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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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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御井烹香] 豪門重生手記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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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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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9 21:20:29 |只看該作者
300牽手

  從京城到天津,路途並不算太遙遠,蕙娘見許三柔身邊帶了四個大丫鬟並一個養娘,兩個差遣婆子,卻只有兩駕車,知道平國公府是考慮到了她依附親戚出行,陣仗太大恐怕於己不便,便親自帶了許三柔坐一車,這樣下人們也能坐得寬敞一些,箱籠擺放,亦不必那麼緊湊。

  許三柔雖然和她見面機會不多,但同歪哥、乖哥倒是十分熟絡,在蕙娘跟前亦不顯得侷促,她規規矩矩地盤膝坐在蕙娘身側,見歪哥沒個正形,帶著弟弟在車裡爬來爬去,撩起簾子來看風景,還抿唇笑道,「悠著點吧,這裡的景色有什麼好看的,和你每次去沖粹園看到的,還不是一個樣。」

  歪哥的確沒有離開京城太遠,頂多就從京城走到香山,已算是出了遠門。這一次去天津,他本以為能看到什麼不一樣的風景,可沒想到過了十里亭,官道兩邊不是山水就是田土,亦沒有什麼風景看,只有行人比去香山要稠密一些。聽許三柔這樣說,他便也在車內一角坐好了,笑道,「你說這裡的景色不好看,那哪裡的景色好看呢?」

  也許是因為他畢竟還算敏捷,許三柔的眼睛裡閃爍著笑意,她道,「等你上船出海了,那景色才叫好呢。千頃碧波一望無際,日出日落都好看極了,天氣不好的時候,太陽藏在雲朵後頭,晚霞千重,別提多美了。頭幾天,包保你天天都看不膩。還有新鮮海魚吃,京城裡吃的海貨,可比不上海上現殺的海鮮好吃,海蠣子撈上來拿水一沖,加了薑醋就那樣生吃,愛吃的人一天也離不得,還有生魚撈上來,現殺了片著吃,只就著白酒殺菌……」

  別說歪哥了,連乖哥都聽得直流口水——他本來還有些懼怕遠行,現在不知不覺,已經蹭到許三柔邊上,牽著她的衣袖怯生生地道,「許姐姐,到了船上,你帶著我們吃呀……」

  許三柔瞅了蕙娘一眼,見蕙娘對她微微地笑,便也笑道,「看世伯許不許我們吃呢,我脾胃弱,只能略吃一點兒。上回和父親、母親坐船回來,母親多吃了兩口,便犯了胃疼。只有爹大快朵頤了一番。」

  歪哥、乖哥一聽如此,頓時都恨不得立刻去問權仲白,又纏著許三柔問七問八,乖哥連道,「你比哥哥還厲害。」歪哥竟也怡然,並無絲毫不快之意。倒是把蕙娘解脫出來,不必應付兩個兒子,可以靠著車壁短暫休息,含笑打量著三個孩子。

  被許三柔這樣一說,兩個孩子都極為期待即將開始的旅程,難得地一路不吵不鬧,只是到了天津,還要小住一晚上,第二日才能上船啟航。權仲白便欲帶兩個孩子出去吃點天津名物。蕙娘也有幾分意動,因一家人都去,便遣人問她養娘,願不願意讓許三柔跟著出去走走。

  她不過是隨意客氣幾句,沒想到許三柔養娘居然真個應了,還親自把許三柔打扮成個小少年,送到蕙娘身邊,笑道,「我們少夫人也時常這麼帶她出去的,如今跟著您,倒是又能出外見識世面了。」

  許三柔果然是很習慣男裝,她倒背雙手,微微抿著唇,看來就像是個一本正經的小小學究少年。歪哥雖然生得高大,甚至比她還高,但站在她身邊就顯得有些稚氣了。他欽佩地望著許三柔,道,「現在該叫姐姐三哥啦!你扮起來真像那麼一回事哩。」

  許三柔道,「我雖扮得好,卻還比不過桂家姐姐,在廣州的時候,我們扮了男裝,兩個哥哥帶我們出去,騎馬、蹴鞠、看戲、喝茶,什麼事都做過,桂叔父還帶我們去兵船上看海軍操練……」

  她歎了口氣,略有幾分惆悵地道,「可惜,現在桂家姐姐去了天津,沒過幾年,應該就要成親了。以後想要一起出門,可沒那麼容易啦。」

  乖哥皺起眉頭,「為什麼成親了就不能一起出門呢?」

  許三柔笑了笑,沒有回答,蕙娘正給自己套上外襖,也未說話,倒是權仲白從內室走出,戲謔道,「成親了,腿就被打斷啦,想要出門,得先把腿接好了才行。」

  乖哥嚇得往後一跳,半信半疑地瞅了蕙娘一眼,方道,「騙人!娘就能走路。」

  「那是因為你娘不是女人。」權仲白一本正經地說,「你瞧,她現在不就換上男裝了?從前那都是騙你的。」

  乖哥雖然也有四五歲,但他和歪哥比,心眼要少得多了。對於父親的話,還處於說什麼信什麼的階段,被權仲白這樣一講,雖然直覺不信,但又有點糾結,猶豫了一下,還是怯生生地去扯許三柔的袖子,道,「三姐,那你就別成親了吧,我頭上跌個包都疼呢,腿斷了,可不更疼?」

  許三柔展開袖子給他看,道,「你瞧,其實我也是個男孩,從前穿女裝,其實也是騙你的。」

  乖哥將信將疑道,「是麼?那大妞姐姐——」

  「一樣啊。」許三柔一本正經地道,「你不曉得麼,這世上女孩本來就少,許多都是男孩穿了女裝來騙你的。」

  乖哥這下可是徹底迷糊了,看起來像是恨不得鑽到誰裙子底下去看個究竟,眾人均都忍著笑意,還是歪哥最後笑道,「你傻啊,爹逗你玩呢。」

  見到乖哥表情,眾人都發一笑,權仲白拍了拍許三柔的肩膀,笑道,「你不愧是我接生的呢,不如來給我做乾女兒吧?」

  許三柔沒說話,她養娘倒笑道,「那可是求之不得,我們姑娘先天體弱,有個神醫做干親,以後開方抓藥都不用愁了。」

  歪哥也不聽大人說話,又轉頭對許三柔拍胸脯,道,「三柔姐你以後嫁我吧,連大妞姐也嫁,我不管你們,以後你們還能一起出門玩——可方便了,就住在一處,都不用送信兒。」

  許三柔衝他微微一笑,又劃拉著臉頰道,「這麼小就惦記著娶媳婦的事了?羞羞。」

  一行人說笑著出了客棧,此處已是天津比較繁華的街道了,再往前走不多久就是海港,歪哥指著遠處高聳的圓塔道,「這個大煙囪是什麼,和白雲觀一樣,也是用來燒煤造機器用的嗎?的確好大呀。」

  蕙娘依言望去,不免失笑,權仲白看了也笑道,「這是燈塔,不是煙囪。」

  不免又解釋給歪哥、乖哥,讓他們知道什麼是燈塔。幾人在街上慢慢地踱著步,權仲白對孩子們道,「天津菜館和京城區別也不大,今兒帶你們吃吃天津獨有的小吃吧,明早起來吃鍋巴菜,今兒先吃炸糕、牛肉圈、水爆肚……」

  在孩子們的歡呼聲中,幾人走上了一條極為熱鬧的小街,由權仲白領著,熟門熟路地在一間小小的門臉裡要了個雅座,安頓了下來,權仲白隨口吩咐了夥計幾句話,不多時就有人送了一碟碟的小食上來,蕙娘先吃了一口水爆肚,便點頭道,「不錯,和京裡手藝相比,也是各有千秋,天津的滋味更清淡一點兒。我從前幾次來天津,都沒空過來品嚐,這就是有名的爆肚陳了吧?」

  權仲白道,「可不是?以前天津港能容外國商船停泊的時候,連洋人都來趕著買他們家的水爆肚。又脆又有較勁兒,那些大老粗,一人能吃三盤。」

  許三柔也說,「這樣一說,我知道哪裡不對了,上回來天津的時候,大街小巷裡洋人可不少呢,今日過來,倒是都不見了。」

  「現在商船是不許在天津停泊,都要去山東了。」權仲白隨口道,「在這裡停的大船多半都是國人自己的本錢。雖然偶然也能見到西洋水手,但畢竟要比從前少得多啦。」

  「是因為桂叔父被提升的關係麼?」許三柔隨口問道,「陛……嗯,李叔叔要加強防衛,天津距離京城太近,就不能讓外國船來停了?」

  許三柔比歪哥大了兩歲而已,現在說起朝廷的事,已經有板有眼,顯得十分瞭解,半點都不露怯了……權仲白和蕙娘交換了一個眼色,蕙娘道,「是,應該是幾個月前就開始不許外國商船停泊了。不過,如今看來,天津的繁華沒怎麼受到影響。」

  「海運比河運、陸運都方便得多了,京城又是首善之地,許多貨物都在附近集散麼。」權仲白隨口道,「很多人在山東卸了貨,就又裝船讓國人運到北京來,這樣走還比那一段陸路便宜得多了,速度也不算太慢。」

  說話間,小吃陸續已經上來,乖哥捧了一個芝麻燒餅,吃得不亦樂乎,還掰了一小塊遞到哥哥嘴邊,貼心道,「大王,你嘗嘗?」

  歪哥哈哈大笑,得意道,「我弟弟最聽話了。」

  他就著弟弟的手嘗了一口,覺得好吃,便也拿起一個來吃。許三柔又夾了一塊煎燜子給他,道,「這個搭配起來最好吃了,弟弟也吃一塊。」

  三個孩子用了點心,權仲白又要了什錦燒餅預備他們到船上零嘴,此時小店裡也上了幾道菜面,居然也頗有水準,蕙娘對小食嘗得不多,倒是多吃了半碗麵。見歪哥鼻子上佔了一點芝麻,自己卻一無所覺,不免微微一笑,正要幫他拿掉。許三柔已道,「呀,你臉上有東西。」

  她反過筷子,用筷頭輕輕地拂去了異物。歪哥衝她咧嘴一笑,又道,「三哥,晚上回去,你多說些海上的故事給我聽唄。」

  蕙娘的眼神卻未停留在兒子身上,她瞥了許三柔腕間的花環一眼,不禁若有所思。

  當晚回了屋,幾個孩子都十分疲憊,梳洗一番便睡下了。蕙娘也換下男裝,一邊洗臉一邊問權仲白,「那個花環,是歪哥送給三柔的吧?」

  權仲白嗯哼了幾聲,蕙娘轉過身瞥了他一眼,把絞好的手巾遞過去,「什麼時候又帶著他上門找三柔玩了?」

  「三柔跟我們一起下廣州的事,畢竟是臨時才定。他要向小夥伴告別,難道我還不許麼。」權仲白為自己喊冤,「我就是只帶他過去了,他給沒給三柔什麼東西,我可不知道。」

  蕙娘瞪了他一眼,道,「就去了許家,沒去桂家?」

  權仲白聳肩說,「他只要去許家,我也由著他。」

  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蕙娘似笑非笑地道,「你兒子看來真是兩個都想要……你這個當爹的,是不是也該教教他腳踏實地、從一而終的道理了?」

  權仲白也有些苦惱,他想了想,說,「現在還小,等他十二三歲了若還做此想,我再教他吧。不過,話又說回來,桂大妞是比他大了好些,看他就像是看個弟弟。她若看上也是看上喬哥,倒是三柔這個小姑娘,我瞧著有戲。」

  看來,權仲白也是注意到了三柔對歪哥的一些情態,蕙娘想了想,也不能不承認,「到底是女孩兒貼心,三柔雖然體弱些,可穩重大方,又俏皮可愛,看著她,我都想生個女兒。」

  權仲白微微一笑,攤手道,「想生女兒還不簡單?求我就得了。」

  蕙娘氣道,「才不求你,我自己生。」

  兩人梳洗了上床睡下,因是客棧,到底還是沒有做些不該做的事。第二日早上起來,權仲白又帶著孩子們去吃了鍋巴菜,蕙娘只覺得還好,歪哥不大喜歡,乖哥、三柔都十分中意。等他們都吃過早飯了,箱籠也已運上船去,一行人上船安置好了,便乘著朝陽緩緩啟航出發。

  除了三柔以外,幾個孩子連從人都是頭一回出海,從碼頭風光開始,歪哥和乖哥便覺得極為新鮮,擎著兩雙大眼睛看個不住,許三柔也是左顧右盼,見蕙娘看著自己,便小聲道,「回京的時候,坐得卻不是這樣的船。」

  她和桂大妞都一貫顯得底氣十足、胸有成竹。現如今頭回顯出了一點不確定,蕙娘倒覺得她十分可愛,因笑道,「是,你們回京時坐的應該是當時廣州督造的戰船,這幾年來,因為你孫姨父要再次出海的關係,朝廷又造了一批新船,這艘就是吸收泰西帆船的特點造的。你看這桅桿和以前是不大一樣了。」

  非但桅桿,在這艘船上來來往往的也沒有幾個熟悉的人,許三柔躊躇了一下,見一隊兵士從眼前經過,均是全副武裝,身子一縮,便不由牽著蕙娘的袖子,怯怯地把身子藏了半邊到她身後。

  蕙娘對她,本來談不上什麼喜歡不喜歡,可三柔這一扯、一縮,倒令她大感憐惜。她牽著三柔的手,溫言道,「這不過是來運送東西的護衛,開航以後自然會去別船的,咱們船上都是你認識的人。現在害怕也不要緊,再過一會便熟了。」

  許三柔被她握住手,也有點不適應,聽蕙娘語氣和藹,方對她猶豫地甜甜一笑,蕙娘輕輕摸了摸她的頭,又把歪哥叫來,道,「你們兩個,做三柔姐的小護衛吧,陪著她在船上四處走走,不一會就熟悉起來了。」

  歪哥一聲得令,便握住許三柔的衣袖道,「我們先去船艙裡拾掇行李,我帶了棋盤棋子,我們下棋……」

  待得船隻啟航以後,不過半日,孩子們便果然對這艘船熟慣了起來,許三柔帶著兩個孩子去後甲板吹海風看雲彩,還看船員海釣。蕙娘和權仲白卻無此悠閒,兩人關在艙內和燕雲衛副統領盧天怡開會——因走得急,行前許多準備都沒做,盧天怡是把燕雲衛內關於南海諸國的一些資料都一總帶來了,眾人看完以後交由文書抄寫一份,靠岸時要快馬送回燕雲衛去的。

  不過,這些資料或者過時,或者寫得極為簡單,蕙娘翻閱了幾頁,便丟下道,「這些記載,說不定還比不上南洋海盜勢力分佈圖來得翔實,沒準也還能看出個所以然來。其實就是很翔實,看了也沒什麼用,還不如到了當地問問大海商,哪裡產米對地頭蛇來說根本是一句話的事。」

  這種朝廷採買糧食的事,任誰都是第一次辦。盧天怡事前已經言明,他是情報工作樣樣在行,殺人放火也得心應手,唯獨是根本沒做過生意。此時也抱歉道,「我們已傳書給燕雲衛廣州分部,令其做好完全的準備。想來到了當地,情報應當是要比現在更齊全一些。」

  蕙娘這次的確不打算離開京城太久,畢竟她還想留在京城近距離監視權世贇和權世敏之間的龍爭虎鬥。再說,她這一出門,焦勳頓時無法聯繫上她,還有江南一片基業現在也不知尋誰做主,雖說多年未曾有事,但有起事來不能及時處置,招來的或許就是殺身之禍。她也沒有沖盧天怡裝傻充愣、韜光隱晦的意思,只搖頭道,「這一次,必須以宜春號為主,燕雲衛為副。不然,朝廷買米的消息一旦傳出,我們的行動就完全失去意義了。」

  權仲白本來看著一張海圖正在沉思,此時頭也不抬地道,「還是把雄黃叫過來吧。讓她寫封信去廣州分號,豈不是什麼都有了?」

  蕙娘道,「這封信倒是早就寫了,可話說回來,我看了這麼多年的帳,還從不知道有人會把外國米販到國內來賣,也沒聽說過泰西那邊會千里迢迢地往國內運米麥。南洋那邊的人又是出了名的懶,沒人買米,他們可能不會莫名其妙地多種許多。我看是沒那麼好的事,到了當地隨便找幾個大商人就能把米給買齊。這一次我們去,肯定是要從別國國庫裡挖米的,這就要聯繫當國權臣,以該國商人的名義來買米。不然,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宜春號固然不缺錢,可人家沒米賣,我們也沒什麼辦法。」

  盧天怡頷首道,「這就是要用到我們的地方了。前幾年,公子下廣州時,曾吩咐收養了一批南洋土著孤兒,教導他們中華道理並土著言語,這次南下,應當是有一部分人可以供少夫人差遣。」

  他提到封錦時,語氣十分恭敬、順服,聽得出來,是真心愛戴封錦。蕙娘看了他幾眼,也很佩服封子繡的手段:盧天怡今年都五十多歲了,可不是初出茅廬的小伙子。她敲了敲桌子,沉吟道,「好,燕雲衛既然有所準備,事情會好辦得多了。最好還能聯繫到許鳳佳的海軍,就算被人戳穿,也能全身而退。」

  見盧天怡點頭應是,她又不免笑道,「你們公子倒是挺有遠見的,幾年前為什麼要收養那批土著孤兒,難道是已經料到了今日?」

  盧天怡提到封錦,面上不禁現出又是自豪,又是恭敬的神色,他略帶得意地道,「此事我也問過公子,公子說,南洋諸國,和西洋殖民者是貌合神離。如今我們海軍在南海耀武揚威,將那些西洋海盜打得落花流水,有一天也許就會在南洋諸國的撩撥下,直接對上泰西艦隊。若到了那一日,燕雲衛不能跟不上海軍的腳步,叫陛下失望。」

  在幾年前能看到這一點,封錦的眼光堪稱長遠。蕙娘亦不禁點頭道,「不錯,你們公子只怕還是存了一層考慮:大秦要開疆闢土,南邊肯定是最好的選擇,別的地方,都不適合開闢耕地,不如南邊的土壤肥沃……」

  盧天怡欣然笑道,「女公子所言甚是,公子也有做如此考慮。不過為人臣者,雖做萬全準備,但皇上不提,我們亦不好說透。在這種事上,燕雲衛是絕不會讓皇上失望的。」

  幾人手裡現有的資料也就是這麼多了,不論是宜春號還是燕雲衛要再送消息,也得等船隻沿途靠岸的機會了。三人計量了一番,不過肯定了基本方略而已。相約有事後會,盧天怡便回了自己的座船,蕙娘和權仲白並肩走出船艙,因道,「你怎麼心事重重的,今天話也特別少似的。」

  權仲白先未說話,兩人沿著甲板走了一段,他才歎了口氣,慢慢地道,「把人家官庫裡的米搬來,其實等於是把我們的風險轉嫁出去……嘿,山河表裡潼關路,宮闕萬間做了土,興亡百姓苦。大秦官吏奸商的過錯,最後竟要轉嫁到千萬里之外,也可謂是奇談了。」

  蕙娘雖明白權仲白的感慨,但卻並不認同,因直言道,「天下事其實沒有不是這樣的,不然,你當人們為什麼喜歡權勢和財富,你的逍遙自在,又何嘗不是因為有權力在背後支持?國和國之間也不外乎如此,你別看我們大秦的百姓有些似乎三餐不繼、衣食不周,其實和那些小國、弱國相比,日子總得說來還是好上不少的,為了維持這樣的生活,只好把一些不好的東西,都轉嫁到別國那裡去了。除非真有人是大公無私到了能設身處地地去為別國人著想,不管自己國人的死活,不然這樣的局面,也只好一直維持下去。」

