,盛源號果然是注意到了鳳樓谷。他們雖然還沒有進谷,但已經開始打探谷裡的事了。」

  盛源號現在算是和宜春號對上了,肯定要想方設法地和權家過不去。他們忽然知道權家有一部分族人住在朝鮮,肯定也會感到好奇,這都是蕙娘等人所無力阻止的,鸞台會甚至不好用上武力或者是毒殺,畢竟死人只會激起更大的疑心。蕙娘蹙眉道,「此事非同小可,族內可有應對?」

  權世贇煩躁地捋了捋髮髻,他眼底流露出了深深的痛苦之色,低沉暗啞地道,「耆宿們瞞著爹,把谷裡一些非常違制的建築給遮蓋、拆毀了。」

  此事再加上權傢俬兵的消失,對鳳樓谷、鸞台會的打擊都是十分深遠的,蕙娘亦露出沉重之色,低聲道,「這都是權宜之計,日後還是可以再蓋回來的麼……」

  「房子可以再蓋,人心卻哪有那麼容易收攏?」權世贇搖了搖頭——雖說他素來多疑猜忌,但其實也還算是心機深沉,起碼喜怒不形於色,這一點是做得很好。以至於蕙娘一直覺得此人總有些不為人所知的暗棋。可現在,他卻是第一次把自己的迷茫、無助和痛苦,展現在了良國公府的諸人跟前,在這一刻,權世贇似乎連生氣的力量都不再有了,餘下的只有無窮無盡的疲憊與絕望。「這條路不好走,我心裡明白,可大業才有些眉目,天意弄人,眼看著又是美夢成空。世安哥,我們如今看似威風八面,其實一腳踏空,便是永墜十八層地獄,再也不會有翻身的機會了,就是要停步,也都有所不能……難道我願意去爭?難道我願意去和我的親哥爭?我不爭,他那個性子,隨時隨地都能把我們一族人帶入險境!我現在,心裡真是……苦哇,世安哥,我苦得說不出話來。我沒想過大業能在我手裡成為現實,從小我有時還想,不論我們如何去努力,去爭取,大業,終究是每一天都離我們越來越遠。這些話我不能說,我是宗房的一員,連我都說了,族人們該怎麼想……可剛才,我聽到侄媳婦說話以後,我心裡又痛得不得了,明知這條路也許永遠都走不到頭,沒準哪天咱們全族都栽進去一頭玩完了,先死後死有什麼區別?可聽說咱們家……咱們家的兵……」

  他哽咽了,「也許就能回來幾百個,聽說咱們家的金鑾殿拆了,華表倒了。我這心裡就和挖肉一樣樣地疼……就算是夢,都做了這麼多年了,怎麼醒的時候,還……」

  蕙娘和良國公交換了一個眼色,良國公道,「世贇,我和你說過了……就算都回不來,就算谷裡的東西都沒了,只要最後坐上天家的是我們權家的血脈,難道大業還不算成功嗎?到那時候,孩子還小,什麼事還不都得聽我們的來辦?這不是夢,這就是現實。兵沒了有什麼關係?只要會還在,只要德妃娘娘在,這些都不過是取經路上的一難而已,你終究是太心軟了一點!」

  權世贇不說話了,他深深地望著案上的筆墨紙硯,半晌才搖了搖頭,嗓音厚重地道,「世安哥,你不懂,你畢竟沒回去過幾次。這五千人,說來都是兄弟、親戚,許多人,也是我看著長大的……」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竟是連後續計劃都顧不得商量了,起身道,「我先回去緩一緩!」

  蕙娘帶回來的消息,顯然讓他的情緒有點不堪重負了,剛才這小小的爆發,根本無法緩和權世贇心頭的壓力。良國公想說什麼,張開口卻也是欲語無言,只好和蕙娘一起,目送權世贇出了暗門,才長長地歎了口氣,道,「你世贇叔雖然深沉,其實也是個性情中人,只是平時掩藏得比較深吧……今年說起來,的確也是諸事不順了。」

  蕙娘再想不到良國公私底下會是這個論調,她吃驚地看了良國公一眼——良國公的語氣雖然還是那樣誠摯,可面上卻微微掛著冷笑,他指了指暗門,口中續道,「不過,即使如此,船隊一天沒有消息,希望都一天沒有斷絕。你壓根就認不得船隊各種船隻的樣式,也許是認錯了也未可知呢。」

  蕙娘當然會意,她乖巧地道,「我也覺得沒準是陰差陽錯吧。世上哪有那麼巧的事?也沒準就是被風暴給攆著直接就上路了呢。海上的事可是說不清的……」

  兩人又是惋惜又是期盼地發了幾句根正苗紅的感慨,過了一會,良國公開了暗門查看了一番,方才關門道,「小心無大錯,雖然以我對世贇的瞭解,他剛才的傷心、崩潰不是作偽,但不過多說幾句話的事,何必省這點時間?」

  蕙娘輕聲道,「這間暗室的安全……」

  「這不必懷疑。」良國公淡淡地說,「我們自己家裡的事,還是能夠做主的。」

  他歎了口氣,又有些煩躁地道,「也不能這麼說,除了和季青那個死小子有關的事外,府裡的事,還算是在我的掌控之中。」

  最近事情實在是太多了,權季青那浮光掠影地現身,幾乎沒能在蕙娘心裡留下什麼陰影,被良國公這一說,她才想到的確權季青自從上次露面重傷以後,到現在都還沒有蹤影。不過,沒等她答話,良國公又道,「剛才你那番說話,沒有什麼保留吧?」

  蕙娘忙收攝心神,因如實道,「沒有,都是些不必瞞人,也瞞不得人的事。」

  良國公微微點了點頭,又說,「定國公這一次的做法,在朝中掀起了很大的議論,就連皇上的態度,一開始都有些微妙。後來收了一封密折,這才開始力挺孫家——」

  蕙娘忙道,「要我看,定國公這一次如此強硬,倒是想用自己的辦法,來為大秦開闢一條新航路的意思。他在江戶灣清剿了許多海匪,這幾年內,東北沿海將會太平許多,起碼他返航的時候,不會遇到什麼麻煩了。」

  良國公大有深意地望了她一眼,呵呵笑了一聲,「是嗎?」

  蕙娘也勉強自己微微一笑,她低聲道,「不然,難道媳婦還有天大的本領,把定國公煽動起來去打這一場仗?那媳婦又為的是什麼呢,茫茫大海,我就兩個人,難道還能運籌帷幄,把海上的局勢都收攏在我手心?」

  「也就是因為你們只去了兩個人。」良國公也收斂了神色,肅容道,「又不可能掌握船隊的行蹤,所以才未曾受到懷疑,就算世贇、世仁乃至是世敏心裡有些想法,也都知道不合常理,因此誰也沒表現出來。」

  他頓了頓,又道,「我也不知道你是如何辦到這事的,我只知道,仲白是我的兒子,我自小看他長大……若是一般出海也就罷了,這種去新大陸的航程,經過的又是他沒踏足過的日本,你這個做媳婦的都能去,他就算明知不行,也一定會爭取要去的……」

  他又盯了蕙娘一眼,彷彿看出了什麼一般,又呵呵小了,「你也不必這個樣子,眼睛瞪得這麼大做什麼?我長話短說吧……這件事,你辦得很漂亮,連我都是喜出望外。不論你付出的是什麼代價,現在都已經掙回來了。這五千私兵一去,鳳樓谷和國公府之間的實力對比,就沒那麼懸殊了。」

  蕙娘深知此時絕不能把這事給認死了,不然,現在良國公誇她做事漂亮,將來那就是行事自作主張的鐵證。她搖頭道,「這事我可真辦不成,我如何能令那些船在風暴中翻沉?不是世贇叔說起來,我根本都不知道船隊居然也在江戶灣一帶,損失還那麼嚴重,就是現在我其實都不能肯定……萬一他們沒事呢?萬一他們脫身出去,只是一時半會沒能聯繫得上呢?」

  「不可能。」良國公搖頭斷然道,「你大伯特地從東北給我寫了信,說的就是這事。鸞台會還沒收到信息,但距離消息傳播開來應該也已經不會太久了——那場風暴中,有船沉沒也有船倖存下來,有幾個水手漂流到了附近的島上,上個月才輾轉回到國內,他們說了些在海上的見聞,其中就有說一條船隊,規模不小,在風暴中不幸被捲入漩渦,仿似和大海獸糾纏到了一起。旗號揮舞頻頻,都沒能脫身出來,當時就沉沒了大半……他令人趕去收集了消息,從旗幟、旗語判斷,的確是鳳樓谷私兵。」

  這麼看來,最壞的可能性倒成真了,鳳樓谷私兵在風暴中毀卻了不少船隻以後,應當是盡量收集了一些珍貴的貨物和武器,然後去江戶灣修理船隻,接下來發生的事,蕙娘倒還真是親眼見證。

  壓在她心頭的那些大石頭,忽然搬開了最沉重的一塊,有一瞬間,蕙娘幾乎都不敢相信——和權世贇不一樣的是,她是不敢相信她真有這麼好的運氣。畢竟,她已經走了很久的背字,這會兒上天忽然站在她這一邊,給了她這麼大的意外之喜,她一時連話都說不出了,半晌,方深吸了一口氣,低聲道,「如此一來,三家勢力發生變化,國公府的確是更主動一點了。只是……」

  良國公微笑道,「只是什麼?」

  「只是大伯一家,本來也許還在權世敏等人的容忍範圍裡,甚至說周先生等傾向於我們的人家。」蕙娘冷靜地道,「也因為實力上的絕對懸殊,因而被默許、放縱和我們結交。但這消息傳到權世敏等人的耳朵裡以後,他們必定是要打壓大伯,更嚴密地限制、監控我們,來維持他們的權威……」

  「你這話不假。」良國公點了點頭,無喜無怒地道,「不過,他們是動不得你大伯的,為了預防盛源號的行為,帶來更嚴重的後果。你大伯已經帶著伯紅一家,住到了白山。」

  蕙娘頓時感到又一陣放鬆沖刷過了脊柱,她往後一靠,也不再掩飾自己的欣喜之情,因微笑道,「媳婦雖不敢與天爭功,但也不能不承認,這的確是個極好的消息。」

  良國公也很滿意於蕙娘態度的變化,他點了點頭,竟以商量的口吻和蕙娘道,「不過,你的擔心也是不無道理。世贇還好,這些年來我潛心和他結交,到底是有了幾分情面,他雖然多疑猜忌,但也很重情分,對我們還算是相當信任,而權世敏就不一樣了。此人妄自尊大、刻薄寡恩,雖然頭腦簡單,但睚眥必報。這次權族私兵損失慘重,他狂怒之下還不知會做出什麼事來。我看,我們應在消息傳開之前,說動世贇回去,把族長的位置給奪下來。」

  蕙娘皺眉道,「可紙包不住火,這件事始終都要傳開的,到時族長必定成為眾矢之的……」

  她沒有再往下說,已是完全明白了過來:這種事,當然不可能簡簡單單地由提議的人負責,只要找得到借口,當然是誰落到下風就由誰來背黑鍋。與其讓權世敏把怒火傾洩到權世仁和自己頭上,倒不如先發制人地把他制住,到時候真相如何,還不是由得鸞台會的十八鳳主說話?

  她思忖了一會,斷然道,「此計亦是不得不行,只是現在三方實力對比發生改變,鸞台會的重要性又將上升,媳婦這個未來的魁首之位,恐怕還是不能落到實處,不然,只怕權世贇等都會對我們生出忌憚之意……」

  良國公唇邊,浮現出了一縷冰寒而莫測的微笑,他淡淡地道,「你想得很周全——不過,這事該怎麼辦,還是得看世贇的意思。這件事我會同他去說,適當的時候,你也表個態吧。」

  蕙娘點頭道,「這是自然——」

  她略作猶豫,又說,「只是,現在族裡、會裡一切力量,都要集中在德妃娘娘身上。我還是有點不明白,族裡也不是沒有明白人,其實世贇叔就挺明白的,他們怎麼就這麼肯定,德妃屆時會乖乖聽話呢?若她最後決定站在我們這邊……」

  良國公笑了笑,只是搖了搖頭,他說,「鸞台會乃至族裡,都不會懷疑德妃的,這個你只管放心好了。崔家、鸞台會、族裡,有很多事你並不知道。你大伯在東北的地位也比較特殊,反正,這件事不需你的擔心。」

  他都這樣說了,蕙娘也不好再問。她點點頭正要起身告辭,良國公又說,「不過,不論將來鸞台會魁首是誰,世仁那邊都免不得要個人去說服。也唯有如此,世贇才有機會力壓族裡所有的反對聲音。這個人,我看不能是世贇,應該是你,畢竟,世仁對你還是極為欣賞的。你要做好準備,必要時候,還得下廣州一趟。」

  這一次四個月的遠門還沒休息過來呢,又要去廣州?蕙娘差點當著良國公的面翻白眼,她輕輕地歎了口氣,聽話地說,「是,爹,如有需要,我一定過去。」

  良國公點了點頭,又道,「還是那句話,你好生教養寶印吧……」

  把家裡的事處理完了,蕙娘連一天都等不得,連忙乘著難得的一點空閒,帶著孩子回娘家去探望三姨娘和喬哥,免得什麼時候一句話下來她又要出門。這一次她也是要和三姨娘商量,把焦家的事接過來處理,免得將來三姨娘若是出嫁了,喬哥年幼無法管家,家裡連個可做主的人都沒有。

  三姨娘見到蕙娘,臉先紅得和塊布似的,半天都說不出話來。蕙娘看著生母這樣,心裡雖有感傷,卻也為她高興,她牽著三姨娘的手,強她在身邊坐下,先故意道,「您不用擔心,您是我的生母呢,嫁妝還能虧得了嗎?我想著,他們家家業多少?五萬兩,那咱們就按十萬兩來陪嫁……」

  「這可使不得!」她話還沒說完呢,三姨娘已叫了起來,「最多就陪個二千兩吧!那都算是多了——」

  蕙娘再忍不住,拍著手掌大笑起來,三姨娘瞅了女兒一眼,臉又羞了個通紅,卻是垂下頭去,再沒嘴硬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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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9 21:18:28 |只看該作者
293、糾結

  隨著老太爺下野,焦家的人口也是日益減少。昔年的幕僚紛紛求去,如今有邁入仕途的,也有告老還鄉的,還有在別的東家處效勞的。這首先就走了一撥人,緊接著又是服侍老太爺的一撥人沒了差事,十多個廚師因為三年孝期沒有差事,也都告辭了去別處磨練技藝。四太太去世以後,內院沒了女主人,許多人事建制就不能存在。現在焦家下人最多的差事還是在各地看守莊園,其實就是這個職責,若不是有蕙娘在,他們也未必能好好地完成。喬哥畢竟年小,又要長年累月地閉門讀書,鄉下莊子裡的那些管事們,拿莊子做什麼,他都無從知道。

  三姨娘、四姨娘在的時候,這兩個姨娘都是在四太太身邊長起來的,雖說從前不問家事,但耳濡目染,到底也是『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跑』,日常家務有她們過問,喬哥的衣食住行也不至於受了委屈。雖然四太太去了,但每天起來給兩個姨娘問安,中午一道用飯,過的也是母子一般的生活。現在四姨娘先去了,三姨娘又想出嫁——她還是堅持要給四太太守過小祥,但蕙娘和權仲白都道沒這個必要,畢竟年歲也耽擱不起了——喬哥的生活,肯定要發生變化了。蕙娘擔心他無人約束,跟著下人們只是淘氣,便和三姨娘商量著,將家中近身服侍喬哥的幾個人都拿出來斟酌了一番,選定了一位作為大拿,又道,「鶴叔現在年歲是大了,不然,讓他管著下人們也是好的。」

  三姨娘歎道,「鶴叔應當就是這幾個月了,他只比老太爺年輕了幾歲,這些年來也是操勞不堪。送走了四太太,精神頭兒也垮得差不多了,我現在時常令喬哥過去看望他……」

  她又有幾分動搖,「這孩子也怪可憐的,一片純孝,卻找不到孝敬的人,老太爺和太太都去得太早,現在,四姨娘去了,鶴叔要去了。連我都……我心裡可是不落忍,要不然,我——」

  「姨娘。」蕙娘低聲道,「您實在是多慮了,喬哥今年都多大了,十五歲就可以辦親事啦。這幾年的時間,難道還少人照看了他?等新媳婦過門,再給您辦親事,可就沒那麼容易了。高門大戶的少奶奶,哪個把姨娘當人看呢?光是為了焦家的名節著想……」

  三姨娘低低的歎了口氣,她搖了搖頭,又是欣慰,又是疲憊地道,「你能說出這話來啊,我心裡就覺得寬慰、舒坦……」

  蕙娘已經明白母親的意思,她也有點不好意思,笑道,「從前太剛愎自用了,有些事辦得太激烈,不是您教我,我斷斷成不了今天這樣。」

  「我可教不了你。」三姨娘搖了搖頭,「教你的那是姑爺。」

  她又惆悵地歎了口氣,「雖說在這兒,我也插不上你和姑爺的話,但我……我萬一真的出了門子,你和姑爺都不必時常來看我,免得招人議論——」

  見蕙娘有抗辯的意思,她又添了一句,「別說對你,對我也不好。」

  蕙娘又如何不明白生母的用意?她眉頭一動,想反駁幾句,卻又硬生生地忍了下來,聽三姨娘續道,「我也沒什麼好囑咐你的,只想著一句話,你萬萬要好好對待姑爺。聽我的沒有錯……姑爺待你那是沒有話說了。你的性子但凡要能軟和一點,姑爺也不必這麼事事容讓,只說……只說我改嫁這事,前後費了姑爺多少心思?若是常人,哪能這樣開明,就算姑爺素性特立獨行,這事也大出世人意料,他做這些事,還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都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順眼。」蕙娘禁不住道,「您可還真是不含糊。他對我好,難道我就對他不好了……」

  三姨娘有幾分惱火地看了女兒一眼,她輕輕地歎了口氣,「罷了罷了,說白了,我也就比你大了那麼十幾歲,白佔個長輩名分而已。你是要比我厲害得多了,我拿什麼身份來說你?」

  這話都說出來了,蕙娘還能怎麼說?她忙道,「我可不是這個意思,就是您總覺得他娶我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我心裡……我心裡難道就不委屈了?」

  她這樣小女兒態地和生母較真,反而惹來三姨娘的好笑,她撫了撫蕙娘的瀏海,意味深長地道,「這女人本事再大,也得有個一樣本事的男人來配才好。老爺子、四爺把你教得那樣能耐,事事是都壓人一頭,任誰在你跟前,都要退了一捨之地去。從前在你身邊的那些狂蜂浪蝶,看似對你百依百順,巴不得能把你娶到手。可你沒想過,真在一起過日子,他們現在,官位最高的在哪個地步?無非也就是六品、五品吧,一年能賺多少銀子,能辦到什麼事兒?你呢,本事大了去了,銀子且不說,隨時隨地想辦什麼事,和老爺子的門生,甚至是和燕雲衛的統領大人都能說得上話。男人在你跟前,處處都不如你,他心裡能好受得了嗎?日久天長,總有矛盾的。到時候,他一句三從四德,把你給鎖起來了,以你的性子,能過得開心嗎?」

  蕙娘眨了眨眼,有點明白了,「您還是嫌我野了吧,不出聲就出門四個多月……」

  蕙娘出門的真相,雖然對外是有所隱瞞,但在三姨娘這裡,肯定不是什麼秘密。

  「這也是一個——天下除了姑爺以外,還有誰這麼寬宏大量,自己在京裡照看家裡的瑣事,放娘子一出門就是幾個月的——更重要的一點,是你要曉得……你已經是處處都強得不得了,能把人壓得喘不上氣來了。」三姨娘歎了口氣,「文娘、喬哥,說來哪個孩子都不差,可在你身邊,誰不是黯然失色?就是姑爺和你比起來……說實話,也不過就是在醫術上有所專精罷了。就算他口中不說,難道心裡不會有什麼想法?你可得想明白了——這話,從前姨娘礙於身份也不能和你明說——哪管你在外頭多強了,在內室你也得把身份給放下來,得把姑爺給哄高興了,不然,姑爺畢竟是你的夫主,要讓你不痛快,辦法還少嗎?別說故意和你做對了,就算和你不是一條心,你心裡也不能好受得了。」

  提到閨房裡的事,她的臉也有點發紅,但語氣卻是極慎重的,「你性子傲不假,可在姑爺跟前卻沒什麼好傲的,心裡的苦和姑爺說,心裡的嬌和姑爺撒,在姑爺跟前,你就把自個兒當個姑娘家,撒嬌放賴、甜言蜜語——只別把自己當成勞什子女公子……明白嗎?這會,你還年輕,還美貌,不知道其中厲害,等你過了三十歲,年紀就大了,姑爺那時候才四十出頭……連獨孤皇后都管不住隋文帝呢,你就是再能,能學她鞭死姨娘?就是打死了,也還是沒管住不是……」

  雖說權仲白一輩子是不會納妾的,三姨娘的重點也不在這上頭,但蕙娘依然感到了一陣不平:憑什麼自己三十歲就算老,權仲白四十歲了,倚紅偎翠還算是很正當的事?再說了,憑什麼他在閨房裡什麼都不用改,她改就是天經地義?

  三姨娘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又添了一句,「你也不用放不下架子,你祖父怎麼教你的,你都忘了?那時候還學給我聽呢,大丈夫能伸能縮,有些事不必計較意氣,最主要還是得失。你既然處處都強、事事都能,就不該在這件事上有所例外。別的不說,單只姑爺為你做的這些事……」

  蕙娘不禁嘟起嘴,賭氣地道,「怎麼個個都覺得我待他不好?尤其是您——」

  話說到一半,見三姨娘臉色,她忽地明白過來,不禁失聲道,「難道——他居然和您告狀了不曾?」

  三姨娘失笑道,「什麼告狀不告狀的,你以為你姑爺是你呀,多大年紀了還這麼孩子氣……不是他告狀,是你有事瞞著我,不讓我知道。」

  她意味深長地說了這麼一句,蕙娘倒是有點拿不準了,她小心地看了生母一眼,試探著問,「您說的是什麼事啊……」

  「焦勳這孩子,也的確是念恩。」三姨娘歎了一口氣,「鶴叔雖然不是他親爹,但有個養育之恩在,他確實是把老人家當親爹孝敬。這些年來凡是在京城,都時常有去探望。老爺子生前也是默許,還特地給我打了招呼。」

  她望著蕙娘,輕輕地說,「我一直沒提,就是想從你的嘴裡知道這事。不過,看來我不說,你也永遠都不會提起了。」

  蕙娘一時,竟不知該從何說起,三姨娘也沒有令她做出解釋的意思,她又歎了口氣,「我剛才那麼多話,都是說得不要再說了,可我為什麼一直重複這些老生常談,你也不會明白。焦勳對你,自然是千依百順,他是把你寵壞了。贅婿畢竟是贅婿,他是按贅婿教養起來的,你不能拿他的樣子,去套姑爺……蕙兒,我是知道你的,你自己什麼都好,對姑爺的要求也就更高,總盼著他事事都強,對你且還好過天下所有人。人都是禁不起比較的,你不喜歡姑爺把你和從前那個相比,也就別把姑爺和焦勳去比,焦勳回來了也就回來了,我知道他和老爺子有大事在做,現在多半和你還有聯繫。我只問你一句話:姑爺知不知道焦勳回來了?」

  三姨娘未曾疾言厲色,可這軟和口吻裡掩藏著的失望,卻比什麼都叫蕙娘難受,她臉上有點發燒,口中也不敢怠慢,誠懇地道,「他知道的,都是為了公事,仲白從沒對此說過什麼。」

  「沒說過,不代表心裡沒有意見,」三姨娘慢悠悠地道,「姑爺雖然出入宮闈,多少年來卻從未有什麼不體面的事發生,相信傾慕他的女子也不在少數,他都能夠嚴格避諱,不行越禮之事,你也要在心裡記住這點。姑爺不說,不代表你就能不講究,不要說什麼事急從權,名節是絕不能從權的,以後但凡什麼事和焦勳有接觸——你答應我,都讓姑爺去做,你自己絕不能和焦勳私相授受,私下傳遞消息!」

  她難得如此鄭重,蕙娘無話可說,只好答應了下來。三姨娘卻未能釋疑,反而連望了她幾眼,蕙娘被看得有點煩躁,便埋怨道,「這不是都答應您了嗎,您還看什麼呀?難道還嫌我在權仲白跟前不夠五體投地,要迫我在他過來的時候磕頭致敬?」

  三姨娘搖了搖頭,她默然片刻,忽然低聲道,「你告訴我,你是不是私下和焦勳見過面了,甚至——是和他有了什麼不才之事?」

  蕙娘幾乎要驚得跳起來:雖然三姨娘沒有猜中,但她是如何知道自己同焦勳間畢竟是有了一點瞞著權仲白的秘密的?

  她靜心一想,也明白過來:知女莫若母,三姨娘連連進逼,自己的反應都十分被動,一點也不像是平素作風。心細如髮的生母,畢竟是發現了端倪……

  「我……」她不想對母親說謊,卻又不知從何說起——說起焦勳和她的來龍去脈,也就只有三姨娘,最瞭解他們的關係變化了。

  三姨娘擺手道,「不要說了,我都不願聽你說!」

  她話裡的失望之情,竟是清晰可辨,蕙娘心中不免微微作痛,想要解釋自己不得不為的理由,又深知若非把鸞台會的秘密全盤托出,自己是得不到三姨娘諒解的,權衡之下,唯有繼續保持沉默。屋內的氣氛,一時也沉寂了下來。

  又過了一會,三姨娘才慢慢地、艱難地道,「你現在要什麼有什麼,日子美滿得很,若還非抱著焦勳不放……」

  她長長地歎了口氣,有些心灰意冷地道,「若真要覺得和姑爺過不下去,還是和焦勳更好,真想清楚,真能放下了——那,你就去做好了。」

  三姨娘雖然口口聲聲為權仲白說話,但心底最著緊的是女兒還是姑爺,誰會不清楚?

  蕙娘一時,不禁語塞,她望著三姨娘,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最重恩德、最重禮法,甚至連一聲娘都不讓自己叫的婦人,此時竟說出這一番話來,一句話,就把剛才自己的絮叨全都給推翻否定……

  「只是就算如此,也別對不起姑爺,你要好好地和他說。」三姨娘垂下眼不看女兒,低聲道,「就說你和他之間,始終都沒有夫妻的感覺,就說你已經試過許多次,還是差了那麼一點點,就說姑爺為人太高潔,你又放不下架子,你們實在過不到一處……」

  蕙娘忽然明白了三姨娘為什麼這麼急於為權仲白說話,為什麼次次都要她多反省自身。她強笑著道,「其實我們現在好多了,絕不到您說的那一步……我和焦勳那也都是為了公事,沒有什麼不才之事,您別自己嚇自己——」

  「那你為什麼不把你和焦勳的事告訴他?」三姨娘的肩線不易察覺地放鬆了下來,但語氣依然嚴肅冷厲,蕙娘又是欲語無言,半天才道,「我明白您的意思了,這件事,我一定找機會和他挑明了說……您放心吧,我和他好著呢,兩個孩子也都好,就是看在孩子份上,我也不會做出那樣的事來。」

  「孩子都有大了的一天。」三姨娘又矛盾起來了,她搖頭道,「這種事和孩子也沒有關係……唉,我也給你繞糊塗了,反正,你自己能穩得住,自己能開心,那就好了……」

  #

  從閣老府回來,蕙娘不免有幾分心事重重,權仲白先不曾說話,半日方道,「你還是放不下你姨娘?」

  「你看人我還是放心的。」蕙娘怔了怔,才避重就輕地答道。「既然你看了那人好,姨娘也喜歡,我就沒什麼不放心的了,我都這麼大了,姨娘也該放下我,過些舒坦的日子。」

  這話,她倒是說得真心實意。不過如此一來,她的恍惚又缺乏理由了,蕙娘也怕權仲白再行發問,便先道,「我是在想喬哥……他在我跟前,倒是盡力表現如常,只是很捨不得三姨娘。其實心裡對這件事,不知有沒有自己的看法。」

  這件事,蕙娘也是有意不過問喬哥的意思,主要喬哥現在沒表態,以後若是媳婦那邊責問起來,還可以推諉到她這個大姑姐頭上。只是喬哥年紀還小,不知能否理解她的苦心,權仲白因點頭道,「喬哥跟著麻先生,其實頗學了些察言觀色的本領,他倒是早看出來我的用意了。我和他談過一次,他雖有不捨,但也很明理,曉得守寡的苦,還是很支持姨娘改嫁的。」

  蕙娘輕輕地歎了口氣,由衷道,「這孩子也不容易……」

  她猶豫了一下,便和權仲白商量,「府裡情況複雜,不適合他過來借住,不如把他安排到沖粹園去吧,在那裡可以清靜讀書不說,我們有空過去,還可以言傳身教、耳濡目染地讓他學些本領。」

  權仲白自然沒什麼意見,他又笑道,「對了,我沒和你說,這幾個月,雖然喬哥和三姨娘去鄉下了,但我也沒辭了麻先生,倒是讓他帶了歪哥幾堂課。這小子挺能耐的,不大的年紀,倒是跟著麻先生上街設局,騙了些貪心人的錢財。順帶把那些江湖騙局的伎倆,也見識了一成兩成。」

  蕙娘頓時有幾分作惱,氣道,「哎呀,這樣大事,你也不和我商量商量!虧得歪哥也連一點口風都不露的!」

  不過,想到從前帶兒子去焦家的時候,歪哥對麻先生授課的嚮往,她氣過了也不免失笑,「噯,以後越發拿這個小鬼頭沒辦法了,小小年紀已是千精百怪,真不知以後會長成什麼樣——他只是看看、學學還好,若是以後真成了騙子,看我不唯你是問!」

  權仲白哈哈笑道,「我們倆也不是什麼很好的榜樣,他在麻先生手上還能學點有用的事,在我們這裡,就只能學些油嘴滑舌去。」

  蕙娘想到今早的事,猶有些臉紅,她啐道,「還不都是你!歪哥分明都明白了……哼,本打算今晚回報你的,現在——你自個兒想著去吧。」

  權仲白亦滿不在乎,他說,「哪有這麼好的事,我不惹你生氣,落了個話柄,你也就不想著回報我了。」

  兩人此時已經進了屋,權仲白令人端來一碗藥,威嚇蕙娘道,「若你不聽話守諾,以後補藥裡多給你開幾錢黃連,你就知道厲害了。」

  蕙娘不免失笑道,「什麼不聽話守諾,我可不明白你的意思——」

  幾個丫頭還在一旁,雖然沒聽到前情,也不明白他們在說些什麼,但蕙娘亦不免有些臉紅,她閉著眼喝了一口藥汁,索性還不算很苦,便閉著眼睛一氣灌下去了事。權仲白看她喝完了藥,便起身道,「我去前院辦點事——別的事,我們晚上回來再說吧。」

  蕙娘面上不禁染了一絲殷紅,她瞪了權仲白一眼,沒好氣地道,「去你的吧,晚上的事……晚上再說了。」

  在眾丫頭多少有幾分忍俊不禁的笑聲中,權仲白施施然到前院去忙活了。沒有多久,小廝給蕙娘送了信:神醫已是出診去了,晚上估計不能回來吃飯。

  蕙娘聽了,先嗯了一聲,也沒多說什麼,等吃過了飯,便令人喚桂皮、石英過來:「把孩子也給抱上。」

  這對夫妻,生育要比綠松等人晚上一些,因石英十分忙碌的關係,至今也不過得了一個小子,還在襁褓之中。蕙娘看過了以後,照例是賞了幾兩銀子,又說,「若日後再得了哥兒,便讓他做伴讀吧。」

  哥兒身邊的哪個伴讀,日後不是心腹?桂皮、石英夫婦都受寵若驚,蕙娘又親自從身邊解了一個金鎖遞給石英,沖桂皮道,「你辛苦服侍,我沒什麼賞賜給你,便賞給你媳婦也是一樣的,你可別怨我偏心。」

  桂皮忙道,「這哪能呢……我就是為少夫人拋頭顱灑熱血都是該當的,少夫人賞賜不賞賜,那都沒什麼!」

  蕙娘見他神情有幾分忐忑、閃爍,也明白他的擔心:桂皮說謊,是要冒風險的,不說自己會不會領情,光是話趕話一個沒對上卯,他就要受到極大的牽連。自己雖然賞了石英東西,但卻未必能削減他的擔憂。

  「這裡橫豎也沒有外人。」她說,「明人不說暗話……你把定國公的事和少爺說了,卻瞞下了焦勳的事,是什麼用意,現在能和我說明了吧?」

  她會這麼說,肯定是沒在權仲白跟前露餡了,桂皮顯而易見地鬆了口氣,他捋了捋鬢髮,低聲道,「還好少夫人聽了小人的話……小人斗膽,還請少夫人聽我一言,這件事,絕不能讓少爺知道。」

  蕙娘先看了石英一眼,見她很有幾分莫名其妙,茫然之色絕不似作偽,對桂皮越發滿意,她不動聲色地道,「難道你們家少爺的心胸,就這麼狹窄嗎?」

  「少爺心胸就是再寬闊,那也是個男人。」桂皮壓低了聲音,「別說他,就是小人,對於李韌秋的心思也是洞若觀火。您明知他對您的心意,還和他兩人同行,走了十多天的路……當然,我們明白您光風霽月,事無不可對人言,也就不那麼講究避諱。可少爺……少爺那是關心則亂,要知道了這事,肯定覺得您和李韌秋是有幾分餘情未了。他倒未必會把您往骯髒了去想,只是……只是……」

  蕙娘笑道,「只是什麼?」

  桂皮歎了口氣,「只是少爺在知道了您和李韌秋的前情以後,心底一直是很介意的,曾對我說過,這樁婚事,不但是違背了他本人的意思,而且還拆散了您和李韌秋,一點也不公平。」

  他乍著膽子瞅了蕙娘一眼,「少爺從前上門給您診脈的時候,您和他說了一番話,這事少爺沒瞞著我。您對這門親事,也是不情願的,只是『沒有別的選擇』。後來知道了李韌秋,少爺恐怕更以為您說的是真心話了,也許直到現在,這事都是他心底的一根刺呢。他生性閒雲野鶴,不願和人爭,若是知道了您對李韌秋依舊留有情意,而李韌秋對您又是深情似海的,小人怕……小人怕……」

  「你怕他會君子有成人之美?」蕙娘有點不可置信地提高了嗓音,桂皮忙苦著臉搖了搖頭。

  「小的可不敢這麼說,只是小人覺得,少爺那樣的性子,只怕在知道您和李韌秋之間的一點事情以後,這……這本來還沒完全定下來的心,就又會飄遠了,少爺又會變成以前的少爺了……」

  他低著頭誠惶誠恐地說,「這不過是小人的一點見解,究竟如何還不好說的。只是這該怎麼說呢,少爺不是那種一旦妒忌就會說東道西,管束得更嚴厲的那種人。什麼事讓他不快比快活多了,他便不會再去介入……唉,我說得亂糟糟的,也不知講明白了沒有……還請少夫人恕罪吧!」

  儘管沒什麼名言警句,但桂皮好歹是把自己的意見給表達了出來,而且還表達得很是強烈,無需蕙娘要求,自己就願意擔上風險和蕙娘聯手瞞著權仲白。從權仲白口中的話來看,他也是冒著僭越的風險,對權仲白的態度提出了許多建議,一個僕人忠心至此,也沒什麼好要求的了。蕙娘輕輕地歎了口氣,意興闌珊地道,「怪你?怪什麼,你也都是為了我們好。」

  她撐著腦袋想了想,心中亂得要命,索性又衝石英擺了擺頭,道,「你怎麼看呢?」

  石英咬著唇半天沒說話,見丈夫衝自己使眼色,方道,「這話按理不該我說,不過……您和少爺間,我們也都是看在眼裡的。現在家裡事多,您們可不好再起紛爭,有些事瞞著也就瞞著了……就是若要我想呢,少爺對您也是寸步不讓的,總有幾分吃定您的意思,昨兒……咳,昨兒待您那樣溫柔,未嘗不是因為定國公……」

  倒是和她丈夫又有不一樣的看法,這也罷了,蕙娘卻沒想到枕間絮語還被人聽去了,一時不禁面紅耳赤,石英更是臉似火燒,她低聲道,「您們昨晚沒有一開始拉簾子……」

  看來,這種房子的隔音果然是個問題,蕙娘苦笑起來,還未說話,外頭人來報:權仲白回來了。

  桂皮和石英現在都沒當差,把娃娃抱進來,是給蕙娘看的,權仲白回來了自然也來湊趣,他逗了逗孩子,又捏了捏他的脈門,便和桂皮道,「再大一點,可以洗藥浴了。和歪哥都能用一個方子,只是天麻減量,我知道你是財主,也不賞你藥材,反正你自己去抓藥,同和堂的人也未必會收你的錢。」

  這一句話,不知能頂多少銀子,桂皮、石英都稱謝不迭,兩人又站了一會,便告辭出去。權仲白還道,「走得這麼急,有人咬你們屁股嗎?」

  明知有這麼一件事瞞著,可不就是走得和火燒屁股一樣了?蕙娘剛才,也是半心半意地在和他們說話——她是有點沒想到,自己和焦勳單獨行路的事,在桂皮眼裡居然這麼嚴重。

  不過說來也是,大半個月,什麼事不能發生?說得難聽點,要是幾個月後她摸出身孕,疑心病重一點的人,未免都要懷疑這是不是他的種了。說不定在桂皮看來,她和焦勳是早把該發生的事都發生了,此時是木已成舟,這件事,再不能去追究,只能想著怎麼亡羊補牢,維繫立雪院的穩定……

  蕙娘越想越覺得桂皮估計就是這麼去猜疑的,她有些無奈,更有些氣憤——從三姨娘到桂皮,似乎每個親近的人,對她和權仲白都是如此不看好,甚至於說把她和焦勳之間的聯繫高看到了一個讓她吃驚的地步。她和權仲白的感情有這麼柔弱嗎?固然,她……是做了一些對不起他的事,可這都是過去的事了,再說,除了桂皮,三姨娘也無由得知,究竟是哪一方面,使得這些人都覺得她和權仲白之間的感情十分稀薄?

  蕙娘頭一回認真地審視起了自己和權仲白之間的關係:確實,平時在立雪院裡,什麼事都是她說了算,連權仲白的一件衣服,都是她令人準備。在立雪院外……府裡的事,也是她說話算數,權仲白一般不管。連公婆顯然都更疼寵她,更站在她這一邊。宮裡、朝中就更別說了,權仲白時常要因為她的人情去給別人看病,而她自己為權仲白做的事……除了提供他義診所需的院子,主動接過了沖粹園的花銷以外,好像也沒有別的什麼了。更別說府裡把宜春號的分紅銀子歸給立雪院後,光是府裡就能養著權仲白和沖粹園綽綽有餘了。

  這樣來看,的確她是處處強勢,就連在房內,石英、桂皮等人看來,她對權仲白也很少有什麼好臉,總是和他抬槓、頂嘴。雖說有時候,她覺得權仲白也是樂在其中,但他疲憊歸來的時候,自己很少送上溫言軟語這也是事實……

  按一般人紅。袖添香的標準來看,自己雖然各處外在條件都沒得挑,但好似也的確不算是個好妻子。起碼,待他是不算太柔和。

  蕙娘不免又想到了三姨娘的話,就算是她,這會也有點猶豫了:焦勳的事,瞞著權仲白肯定不好,紙包不住火,他自己發覺,後果只會更糟糕。萬一焦勳懷著自己的心思,故意把這事說破了呢?可要是告訴出來,權仲白還真有可能和桂皮說得一樣——雖然他未必會在行動上疏遠自己,但也大有可能,感覺到自己對焦勳的『好感』以後,抽身出來,再不對她敞開心扉……

  多少大事,當斷則斷,是勝是敗她也都能咬牙承受,在這事上她卻真是罕見地首鼠兩端,難下決心。兩人都上榻預備就寢了,蕙娘還沒能定下主意。倒是權仲白擁著她的腰,率先在她耳邊道,「白天說的,晚上的事……現在可以說了嗎?」

  蕙娘萬沒想到他會如此主動,一時心頭亂跳,口中本能就要說:你這個人怎麼這樣急色。——可想到三姨娘的告誡,卻又覺得自己的回話硬了點。她糾結了一會兒,才稍微放開了姿態,輕聲道,「上回……人家下巴都酸了,你還沒一點動靜。到底還是用手才……你要是不怕,那我就……」

  權仲白像是也沒料到她的態度居然如此柔軟,他愣了一會,才低笑道,「你想到哪裡去了!我白天說的別的事,指的那是——啊,真的就是別的事。」

  蕙娘愣了愣,才想起來她和良國公開的會,還沒給權仲白通氣呢,他也是想知道權傢俬兵在這一次行動中究竟有沒有損失——這一回,她是真的宓孟胱甑獎蛔永鍶耍權仲白卻偏還不肯放過她,他含著笑意道,「嗯,若你說的是那些別的事……這也不是不能安排,這種事,熟能生巧麼。」

  蕙娘恨得直擰他腰上的軟肉,「你分明就是故意——故意……」

  「我又不像你,那樣愛吃人肉,我哪想得到這麼多。」權神醫慢條斯理文質彬彬地開起了黃腔,蕙娘竟無話可回,兩人鬧了一番,她才把良國公的那番話說了出來,因又好奇道,「也不知德妃究竟有什麼本領,在我們一家都深受猜忌的時候,還這樣得到宗房的信任。」

  權仲白聽到權族私兵受損的事,卻並不如蕙娘和良國公一樣放鬆高興,也有些悲喜參半。此時聽了蕙娘的疑問,他神色奧妙,似笑非笑,過了一會才道,「這件事,也許我知道一點。」

  蕙娘被他激起了好奇心,便撲在他胸前,灼灼地望著他瞧:權仲白對此事也許心中有數,她是早知道的了。只是上回他不願說,她也就沒問而已,今日他難得吐口,她焉有不細問的道理?

  權仲白故意猶豫了一下,又道,「不過,剛才我們說的事……」

  蕙娘恨不得把他的命根子給咬掉了,兩人一番纏磨,她到底還是落了下風,只好咬牙道,「死郎中,我答應你就是了……」

  權仲白雖然得勝,但卻也沒流露出多少喜悅,神色反而有幾分微妙,他猶豫了一下,緩緩道,「當年我在白山居住的時候,曾經因緣際會知道了一些往事。大伯從前能文能武、心計、氣魄都遠超常人,不論是早逝的二伯還是我爹,對他都是心服口服,世子之位其實是非他莫屬。他之所以退隱回東北居住,其實是另有隱情……當年在戰場上和北戎作戰時,他受了槍傷,大腿內側血肉模糊,咳,那東西也受傷很重……」

  即使蕙娘也算是見多識廣,一時間都有幾分不可置信,她瞪眼道,「那德妃——」

  忽然間,一切好似都明白了起來,蕙娘只覺一陣無比的荒謬,她喃喃地道,「看來,德妃應該是族長的骨血不假啦……」

  權仲白輕輕地歎了口氣,「現在,你明白我為什麼對瑞婷避而不見了吧?」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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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蕙娘想了想都覺得不可置信,她皺眉道,「雖說瑞婷是沒有弟弟妹妹了,但長房可不止一個孩子吧,崔夫人、周夫人難道都無所出嗎?」

  「你要留心就知道了,瑞婷的那幾個哥哥,和她的年歲差距都很大,除了長子以外,幾乎都是庶出。」權仲白道,「大伯元配早早去世,只有一個嫡子活了下來,再加上這個病,日後再有嫡子、嫡女的幾率不高,所以大伯才返回東北去。這件事周家所知甚詳,卻還是把周夫人許配了過去,我現在才明白,也就是因此,宗房才沒有插手。」

  當然,和崔家的婚姻也是因此才沒有惹來宗房的敏感和猜疑,至於瑞婷的出生,背後也許還有隱情。這裡面的利益交換和各房博弈,應當也能說上一會,但這當然就不是權仲白或是蕙娘空口在這裡能分析出來的了。蕙娘道,「沒想到老族長都那麼大把年紀了,還那麼有雄風……」

  她算了算,也不免有些驚歎:老族長在有瑞婷的時候,都已經五十多歲快六十了。一般的老人,在這種時候基本都已經禁絕房事,他卻還能令崔夫人成功生下權瑞婷,也不能說沒有一定的本事。

  想了想,又歎息道,「雖說這話說來有幾分不好意思,但大伯也算是善於權謀之輩了。娶過崔家女,把崔家和我們綁在了一起不說,娶周家女也算是神來之筆。這兩場婚姻,倒是成功地讓國公府在族裡擁有了一定的主動。現在權族私兵陷落,瑞婷地位水漲船高,看來,老族長要更看重他了——說來,也難怪,老族長明知周家和我們的姻親關係,也還竟那樣信任周先生……」

  不管權瑞婷實際上血緣父親是誰,她畢竟是作為權世芒的女兒養大的,宗譜上也寫在權世芒名下,比起權世敏等人,她肯定是更傾向於她的生母和養父。更別說她很有可能對自己的身世並不知情了,權世芒能夠把自身的劣勢化為優勢,將被動轉為主動,在權謀上來說,實在是不遜色於任何人了。

  權仲白沒有吭氣,過了一會,才道,「這麼掃興的事,我們不多說了。反正瑞婷這樣的人,沒入宮時我是不贊成她入宮,入宮了以後我也不會和她有什麼來往,這樣做事,太骯髒噁心。」

  他會有此反應,並不稀奇,畢竟這種事的確超出了一般人能接受的範圍。就是蕙娘,也很難接受這種事發生在自己身上,她道,「好啦,不說這事了……既然如此,那的確是不必擔心族裡的反應,積蓄力量把權世敏搞掉以後,權世贇按爹的說法,對我們肯定會更為親近一些。這從許多方面來講都是比較有利的。」

  兩人放下錦帳,耳鬢廝磨之間輕聲細語,並不怕被外人聽去。權仲白聽過了會議的全部內容,倒是很贊成她去廣州,因道,「你若去廣州,順路的話還可以在江南留幾天,和甘草、孔雀見個面。他們南下也有幾年了,不知做得怎麼樣。」

  這對夫妻還是當年因為權季青被蕙娘安排南下,在江南一呆就是四五年,如今孔雀妹妹都要成親了,她還沒有回來過一次,上次還是權仲白南下時和他們見過一面。至於蕙娘,那是真的有五六年沒見過孔雀了,她點頭道,「反正回信過來,事情辦得還是比較順利的。不過,我就是南下,也不能和他們見面,到時候,身邊肯定是陪著鸞台會的人了。哪有見他們的機會。」

  「若是我能脫身出來,也和你一起過去。」權仲白說起廣州,不禁悠然神往,「那個城市,風土人情都和京城有很大的不同,倒是比京城更對我的胃口。」

  兩人又說了些瑣事,蕙娘還在猶豫焦勳的事,總有幾分心不在焉,權仲白見了,便對她疑問地挑起了半邊眉毛,蕙娘也知道瞞不過他,卻又始終沒有下定決心吐露實情——沒個話頭,也不知從何說起,便隨意擇了一樁心頭的煩惱與權仲白說,「沒什麼,我就是想到了楊七娘……廣州那就是她的地盤了,我是毫不懷疑,她一定能把廣州打造成她想要的樣子……嘿,我雖然素來自負,可在她跟前,也不能不承認自己是有所不如。」

  權仲白抬了抬眉毛,「你的確倒是難得服輸。」

  「我不是說我能力不如啊……」蕙娘到底還是倔強地頂了一句,她又有些煩躁地歎了口氣,「我是說,她也好,你也好,甚至是四姨娘也好,都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權仲白眼神一閃,卻沒有說話,蕙娘沒等來他的回應,不免有些不忿,她輕輕地捶打了一下權仲白的胸膛,因道,「奇怪,你從前說什麼大道、理想,總是頭頭是道的,怎麼現在,我開始談理想了,你反而不吭聲?」

  「我覺得從前我太沒眼光了。」權仲白望著她慢慢地說,「其實,我也有錯……那時把你當成和我一樣心智成熟的人,已經很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麼了。才想著和你進行那樣理想層次的探討,現在才知道,原來你不過是太會做表面功夫了。就算心裡一無所知,面上也做得滴水不漏。其實你根本什麼都不懂,什麼理想,什麼大道,在這上頭,你根本就連成熟的邊都沾不到。」

  就算他所言不假,蕙娘仍有些生氣,她挑起眉,似笑非笑地望著權仲白,甜甜地道,「你的意思,是你已是個成熟的大人了,而我卻還是個孩子?」

  權仲白聳肩道,「難道我說錯了?」

  若非三姨娘才剛嘮叨過她,蕙娘真恨不能反唇相譏,和他唇槍舌劍一回,可生母意味深長的『臨別教誨』言猶在耳,再不情願,她也只能按下自己的驕傲,不能不承認,「是,我不比你們,生活條件這樣優越,還有什麼閒心去談理想不理想的……我日子過得苦不行麼,要忙的事太多了,成天蠅營狗苟的,我知道什麼叫做大道,什麼叫做理想?」

  權仲白也不為她語氣激怒,他泰然道,「朝聞道夕可死也,你看人家晚上要死了,白天才頓悟理想所在的人也有呢,你現在來認識其實也不晚。再說,每個人想走的路都不一樣,你想做什麼,問別人別人是不知道的,唯有你自己心裡才明白。我能給你指出來的路,你未必喜歡。」

  蕙娘有幾分好奇,「你能給指什麼明路?」

  權仲白翻過身來,黑眸盯著她道,「在我看來,人活在世上,總要去改變別人的生活才算是活過一次。我想做的事是遊走天下,用我的醫術去幫助更多的人。就算還有別的辦法來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我亦是不屑一顧,並不是說不好,只是我不喜歡。是以我行醫也不必別人感謝,我並非出於助人為樂的心思去勉強自己助人,而是不想一身醫術只做了權貴之用。若你能運用宜春號的力量,去幫助更多窮苦的人,在我看來當然很好,只是我覺得這未必是你的志向。」

  蕙娘想了一下,也覺得自己的志向好似不在這方面,對於救苦救難,她當然也不是完全無動於衷,只是要將精力投入進去,她總覺得有點意興闌珊。權仲白看了看她的表情,便道,「你看,可不就只有你自己最知道你要做什麼。你的志向,還要你來慢慢地找。」

  蕙娘想了想,也不禁失笑道,「我還當你會說服我……歪哥和我提過了,你對我在東城做的事,似乎也是挺讚賞的。」

  「你能做到的事很多。」權仲白不置可否,「最終要做什麼,還得看你自己的選擇,就算親如父母夫子,在這件事上,都不好為你做主。」

  他對焦老爺子幾乎從沒一句臧否,只有在這句話上,是淡淡地帶出了不滿。蕙娘微微笑了笑,倚在權仲白身側,低聲道,「人人都想我要為他們做點什麼,你倒是什麼都不要求我去做,要我自己想……我實話告訴你,你讓我自己想,我還真有點想不出來呢……」

  權仲白拍了拍她的腦門,倒是有點長輩范兒了,他道,「慢慢想,這也不著急,反正幾年內,你是暫且不必考慮這個問題的。」

  這麼尋常的對話,不知如何,竟令蕙娘有了一絲難得的輕鬆:權仲白不以他的理想來要求她,他做來自然,但的確是令她感到了一種難言的輕鬆:這輩子,她實在是背負著太多人的期望,要去做太多太多的事了。權仲白居然不要求她任何事,甚至於說是在道德上名正言順的一些事,這和焦勳心甘情願地要幫她做她想做的任何事一樣,都令她心底有一股蒸騰的暖意。這兩個人雖然都不完美,但起碼都待她不壞。

  「你說什麼事都讓我選……」她輕輕地說,不去理會如雷的心跳,「那麼,在感情上也是如此嗎?」

  權仲白神色微微一凝,卻並無多餘的感情露出,他道,「怎麼,你對定國公動心了?」

  如果他對焦勳的事真有所瞭解,現在就不會提定國公了,看來,桂皮到底還是把他給瞞過去了……

  這些無關的雜念,在蕙娘腦際一閃而過,她搖了搖頭,如實道,「不是定國公,是焦勳。桂皮沒和你說,他覺得和你說了以後,你會讓我來選擇,甚至於你會直接把我放棄,君子有成人之美嗎……嘿,他把事情看得太嚴重了一點。當時上岸見到焦勳以後,他吃壞了肚子,沒法跟我們一起走,身邊又沒有第二個能帶著的人。我不可能為了這事放棄好容易得來的機會,所以,在陸上的這部分行程,我是和焦勳兩人行走的。」

  她抬起眼認真地看著權仲白,「路上風塵僕僕,我也扮了男裝,焦勳待我很守禮。這件事我覺得沒什麼問題,但在桂皮看來,他幾乎都默認我和焦勳出了什麼事了……他也是不容易,為了維持我們的和平,寧願自己扛下來裝傻,倒是把我給弄懵了。這件事,我本來沒打算瞞著你的,我覺得沒有什麼。」