  「但話又說回來了,一個人都如此大公無私了,必然得不到本國人的支持。」權仲白幫她補完道,「他一般也是空有情懷,但什麼事都做不了,甚至於會被本國人排擠、譏笑,也是難說的事。」

  蕙娘笑道,「你也不是不明白嘛……反正,檯面上能顧著面皮就算不錯了,檯面下的事,誰也不清白。從國家、朝廷到大族,誰能把面子支撐住,誰就算是還有點良心啦。」

  「明白也不代表要喜歡。」權仲白歎了口氣,竟罕見地承認道,「其實我這樣也不好,因不喜歡,便不願接觸。事實上如果人人如此,這樣的事也就只能永遠這樣下去了。」

  兩人一頭說,一頭走到了後甲板,碧波萬頃,將滾滾晚霞、血紅落日映照得氣象萬千,甲板上盤腿坐著兩個小男孩,許三柔屈膝秀氣地坐在一側,三個孩子的臉,都向著落日的方向。蕙娘和權仲白見了,一時也都怔然無語。兩人站在艙壁前頭,也是看著孩子們,也是看著落日,竟都不言不動,彷彿被這氣氛給全然吸引住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歪哥忽然一聲歡呼,喊道,「哎呀,上鉤啦上鉤啦!」

  兩人這才發現歪哥、乖哥前頭還有根長長的釣竿,被兩個孩子遮擋住了,兩人都沒瞧見。歪哥抱著釣竿道,「快快快,都來幫忙,趕緊地把它甩起來!」

  海釣用的魚竿,其實頗為沉重,兩個孩子剛才肯定是央人來設了這麼個釣位,現在要把魚竿甩起來,那真是談何容易。連許三柔也來幫忙,都弄得手忙腳亂的。還是權仲白看不過眼,上前笑著幫歪哥握住釣竿,甩出一個漂亮的弧線,將魚竿收起時,只見果然有一條海魚上了鉤,蕙娘也認不得是什麼品種,權仲白一眼卻認出來道,「哇,這條石斑魚可不算太小,你們手氣也算不錯了。」

  歪哥頓時得意道,「石斑魚!這個好吃的!三柔姐,我們拿去找廚房師傅,求他現做給我們吃好麼!」

  許三柔臉上都有些興奮的笑意,她也沒有了往常的矜持,使勁點了點頭道,「好呢,咱們晚上就吃清蒸石斑魚吧。」

  又衝蕙娘和權仲白點了點頭,禮貌地道,「伯父、伯母也來吃。」

  權仲白笑道,「你們三個小的,倒是來孝敬我們了。好,今晚倒是加菜了。」

  歪哥等不得這些客套,把石斑魚倒入小魚簍,便歡呼雀躍地拿著魚簍跑遠了,乖哥在背後蹦蹦跳跳地追趕著,直喊道,「大王等等我——」

  許三柔也顧不得和權仲白把話說完,自己便拎起長袍下擺,小跑著追了過去。權仲白和蕙娘相視一笑,權仲白上前給釣竿又穿了魚餌,拋下海道,「年少不識愁滋味啊,看著夕陽,等的卻是魚兒上鉤。我們坐在這裡海釣,看的卻是夕陽下海,斷送一生,其實也不消幾個黃昏。一轉眼兒子都七歲,我也見老啦。」

  蕙娘亦很少感到自己的年少韶光已經過了一多半,再過幾年,按大秦人眼裡,女人過三十已算是中年了。她忽然興起了一股近乎恐懼的茫然,感到了韶光飛速劃過的殘酷……在這樣時候,回首前塵,最能發人深省:她自負一身本事,可二十多年來,究竟都做了些什麼?

  她緩緩踱到權仲白身邊,扭頭望了他一眼,見他雖然自歎年老,但雙眸含笑,專注地望著海面,盤坐身影、悠然自得。心頭不禁又湧起了一點半帶著愛意和自豪的嫉妒:雖然她還有幾分迷茫,雖然權仲白也遠遠稱不上完美,但好歹她的丈夫,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麼,亦有足夠的勇氣和信心去做。他所追求的理想,亦是足以讓人肅然起敬。

  而在這一刻,她也半心半意地考慮起了權仲白的分析:難道她想做的,真的是翻雲覆雨,左右天下大勢,做個又能弄權,又能改革,甚至於將皇權架空的政治家?

  當然,在內閣首輔中,這種理想應該並不少見。從前她爺爺,現在楊閣老,肯定都朦朧地嚮往過這種境界,但他們畢竟是從親民官一步步走上來的,對於施政,對於官場中的齷齪,理解肯定比她要深刻一些。就是這樣,尚且還要兢兢業業,尚且還會犯錯誤。口裡說是一回事,真要把天下放到她手心,她能有這個能耐去治理好它嗎?即使能,這也是個極為沉重的負擔,非但是她,連歪哥都要受累。也許歪哥的志向並不在參政呢?為了自己的理想綁架歪哥的一生,她是絕做不到的。

  可,即使有諸多顧慮,蕙娘也明白,她心底是對這個想法有興趣的,唯有有了興趣,才會去考慮其中的難處。朦朦朧朧地,她的確嚮往著在更大的舞台上玩耍一番……

  難道她就如此膽小,就算有想做的事,也不敢放膽去做?這個想法,和權仲白說得一樣,並不能說十分不切實際,只需要對計劃進行小小的改動,便可放手一試……

  但……

  蕙娘皺起眉,她已經有很久都沒有想到臨死前的那一段記憶了。她的生活裡,現在充斥了極為生活化的煩惱和喜悅,使得她無法分心去傷春悲秋,曾經她以為這死後翻生的奇事,已經是被拋在腦後的過去而已。然而此時此刻,臨死前的恐懼和無助彷彿又一次回到了她眼前,她像是抽離了出來,看著自己在床笫間痛苦地輾轉,生機一點點被消耗,一點點地散去……

  而這一切,不過是因為她擋了權季青的路而已。只因為她和將來可能存在的渺茫權力有了一點關聯,她的命就這樣輕易地被剝奪而去。一旦她對權力有了需求,一旦她在大秦,在世上變得更為重要,想殺她的人,也只會更多,不會更少。

  唯有無慾無求,只圖自保,才能減少對他人的威脅。宜春號這些年裡其實可以擴張得更快,甚至於說是和朝廷綁得更為緊密,但她只是冷眼旁觀,並未從中使勁。不僅僅是因為她沒有這個心力,更重要的,其實還是她沒有這個膽子……

  她沒有這個膽量去對世界施加自己的影響,在世間留下自己的痕跡,走上自己渴望走的那條道路,違背祖父給她畫下的人生軌跡……蕙娘從不諱言,她很珍惜自己的生命,因此她算得上謹慎膽小。但今日她忽然發覺,她有時,確實稱得上懦弱,即使完全明瞭了自己的心結,她也依然不覺得自己能夠……自己可以做出改變。

  然而,斷送一生,只需幾個黃昏呢?她生命中最美最好的青春,現在已經看得到頭了。

  權仲白忽然道,「呀,難道又有魚上鉤了?」

  他輕輕地彈了彈魚竿,兩根手指按在桿上,瞇著眼品了半日,才鬆手失望道,「哦,好像只是經過碰了一下。」

  蕙娘撲哧失笑道,「你這都能扶得出來?傳說中什麼懸絲診脈,也是真的嘍?」

  權仲白笑道,「你要覺得人和魚能一樣,那懸絲診脈就是真的。」

  眼看夕陽漸漸沒入海平線下,他伸了個懶腰,起身道,「走,去看看那條石斑魚收拾得怎麼樣了。」

  說著,便沖蕙娘伸出手來,他的臉逆了光,藏在黑暗中看也看不清楚,可蕙娘不用看也能想像出他的表情,他眼眸中的笑意……

  心頭所有的負面情緒,全都被這一笑沖刷得煙消雲散,她讓權仲白把自己拉起來,口中道,「權仲白?」

  權仲白站住腳道,「怎麼?」

  蕙娘衝他微微一笑,低聲道,「我好喜歡你。」

  權仲白怔了怔,他的表情柔和了下來,卻沒說話,蕙娘伸了個懶腰,也笑道,「恐怕歪哥是已經等不及要吃晚飯了,我們回去吧。」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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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9 23:59:45 |只看該作者
卷五:不畏雲遮眼,身在最高層

301蜜月

  雖說因為要趕路,眾人大部分時間都在海船上度過,偶然靠岸補給,也是上貨以後便匆匆離去,並沒有賞玩當地風物的閒暇。但一家人能呆在一處,坐的是自己的船,到哪裡都有當地官府照應,甚至於說還有一波戰力高強什麼事都做的朝廷鷹犬供她差遣,蕙娘這一次旅行,就要比上一次外出愉快得多了。雖說船上無聊,但因南洋的局勢信息不斷被燕雲衛和宜春號送到碼頭,她和權仲白、盧天怡都不算沒有事做。比較悶的反而是幾個孩子,歪哥還好,反正成天和許三柔泡在一起,乖哥因年紀小,和哥哥姐姐不大能玩到一處,倒有些氣悶,不過出門可以不必唸書,對他卻是一喜,再加上這孩子素性乖巧,不愛抱怨,無聊了就溜躂到甲板前頭,看著水手們忙碌起帆轉帆,倒也沒鬧出什麼事兒。又有權仲白隨時照看眾人的身體狀況,眼看快到廣州,一行人都是無病無災。歪哥的夷話且還突飛猛進,現在嘰裡咕嚕地,已經能和許三柔說上老長一段了。這兩個孩子仗著眾人都不懂得夷話,時常你一言我一語地,也不知在編排些什麼,倒顯得比旁人都親近得多。

  權仲白是擺明車馬不會干涉歪哥婚事的,蕙娘心裡雖有些嘀咕,但橫豎孩子還小,也不太著意。她這些日子和許三柔接觸也不少,這孩子乖巧懂事,又大膽又細心,且一點也不嬌氣——一言以蔽之,相當靠譜——卻又不像是蕙娘自己乃至她母親一般,總是胸有成竹,少卻了幾分嬌憨可愛。本來想再生個女兒的事,也不過是說說而已,她對生產的積極性始終並不太大,可經過一番相處,蕙娘也有點遺憾了:兩個兒子雖然都沒什麼可抱怨的,但若能有個女兒那就更好了。

  不過,權仲白對這個想法的反應卻相當冷淡,蕙娘提過幾次,末了一次他終於說道,「這世道,若生了女兒,我們欣喜一時,這孩子簡直受苦一世。娶進門的媳婦還好,能盡量讓她們過得舒服點。嫁出去的女兒還怎麼管?管多了他們小兩口自己也不舒服,真要坐產招夫又是一種尷尬。反正你只看看你自己身邊有多少女人一世如意,就曉得生女兒有多麼操心了。」

  蕙娘想了半日,只能提出一個,「桂少奶奶?」

  不過她旋即想起桂少奶奶可謂是狼藉不堪的妒婦名聲,時至今日,就算桂含沁已經官至二品,在許多大場面中,還是有許多老腦筋不願搭理桂少奶奶,甚至連她的族姐族妹因此都在背後遭人說嘴。沒等權仲白說話,她自己搖頭道,「她肯定不算了……此外還有誰?」

  仔細想想,她認識這些人裡,男人逍遙快活不用操一點心的並不少見,倒是女人各有各的煩擾,真沒有誰的問題不大的。就連楊七娘,細說起來,她娘家也是一本爛賬,就是現在和娘家關係還有些淡薄。權仲白的擔心,實在並非沒有道理,就是許三柔,日後若嫁給古板一些的人家,還能扮男裝出去玩耍麼?

  這樣一想,她要女兒的心又淡了點。想想這幾年實在也沒精力去帶孩子,遂只好作罷。權仲白倒對再生個兒子有點興趣,但蕙娘想到大有可能再來一個歪哥,便大感頭痛,兩夫妻未能達成一致,只好繼續算時間迴避妊娠:在京裡也就罷了,出門時萬一忽然有了胎,可就太不方便了。算來算去,蕙娘又覺得麻煩,便索性不許權仲白開心到最後一刻,神醫在此事上亦是普通人,因和蕙娘爭執道,「其實這樣也是不保險,不然我抓些藥我們兩人吃。」

  蕙娘雖然現在不想生,但還想過幾年局勢緩和了,她沒這麼忙的時候,再添個老三的,因顧慮道,「這對日後會否有影響呢?」

  權仲白道,「這種藥倒是不會的,一般的避子湯,其實都要長期服用,才能見效。若是停藥以後,底子好的人,再懷上也不罕見,更別說我們只是喝幾副而已。藥量又經過斟酌,自然不會出事的。」

  蕙娘忽然想到文娘,因便道,「說來,女子服的避子湯,我倒是知道幾種。除了你說的那種藥效溫和的,還有宮廷秘傳的涼藥吧,一帖下去,起碼管上兩到三年。有些人就是一輩子不能生育了……男人服用的藥方也有這樣見效的麼?」

  「涼藥那種,一般服用了以後也活不長了。」權仲白道,「那裡頭都含水銀的,你也知道,這物事有劇毒,一般能讓人長期不育甚至是終生絕育的藥湯,喝了以後這終生都會變得很短。短期內男人服用避子的湯藥也有,但要常喝,管用時間很短。有時候就能管上兩到三天,還不大保險。」

  蕙娘若有所思地嗯了一聲,權仲白看了她幾眼,道,「怎麼了,你是對誰起了疑心不成?」

  「你猜呀?」蕙娘並不想把文娘的婚事內情和權仲白吐露太多——這種事被她這個做姐姐的知道,已經讓文娘夠難堪的了,權仲白雖然和她感情日深,但同文娘畢竟不大熟悉,她漫不經心地敷衍了權仲白一句。

  權仲白沉思片刻,道,「別是妹夫吧?上回見面,我就注意到他的唇色反常紅潤,當時還以為是他趕路太辛苦。今日被你這麼一說,倒覺得也許很像是吃多了棉花籽似的,那東西上火,吃多了嘴唇也是鮮紅得和能滴血似的。」

  見蕙娘沉默不語,他亦歎了口氣,道,「可你上回不是和我說,妹妹已經懷上了麼?」

  「他要吃藥,也得有人給熬藥嘛。」蕙娘不輕不重地道,「把他身邊的人漸漸地都換了,還真就懷上了……也好,生了個孩子,文娘也不用再搭理他了。」

  權仲白只是拍了拍蕙娘的手,道,「如此也好——走,我們去甲板上走走。」

  這自己包一艘船出來玩,的確是要比在別人船上寄宿好得多了。蕙娘扮了男裝可以任意走動,他們平時居住的那一層甲板也沒有人會過來打擾,連後甲板,因為歪哥等喜歡在上頭玩樂,水手們無事都不逗留的。一家人在後甲板上,或者是吹風賞景,或者是試著釣魚,或者是閒坐著談天,都要比在家愜意放鬆多了。因此雖說海上航行景色十分單調,但好在還不算十分無聊。蕙娘和權仲白走到後甲板上時,正看到歪哥幫著乖哥數數,讓乖哥和三柔比踢毽子,許三柔踢得又快又好,乖哥卻也不遜色,一下下踢得很穩當,時不時還來些花樣,權仲白和蕙娘看了,都有些哭笑不得。蕙娘扶著額頭低聲道,「乖哥這孩子,是不是太寶貝了一點,怎麼和個女兒家似的,還踢毽子呢。」

  「在船上不也沒有別的東西玩麼,成天下棋他也不會。」權仲白亦小聲回道,「釣魚就更無聊了,這是在逗他開心呢。」

  說來,乖哥今年雖然已經不小了,但還沒起大名,權家這一代除了歪哥用的是寶印以外,別人走的都是以字輩,蕙娘還惦記著和權仲白商量給他起名的事呢,免得良國公又給起了個權寶印這樣的名字。她看見歪哥玩得滿臉通紅,嘴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因道,「不如叫他以歡算了,這孩子從小脾氣就好,隨隨便便逗一逗,就開心成這個樣子。」

  「以歡好像女孩子的名字。」權仲白想了想,道,「以信如何?印信印信麼,好歹也和他哥哥的名字壓個韻。」

  蕙娘聽了也覺得不錯,只待回京和良國公商量,兩人正在說話時,兩個孩子已經分出了勝負,倒是乖哥技高一籌,比三柔多踢了幾個。歪哥高興得高舉雙手歡呼起來,撲進母親懷裡好一陣撒嬌,又去抱著父親說悄悄話。蕙娘卻是笑著向許三柔眨了眨眼:剛才歪哥倒是數得很大聲,可三柔卻是在口中默數著數字,等時間到了,她報出來的數字,可和自己口裡數出來的不大一樣。

  許三柔有幾分害羞,紅了臉沖蕙娘也眨了眨眼睛,歪哥便上來糾纏蕙娘,拉著她和權仲白也要比賽踢毽子。

  這兩人都有功夫在身,身手敏捷,蕙娘雖然沒踢過毽子,但稍微學了學也就上手了。她來回踢了幾下,學著乖哥,把毽子踢過頭頂,用腳尖接住了,頂到權仲白鼻子尖上,笑道,「郎中,比不比?若你贏了,我便喝藥。若輸了,喝不喝也隨你,你自己能管好你自己,不喝也行。」

  權仲白有些啼笑皆非,道,「你什麼時候這麼孩子氣了?」

  他話音剛落,歪哥那邊已露出一臉「受教了」的表情,權仲白便指著他道,「你看,還說兒子像我,我看都是被你帶壞的,以後讓他喝藥時他若又作興出花頭來,可不許怨我。」

  蕙娘看了兒子一眼,隱隱也有幾分心驚,想了想,又警告歪哥道,「你要用這招來折騰你養娘,我也攔不住你,可你只不許說是從我這裡學來的。」

  歪哥頗為大人氣地翻了個白眼,懶洋洋地道,「我知道啦——您就小瞧我吧,不喝藥的那是乖哥,我什麼時候鬧過這樣的事。」

  蕙娘才要指出歪哥次次喝藥都要逃,看了許三柔一眼,忽然明白過來,便只是微笑,並不說話。倒是權仲白不放過他,道,「好,這是你說的。馬上就要進入廣東地界了,天氣漸漸暑熱,大家都要喝點湯藥接地氣。既然你這麼說,那我一會就去開方抓藥啊。」

  歪哥面上隱隱有些發白,瞥了許三柔一眼,嚥了嚥口水,還是頂起胸膛道,「喝就喝,我難道還怕嗎?」

  三柔的唇角微微翹起來,在嘴邊顯出了兩個俏皮的小酒窩,她沒順著這個話題往下說,而是拍手道,「伯父伯母賽踢毽子嘍!」

  權仲白好容易把話題扯開,現在又被許三柔給扯了回來,也有點無奈了,握住毽子掂量了幾下,瞅著蕙娘道,「真要比啊?」

  蕙娘把毽子踢高,隨手抄到手上,笑道,「比麼,為什麼不比?」

  「我贏面低了點了吧……」權仲白試著踢了兩下,果然有些笨拙。蕙娘笑道,「也對,是不合算,這樣,若你贏了,我賭注加碼,你覺得如何?」

  幾個孩子都沒聽懂,權仲白倒有點嗆住,他看了看幾個孩子,瞪了蕙娘一眼,道,「好,你膽子可不小麼。那就比。」

  於是雙方各自約定了規則,幾個孩子也不知是想看大人們踢毽子的罕見情態,還是單純好事,連三柔都興奮得小臉通紅,拍著手在一邊,也不知要給誰助威。歪哥一聲令下,兩人都踢了起來,蕙娘踢得雖不熟練,但也要比權仲白慢吞吞的速度快些,她不免沖權仲白送去一個得意的微笑,權仲白也衝她微微一笑,他忽地一揮衣袖,道,「看我的!」