  權仲白久久地沉默了,他深深地望著蕙娘,半晌才道,「嗯,我相信你。」

  簡單一句話,蕙娘聽在耳中了,才覺得自己原來是屏息以待。她輕輕地吐了一口氣,這才軟下來又偎到權仲白身邊,低低地道,「我也覺得沒什麼,你在海外,不還和達貞寶單獨共處了一段時間麼。怎麼沒人懷疑你,反而都來懷疑我了。除了桂皮,連姨娘都……」

  「我和達貞寶從未別室獨處。」權仲白淡淡地說,「桂皮一直都在旁邊。而且,人們不懷疑我,是因為知道我對於達貞寶沒有半分特別的想法,一些照顧,也只是看在貞珠面上。他們懷疑你,是因為你顯然對李韌秋還有餘情未了。」

  這句話平平道來,一點也不激烈,但卻戳得蕙娘心頭一縮,她一時竟有幾分恐慌,忙直起身子去看權仲白的表情,見權仲白神色平淡,竟有幾分拿不準他的心思,半晌才道,「你……是生氣了嗎?」

  權仲白反而笑了笑,他道,「睡吧,時間不早了。」

  看來是真的生氣了……蕙娘真有點不安了,她從前也把權仲白給惹怒過,說實話,曾經她還以撩動他的情緒為樂……然而,這回他的表現是如此不同尋常,她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權仲白說得不錯,她對焦勳是有餘情未了。她否認,他不會相信不說,她也不可能說這種拙劣的謊。感情上的事,如果說不在意就能不在意,那天下可要少了許多紛爭。蕙娘並不覺得自己能做出明確的許諾,表明以後不會對焦勳有不該有的情愫,這種話,一樣也是無法打動權仲白的。

  要用別的事來打馬虎眼,卻又更尷尬了,她就是再生澀,也知道此時求歡多半是熱臉貼冷屁股,而說軟話又非她所長……

  蕙娘難得陷入了糾結之中,她今日行程緊湊,本來也是相當疲憊,糾結了一會,居然還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

  第二日起來,權仲白業已出門,這在往常也十分常見。但今日就令蕙娘有些介懷,她問了小廝,只知道權仲白是出門問診,卻不曉得去哪家了。

  遠行回來,本該多休息幾天,不過蕙娘這一病,也病了有好幾個月,現在回城以後,也該放出病好的消息了。不然,各府還真以為她出了什麼變故,又如何病入膏肓呢。如此一來,眾人聽說她痊癒回城了,都遣人來請安送禮,順帶探望,蕙娘也都要一一予以應酬。再加上她還要和盛源號聯繫,和宜春號開會等等,雖說此事不必急於一時,但心裡也要有個腹案。這四個月間,宜春號和各處生意也送了些報告來給她看等等,一整天蕙娘都沒閒著,到了晚上,還想等權仲白回來的,結果他人還沒回來,她已經累得睡著了。第二天早上起來,他又已經出門,連著幾天,兩人都沒打上照面。

  蕙娘此時,雖然有說出真相的解脫,但也的確有幾分後悔,若是她聽了桂皮的話,現在可不就沒這個煩惱了?她亦有心向心腹問計,不過綠松不在,三姨娘那邊她又不願過去,別的丫鬟雖然貼心,可她又開不了口,因此,這件事也就耽擱了下來,她現在是轉而自欺欺人地希望,隨著時間的推移,權仲白能自己漸漸地想轉過來,兩人就此不提此事,也就是了。不過,從權仲白的反應來看,這個希望,落空的幾率比較高些。

  隨著三姨娘漸漸鬆口,那邊村裡富戶,已經上門悄悄地提了親,蕙娘特地把喬哥接到身邊來小住,一個也是為了安撫他的情緒,還有一個,也是想給三姨娘一點空間,讓她可以從容遣人和對方接觸,商量婚事進展。

  喬哥也已經接受了姐姐的安排,明白自己日後將要跟隨姐姐、姐夫很長一段時間,他帶了幾個心腹小廝,搬了幾大包袱的愛物過來,蕙娘倒是被他逗笑了,因道,「這府裡人多口雜的,我都嫌住得不舒服,大部分時間,都和你姐夫住在沖粹園,你的這些東西,也是要送到沖粹園去的,這會帶過來也是多此一舉。」

  喬哥笑道,「也不算是多此一舉,裡頭有好些東西都是歪哥喜歡的,這些小玩意,我現在也不愛玩了,不如都帶來給小外甥吧。」

  蕙娘微笑道,「你大他們幾歲呢?倒是挺老氣橫秋的。」

  剛才喬哥已去見過太夫人、權夫人,初來乍到沒有功課,此時亦是無事,蕙娘便令喬哥坐在自己身邊,道,「你也看看姐姐一天都忙些什麼。」

  喬哥點了點頭,便挺直脊背坐在蕙娘下首,雙手扶著膝蓋,坐姿極是端正,蕙娘見了,也是暗暗點頭。她才喚進丫頭們來,聽她們說些家裡的瑣事,自己隨口發落了幾件,外間便有人進來道,「桂家兩位少奶奶過來看您。」

  蕙娘忙叫快請,見喬哥欲要迴避,便道,「你年紀還小,犯不著講究這個。這都是祖父給留下的人脈,此時見了,日後聯絡起來也方便一些。」

  因就把喬哥帶在身邊,和桂家兩個少奶奶鄭氏、楊氏都見了禮,笑道,「看來,我面子不小,不過是小病了一場,倒惹得你們都來看我。」

  桂家這兩位是知道她這一病的內情的,因此並不多問她的病情。鄭氏笑道,「我不過是搭便過來看看你們家的擺設裝飾——家裡剛買了院子,怎麼佈置我還沒想好呢,正好到嫂夫人這裡來取取經。」

  楊氏好奇地東張西望了一番,道,「哦,我覺得這裡倒是沒有沖粹園,又舒服又好看……我也不過是順便過來和你說說話的,今兒真正想過來看你的,是我們大妞妞。」

  蕙娘早看見桂大妞在母親身後站著,此時便笑著把她叫到身邊,道,「你是想來借書了吧?好孩子,讓他們帶你去書房挑吧。」

  「非但是想借書。」桂大妞大方笑道,「還想問您幾道題目,這一陣子舅舅身子不好,人又忙,娘不許我們小輩拿這事煩他,只好來麻煩伯母了。」

  此時蕙娘亦令喬哥上前和兩位命婦見禮,鄭氏、楊氏都笑道,「好精神的小哥兒,看著就是一臉聰明相。」

  蕙娘道,「哪有你們說得這麼好,笨著呢,算學也不如大妞妞精通。只是比我們家歪哥好一點。」

  這也是慣常客氣話語,喬哥聽見了,卻好奇地多看了大妞妞幾眼,又望了姐姐一眼,欲言又止。

  鄭氏笑瞇瞇地道,「怎麼啦,想說什麼就說吧,再沒人會怪你的。」

  她對孩子,素來都是特別和氣的,眾人都不以為意,楊氏也笑道,「就是的,別害臊,在我們跟前,和在外人跟前不同,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我們再不會怪你的。」

  喬哥見姐姐微笑點頭,便悄聲道,「姐……我算學可連歪哥都比不上,今兒我還有一題想問您呢……」

  孩子天真,可見一斑,蕙娘不免發笑道,「那你就問唄,你愛學,姐姐還有什麼不肯教的?」

  大妞妞呵地一聲,微微一笑,她和蕙娘的確是熟慣了的,不大拘禮,因便瞅著喬哥道,「你若是連寶印世弟都學不過,倒也的確是學得不快。不過,學算學是講究方法的,也許是你的先生沒能教到點子上也未必呢。」

  喬哥呵呵一笑,也不介意桂大妞多少有些清高矜持的架子,因道,「我確實是沒什麼腦子,不過,為了看帳,總是要多學些算學的。先生拿賬本給我出的題,我都有些不會做。想問姐姐,又怕她覺得太簡單了。」

  桂大妞眼中精光一閃,道,「那你拿來我看看。」

  喬哥和她年紀都小,也談不上什麼避諱,兩人說著就走到一邊去了。三女也不著意,只是談些家常。過了一會,楊氏才問,「這一次在日本,嫂子受驚了吧?」

  這是在為宜春號擔心日本、朝鮮市場糾紛了。蕙娘也不避諱,因笑道,「的確是受了驚嚇,不過,亦不算沒有收穫。看定國公這一次走得怎麼樣吧,要是能把航線走通了,日本還是大有可為的,說實話,我都有點不想把這塊市場讓給盛源號了。日本的白銀,的確是便宜。」

  楊氏微微一笑,低聲道,「在商言商,從票號的角度來說,現在朝鮮的市場,可沒那麼有誘惑力了。定國公這一頓掃蕩,可是把盛源號嚇得不輕,您不在國內,他們只好給我送信,言下之意,倒是有些哀怨呢。現在他們對日本市場,要比從前更為熱心了。」

  蕙娘笑道,「哎呀,在商言商,這些手段亦不過是隨手佈置罷了。朝鮮的確是比不上日本港口多,不過話說回來,兩國雖然一樣貧瘠,但朝鮮勝在王庭還算穩定,對大秦也一直都很順從,盛源號現在若是熱心吞下日本,日後沒準還有後悔的時候。」

  楊氏眼神一閃,瞥了鄭氏一眼,壓低了聲音,「這麼說,傳言無差嘍——」

  看來,雖然皇上肯定是秘而不宣,但魯王船隊和日本幕府有所接觸的事,紙包不住火,還是流出了一點風聲。

  「小心沒大錯吧。」蕙娘若無其事地道,「盛源號現在要進日本,朝廷肯定是在背後大力扶持的,他們要在日本立穩腳跟,會比想得更容易。」

  這種關鍵信息,在官方沒有態度的時候,這麼一兩句點到為止,已經足夠,再說多了就有點不知天高地厚了。鄭氏、楊氏對視了一眼,楊氏若有所思,「嘿,看來這事果然還沒個完。」

  她又歎了口氣,才對蕙娘道,「您才回來,怕是還不知道,皇上還是不肯放含沁回去,反而要讓他在天津督辦防務。他倒是又升了半級,現在也是個所謂的總督了。」

  蕙娘還真不知道此事,看來這事才剛定下來,還沒有往外吹風。不過,結合魯王和日本的動向,皇上的意圖也就更為明顯了:他是要把沿海防務抓起來,免得日後有事根本來不及反應。畢竟,天津距離京城也是很近的。

  「我心裡還納悶呢,聽了你這話,倒覺得也是事出有因。」楊氏振作起精神,露出甜甜的笑,沖蕙娘道,「本來打量回了西北,倒難得和嫂子見面了,現在這樣,我肯定經常也要回京的。我們就打算在城裡置辦一處大些的宅院,要說過來看看擺設,還真不是說假話。嫂子的客廳,在全京城都是有名的。」

  鄭氏亦起身欣然道,「我在這院子裡四處走走看看,不妨事吧?——你們不用陪我,我自己走走,也算是散散心。」

  蕙娘忙道,「這哪能呢,我親自帶你逛去。」

  兩個少奶奶都是一怔,蕙娘見楊氏張口欲言,因忙道,「別說這兒,還有明兒沖粹園的擺設,你們要看隨時都能來的,給我帶個信就是了。正好秋天到了,在沖粹園賞月吃螃蟹,那是何等愜意……」

  鄭氏、楊氏對視了一眼,都有幾分若有所思,楊氏點頭笑道,「如此甚好。那我們也一起裡裡外外走一圈正好。」

  蕙娘便帶著她們繞了一圈立雪院,指點了一些風水學上的事兒,鄭氏果然也聽得十分專註:這種置辦產業的事,雖然有老人幫助,但對於她們這樣的少奶奶,也不算是什麼輕省活計。一件事沒想到,日後便許是麻煩,因此蕙娘的指點,對她們也不算是全無幫助。

  這麼繞了一圈下來,已快到午飯時分了,蕙娘自然要留飯,兩人卻都回說有事。楊氏道,「是真的有事,要陪著嫂子去燒香還願呢。」

  蕙娘因也只能罷了,楊氏又笑問,「這次來怎麼沒看見權神醫?」

  蕙娘說來和她也算是投緣,只是她素性好強,也不願當著人說私事,她猶豫了一下,沒有回話,鄭氏還不著意,起身去淨房了。楊氏卻道,「別是吵架拌嘴了吧?」

  蕙娘尷尬一笑,倒是沒有否認,楊氏見了,便瞇眼笑道,「哎呀,沒料到權神醫也是紅塵中人,竟也會動氣……」

  她平時不露出來,其實似乎極善於察言觀色,只看了蕙娘幾眼,便又道,「唔,我猜這次嫂子是有些理虧的,不然,不至於只是笑,卻不說話……」

  「我從前還真很少理虧。」蕙娘也就半推半就,順著她的話往下說。「這一次,確實是有點不知所措——」

  「我有時也老辦些蠢事,或是老是任性,用沁哥的話說,這都是被他寵出來的脾氣。」楊氏扮了個鬼臉,滿不在乎地道,「有時候沁哥也有點動氣呢,我就上去賴他、粘他……反正在他跟前,我也沒什麼臉面要顧。夫妻間哪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再大的事,臉皮一老也就過去了唄。再不成,那就……」

  她又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瞧我就是多嘴——嫂子心裡還不知道該怎麼辦嗎?有時我也挺羨慕你的,家裡家外都那麼能耐。我就不行了,沒什麼雄心壯志,就想過好我的小日子,一家人平平安安、快快活活地……」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有些惆悵地道,「可惜,就是這麼簡單的願望,實現起來也並不容易。」

  蕙娘心頭一動,因道,「的確,你的志向,我是相當瞭解了。只是不知道桂少帥的志向又是如何——」

  「噓……」楊氏忙輕輕地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她有些尷尬地低聲笑道。「雖說含沁現在品級是不比他叔叔差多少了,但這都是皇上的意思,該如何說起呢……反正這稱呼,可不能亂叫。桂家的少帥一定是二哥才對。」

  皇帝一力抬舉桂含沁,對桂含春雖也不差,卻有冷熱之分,當然不是沒有自己的心思。蕙娘也會過意來,歉然笑道,「是我說錯話了。」

  楊氏吐了吐舌頭,因道,「不妨事,好在嫂子去了淨房。」

  她想了想,道,「沁哥其實也是挺有雄心壯志的,只是他的志向,畢竟礙於局勢,不好盡力施展。因此便全力支持我的想法,將來如有一日他要盡情施展身手,我……雖然有些不捨,但肯定也是全力支持他的。」

  桂含沁的志向,肯定是和武功有關的了,他要建功立業,就一定要拿人命去拼,桂少奶奶有所不願也是人之常情。蕙娘若有所思,只點頭不語,楊氏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才要說話時,忽然略帶訝異地止住了步伐,將眼神投入了廂房。

  蕙娘跟著她看去時,卻見歪哥、乖哥同喬哥三人都簇擁在桂大妞身側,看著桂大妞演算數學題,其中歪哥滿臉官司,嘟嘟囔囔地也不知在說些什麼,乖哥懵懵懂懂只是湊趣,喬哥卻聽得很是認真。看得出來,桂大妞的注意力,泰半也都集中在他身上,兩人說了一通,喬哥面露恍然之色,抓過筆就寫寫畫畫起來,蕙娘笑道,「哎呀,看來大妞是個好先生,倒是把他給教會了。」

  楊氏收回眼神,側著腦袋想了想,忽然撲哧一笑,道,「可不是?我們大妞妞畢竟是做姐姐的人了,帶弟弟也挺有一套的。」

  蕙娘淺笑著將他們送走,到了晚上去擁晴院請安的時候,良國公還若有所思地問了一句,「這倆是來做什麼的?」

  蕙娘便把桂含沁要被提升的消息告訴良國公,良國公這才露出釋然之色,笑道,「來找你問口風的了。」

  「也是想知道日本的動向吧。」蕙娘道,「畢竟,他做了海防總督,以後少不得和朝鮮、日本打交道的。我這才回來,她知道我過去的,肯定要來問一問。」

  至於朝廷裡,倒不仰仗她作為情報來源,定國公肯定會派心腹回國報告,至於口徑如何蕙娘就不知道了,這種都是直接和皇上對話的。不過,反正定國公沒有囑咐,她對外也就是實話實說。

  良國公頷首道,「何止她要來問,估計皇上得了空,也要問你日本的事,現在他好像是希望有票號主動過去日本開拓市場——這裡面的隱情,不知楊首輔清楚不清楚。」

  兩人短短交換過了訊息,都認可按兵不動的對策,蕙娘便回立雪院去吃晚飯,想當然爾,權仲白也沒回來。喬哥吃過飯就回去了,倒是歪哥和乖哥一時都未就走,歪哥陰沉著臉,不知在想些什麼,蕙娘看到了,便笑著問,「怎麼啦,誰惹你不高興了?」

  歪哥氣哼哼地沒有說話,過了一會才滾到蕙娘懷裡,嬌聲道,「娘,我們去沖粹園住吧?我想那兒的荷花了。」

  蕙娘撫著他的臉頰,笑道,「你又打什麼歪主意了,嗯?去沖粹園可以,得再過一段日子。娘還有好多事要在城裡辦呢。」

  歪哥也不願說自己因為什麼不高興,只是和母親大繞圈子,蕙娘也樂得和兒子耍花槍,兩人說得正是起勁時,權仲白回來了——今日倒還不算晚。

  他對蕙娘點了點頭,又逗了歪哥幾句,自己換了衣服,便和蕙娘道,「我去前院有事,別等我回來了。」仍是淡眉淡眼的,臉上也沒個笑意。

  歪哥早已不糾結沖粹園了,靠在炕邊左右地打量著父母的神色,一臉若有所思。蕙娘看了兒子一眼,心頭倒是一軟,又想到生母的叮囑,楊氏——可說是天下最有名的霸寵主母的貼心話,便一咬牙,起身道,「去前院嗎?我陪你一起啊?」

  權仲白有點吃驚,手慢了一步,「陪我一起?我在前院是真有事——」

  「有事我就不能陪你了?」蕙娘幽幽地道,「紅/袖添香夜讀書……就算什麼都不做,我在身邊坐著陪著你,也是好的麼。」

  這話說出來,連她自己都有點肉麻,更別說權仲白了。就是歪哥、乖哥,都詫異地盯著蕙娘,一時說不出話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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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9 21:19:01 |只看該作者
295心聲

  當著兒子的面,權仲白沒給蕙娘沒臉,他咳嗽了一聲,道,「那你就來陪吧,歪哥、乖哥,時辰不早了,你們也該睡啦。」

  歪哥轉了轉眼珠子,悻悻然地從炕上滑了下去,又扭頭對父母扮了個鬼臉,喊道,「我要去沖粹園!」

  這才牽著弟弟的手,在乖哥的傻笑聲中跑出門去。權仲白又瞪了蕙娘一會,道,「我過去了,你來不來?」

  蕙娘聳了聳肩膀,多少有些新奇地跟著權仲白走到前院——權仲白說他到前院有事,也不都是借口,他屋內積累了許多醫案,看來都未經整理,蕙娘在他身邊坐了一會,見權仲白果然潛心工作,便輕輕地問道,「你在做什麼。」

  「整理脈案。」權仲白說,「醫生也和屠夫一樣,長久不扶脈手也會生。從前剛出道的時候,我一年能看一千多個病人,這兩年沒那麼勤快了,就得把醫案都吃透。包括現在新進大秦的一些藥材,藥性如何也有待挖掘,這些事都是水磨工夫,難得有空就要做。」

  他看了蕙娘一眼,道,「你也的確幫不上忙。」

  蕙娘笑道,「那我就坐在一邊看你忙吧。」

  權仲白又怪異地看了她幾眼,也不追問,便自己坐在書案前,拿起醫案端詳、整理起來,時不時還起身從櫥櫃裡搜尋出一些資料來看。蕙娘真個什麼忙也幫不上,就是想給權仲白研墨看來都沒這個必要,她坐了一會,覺得不大舒服,便轉到榻上靠著,自己也思索起了宜春號的事。在目前來看,宜春號的經營也沒什麼好操心的了,只要能把大方向給把穩,各處的盈虧都是細節而已。接過朝鮮以後,也許對外擴張的腳步可以放緩,這一次出海,她也是聽說了不少俄國那邊的事,俄國雖然正是強盛之時,但十分好戰,和泰西歐洲諸國摩擦頻頻,若是開打,也許宜春號的生意會受到影響。再說,宜春號在俄國的規模已經不小了,雖然那邊也有泰西的,甚至是俄國本土的銀行,但宜春號依然已經立足生存了下來,規模鬧得太大,吸引了宮廷的注意力,也不是什麼好事。

  還有令他們去搜尋的泰西銀行制度,自己也該潛心研究一番了。蕙娘輕輕地談了口氣:紙上得來終覺淺,更何況還是被人翻譯過一手的?通譯官沒有接觸過票號的各種業務,因此翻譯出來也不會準確,至於許多泰西學者,雖然對銀行業務比較熟悉,但漢話又不夠好,本來就艱澀的一些術語,被這麼一鬧,越發是晦澀不堪了。看來,自己還是要抽時間多學些夷人話,日後萬一諸事不諧,一家人去了海外,好歹也不算全然沒個準備。

  除此以外,還有鸞台會裡的人事,也需要花費心機,只是這事牽扯到權族內部千絲萬縷的人際關係,蕙娘也是一想到就頭大:老爺子時日無多,權世敏、權世贇的矛盾越發尖銳,眼看在這段時間內就要爆發大的衝突,如何把十八鳳主拉到權世贇這邊,在輿論上給權世敏扣上這個屎盆子,那也是需要花費心思的。好比說喬十七這樣的管事,看似兩面賣好,可心底更傾向哪邊誰知道?這裡要把權傢俬兵很可能已經全部折損的消息透露給他,他轉頭給權世敏送個信,兩邊立時就要內訌。這都還只是最簡單的情況了,少了那五千私兵以後,宗房對族內各房的威懾力大減,各房萬一都起了自己的心思,鳳樓谷局面一散其實更加危險,隨便哪個人說漏嘴了,都會給國公府帶來滅頂之災……

  好在這件事,權世贇和良國公會去處理,暫時也還輪不到她出頭。雖說此事不在她掌控之中,令她有種難言的顫慄之感,但良國公和權世芒顯然也有自己的打算,這些年來一步接著一步,雖說出過亂子,但總的說來,走得也還算是比較順。在和權族相關的事務上,他們目前還算是值得信任的。

  至於宮裡的爭鬥,定國公既然乾淨利索地履行了自己的承諾,權仲白也得保證二皇子的健康,起碼,若是二皇子得病,他要在旁診治。這幾年間,他是不大好離京的。這樣也好,他在京裡,鸞台會和國公府都能更放心一點,就是外頭出了什麼事,也懷疑不到他們立雪院頭上來。有些骯髒的活計,可以留給焦勳去做。達家那邊,可以做些就算暴露出來也無所謂的事兒,譬如說為宜春號的利益張目等等。至於魯王殘部和他們自己的勢力……不妨也揚帆出海,藉著為魯王搜索人口的機會,在海邊看看能否撞上權族勢力,進一步把前往那霸的那批漏網之魚給消滅殆盡。

  還有些別的事,現在只是不到時機……

  至於宮中這裡,二皇子、三皇子、皇上的身體健康,都頗為值得重視……也不知朝中現在的爭鬥走到哪一步了,宮中私底下又有些什麼動作……改日是該好好和權世贇聊聊了。

  蕙娘好半日才從這些浩若煙海的思緒中回過神來,她眨了眨眼,發覺權仲白也沒在閱讀醫案,而是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她,不知為何,竟有一股不知何來的衝動,促使她衝他微微一笑。權仲白有些訝異地挑了挑眉,倒是先開口道,「你安靜了這許久,在想些什麼?」

  「就只有你有醫案要操心嗎?」蕙娘伸了個懶腰,探頭瞧了自鳴鐘一眼,快到就寢時分了。她笑道,「我也有許多事要想呀……」

  話說出口,又覺得有些不大妥當,她猶豫了一下,便又道,「唔,就是什麼都不想,只坐在這看著你,我心裡也高興得很。」

  權仲白這回,真是再不掩飾自己的詫異,他仔細地望了她幾眼,竟主動起身坐到她身邊,去探蕙娘的額溫,「你沒有事情吧?」

  蕙娘說出口以後,也覺得自己實在是令人肉緊,她一時有些挫敗,仔細地在心裡回想著文娘是如何對她撒嬌的,一邊白了權仲白一眼,道,「還不是你,這幾天都生著我的氣。我只好現學現賣,人家怎麼教我,我就怎麼做嘍。」

  想想文娘撒嬌,要比她更自然討喜,也更能放得下架子。而只看桂少奶奶美貌嬌憨的樣子,便可知道她放賴耍性子是何等俏皮,自己雖然生得也不差,但氣質總和可愛無關,剛才做鵪鶉狀的結果好像也不大好,遂只能放下這個念頭,歎道,「可惜,我在這件事上是沒什麼天分。」

  權仲白居然失笑幾聲,道,「你自己知道就好。」

  蕙娘故態復萌,又和他抬槓,她握住權仲白的手,刻意把聲音放得極為甜軟,道,「也不是說全無效用呀,你看,我一撒嬌,就抓著你的手了。前幾天,你連理都不理我。」

  權仲白給了她一記白眼,他猶豫了一下,並未抽出手,而是和蕙娘五指交纏,又過了一會,才道,「你不用學著別人,就是自己已經挺好的了。我……中意不中意你,又不是因為你會不會撒嬌。」

  這話在權神醫口中,已算是難得的軟話了,蕙娘不用做作,心頭也自然有一股暖意流出,她望著權仲白,也無需鼓起勇氣,只是自然而然地問,「這幾天不理我,是在意李韌秋嗎?」

  權仲白沉下臉就要收回手,蕙娘卻並不放,她皺眉道,「男子漢大丈夫,心胸寬闊一點麼。達家姐姐和你,何嘗不是情投意合、兩情相悅?都只是天意弄人而已,就算我心裡有他一席之地,現在不也還是你權家的人?」

  「貞珠去世都多少年了。」權仲白沒有抽回手,但語氣卻也冷淡了許多,「李韌秋可還活著呢。」

  這句話掩藏了十分豐富的潛台詞:李韌秋不但還活著,而且還和蕙娘十分接近……而且,還剛同蕙娘單人獨處了大半個月呢。

  蕙娘輕輕地歎了口氣,她柔聲道,「仲白……」

  權仲白自己想了想,也不免一笑,道,「是我不大講理,你們畢竟有前緣在先,今番能夠再見,你若沒留一點情分,那也有點太無情了。」

  不過,雖然理是這麼個理,可妒忌不忿的心情,卻不會因此而減弱多少。蕙娘也能從他的神色中覷見這些未盡之語,她的心尖猛地一顫,一股似乎是甜蜜,又有些苦澀的激流剎那間漫過了心底:這也許還算是權仲白正兒八經地第一次對李韌秋表示出醋意吧……他是正經為了他們間的事,吃了他好幾天的醋。

  「餘情未了,終究也只是餘情了。」她輕聲道,「人其實都算是自私的,從前祖父對我說過,任何人對親朋好友的眷戀,不過是因為他們給自身帶來的愉悅。若是他在昔年大難以後,能夠有充足的時間娶妻生子,再經營起一個大家庭,重享天倫之樂。那麼往事給他帶來的痛楚,終究也會慢慢地減弱,這些過往的人,畢竟也會變成過往。只是,祖父沒有那麼多的時間……」

  而她和權仲白之間,卻還有幾十年。這所謂的餘情未了,不過是因為權仲白還不能將她的心佔到最滿,他給她帶來的愉悅、欣快、安然,都還不能把焦勳能給她的支持全然壓倒。

  權仲白輕輕地歎了口氣,他不再說話了,蕙娘看著他的側臉,慢慢地直起身子,把頭靠在他肩上,軟軟地說,「其實,每次想到達家姐姐,我心裡又何嘗舒服?就連看到達貞寶,我心裡都有根刺似的……」

  她雖然不舒服,但表現得一直都很得體,換言之,權仲白現在的做法,是不太成熟的了。

  權仲白也沒有否認,他低聲道,「不錯,這件事我是不佔理,處理得不成熟,我也沒有強詞奪理的意思……」

  他皺著眉搖了搖頭,歎道,「按我一貫做法,說不定真會成全李韌秋和你也說不定,你我之間,畢竟曾都是不情不願,彼此個性又都太強了一點。方方面面,都證明你我兩人分道揚鑣,才是最好的做法。只是……」

  在兩人婚姻初期,這的確也是權仲白的一貫做法。蕙娘揚起唇,忽然覺得有點甜蜜,她笑道,「只是如今,到底是動了真情。」

  權仲白點頭道,「不錯,我從沒想過,我有被感情遮蔽了理智的這一天……」

  「你從前不也被我氣得發狂?」他越說,蕙娘便越是高興,說來慚愧,這許多年來,她還是頭一回感受到了這樣純粹的喜悅,這種感覺並不同於和親人相處,甚至不同於在各種不同的領域取勝。——她的人生中本已有太多的苦澀,任何一種喜悅都是苦中的一點甜,就是權仲白,給她帶來的煩惱與痛苦,甚至都比喜悅與甜蜜更多。權仲白對她再好,也從未在口中承認過一次,他表現得總好像他對她好,只不過因為他人好罷了。有時候她真好奇,自己在他心裡,有沒有一點特別。

  若是定國公、焦勳的出現,才撬開了他的嘴巴,那蕙娘對於他們給她帶來的種種煩擾,便再無意抱怨。她枕著權仲白的肩頭輕輕地道,「從我們頭回見面開始,你就被我激得動氣了不是?」

  「那是情緒……」權仲白說,「不是感情。任何人都會有情緒,我也不例外,但……我曾經以為,天下沒有誰能讓我動搖我的感情。」

  他翻了個身,把蕙娘壓在身下,長指繾綣著她散落的鬢髮,半是深思,半是挫敗地道。「這幾天我也幾次對自己說,我沒什麼好怪你,甚至是怪李韌秋的地方。可卻總不想見你……有時一想起這事,心情也就低沉下去。除了一時的情緒以外,我一生少有被人影響到這個地步,在你之前,幾乎從未有過。」

  蕙娘一時幾乎脫口而出:那達貞珠呢?但到底強行忍住,權仲白看著她的表情,卻也明白了過來,他微微一笑,道,「她和你不一樣……我們之間,不是這樣的。」

  「那是怎樣的?」蕙娘多少有幾分好奇:雖說現在他們很少談起達貞珠,但權仲白回到沖粹園,還經常到歸憩林裡去看望達貞珠的墳塋。在他心裡,達貞珠畢竟是特別的存在。

  「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的心緒總是極為寧和。」權仲白低聲道,「我雖然也為她動過情緒,但這種……這種感覺,卻未曾有過。」

  「什麼感覺,」蕙娘益發想要尋根究底了,她環著權仲白的肩膀,心不在焉地望著他的脖頸。「我也……對你有種與對別人不同的感覺。」

  「你先說說是什麼感覺。」權仲白打起了迂迴。蕙娘白了他一眼,道,「想掐死你的感覺。」

  見權仲白眉眼被笑意點亮,她也禁不住笑了:從前她覺得,在閨房裡要放下架子,是很困難的一件事,甚至於她不明白三姨娘、桂少奶奶所說的,在閨房裡沒有架子、沒有面子這樣的觀點。可現在,在權仲白跟前,她有點明白了。當權仲白袒露了她對他的影響力以後,說真話變得一點都不困難,起碼,在他跟前部分地坦誠自己,也不再是那樣不可接受了。

  「別人雖然能撩動我的情感。」她輕聲說,「但若我的心有這麼深……」

  她握著權仲白的手,輕輕地摁在自己的胸上,「他們頂多能觸到這裡。」

  「而你……」她把權仲白的手放到了最靠近心跳的部分,「卻可以直接在這裡翻攪起波濤。不論是愛你還是恨你……都能直直地穿到這裡,有時候我非常恨你……恨得比恨誰都深,這種無法自控的感覺,其實並不太好。」

  權仲白露出心有慼慼焉的笑容,他附和道,「你說得不錯,確實是很不好。可惜,這件事既然發生了,你我也只能學著去接受、去調整。」

  蕙娘忽然有衝動把他拉下來抱一抱,而她也真的這麼做了——從前她時常和權仲白抱在一起,不是他壓在她身上,就是她伏在他身上,但直到此時此刻,她才明白地體會到了權仲白的擁抱——這和一般的相擁,實在是太不同了。這份牢固的擁抱所傳遞的情緒……好似一把火,緩緩地在燒熔著她,沒有接觸到它之前,她不知道自己從前是多麼的冷。

  「我真想知道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她夢囈一般地說,「我們怎麼就走到了如今這個地步,一開始,我雖對你……是十分中意,但卻也沒到這個程度。」

  權仲白歎了口氣,他輕輕地撫著她的後腦,「我也想知道,我們怎麼就走到了這裡?」

  兩人都沒有再說話:他們有足夠的閱歷,可以判斷出兩人的婚姻,還存在種種問題。甚至於說他們的相處,也不是就此就能一帆風順。也許比起以前,今日,不過算是互訴了一番心聲,不再將真心瞞起,彼此猜來猜去——只能算是小小的進步。可不知如何,就是這小小的進步,已給斗室間創造了多少寧馨,讓他們情願保持這份寂靜,好似這份靜謐持續得越久,就越能給他們彼此灌輸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力量。

  又過了許久,蕙娘才道,「我想,雖然東城的事,不能常搞……天子腳下也就算了,到外地去這麼做,很犯忌諱的——但以後,宜春每年可以拿出一部分銀子,專門購買各種藥材,每年春夏之交免費發放藥湯、藥丸預防疫病。你道如何?」

  權仲白過了一會才道,「這固然是好事,可我還是那句話,你就是你,你不必因為我去改變。我知道你對扶弱濟貧沒有太大的興趣,也不必為了討好我而勉力為之。」

  「誰說我是勉力為之?」蕙娘笑了,她扯開了一點距離,望著權仲白戲謔地道,「我這個人自私得很……花錢就為了自己開心。這麼做,每年花一點錢,幫助了窮人,你不就開心了?能讓你開心,我不也挺開心的嗎?」

  權仲白的眼睛,就像是一池蕩漾的水,他輕輕地歎息了一聲,「這真是……」

  「這真是什麼?」蕙娘的手,又扣住了他的脖頸。權仲白彈了她的額頭一下,笑道,「這真是荒謬,你這麼做,若家產薄些,在別人看來,豈不和周幽王烽火戲諸侯一般了?」

  「你好大的臉,還自比褒姒嗎?」蕙娘不禁哈哈大笑,捏了權仲白的臉頰一下,翻身將他壓到身下,故意輕輕地扭了扭身子,分開雙腿,騎著他道,「所以說,反正不都是霍霍錢財嗎,往壞了去霍霍,那叫烽火戲諸侯,往好了去霍霍,那就叫……嗯……就叫妻賢夫禍少!」

  權仲白瞇起眼,「妻賢夫禍少?你何止是好大的臉,你是好大的口氣,焦清蕙,想當夫,你有那個本錢嗎?」

  蕙娘只是笑,並不回答,覺得身體下有東西慢慢地起來了,她要起身,又抬出免死金牌。「好了,你還來鬧我?不是你說的,我這一陣要潛心休養……」

  「你已經修養了幾天了。」權仲白不容辯駁地道,「還是我說的,這種事,偶一為之,也無傷大雅!」

  蕙娘忍俊不禁的笑聲,很快就被輕輕的呻。吟聲給取代了,「傻郎中,這是書房,人家能聽見的……」

  #

  第二天早上,歪哥來請安的時候,便格外地注意父母的臉色,他看了看父親,又看了看母親,不禁瞇起眼,銳利地打量了父親脖子上的紅痕一眼,卻並未指出,而是若無其事地吩咐弟弟,「吃快些,可不許挑食。」

  今天他父親臉色特別和煦,對幾個孩子都很和氣,「歪哥現在是越來越有當哥哥的樣了。」

  他小舅舅也過來問好,正在他父母下首坐著吃飯,聽到他父親如此誇獎,亦點頭道,「歪哥真是能幹,雖然比我小,可我都願意聽他的話。」

  兩個孩子雖然年歲差些,但一直都十分要好,歪哥聽到小舅舅這麼說,再多的氣也煙消雲散了——起碼,他也知道,自己應當是要讓這股莫名其妙的怒氣煙消雲散的。他沖小舅舅露齒而笑,道,「小舅,吃完飯,咱們去抓蛐蛐兒。」

  他母親卻道,「抓什麼蛐蛐兒,你小舅才來,便休息一天罷了,從今兒起,他的功課可忙著呢。」

  兩個孩子頓時對小舅舅投以同情的目光,歪哥心念一動,嚷著說,「我也要跟在娘身邊!」

  他母親瞪了他一眼,道,「為什麼?你道你小舅跟在我身邊,是為了玩麼?」

  「這自然不是。」歪哥理直氣壯地道,「是為了學些人情世故,進退往來麼。難道這些事,我就不用學嗎?」

  他母親瞅了他一眼,嘿然道,「在這個年紀,你已經懂得太多啦。」

  歪哥登時嘟起嘴來,倒是他父親為他打了圓場,因道,「現在他的功課也不算太重,橫豎這孩子又不學八股,四書五經,一天讀太多也讀傻了。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是文章。讓他跟著子喬在你身邊學幾天進退應酬之道,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他母親思忖了一番,也就答應了下來,猶道,「看在你爹份上,今日就答應你了。但你和子喬一樣,平時的功課可不許落下了,先去和先生上課吧,我這裡也沒那麼早開始辦事,總要去擁晴院走走,說不準一會還要出門去呢。」

  歪哥已經達到目的,聳聳肩,也不和母親討價還價,便拉著弟弟、小舅舅說,「上學去嘍!」

  一群孩子上過了學,除了乖哥還小,而且對這種事毫無興趣,只是一心要拉著丫鬟回去搭積木以外,歪哥、喬哥都乖乖地回到他們母親和姐姐身邊坐著。一天下來,川流不息地都是回事的婆子,除了每天家常瑣事以外,還有京裡各高門之間的人情往來,歪哥母親拿了張本子給他們看,各親戚之間,每個月生日的就是十多人,禮物該怎麼送都是學問,更別說每個月還有人生病、痊癒,訂婚、成婚、生子、滿月,乃至白事、陞遷罷黜等等,自己族內親戚,還有各種瑣事求上門來需要幫忙,以前國公府的門生要走動等等等等。

  而這些事,只是主母關照範圍內的一小部分,歪哥的母親還要照管國公府的鋪子,生意上有的大事,管事姑姑們不敢做主的,便要來回他母親。而在這些事之外,還有宜春票號的管事也經常要來坐坐,母親之前病了,現在痊癒,各府都來人問好,也下帖子邀請母親赴宴、赴詩會、拜佛、賞紅葉……

  僅僅只是這些也就罷了,還有同和堂的管事們,經常也登門來坐坐,每個人都對歪哥特別客氣,對喬哥雖然也十分禮遇,但看著歪哥的眼神總是十分仔細,令歪哥頗覺得不舒服。而母親對他們也是特別地尊重和禮遇,每回過來,必定上座款待,也會把別人都摒出去了再和他們商量藥鋪的生意——說實話,跟在母親身邊這幾天,光是這些川流不息的訪客,都讓他替母親累得慌。

  不過,他們也不是什麼都沒學到,小舅舅就不說了,本來極老實憨厚的,不大會看場合說話,現在經過一番歷練,見了許多阿姨、嬸嬸,拿了好多表禮,也學會了歪哥所稱的『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麻先生教給他的一些學問,他也和歪哥一樣,漸漸地懂得應用了。

  「這個姨姨心情似乎不大好。」兩個小孩經常交流觀察的結果,「笑得勉強不說,待姐姐也太恭敬了一點。」

  「那位伯母春風得意的,家裡像是才有了喜事,」歪哥幫助小舅舅,「你瞧,她給我的表禮,出手也很大方……感覺像是衝我們顯擺來的。」

  他們今日是跟著蕙娘待客,因此又得了許多表禮,兩個人也不大搭理大人們,只是湊在一起說話。此時又有人衝他們招手笑道,「這不是寶印小公子嗎?快過來吧。三柔今日也跟我過來玩呢。」

  歪哥挺喜歡三柔姐的,兩人也熟慣,他認得這是許家大房的伯母,便過去叫了人,又問三柔姐的好,笑道,「三柔姐,等你來教我說法國話呢。」

  許三柔笑道,「上回教你的幾句還記得嗎,說來聽聽?」

  歪哥便嘰裡咕嚕地說了幾句,他倒是都還記得意思的,許大伯母掩口笑說,「好乖巧的小公子。」

  幾個小孩子便湊在一處玩耍起來,歪哥把三柔姐介紹給小舅舅認識了——他們年歲差距還小些,不過,他小舅舅人太老實,沒說幾句話,三柔姐便沒了什麼興致在,只是拉著歪哥繼續教他拗口的外國話,歪哥學了幾句,洩氣道,「好難說呀,我看夷人村裡的人都說得很順口的,我說來怎麼磕磕絆絆的。」

  幾人正在說話時,外頭又響起了笑聲,桂家兩位嬸嬸也進了屋子,身後便跟著討厭的桂大妞:歪哥本已知道她也許會過來,畢竟,今日母親宴客,目的就是為了謝過各府在她『病著』時對她的關心,那麼桂家兩位嬸嬸是必來的,沒想到桂四嬸還真的帶了她來。

  一見到桂大妞,他就禁不住要撅嘴,見她掃了自己一眼,又扭回頭去好似沒看到一般,他越發覺得這人好生傲慢,奈何三柔姐看到桂大妞,便開心地碎步走了過去,先給兩位桂家嬸嬸行了禮——四嬸摸著她的頭說了好一會話,幾人親密得就和一家子似得。三柔姐便捏住桂大妞的手,兩人手挽手走過來,同歪哥和他小舅舅道,「你們玩罷,我們乘開宴前去園子裡逛逛。」

  說著,兩個小姑娘便手拉著手走遠了,歪哥和喬哥又呆了一會,兩人也覺得無趣——這種場合,從前他們也不必出現的,都可以同乖哥一樣,在自己屋裡玩耍。只是最近既然跟隨著蕙娘,便都有份跟在她身邊學習待人接物罷了。

  眼下人幾乎已經到齊了,還三三倆倆地湊著說話,公主府的舅祖母,阜陽侯府的姨祖母,還有許多表舅母、表姨、世伯母等等,都問著歪哥母親的好,她忙於應酬,倒是顧不得注意兩個小的。歪哥見跟著他們的兩個丫鬟也都被暫時調開了,便扯了扯小舅舅的袖子,衝他做了個眼色。喬哥雖有些為難,但禁不住他使勁撅嘴撒嬌,便也點了點頭,兩人偷偷地鑽到屋外,也去園子裡玩耍。

  後花園雖然不小,但對地頭蛇歪哥來說,要找兩個人還是容易的,他很快就在池子邊上發現了兩個小姐姐——兩人都在往水裡拋小石子兒,隱約還能聽見三柔姐笑道,「還好後花園裡人不多,不然,還得裝樣兒。我都有好久沒騎馬、踢球啦,等我回了廣州,讓哥哥帶我去海邊玩,到時候,我可要玩個痛快。」

  她在歪哥跟前,總是柔和大方的樣子,活脫脫一個溫柔可人的小姐姐,歪哥也沒想到私底下三柔姐還有這一面。當然啦,桂大妞面上雖然也一直裝著大方得體,可他是早看透她了,那丟石子兒的粗魯勁兒,正合適她表裡不一的做派。他扭過頭,見小舅舅有些吃驚,一時惡作劇之心湧起,便壓低了聲音道,「小舅,你看,大妞姐多野,真是個假小子呢!」

  沒成想,他小舅舅非但沒露出嫌惡之色,反而嚮往地瞅著兩人,喃喃道,「呀,大妞姐連打水漂都打得這麼好。」

  歪哥不知為何,氣得有點想跺腳,可卻也沒來得及——隨著喬哥這句話,兩個小姑娘都看到了他們,許三柔立刻就把手背到身後,桂大妞倒是大大方方地,一甩辮子,將手裡的石頭又拋了出去,小石塊在水上打了有七個點兒,才落入水中。她沖喬哥招手道,「你來呀,我教你——你怎麼什麼事都不會。」

  喬哥紅了臉,躊躇了片刻便上前去,溫馴地說,「我是挺笨的,讓大妞姐見笑了。」

  「你也不算笨吧。」桂大妞壓根就懶得搭理歪哥,自顧自地教喬哥,「頂多就是不夠機靈,其實沉下心來還是能夠學會的。」

  歪哥每次見到桂大妞,都要被她梗得說不出話來,他委屈得直想上前把小舅舅和她都推進水裡去。卻還知道這樣一來,非得惹禍不可,因也只得罷了。他很不忿氣,見三柔姐在一邊抿著嘴巴笑,便拉著她道,「三柔姐我們去別的地方玩兒——我也會打水漂,我打得可好了,我教你!」

  許三柔便笑著被他拉走了,她道,「寶印你好厲害啊,居然會打水漂呢。」

  雖然好似也在逗他,可不知如何,就硬是要比桂大妞討他喜歡多了,歪哥看了桂大妞方向一眼,心頭一陣激盪,脫口而出道,「三柔姐,以後我長大了,娶你做媳婦好麼!」

  他這話說得十分大聲,眾人都頓住了手上的動作,三柔姐握著嘴呵呵地笑了,道,「我有什麼好,你娶大妞姐姐吧,我可配不上你。」

  歪哥看她笑得十分好看,而桂大妞面上卻不大高興的樣子,心底不知如何一陣爽快,他大聲道,「我覺得你哪裡都好,待人又和氣,生得又好看……三柔姐你答應我麼!」

  說著,便扭股糖似的纏著許三柔,許三柔被他纏得不過,只好道,「好好,嫁你嫁你。」

  她背著手轉了轉眼珠子,又指著桂大妞笑道,「可我同大妞姐姐最要好了,我若是嫁了你,大妞姐姐怎麼辦?」

  桂大妞道,「這都什麼莫名其妙的,三柔,你又淘氣。」

  的確,這一問十分離奇,可歪哥也沒顧上和許三柔分說這個,他矜持地考慮了一下,勉強道,「她若倒貼嫁妝,那我考慮考慮,也娶她好啦。」

  許三柔撲哧一聲笑起來,連他小舅舅都笑了,口中道,「歪哥,你別說這些胡話啦。」

  桂大妞白了他一眼,道,「誰要嫁你啊,小毛頭一個。」

  她扯了歪哥小舅舅一下,道,「走,我們繞去那邊玩。」

  許三柔沖歪哥扮了個鬼臉,也道,「哼,你花心,我不理你啦。」

  說著,便追著桂大妞去了,倒是把歪哥晾在原地,上下不得。歪哥呆了許久,才發足追上道,「哎呀,三柔姐等等我,那我就娶你一個麼!就娶你一個!」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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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9 21:19:18 |只看該作者
296八卦

  孩子們有孩子們的江湖,這大人也有大人的故事。蕙娘離京四個多月,如今康復回來,隨指一事宴客,多少也有平復眾人猜測的意思:連權神醫都治不好的病,要單獨住到沖粹園去……這要說起來,裡面可有故事了。

  孫夫人、桂少奶奶算是僅有知道內情的兩戶人家,別的女眷們則多半都在猜測蕙娘和權仲白的關係是不是出現問題了。尤其她人雖然清減,但看上去不似大病初癒,因此蕙娘也知道圈子裡必定有她的傳言,她索性隨意指了秋景,將大家團圓一請,免得還要多費口舌。權仲白也是因此,特地沒有出門做事,還打發好幾個人進來問蕙娘的好,算是把功夫做到位,起碼能讓謠言相應地平息下來那麼一點兒。因此這頓飯,眾女眷吃得是各有心思,只有阜陽侯夫人比較高興,笑瞇瞇地拉著蕙娘,直誇她新衣裳做得好。

  眾人吃過飯,三三倆倆,有的年紀大些的,便和權夫人、太夫人說話,有的在靜室午休,有的在鴛鴦廳前頭看戲:因是純女眷聚會,她們可以在前廳隔水真正看到戲台上的擺設,而不是於後廳聽聲兒。蕙娘和眾人都應酬過了,也有幾分倦意,只是強撐著同賓客們說笑。因這一陣子她不在京裡,宮中有事也沒參與,便有人對她誇德妃,道,「現在後宮好多事,都由德妃娘娘來辦,難得娘娘宅心仁厚,什麼事都是處處周全。眾妃嬪提起來,口中都是只有誇的。」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蕙娘無需多瞭解,也知道應該是二皇子、三皇子針鋒相對,後宮也擺開了架勢。皇上為了平衡,索性捧娘家還算是提得起來的德妃管事——至於白麗妃,雖說家裡也是官宦,但最高不過五品,哪能和賢妃、寧妃抗衡?