  話雖如此,可踢毽子的速度卻還沒變,只是偶然一揮袖子而已,蕙娘才覺得奇怪,她被踢到半空中的毽子不知被何物碰了,忽然一歪,蕙娘哎呀一聲,連忙要變腳去接,可畢竟來不及,毽子便落到了地上。按雙方約定好的規則,她現在已算輸了。

  權仲白不慌不忙地把毽子踢高,也學著蕙娘的樣子,把它一把抓在手心,攤手笑道,「你瞧,你的膽子可的確不小呀。」

  蕙娘氣道,「你耍詐!」

  她蹲到地上找了半天,也沒看見到底是什麼東西打歪了毽子,三個孩子就更沒看見了,歪哥還大膽指責母親,「娘,輸了就輸了麼,不必輸不起呀。」

  蕙娘瞪著權仲白,氣得牙癢癢,權仲白朗笑出聲,因道,「不愧是我兒子,你瞧多明理。」

  當晚他自然要讓蕙娘履行自己的賭注,一邊履行,一邊更誇獎蕙娘大膽,「當著兒子的面,這話你也說得出來,你的膽子是越來越大了麼,從前覺得你膽小,真是走了眼。」

  蕙娘又是氣又是急,被權仲白折磨得話都有點說不上來了,喘息了半天才道,「他們又不懂!」

  權仲白也沒提此事,等頗久以後,才略有些氣喘地道,「兩個男孩是不懂,三柔沒準就猜到了呢?以後還是要謹慎點,都大了,不再是孩子啦。」

  蕙娘此時再往回想許三柔的反應,不免也有些臉紅,縮在權仲白懷裡打了個呵欠,卻不肯認錯,想了想,還笑道,「瞧你踢毽子那傻樣,你跟前是沒有鏡子,不然,你都要笑,這一次贏了也不打緊,以後孩子們看你就一點也不尊重了。」

  「孩子們不尊重我,你高興什麼?」權仲白翻身把蕙娘壓在下頭,鼻子頂著鼻子地道,「而且你以為你踢毽子的樣就很好看麼,你還穿著男裝呢。」

  兩人彼此攻訐了幾句,蕙娘又歎了口氣,輕聲道,「真希望這船永遠都別停,簡單日子過多了,想到去廣州以後那些爾虞我詐,也有點累心。」

  權仲白笑道,「你不過是現在累了才說這話,前幾天閒著沒事,看你無聊得都要病了。」

  他頓了頓,聲調又沉了下來,低聲道,「你預備怎麼和仁叔見面?」

  「同和堂的管事,見他還需要理由麼?」蕙娘在他懷裡變換了一個位置,道,「怎麼,你怕燕雲衛會暗中監視?」

  權仲白搖了搖頭,並未接口,他若有所思地道,「到了廣州,看看情況再說吧。依我看十有八。九,我們是要在許家落腳的。」

  的確,這一次權仲白帶她閤家南下,對外都說是他靜極思動,帶了一家人出來玩耍的。那麼到了廣州,不住許家住何處?楊七娘和權仲白還是拐了彎的親戚,廣州將軍府又是廣州城內最大最好的府邸了,兼且他們還一路帶了許三柔過來,照應得還比較妥當。許家壓根就沒問權仲白和蕙娘的意思,直接派了車馬在碼頭上等著,將一行人接往將軍府行去。至於箱籠,亦用不著他們操心。

  蕙娘為了行走方便,還是穿了男裝,不過依舊坐在車內,倒是放歪哥出去和權仲白一起騎馬,自己帶了許三柔同乖哥坐在車裡。三柔見乖哥好奇,掀起簾子角往裡張望,便幫他把簾子高高打起來,道,「這裡熱得很,這樣才通氣呢,有時連門簾都捲起來一點兜風。」

  既然如此,四周行人許多都能看進車內,不過眾人均都若無其事,並不以此為異,也很少有人好奇地窺探車內風光,倒是蕙娘等人看了新奇,乖哥時常指著路邊的建築,奶聲奶氣地問許三柔,「柔姐,這個是什麼呀?」

  「那是天主教教堂,」許三柔看了一眼,道,「和夷人村的那個十分相似,只是華麗得多了,你指的那是他們從海外運來的多彩玻璃,的確是十分好看。」

  不說路上的教堂,這條街隨處可見金髮碧眼的外國水手,穿著襯衫,露了褲子走來走去,倒是比夷人村那些受不得京城人的眼神和議論,進城時紛紛改為漢服的工匠們要大膽得多了,不過路人對此均十分漠然,彷彿已熟視無睹,壓根不覺得奇怪。

  他們一進城,就進了一條極為熱鬧的街,如非是許家派人來接,馬車幾乎要寸步難行,即使現在有人開道,車行速度也十分緩慢,倒是便宜了蕙娘和乖哥大飽眼福。蕙娘研究了片刻,道,「這裡好多店老闆就是夷人吧。」

  許三柔湊過去看了,也笑道,「是,那都是專做夷人生意的,有的賣些家鄉風味的小吃,有的為商人們提供宿處,因為會說夷話,房間也像是他們睡慣的,因此生意頂好。我們回去的時候,這幾家店好像門面都還小呢,現在倒是都把隔鄰的店面給買下來了。」

  單單這條街上,他們能看到的部分,便有許多新鮮物事是連蕙娘都沒看見過的,更別提整潔的路面,寬敞的街道,如織的人流……蕙娘算是明白權仲白為什麼喜歡廣州了,此地的確散發出和京城截然不同的活力。這一路走來,她竟沒看見一個饑民乞丐,要知道,現在是秋後,年年這個時候,都有人因為收成不好,出來逃荒。除了京城方向素來是嚴防死守以外,各地省府都能看得到這樣的流民,而廣州城內人人竟都顯得十分忙碌,可見即使有流民過來,也都立刻找到了工做,這亦是側面說明了這座城市的繁華。

  這條最熱鬧的路走完了,車馬終於拐進了幽靜的小路中,隱隱約約的花香順著垂落在牆外的枝條,拍打在車身一側,乖哥嚇道,「哎呀,好有錢的人家,都是秋後了,滿院子裡還都開了花。」

  三柔看他可愛,不由摸了摸他的後腦,笑道,「不是,這裡氣候暖和,一年四季都有花開的。祭祖都還要供奉鮮花的——除夕夜還穿單衫的時候有得是呢,比北邊的冬天要好過得多啦。你要是能留下來過年,除夕那天,我帶你出去買花。」

  乖哥頓時大感興奮,上下跳著道,「好呀好呀!和哥哥一起去,我們三個人,這就說定了!」

  蕙娘看他小臉紅撲撲的,也不免笑著摸摸他的頭,許三柔又說些廣州的特別之處,此時車行穿過幾條幽靜的小巷,已進了一條幽深的巷子,很容易看得出來,這條巷子內只有一戶人家,並且前後也都是官宦巨富居住——才進了這條巷子,兩側的喧囂市聲頓時便消散殆盡,可見這前後左右應該都是私人住宅,因此才能如許安靜。

  許三柔果然介紹道,「這裡前頭就是將軍府了,從前爹和桂叔叔都在這裡辦公。後頭是我們家——」

  她沖乖哥笑道,「在路上,我是客,你們帶我玩,到了這裡,你就是客。想吃什麼玩什麼,你只管和我說,哥哥們不在,我就是大姐姐啦。」

  她看來是要比在船上活潑得多了——眼神晶亮亮的,卻還矜持地挺直脊背,維持著良好的儀態。蕙娘看在眼裡,不禁會心一笑。

  眼看前頭進了府門,許三柔的眼睛更亮了起來,待車挺穩以後,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掀開門簾,卻還是等小凳子拿來,才秀氣地拉著乖哥先下了車。蕙娘這裡才剛鑽出車裡,就聽到她歡叫一聲,「娘!」緊跟著便如乳燕歸巢一般,直撲進楊七娘懷裡,緊緊抱著她不放。

  楊七娘面上也滿是笑容,她親切地用眼神和蕙娘打了個招呼,便低下頭親暱地在女兒耳邊說了幾句話,一旁一個小男孩也上下跳著道,「姐,抱我、抱我!」

  許三柔立刻又緊緊地抱住弟弟,和他膩歪去了,楊七娘這才過來和蕙娘招呼,笑道,「屋子早給你們預備好了,快先去洗塵休息一番,換了薄衣服,過來吃點心。」

  蕙娘自然不免謙讓,「我們叨擾了。」

  「這是什麼話。」楊七娘擺了擺手,「不獨你們幾個,連燕雲衛盧統領我們都給安置下來了。皇上交辦的差事,升鸞哪能不用心?他今日出城去練兵了,還不知道你們回來,不然,早就去碼頭接人了。」

  這話是同時向著蕙娘和許三柔說的,許三柔聽了,頓時嘟起嘴,失望地道,「爹要到晚上才能回來呀?」

  楊七娘在外總是十分得體大方,像是永遠都戴了一張可親的面具,在自己家裡,卻顯得十分放鬆,也許是因為女兒回來,她特別地有精神,往日那風擺楊柳一般的怯弱倒是消褪了不少,因笑著對三柔道,「你若願意,一會自己騎馬去找他也好,海上那麼大,如何傳信?曬也曬暈過去了。」

  又向蕙娘笑道,「都說女兒是父親……」

  頓了頓,又笑道,「是父親前世的恩人,所以這一世才做了父女。我常說,升鸞和三柔就是應了這句話,在我們家,三個男孩比不過她一個。她也不粘我,更粘她爹。」

  許三柔偎在母親身邊,淺淺地扮了個鬼臉,便嚷道,「熱呀,娘,先洗過澡再說吧。」

  眾人也覺得一番折騰流了不少汗,於是都回去梳洗了,換上輕薄衣裳,這才又坐在一起用楊七娘備好的冰鎮西瓜和涼茶,許三柔賴在母親身邊撒嬌放賴,半點不比歪哥好帶。蕙娘不禁笑道,「看來是和我們真正都熟了,也不裝樣啦。剛見面的時候,覺得她文靜得不得了呢。」

  楊七娘憐愛地拂著女兒的瀏海,道,「你看你,好熱的天氣,還粘過來,才洗了澡,又出汗了不是?」

  一邊笑向蕙娘道,「也是被我們寵壞了,升鸞常說,一輩子不必出嫁,都養在家裡算了——捨不得她受一點委屈,要不是我堅持,恐怕在外人跟前的那點表面功夫都不會做呢。」

  蕙娘倒覺許三柔這樣更生動,更像個九歲的孩子,她微微一笑,還未說話,歪哥已嚷了一句夷話,許三柔聽了,急急地向他擺手,也說了幾句嘰裡咕嚕的話兒,歪哥一聽,臉都紅透了,兩個孩子交換了幾個眼色,均都偷偷去看楊七娘。

  蕙娘現在,只聽得懂一些英語,卻也只是隨便學學,她肯定是什麼都沒聽懂,見孩子們如此反應,也去看楊七娘,楊七娘唇邊含著文雅的笑意,彷彿沒聽到一般,只是意味深長地瞟了女兒一眼,便向蕙娘道,「說來,這一次的差事,姐姐打算怎麼辦?」

  蕙娘度其語氣,皺眉道,「聽起來,弟妹你似乎不大看好?」

  楊七娘亦不否認,她長出一口氣,道,「恐怕是有點難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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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南海諸國,人口還不算太稠密。」把孩子們打發到別處自在玩耍去了,楊七娘和蕙娘在窗前相對而坐,雖說天氣悶熱,但屋子高挑通風,又能遮陽,還有木製團扇輕輕轉動,兩人均不覺暑熱,蕙娘也覺得一路疲憊,一掃而空。她舀了一勺綠豆湯輕輕送進口中,聽楊七娘續道,「因當地天氣炎熱,蔬果豐美,土著往往比較懶惰。說來有趣,最勤快的反而還是我們這附近一帶下南洋去的大秦人。他們在當地抱團很緊,漸漸地也經營出了一番天地。你要說南洋哪裡米糧最多,其實還真是這些華人手裡米糧多。我們大秦人愛存糧嘛……別的地方,小國寡民的,就算是官庫存糧也不會很多。」

  她見蕙娘皺眉,便道,「你要知道,這個地方的稻米那是一年三熟,他們留糧太多反而容易霉壞了。即使是洪水大災,全國受災,洪水能氾濫多久?支持一時下一茬也就種出來了。再說,不吃米飯,遍地還都有果樹呢,那邊日子太好,人都給養懶了。就是想從官庫淘換糧食,恐怕都淘換不出多少來。」

  蕙娘並不懷疑楊七娘這話的準確程度:只看此女精心佈置了機器之局,便可知道她辦事絕對靠譜,這種事要查證也十分容易,不是十拿九穩,她沒必要往外說。

  「這麼說,倒還真有些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了。」她一揚眉,「這事你沒和皇上回報?若是早知道如此,我都不必過來了,直接在京城當地拿銀子買米倒好了。」

  「按你們要買的數目,」楊七娘笑吟吟地道,「全國的糧價都要上漲,這買賣不合算不說,且還容易引起動亂。糧食,肯定是要從國外搞的……只是現在國外似乎一時搞不到而已。這個差事,實在是為難得緊,連我都想不出什麼辦法,若非嫂子這樣人物過來,我根本都不會把實情吐出,不然,真和你說得一樣,那是太不討好了……」

  蕙娘稍微一想,也明白楊七娘的為難:等她知道消息的時候,大部隊應該都已經出發了,這時候再出言阻止,那的確是根本落不著好——這且不說,沒準她還有後招呢,只是現在先不明言而已。她也沒有繼續追問楊七娘的意思,只是問道,「南洋的情況,除了你以外,燕雲衛的人清楚不清楚呢?」

  「可能是沒我這麼清楚。」楊七娘搖頭道,「我也是因為有從前的丫鬟,放出去以後到南洋做了莊園主,這才對那邊的情況瞭解得比較深入。不過,她就是過去種地管家的,平時都不大出門,只知道這田地上的事,連官庫存糧少,都是因緣際會方才得知,朝廷裡的事,她是沒機會知道的。」

  她貼身的丫頭放出去,國內的好日子不過,去南洋做莊園主?

  蕙娘似笑非笑地掃了楊七娘一眼,忽然歎道,「世子夫人實在高明得很,這一步接一步,連綿不絕啊。」

  楊七娘怡然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她忽地失笑,「唉,虛偽了虛偽了……只能說有些事是我有心安排,有些事,不過一招閒棋而已。局面發展到這個地步,它就有用了,沒發展到的,那就讓它繼續閒下去麼。」

  就是蕙娘,手裡又何嘗沒有一些伏筆,她點頭道,「不錯,我看,這次或許能由你們家牽頭,在南洋的華人莊園主裡,買一部分糧食?」

  「可以一試。」楊七娘淺淺地啜了一口茶,眼角露出少許笑意,「不過,少夫人,這可是個人情。」

  蕙娘理直氣壯地說,「你算在李晟頭上。」

  「天下哪有和皇帝算人情的。」楊七娘和她抬槓,「讓升鸞和他說這個,可不是找死麼?身為臣子,為他殫精竭慮那都是本分的事,只有差事辦得不好領罰,哪還有這樣去討賞的?這不成,這個人情,須得著落在你頭上。」

  「你發展機器,為的是什麼,雖說我們並不懂,但我猜總是為了天下萬民。」蕙娘也是寸步不讓,「就為了這個機器,江南沒人種地了,糧庫空了,遇到天災人禍那怎麼辦?歸根到底,你也有責任,再說江南總督那是你父親的心腹,為他擦屁股,難道不是你分內之事?」

  「他歸他我歸我。」楊七娘一撇唇,略帶不屑地道,「他的事情我要都兜著,我早別過日子了……再說,就是蒸汽機出來了,工人不需要那麼多了,才能回去種地麼。就是因為前些年沒有織機,人們才不去種地,我還是為天下做了件好事呢,不然,別說糧庫空,只怕糧價早已飛漲了。」

  兩人唇槍舌劍地過了幾招,都沒佔到什麼便宜。蕙娘不肯認這個人情,楊七娘又不肯平白穿針引線,兩人說得口乾,便不約而同住口喝茶——都是有城府的人,這件事說到底亦無關他們切身利益,因此雖然是爭,倒沒動情緒。蕙娘還覺得楊七娘口齒十分銳利,同她鬥嘴頗有一番樂趣,她一邊喝茶,一邊在心底思忖著應付楊七娘的策略時,忽而腦際靈光一閃,忙道,「說起來,那邊能一年兩熟、三熟,土壤應該十分肥沃吧。」

  「確實是肥力十足。許多人是放火燒荒,這樣土地肥力就更好了,種兩年歇兩年,幾乎都不用施肥。」楊七娘略感訝異,還是老實回道,「若非如此,大秦人也不會爭先恐後地往南洋跑,要不是……」

  蕙娘見她欲言又止,倒是懶得裝樣,幫她把話說完,「要不是新大陸人更少,幾乎都不用和別人爭,不比南海人煙至少還很稠密,恐怕這些年過來的人就更多了。」

  楊七娘露出淺笑,點頭道,「不錯,現在很多人到了南海,轉船去新大陸。那裡的土地不要錢,南洋的好地,現在漸漸地也要被佔滿了。而且適合居住的島嶼上,人也不少啦。」

  南海一帶雖然國力一直並不強大,但人口其實不少,正如楊七娘所言,這裡的土地實在是太肥沃了,很難養不活人。

  蕙娘點了點頭,心頭已有了一個計劃:只是在沒有和別人查對過情況之前,她卻不願將其明言。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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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0 00:00:09 |只看該作者
302激吻

  難得來廣州一次,雖然大人們有事,但不可不放孩子們出去玩玩。蕙娘和楊七娘說過了公事,楊七娘便和她商量道,「我們都忙,出門的事還要押後了,兩位小公子難得來廣州,總不好陪著我們拘在屋子裡。不如這樣,改日讓管家帶著出門四處走走,也可以帶他們到升鸞的兵船上去開開眼。廣州這一帶,好玩的物事還是不少的。」

  這兩人都不是把公事上的情緒帶到私人來往上的人,再說,漫天開價落地還錢,這種討價還價的事情,生意人司空見慣,臉一抹也就當沒這回事了。蕙娘笑著說,「好哇,要不是盧統領陪我們過來了,我也真想過去逛逛。其實這種事,還不是叫底下人去做,真正需要我們出面的時間能有多少。」

  因便和楊七娘打聽廣州的風土人情,楊七娘笑道,「這一路過來,世兄難道沒和你談起嗎?」

  「今天這一路進城。」蕙娘坦誠道,「我也是仔細看了看廣州,覺得這個省城,和去過的所有別的地方都不一樣。畢竟是第一個開埠的地方,繁華不說,人來人往的,變化也大,仲白上次過來是幾年前的事了,也許這幾年間,城裡又發生了許多變化也難說的。」

  「這倒是真的。」楊七娘也笑了,「我算是在廣州剛準備開埠時就過來了,只比善桐姐慢了那麼一點兒,這些年來,我們也算是一點點看著廣州開始變的。頭一兩年真是不覺得,到了後來,幾個月不回來都覺得變化大。不止是說街景,連民風、人情,都變得快。當然,街景變化也大,現在廣州管事的,實際上也不是廣州知府,而是宗人府過來的林中冕——」