  她抬了抬眉毛,笑道,「德妃的性子,最是穩重平和。這一點也讓我們放心,只是她畢竟嬌養出身,宮中事務繁雜,也不知能否處理得讓眾人都滿意呢。」

  挑起話頭的乃是方埔太太,不過她對宮中事務瞭解得肯定不如勳戚們多,因此被蕙娘這麼一問,倒是答不上來了。還是孫夫人笑道,「現在宮裡也沒有什麼事,左右都是些一碗水端平的事情,德妃處事公道,眾人也沒什麼好挑毛病的。二少夫人儘管放心好了。」

  自從蕙娘回來,兩人還是頭回相見,蕙娘雖然之前已經給她寫了信,解釋了小寒去世的緣故,但當著孫夫人的面,畢竟也有點心虛。得了她的話口,方要說話時,阜陽侯夫人拉了拉她的袖子,她便住口不言,過了一會,隨指一事,和阜陽侯夫人迴避了出去說話。

  「這一陣子,算是徹底出了太后的孝期,宮裡的活動也多,仲白外婆和我也時常進宮的。」阜陽侯夫人站得遠遠地,隔著庭院看了孫夫人一眼,低聲道。「也算是得到了一點消息吧……現在兩宮之間,都有點水火不容的意思了。賢妃處處護著二皇子,讓他大出風頭,硬生生是把三皇子的聰明才智給比下去了不說。三皇子現在也是三災八難的不太平。一時又是出風疹,一時又是跌進水池裡,寧妃見天地往陛下那兒抹眼淚。皇帝也是煩得不行了,索性抬舉德妃來管宮務,德妃也是戰戰兢兢,什麼好東西,先給了兩宮,再給麗妃,最後才是自己。饒是如此,兩宮間明爭暗鬥的,還是想拉她站隊。你今日請客,請了桂家也罷了,畢竟你們兩家都是宜春號的股東,怎麼連孫家、許家都請了?這是許家世子夫人沒來呢,若是來了,瑞雲該有多尷尬?現在楊家那兩個姑奶奶見了面,都不知該怎麼說話了,都說許少夫人去廣州,就是想要迴避這個事。」

  蕙娘之前也聽權世贇說過幾次,後宮中的爭鬥,現在鬧得是有些難看了。不過,鸞台會對此也是樂見其成,因此只是靜觀其變,並未過多地打聽和介入。她做出驚訝表情,低聲道,「已到這個程度了?」

  阜陽侯夫人點頭歎道,「雖說還比不上昭明年間,卻也隱隱有這樣的影子在了。這兩個孩子,現在誰也沒有出閣讀書,開衙建府,不然,鬥爭得只怕還要更厲害。就是現在,朝中不也已經開始隱隱地站隊了?就是我們家老爺,投閒置散了多少年的,還有人來遊說著讓給二皇子說好話呢。我們直接回了話,就說德妃也是我們的親戚,將來一個藩王穩穩的,亦都不愁日後沒有靠山,來人聽說,方才罷了。」

  她又左右一望,壓低了聲音道,「這幾個月,兩宮都有往外抬死人的。這都不說了,連護城河裡的死人都多起來,好些都是臉被劃傷了許多道,根本無法辨認身份的。」

  這樣看來,各宮也在往外清除一些可疑的人手了,甚至包括兩黨的中堅人物,也都在梳理自己的勢力。蕙娘點頭歎道,「我明白阿姨的意思,我們家有德妃在,只需謹守中立,將來自能平安。這些事,我們不會去插手的。」

  「不插手,怎麼仲白還定期給二皇子扶脈?」阜陽侯夫人嗔怪地望了蕙娘一眼,「就因為這事,瑞雲見到我時,面上都有些愁苦。雖說這出嫁的女兒,和娘家在朝廷裡有紛爭,也是很正常的事,但你也知道首輔太太那個脾氣,現在她姑爺外放,把她留下,她這日子不就過得更苦了?」

  沒想到,三皇子黨現在已經敏感到這個地步了……

  蕙娘歎了口氣,還沒說話呢,阜陽侯夫人已經接著說,「現在坊間也是有傳言的——只是還沒有多少人當真,都說定國公在日本海一帶耀武揚威,扣了多少商船,其實說什麼威逼……威逼日本朝廷——叫什麼來著?幕府?那都是假的,根本目的就是為了扣壓走朝鮮日本線的商船,給盛源號製造壓力,兵不血刃地迫使他們退出朝鮮市場。這個傳言,我聽了還沒覺得什麼,可侯爺聽了卻是覺得大不對勁,這給盛源號施壓,不是為了宜春號嗎?可那些商人,都簇擁在三皇子身邊呢,怎麼二皇子的靠山反而還為商戶做事了……」

  在朝廷裡打滾的那都是人精,也許有些事上無知得像是孩子,但這種互相構陷、互潑髒水的事兒,個頂個兒,沒有不是行家的。蕙娘眨眼間就明白了這是誰的手筆——盛源號受的影響最大,他們自然最能體會到定國公拳腳帶來的風聲。接下來該做的事,盛源號若還要人提醒,也就不可能發展得這麼龐大了。

  「您說得對,」她感激地道,「這事兒……也是我們沒做好,不過,定國公在日本海做的事,宜春號頂多只能說是沾了點好處……」

  「那仲白又怎麼忽然對二皇子慇勤起來了?」阜陽侯夫人責怪地看了她一眼,「我也沒有怪你的意思,仲白和我說得挺清楚了,這還是為了國公府的生意麼……只是你也要小心,別使了勁,府裡人還不領情。這謠言現在是還沒傳開,一旦傳開了,倒顯得權家傾向於二皇子……若是長輩們責怪你給德妃添了麻煩,你到何處去訴苦去?」

  蕙娘心中雖有數,卻不能不做出恍然大悟神色,「多謝阿姨好意提醒,您這麼多年來總是這樣為我們操心,我和仲白竟都不知該如何報答了。」

  「大姐去得早。」阜陽侯夫人也有幾分動情,她歎了口氣,「你們舅舅又是個只曉得吃喝玩樂的庸才。我這個做阿姨的不多看顧看顧,難道還真讓後媽來為你們掏心挖肺?」

  她拍了拍蕙娘的手,意味深長地道,「都知道沖粹園好,不過,仲白在城裡的時候,你也不要怕麻煩,還是多回府裡住,等他回衝粹園去了,你再跟回去也是一樣的……」

  蕙娘差點就想和阜陽侯夫人解釋明白,也好讓這個一直發自內心關心權仲白乃至自己的長輩放心,不過亦知道這麼做極為不智,因此只得笑著受了她的教誨,阜陽侯夫人又道,「還有,我一直惦記著和你說呢。歪哥今年也七歲了吧?是該到給他留意媳婦兒的時候了,這種事可不能臨時抱佛腳,你得從一開始就多瞧幾戶人家,等到孩子們都十二三歲了,你瞧上的那些姑娘家,總有還沒說親的。這時方才可以從容挑選,不然,好苗子都被人挑走了,歪哥該娶誰去呢?」

  阜陽侯夫人自己幾個孫輩女兒年紀都比歪哥大,蕙娘也沒誤會,只笑道,「還盼著您多留意,有好的也告訴我,我可尋機相看一番。」

  阜陽侯夫人便喜孜孜地道,「我可不是為你們相看著呢?我知道你們家的規矩,除了家世以外,人品也是最要緊的。前陣子我到衛家做客,就覺得他們家大姑娘頂好。只是現在說這話還早——衛家畢竟是賢妃的近親……」

  蕙娘道,「您說的是衛麒山衛副統領吧?那位的長女,倒是已經和孫家世子定親了。只是兩家都未曾張揚,您怕是還沒聽說。」

  阜陽侯夫人便跌足道,「可惜了的,不然,我看著和歪哥倒是頂相配。」

  兩人又說了些話,蕙娘便和她一道回去,正好瞧見許大少夫人含笑凝視自己,便也微笑以對,許大少夫人因笑著和她搭訕道,「說到貴府這個園子,真是不錯,我們家三柔小姑娘,本來文文靜靜的不愛出門,知道是來府上,便願意過來了,都是喜歡園子裡的景色。」

  蕙娘因才發覺幾個孩子都不見人影,料得是去一邊玩耍了,她笑著說,「三柔什麼時候願來了,您就只管帶她過來。我們家兩個小淘氣都服氣她,覺得這個小姐姐厲害得很,見多識廣不說,還會說夷人話呢。」

  一邊說著,一邊心頭就是一動:權仲白時常帶兒子到許家玩耍,只怕也有讓他接觸許三柔之外的用意……

  許大少夫人笑意更盛,「這孩子內秀,懂得雖然多,可卻不願張揚。多少姐妹來了,讓她教說夷人話,她都只敷衍了事,倒是教你們家寶印上了心。可見得小公子是多有天分了。」

  這話說得有幾分過露,蕙娘倒不好回答——這還好不是楊七娘在場,不然,話趕話兩家人就能把親事給定下了。她微微一笑,含糊地道,「寶印這小子,見了什麼都想學,也虧得三柔有興致教他。」

  孫夫人亦接口問許大少夫人,「七妹預備何時把三柔接到廣州去?她兩個哥哥這回也跟著下去嗎?」

  許大少夫人笑道,「三柔冬天就能過去了,倒是她兩個哥哥還沒聽提。」

  倒是一直不大說話的權瑞雲道,「應該是要在這裡定了親再去廣州呢,最近母親也在幫著相看人家。」

  平國公的嫡孫要定親了,此事在社交圈內也算是塊不大不小的石頭:蕙娘不在乎錢,別人可未必,別的不說,只說這些年來楊七娘倒騰的那些機器,便使得多少人眼熱了——單看這件事搗鼓出的動靜,就可知道,造機器能有多掙錢了。這都還是沒考慮到許世子現在的官位,在皇上心中的地位……

  許多家中有適齡女兒的女眷,頓時都有點坐不住了,連阜陽侯夫人都若有所思地嘟起了嘴,許大少夫人一躍而成眾人注意力的核心,蕙娘見孫夫人望著自己,便對她使了個眼色,兩人也走到窗邊低聲說私話。蕙娘把小寒的事向孫夫人交代了一邊,歉然道,「這件事,我也是難辭其咎……」

  孫夫人歎了口氣,搖頭道,「出海就是這樣,別說她,連國公的頭都別在褲腰帶上呢。那天風雨要是再大一點,說不定你也不能坐在跟前和我說話了。這都是命,你千萬無需自責。」

  她又猶豫了一下,方才低聲道,「我也不怕在你跟前丟醜了,說實話,國公帶上船的人裡,也就是小寒算是我的腹心。她這一去,我倒成了個瞎子……我就想問問,這一次在船上,他沒有亂來吧。就算抬舉侍女、收用通房,起碼也沒有胡亂招惹蠻夷女子吧?」

  蕙娘忙寬慰她道,「這個還是沒有的,那時候事也多,國公一天都忙不過來呢。再說,我就跟著到了日本,日本女子,悅目的不多,再往東去就是茫茫大海,想必也不會有這個機會了。」

  孫夫人吐了一口氣,放鬆下來道,「這就好……」

  她瞅了蕙娘一眼,唇邊掛上了一個苦笑,低聲道,「你不知道,上回他去泰西,還帶回來幾個金髮碧眼、高鼻深目的女人。粗看是好了,反正也是良家女子,跟著他的時候身子也都乾淨,我就沒當回事,讓他收用了。可這才幾年的功夫,這幾個女人鬧得不得了,又是嫌深宅大院的住的不舒服,要出門逛街!——又是不愛洗澡,又是要做禮拜,就這樣還沒擱下爭風吃醋,還好沒留有子嗣,惹得我惱起來,全都轉送給別人了。」

  蕙娘也沒想到定國公府還有這樣的故事,再往回推算一下定國公收用姬妾的時間,也明白了孫夫人的擔心:雖說是不知情,但那時候,孫家太夫人還去世沒多久呢,對景兒這就是政敵的把柄……

  她笑著附和了孫夫人幾句,孫夫人又道,「男女有別,我不好當面謝神醫,就連賢妃,現在也很難見到神醫的面。這幾個月的照顧,真是令我們感激不盡。」

  蕙娘謙遜了幾句,「其實也沒有什麼,我聽仲白說,二皇子這一向身子也還是可以的。」

  「那是因為有神醫的看顧,有些人手段使不出來。」孫夫人幽幽地說,「因此便施了苦肉計給我們潑髒水……你可別聽信了外頭的說法,賢妃一個人在宮裡,能做出什麼事?三皇子好說是我親外甥,他們能對不起二皇子,我們卻是不會對不起三皇子的。」

  看來,因為這幾個月宮中的紛爭,孫夫人是真的對寧妃方面產生了意見……

  蕙娘隨便想想,也覺得孫夫人擔憂得有道理。妃嬪在宮裡,能辦到的事都不會太多,依仗的只有宮外的娘家,作為現在賢妃事實上的娘家,三皇子在宮裡出了什麼事,誰都會想到孫家頭上,到時候孫家的名聲可就不好聽了。親戚之間因為政見不同而反目是有的,可不留情面到對孩子下手,那也太過分了一點。

  不過,這種事她亦不能隨便表態,因此只是笑著含糊帶過,「清者自清,您也不必擔心,是非什麼時候沒有呢?」

  孫夫人歎了口氣——她卻不像是定國公,辦起事來乾淨利索,既然說了是一盤交易,那麼便絲毫也不過問東北海域的事,亦都根本沒有拉攏權家團結到二皇子身邊的意思,雙方又說了幾句話,蕙娘想起阜陽侯夫人的話語,因便試著托她,「現在外頭也有傳言,都覺得我們偏幫二皇子一些,我們雖不在意,但瑞雲因為這件事,在首輔府過得有些不遂心。我想著,還是讓她隨姑爺去任上為好……」

  孫夫人一揚眉,倒是二話不說就答應了下來,「我回頭就和娘說去。」

  此時戲已唱了幾折,眾人都聚在一處喫茶,孩子們也都玩累了回來用點心。連乖哥都被養娘抱來趁熱鬧,場面一時十分紅火,阜陽侯夫人抱著乖哥愛不釋手,歪哥被許大少夫人籠在身邊說話——正經她帶來的許三柔卻又和桂大妞湊在一處,兩個小姑娘一邊說一邊笑,十分親密。許大少夫人見蕙娘進來,便笑向她道,「小公子果然聰明,才這半天功夫,又學會了幾句夷話呢。」

  歪哥也有點人來瘋,聽她這樣說,便賣弄了起來,嘰裡咕嚕地說了好些話。眾人都不明其意,倒是許三柔被他逗笑了,握著嘴也回了一句,兩人倒用夷話聊起來了。眾人望著這一對孩子的眼神都有些含義:雖說孩子們都還小,但這樣投契的可也不多見。許大少夫人更是笑意盎然,倒讓蕙娘有點發窘,只好隨意說點什麼,岔過了話題。

  桂大妞表現得就低調多了,她和桂少奶奶都沒太多人搭理:說起來,桂含沁要獲得提拔的消息,到現在都還沒傳開,在眾位夫人眼裡,她自然是有些發黑了。桂大妞也就偎在母親身邊,和她低聲說著私話。蕙娘偶然看去一眼,正瞧見桂少奶奶輕輕地一笑,笑容裡滿是不屑之意,桂大妞也聳了聳肩,和母親說了些什麼,便上前把許三柔給牽走了。

  蕙娘不禁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她和桂少奶奶搭訕,因道,「等秋意再濃一些,我預備回衝粹園住一段日子,賞紅葉去。到時候,你若在別莊,也可以經常過來。」

  桂少奶奶眼神一閃,若無其事地道,「到時候必去。」

  兩人相視一笑,蕙娘低聲道,「你剛才笑什麼呢?」

  桂少奶奶嘴角一彎,又略帶天真地笑了,「我笑許家人白費心機了,七妹為人我是清楚的,她若知道自己把三柔留在京裡竟出了這樣的事,少不得勃然大怒。前頭留下的那兩個也罷了,三柔、十郎的親事,哪裡是許家人能做主的。」

  蕙娘不免笑道,「你們楊家女主意都強,我算是領教了。你放心吧,他們說歸說,這事我還沒這麼容易當真。」

  「我倒是沒什麼主意。」桂少奶奶把自己撇清得很快,又歎道,「別說我們楊家女主意大,有時候我是恨不得把我的主意分給我哥哥一點——卻也不能說他是沒主意了,他的主意是正得不得了,別人的話一點都聽不進去,身子都那樣了,還不善自保養,我是愁得不行。上回進宮我還和賢妃娘娘說,我哥哥身子實在是不好,他有頑疾她也知道的,二皇子的功課能否找別人輔導……」

  她蹙眉搖了搖頭,蕙娘也歎道,「偏偏現在皇上又很看重這些算學,覺得對造船、造槍炮甚至是造機器都有用的,好像自己都在學……」

  「可不就是了。」桂少奶奶略帶失望之情地歎了口氣,「賢妃娘娘當時應了,嗣後也還是一如既往。我們家含沁現在人微言輕,我連進宮機會都少,也不好多說什麼。」

  從桂少奶奶的口吻來看,雖然桂家和孫家還是站在一處,但她本人對賢妃,也不是沒有不滿。

  宴客一日,應酬了多方賓客,和不少於十個人找機會密談,終於把賓客們都送走了,蕙娘也累得夠嗆,至於權夫人和太夫人,早都回院子裡休息了,權夫人還和蕙娘說權瑞雲的事,蕙娘說了一句,「我已和孫夫人打了招呼,讓她出面說項。」

  權夫人還有什麼話說?只好對蕙娘繼續深表滿意,免不得也發幾句閣老太太的牢騷,「本來人在外地好好的呢,非得要叫回來折騰幾個月,什麼意思。」

  待一切都散去時,已是過了初更,歪哥還在教他小舅舅說夷話,兩個孩子湊在一起嘰裡咕嚕的,見到蕙娘進房都站起身問好。喬哥笑著揭歪哥的老底,道,「今兒寶印可是厲害,一氣就給自己定了兩個媳婦。」

  權仲白原本在一邊打坐,此時都抬眼看來,歪哥不由大窘,紅著臉要和小舅舅絕交。喬哥把事情始末說了一遍,連蕙娘亦不禁為之絕倒,歪哥大覺丟臉,怒道,「三柔姐不都答應嫁我了。哼,她多好,又和氣,又文靜。桂大妞——」

  見母親挑眉,便不情不願地加了一個姐姐,「大妞姐姐凶得要死,誰願和她在一起。」

  蕙娘見歪哥還有些懵懵懂懂的,便指點他道,「你傻呼呼的,被三柔姐姐戲弄了還不知道麼?她和桂大妞是手帕交,你和桂大妞處不來,她替桂大妞出氣,戲弄你呢。」

  歪哥想了想,皺眉道,「三柔姐待我可好了!」

  言下之意,竟有不信蕙娘的意思。

  兒子還沒大呢,就開始男生外向了,蕙娘真有些哭笑不得,只好哼道,「你不信就算了,我也懶得理你。」

  把兒子和弟弟都打發回去了,她才和權仲白閒話,「許家似乎對歪哥有點熱心。」

  「楊七娘和你也算是有點交情了,兩家又是親戚。」權仲白說,「許家人對良國公的主母位置有想法也不奇怪,這件事,雖然楊七娘是三柔親娘,但平國公乃至太夫人的意思也不能忽略。」

  他歎了口氣,又道,「而且,我幫著二皇子,許家心裡說不定也是有意見的,德妃若倒在賢妃那邊,寧妃豈不就更不利了?現在他們和孫家關係是越發冷淡了,總是想要多爭取幾個盟友。歪哥年紀到底還小,這些事我沒明說他也就不知道。三柔呢,隨娘,心眼多,估計是從大人口中知道了些什麼,今日才這樣戲弄歪哥,我看,多少也有點試探他心思的意思。」

  「你口中說著媳婦讓歪哥自己挑,用他的婚事吊人倒是一點都不手軟。」蕙娘不免調侃了一句,權仲白雙手一攤,理直氣壯地道,「我就是帶著歪哥上門去玩,別的事那是許家人自己瞎想的,與我何干?」

  得了蕙娘一個白眼,才歎道,「歪哥的婚事肯定還是要他自己做主,不過,他要想娶得門當戶對,煩惱少些,總也要多接觸一些女兒吧。許家、桂家兩個女孩我看著都不錯,若他能喜歡是最好的了。若不能,也只好由著他慢慢去找吧,反正他也不著急,二三十歲再成親都不遲的。」

  蕙娘對三十歲出頭做奶奶也沒有太大的熱情,聽了便道,「你想得挺好的,可惜你兒子不是你,小小年紀就花心得不行,又愛桂大妞,又愛許三柔,最好是娥皇女英共侍一夫,那他就舒服了。」

  權仲白呵呵笑,「還小,還小。」

  兩人話說到這,也就不再提這個話題了——年紀都還小,別說歪哥了,估計就連許三柔心裡都沒動男女之事的念頭。蕙娘又道,「不過,若孫家人有意破壞婚事,也簡單得很,給楊七娘寫封信就行了。楊七娘必定把三柔給接走的。不過如此一來,許家和孫家可就是正兒八經地結下樑子了。」

  權仲白嗯了一聲,沒什麼興致,「孫家要再站在皇次子這邊,這場鬥爭也是在所難免。反正定國公一身抱負繫於海事,這和楊閣老推崇的政策有根本區別,他們的對立遲早都會走向極端的。至於許家,現在也被楊七娘綁上了楊閣老的戰船,要這兩家放棄自己立身的根本,談何容易?這梁子,不結也得結的。」

  「政見不和同互扯後腿畢竟是兩回事。」蕙娘道,「孫夫人不像是這樣的人,不過,也難免有人居中挑撥……」

  她心念一動,撐著下巴想了一會,不免微微冷笑。權仲白見了奇道,「什麼事,讓你笑得這樣高興。」

  「我這是高興嗎。」蕙娘白了權仲白一眼,咬著唇思忖了片刻,突發奇想道,「抱一下就告訴你。」

  權仲白大呼肉麻,卻仍乖乖地抱了她一下,蕙娘方才說,「其實就是個想法而已,是不是真的,改天求證了再告訴你知道。」

  權仲白恨得狠狠捏了她一把,怒道,「你騙我的擁抱啊?」

  「你賣肉的嗎?」蕙娘回嘴也不慢,「抱一下還要給錢的?不給錢叫什麼騙。」

  兩人唇槍舌劍抬了一會槓,又都沉默下來,蕙娘有點兒困了,埋在權仲白懷裡蹭了蹭,就要起身出去洗漱,權仲白收緊了懷抱卻不讓她走,道,「你是不是猜疑賢妃居中挑撥,想讓孫家同皇三子那邊徹底決裂,完全站在她這一邊?」

  「若不是姨母提醒我,我也未必會記得賢妃表哥已經進京。」蕙娘並不否認權仲白的猜測,「有衛家在,賢妃頂多只能說娘家不夠強硬,卻不算是只能靠著孫家。三皇子的三災八難,有些也許是倒霉,有些,也許有衛家的影子在裡頭也是說不定的事。」

  「衛家進京是有一段時間了。」權仲白也沒否定蕙娘的說法,「又是賢妃的血親,要聚集勢力也比較容易。孫家固然是有所為有所不為,可世上還有許多人,是沒有底線的。」

  看來,權仲白對賢妃私底下的小動作,應該也是模糊有幾分感應,蕙娘不禁歎道,「你雖然生性最討厭這樣的事,可卻又不能不出入於這種事最多最醜陋的宮廷中,真也怪可憐的。這一次又是誰告訴你內幕了?」

  「我有眼睛會自己看。」權仲白先說了一句,自己也失笑起來,他說,「這多半是一種感覺吧,實在你要我說有什麼憑據卻也沒有。我看,這件事你倒是可以瞭解一下,正好讓鸞台會崔子秀去辦。」

  「崔子秀?」蕙娘嘟嘴道,「聯繫他又要瞞過權世贇,可不容易……」

  她頓了頓,忽然恍然大悟,「你是說,讓權世贇來辦這件事?」

  「爹不是讓你適當和他接觸一下嗎。」權仲白淡淡地道,「現在也到了該稍微試探一番的時候了。權世贇態度如何,看他這次怎麼安排,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啦。」

  「你這個最討厭權謀的人,安排起來倒是頭頭是道的。」蕙娘倒被權仲白驚著了,「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此事我光想著和我們沒有直接的利害關係,倒是沒想到能用它來做個敲門磚。」

  「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跑麼。」權仲白歎了口氣,「面上什麼都不管,私底下難道還把什麼都丟給你,我自己什麼都不想?」

  蕙娘倒抽一口氣,大聲說,「蒼天開眼呀,你這是終於說人話了?」

  權仲白又使勁擰了她一下,怒道,「焦清蕙,你別這麼刁鑽行不行?」

  「刁鑽又不行,肉麻又不行,那你要我怎麼樣?」蕙娘衝他翻了個白眼。權仲白將雙手放在她頸上緩緩合攏,半晌才道,「你就權當自己已經被我扼死了,先別出聲行不行?」

  蕙娘哈哈大笑,「你想得美——唔……」

  被惹惱的某人,終於動用了暴力手段,把她給『扼』得消聲了……

  #

  第二日,蕙娘還真依從權仲白所言,給雲管事帶了話,請他協助自己查探一番宮中內幕。她把雲媽媽請來傳了話,未幾,雲媽媽便帶話道,「好叫少夫人得知,宮中事務,負責探查的乃是麒麟班的崔子秀,您只管讓國公爺用印發令就是了。崔子秀自然會去做的。」

  雲媽媽說到這,忽然頓了頓,瞅了蕙娘一眼,道,「他還說,若您現在有意接過鳳印,可以不必動用國公爺的那枚,我們爺手頭的鳳印,直接轉給您使用也就是了。這會兒他有別的事要操心,也的確不願意管事。」

  蕙娘雙眸一瞇,心念電轉:這投石問路,倒是投出了個好大的空當。看來,權世贇的確已經在認真考慮回老家奪權的事了。起碼,他已想到了回頭試探她的態度:良國公和她之間的聯繫一直都比較散漫,這權世贇也是知情的,有些事,良國公傾情支持,卻不代表她焦清蕙心裡毫無意見。

  「這鳳印,似乎也到了交出去的時候。」蕙娘微笑道,「以後回了老家,的確就不方便再執掌鳳印了。不過……我卻覺得這枚印章交給我,不如交給世仁叔更合適,雲媽媽你幫我將這話帶給小叔吧。」

  雲媽媽打量蕙娘許久,方才點頭道,「老爺說,若您是這麼回話,便讓我轉告您一句話……」

  她調整了一下神色,肅然地道,「這些年來您對他的支持,老爺都是看在眼裡的,您對他已算得上是仁至義盡,是老爺一向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鸞台會龍首之位,是您應得之物,這一點沒有任何人能夠否認……」

  而倘若蕙娘為了權世贇成功上位,甚至能放棄這唾手可得的龍首寶座,甘願日後繼續聽命於人,受制於權世仁。那麼她對權世贇,也的確是沒什麼好說的了。

  「您的情義。」雲媽媽低沉地說,「老爺是記在心裡的,他以性命發誓,日後必定不會辜負您的支持。即使事敗,亦不會牽扯到國公府,一定留您們一家富貴一世。」

  如此承諾,即使只是一時衝動,也算是份量很重了。權世贇並不自己過來表態,而是遣雲媽媽過來,反而顯示了一種親暱的態度。蕙娘還沒表示出相應的感激,雲媽媽已又道,「老爺還讓我給您傳個話——您身邊的綠松,現在不在府內,聽說在山東您妹妹那裡,這很好,就讓她繼續在當地吧,不要再回來了。還有綠松夫婿當歸,乃至您院子裡的小貓眼,都曾是鸞台會安插在您身邊的眼線,您想怎麼處理,都隨您的便……」

  原來,綠松還真就是她院子裡唯一的眼線了,貓眼那都是今年才進來的新人,受信任度其實並不高。

  蕙娘任憑雲媽媽絮絮叨叨地為權世贇分說,在心底重重地長出了口氣——在這麼多年近乎完美的表現後,到如今,她總算是取得了權世贇的全副信任。只要繼續維持謹慎作風,並不過分激進,在日後很長一段時間內,她應該不會受到鸞台會的緊密監視了。

  這也意味著,她聯繫人手,培養壯大自己勢力的黃金時期,終於來到。

  在心底深處,她又覺得有幾分諷刺:權世贇雖然多疑善變,但畢竟還算是重情之輩,始終都沒有一個真正的政治家應有的無恥和厚黑。而最終斷送他的,恐怕也就是這份感情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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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9 21:19:32 |只看該作者
297隱情

  得了蕙娘如此許諾,權世贇自不會再把她當外人看待,當然,他手裡的鳳主印現在是不會再交給蕙娘了:他還要用這兩枚印章,來換取權世仁的支持。但他還是得空把鸞台會香霧部在京的一些成員給蕙娘徹底介紹清楚了,並且言明自己已經打過招呼,蕙娘若是有事,只需要招來在同和堂做事的瑞氣部夥計傳話,他們自然會為蕙娘把事情辦妥。至於崔子秀這樣身份比較特殊的情報人員,鸞台會的底細、意圖他還知道得不是很清楚,因此權世贇也沒有把兩人介紹見面,只是把中間人和蕙娘點明了,如此一來,蕙娘如有事便可以直接指揮底下人去吩咐,要比從前事事問過權世贇方便得多了。

  其實按說起來,從幾年前她自老族長手中得到一枚鳳主印以後,蕙娘也就有了這樣的權力,她也是硬生生地做小伏低了幾年,權世贇才心甘情願地給了她這個體面——就這,還是在他另有去處,且還讓蕙娘有所犧牲以後,才做出的補償。蕙娘明面上不說,私底下不免和權仲白感慨了幾句:任何一個上位者,都必定是戀權之輩,權世贇別的不說,光是這一點,倒是很有上位者的風範。

  不過,既然她現在得了權,蕙娘也就不再矯情,以她身份,找個同和堂管事過來說話簡直是天經地義,不會惹得任何人動疑,因此不需多久,命令就傳遞了下去。崔子秀也從別的途徑向蕙娘通風報信,把鸞台會的這一動向轉告了她。