  蕙娘點頭道,「永寧侯家的三少爺。」

  「現在南邊都叫他廣州王啦。」楊七娘笑著說,「他腦筋活,肯下心思琢磨差事,最重要是能接受新東西。你看現在廣州路面都用的是青石板,便覺得豪華了吧?現在南邊新路,鋪的是年前剛剛從泰西過來的水泥。一邊鋪一邊試著改進配方,鋪好了以後根本就不怕下雨,馬車跑著也穩當。就是還嫌顛簸了點,不過,這也是沒法子的事。他妻子三少夫人和我們也很談得來,可惜這一陣子身上不大好,不然,倒是能一道出去走走。」

  她頓了頓,又有些羞澀地道,「雖說背後不好說人是非,不過他們夫妻兩個感情不睦也是有名的,三少夫人現在把三少爺趕到官衙裡住,自己過得逍遙得很,成日裡愛出門出門,愛逛街逛街,愛跑馬跑馬,倒是過得自在。三少爺想回家和姨娘們過個夜,還要求她放行。也就只有在廣州這個地方,她這樣作為,才不會被人說三道四了,因此三少夫人很喜愛廣州,這輩子都不想走了。」

  蕙娘一揚眉,不免奇道,「這個,我在京裡可是從未聽說……三少爺懼內的名聲,好像也不太響亮。」

  「都是有緣故的。」楊七娘歎了口氣,「善桐姐白擔了個名聲,也是因為牛家人故意要和她做對罷了。三少夫人雖然沒見過皇帝,但作風很得皇帝欣賞,現在人在廣州,年年還有賞賜指明給她。宮中從前皇后在的時候不說了,皇后現在不在了,賢妃、寧妃也都有表示。這麼一個人,誰會傳她的閒話,誰敢傳她的閒話?再說,廣州天高皇帝遠,京城人不知道的事,多了去呢。」

  她壓低了聲音,「好比說石家那個同夫君和離的女兒,明面上是在家廟裡修行,不見外客。其實,去年底就到廣州來了,現在已經又尋了一個夫婿,日子過得頗為快活,聽說還很感謝前夫執意和離,不然,過不得現在的日子。」

  女人,沒有不愛說人是非的,只要不是無事找事拿來說嘴,蕙娘也喜歡聽聽別人家的閒事。她揚眉道,「此話當真?她難道還盯著石家女兒再嫁的名頭出來交際?」

  「可不呢,嫁的就是我們這裡一個喪偶的千戶。」楊七娘看來也頗為高興,「是她到廣州以後,在廟會上認得的,兩人頗為談得來呢。一來二去地,又尋機會見了幾次,這就成親了——也是石家人疼女兒。」

  她的聲音黯淡了下來,「起碼,是比吳閣老一家人要仁厚得多了。」

  吳興嘉那一去以後,再沒有聲音,也不知是否成功地來到了嶺南。其實她那樣身份,和和離再嫁比,對女眷名聲的損傷還更小一點,蕙娘亦不免歎息了幾聲,楊七娘道,「罷了,這世上還不是什麼樣的人都有?有些人有多冷酷,就有些人能有多溫暖。」

  這句話她隨口說來,倒是令蕙娘微微一怔,讚道,「的確,此話頗有道理。」

  「也不是我說的。」楊七娘忙道,她有些微微地臉紅,「是我從別人那兒聽來的……」

  她言歸正傳,「不管怎麼說,這幾年來,廣州的風氣是更自由了。婦女外出,已成家常便飯,連我們這樣身份的人家,待字閨中也好,出嫁了也無妨,愛出門就出門,眾人都司空見慣了,也沒人說三道四。光是這一點,我就特別喜歡廣州,回京城那幾年,成天悶在家裡,看著同一片天,幾乎悶出毛病來了。升鸞也是,無聊個半死,頭一年功夫,打壞了幾個木人……」

  蕙娘不由會心一笑,她也沒有在楊七娘跟前裝樣:說實在的,成年累月在人前掛著那張和藹可親、得體大方的面具,她也是有點倦了。「單單是這點,我也想在廣州住了,在京城,只有躲到沖粹園才有一點清靜,可以騎馬出門走走,也都要小心謹慎、掩人耳目。真是拘束透了,這一兩年外出得多,我還真有點野了心。」

  楊七娘又笑著介紹了廣州的許多不同之處:這裡因為人口漸漸增多,所以林中冕組織,開始在舊城南邊重築城牆,開闢新城,還特地從京城把樣式雷給請來畫了圖,準備將眾衙門搬遷一多半過去,因此那邊的地都特別好賣,光是賣田地都已經把建城的錢給賺回來了。還有許多水手在這裡安家落戶,想要歸化,朝廷卻遲遲沒有個態度,又及此地幾乎已經沒有宵禁可言,許多約定俗成的夜市幾乎是從不歇業,就連城門晚上也是開的,一樣有人駐守等等。蕙娘聽了,亦對廣州發生濃厚興趣:這裡的一切,似乎都要比京城快得多,高效得多,也富有得多了。

  「宜春號在廣州的分號,每年規模也在逐漸擴大。」她便對楊七娘提起,「尤其現在南洋和我們貿易也多了,廣州號幾乎要比蘇州號更加繁忙,十幾年前,誰能想得到今天?世事如棋局局新,真乃信語。真不知五十年、一百年後,廣州又會是什麼樣子。」

  「現在,的確是誰都不知道了。」楊七娘也點了點頭。蕙娘不禁失笑,「難不成原來有人知道不成?」

  楊七娘笑道,「我可沒這麼說。」

  她又說,「昨日有一艘船到港,運來了一批泰西人用的橡膠輪胎,聽說能比木輪胎好用一些,在水泥地上走更穩當。是以知道我們新城都造的是水泥地,就有些機靈的商人販來賣,也獻給我好些。不過這要令人改造馬車才能用,他們已經去造了。說不准幾日內就能用上,到時候,咱們再忙也出去逛逛,看看珠江的夜景,現在江邊到了晚上很熱鬧,那裡涼快嘛……有許多人便在那裡擺攤賣夜點,挺有意思的。」

  蕙娘亦覺十分好奇,忙打聽了橡膠究竟是什麼東西,又問了這輪胎的變化,得知是拿橡膠做的實心輪胎,賣得很貴,便道,「這東西進回來,怕也只有我們這樣人家用得起了。」

  「不是這樣,他們也不會進來。咱們的茶葉和瓷器到了外國,也都是有錢人家用的。」楊七娘笑著說,「不過,茶葉和瓷器的奧秘,他們學不去,可這輪胎麼,只要找到橡膠產地,再經過幾番試驗,我們卻很容易造出仿品。——我給這種行為起了個名字,叫做山寨。可惜升鸞嫌不好聽,不許我用。」

  「沒這麼容易吧。」蕙娘有些不以為然,「人家從海外千里迢迢地帶了這東西來,且不說配方、製造了,就是這個原料像是也聽說大秦有出產——」

  楊七娘開了個盒子,拿起一個小球拋給蕙娘,蕙娘接在手裡,捏了捏,見這物事泛黑又有些彈性,因便奇道,「這就是你說的橡膠麼?」

  楊七娘點頭道,「是,這東西在南洋有不少,都是泰西人引進種植的,現在的南洋,幾乎是他們的種植園了。」

  蕙娘不禁駭笑道,「還有此事?那萬一得了配方,西洋人豈不是再無利可圖了?」

  「誰說不是呢。」楊七娘攤了攤手,「他們都自以為我們毫不知情呢。好多生意都是靠這樣賺錢呢,尤其是跨海的貿易,就靠這個——嗯,這個信息的不對稱。」

  蕙娘亦是眼睛一亮,點頭道,「不錯,你這道理說得是簡明扼要。看來,你要去做生意,也定能賺個盆滿缽滿。」

  兩人相視一笑,均覺投緣,楊七娘又問蕙娘出海的見聞,蕙娘便給她說了些自己在江戶城的見識。連去吉原的事都說出來,楊七娘聽得樂不可支,非但並不吃驚,還拊掌大笑道,「有意思,如我在船上,必定和你一道過去。」

  說話間已到了晚飯時分,院中腳步輕響,許鳳佳回了屋,手裡還抱了個許三柔。楊七娘起身迎上,竟掂起腳在許鳳佳下顎上落下一吻,又親了三柔一下,笑道,「你回來啦。」

  饒是蕙娘也非一般女子,看她大膽的表現,仍有些不自在。許鳳佳看了蕙娘一眼,麥芽色的臉膛都要紅透了,他咬著牙從牙縫裡擠出了一句,「嗯,回來了。」便和蕙娘問好。

  蕙娘亦是會心一笑,便起身告辭,才出了屋門,就聽見許鳳佳的聲音飄了出來。「楊棋,你也太過火了吧——」

  楊七娘的聲音裡帶了笑意,不疾不徐、軟軟甜甜的,「你是不喜歡我親你嘍?」

  許鳳佳的聲音裡浸透了窘迫,「這不是當著人家的面嗎……」

  許三柔的笑聲傳了出來,「娘你又戲弄爹。」她貼心地道,「爹別窘啦,伯母可不會介意這個,跌不了您的面子。」

  「說的又不是面子的事——」許鳳佳好像被這對母女折騰得不淺,蕙娘亦不禁搖頭一笑,方才加快腳步,回了自己居住的客院。歪哥、乖哥也已回了屋子,正纏著權仲白,埋怨他剛才出去遊蕩沒有帶著自己。

  權仲白道,「誰去遊蕩啦,我去同和堂抓藥好麼。」說著,正好丫頭們送了四碗湯藥進來,他便囑咐她道,「你們也都有份的,一會記得去領了來喝。」

  他雖沒解釋,蕙娘卻知道他出去同和堂,除了抓藥、逛街以外,多少也是讓同和堂的人知道自己等人已經到了廣州,告訴權世仁可以過來探望的意思。因笑道,「知道你來,他們都開心呢吧,你這次次過來,同和堂的生意都得好上一大截。」

  權仲白全國義診都是帶發藥的,唯獨在廣州,因為廣州遊民很少,大部分人都算是衣食無憂,因此他雖然還做義診,卻只是開藥方了。同和堂的生意自然因此會迎來一波好行情,這件事眾人在船上也聽他提過,歪哥一邊皺眉喝藥,一邊道,「爹多開黃連,苦死他們!」

  眾人都發一笑,此時天色已晚,主人來人相請,在後院設宴,招待權仲白夫妻同盧天怡統領。

  盧統領對楊七娘亦客氣非凡,他因一到就去燕雲衛衙門,現在才回來吃晚飯,因此見了禮便道,「統領給您捎帶了一些東西,並問您、將軍並小公子的好。」

  楊七娘點頭笑道,「我們都很好,表哥可好?」

  盧統領點頭道,「好得很,他還帶了話給您,一會我再和您說吧……」

  只是幾句話,便可看出封錦和楊七娘關係的密切——他會帶給楊七娘什麼話,蕙娘都有點好奇,這位燕雲衛統領手裡,可少不得秘密消息……

  不過,當著外人的面,盧統領也不會過多地談論此事,眾人吃了幾杯酒,便開始談天說地,幾個孩子早消失在花園裡玩耍,許鳳佳、楊七娘和權仲白都十分相熟,眾人說些熟人的近況,也覺得十分有滋味。因權仲白不能喝酒,許鳳佳便放開了和盧天怡喝,倒是把盧天怡早早地給喝趴下了,楊七娘責備他,「你也是仗著有遠客來,難得開戒不是?別再喝了,這可不是什麼好東西。」

  許鳳佳並不否認楊七娘的指控,因道,「我現在也沒人喝了麼。」

  雖說天氣炎熱,但眾人坐在花架下頭,又有天棚隔著,不但透風,而且沒有蚊蟲滋擾,跟前就是一泓活潑潑的活水池塘,遠處有江風徐來,還能隱約看見珠江上往來的花船漁舟。如此良辰美景,又逢知己親朋,如何不是人間快意時分?許鳳佳還同蕙娘說些去日本的事——對日本的近況,他打聽得很仔細,楊七娘便笑著說,「都把含沁派到那邊去了,你還問什麼。還想著日後回京去打日本麼?」

  許鳳佳也笑了,「我是見獵心喜啊,不過,這也是難說的事,沒準哪天我們就要奉詔北上呢?天津水師,現在畢竟還是百廢待興,比不得我們廣州水師力量雄厚。」

  他是武將,提起定國公在江戶灣的表演,真是整個人都在發光,「哪一日我們也能拿炮去轟了安南那就好了。」

  又請蕙娘詳說炮打江戶灣之事,嘖嘖道,「男兒當如是!姐夫亦算是豪傑人物了,連楊棋都頗為佩服他的膽略,說他只憑此舉,說不定就能留名青史呢。」

  蕙娘也注意到,許鳳佳從前說自己懼內,看來並非是和妻子唱雙簧。在她接觸過的夫妻裡,許鳳佳算是最尊重妻子意見的人了,和桂含沁那樣的寵愛又不一樣,他有點言必稱『楊棋說』的意思。也許,在許家六房內部,楊棋的觀點還真是舉足輕重。

  「我是受不了他。」楊七娘笑著搖了搖頭,「這個建功立業的心實在是太熱切了,還好他是打海戰,若是打陸戰,心都要提起來。」

  權仲白道,「海戰確實,這炮火優先呀,炮火強,船好,一般輸面是極小的。陸戰那真是將軍難免陣上死,現在四邊太平還好些,北疆大戰的時候……嘿,勳戚家子弟真不知折損了多少進去。」

  許鳳佳點頭道,「就是這幾年,四哥也是斷了一臂,從馬上摔下去——要不是有醫生就在一邊,接得還好,現在也不能繼續戎馬生涯了。也因此楊棋特別希望我留在廣州,這些年南洋漸漸太平,水師是要去找海盜打!」

  楊七娘蹙眉道,「就是這樣,也難免擔心的。」

  她將手穿進許鳳佳臂彎,把頭靠在他肩上,許將軍騰地一下又臉紅了,楊七娘仿若未覺,望著蕙娘笑道,「還是你好!權神醫處處都挑不出毛病來,而且又不用上陣打仗。」

  「他還處處都挑不出毛病來?」蕙娘也小酌了幾杯,比平時放鬆一些,她白了權仲白一眼,權仲白只微笑不語。「他那是一身的臭毛病,我都不惜得說他。」

  話雖如此,可稍微藉著酒勁,她還是也把手穿進了權仲白的臂彎裡。

  權仲白的表現,則要比許鳳佳大方得多,他略帶憐惜地用手理了理蕙娘的鬢髮,道,「你有點喝多了。」

  雖如此說,卻亦在蕙娘額角輕輕印了一吻。楊七娘哈哈大笑,為自己傾了一杯酒,道,「我為養生,從不喝酒的,今日倒是要敬嫂子一杯。神醫能娶得嫂子,真乃天幸。嫂子能嫁神醫,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不然,今日哪能把臂出遊?若各自婚配,兩個人都要悶死了。」

  許將軍在這種事上似乎有些面嫩,他紅了臉訥訥不成語,竟無法附和楊七娘,倒是蕙娘落落大方,一手和楊七娘碰了一杯,均都一飲而盡,楊七娘又支頤笑道,「不知三妞現在做什麼,若他們夫妻也在,可就熱鬧了。」

  四人談天說地,又說了半晌,夜深了方才盡興散去,蕙娘挽著權仲白的胳膊,和他漫步在回房路上,忽地也是有感而發,道,「我好像從未和你這麼把臂而行過。在這點上,倒還不如楊七娘大膽。」

  一般來說,把臂走那都是在室外,在室外就有別人能看到,一般的大戶人家,光天化日之下夫妻間做出這樣舉動,簡直輕浮透頂,那是要遭訓斥的。因此蕙娘也沒想到還能這樣和權仲白親近,還是被楊七娘啟發,意識到自己身在廣州了,才敢大膽地『調戲』權仲白。沒想到權仲白的反應倒是頗為良好,若他和許世子那般彆扭,蕙娘可沒有楊七娘的臉皮,能如此淡然處之,一邊說著,她一邊就輕笑著把楊七娘事前親吻夫君的事學給權仲白聽。

  權仲白笑道,「你怎麼還是這麼不服輸呀?」

  「我哪不服輸了。」蕙娘道,「若真不服輸,我剛才就在人前親你啦。只是覺得這樣開心而已,你要不喜歡,那我不抱了。」

  她作勢要鬆開時,權仲白又不讓她鬆開,他摁著她的手,略帶笑意地道,「好麼,是我期待你不服輸,行了吧?」

  他也不走了,只在廊下站定,似笑非笑地看著蕙娘,蕙娘反應了一會,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免有些臉紅,扭捏了一會,見左右無人,連提燈丫頭都背對著他們走在前頭,便下定決心般,閉著眼踮起腳尖,在權仲白唇邊輕啄了一口,這才紅著臉道,「可以了吧?可別說我不如她大膽!」

  隔著不斷遠去的、朦朧的光,隱約能見到權仲白眼底閃爍著的笑意——在她眼裡,這笑意也許比星光還亮,權仲白慢慢地說,「嗯,你是挺大膽的,不過……和我比,你還差得遠呢。」

  蕙娘尚未明白他的意思,便被權仲白猛地推到牆邊,他的手抽了出來,墊在了蕙娘腦後,免得她撞疼了後腦勺。下一刻,權神醫略微彎下身子,又快又準地叼住了她的唇瓣,輾轉吮吸了起來……

  過得一會,連提燈丫鬟似乎都發覺有異,燈火在遠處停駐了下來,給廊上增添了長長的陰影,四周萬籟俱靜,只有隱隱花香、微微蟲鳴,過得一會,權仲白並未深吻,只是淺淺地咬著她的下唇——蕙娘強行壓抑著分開雙唇讓他溜進來的衝動,她有些腿軟,只好慢慢地靠到權仲白身上,過得一會,兩人方分了開來,權仲白啞聲笑道,「喏,你也可以試著和我比一比,發揚你好勝的特質……」

  雖說此時夜深人靜,但園裡總是有活人的,巡夜婆子不說,提燈的那小丫頭還在不遠處呢。蕙娘雙頰似火,難得地認了聳,「我……我膽小,可不比你,沒皮沒臉、膽大包天的……」

  權仲白不免低笑起來,他摟著蕙娘的腰,低聲道,「可惜,在沖粹園可不能這麼做,冬天冷,夏天蚊蟲多,不然……」

  「不然什麼。」蕙娘凶巴巴地道,「沒有不然,有我也不答應你!」

  因船上梳洗畢竟不便,兩人也有潔癖,實在亦是有幾日沒有『不然』了。此時都有些著急回去,蕙娘卻又有些面嫩,顧忌著丫頭是許家下人,不願表現得太急切,免得被她們在私下拿來說嘴,因此還故意放慢了腳步。才一回屋,權仲白隨手一拂袖子,便熄滅了燈火,兩人一路糾纏,在黑暗中磕磕絆絆地到了床邊,蕙娘還不忘為自己聲張權益,「什麼時候練就了這麼準的拋物功夫,扔的究竟是什麼!上回打歪了我的毽子,這回——唔——嗯……又、又把燈都給擊滅了……袖子裡也不知都藏了什麼!」

  權神醫從前禁慾的時候,有一番禁慾的風情,現在學懂急切了,也有一番急切的魅力。他本來大膽,如今在床笫間,有些話聽來平平,可一仔細思量,頓時令人臉紅。他含著笑意道,「君子坦蕩蕩,藏了什麼,我說不如你摸,看你摸得到什麼……」

  「我摸?」蕙娘氣得直接握住了重點,掙扎著翻了個身,「我還不如直接擰斷……哎喲!」

  「擰斷,你捨得?」權仲白的聲音裡也摻和進了低低的波動,他半是調侃、半是認真地道,「不過,你倒是可以輕輕地試一試……」

  蕙娘都有點受不了了,她收回手掩耳道,「你煩死人啦!我不要你,走開,走開……」

  待權仲白真的走開了,她又有些失落和不捨,低聲道,「幹嘛呀,你去哪?」

  權仲白笑道,「你不是要擰斷我麼,我怕得很……這不就趕快走了?」

  一邊說,一邊將蕙娘身上最後的一件衣服給解下了……

  第二日早上,雖說有正事等著,但神醫少夫人,因多日奔波,有些微不適,還是起晚了一些。

  #

  都到了廣州,各式各樣的消息,自然潮水一樣地湧到了眾人跟前。不過,和楊七娘所提供的那翔實而確定的消息來源相比,燕雲衛給的資料就沒那麼齊全了。畢竟身為官方情報機構,他們也不可能公然傳人審訊米價。而要調查國內的物價,這固然是手到擒來,可若要去統籌南洋那十幾個大大小小國家的米價,在短時間內的確是有些強人所難了。他們甚至連南洋那一帶種植的都是什麼作物也不大曉得。不過,對於南洋的政局和軍事力量分佈,倒是都瞭如指掌。

  蕙娘亦沒指望從燕雲衛這裡得到多少幫助,要是燕雲衛能管用,皇帝也不用低聲下氣地來求她了。她直接令人請宜春號管事過來說話,沒有多久,喬家年輕一代比較出類拔萃的喬二十六,便恭恭敬敬地抱拳給她行禮,順帶把兩封信擺在了蕙娘跟前。

  「這是南洋分號給您捎來的回信。」他道,「銀兩我們已經全都籌措齊了,現在儲備在銀庫之中,澆築成了銀山,您什麼時候要,提前三日一說,就能給分成銀塊。」

  蕙娘滿意地點了點頭:如此巨額的銀兩調動,很容易引動別人的貪心,尤其是廣州,這個城市人口多,必定是魚龍混雜。這筆備用銀子,可能要在廣州庫存放一段時間,若是單純存著,保衛工作怎麼也都是麻煩事兒,不如直接燒成山,要用的時候再行熔鑄。——雖然只是小事,但卻能看出喬二十七的能力的確不錯。

  許鳳佳自然收到命令,要協助蕙娘的行動,他本人要練兵走不開,便令楊七娘過來幫手。因此此刻楊七娘是坐在蕙娘身邊的,她亦是看出喬二十七的顧慮,便讚賞地沖蕙娘遞過一個眼神,笑道,「有子如此,難怪宜春號生意越做越大了。」

  蕙娘微微一笑,隨口客氣了幾句,便打開信封細看了起來:她早在京城就寫信給宜春號佈置了任務,廣州分號接信以後,藉著船來船往的機會,直接給南洋總分號送了消息,喬二爺人現在就在南洋呢,票號管事,那從來都是人面最廣的,向幾個華裔大商人稍微一打探,還有什麼不清楚的?甚至隨信還附了地圖,上面圈起了許多產糧區,還給附註標出了性質,把幾個大地主的姓名和來歷都給介紹了一番。

  不過,這封信上的消息,和楊七娘所言,也沒有多少出入。按信上的說法,就是把這些大地主的庫房給買空了,對江南糧庫,也只能暫解燃眉之急。京城諸人在談論此事的時候,實在都犯了推己及人的錯誤,沒想到從當地的風土氣候、版圖幅員來看,這些南洋國家並沒有大量儲糧的必要,就連官庫,都沒有多少存糧。

  「泰西那邊——」蕙娘隨手把信遞給了盧天怡,乘盧天怡讀信時問楊七娘,楊七娘搖頭道,「泰西自己糧食都不夠,他們應該是從新大陸進口糧食,那裡是他們的殖民地,也更近,搾取糧食比較方便。南洋這一塊要繞過非洲,運糧食是不合算的。」

  當然,朝鮮和日本就不必說了,在那種吃白米飯都奢侈的地方,指望有許多白米,還不如指望天上下錢雨。蕙娘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地道,「看來,我少不得要麻煩弟妹穿針引線了?」

  她們兩人閒談時倒是常常『你』來『我』去的,並不算太客氣,只有在唇槍舌劍、討價還價的時候,反而才會親暱地用上弟妹和嫂子的稱呼。楊七娘衝她甜甜一笑,道,「這是個人情呀,嫂子。」

  蕙娘道,「少來了,那個人情哪有如此容易抵消?」

  見盧天怡看信入神,她便壓低了聲音道,「克山現在是你的人了,可這糧食買回來又不是我的。哪有為了別人的事欠人情的?這句話再別說了!」

  的確,現在克山不但是大秦極為有名的能工巧匠,而且的確也能稱得上是個大富翁了。他為楊七娘賺到的錢,按蕙娘估算,幾乎可以買下半個廣州。這麼天大的財富,用這件事就想抵過去是有點過分,楊七娘瞇著眼睛笑了,用手指比了一條窄窄的寬度,道,「少一點是一點麼,就是只少一點也好的。」

  蕙娘白了她一眼,道,「想得美——」

  見盧天怡雙眉緊鎖,慢慢地放下了信紙,蕙娘便道,「盧統領,看來靠買,是買不到的了。」

  「這個我們倒也都想過了。」權仲白看了信,亦不禁皺眉道,「現在的問題就是偷也偷不到搶也搶不到,就是發兵去打都拿不到,若是在京裡就知道這樣,我們都可以不必出來了。看來,只好設法在大地主手上買一點啦。但就是這樣,東奔西跑去聯絡地主、威逼利誘外加講價,也要費極大的功夫。」

  蕙娘見眾人都有贊同之色,先不說話,只是又拿起燕雲衛給的資料,細細地翻看了一遍,方才慢慢道,「我倒是有個主意。」

  盧天怡看來幾乎恨不得親蕙娘一口,他迫不及待地道,「少夫人果然足智多謀,卑職願聞其詳!」

  蕙娘略有些得意地看了楊七娘一眼,又衝權仲白一笑,口中道,「我想呢,現在我們是人多地少,他們是地少人多。這裡天氣好,水稻長得飛快……若是能租了他們的荒地,僱傭流民過來種地做佃農,免除一切雜役不說,管飯管住,交夠了租子以後,朝廷還買他們的米……這麼種上兩年,官庫糧荒,是否可以自解?五年以後,只怕朝廷官庫都不會再有糧荒不說,連大秦的米價都會有個回落了。」

  這個想法,實在非常大膽,看似異想天開,盧天怡張大了嘴,呆呆地望著蕙娘,好像還沒回過神來。權仲白卻是眉頭大皺,已經拿過資料,重又仔細地翻看了起來。

  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果然還是楊七娘——雖然蕙娘拒絕了她的幫助,使她賣人情的想法落了空,但她卻壓根沒有一點不快,雙眼閃閃發亮,顯得又是吃驚又是喜悅……不過,在蕙娘來看,與其是被這個主意給驚住了,倒不如說是楊七娘訝異於她居然想得出這個主意。

  「嫂子果然是女中豪傑。」蕙娘能聽得出來,楊七娘的讚美,的確是發自肺腑,她輕輕地鼓了鼓掌,欣然道,「這個租界的主意,豈非妙至巔毫?」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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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0 00:00:25 |只看該作者
303合作

  用土地來種地,這……當然是不錯的主意,雖說對國內的燃眉之急沒有什麼幫助,但如果真能租用到土地,十年二十年內,大秦都不必承受土地與人口的煩惱了。若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被楊七娘取名叫做『租界』的這個方案,根本就是另一種佔地的手段。若是南海諸國的國主,蠢得竟會上當的話,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以後,這塊被大秦人耕熟了的土地,還算是他們的國土麼?

  當然,也不是說他們就會很在意這個,畢竟現在泰西諸國也是派兵在鯨吞蠶食他們的土地。多大秦一國,似乎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盧天怡和權仲白都是深知皇上有意對南洋用兵的人,兩人思量了半晌,都沒覺得此策有什麼不妥。至於楊七娘,從她能脫口而出租界這兩個字來看,蕙娘就不相信她沒打過這個主意,如非南洋諸地主手裡的確也沒有什麼餘糧,她還真要以為這又是楊七娘在推波助瀾,不知打什麼算盤了……

  不過,這個主意牽連甚廣,肯定要徵求皇帝的意思,蕙娘讓盧天怡也寫一封信給皇帝,闡明自己的考慮,她自己亦將宜春號南洋分號的來信給皇帝送去,附上了這租界之策,並稟明即使儲量不大,她也打算在南洋一帶採買一些糧食的意思,甚至於在江南民間,也可以由宜春號出面採買一部分糧米,先緩解江南一帶的儲糧空虛再說異界上古傳承。

  這種囤積居奇的事,雖然為國家明令禁止的,但在任何一個城市、任何一個省份都絕不會缺少這樣的現象。這些年來,大秦的米價一直都算是平穩上漲,今年也沒有多大的波動,反而因為秋日豐收,米價是下跌了一點。宜春號在此時購入糧食,並不會引起誰的疑心,蕙娘亦是多管齊下,一面給蘇州分號寫信,一面預備給南洋分號送信,令他們借口轉手貿易,收買一些糧米。

  楊七娘本來和她斤斤計較,一定要蕙娘承認自己欠了個人情才肯出手幫她,但如今卻又積極得很,沒等蕙娘開口,便主動說,「讓白露和你們一起過去吧,她同放出去的立夏乃是好友不說,也經常奉了我的命令在南洋往來辦事。可說在那一帶還算是有幾分薄面的。」

  她這麼說,那肯定是會從中斡旋,為買糧的事出力了。其實說實話,就是人頭不熟,有廣州水師大當家的面子在,全南洋哪個華人敢不給面子?水匪猖獗的那幾年,整個南洋華人都得仰仗著廣州水師的保護呢,只是要買點米糧,又不是要把糧庫搬空,難道他們還能不賣?

  蕙娘自然沒有不答應的道理,她還在思忖著要不要自己去南洋走走,好歹也看看那一帶的風光,不過,想到那邊天氣暑熱,船上用水不便,又打消了這個念頭,打算等皇帝的回信來了,再見機行事好萊塢一九九零。她笑問楊七娘道,「你不和我算人情了?」

  楊七娘聳了聳肩,反問道,「和你算,你就認了嗎?」

  「我不提租界,你也不會不和我算。」蕙娘和她玩繞口令,見楊七娘但笑不語,便道,「說實話,這的確是不錯的主意。你若早前想到了,為什麼自己不說,反而要這樣催逼我來想?」

  時至今日,她要還看不懂楊七娘的『人情說』只是一個手段的話,那也就妄為焦清蕙了。楊七娘也沒有否認她的猜測,只是幽幽地道,「若是我提出,而非你想到,你還會這麼快就採信嗎?」

  蕙娘一時語塞,亦不能不承認,她對楊七娘缺乏如此信任。楊七娘看她神色,便微微一笑,又說,「而且,我的確也沒想到這麼妙的主意,我想的那還是直接去圈了幾個大島,先種點糧食再說。」

  她見蕙娘有些懷疑,因笑道,「怎麼,你不信我的話嗎?其實我們的思路倒是一樣的,國內現在這個人多地少的矛盾,只能通過多弄點地來解決,不然就只有死人。你看歷朝歷代到最後動亂起來,還不是因為人多地少,沒飯吃的人多了,那就亂了。」

  蕙娘道,「沒想到你對歷代興衰,倒有研究。」

  她不願承認自己曾給皇帝提出一樣的建議,對楊七娘的話也是有些半信半疑,不過現在信都已經寄出去,買糧的船隊也已經出海了,她亦短暫地空閒了幾日。趁著權仲白出去義診的空檔,便邀楊七娘一道,帶著幾個孩子出去城內外玩了幾趟。

  廣州一帶的風貌,的確和京城差別極大,那些花裡胡哨的教堂,對蕙娘來說頗為新奇,尤其是多彩玻璃絢麗非凡,廣州有許多大富人家也已經換上了這樣的玻璃窗。歪哥、乖哥同許三柔以及她的小弟弟十郎,有時甚至都不願意和蕙娘一道出門,跟長輩一塊,他們覺得有些拘束,因此蕙娘時常就和楊七娘做伴,她們兩人有時甚至並不坐車,而是扮了男裝騎馬出去,只是戴個面紗遮掩面容而已,街上人亦司空見慣,根本沒人多看她們。

  如此自由的風氣,自然令蕙娘有幾分樂不思蜀,這天楊七娘的馬車回來了,兩人又坐上車預備去城外賞花避暑,蕙娘先繞著馬車走了幾圈,方才笑道,「有意思,這輪子果然是有些彈力,不過也還挺硬的,只坐上去看看如何吧。」

  楊七娘看著亦很期待,兩人上了車,才出了院子,蕙娘便道,「論顛簸,似乎沒什麼改善呢。」

  「那是因為青石板本來縫隙就寬吧。」楊七娘也是有些好奇,「且到了那邊水泥路上再看看。」

  馬行不一會兒,就拐上了水泥路,這輪胎在水泥路上跑,震動果然比木輪車要小得多了,當然還是免不得有些顛簸,但比起兩抬小轎、木輪車的晃動,已是不可同日而語網游之顛覆神話。蕙娘歎道,「難怪敢來販賣,原來的確是有過人之處,我看,它在土路上的表現應該也是不錯的,起碼比木輪要好很多。」

  果然,這車在土路上表現也相當不錯,不過又比不上在水泥路上的穩當。蕙娘道,「可惜,京城沒有水泥路,不然,我倒是情願帶一輛車回去。」

  「以你的財力,在沖粹園和京城鋪一條路也不算什麼吧。」楊七娘笑道,「從前做姑娘的時候,你不是還一路鋪了管子到環城河裡去,就為了你們家的抽水馬桶嗎?」

  蕙娘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聽人提起以前的這些事,她強笑道,「那也是初次,後來知道可以挖個蓄糞池代替,便再沒這麼興師動眾了……不過,要不是給我們家做了這個工程,他們也做不出這樣的改進。現在倒是方便得很,我看廣州,有錢一點的人家後院裡好像都有這個池子了。」

  「這的確方便清潔。」楊七娘道,「如果從造房子就開始鋪設,用料也不大費的。現在新城那邊大部分人家都鋪設了這種,還有人用蹲坑的,省料也更方便。這樣一來,挑夜香的也省事,城裡也乾淨,倒是兩全其美。但我聽三柔說,你們家除了這個,現在還用一種可以淋水的東西洗澡,只不知那是怎麼辦到的了。」

  蕙娘便詳細告訴她如何往屋頂車水等等,楊七娘聽得興致盎然,因道,「這個可比用木桶要乾淨得多了,我也想折騰來著,只是不明白該怎麼弄,你這一說,我心裡有數了。回頭你把圖紙給我,我照著弄幾個,起碼把三柔和十郎屋裡的淨房給改造一下。」

  蕙娘笑道,「世子夫人,這可要算人情的喲。」

  見楊七娘拿眼白給她看,她不禁笑著拿手比出一點點長度,「就是這麼一點,也算人情呀回明最新章節。」

  楊七娘便拿手裡的小荷包抽打她,道,「你就給我裝吧,若是想做這橡膠輪胎的生意,你就再給我裝。」

  論武藝,蕙娘可以輕易地制服楊七娘,她躲過楊七娘的襲擊,作勢道,「你再打我一下,我就捏著你的脖子,叫你把橡膠產地乖乖地給我吐露出來。」

  楊七娘笑道,「你還挺有本事的麼,來呀,我寧死不屈。」

  說著,兩人就這樣坐著拆了幾招,蕙娘倒是沒想到,楊七娘雖然身子怯弱,但拳法倒是耍得有模有樣,因沒用氣力,兩人這麼拆招,她急切間竟不能奈何楊七娘。這麼鬧了一會,到底都是成人了,也就都罷了手,蕙娘掠了掠鬢髮,道,「怎麼,你想做橡膠生意嗎?這個車還是在水泥路上走得最舒服,可雖說水泥是便宜東西,要鋪滿官道那也是天大的花費,沒有水泥路呢,就是有錢人買了也沒什麼用。」

  楊七娘頷首道,「所以我讓你出錢鋪一條水泥路呀……從沖粹園到京城你們國公府門口,也就是幾十里路,又有現成的官道,花費其實並不大的。」

  蕙娘白了她一眼,道,「世子夫人,我雖然有錢,可也不是傻的。官道那是官府的東西,先不說我怎麼才能去鋪設,就是我鋪了,難道這生意就做起來了?」

  她想了想,不禁又道,「難道,你的目標也不是要做橡膠生意,而是為了修水泥路?」

  楊七娘微笑不語,見蕙娘懷疑地看著她,才悠然道,「嫂子你瞧,你現在豈不是越來越瞭解我了?」

  蕙娘忍不住道,「你到底都在想些什麼呀……你北上反正是走海船,就是修了康莊大道又關你什麼事?你說你整天也不尋思著賺錢,就鼓搗這些事有意思嗎?」

  「我並不缺錢呀。」楊七娘怡然道,「再說,就是為了更賺錢,這路才是非修不可呢。去西北發展機器,難道我不想嗎?只是那個路實在難走,機器又沉重,運送速度慢,損耗又大超級讀取全文閱讀。真把織廠搬遷過去了,先不說動力的問題,就是這個原材料的輸送都不能實現。我這也是為國為民在打算呢,為了把江南這塊魚米之地重新空出來種地,還真非得修路不可。」

  蕙娘白了楊七娘一眼,道,「你就瞎扯吧你。」

  不過話說回來,她也明白楊七娘所說的,的確不是空話。現在的官道都是黃土路,遇到雨雪天氣簡直不能走人,運貨過程磕磕絆絆那是常有的事,從西北到江南,就是有專人送信,一封信也得走上一兩個月……若是能把大部分路段都鋪設上水泥,動員的人力物力固然巨大,但日後好處也就慢慢地顯現出來了,商業活動變得更加繁榮,幾乎是可以肯定的是。這對宜春號的生意,其實也是有幫助的不說,更要想深一點……從中央到地方,消息傳遞的速度加快了,中央對地方的約束力也就隨之加強。畢竟,軍隊開拔去某處,現在也變得方便了許多,尤其是步兵,速度那就大大地加快了……

  蕙娘忽然吃驚地意識到,水泥路也算是極為有用的新發明了,忽然間,她簡直有些暈眩了:這些年來,泰西人給大秦帶來的變化,實在是太多、太快了。快到她甚至有些……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酸味,雖說那個地方,現在還是骯髒野蠻,但他們的國民,過的卻是一種比大秦更活躍的生活。當然從現在來看,他們還根本無法和大秦抗衡,但,的確,大秦已經不能在每個方面,都穩穩地將那群夷人給壓過去了。

  織布機、蒸汽機、輪胎、水泥,接下來還會有什麼新東西?火炮?有天威炮在,好像這事一時半會還不會發生,可按泰西人這個革新的速度,萬一……萬一搗鼓出了蒸汽輪船,萬一把更好的火炮也給弄出來了呢?