  蕙娘看了信,不動聲色地湊在火上燒了:短期內,她還沒打算把自己的『晉升』廣而告之,就讓崔子秀對她繼續保持一點神秘感也好的。

  命令傳遞出去以後,回信總也要一些時間。權世贇終於下定決心以後,也開始聯繫權世仁,兩兄弟要預備先下手為強。鸞台會各部在京的許多元老,包括清輝部的喬十七等,現在也漸漸地開始擔心權家私兵的下落了:就算身在蒼茫大海上,也不是沒有辦法和家裡通消息,放信鴿是一個辦法,找人帶信是一個辦法,哪怕是在一些常去的港口留些暗記呢,也不可能完全杳無音信的。

  蕙娘才從日本回來的時候,他們已經紛紛親自過來問過了她在日本的見聞,蕙娘也是如實回復,反正她知道得也不可能太多——據說消息傳回東北,權世敏還頗為懊惱,直說該讓蕙娘也瞭解一些船隊的情況,免得即使見了面也認不出來。不過,到了八月末,即使她已經把事情經過又說了幾遍,族內各管事也都還是難掩憂心,數次讓蕙娘再回憶一番細節,蕙娘亦做出憂心的樣子敷衍他們。

  這一陣子,除了鸞台會事務以外,她主要還是忙著帶領宜春票號和盛源號談判:在商言商,既然宜春號有這個本事,讓一等國公府的元帥為他們保駕護航,一炮轟掉了朝鮮的大半個走私市場,盛源號也無謂和宜春號做意氣之爭。日本幕府本來嚴格的閉關鎖國政策,在江戶灣幾聲炮響以後,對大秦人士不期然就鬆動了許多,雖說江戶城內開票號還屬於癡心妄想,但許多地方藩屬,對於開辦票號還是有一定興趣的,畢竟來往于江戶灣附近的外國船隻並不少,開了票號,這些船隻自然會被吸引到附近停泊,這其中的商機,只要不是腦子太不好使,應該都能看得出來。

  也因為如此,現在的日本,對於盛源號而言就比較有吸引力了。即使不用宜春號的幫助,他們也有這個實力和信心去開拓日本市場,只是有便宜不占是傻子,現在兩家正在討價還價呢。宜春直言盛源在朝鮮的票號已經失去了泰半吸引力,並不值得宜春付出太多的代價,而盛源反唇相譏,表示宜春這樣做生意實在是太不講理,盛源朝鮮分號現在門庭冷落的情況完全是他們一手造成。做生意歸做生意,如此仗勢欺人壓迫同業,傳出去也是大損聲譽。因此是要和宜春從打通朝鮮關節的花費開始算起,一間分號開出了個天價,不但如此,還要蕙娘給幫著牽線,讓盛源號能借著朝廷的艦隊,狐假虎威一番。

  做生意,總是漫天開價落地還錢,雖說雙方分歧看似很大,但總是能夠談攏的,不過在這件事上,喬家的態度並不積極,李總櫃剛剛退休,讓新任總櫃出面,總是有點分量不夠,蕙娘也不好意思讓喬家幾個天南海北的爺們特地趕回來為此事談判,因此她雖然本人不便出面,但卻要遙控雄黃和盛源號對話,這一陣子也不好離京去沖粹園。——不過,桂少奶奶現在也沒空去沖粹園找她說話了,她這一陣子正忙著呢。

  定國公在日本海一番耀武揚威,在大秦朝野間也是一石激起千層浪。有魯王作為藉口,他對皇上當然是交代得過去了,可在不明就裡的士大夫們眼中,這就是武人無禮無謀的典型表現,大失中華上國的風範。反正理由一套套地,還有人上奏提議賞賜日本金銀財寶安撫教化。等定國公回來,看他差事辦得如何,如若不能將功補過,還要治他的罪呢。

  當然,僅僅是一百多年以前,倭寇還曾禍亂江南,記得這份仇恨的人為數並不少,因此也有不少人支持定國公炫耀武力,認為此事也是迫不得已,雖說不算什麼美事,但也可以輕輕放過。而民間的百姓們,也以最質樸的辦法表達了自己的態度:從蕙娘回國時起到現在,短短三個多月,全國的茶館裡,都開講了戚繼光、胡宗憲、俞大猷等英雄人物驅逐倭寇的故事。雖說套了古人的殼子,但對火炮的描述卻完全貼近於天威炮,定國公府的家廟如今時常都能享受到外姓人的香火……單單是這份熱鬧,那也就夠瞧的了。

  這幾個月來,皇上的態度一直都很曖昧,而到了定國公這種層次的官員,要給他的行為定性,那非得首輔、皇帝級數的人物不能開聲。雖說現在兩家分別站在了兩邊,但定國公怎麼說也是楊閣老的女婿,楊閣老總不能把自己的女婿往死裡搞吧?所以楊首輔也沒說話,直到九月,皇上才輕描淡寫地下了一道旨意,言明因江戶灣一事,京畿海域已不太平,如今北方沿海城市陸續開埠,往來船隻不少,為了鞏固海防,需新設一海防總督,督造天津海事,兼領天津諸部海軍。所需銀貨,由戶部、兵部相濟供給。

  海防總督雖然是新官名,職銜職等還要商議擬定,但掛了總督的名頭,只要不想和皇上做對,最後結果出來也不會太低的。起碼也是個從二品——都嫌低了,皇帝還特地寫明瞭需要有海戰經驗,且能督造海防工事的。這個職位,明顯是給桂含沁量身定做,要把他的分量,往上再抬一抬,畢竟能夠滿足這兩個要求的將領,全大秦也就只有許鳳佳和桂含沁了,別人都還差了那麼一點點。因此雖然還沒有正式下令,但桂家已經是門庭若市,未來總督『病』了幾年,現在還在別莊養病,也不知有多少官太太,趕著前來和未來的總督太太打關係。就連阜陽侯夫人都問過了桂含沁幾個兒女的婚事:這幾年上了年紀,兒孫們也都大了,她也開始熱衷於做媒。——連她都如此了,別人還能例外?桂家兩個少奶奶都忙得不可開交,倒是把孫夫人給閑下來了,不過她亦不以為意,還邀蕙娘去拜佛、還願了幾次。

  雖說得了阜陽侯夫人的提醒,但有小寒的事情在,蕙娘亦不好回絕她的邀請,孫夫人亦是女中豪傑一流,辦事爽脆俐落,因此雖然她身處政爭漩渦之中,但蕙娘依然樂於和她來往,起碼說話談天,也有意思。

  這天她和權仲白說起兩人一道去大護國寺拜佛的事,權仲白便道,「你看到大護國寺外頭巷子裡的一間小小門臉沒有?門口什麼招牌也沒有,上了木板,落滿了灰的。」

  蕙娘道,「說起來我也覺得奇怪,大護國寺外頭是何等熱鬧,一間屋子一個月能賺多少錢。那屋子看著都積灰了,也不知是誰家的房主這麼捨得。」

  「這就和孫家有關了。」權仲白慢悠悠地說,「也就是這件事,促使孫家最後放棄廢太子……那一位雖然也是命苦冤屈,但論資質的確不如兩個弟弟遠甚,在深宮之中,竟不能和母親貼心。先皇后受這件事的打擊不小呢。」

  這些深宮事務,焦閣老並未太深入地去瞭解來龍去脈,畢竟以他的年紀,這些事多半和焦家沒有關係了。蕙娘只是模糊地知道大體脈絡,但對細節卻並不瞭解,正讓權仲白給她細說時,外頭同和堂管事過來回事,蕙娘親自出去,拿回一封信仔細地看了,看完後還要給權仲白看,權仲白道,「我不要看,什麼事,你說給我聽了。」

  幾乎是才得了權世贇的全副信任,蕙娘便藉口暑熱異味,把淨房修整了一番,這種抽水馬桶,在生活上的確是清潔而方便,立雪院開了風氣之先,很快幾個主人院子裡都用上了。打牆也是動土,蕙娘借著鋪設管道之便,還給雲管事等一些鸞台會骨幹以及府中有威望的老管事都改善了一下生活條件。順帶著,把立雪院的東里間給做了改造,——就為了這事,蕙娘還和雲媽媽提了一句,「如若不然,我和仲白在床上說什麼做什麼……」

  雲媽媽和雲管事之間,不過是假鳳虛凰,實在聽不得這話,當下唯唯而去,也不知如何同雲管事解釋的,反正權世贇方面看來是沒什麼不滿。如今起碼東里間裡的動靜,是不虞傳到外頭去,在國公府內,也有了個能放心說話的地方。不然,光是這封信的內容,蕙娘都不便和權仲白提起,在明面上,他可還是什麼都不知道。

  「三皇子最近的確也是流年不利。」蕙娘便複述給權仲白聽,「幾次事故裡,發風團好像的確是自己體質不好,什麼風寒感冒呀,也怨不得別人,不過,那次跌入太液池,背後的確充滿了疑團。事後寧妃出手,把自己宮裡幾個嫌疑頗大的宮人都給打發出去了,三皇子居處的太監、宮女,也被連公公梳理了一遍。——不過,他們尚且都還沒發覺賢妃方面有摻和進來……」

  她換了口氣,又說,「只因這件事,賢妃的儲秀宮的確沒有異動,有行動的是太液池邊的一個看屋宮女,她才入宮沒有兩年,老實粗笨不大說話,事後壓根沒人往她身上疑心。」

  權仲白不禁奇道,「既然如此,崔子秀又是怎麼知道的?」

  蕙娘聳肩道,「別人沒當真懷疑衛家呀,都往孫家去想了,若是有心也能發覺,這宮人的爹娘就在衛家農莊裡做事。香霧部的眼線估計有在尚典司做事的,稍微翻閱一下典籍這就查出來了麼。不過此事沒有真憑實據,誰能說衛家什麼?指不定衛家還要喊冤呢,誰知道三皇子就在那個時候去到太液池邊上了?京畿人家,有女兒在宮裡做活的也不少,這也算數,那各家都不清白了。」

  落實了此點,衛家和賢妃的用心已經是昭然若揭,正中蕙娘猜測。反正三皇子能死了那是最好,活下來了也能加深兩家之間的嫌隙,如此一來,孫家不能隨時抽板,二皇子的靠山,也就更為穩固了。權仲白不免歎息道,「賢妃畢竟是變了。」

  蕙娘對賢妃也不是沒有好奇——在大秦後宮中,她入宮的經歷算是最戲劇化,最曲折的了。比起入宮前多少都有接觸耳聞的其餘妃嬪來說,賢妃似乎天生就蒙了一層薄薄的輕紗,眾人所熟知的只有她的美貌,她的為人、性格,倒是真的很少有人能摸得透。就是現在,除了桂家少奶奶以外,還真很少有人和她算得上是相熟。不過,就算立場一致,她和桂家少奶奶似乎也沒有多密切的來往,起碼,是要比一般人想得疏遠一些的。

  「聽你這樣說,你和賢妃還算得上是很相熟的嘍?」她瞅了權仲白一眼,不免有些酸溜溜地,「怎麼我認識的每個貴婦人,和你都算得上是很有交情?」

  權仲白也笑了,「這怨不得我,我可沒找過別人,都是她們來求我的。」

  他頓了頓,便慢悠悠地道,「賢妃還沒有任何名分的時候,雖然身懷六甲,但也只能住在太后宮中,與宮人們混居在一處,為了遮掩身份,懷胎四五個月的時候,有時候還要做點活。那時我常為太后請平安脈,太后也知道我平時不管事的作風,便鄭重托我給她扶脈。那時候她心情也不大好,常常落淚,有一回見身邊無人,便跪下來求我,說道若是她不幸難產身亡,他日我去河南時,請為她帶一句話給她父親。」

  遙想賢妃當年的天姿國色,如此美人淚眼相求,即使是權仲白,聲調都不禁放得軟了,「當時我們心知肚明,她這個兒子,乃是為淑妃生的。按牛家人一貫作風,斬草除根也是意料中事,而皇帝雖然知道真情以後大發雷霆,可對她也是不聞不問……我對她也是頗為同情的,有時和她說上幾句話,她都很是感謝,據她所說,太后宮中諸人,對她的態度也算不得多麼親近。」

  蕙娘不免笑道,「當時她自然是表達出許多對深宮心計的反感嘍?」

  權仲白歎道,「不如此,我又怎麼會有這樣的感慨?事到如今,她也終於變成了自己最討厭的那種人啦。」

  他猶豫了一下,又道,「其實還有一事,我也只是猜測,不過應當能有六七分准……賢妃在入宮之前,心裡應該是有人的。她當時自忖必死,曾經流露過一兩句。不過我卻沒往心裡去,也不知她說的到底是誰了。不過,應當是西北故人不會有錯的了。」

  任何人聽到這種事情都會興奮起來的,蕙娘也不例外,出於本能,她還考慮了一下利用此點興風作浪的可能,但又遺憾放棄:賢妃和她可不一樣,和外界接觸的機會少得可憐。這種事肯定還不足以把她給搞下臺。

  兩夫妻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閒話,蕙娘有心盤問權仲白知道的那些權貴人家密事:像他這樣身份,知道的秘密絕不會少了,只是有些事權仲白平時不大往外傳罷了。據他說,從前讓他處理一些更見不得人的事情還屢有發生,最後是他煩起來動用身份,才把事情解決。此後他也是有意地不再保守秘密,不然,恐怕所知將還會更多。

  以前兩個人感情一般那也就罷了,現在畢竟是漸漸親密起來了,平時比蚌還嚴的嘴,如今也有些鬆動,蕙娘和他唇槍舌劍,半是調情半是抬杠地說了半天,又從權仲白口中撬出了幾個小秘密——這件事,她從前是不知道的,那就是桂含春竟和如今的總督太太楊善桐曾有過一段朦朧的感情。權仲白也不肯說自己是如何得知的,不過,從他口風來看,此事和楊善榆脫不了干係。

  雖說當今天下民風漸弛,但高門大戶還是謹守規矩,一般的大家閨秀,婚前同夫婿說幾句話,都要心驚肉跳了。楊善桐卻能先後和桂家兩個兄弟發生感情牽扯,現在還太太平平地坐到總督太太,且和桂含春妻子十分和睦,現在兩家人共住一府,蕙娘都覺得她的人生有幾分離奇。她想到權仲白曾經對她的評語,不免道,「你當時就知道這事了?怎麼對她的評價,還那樣高麼?」

  「我雖然沒和她正面說破,但後來也聽子梁提起過,她和桂含春之間的故事,始於年幼,終於年幼,日後再未相見。稚齡中一點朦朧心思,哪禁得住若干年的分離,心思變化了,難道還要謹守前言,突然自誤?」權仲白不在意地道,「一諾千金,在情愛上可並不適用。不然,卓文君何必作《訣別書》?」

  蕙娘本想說:這麼說,那我即使變心去喜歡了焦勳,你也不會怪我嘍?——不過她也不過只是想想而已,倒是權仲白看她若有所思,便問她,「你覺得她這樣的行動,十分可恥麼?」

  「我拿什麼臉去說她?」蕙娘反問了一句,想到孫夫人,又歎道,「她倒是不體面了,可現在日子過得何等快意。你看孫夫人,我敢擔保,從待字閨中到現在,從沒有過一刻不體面,可那又如何?心裡的苦只有自己知道罷了,就算最後熬出來了做了老封君,一輩子過成這個樣子,也沒什麼好誇耀的。甚至包括賢妃,不也一樣生生被糟踐成這樣了?說來說去,都是你們男人害人,若是女人也許有許多丈夫,也許女人們的日子還開心些呢。」

  權仲白道,「你說男人別算上我——再說,為什麼不是一夫一妻?感情這種事,本來就只好在兩人間。人多了,大家都不高興。」

  蕙娘嘟嘴道,「兩人間,那就得要和楊善桐一樣,自個兒來選了,不然,你看就是她哥哥,夫妻不諧。雖然也是一夫一妻,他妻子也沒見得有多高興。」

  「他也是心裡有人……」權仲白歎了口氣,「反正兩個人就是過不到一起去,分開又沒法分開,他妻子娘家提不起來,如何能說和離的事?倒是石家和何家,鬧得那樣沸沸揚揚,當時覺得多麼丟人,現在兩邊過得也都還可以。只能說是各有利弊吧。」

  蕙娘想了想,也覺雖然現在的日子,吃虧的大體都是女人,但要說真的人人都和楊善桐似的挑挑揀揀,一輩子且只能一夫一妻,過不下去非得和離,這些上層圈子勢必也將大亂,幾乎給人以世界都要傾覆的感覺,竟是難以想像到了那時候該是如何地過日子。因也不免笑道,「我看是難了,只怕沒有這一天。」

  權仲白不置可否,「天下間哪有那麼多不可能,你看泰西那些國家,不就是一夫一妻到底?雖說貴族能有情婦,可貴婦人不也有情夫麼?」

  他翻了個身,興致勃勃地道,「總有一日,我要親自去看看那裡的風土人情。到時候,你和我一起去麼?」

  蕙娘雖說還沒找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但卻很肯定自己對造訪遍地屎尿的地方沒有太大興趣,她笑了笑,道,「我可能走不開呢,別的不說,光是票號這裡就離不開我。」

  兩人閒話了一時,果然那邊雄黃又來人請示蕙娘,說到現在盛源號終於讓步,願以本來開價的一半將朝鮮分號折讓給宜春號,不過條件是宜春號必須幫助盛源號穿針引線,讓桂含沁承諾日後有事,必須為盛源號張目。

  這都有點撬宜春號牆角的意思了,新任小李總櫃大不樂意,蕙娘卻是精神一振,因笑道,「這事也容易,你告訴他們,桂含沁都還沒走馬上任呢,可不好私下許諾什麼好處。但我能讓這件事在皇上那裡掛個號,甚至於讓燕雲衛都上心照拂,到時候海軍略微傾斜一番,也無人會多說什麼……問問他們樂意不樂意了。」

  權仲白先是默不作聲,等人走了才道,「你真壞啊……這麼一來,盛源號要和你結仇了吧?」

  蕙娘聳肩道,「就算沒有這件事,難道盛源號就會對我們友善麼?到了這種地步,若是做任何事之前都要瞻前顧後害怕結仇,最終也只能是一事無成。」

  她隨口說出一句話,倒是惹得權仲白沉思了一陣,蕙娘望著他的側顏,不免在心底歎了一口氣:雖說兩人年紀差得多了些,可自己在慢慢地成熟起來,而這一位太擅長養生,時光在他身上仿佛停滯了一般,多少年來是只長了風情,不長年歲,如今隨手撐著臉頰,長髮流瀉在一側,那股蹠足風流的勁兒,無需特別作態就是沸沸揚揚,看著倒是比剛成親時候還要更意氣風發……只是隨隨便便沉思一下,都動人至此,叫人怎麼不歎一聲蒼天無眼?別的不說,焦勳、定國公乃至何芝生等人,從貌上來說,壓根就沒得比……倒是讓她有點埋怨自己了:說來也不該這麼淺薄吧,寡人有疾、寡人好色,那都是臭男人的毛病,自己都二十多歲的人了,看著成親七八年的老菜幫子流口水,像話麼?

  「你在想什麼?」她忍不住問,「可別又埋怨我做事不留餘地。」

  「那倒沒有。」權仲白隨口說,「我是在想,若有一天,你能登上皇太后的寶座垂簾聽政,不知天下會是如何光景。你又會用怎麼樣的策略來治國。」

  「我要垂簾聽政,按天下太后的路子,第一件事必須是養幾個男寵。」蕙娘失笑道,「這個好像和你的利益有些衝突……」

  見權仲白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她撲哧一笑,舉手道,「好麼,不養男寵也罷了,不過,這依然不好說。我做太后,誰做皇帝?乖哥還好,歪哥那小子,才多大就胳膊肘往外拐,還能聽我的話不成?」

  權仲白道,「看來,你對治國是沒有半點概念,不然也不至於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只懂得和我打太極。」

  蕙娘最不服輸的,被他這一說,倒是有點動氣,咬著唇想了一會,便道,「誰說我沒主意?我的主意嚇死你也未必。」

  她翻過身想了想,先曲著手指道,「如我開始垂簾聽政,必定要先排擠政敵,一般說來,仁義道德不過是遮羞布罷了,真正會反對我問政的人,多半都應該是利益上和我有所衝突。按如今朝廷的政局來講,我身後有宜春號,自然能向晉商等人靠攏,正好會接受商人擺佈的官員,多半也是沒有多少門戶之見的,一介商賈人能操縱他們,我就不能?用地丁合一換取楊首輔的支持,再吸納晉商派別的官員,餘下反對我最劇烈的那些人,該殺的殺,該貶的貶,輔以邀買人心的一些善政,多給官員們發發錢,不出兩年時間,應當可以說是大權在握,可以為所欲為了。」

  她曲下一根手指,又道,「從我在祖父身邊的經驗來看,這做首輔的泰半時間都在和錢打交道。怎麼給朝廷掙錢,怎麼去花錢,如何把朝廷的錢花到實處,實在就是他們最基本的工作。當然,人都有私心,這種正職,很多時候倒變做順帶了。祖父能在首輔的位置上一坐多年,也和他本人盆滿缽滿,一無所求有關。從前的事不多說,如今天下是我的家天下了,自然要肅清吏治,起碼得把水稍微澄清一點兒。再平復民怨,最好能減點地稅,天下多少農人頓時就有效死之意。國家的錢,可從商人手中來。收稅官必須由燕雲衛密切監視,到時候鸞台會也能派上用場,商稅收些,比地稅不知賺錢多少。均一番貧富,國家就安定了。還有海外貿易也能掙錢,財政也許不會是什麼太大的問題。最要緊是把那些流民打發出去……打發到哪裡去呢?」

  權仲白失笑道,「從來都只有鼓勵繁衍人口的,你倒是反其道而行之,願意把他們送到新大陸去?」

  「我為什麼不做,」蕙娘聳肩道,「新大陸缺人,我人多。雙方正好一拍即合,事實上非但願意送人,我還願意送他一些火銃。你也看過航路圖的了,從那邊過來,茫茫大海,一直到日本才算是有個國家。只要把日本拿住了,新大陸那邊的人還能拿我們怎麼辦?大秦周圍,不是苦寒之地就是瘴氣遍佈,根本不適合住人。新大陸可以開墾,自然把人送去……等到他們那邊發展起來了,雙方互相貿易,彼此得利,豈不美哉?再怎麼說,那也是和我們同文同種一個祖宗的人,說親熱點那就是兄弟分家出去單過了,不幫他們,難道還幫外人?那些外人可沒安好心呢,你說他們沒瞅准了大秦的好山好水,我可不信。燕雲衛的人還不知道,這件事竟是權世贇和我說的,就是在大秦呆過的什麼學者,人還沒回泰西就寫了文章,盛讚大秦江山,結果,第二章就開始部署什麼蠶食、侵略大秦的方針。雖說只是紙上談兵,可也夠狗膽包天的了。他身邊的一些夷人紛紛規勸,他也只是不聽,說什麼此時部署,乃是萬世基業開端,萬萬不能坐失良機云云。我聽了倒是一陣好笑,隨便打發個人和封子繡說了,這會他應該在詔獄裡受苦呢。」

  權仲白亦不免大皺其眉,道,「真可謂是妙想天開,泰西距離多遠,勞師遠征過來,能過得了廣州麼?他還真以為大秦子民,是南洋的那些土人了。」

  這話也是正理,不過蕙娘和權仲白也都沒當真,蕙娘道,「說到這個,團結兵權也是勢在必行,正好楊七娘如此狂熱地支持機器,我和她也能合作一段日子,我來送人,她來發展機器業,豈不美哉?桂家那邊,能徹底打倒羅春的話,還能把土地給再擴出去一段,他們也不用擔心什麼,又都是老交情了,給歪哥娶了桂大妞完事,四壁江山,若算上崔家,至此邊將都沒什麼異心。以後數十年內,再從容興風作浪,把他們都收拾一番,重提輪番戍邊之策,歪哥的子嗣必須學前明只從民間女子擇後……我和你說,任何人治理天下的大策略都不可能妙想天開的,左右都是這些道理。只要在民間有過足夠的經驗都能明白,天下人要的究竟都是什麼,你要往上爬,無非就是儘量地滿足你的盟友,自然能得到回饋。再沒有什麼劍走偏鋒的道路能一蹴而就。換到天下也是如此,都做了天下之主,你的目標不就是讓天下安穩麼?那就給武將仗打,給文官錢花,給種地的土地,給經商的商路,給做工的工廠……這麼簡單的道理誰不明白?連先帝都門兒清,就看你有沒有這個心去做罷了。」

  權仲白緩緩撫弄她的秀髮,半晌才道,「有時候,皇帝也只是人罷了。昭明帝自私自利,沒那個心思,如今這一位,又沒有這個精力——其實也沒這個胸襟,更看重的還是家天下……就是你,現在說得好聽,日後若是上位,會否如此行事,也是難說。」

  「天下哪有真正清明的政治,我說的這些,能做到七八成都已經極為理想了。」蕙娘隨口道,「還得看歪哥和我是不是一種心思。這麼搞,商人勢必益發勢大難治,也許歪哥想著重農抑商也是難說的呢……嘿,不過都到了那個時候,也沒法重農抑商了,現在都有火炮啦,重農抑商就得閉關,不然海路不封,海商不絕,就永遠都有人想要去經商……現在這年代,自己閉關有什麼用?江戶灣前幾發炮彈,用船工的話說:再緊的……」

  她畢竟是女子,那話說不出口,咳嗽了幾聲,「只要炮射得夠遠,還不是給捅進去了。真到了那個時候,一放棄日本,海防就危險了,為了維持海防就必須有錢,為了有錢就必須收商稅……別看我們母子現在還成,到了那時候,沒准那小子是打從心裡恨我,給我下毒,盼我早死呢。」

  權仲白也笑了,「的確大有可能……不過,你說了這半天,說的都是你當了太后以後該做的事,等你垂簾聽政,獨掌天下大權以後,你想做什麼呢?」

  蕙娘戳了戳權仲白的額頭,多少有些揶揄地笑了,「傻郎中,教你個乖,真到了那個地步,我想做的事,就是我該做的事。這件事我不想做,那就有不做的理由,我想做了,才是應做的事。等到天下大勢都操諸你一人之手的時候,應勢而動獨掌風雲,還分得出想和該麼?」

  權仲白握住她的手,放到唇邊印了一下,沉思了許久,方才慢慢地道,「看來,我是找到你想做的事了,也不知是天生還是養成……你像是自己都沒想到,不過,你的確是很喜歡,也很適合做個掌權者。一間票號,難以滿足你,若你是個男子,沒准會瞄準首輔的位置。不過,你又是女兒身,看來你的理想,只能是垂簾聽政的太后級人物了。」