  到了那時候,這群人未必不敢來打大秦的主意,南洋也一樣距離他們的國家很遠,可他們的確是已經開始在南洋廣泛活動了……

  蕙娘忽然有些不舒服,她從未想過有一天大秦竟會有什麼不如人的地方,就是現在,這想法也令她感到說不出的噁心。天朝上國、萬邦來朝,她所知道的所有國家,就沒有什麼地方可以和大秦相比的,直到這一刻不能不承認大秦或許在某些方面有些不如夷人的時候,她才發覺,她對天家、對朝廷……不,不如說是對大秦本身,還是有些感情在的。

  忽然間,她好像更理解了祖父在死前的那一番話,他所掙扎而下的那個艱難決定。在這一刻,她好像也有點理解楊七娘的種種作為,也許是因為多年居住在廣州,使她瞭解了泰西的動向,這個古怪而又超然的貴婦,才會一門心思地搗鼓起這些奇技淫巧吧……

  若是因為如此,她不宣揚自己的想法,反而把真意藏起,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了網游重生之全職騎士TXT下載。就是蕙娘自己,現在也不願大聲地去和別人談論什麼大秦不如泰西之處,她還算是浸淫在泰西的這些技術之中有一段時日的人了,那些食古不化的士大夫,又怎會接受這樣的說法?這種事誰也不知道將會發展到哪個地步,說不準弄巧成拙,反而會激起意想不到的風暴……

  她忽然發覺,自己已經陷入沉思有一陣子了,楊七娘已略帶驚異地打量起了她,蕙娘方才回過神來,思忖了許久,便緩了口氣,道,「其實要修路,的確是有道理的。不過,這件事卻不能由下而上,反倒是由上而下來得更快。只要瞅準了皇帝做功夫,成事的可能,還是有的。」

  楊七娘皺起眉頭,也是思忖了半晌,方道,「不瞞你說,我也是在想這事,但我拿不準,朝廷會拿出這麼大筆銀子,來做這回事嗎?現在他們倒是有錢了,但花錢的地方也多著呢。我是想,路修好了對運貨肯定是有利的,不如大家湊錢搞一搞算了。」

  蕙娘望著她道,「你再欠我個人情,我就指點你一條明路,甚至還能為你稍微操辦此事一二,你信不信?」

  楊七娘將信將疑地打量了她幾眼,又想了想,卻搖頭道,「這件事耗費太大了,若是由我出面,說不定皇上會生出疑心。眼看南邊又要有動靜了,修路的事,還是緩一緩吧。」

  蕙娘也沒想到楊七娘放棄得如此果斷,一時倒是有些被噎住了。但考慮到這路一旦修成以後的種種好處,她又有些心癢難耐,沉吟了半晌,方點頭道,「這件事,還是以後再說吧末世重生之炮灰逆襲。你說得對,修路畢竟是極有好處的,將來你覺得時機成熟了,也許我能幫你一把……」

  「不帶算人情的?」楊七娘靠在車壁上打量著蕙娘,她半開玩笑,半是認真地道,「這可不像是你呀,嫂子……」

  蕙娘白了她一眼,道,「少埋汰我了,什麼嫂子不嫂子的,若路能修成,對票號生意也是有利的,你當我真就是那麼好心嗎?」

  楊七娘呵呵一笑,沒說信,也沒說不信,反而把話題轉移到了孩子們身上,「我想,你們肯定是要去南洋一次的,皇上本來就有意發兵南洋,也不會介意先禮後兵,知道南洋也沒糧以後,他肯定也是被逼到了牆角上……到時候,歪哥、乖哥就別帶在你身邊了吧?留在將軍府裡和三柔做伴也好,你就放心好了,肯定不會出事的。」

  這還是楊七娘第一次把歪哥和三柔給聯繫在一起,蕙娘也有點不好意思,「那個小畜生,就現在也沒少給你們添麻煩,等我們一走,怕更要鬧得沸反盈天了,你若是害怕三柔被他帶壞,儘管把兩個孩子分開,這事上我是不會有二話的。」

  楊七娘搖了搖頭,歎笑道,「三柔從小有主意,我這個做娘的也不會代她做主,都是看她怎麼想了吧。歪哥雖然比她小了兩歲,但兩人合得來的話,我也不會多反對什麼。只是孩子年紀還小,主意不定,有些事還是等大點再說了。」

  這還是她第一次對兩個孩子的婚事做出表態,態度倒是比蕙娘預想的要柔和得多。蕙娘訝異地抬了抬眉毛,也沒好意思說歪哥對桂大妞的好感,只附和著道,「確實如此,看孩子們自己的意思吧……只是我還以為,你們府裡推波助瀾的意思太明顯了,你會給他們一點顏色看看呢。」

  「這倒沒必要了。」楊七娘輕輕地歎了口氣,語氣隨之轉冷,「四郎、五郎畢竟不是我親生,他們要怎麼安排,我也不便插手到底。至於三柔和十郎麼……日後京城那些人,見到他們的次數也不會太多了,這些事,我也懶得一一計較。」

  聽她的意思,這幾年間是不會放許三柔回京了,歪哥和她展眼就是幾年的分別,等到兩人都大了,誰還記得誰呢?難怪楊七娘也不大擔心許三柔和歪哥的事,真要從距離上來說,歪哥以後看到桂大妞的次數應該還是更多的。

  蕙娘點頭道,「兒孫自有兒孫福,孩子們的事,讓他們自己去折騰吧。」

  楊七娘伸了個懶腰,轉頭瞥了蕙娘一眼,忽地露出一個有些淘氣的笑容,道,「說起來,十郎今年年歲也不大,不如你快些生個女兒,我們兩家換個親吧!」

  蕙娘啐了她一口,道,「你就沒個正經的時候——你預備什麼時候給四郎、五郎說媳婦?桂大妞年紀也不小了,你再不說,我就去說,把她說給歪哥,急死你。」

  許四郎兩兄弟也算是和桂大妞一起長大的,他們關係密切為蕙娘所知並不奇怪,楊七娘眼神轉冷,又歎了口氣,低聲道,「怕是沒福火煉星空。四郎以後是要襲爵的人,公公對他的婚事很是看重,還有我嫡母也對此事非常上心。就因為四郎中意大妞,嫡母幾乎沒跪在我跟前求我……」

  她的嘴唇,扭曲成了一個略帶諷刺的笑意,「以為是我故意帶壞四郎,要讓他娶個聲名盡喪的桂家女兒……就是公公對此都很不滿,直說有善桐姐那麼個娘,大妞絕好不到哪去。就為了這事,一家人鬧了幾次,四郎看重姥姥的意見,漸漸也不提此事了——其實就是現在去提,桂家也未必答應。按善桐姐的意思,是要等桂大妞十五歲以後,才給她說親的……」

  蕙娘不動聲色地道,「是麼?那可還有幾年呢。」

  楊七娘倒沒發覺什麼不對,她點頭道,「的確是還有幾年,看四郎的心思吧。這孩子挺有心計,真是看上了大妞的話,只怕他祖父和外祖母也未必能拗得過他。只是他也知道,大妞十五歲之前是不能說親的。這會我看他也是在等……過了幾年,他在家裡說話也更有份量的時候,也許還是要鬧。」

  也許到那時候,平國公做主,早就給許四郎說親了三國之最風流最新章節。蕙娘沒吭氣,半晌才道,「天下姻緣都是最難說的,我也從沒想到我會和權仲白湊成一對……」

  「我也沒想到你們不但湊了一對,而且還這樣和諧。」楊七娘也道,「本來以為你們會格格不入的,權神醫的性子,和你的確不大一樣。」

  她歎了口氣,道,「不過,我其實最羨慕你的,不是你的夫君,也不是你的錢財,而是你的身份……天下人都覺得你出去辦事是天經地義,根本沒有誰會多說你什麼。連皇帝都要派你出馬,我卻永遠都只能藏在升鸞後頭,當我的世子夫人。」

  她靠在車壁上,看來是真有了幾分惆悵,輕聲道,「就是想出去走走,也要顧著自己的名聲……哪怕名聲不顧了,還要看升鸞的意思。這一點上,權世兄對你的支持,天下再沒有第二人能具備了。」

  蕙娘如今已很能分辨出她的說話,到底是否動了真情。她見楊七娘如此感慨,便不免道,「其實,你當年也是有機會嫁給權仲白的……」

  楊七娘失笑道,「這個好處,好像還不足以買動我吧。」

  她瞅了蕙娘一眼,忽地露出一個真心的笑容,低聲道,「有時候感覺的事是很奇怪的,雖然升鸞不是最理想的對象,後母滋味,有時候也不怎麼樣。但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有些事不去計較都無所謂。誰的生活,能夠事事完美呢?現在善桐姐名聲差成這個樣子,可你看她是否在意這些?有時候為了真正想要的東西,總是要做出犧牲的。」

  蕙娘不禁若有所思,想了半天,才慢慢地道,「不錯,你說得對,人世間哪有什麼事能十全十美?有時候,我這個過分求全的毛病,是該改一改了。」

  楊七娘出人意表地道,「我這話倒不是這個意思,不是拿過分求全來勸你——這事該怎麼說呢?本來我也是不想多事的,但和你接觸了這些日子,又覺得你似乎也有許多辛酸無奈,其實本性不錯……嗐,我也就直說了吧。你妹妹夫家王閣老家出身福建,他們族裡以前也出過一位布政使,是我父親的直系下屬,我們和王家一些奶奶太太,是頗有交情的,其中王家十七房太太,現在廣州和蘇州之間來往做些生意,幾年前她來看我的時候,說了一些事,當時我當故事聽了,雖有些感慨,卻也沒放在心裡。」

  蕙娘的心直往下沉去,口中強笑道,「看來,王家也不是多麼理想的夫家……你只管說就是了,我也有點準備的。」

  楊七娘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低聲道,「那我就揀我記得的那些說一說吧……」

  由燕雲衛派專人飛馬進京送出的幾封信,很快也得了回音,隨著回音一起過來的,還有給許鳳佳的密詔,以及燕雲衛統領封錦。只從皇上派出封錦來看,他對南洋簡直是有點志在必得了。而蕙娘這所謂租界的主意,也得到他的高度讚許,就封錦口頭轉達的評語來看,皇帝認為這個主意本身,都敵得過百萬兩白銀了。——這件事畢竟茲事體大,他還是派出封錦來負責具體事務,不過亦請蕙娘在旁參贊,不欲她就此功成身退。而封錦本人更是謙虛得很,直道自己就是個幌子,只聽蕙娘吩咐辦事云云。蕙娘也只是聽過就算。

  不過,既然皇帝贊成了這個主意,眾人自然也忙碌了起來,封錦和蕙娘沒日沒夜地研究南洋的政治局勢,務求在短時間內對南洋諸國的政治環境有個基本的瞭解,並等著宜春號出去買糧的商船回轉:這商船上除了真正買糧的管事以外,還有許多燕雲衛的探子,他們的任務就是在盡可能短的時間內,摸清南洋諸國合適種糧的土地,最好是能繪出地圖來,方便蕙娘等人選定下手的目標。

  這件事不是一天兩天就能一蹴而就的,封錦很快就做完了功課,並派人向南洋諸國繼續滲透以求情報,權仲白在這件事上基本只能維持一個關切的態度,頂多再說些自己在南洋見識的風土人情作為參考——還不能說得多了,顯得太精通。楊七娘自己事務頗多,也比較繁忙,許鳳佳又忙著把天威炮裝備到廣州水師船上,因此蕙娘也不避諱封錦,兩人成日坐在一處研究資料,推演地圖,倒是很快就熟悉起來,權仲白亦絲毫都不擔心蕙娘要和封錦朝夕相伴,只是偶爾過來看看,大部分時間,都在折騰他的藥理,整合新的草藥藥性和老師同居:風流學生全文閱讀。

  這天大家都忙得倦了,又因海外起了颱風,消息傳遞不便,就議定休息幾日,封錦邀權仲白出去散幾日心,也請蕙娘同去。蕙娘聽說是要去礦山,便沒了興致,稱病沒去。楊七娘倒願帶著孩子們和表哥一道出門,許鳳佳也只好跟著去。蕙娘因此反而成為留守將軍府的唯一人選,她休息了兩天,這天起來便和底下人交代道,「我去同和堂轉一圈,你們不必跟得太大陣仗,來一兩個人跟著我也罷了。」

  因便輕車簡從,去同和堂看帳。到得同和堂,自然有掌櫃的請了上座,奉上賬本給蕙娘觀看,蕙娘隨意翻看了幾頁,便笑道,「管事的,你就拿這個敷衍我?你們大管事呢?怎麼不見?我都到廣州幾天了,他也不來見見我,不知道的,還以為兩邊生分了呢。這倒不太好,讓人由不得不多想。」

  的確,作為國公府實際上的主母,同和堂遲遲不向蕙娘致以問候,是有點沒禮貌。那管事的訕笑道,「您明鑒,這不是因為您在將軍府住著,咱們也不大方便上門叨擾麼,這幾日大掌櫃的不在廣州,恐怕得回來了再來見您。至於生分,那可絕對是沒有的事,您千萬別多想……」

  蕙娘看了看左右從人,便微笑道,「是麼?那就先看帳吧。」

  今日她的帳,就看得很仔細,一頁紙看了有兩刻,好像一本能看一天似的。那管事在一旁束手侍立,看著蕙娘的表現,不禁越看越是心驚,雖說蕙娘並沒看向他,但不知不覺間,他的冷汗已是慢慢地淌了一背。過了一會,他主動指一事告退,再來時已經是滿臉堆笑,略帶諂媚地道,「巧了,小人剛去大管事府上帶話呢,大管事卻才剛回來,腳跟兒才剛跨過門檻呢。小人趕忙的上前帶話,大管事說他稍微梳洗一下就來見您……」

  蕙娘眉宇間略帶了陰雲,她嗯了一聲沒有說話。左右丫頭們交換了幾個眼色,都不敢作色大聲,過得一會,見大管事袖著手不緊不慢地進了屋子,便都紛紛報以同情又戒慎的目光。蕙娘頓了頓,歎了口氣,道,「你們都下去吧。」

  等眾人都退得一乾二淨了,蕙娘才慢悠悠地道,「世仁叔,我都到廣州幾天了,你還不來見我。非得逼得我要上門坐著不走了你才出面,這是把我當惡客來打發了?」

  來人雖經過一番化妝,但面上輪廓,和權世仁卻還有幾分相似。他似乎並不以蕙娘的怒火為意,慢悠悠地在蕙娘對面找了個位置坐了,若無其事地道,「是真的不敢登將軍府的門,害怕露出什麼破綻,只好等你自己上門了。想著若是有事,你也不會讓我等太久的。沒想到雙方倒是會錯意了,我看你和世子夫人成天遊山玩水,還真以為你來廣州只是辦皇差,這事我幫不了你們什麼,便未繼續過問,而是出門去了。」

  被他這一說,好像剛才蕙娘索人不見,真的只是巧合而已。蕙娘連半個字都不信,她猶豫了片刻,索性單刀直入,笑道,「哦,原來如此麼?我還當世仁叔你是去調查那支船隊的下落了呢……」

  權世仁神色頓時一動,他勉強帶上的面具立刻就出現了裂紋,即使通過層層化妝,都能看見他面上流露出的複雜情緒——恐懼、不捨、矛盾、猶豫……過了好一會,他才暗啞地道,「這下落,還需要調查嗎?不就是因為我已經心知肚明,所以才一直躲著不敢見你……」

  比起他兄弟,權世仁的確多了幾分人情味,起碼,對於謀害權世敏,他是表現出了強烈的抗拒和逃避心理。蕙娘不禁暗暗提高了警戒:若他最終決定倒在權世敏那邊,那麼權世贇和良國公府的處境,就相當不利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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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0 00:00:43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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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一時誰都沒有說話,蕙娘在心底掂量著權世仁的表現:她和權世仁的接觸並不太多,只有那麼一次,對他的印象,也只停留在性格相對比較溫和,也更講理些上。這一次下廣州,權世贇是對她交過一些權世仁的底,但那些泛泛的言論,其中也不知有多少真心,多少假意,她也不會憑著他的幾句話,就給權世仁定了性。從他剛才的回話來看,權世仁對他大哥的性子,還是有所瞭解的,權傢俬兵全軍覆沒,肯定要找個人出來負責,其實基於在會上大家的表現來看,權世仁要比權世贇還更危險。

  先下手為強,似乎是唯一的選擇,權世仁又為什麼猶豫呢?蕙娘想了想,便沒逼迫權世仁,和他痛陳厲害,而是歎了口氣,把責任攬到了自己身上。「其實這事說來還是怨我,如不是我出了這個主意,兒郎們也不必出海冒這麼大的風險……」

  「雖是無奈之舉,但也是大有必要。」權世仁出人意表地道,「你可能還沒留心,但鳳樓谷的確是招上了盛源號的注意,他們軟磨硬泡地,到底還是和鳳樓谷附近的居民接上頭了。現在雖然還沒有入谷,但對谷中情況,也有所瞭解。這種時候如果還經常有成年男子成群結隊地入谷,豈非是惹人疑竇之極?也就好在我們族兵行事一直非常小心,出入都掩人耳目,最近又是真的沒有什麼男丁在谷內,這才沒有惹來更多的注意力。」

  在有心人眼中,軍隊行進的痕跡是無法掩飾的,和一般的居民不同,盛源號要打探的話,只要這支兵在鳳樓谷附近有活動,就很容易被他們捉住把柄。到時候,權家該如何對皇帝解釋?當然現在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權家在眾人眼中本來就出身朝鮮,有一部分族人在朝鮮居住,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可以說權家的身份危機,在明面上是已經得到了緩解,現在只要遮掩鸞台會行動的軌跡,讓別人無法把他們和權家聯繫在一起,那麼鳳樓谷即使暴露在外,也都無關緊要。

  蕙娘輕輕地噓了一口涼氣,看來仍是抱著萬一的希望,「孫侯出海到現在都還沒有回轉的消息,看來,要麼是在海上遇到了風浪,要麼就是已經找到了一條去新大陸的航路。他們從沒有走過這條路線的人,都能走出一條路來,我們的兒郎也許真就是過去了也未必……」

  「這種話就不必說了,」權世仁搖了搖頭,「出海總是有風險的事,誰不能預料到這一點?只是沒想到折損得這麼厲害,竟然是近乎全軍覆沒……」

  他歎了口氣,道,「你對族裡的財政還不太瞭解,這批船包括貨物,花費不少,現在族裡是還被瞞在鼓裡,不然,會採取什麼行動彌補這個漏洞,還真很難說。說不准都要向你的宜春號開口了。」

  蕙娘現在的身家,倒也不在乎一點銀子了,但她也不會就表露出這個態度,因一抬眉毛,冷笑道,「想要錢?好啊,都是自家人,分什麼彼此。只是我卻不會支持敏叔,明擺著他動完了世贇叔就要來動我們家,誰還給他獻這個媚。」

  此話也的確不假,權世仁有點尷尬,卻無法反駁,他歎了口氣沒有說話,蕙娘想了想,也大膽地提起了另一個話題,「天威炮圖紙失竊的事,世仁叔心裡有數嗎?」

  此事她在來廣州之前也沒和權世贇等人提起,更因為沒見良國公,也沒說這事。此時在權世仁跟前刻意沒提來源,權世仁亦沒顧得上追問,他驚得一跳,「什麼?天威炮的圖紙流了出來?你肯定是我們的人幹的?如是,我怎麼一點沒收到風聲?」

  蕙娘道,「這件事我也不是通過會裡公文的途徑知道的,不過,覺得很像是會裡的手筆,又也沒在會裡看到一點蛛絲馬跡。也不知是我還沒到那個級別呢,還是的確有人瞞著會裡做事……」