  蕙娘被他的說辭大為驚駭,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好半晌以後,冒出腦海裡的第一句話,也不是駁斥他這荒謬到了極點的論調,而是弱弱的問句……「看你意思,若是如此,你也會支持我的理想、我的大道?」

  權仲白又側頭思忖了半晌,才若無其事地道,「不錯啊,我為什麼不支持?」

  蕙娘一時,幾乎暈厥,她遲緩地啊了一聲,半日才道,「可……可……」

  「我知道,這和我的理想幾乎背道而馳。」權仲白聳肩道,「可任何事,不試過怎麼能行?我覺得你的大道也挺好的,同我的並沒有高下之分。既然你也知道,我從沒有男尊女卑的想頭,現在咱們家這樣情況,你的理想也不是說空中樓閣,我憑什麼要求你為我放棄?再說,人活著沒有自己的道,沒有自己的理想,豈非無異於行屍走肉?我為何要迫得你放棄你的夢,活得渾渾噩噩,一輩子浪費才能,真的只限於相夫教子?」

  蕙娘徹底說不上話了,她罕見地微張小口,露出了一副傻相,權仲白看著倒不由失笑,他拍了拍蕙娘的臉頰,道,「舌頭收起來……不過,這也是你自己想好了怎麼做,我才能幫你。不過就你的問題來說,我是看不出有什麼不該支持的地方,我喜歡雲遊四海,也不是一走就一輩子。你我二人的大道,其實也不存在根本分歧。」

  他又側過頭,若有所思地望著蕙娘,「還是老問題……阿蕙,你想好你想走的路了嗎?」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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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9 21:19:49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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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源號也算是在蕙娘手裡吃過好幾個虧了,這一次雖然得了蕙娘的准話,卻並不肯就此採信,非得要桂家也跟著拿出個態度來——他們也是看清楚了,桂含沁新官上任,如果沒有皇上的默許,肯定是不會給自己攬這個麻煩的。因此他的反應,大可當作是一切關節業已打通的信號。

  因為這個條件,盛源號自降了分號價錢,宜春號也不必幫助他們出錢在日本疏通。可以說雙方都已經是退到了底線附近,蕙娘也沒有再和盛源號討價還價,她痛快地答應了下來。在交易金額急劇下降以後,宜春號小李總櫃並喬家幾位老爺也都放鬆了態度,這些錢,家大業大的宜春號還沒怎麼看在眼裡。因此對內、對外,總算也都是擺得平了。

  在朝廷裡疏通關係,對別人來說難比登天,但讓蕙娘來辦卻也只是一句話的事,文武兩方面都有代言人不說,就是燕雲衛,權仲白也能直接和封子繡對話的,事實上,他成天能陪伴在皇上身邊,真有什麼事,一句話說出去,難道皇上還能不給他這個面子?不過,蕙娘這一次也沒動用權仲白的關係,她自己給封子繡寫了一封信,將來龍去脈略做交代,請封子繡居中成全。

  封子繡的回音也來得很快——這件事,他沒敢自專,而是回報給了皇上知道。皇上對這件事也是心知肚明,這件事,朝廷也就是做個順水人情,不論哪間票號登陸日本,對朝廷也都有一定的用處,最終朝廷也是大有可能答應下來的……不過,皇上想要見她一面,這件事,不妨等見了面再說。

  以蕙娘身份,若是男子,皇上說不定還要時常召見,就是現在,朝廷也經常要向宜春號調閱一些數據。甚至於說有時宜春號給朝廷的資料,還要比下級州府給的更加全面而及時。除了權仲白在外的那幾年,皇帝一年也要見她幾次,因此蕙娘並不吃驚。又過了幾日,權仲白回來道,「皇上今年準備在香山小住一段日子,那裡風景好,空氣也好一些。後宮有名分的妃嬪皇子都要跟去,連內閣都要搬遷過去辦公。那我們最好是也去沖粹園住,這樣我也方便一些。估計到了香山以後,他會見你一面,說說盛源號的事。」

  能去沖粹園,最高興的還不是大人,第一個就是歪哥,蕙娘現在多少也明白了他的小心思:這孩子和桂大妞雖然天生犯相,但在他結識的同齡朋友中,毋庸諱言,桂大妞算是天資最為出眾的少數人之一了。歪哥對她是有點又愛又恨的,雖然不願和桂大妞多說什麼,但也想和她多接觸接觸。去了沖粹園以後,大家都更自由一點,平時除了桂少奶奶把桂大妞帶來沖粹園的機會以外,歪哥也許還能到桂家別莊去尋桂大妞玩耍。再說,許家在城外也是有別府的,聽權仲白說,許三柔時常隨幾個哥哥到別府小住,有時也來沖粹園做客。

  不過,這一回歪哥的算盤可是打在空處了,許三柔不日就將南下去廣州尋母親。桂大妞更是被拘在母親身邊,只怕是忙著應酬各路神仙。他就是到了沖粹園,也還是只能和乖哥做伴,連喬哥都回府去小住了——三姨娘估計是私底下已經談妥了親事,前些時候來人接喬哥回去,給老爺子做法事。蕙娘也是親自送他回去,少不得又略問過生母的婚事,見她頗為滿意,私下又使香霧部的人打探那家人底細不提。

  從她動身出門開始,到如今小半年時間,總算是相對安定了下來。蕙娘走進沖粹園甲一號時,禁不住深深地歎了口氣,才對權仲白道,「歲月不饒人,別說我現在四五十歲,就是才二十多歲,已覺得精力有限,同從前不好比了。」

  權仲白還沒說話呢,廖養娘已走來笑道,「你這樣說,那我這把老骨頭,可得躺在床上了,都是五六十歲的人了,就是想幫幫你的忙,也沒有這個精神啦。」

  蕙娘道,「養娘要出去榮養,不過是一句話的事,不過,現在就算是我趕你走,怕你都捨不得出去吧。」

  廖養娘還沒說話呢,歪哥已急道,「養娘不許出去!」

  眾人都笑了起來,說了一會閒話,權仲白便起身去前頭義診了。廖養娘方同蕙娘說起,「孔雀從南邊來信,您已收到了吧?」

  蕙娘點頭道,「是,讓她安排人去接綠松的,結果綠松還不願離開文娘,她自己信裡含糊其辭也沒說為什麼,倒是孔雀沒那麼多講究,直說了就是因為文娘有喜。」

  「還沒到三個月嘛,不願大事張揚也是有的。」廖養娘也笑著歎了口氣,「你說得對,現在就是讓我出去,我也捨不得出去。我帶你帶到十五歲,怎麼說也要把歪哥帶到十五歲這才放心退休。」

  蕙娘笑道,「媽你光顧著幫我帶第三代了,連自己親女兒的第三代都顧不上,這份情我該怎麼回報呢?」

  「人家那都是外姓人,自有奶奶帶。我這個當姥姥的也就是親一親罷了。」廖養娘半真半假地道,「若要說回報,你把孔雀調回來,就沒白吃我的奶。這一去南邊就去了七八年,中間只回來過一兩次,外孫、外孫女都只見過幾次……」

  蕙娘笑了笑,「好媽媽,和你說了多少次了,南邊也需要人。孔雀不在那裡,我讓誰去?」

  廖養娘嘟囔道,「現在不是改把綠松給派去了,我也是想著這樣一來,孔雀就有替身了……」

  權世贇既然把綠松的身份揭穿,按蕙娘的作風,日後肯定不會對她多加親近,放逐到南邊,似乎已經是綠松最好的結局。因此蕙娘便給山東寫信,讓綠松直接和孔雀派來接她的人會合,到江南管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雖然綠松的過去並不清白,但南邊現在局勢也日益擴大,孔雀、甘草兩人雖然忠心耿耿,但才具實在平常,也沒理由浪費這樣好的人才不用。當然,對權世贇這裡,蕙娘自會在適當的時候不經意地提起她們的下落,讓權世贇方面以為綠松是被打發到了南邊的農莊上去做活。

  這些背地裡的安排,她也無法和廖養娘交代,因此只能安慰她道,「綠松就是去了那也只是幫忙,我對她且還另有安排……」

  好說歹說,才把嘟嘟囔囔地廖養娘給打發走了,歪哥在一邊湊了半天的熱鬧,等廖養娘一走,就趴到蕙娘身邊,眼睛亮晶晶地問,「娘,小姨有娃娃了嗎?」

  「還在肚子裡呢。」蕙娘道,「這事對別人都不要聲張,還沒過三個月,不好大事張揚。等胎坐穩了你小姨自然會寫信過來的。」

  歪哥忙道,「噢噢,那我不說了。」

  他和文娘見面次數雖然不多,但文娘什麼事都沒忘記過自己的兩個小侄子,每回給蕙娘送年禮,必定有些小東西是指名送給歪哥、乖哥的,上回老爺子、四太太葬禮,她亦頗為照顧歪哥,所以歪哥對文娘印象很好,也頗替她喜歡,因笑道,「都成親好多年了才有娃娃,小姨心裡不知有多高興呢——我看,這都是娘給她帶的喜氣,不然,怎麼您不去看她,她就不懷,您一去她就懷上了呢?」

  提到此事,其實蕙娘心裡是有幾分煩躁的,若非如此,文娘好容易懷了身孕,她既然知道,就沒有裝聾作啞的道理,肯定要送人送藥地表達關心。自己把綠松留在山東,其實只是臨時起意,畢竟王時就算是再看不上文娘,心裡的疙瘩再深,蕙娘也不覺得他會主動迴避讓文娘受孕的機會,畢竟有了孩子以後,他更可以名正言順地沉浸在公務中,迴避和文娘的接觸……

  可綠松留下沒有多久,文娘就有了身孕,這裡頭就單單只是巧合?自己指點文娘的時候,綠松也是在一邊聽著的,別是自己的懷疑還真不假,王時醉心於公務,時常在府衙用飯吃藥的,其中還有文章吧……

  蕙娘沒接歪哥的話頭,只是懶洋洋地逗了逗他的下巴,道,「有什麼事要求我,你就直說吧。這麼絞盡腦汁地逗我開心,還不如有話直說呢。」

  歪哥心思被母親看透,也並未羞澀,他嘿嘿笑著,摸了摸後腦,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上回,三柔姐像是有幾分惱我了。您不是說她就要去廣州了嗎。我想送她點玩意兒,讓她別生我的氣啦……」

  這小子,蕙娘一時無語了,想讓他去找權仲白,又怕這個不靠譜的爹還真順從了歪哥的心思,待要回絕歪哥,又很難解釋許家人的心思:她從小沒有多少友朋,不過也本能地感到若點破此事,說不定會給歪哥與許三柔之間的情誼蒙上一層陰影,只好含糊道,「男女授受不親,八歲不同席。你和她不是親戚,又都大了,現在送了東西,以後真要說她做媳婦呢——」

  見歪哥賭氣要開口,她又道,「你別覺得我們老說這種話挺煩,這件事不能隨便,即使我們不在意,三柔的哥哥和母親也不會讓她隨便收你東西的,你只能讓她為難。」

  想到這孩子雖然精靈古怪,但在男女之事上卻完全還是一張白紙,屢屢做出讓人哭笑不得的事體來,便又道,「等你再大一些,娘給你找個先生,把男婚女嫁的事給你說透了,你就自然明白你現在的做法不大對頭啦。」

  歪哥咬著唇,顯然沒被說服,但看母親神色,他也知道此事已成定論,只好塌下肩膀,垂頭喪氣地和蕙娘道了別,回去做功課了。蕙娘目送著他的背影,想到阜陽侯夫人的話,不免也有幾分頭疼:孩子越大,越有自己的主意,尤其是歪哥,雖然現在還有幾分青澀,但主見極強。偏偏這種事,又不能由著他去碰釘子。這孩子越大,能讓別人幫著操心的事也就越少,倒是還小時候,只要丟給養娘,自己就什麼事都不用管了……就說這親事吧,他若真是喜歡桂大妞也好,許三柔也好,她也不會棒打鴛鴦,可這孩子也不能一會兒這,一會兒那的呀……

  #

  皇帝最近的身子的確不錯,他召見蕙娘時,權仲白自然作陪,初次以外,竟還有二皇子、三皇子,連賢妃、寧妃都在皇帝下首坐著,因皇上最近身子不錯,大家還都坐得很近,看來一派和樂融融的天倫景象,蕙娘藉著參拜行禮的工夫偷眼打量了幾次,已把情況盡收眼底:皇帝這一次,是有點設私宴的意思了。

  她所猜不假,皇上只讓他們夫妻給他行了常禮,便給賜了座,他今日精神很好,本來瘦削的臉頰上最近似乎也生出了一點肉,進殿參拜這麼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咳嗽過一聲。倒是坐在他下首的二皇子,滿面細碎的麻子,即使上了白粉還能看到星星點點。十歲的孩子,本來應該像皇三子一般笑容滿面、天真可人,但他卻和父親一樣清瘦得都有些過分,好像在生誰的氣一樣,神情中帶了幾分執拗。感覺到有視線掃過自己,他非但沒有微笑以對,反而頗有幾分戒備地望了蕙娘一眼,這才低下頭去,盯著自己的茶杯瞧。雖說從天花中痊癒以後,他身體還算健康,但看起來卻要比皇上還更像個病人。

  「自從上回把酒話桑麻,已有許久沒和女公子坐下敘舊了。」皇帝笑容滿面地道,「今日子梁有事過來不了,子繡還在進宮的路上。欲再和卿飲酒夜話,我的身子也支持不住,倒不如兩家人坐在一塊以茶代酒,談天說地一番,也頗能解悶。不過,就不知道女公子有沒有這個空閒了。」

  蕙娘自然連忙遜謝一番,反正也都是尋常話語,大家場面上寒暄過了,皇帝便道,「我這也是臨時起意,說到底,天下一盤棋,天家永遠都不是唯一的棋手,尤其是天下經濟諸事,我心裡是只服氣女公子的吩咐。這些年來,天下經濟的發展,除了蒸汽機、騾機等異軍突起以外,其餘趨勢,竟和你當年所推測的,是八。九不離十……一轉眼那也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如今的形勢,自然又有變換,我請女公子喝茶,就是想讓你給這兩個小畜生講講課,也讓他們明白明白天下百姓疾苦的。」

  蕙娘何等玲瓏心腸?幾乎是轉眼間就明白了過來:皇上這是要給兩個皇子上課不假,但應該也不無考校的意思。他們的任何一個先生,都只會說學生的好話,要想知道兩個皇子的真實水平,最簡單粗暴的辦法,當然是實地考校一番了。

  看戲誰不喜歡?恐怕連權仲白都挺想看看兩個妃嬪的想法,蕙娘眼角餘光,能瞥見他若有若無地掃了眾人一眼。其實她也正做著一樣的事,不過,賢妃、寧妃在宮中生活多年,這點小事,還不能讓她們七情上面,賢妃唇邊掛著淡笑,期待而鼓勵地望著二皇子,而寧妃乾脆就直接彷彿還沒明白過來似的,正出神地品著杯中香茗,對三皇子投去的眼神,十分無動於衷。

  「盛世人丁繁衍、四海昇平、荒田復墾、地丁合一。」蕙娘先恭維了皇上一句,「票號等大商家又都納入朝廷監管之下,現在往北戎的走私幾乎已經被控制住了,宜春號在西北的幾間分號,生意都下降了幾成……這些都是您看得到的東西,我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海內局面,直是欣欣向榮,越往上走……經濟局勢,可說是沒有任何問題。」

  皇帝被她逗笑了,「上回我們談天時,女公子可是相當直言不諱。怎麼,當時要觸犯到宜春號了,你就牙尖嘴利。現在反正和你們票號無關,你就猛打太極?」

  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調侃蕙娘道,「不愧是票號的當家人,算盤打得太響啦。好處全是你的,風險那都是別人的,你用了朕的火炮,真心話怎麼都要給朕吐幾句出來的吧?」

  這是明著在點東北海域的變化,讓蕙娘佔到的便宜了,蕙娘也是有點欲辯無言,只好勉強道,「這該怎麼說呢?臣妾不過是躬逢其會罷了……再說,日本那邊也不是無利可圖,臣妾也不能把好事都佔全了麼,總是要分點紅利給人的。」

  皇帝笑著拿手指點了點蕙娘,扭頭沖權仲白道,「子殷你看,你媳婦臉大啊,睜眼說瞎話都不帶臉紅的。」

  權仲白淡然道,「在商言商麼,想多佔點好處也沒什麼不妥,是宜春為你辦的事多,還是盛源?你也該驅策他們一番了……這樣,你也別拿東北的事來掐她了。這個錢你反正給誰掙不是掙?還不如偏了我們。不過,阿蕙也可以不必裝傻,該說就說,大家都少費點精神。」

  說來奇怪,在這幾人之間,他雖最沒權力,但說話彷彿還最有權威。非但蕙娘、皇帝被他一說,都收斂了神色,就連幾個皇子妃嬪的神色都有變化。皇帝悠然一笑,倒是很爽快地讓了步,「好,子殷說得也有理,倒是我小家子氣了,我敬女公子一杯。」

  說著,便啜了一口清茶,蕙娘倒是不敢怠慢,把茶水飲了半杯,才道,「我還是那句話,現在四處開埠,宇內的好東西,都彙集到了大秦。天家富,朝廷也還算可以,民間有錢人更是越來越多……這已經不是經濟的問題了,皇上,經濟是沒有任何問題的。有問題的,應該是人口才對。」

  她一句話直指核心,皇上也不禁收斂了笑意,半晌方歎道,「女公子說話,永遠都是這麼一針見血……」

  他的眼神,漫不經心地巡梭過兩個兒子,見兩人都露出了沉思之色,便又歎道,「不錯,現在北弱南強的態勢,已經有所改觀。西北、京畿一帶發展得都不錯,只是攤丁入畝以後,盛世人丁速度太快,流民已成了新的隱憂。西北地方再大也是有限的,除非把他們全都放逐到北戎地塊上去,不然,再過幾年西北也不能再容納更多人口了。如此以來,江南人口,遂成一大煩惱。按這樣趨勢下去,我們得向外頭買糧來吃了。」

  不能自給自足,就是禍亂的根源,不過如此一來,追根溯源很容易就能發覺問題還是出在機器上,寧妃就在上頭坐著,蕙娘無論如何也不會主動提出這個問題的。她也露出苦笑,「這事已經超出經濟的範疇,臣妾也沒什麼好辦法,再說,這亦不是臣妾該去想的問題。」

  「東西是好東西,人也是好人,」皇上也歎了口氣,「子梁改進的天威炮,背後都有夷人的身影,不過,這個西洋玩意兒也是讓人頭疼。我這裡也有個不成熟的想法,你看看怎麼樣……嘿,這亦是別人給我獻的計策,我也有點拿不準主意。——現在糧食不夠,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各地不肯種糧,都寧可去種桑樹和棉花。但這件事,官府是可以控制的,還有一點,便是各大織廠的用工數量,也能強行規定,一年產多少絲的廠子,必須僱傭多少工人。讓他們去做什麼事都好,只不能少開工錢沒了飯吃……女公子覺得這一策怎麼樣呢?」

  蕙娘還未答話,他又向著兩個兒子道,「你們也說說自己的看法。」

  二皇子、三皇子均露出思索之色,片晌後,三皇子搖頭道,「兒子見識短淺,對織廠和農工都毫無瞭解,這個問題……我答不上來。」

  一邊說,他一邊膽怯地看了寧妃一眼,寧妃倒是毫無異狀,還沖兒子露出淡笑。連賢妃都沖三皇子遙遙而笑,明眸杏眼中雲山霧罩,神色也有了幾分朦朧。

  二皇子有些不屑地看了弟弟一眼,又想了想,才道,「兒子覺得,兩策均算中上,唯獨只在貫徹始終。如是對鄉紳豪強網開一面,那終究也只是好心辦了壞事。還是要澄清吏治,敲打過了朝中各官員,才能貫行如一,不至於弄巧成拙。」

  這一番策對,水平可以說是相當高了。皇上點了點頭,卻未置可否,反而看向蕙娘。

  蕙娘歎了口氣,雖然明知這樣說必定會得罪二皇子,但還是不能不實話實說道,「如此一來,最大的可能就是糧價不降反升,具體的道理,您應該也能明白吧?」

  「我不是很明白。」皇帝反而老老實實地承認了,「只覺得這麼做,的確不太妥當。」

  「首先限制用工數量根本就只是異想天開、紙上談兵。」蕙娘只好直言不諱,「現在江南一帶還在種糧的人家真的已經不多了,許多人口都進織廠做工,四處流動難以統計數量。不知這個限制用工要如何統計起來,不用戶籍連坐,這一策怎麼去落實?和戶籍連坐,立刻就要激起民變。到底誰出的這主意,稍微接觸過江南實務的人恐怕都不會這麼辦事。」

  她稍微說得有點過頭,不用權仲白提醒,自己趕忙也穩了穩,方才又道,「此外還有,這種糧獲利多少?種桑樹、種棉花獲利多少?要求各府交糧,那麼最後肯定也是攤派到各戶頭上,按地交糧給官府過目,又或者是官府收買……」

  百姓也不是傻的,買糧能應付過去的事,也犯不著伐樹,到頭來這種政策,還不是柿子撿軟的捏,只能欺負最老實的人。如要大規模撒網下去推廣,最大的可能就是人們紛紛買糧來應付交差,糧價攀升那是可以預見的結果。蕙娘寥寥幾句就把關節點出,她無需說完,該明白的人也都明白了過來。三皇子衝她天真地笑道,「我心裡也覺得有些不對勁,就是說不出所以然來。世伯母這一開口,我才明白呢,原來種糧食沒種棉花掙得多,我出宮次數少,都不明白這些道理,真是無知得很。」

  說著,便向皇帝撒嬌道,「父親,所以想請您時常放兒子出去走走看看,好歹不至於對民間疾苦一無所知麼。現在雖然過著好日子,可卻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全不知道自己過的日子,好在哪裡呢。」

  皇帝橫了他一眼,道,「你就是想出去玩了吧?巧言令色,只是找借口罷了。」

  寧妃笑道,「二哥,對孩子幹嘛那麼凶呢?他還小,想出去看看總是好事,就是出去玩玩,又有什麼打緊?」

  皇帝也未回話,看了二皇子一眼,放緩了語氣道,「其實你說得也不錯,若吏治十分清明,政令下達可以如臂使指,這兩策的確是上中之策。上書那位,是把人心想得太好了點。」

  他嘿然一聲,又喃喃自語,「現在蒸汽機幾乎已成氣候,要禁絕此物,談何容易……」

  蕙娘忽然間又體會到了楊七娘的厲害:若是她一手把持了兩種機器的生產,皇帝要取締機器,直接給許鳳佳打聲招呼也就罷了。偏偏她根本不去和仿造者競爭,現在倒是把江南幾乎所有織廠業主都給綑綁上了,就是皇上要動他們,也得思量再三。——就是皇帝,也有做不到的事,現在站在蒸汽機背後的勢力,論能量也只比大地主們差一點兒罷了,他們對朝廷的支持,可絲毫都不遜色於那些地主們。商稅,畢竟就是他們在交……

  此女每一步都走得不疾不徐,可每一步,卻都似乎經過深謀遠慮。若她願意,人口過剩的事再壓十年怕都不是問題,選在定國公出海前夕讓此事爆發,說不定,她不止一個用意。

  若說大秦這個棋盤,明面上落子的不過是皇帝、楊首輔乃是吳閣老、王尚書、桂家、許家等寥寥數人。那麼在暗地裡,鸞台會也能算是個下棋的人,他們走的是一盤不一樣的棋,步步凶險、子子驚心,最終是想取巧吞掉大龍。而楊七娘卻是漫不經心地營造著一個又一個劫數,劫劫相連,倒是把所有人都繞在了一起,現在兩人間的利益還不算有太大的衝突,彼此還能相安無事。這一點,令她頗為慶幸,不然就是蕙娘自己,都無法肯定,自己是否會被楊七娘輕描淡寫地扳倒……

  「我曾對皇上說過,」不知如何,她又想到了權仲白的話,一時間情懷翻湧,幾乎難以自持:楊七娘對天下大勢,已擁有了極高的影響力。她一手把自己的理想推進到了今天這個地步,而她呢?自忖處處不輸,可在這一處上,卻懵懂得如同嬰兒。難道她就不能對天下事也造成一定的影響,難道她就不能像在日本一樣,用自己的能力,讓整個國家都為之震顫?