  權世仁對於她的權限,倒是不予置評,也算是肯定了蕙娘的猜測:鸞台會私下一些佈置,說不定連良國公都不知道,更別說她了。他站起身走了幾步,面上凝重之色已是再難遮掩,思量了許久,方才搖頭道,「該不會這麼愚蠢吧,天威炮我們能擁有一些,也不失為一件好事,至少可以自保——但若流傳到羅春手上,那無異於養虎為患……」

  卻是毫不猶豫地就把此事算在了鸞台會頭上,蕙娘心裡也有數了,對於天威炮,鸞台會肯定有自己的想法,說不準已是擬定了一些行動計劃,只是出於種種原因,未曾付諸實行罷了。現在,很有可能是有人按捺不住,沒有經過程序,自己就貿然出手了。

  「自從之前斬斷了和羅春的聯繫以後,也不知我們在軍火作坊的勢力還能殘存多少。」蕙娘蹙眉道,「就算偷了圖紙,難道還能造出來嗎?這造炮又和造槍不一樣了,不是那麼簡單的……就是羅春拿了圖紙,也沒那個能力吧。其實就是從前,私造些槍也罷了,大炮這種東西,難道還能私造?」

  權世仁歎了口氣,搖頭道,「我亦不知詳情,不過天威炮的圖紙肯定能賣上極好的價錢,也是肯定的事。就是現在不賣,他們握在手中,日後也許還有大用的。」

  他沉吟了片刻,又道,「這一次這圖紙,是否從楊善榆那裡洩漏出去的?」

  蕙娘幾乎已經可以肯定,此事就是鸞台會的手筆,她歎了口氣,道,「這我也不清楚了,似乎連燕雲衛對此事都還不知情。」

  含含糊糊的,似乎不願把消息來源告訴出來……權世仁眼神一閃,道,「是你在會裡、族裡的關係說的吧?」

  似蕙娘這樣身份,在鸞台會、權族裡沒個把心腹,以後如何接手事務?當然,她現在身份敏感,不願對權世仁吐露太多也在情理之中。她略帶尷尬地笑了笑,並未否認權世仁的猜測,權世仁也未多問,他又坐下尋思了半晌,方道,「有一點也許你是沒考慮到,也許是考慮到了不願多說。偷天威炮圖紙,應該不是拿去賣的,除非他們喪心病狂要賣給日本,在兩國間挑起戰火,但即使如此,幕府可能也拿不出讓人心動的大價錢。世贇沒什麼理由瞞著你們去圖謀這個圖紙,現在他是一門心思已經把賭注全壓在德妃身上了。我這裡也不會做這樣的事……定國公在日本海的表現,實在是太搶眼了點,我看,應該是大哥心動了,也想為我們自己的艦隊,配備這樣的炮台。」

  權世敏僻處東北,和香霧部的接觸不多,只有對清輝部的控制最為嚴密。他不知道權家艦隊已經幾乎全軍覆沒,還在為日後做準備,亦在情理之中。蕙娘歎了口氣,道,「我也不是沒這樣想過,如此一來,當他發現自己枉費心機的時候,想必就會更動肝火了……」

  權世仁搖頭歎道,「不是說我就贊成老大上位,也不是說我就圖謀龍首的位置。侄媳婦,今日我和你也交淺言深一把——會裡圖謀的這件事有多飄渺,你我心裡都是有數的。然而,既然走在了這條路上,為了咱們家著想,那也得好好地走下去。我之所以自請到南邊來,為的就是迴避這樣的衝突,可以專心為族裡做點事,能把族裡家裡的和平給維護好……今日為了我自己,要把老大、老。二都給搞下去,看世贇的意思,老大的活口都不打算留……我有點邁不過這個坎。」

  他說得倒是情真意切,蕙娘也只好做出動情之色,她低聲道,「和世仁叔說句心裡話吧,自從我過門,大哥夫婦回老家了,三弟夫婦去江南了,四弟最後一次出現,被人砍了一刀生死未卜。這個家也被我鬧得不像是個家,在外人看來體面,其實不過撐著個面子罷了。我就是成心故意的麼?只是形格勢禁,不得不為罷了。您有孝順之意,人家未必有孝悌之情,這個龍首的位置,亦不是和您做交易,都是一家人,不會這麼生分。只是世贇叔也要體現自己對您的情分和信任,就是我這做小輩的,說實話也未必有能力、有時間接過這個擔子……」

  這麼款款道來,到底是把權世仁的表情給說得漸漸緩和了,他猶疑著道,「若不是天威炮圖紙失竊的事,我頂多是兩不相幫,可老大這幾年做事,有點越來越沒譜了……」

  蕙娘也覺得權世敏簡直是兒戲,這事若真是他做的,權世贇、權世仁兩兄弟就算沒異心,都要和他翻臉。說穿了,這種東西就算是去圖謀,也得掌握在會裡、族裡大家手中,這樣偷偷摸摸的什麼意思?好像還防著別人有什麼計劃似的。如不能絕對保密,一旦被人覷出端倪,會內不內訌才怪。風險這麼大,這麼難以運輸和隱藏的東西,就是造出來了也是燙手山芋,留在手上用處簡直少得可憐。難道憑著幾門炮就能把大秦打下來了?如不能,造它又有什麼用?凡是支持走德妃路線奪權的人,恐怕都要挑頭和他做對了。

  權世仁性格柔和,又在廣州住久了,可謂是見多識廣,對於武力奪權的看法是不問可知的。蕙娘亦歎道,「現在才拿到手也罷了,怕的都還不是轉賣,而是他真要自己造炮……我今日能脫身過來,就是因為封子繡到了廣州,這幾天無事,他帶仲白去看當時炸掉的礦山。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現在還記得這麼清楚,可見燕雲衛外鬆內緊,對前事還是難以忘懷。軍火作坊已被清洗過一遍,沒那麼保險了,要再出點蛾子……」

  「這倒不會。」權世仁心事重重地搖了搖頭,隨口道,「生熟鐵可以從羅剎國進,只是造好以後又要造炮彈等等,花錢多不說,藏在哪裡?如何作用?沒有艦隊這就是白花錢白擔風險,唉,可這話和老大一說,我和世贇都得倒霉。」

  蕙娘頓時在心中記下了羅剎國幾個字,因又勸了權世仁幾句,權世仁始終難下決心,道理都是明白,只是無法下定決心弒兄。蕙娘亦沒得辦法,只好歎道,「我也是被世贇叔請來做說客的……本身能說的話不多,不然,倒是可以承諾給世仁叔,只關不殺……不過在我看,您要是不摻和這事,或者說稍微傾向於世贇叔,都難以阻止手足相殘、兩敗俱傷的慘劇,倒是能和世贇叔站在一起的話,說不定還能避免彼此之間真走到出人命的地步呢。」

  權世仁神色一動,終於緩和了口氣,道,「你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

  蕙娘也是見好就收,又說了幾句,因道,「我現在住在將軍府,和您見面也得小心。您如有話,可以直接帶給世贇叔,要不是他現在實在走不開,估計都想親身過來了……」

  權世仁笑了笑,便起身送她,道,「之前沒去將軍府,固然是想避開你,也是有些忌諱許家那對夫妻。他們在廣州經營多年,耳目眾多。廣州城內許多事,明面上和他們沒關係,私底下卻是他們的人在做。我平時不以大掌櫃的身份出面應酬,今日過來見你也是特地繞到他家化過妝才來的。到將軍府去,也怕是有破綻。你在將軍府裡居住時,一切也都要小心為上,和會裡的聯繫,沒有必要就不用過分頻繁了……」

  蕙娘忙道,「正是,橫豎我已經快下南洋了,亦不打算和會裡過多地聯繫。世仁叔您就直接和京裡寫信吧,希望我們回國時,能聽到兩全其美的好消息。」

  權世仁也知道蕙娘一行人南下的目標,他頷首道,「可惜了,在南洋和軍隊裡我們沒有人手,不然,說不定也能給你們幫上一點忙,不用事事都看許家人的臉色。」

  因便和蕙娘道別分手,蕙娘回家時,許家管家還笑道,「少夫人真是貴人事多,好容易得了空,還要過問家中生意。」

  蕙娘歎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呢,這些大管事,仗著自己年資深厚,又是天高皇帝遠的,年輕的主子都敢給臉色瞧……不整頓整頓風氣,真把主子們當佛像供了。」

  她又道,「說來,你們家時常有快船上京的是不是?我倒想搭你們家的船,給我妹妹送點藥材。」

  那管家忙道,「正是,往京城去的快船,按例是五日一發。一路不歇帆的,現在這個天氣風大,若是沒颱風,到北邊也就是十天的功夫。您有什麼要送的就只管吩咐,到了當地略微停靠半日,也耽誤不得什麼。」

  蕙娘笑道,「那感情好,我聽仲白說,你們廣州藥材好,正想著給她送些保胎的藥材。這幾天忙,又耽擱忘了,今日去同和堂走了一趟,倒想起來。」

  因便去同和堂取了上好的保胎藥材,又添了藥方。並附上給文娘和綠松的家信。又隨手指派了身邊一人過去送東西,管家當日就給她安排上了上京的快船,晚上便送走了不提。

  餘下幾天,蕙娘又去新城看人鋪設水泥路,出入都用楊七娘的新車,還把宜春號廣州分號的掌櫃叫來說了幾句話,問得廣州分號在新城也有鋪面,便點頭道,「這種鋪面,閒來可以多買,看廣州的樣子,只要國策一天不變,只會更加興旺發達的。這種鋪面,肯定是穩賺不賠。」

  等權仲白回來了,知道她這幾天的行程,也都笑話她就是閒不住,楊七娘更道,「還當你不出門去玩,是真的累了,原來是想尋個空檔把這些事給做了。你怎麼就有這些精神!」

  蕙娘歎道,「我不做,難道還指望別人來做?」

  說著,便拿眼去看權仲白,權仲白故作沒看見,眾人都笑道,「都做,都忙。神醫也忙呢,這回出門去,路上還順手救了兩個人。」

  楊七娘和許鳳佳出門回來,也都各有事忙,倒是封錦拿了今日寄到的情報,又來尋蕙娘一起同看。兩人一道,到底是把這些第一手的資料給整理了出來,將南洋的海圖,都給染上了許多不同的顏色。楊七娘忙過一段,也繞過來看熱鬧,因笑道,「都說南洋是黃金與香料的寶藏地,這樣看來真是不假。這些伊比利亞人從前好像還說是為了傳教,現在麼,一切都是為了胡椒!你看那些被人侵佔了的地方,多半都是香料產地。胡椒、豆蔻、丁香,這些東西,泰西人是最看重的了。幾乎不亞於對我們的瓷器和茶葉、綢緞的渴求。尤其是這些年開埠以後,我們的產品走出去多了,價格都有下跌。倒是香料的產量沒有提升多少,利潤還是那麼豐厚。」

  她畢竟在廣州多年,雖然對細節不甚了了,但說起南洋大勢,也顯得頭頭是道。封錦背著手站在這張大圖跟前,眺望了好一會,才道,「他們侵佔的區域,看來除了香料產地和礦山以外,並沒有更多地方了,結合我們已經知道的駐軍分佈圖來看,對南海諸國的土地,他們也沒有多少興趣。我們只是租地的話,未必會惹來他們的干涉,如此一來,南洋諸國更是不在話下了……」

  他敲著桌面思忖了片刻,道,「我看,我們未必要以朝廷身份出面,可以先撥出一些戰船,也學那些泰西人,以他們所謂公司的名義,成立一個商號,直接開去談買地的事,能買下來那是最好了,買不下來就直接占……預定用在這上頭的銀子,主要還是要規劃給那些願意來種地的人。」

  現在眾人對南洋的情況,不再那樣一無所知了,楊七娘也插口道,「聽說那些公司在礦山和香料產地,用的也都不是當地人,而是從我們這裡買過去的華人奴隸,還有天竺一帶的賤民。南洋諸國應該也習慣了不是他們國家的人在當地出沒。不如先佔地,再談買地的事,象徵性地給點錢,把軍船開過去,這件事多半能成。」

  封錦還客氣一點,想的是先禮後兵,楊七娘直接先占為王了。封錦不免微微皺眉,沉吟不語,半晌才問楊七娘,「妹夫怎麼說?」

  「他對這件事沒什麼意見,只聽命做事就是了。」楊七娘微微一笑,坦然道,「現皇帝下令復墾台灣農田,把這塊大糧倉做起來,他把許多人手都分配到那邊去了。需要打的話得提前說,他還要把人給叫回來。」

  封錦便又看蕙娘——也許是因為他自己就足夠出眾,蕙娘儘管也是個美人,但他待蕙娘卻是客氣有餘,壓根就沒有半點心動。也因此,蕙娘和他說起話來倒是相當自在,並未感覺到和定國公等人相處時的拘謹和戒備。見封錦望著她,便坦言道,「一般說來,先禮後兵的結果只是讓他們提高警惕。按南洋諸國對泰西人的處置辦法來看,他們說不定連錢都不要。到時候再派出特使賄賂一下關鍵人物,這件事就這麼揭過去了也未可知。」

  楊七娘亦贊同道,「兩軍對壘,可沒有什麼道義之說,事態一步步降級,總是比一步步升級來得更好。」

  封錦來回望了蕙娘和楊七娘幾眼,搖了搖頭,歎道,「你們這些女人,真是心狠!」

  話雖如此,他卻並未否認兩人的提議,而是沉吟道,「現在那個地方,諸侯藩王的勢力最多,所謂國主,不過是徒有其名而已。先發國書,爭都不知要爭幾個月……」

  蕙娘和封錦到底不熟,只是笑笑沒有說話,楊七娘卻嗔道,「表哥,你別一邊罵我們心狠,一邊用我們的策略好不好?」

  她站起身,笑吟吟地道,「我不搭理你們了,越性連這個主意都不算是我出的,只是蕙妹妹的點子。」

  蕙娘道,「哦,這又賴到我頭上了?你們兩人一個搭台一個唱戲的,只是要給我扣屎盆子麼?那我還不捧場了呢。橫豎我也沒受朝廷的俸祿,仲白亦是個閒散的人,說走就走,都不帶有二話的。」

  封錦和楊七娘對視了一眼,楊七娘站住腳笑道,「噯,鬧起脾氣了。水泥的配方不要了嗎?」

  蕙娘知道自己對水泥大感興趣的舉動,估計是沒瞞過楊七娘,不由氣道,「哪有你這樣公私不分的。」

  話說出口,以她的城府,亦不禁面上一紅,方纔若無其事地岔開道,「既然定了這個策略,不若就來勘測地方吧。就探子們發回的報告來看,安南、暹羅、高棉,彼此正征戰不休,並不太適合選擇,倒是呂宋空地還多,不過那裡全境都在弗朗機人的控制之下……」

  現在要選地了,眾人一番總結,這才發覺雖說各路泰西人還沒有全面統治南洋諸國的意思,但也有許多國家的朝廷已經是名存實亡,只能接受泰西人的蹂躪,而能頂住泰西人侵略的,又都是那些朝廷強而有力的國家,想要輕描淡寫地先行佔地,多半只會激化事態——這塊地,的確還真的不大好選。

  這選址雖然還是紙上談兵,但卻是十分重要的決策,封錦和蕙娘兩人無法下定決心,到後來竟要把許鳳佳、林中冕這兩個一文一武的大管家拉來參贊,連權仲白和楊七娘都幫著一道整理資料。楊七娘十分擅長文書工作,幫著眾人擬了一張表,把勢力分佈、地理位置都標了出來。眾人圍著一張表出了半日的神,許鳳佳道,「我看,要找出那麼一塊可以先佔了再和南洋本土朝廷聯絡的土地,實在是有點難。」

  林中冕亦咳嗽了一聲,一本正經地道,「不錯,真有這樣肥沃無人的土地,當地土人怎麼也會過去幾個的。除非要從荒地開墾,但那樣的話,花費的時間就多了。」

  他不禁又瞅了蕙娘一眼——此人和封錦相比,完全是兩個極端,封錦毫不在意蕙娘的美色,林中冕卻是一見蕙娘便驚為天人,差點沒當場失態。還是看在權仲白就在一邊,才沒盯著蕙娘直看——又正色道,「我剛才看到婆羅洲一帶的探子回報,恍惚看到那一帶動亂頻頻,好像他們的殖民者國勢已經衰微,有些自顧不暇了,又要排擠當地的華人……嗯,叫什麼來著?排擠當地的華人公司,那裡本來住了有兩萬多華人,正在打仗呢,雙方摩擦頻頻,已經死了不少人了。」

  在座的可以說沒有一人是政壇初哥,均都明白了林中冕言下之意,許鳳佳長長地哼了一聲,意興闌珊般道,「這個婆羅洲,就是從前所說的渤泥國吧?的確離我們也不遠,那裡的土地,是否適合耕種呢?」

  楊七娘查看了一下表格,道,「那裡就是以農業、礦產為主的,當地土人不是種地,就是在荷蘭人——他們的殖民國——手下做礦工,林兄說的那些華人,也是在當地開礦業公司的,就是因為他們也採礦,荷蘭人想把他們排擠走,這才打起來了。」

  林中冕翻了個白眼,自言自語般道,「大秦眼皮底下,也容這些跳樑小丑逞威?婆羅洲離大秦這麼近,這些華人,難道就不是大秦的子民了?敢欺負我大秦的子民,是瞧不起我們的天威炮麼?」

  眾人均是一片沉默,過了一會,權仲白才輕聲道,「小林,你也頂厚臉皮啊,一張口就是這麼大義凜然的,你不慎得慌嗎?」

  林中冕聳肩道,「婆羅洲這麼大塊地,夠我們種糧食的了,如果還不夠,周邊還有地嘛,那一帶現在南洋土人就是傀儡,全聽那什麼荷蘭人的話,既然現在荷蘭人不行了,不乘勢而起還等什麼?再等下去黃花菜都涼了……雖說南洋也不是什麼好地兒,但畢竟離咱們近,多佔幾塊地又不會吃虧,以後流放犯人還多個地兒呢。」

  許鳳佳笑道,「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才是水師將軍吧,成天盡想著打仗。我看,荷蘭人要是打過來,你就該開心了。」

  眾人都笑了起來:大秦剛發明了天威炮,對這些泰西人的水師,他們也不是不熟悉的,就這些小打小鬧的所謂艦隊,在廣州水師跟前根本就不夠一碟菜。大秦要欺負人,還真不用看誰的臉色,就是皇帝之所以不想一開始就宣戰,不也是因為怕耗時間麼?荷蘭人打過來?跨洋而來、勞師遠征,面對大秦這麼遼闊的國土,可不是自找死路?