  也許就是這點好勝的執著,促使蕙娘說出了她原本絕不會出口的話——治理天下,不是她的責任,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有些問題,即使有答案她也會爛在肚子裡。「地盤不夠,就去搶別人的地盤……」

  她平靜地凝視著皇帝,「不知現在陛下對我這話,是怎麼看的呢?」

  皇上唇邊,忽然浮現出了一絲神秘的笑意,他淡淡道,「嘿,女公子真不愧是女公子。」

  旋即又掃了眾人一眼,森然道,「若此事為他人耳聞,不論是哪位閣老尚書,都可以直接致仕了。」

  長安宮裡的太監宮人,幾乎都是能喘氣的木頭,這話肯定不是對他們說的。身為天子,皇上對各閣老在奪嫡中的立場,自然是心知肚明。這話明顯是意有所指,賢妃、寧妃對視了一眼,均都齊聲道,「陛下請儘管放心。」

  皇上這才淡然道,「你們退下吧,等子繡進宮了,再傳他進來見我。」

  他所說的你們,特指兩位妃嬪及皇子,別人倒還罷了,二皇子卻抬頭道,「爹,可前日您佈置下來的習題……」

  皇上神色柔和了幾分,因微笑道,「等爹有空了,自然再讓你過來。」

  三皇子規規矩矩地給皇上行了禮,便拉住了寧妃的手,笑道,「噢,去玩嘍!」

  竟把寧妃拉得只好快步行走,才能跟上他的腳步,兩母子一前一後,倒是有幾分絕塵而去的意味。賢妃就要含蓄得多了,她向權仲白、蕙娘夫妻兩人含蓄一笑,又衝二皇子招手溫言道,「皇兒,不必煩擾你父親處置公事了。」

  便也攜起二皇子的手,兩人相攜出了屋子。

  不知如何,屋內三人竟都目送她們二人的背影消失在門扉之中,方才把注意力給轉了回來。皇上默然半晌,忽地自嘲一笑,道,「從前我不知道先皇心裡的想法,對他不能不說沒有過怨恨,今日自己身臨其境,才知道皇考也有皇考的難處……」

  他輕輕地歎了口氣,又振作起精神來,勉力笑道,「這一次我特地請女公子入宮,就是想和你商量這件事的。安南諸國,素來瘴氣瀰漫,恐怕不適合往外遷徙……可既然如此,為什麼那些泰西人能成功在菲律賓等地駐軍?從前沒覺得女公子的話多有道理,這些年來,卻是越咀嚼越有滋味,尤其是這沒地去搶的道理,淺顯直白,可又透著至理。事到如今,我也不隱瞞了,江南的遊民實在是多得讓人不安,不給他們找個去處,地丁合一恐怕都要半路夭折……」

  他歎了口氣,反而承認道,「盛源號我不知道,宜春號有你在,不,應該說你有宜春號在,對這種事的瞭解只會比我更清楚。焦卿你能否告訴我,若江南的情況再發展下去,大約還有幾年的時間,會釀成大亂?」

  見蕙娘有幾絲猶豫,他又說,「只管放膽開口,這間屋裡的對話,也只會止於這間屋子裡。」

  「要我來說……」蕙娘頓了頓,道,「從宜春號的帳來看,現在織廠用了機器以後,盈利都有大的提高。織機改良已是大勢,而隨著大織廠開始更新換代,中小織廠也會跟上……現在做生意幾乎都用匯兌,不瞞您說,我也有好奇留意,從去年到現在,不長的時間,起碼八成織廠有買過新機器。」

  這個更新換代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即使不再提高,只是保持,也相當嚇人。皇上面上頓時掠過了一絲陰影,他望著蕙娘,蕙娘道,「但具體幾年我也不能說,這個還得結合官府的花名冊來看。若要我瞎說一個數,我會說十年吧。再過幾年,西北無法安置,這些遊民就根本都沒地兒去了,除非都去……不然,遲早釀出亂子。」

  「比我和楊首輔估算的還多了幾年。」皇上驀地站起身子,在屋裡來回踱了幾步,他忽然歎道,「新大陸那邊,幾乎就像是個饕餮,根本是只進不出。燕雲衛的密探也不是沒有混入民間自發遠航的船隻一起過去,可惜全是有去無回……」

  這個話題,他也只是稍微發散了一下,便又轉回來道,「再說,朕也沒那麼好心,把這些人養得肥肥壯壯的,去滋養他的地盤。我是嫌他回來得還不夠快?」

  他斷然道,「擴軍的時候到了,以我身邊幾人的意思,與其向北,不如向南,那裡的稻穀一年幾熟,正是上好的產糧地,如能把安南、呂宋等國納入掌握之中,大秦糧荒或可迎刃而解。即使不能,也要把貿易道路打開,起碼讓這些藩屬國重新誠服於大秦,而不是遠道而來的泰西人。」

  在沒有得病之前,皇上畢竟也是大有一代英主的苗頭,即使是現在,他的身子稍微好了一點,步子立刻也邁得更為堅定,對外的態度,也更強硬了。蕙娘本身喜愛的就是這樣強勢的風格,她抬起眉道,「陛下聖明,久不打仗,軍隊也如鋼刀一般,會生銹的。」

  皇上微微一笑,又道,「不過,打仗畢竟是大事,沒有仔細的準備,也不能動手。在此之前,我又的確想要緩解國內的糧荒,起碼,是要把我們官庫糧倉給充實起來……這和外國談判,採買糧食的事,我想煩請女公子來做。」

  蕙娘和權仲白對視一眼,都有幾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蕙娘還沒出聲呢,權仲白已道,「慢著,這種事分明應該由戶部出馬吧?讓她做,這不是擺明了下戶部的臉子?」

  皇上搖頭道,「他們不會在意的……朝廷撥銀子,哪比得上票號快?尤其現在又是秋後算賬的時點,各地都封庫清點,要擠銀子那得到年尾了。我想以內庫作保,向宜春號賒借二百萬兩白銀,能買多少糧食就買多少糧食。如能把他們糧庫買空,那就絕不要留下一顆一粒。」

  權仲白還未說話,蕙娘回心一想,將皇上今日的言行再一品味,忽然融會貫通、醍醐灌頂,她倒抽了一口涼氣,道,「難道這幾年間,江南糧庫已經全空了?」

  皇帝亦是微微一震,他深深地望了蕙娘一眼,方才露出苦笑,坦然道,「前天剛到的消息,如同被水洗過一般,十室九空……糧道總督業已畏罪自盡,連何冬熊的帽子我都想要擼掉——這起殺才,他們難道不知道江南糧庫裡藏了全國大半儲糧?還好今年收成還不算太糟,但就算如此,萬一連續兩年災變多些,天下也要動盪起來了!種糧……地都被織廠、被桑林佔了,一兩年間能恢復多少肥力,能種出多少糧?」

  他越說聲調越高,到末了雙眼精光四射,惡狠狠地將桌上雜物一掃而空,怒道,「和這件事有關的蛀蟲,一個都別想跑,我是要從上到下一擼到底——」

  殿角忽然傳來了輕輕的咳嗽,封子繡不知何時已經推門而入,他不贊同地望著皇上搖了搖頭,低聲道,「李晟,你的病是最不能動氣的了……」

  皇上像是被抽掉了渾身的骨頭,他跌坐在椅上無力地擺了擺手,歎道,「然而,事情出了,也不能不想辦法。現在的大秦,就像是一鍋沸騰的水,看似烈火烹油,實則是哪一瓢都舀不得……既然如此,只有添點冷水了。此事關乎國計民生,能力稍差一點,被泰西人看出端倪恐怕又要生事,別人的能力就算到了,人品我也信不過。唯獨你們夫妻,才能讓我放心。焦卿不要回絕,這件事,讓子殷跟你一塊去辦吧,你從未去過南洋,也可以看看那一帶的風光,和東海做個比較……」

  畢竟是天子,雖然語氣柔和,但也是容不得一絲不同的意見,說話間,就把這事給定了下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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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9 21:20:04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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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蕙娘掃了權仲白一眼,見他已收斂了漫不經心之色,不免在心底一歎:這個人論心地,是比她善良多了,皇帝一抬出國計民生,他頓時就露出憂急之色,看來是全沒想到要和皇帝討價還價……

  「才從日本回來,就要下南洋,妾身畢竟是女流之輩,還有偌大的國公府要顧。」她歎了口氣,「不是和陛下抬槓,不過,和天家做生意,票號眾人自然也需要再三思量,卻不是我能擅自做主的。不如這樣,改日讓宗人府、朝廷和票號總櫃坐下來談,這還款的方式、期限都要白紙黑字地寫明白……」

  皇帝失笑道,「怕我賴賬?也好,寫就寫——不過,此等大事,你們要還收取高額利息,可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為朝廷辦事,哪有勒索利息的道理,就是死要錢也不可能到這個地步,朝廷在政策上稍微傾斜一點,宜春號面對盛源號還有其餘票號就更有優勢了,蕙娘笑了笑,又道,「還有,買糧不是拍腦袋的事,要人要船要銀子,也要押運的兵士。這些人手,宜春號可張羅不了……」

  她會這麼說,其實等於是已經應承了下來,封錦本來只是含笑靜聽,此時便道,「這些事,由我牽頭負責,燕雲衛也會有些人跟你去南洋的。」

  他話裡滿是深意,蕙娘猛然一怔,也不禁露出苦笑:本來還說盛源號在日本的分號,肯定滿是燕雲衛的探子,屆時勢必受到牽連,沒想到費勁把日本甩給了盛源號以後,宜春號在南洋的分號也難以逃脫如此命運。

  「那就到時我們再談吧。」她索性也不搭理皇上了,直接和封錦對話,「南洋那邊情況我瞭解也不多,只知道各種勢力盤根錯節,不比朝鮮、日本相對單純。燕雲衛的人要過去自然可以,但卻不好害了宜春號的人。」

  封錦若無其事地道,「這是自然,少夫人請放心,不會讓你難做的。」

  兩人對視了一眼,都看出了許多潛台詞:有些事皇上就是心知肚明也不好許諾,在這方面,封錦就成了他的喉舌,蕙娘要幫忙,少不得順水推舟地為南洋乃至廣州分號要點好處,這些討價還價的事,應該就著落到封錦來安排了。

  此事談成了,皇帝的神經也放鬆了一點,因大秦對南洋局勢關注的確不多,尤其是糧食產量這種事更是完全沒有上心。只知道那裡氣候好,稻米普遍是一年三熟,雖然不大好吃,但卻正合大秦的用處。就連蕙娘和封錦,都不知道現在各國局勢究竟如何,有些功課只好讓別人來做。因此皇上就說起在香山賞紅葉的事,他興致勃勃地對封錦道,「到時候你也跟在一邊,看朕如何考校小二、小三功課。」

  封錦翻了個白眼——連這樣的舉動,他做來都顯得十分賞心悅目,「考校功課?我看著倒像是耍猴……」

  皇帝唇邊的笑容略帶了自嘲,又有些黯淡,他輕輕地歎了口氣,「不當耍猴看,那怎麼辦?」

  又對蕙娘和權仲白道,「你看著他們倆,今日誰的猴戲耍得更好一些?」

  蕙娘不好說話,權仲白卻道,「你當年也是耍猴出身,算是行家裡手,耍得好不好,我們說了不算,你說了才算。」

  一個封錦,一個權仲白,在皇帝跟前都沒什麼好話,但偏偏皇帝就愛和他們說話,被村了這幾下,都沒動氣,反而笑道,「也不知當時老爹看到我和大哥爭成那個樣子,是否也和我現在的心思一樣……」

  他嘿然又道,「這樣爭久了,情分都給爭薄了,也不知這兩個小畜生,哪一個能爭勝。」

  眾人均都保持沉默,皇上又問蕙娘,「按女公子來看,這兩個小畜生今日的表現,誰更好些?」

  蕙娘只好勉強道,「二皇子勇於任事,三皇子知道藏拙,可謂是各有千秋。」

  這話說了和沒說一樣,皇上嘿然道,「你們都是一個樣……罷了,不提此事,今年冬天我想去小湯山溫泉,子繡你是一定要去的,這且不說。最近子梁忙得不可開交,偏又多病,我想著也把他拉去溫泉休息幾天,卻不知他這個病,能不能洗溫泉了。」

  權仲白便和皇上說了些楊善榆的病情,因道,「你也該讓他休息一段時日了,長此以往,他就算不犯這老病,也要再添新病的。」

  皇帝也歎道,「我何嘗不讓他好好休息,只是他自己閒不住而已。除非把他綁到小湯山,不然就是讓他回家,他也一定要往白雲觀那邊跑的。」

  因又向蕙娘笑道,「現在的白雲觀,女公子還沒去看過吧?背後一片山都變做他的地盤了,他和他的那些先生、學生們一道,搗鼓了許多東西。現在升鸞夫人搗鼓的蒸汽船,實際上就是被子梁弄出了一個雛形。正在白雲觀研究機器,想在天津港把船造出來再說……都說機器是奇技淫巧,我看倒是不然,這蒸汽機其實就是個好東西麼,若是能夠應用的話,近海航行,可以不必太依靠風向了。」

  幾人都是見識廣博之輩,今天皇上心情好,大家談談說說也十分愉快。皇帝還向權仲白打聽了一番泰西那邊的醫術進展,知道泰西那面也沒有什麼治療麻面的好辦法,他還頗為遺憾地道,「看來,小二的臉,是真沒法兒治好了。」

  從這句話來看,他還是對二皇子繼承皇位抱有一定的期望。幾個人彼此交換了一個眼色,也都看得出對方心裡的想法,封錦隨口道,「你只問了女公子,卻沒說自己的看法,今日兩個孩子表現得如何,還是你說了算數……李晟你究竟想要個什麼樣的繼承人呢?」

  皇帝聳聳肩,半晌都沒有答話,封錦亦是悠然自得,毫無戰慄擔憂,權仲白也是安然自得,倒是蕙娘有點不自在,皇上看了她一眼,因笑道,「我們說話就是這麼不講究,女公子不要多心……」

  他躊躇了片刻,便道,「小二心實,小三狡黠,卻也不惹人討厭。可要我說,兩人都還少了點氣魄,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起碼現在兩個人都還有些不足,且看日後了。」

  居然還沒把話給說死,給後來幾個兒子,也留了一線希望……

  蕙娘有點拿不準皇帝的心思:到底是說給她和權仲白聽的,還是他真是這個想法。不過她也能看得出來,皇帝身子是真的見了好,對於自己的壽命,有了更強的信心。

  原來想著皇帝若去得快,鸞台會那邊未必能反應得過來。現在看來,皇六子名正言順上位的可能性居然還有增加……等這孩子出過水痘,養到了五歲上,鸞台會應該就會開始出招了。

  皇上畢竟還是有癆病在身,幾人又談了一會,權仲白便令封錦和他一道下去休息。自己拉著蕙娘在靜宜園中漫步:因為靜宜園內有朝廷行在的關係,內外男女分得比較清楚,皇上居處外,並沒有多少後宮妃嬪需要迴避。以權仲白的聖眷,他要在園裡遊蕩,誰也不會多說什麼。

  兩人在紅楓林中漫步了一會,一陣秋風過來,蕙娘覺得有些冷,權仲白便解了自己的大氅,為她披在肩上,蕙娘道,「唉,人家一眼就能看出來,我是披了你的衣服,別又給外頭人添故事了。」

  權仲白笑道,「你會在乎別人怎麼說你?」

  蕙娘白了他一眼,隨著他踱到一處高地,權仲白指給她看,道,「這就是我們家的沖粹園了。你看從這裡望下去,一整片林子都是笑簪千芳,從前種著桃花的時候,就像是一朵桃花一般,層層疊疊、錯落有致。現在改種了梨樹,也是花白勝雪。不過樹都還小,這幾年花勢不勝,李晟還和我抱怨過幾句。」

  現在入了秋,當然看不到梨花了,但還是能看到種成花瓣形狀的梨林,蕙娘點頭道,「從這裡居高臨下,整個園子幾乎都能盡收眼底,的確是觀景的不二勝地。」

  她又笑道,「可惜沒帶千里眼,不然,也能看看下人們是否乘我們兩人都外出的時候偷懶。」

  權仲白道,「你想看,也容易得很。」

  說著,就招手吩咐了身邊侍立著的小太監幾句,那小太監回身跑走了,不一會,便送來兩個精美的千里眼,笑道,「封公子說,這兩樣物事就送給兩位大人了。」

  權仲白抽了抽鼻子,哼道,「封公子在你們這兒,說話可比什麼人都管用,李晟的東西,他說一聲送也就送了。」

  這兩個望遠鏡,製作得都很用心,上頭還鑲嵌了珠寶,蕙娘舉起來一看,見歸憩林雖然清清楚楚,但別的建築卻未能看得分明,心頭倒是稍安下來,她在海上是玩過望遠鏡的,因此並沒有多少新奇之意,只是隨便轉動著視線,正在瀏覽時,忽聽權仲白低笑出聲,她便好奇道,「怎麼?你瞧見什麼了?」

  權仲白道,「你往東北角花圃去看。」

  沖粹園裡當然是有溫室的,靠近靜宜園的地方有一個規模很大的暖房,裡面不但種了藥材,還有屋內四季清供的鮮花。蕙娘依言把千里眼轉去看時,只見一個小小身影,鬼鬼祟祟地從暖房裡溜出來,手裡還攥了一大把各色鮮花,一時不免也歎笑道,「這個權寶印,又要生事了。」

  權仲白道,「現在除了你我兩人他還怕一點,別人他是一點不怕。我們這一次出去,恐怕是要把他帶在身邊才好。不然在京裡,還不知道又鬧騰出什麼事來。」

  蕙娘也想到上回自己不帶兒子出海,歪哥鬧了許久的脾氣,因歎道,「以後再大一點,真不知該怎麼治他了。你看他摘那些花,也不知要做什麼用,我連問都懶得問。一問之下,難免又是一番爾虞我詐、勾心鬥角,他肯說老實話才有鬼。」

  歪哥也不至於撒謊騙父母,只是避重就輕、含糊其辭,王顧左右而言他也是在所難免。權仲白忍俊不禁,因笑道,「你看我就從不問,他要做什麼我都隨他去做,可不就輕鬆得多了。」

  蕙娘白了他一眼,權仲白笑著張開手道,「你不是冷嗎?」

  「你瘋了嗎?」蕙娘道,「這兒可是皇家園林!人來人往的……」

  權仲白也不過是逗她而已,此時達到目的,笑意不禁更盛,正要說話時,身後小徑來了一人,見到蕙娘和權仲白,不禁就是一怔,他退後一步,有禮地道,「權世兄好。」

  權仲白拱了拱手,笑道,「衛賢弟,你來尋皇上?」

  蕙娘便知道這應該是衛家在京為官的長子衛麒山了,她雖退到一邊,但也不免打量他幾眼:此人雖然年少有為,按理來說應是意氣風發,但面有病容,狀極清秀,竟是個病怏怏的美男子,看著一點也不像是習武之人。

  衛麒山點頭道,「可惜來遲了,免不得要等一陣子。」

  兩人一通亂逛,已經走到了靜宜園比較偏僻的地方,從這裡過去,便是眾位文武大臣候見辦公的一處小院落。權仲白笑道,「你可是要等一會兒了,就是今天也未必能見上。」

  衛麒山歎了口氣,捏了捏鼻樑,道,「看來是封公子又回京了……」

  兩人正在說話,遠處忽然又傳來了一群人的腳步聲,三人回頭看時,卻見賢妃和麗妃兩人結伴走來,身後跟了許多宮人太監,均都忙退到道邊迴避。賢妃含笑沖三人分別頷首示意,駐足道,「少夫人在此處賞景?」

  她的眼神,在蕙娘肩膀打了個轉,含了一分略帶曖昧又略帶調侃的笑意,沒等蕙娘回話,又道,「我同白妹妹去下頭上香……天冷,少夫人可要注意添減衣物。」

  靜宜園靠近香山幾處古寺都有角門,因山路難行,若要抄捷徑過去,倒是自己走到角門更方便些。

  蕙娘嗔怪地望了權仲白一眼,自然做出得體的回答。賢妃又望向衛麒山,客氣地道,「表哥安好?」

  衛麒山垂頭道,「一切安好,娘娘身在宮中,萬請保重。」

  說著,便抬起頭來,沖賢妃點頭微微一笑。本來微有病容的臉彷彿被一束光點亮,賢妃點了點頭,便不再說話,而是示意麗妃一道前行。

  三人都低頭侍立,等兩位妃嬪走遠了,這才各自道別。蕙娘和權仲白便走回衝粹園去——他們也是一樣,走著回去還更近一些。

  回了沖粹園,雖然與靜宜園也就是隔了兩道牆,但兩人都覺得身上一鬆,權仲白半開玩笑地道,「剛才在園子裡不能攙著你,這回總可以了吧?」

  蕙娘笑道,「你摻著我做什麼?我倒是恨不得你能把我舉起來,我們去個地勢高點兒的地方,我拿著千里眼看看,衛統領究竟是去候見的院子呢,還是也去香山寺禮佛了。」

  權仲白瞅了她一眼,道,「沒想到,你的好奇心,居然也這麼旺盛。」

  「若是賢妃和他說話,也同和你說話一個表現,我的好奇心保證不會旺盛。」蕙娘也就只是說說,沖粹園地勢不但比較低,而且和香山寺完全是兩個方向,她親密地攙起了權仲白的手,兩人並肩在林中走了一段,她又忍不住道,「我記得你和我說過,你和衛麒山也算是有點交情,像是給他們家老爺子治過病……如何,衛統領對一般的親戚,也是這麼個態度嗎?」

  權仲白不緊不慢地道,「聽你口氣,你是什麼都猜到了,那我還用說什麼?」

  蕙娘歎了口氣,也不能不承認,「衛統領比起皇上是要好看一些……」

  「他應該也比皇上更中意賢妃一些。」權仲白道,「不過,兩人見面機會也不太多,又都是城府深沉之輩,你我二人也算是耳聰目明,才能看出點端倪。你看麗妃,就半點都沒察覺出賢妃的不對,一雙眼只顧著流連在衛麒山身上了。」

  深宮妃嬪,見到男人的機會不多,似衛麒山一樣的美男子乍然出現,當然能引起白麗妃的關注。蕙娘和權仲白感慨了幾句,想起一事,又道,「桂少奶奶還和我說,衛麒山媳婦在賢妃跟前很有體面,也不知她對此事,是否心中有數了。那位好像還是她本家堂姐呢,楊家人男丁不說了,女眷也是個頂個的有本事,這些楊家女的夫婿湊在一起,可以去攻打一個小國家了。」

  權仲白不由被她逗笑,他道,「這你還得問她吧,桂少奶奶和賢妃是手帕交,賢妃的心事,也許她還清楚個一星半點。不過,她哥哥求娶賢妃不成,雙方也不知會不會談起這事。」

  說著,兩人已經走進了甲一號,正好撞見了兩個兒子,乖哥頭上頂了個花環,衝到蕙娘身邊道,「娘您看,哥哥送我的!」

  這個花環,說起來價值說不定還不止一百兩銀子……會種在暖房裡的花木,一般也都比較名貴。蕙娘唇角抽搐了一下,都懶得發脾氣了,只對歪哥道,「你去摘花,問過養娘沒有?若沒有,這些花值你多少天的花銷,你就多少天沒有飯吃,沒有衣穿。」

  歪哥夷然不懼,從容道,「我非但問過養娘,還問過暖房的管事叔叔,是他指點我的,這些全是藥材上開的花兒,還有都是花骨朵兒,過幾天橫豎也要剪下來的。」

  蕙娘轉了轉眼珠子,也沒發覺破綻,只好又換了個話題問,「那你怎麼又學起編花環了呢?難道你的功課還不夠多?」

  「還不是乖哥。」歪哥理直氣壯,「好端端地,忽然想要花環。問了他才知道,看了西洋畫冊,上頭的什麼安琪兒,都是戴花環的,他覺得自己比安琪兒還可人疼呢。」

  乖哥本來擔心哥哥被罵,垂著頭站在一邊,不安地換著腳,現在聽哥哥損他,反而不高興了,怒道,「我就是比安琪兒還可人疼麼!寶印大王——呸呸呸!哥哥最壞了!」

  想也知道,歪哥又騙弟弟叫他大王了。蕙娘心中雖然還存有疑竇,卻也拿兒子沒法,看了他幾眼,只好遷怒於權仲白,「你看你的兒子多麼像你!」

  「我的兒子自然像我。」權仲白泰然自若地道,他牽起歪哥的手,又示意歪哥牽起乖哥,笑道,「走吧,回去吃點心了。」

  走了幾步,喬哥不知從哪裡冒出來,頭上也頂了個花環,看來憨態可掬,蕙娘就是再懷疑歪哥,此時也不禁被他逗笑。她親暱地拉起弟弟的手,一行五人浩浩蕩蕩地開往甲一號,真個去用點心了。

  #

  皇上既然連讓戶部出錢都等不及,要宜春號先行墊付,一個也是因為不願張揚此事,還有一個,也可能是現在江南糧庫的舞弊現象真的遠比想像中更加嚴重。蕙娘才回了沖粹園,都沒找人給宜春號送信呢,第二天早上,封錦就笑盈盈地出現在了甲一號院門前。沒奈何,緊接著又是一連串地談判,不過好在喬家人這一次並沒有多大意見,有蕙娘在,皇上也不可能賴著宜春號的銀子不還。再說,讓皇家欠下這個人情債,這個錢不還也許還比還好……再再再說,皇帝發話,宜春號又不答應的可能嗎?就連蕙娘都頂不住這個壓力,喬家人自然就更頂不住了。

  也因為此,這一次談判的進度倒是比和盛源號談判要快得多,不過五天,就初步有了個結果。宜春號已經在抽調現銀運往廣州分號。而盛源號那邊,都不用蕙娘再說什麼,桂含沁的調任令下來的那天,他便出面請盛源號總櫃喝了一杯茶,雖然據說是一語不發,但盛源號也是痛快異常地就把朝鮮分號轉給了宜春號。蕙娘在這五天裡也不能不忙著向國公府解釋自己去廣州的原因,順帶著也要把自己在宮中見識到的一些信息,有保留地拿出來給良國公乃至是權世贇分析。起碼,皇帝身體好轉這個消息,是絕不能漏的。

  紙包不住火,蕙娘建議皇上向外擴張的事,雖然沒有傳得沸沸揚揚,但該知道的人,其實根本不能少知道。楊閣老和她沒有直接對話過,如今也是沒個表示,彷彿毫不知情,王尚書卻是已經寫信過來,詢問蕙娘的用意,又細問二皇子的表現,以及皇上的反應。這些也的確都是眾人關心的焦點,蕙娘只好反覆描述她所見到的情景,當然也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對王尚書,她只說皇上對兩個答案似乎都不滿意,別的考語就沒有透露。良國公等人知道得要多些,聽說皇上身體好轉,似乎有意拋開兩個兒子,考察後來幾個皇子的心智,均都喜形於色:現在,皇六子還是太小了一點,再等上幾年,很多事要更好辦得多。

  長輩心情一好,對蕙娘再度外出也就更加樂見其成了。權世贇還令蕙娘到廣州時,可和權世仁見上幾面——若非蕙娘要跑廣州,這一趟他本來要親自去的,畢竟,說服權世仁,乃是這次行動的重中之重。不過他自己也是忙人,一般時間很難走得開。正好蕙娘奉命南下,便讓她去做,倒是又合適又便當。連良國公都恩准了蕙娘帶兩個兒子一同南下的請求:按說,歪哥身為國公府第三代繼承人,一般是不能出京的。

  不過十天功夫,燕雲衛人手已經齊備,封錦雖然不能親去,但卻指派了一位心腹跟著,言明一切行動聽蕙娘的安排。桂少奶奶送信來請她過去做客的時候,權仲白已經回京去準備南下事宜——他起碼要和孫夫人交代一聲,不能說走就走。連歪哥、乖哥都被送回家收拾小包袱去了,只有蕙娘依然留在沖粹園內,為南下廣州做些事務上的準備。

  桂少奶奶此次宴客,請的都是自己娘家族裡的親戚,因桂含沁高昇,她這也算是題中應有之義,眾人不論政治立場都全到齊了,只有孫夫人反而有事沒來,席間權瑞雲聽說蕙娘要和權仲白『到南邊玩耍』,因道,「若是再過半個月,我們倒是能一起走,不過,我沒嫂子這樣開心,還能同哥哥兩人出去遊山玩水。真是夫唱婦隨,只羨鴛鴦不羨仙了。」

  桂少奶奶娘家族兄之妻,姓歐陽的一位奶奶聽了也道,「正是,你們此番南下,可是要去廣州?聽說那地兒可繁華呢,我也真想過去走走。」

  蕙娘答了是,歐陽氏便合掌道,「那正好,說來,許家三丫頭不是也要去廣州麼,正愁無人送呢,說不定倒是可以搭你們的船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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