  「既然如此,不如速戰速決。」許鳳佳才損了林中冕一句,旋即也整了臉色道,「南洋一帶,一年三熟、兩年三熟都是有的。明年的這個時候,若能有稻米在田里,就是江南出事也不用害怕了。表哥你看如何?」

  封錦微微頷首,眼神在婆羅洲一帶游曳不去,半晌方問,「二少夫人怎麼看?」

  蕙娘道,「林大人都開口了,我還有什麼好說的?我又不是南洋通。從紙面上來看,婆羅洲是極好的,若非當地被荷蘭人完全控制,宜春也想過去開分號呢。你們也知道,現在大秦開埠,各方來往通商,因此宜春號才能在南洋許多國家落腳。不過,荷蘭人的買賣倒是做得不大,和大秦來往少,在婆羅洲,我們沒這個體面……聽從泰西做生意回來的掌櫃們說,現在他們在泰西的確是不行了,有點後院起火的意思,泰西各國都在打他們的主意呢。其中就包括了和我們往來比較最多的英吉利人。」

  這等於是在含蓄地支持林中冕,但又把自己摘得比較清楚:荷蘭和大秦關係疏遠,得罪了也就得罪了。說不定還能和英吉利聯手趁火打劫他們一番,瓜分一下荷蘭人在南洋的殖民地。反正有廣州水師在手,大秦在南洋基本就是橫著走,其餘各國,只有看其臉色行事的份。

  封錦又拿眼睛去看楊七娘,楊七娘猶豫了一下,道,「這件事很難兵不血刃地辦下來,估計是一定要動武的了,只看是在前還是在後了吧……」

  她又說,「還有一點一定要注意,煙土這東西,絕不能流傳進國內一星半點。從前我們只是固守廣州也罷了,還好守一點,英國人碰了一鼻子灰,也沒再動運毒上岸的主意。但就我所知,這些年他們開始在南洋種、賣煙土了,這東西的危害,我給你們都仔細說過很多遍的,現在我們要和南洋有更多的接觸,一定不能讓這東西流進國內。」

  她難得如此疾言厲色,雙眼銳似尖刀,蕙娘看了都嚇一跳,她對此事竟是一無所知,忙道,「什麼煙土?這是什麼東西,和煙草有什麼關聯?」

  楊七娘還未說話,許鳳佳已道,「確實不是什麼好東西,癮頭很大,比煙草大很多,就是我們叫鴉片的東西。這東西從前很貴,是當藥用的——」

  他看了權仲白一眼,權仲白點頭道,「鴉片、罌粟都是國內原有的,不過提煉不易,種植也不廣泛,不都知道是有癮頭的東西嗎?如何又和英國人扯上關係了?」

  「英吉利人把天竺給全佔了。」楊七娘皺眉道,「現在那裡就是個大毒窟,種了無數罌粟,他們幾年前就想向大秦傾銷鴉片了,不然,國內銀兩都湧入大秦,他們沒銀子使了麼。那裡的鴉片,質量又好、又純,貨又足,又只是國內價格的零頭。你想想這多麼可怕?還好,我們大秦現在還沒多少人抽這東西,起碼皇上和勳戚們沒有碰這個的……」

  「這種害人東西,誰會去碰?」權仲白有些不以為然地道,「李晟敢碰一口,我再不會給他看診了。鴉片上癮的人,往往傾家蕩產的,那東西太貴了,用量還要逐次增大,最後死的時候癆病鬼似的,誰家願意自己孩子變成這樣?」

  楊七娘不知想起什麼,忽然帶著嘲諷意味地微微冷笑了數聲,才續道,「我記得開埠後三四年,英國商船裡就查出了三十多箱煙土,夾帶在貨物裡運上岸。被狗聞出來了,問他們是什麼,不肯說,好麼,那一船人我是一個都沒放回去。」

  她面上煞氣一閃,卻沒往下說,許鳳佳代她補充道,「楊棋令我把那些人全都活剝了皮吊在港口,以儆傚尤。當年所有英國人來廣州必須經過搜身和狗嗅,查出有藏帶鴉片的,全都活活剝皮處死,在港口風乾。所有英國商船進港,稅加三成。在那次以後,英吉利人被嚇住了,到現在還沒敢有什麼動靜。當然,也是因為這東西還沒有多少人吸過,他們隨便也賣不出去……」

  他說來還是若無其事,可眾人看著楊七娘的眼神,均都不由一變:活剝人皮,這是多可怕的事。就是蕙娘自己,平時自詡心狠,此時也不免打了個寒顫。楊七娘卻行若無事地道,「非常事非常手段,你們到了南洋,看看當地那些權貴不人不鬼的樣子,就知道鴉片的可怕之處了。立夏在南洋開莊園,手下有誰查出來吸鴉片的,立刻就沉海處死,就這樣嚴厲,她的莊園裡每年都還要死上幾十人。當然,是以土著人為多,但你想,這些土著人多麼窮困,都要設法去吸鴉片,就可見這東西的厲害了。」

  眾人都繼續報以一片敬畏的沉默,封錦半晌才道,「那年你給我寫信,卻沒說活剝皮的主意是你出的。」

  「我出這主意,不過是因為凌遲的師傅不好找罷了。」楊七娘微微皺了皺眉,低頭啜了一口茶,續道,「現在開埠口岸也多了,雖說英國商船還是必須在廣州交易,但表哥還需注意,這種事還是要防微杜漸的好。等到這東西流傳進來了,那可就來不及了。」

  封錦有些不以為然,但看楊七娘臉色,卻還是點了點頭,又把話題轉了回來,道,「既然定了是婆羅洲,那就商議一番行動綱領吧。」

  這事就要牽扯到許鳳佳和林中冕的職責範圍了,兩人也認真了起來,都站起身仔細地端詳著南洋海圖。蕙娘此時反而成了旁觀者,她坐了一會,見楊七娘正在出神,便衝她使了個眼色,兩人悄悄起身,走到角落裡去,蕙娘低聲道,「怎麼,這煙土就這麼可怕?你平素裡溫文爾雅,剛才忽然那樣殺氣四溢,好像比你夫君還嗜血似的,嚇了我一跳!」

  楊七娘看了她一眼,輕輕地歎了口氣,忽然間,她又像是回到了那種令人難以理解的迷惘裡,這份迷惘中甚至已經沒有了恨意、憤怒等等能讓她做出那樣過激之舉的情緒,彷彿只剩下純然的疲憊、無奈與絕望,她低聲道,「還是那句話,也許你們是永遠都不會明白的……」

  比起上回那高高在上的憐憫,這一次,這一句話,說得要幽怨無助多了。楊七娘在這一瞬間彷彿竟顯得極為脆弱,蕙娘不禁驚訝地望著她,又狐疑而深思地皺起了眉頭。

  「不過,既然我知道這東西的害處,既然我現在在廣州,那便不能讓煙土流入國內一步。」但這脆弱也只是一瞬間,下一刻,她又挺直了脊背,柔聲道,「你在南洋留心觀察之餘,也一定要戒慎小心,非但自己不能沾染那東西一滴,最好是連我們的兵都不讓染上。這東西,現在沒進入國內,不過是因為國內還沒人吸,一旦有人吸,海關哪裡禁得住?肯定會流傳開來……這一步絕不能踏出,唉,可說來容易,做起來,又哪有這麼簡單……」

  蕙娘雖然仍覺深深費解,但還是被楊七娘的反常反應給鎮住了,她點頭道,「好,我一定留心注意。你——也別擔心太多了。」

  對楊七娘如此看重的煙土,她現在也的確是有幾分好奇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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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0 00:01:00 |只看該作者
305志向

  既然下定決心要圖謀婆羅洲,諸位重臣自然也都行動起來,各有各忙。就連權仲白也買了許多煙土回來,要更深入地研究它的藥性。倒惹得楊七娘緊張不已,屢次告誡權仲白道,「我雖不知是怎麼抽的,但這東西就是聞著煙氣也容易讓人上癮,神醫萬萬要小心。」

  權仲白畢竟是到過南洋的人,雖然和當地權貴沒怎麼打交道,但也模糊聽說這東西是如何服用的,因道,「放心吧,我可不會燒煙泡。就是想,我也沒有成套的煙具。」

  這種測試藥性的事,對於醫生來說,也只能是找人來試藥了。許多醫生都是自己服藥,但權仲白一般自己不吃——從前是受父母之命,現在有蕙娘在旁,自然更不會讓他做這事了。只隨意在死囚中懸賞一番,便找到了一些志願掙錢的死囚出來服藥。有時蕙娘過去看他,都能感覺到屋裡那股令人作嘔的生鴉片味道。

  至於蕙娘,則成日和封錦商討,該如何建立這個明面上的所謂『公司』。如今對大秦周邊的環境,眾人也都不是一無所知,比如英國的東印度公司,現在已經是天竺實際上的管轄者。據說曾經遍地黃金白銀的安寧佛國,如今已是白骨纍纍、荒原塵漠,十成人裡竟能餓死三成到四成。便是活下來的那些人,也都是苟延殘喘,從早勞作到晚,都只能吃一兩口稀粥。而英國人手頭卻囤了數額驚人的大米,預備分批運回國內,作為他們在戰爭中消耗軍資的補充。

  這件事,在天竺周圍各國都比較有名,稍加打聽,眾人都已經明白個中始末。不過,天竺距離大秦,陸路畢竟還是隔了一個西藏,若要走海路繞過去,那一帶已經是英軍的地盤了,水師失去背靠大秦的地利,未必能佔得了多少便宜。而南海諸國又的確沒有過多地產米,除非和英國人一樣,把一個國家拿下,大半住民餓死,不然,也真壓搾不出多少糧食來。

  不過,不能這麼做那是一回事,東印度公司作為背靠英國朝廷,帶有官方色彩的特許公司,其架構、人事的設置,還是值得參考的,還有南洋諸國也有不少公司存在,蕙娘亦通過宜春號汲取了不少這方面的信息,她畢竟受過專業訓練,對董事會、監事會等架構,有天然的興趣,如今因緣際會來到廣州,倒是燃起了久違的求知慾,每天研究這些規章制度。封錦亦忙於處理從南洋源源不絕往回輸送的情報,又要協調燕雲衛做事。許鳳佳和林中冕,一個指揮軍隊往回收縮,從台灣撤出來回到廣州,還有一個,則在挑選合適的船隻組成航線,又派人去和婆羅洲上的華人公司接觸,給這個未成立的公司在婆羅洲尋找盟友。眾人各有事忙,倒也很快上了軌道,倒是把楊七娘給閒下來了,她亦不帶孩子,家事每天自然有管家處理,楊七娘時常到船廠去,也不知在忙活什麼,蕙娘還是在偶然的情況下,才知道克山從蘇州到廣州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正領著一群夷人工匠在搗鼓蒸汽船,這其中還有楊七娘得到的瓦特。

  從前她是不在意,現在人到廣州了,才曉得瓦特在英國也算是有一定名氣,曾改進過當時英國的蒸汽機,只是當時為了避開戰亂,隱姓埋名地來到大秦以後,因這姓名常見,和他同來的人又都不知底細,才這樣機緣巧合地落到楊七娘手中。也所以,她才能在幾年內就把蒸汽機給推廣開來,而且還越改進越複雜。蕙娘心底,亦不禁暗歎楊七娘消息的靈通——在大秦船隊去到泰西之前,大秦和泰西人交流的窗口,只在廣州而已,而楊七娘能在孫侯歸來這短短的時間內發覺、注意到瓦特的信息,並且能有一批手下,跟船到了泰西以後,有足夠的眼光瞧出此人的重要性,回來給楊七娘帶信,就可見她手底下能人不少,卻偏偏還能表現得如此輕描淡寫,其深藏不露處,起碼是絕不遜色於任何一個老練的政客。在她看來,雖然楊七娘本人對於這些機械近乎是一竅不通,但若說大秦有誰能把蒸汽船給發明出來,這個人肯定也和楊七娘是脫不了干係的。

  她對楊七娘談起此事時,楊七娘卻並不太樂觀,她道,「這個我還真不知道是怎麼鬧出來的,連一點兒想法都沒有,要以此混合風帆為動力,現在也不是做不到,但太耗煤了,速度也不夠快。克山和瓦特都只擅長機械,不擅長造船,我們手裡的資源,還是太少。善榆族兄又那樣忙,現在得了空,只怕休息都來不及,也難惦記蒸汽船的事。」

  說著,便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又略帶欣慰地道,「不過現在白雲觀裡可看的也不止他一個人了,雖然因為火器當紅受寵,眾人都願去研究火器,但也有人獨闢蹊徑的。我剛收到京城來信,有人設計出了新的高爐,練出的鋼鐵,純度比從前要高得多了。日後天威炮的威力,也許能更上一層樓也說不定。就是江南一帶,也有人對織布機不斷地做出改進,自從克山以後,騾機現在又做了不少微調啦。」

  今日蕙娘有空,帶孩子們來船廠逛,她和楊七娘在碼頭邊站著說話時,四個孩子正在碼頭上跑來跑去,乖哥看到那滿天的腳手架,還有被拆卸了一大半,連內膽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船隻等等,早已經是看得迷了眼。連歪哥都是目眩神迷,說不出話來,倒是許三柔和許十郎以前都時常過來船廠,因此並不覺得如何。蕙娘、楊七娘兩人正說著這些年來機器工業的變化時,乖哥跑來道,「娘,好大的船呀,咱們要坐著這樣的船出海嗎?」

  打仗帶幾個女人,其實已經夠不成體統的了,還要帶孩子那簡直是天方夜譚,蕙娘歉然笑道,「是娘要坐著這樣的大船出海,你和哥哥得乖乖呆在廣州,再過一陣子,和你三柔姐他們一道讀書上課。」

  一聽說要讀書,權家兩個孩子的臉頓時耷拉了下來,連許十郎都露出不快之色,唯有許三柔笑道,「好哇,我最喜歡上課啦,功課都那樣簡單,成日裡玩也玩得膩煩了。無所事事游手好閒的,有什麼意思。」

  歪哥頓時表忠心道,「我也喜歡上課!」

  蕙娘道,「那你明天就開始上課吧,其餘所有人都不用上,你喜歡,那就你上好了。」

  母子兩個鬥了幾句嘴,蕙娘見兩個孩子對於被安排在廣州並未有太多不滿,也暗暗鬆了口氣。她有心多帶著孩子們四處走走,享受一下為數不多的天倫時光,可歪哥現在正是野的時候,又在許三柔跟前,不願太粘母親,她只好握了乖哥的手和小兒子在碼頭上散了一會步,見乖哥放慢了腳步,便道,「累嗎?娘抱你走?」

  乖哥點了點頭,沖蕙娘伸出手來,蕙娘抱著他走了幾步,也不禁笑道,「乖哥是大孩子啦,時間過得真快。」

  乖哥靠在母親肩膀上,害羞地一笑,指著船身道,「真威風啊——這個碼頭和好些碼頭比,要乾淨得多,也沒那麼臭呢。」

  蕙娘道,「造船碼頭都是這樣的,最臭的那是漁民碼頭,一般貨運、客運碼頭,沒什麼味道,這種船廠內的碼頭就更別說了。」

  「娘會造船嗎?」乖哥眨巴著眼問,蕙娘搖頭道,「我不會。」

  乖哥有幾分失落,「我還以為娘什麼都會……」

  他又在母親肩上靠了一會,便掙扎著要下地來,道,「我好重啦,娘抱得我也辛苦的。」

  蕙娘雖然更為歪哥頭疼,但對小兒子亦絕不少偏心。乖哥性子,亦是貼心懂事得不行,讓她每每都有打從心底融化出來的感覺,因抱緊了乖哥,道,「誰說你沉?娘就是抱著你走一整天都不會累的。」

  她抱著乖哥走了一段,在這個乾涸了的池子邊緣站著,指著那船和乖哥閒話道,「我們乖哥喜歡大船,長大了,娘給你買一條船隊,你讓他們去哪就去哪,你說好不好?」

  乖哥偏頭想了想,害羞笑道,「我不要船隊——我也不喜歡坐船,可我好喜歡造船呀——娘您看,這些一層層的甲板,多漂亮,橫直豎平,真可愛!以後長大了,我也造這樣的船給您坐。」

  自己這兩個兒子,歪哥是夠有心計的了,他的興趣好像也不在讀書習武上,反而更喜歡和人打交道。乖哥呢,從小乖巧聽話,但志趣卻還不太明顯,現在聽說他想做個工匠,蕙娘不免微微皺眉,立刻想到了楊善榆。她欲要說話時,見兒子一臉希冀和喜悅地望著自己,便又換出一張臉來笑道,「好,那我可等著了,乖哥這麼厲害,肯定能造出最厲害的船給娘坐。」

  兩母子正說心底話呢,歪哥跑來妒忌道,「娘怎麼盡抱著弟弟——」

  他看了不疾不徐跟過來的許三柔一眼,硬生生地把剩餘的話給咬掉了,道,「乖哥,下來,你都多大了,娘抱著你手酸呢。」

  乖哥最聽哥哥的話了,因便立刻掙扎著要下地,蕙娘也的確有點乏力,便把他放下了,笑道,「那乖哥幫娘親揉揉手吧。」

  乖哥頓時聽話地握住母親的手揉了起來,他自豪地告訴哥哥,「以後等我大了,要造一艘最大最好的船給娘坐!娘都和我說好了!」

  此時楊七娘也帶著許十郎慢慢走來,聽見乖哥這樣說話,不禁笑道,「小乖哥是說真的還是說假的呀?」

  乖哥道,「那當然是說真的了!」

  楊七娘便沖蕙娘抬起一邊眉毛,蕙娘也知道她的意思,因道,「孩子們想做什麼,我和仲白都不會過多干涉。幹嘛非得讀書習武呢,我們做長上的人這麼努力,不就是為了孩子們可以隨心所欲嗎?」

  楊七娘彎眸一笑,道,「你倒是看得透徹,不錯,理想沒貴賤,造船造得好,也能名留青史呢。」

  蕙娘道,「可不就是如此?我自己一輩子的路,都是為人安排好的。我受過的苦絕不要孩子們再受,想做什麼,我都由得他們,只要是不是游手好閒,那就都好。」

  對於兩個孩子的未來,她也不是沒有過猶豫,歪哥今年都七歲了,不論走哪條路,已經可以開始鋪墊。可直到此時說出口時,蕙娘才發覺自己的心意,自然而然地已經確定了下來,幾乎沒有任何掙扎。她甚至沒有多少感慨,只隨口逗許十郎道,「十郎以後長大了想做什麼呢?」

  許十郎今年還小,他和乖哥年紀相差彷彿,但比乖哥還要稚氣一些,含著手指道,「我想做個大廚子,能吃好多好多好吃的。」

  眾人都笑了起來,歪哥扮了個鬼臉,道,「想吃好吃的,那你得做老饕客,做廚子有什麼用?」

  許十郎道,「那我就都當——」

  又拉著乖哥跑到前面去玩,楊七娘恐他出事,便跟在後頭,已經走遠,蕙娘又問許三柔道,「那你長大後想做什麼?」

  許三柔背著手想了想,竟聳了聳肩,大大地違背了一貫的習慣,她道,「我想繼續和如今這樣,想出門就出門,想訪友就訪友,想經營生意就經營生意,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蕙娘不禁一愣,片刻後才笑道,「你這好像也不算是什麼志向吧。」

  許三柔認真地道,「這算是最大的志向啦,要學造船不難,學廚藝也簡單,唯獨想找個這樣的夫家,卻是難上加難呢。我時常和娘說,要不然我也做個守灶女,終身不嫁得啦。」

  蕙娘還沒說話呢,歪哥先笑道,「這不都是極為簡單的事嗎,真不知你在愁什麼,誰會那麼小氣呀,娶個媳婦來關在家裡,成天不讓出門。你瞧我娘、你娘、你娘,不都時常東奔西跑的?說一聲出門也就出門了。」

  許三柔似笑非笑地道,「那是因為我爹、你爹開明呀……你以為這樣的相公就那麼好找啊?除了我娘、你娘還有桂家嬸嬸以外,你看還有哪家的太太能這麼自由自在。」

  歪哥這才明白許三柔的意思,當下拍胸脯道,「三柔姐你就放心吧,我肯定也不拘束著你!」

  許三柔微微笑著擺了擺手,道,「你說了可不算數。」

  她提起長袍腳,沖遠處弟弟喊道,「十郎,別跑啦,再跑栽下去了!」

  便輕快地離開了歪哥和蕙娘,歪哥眨著眼想了半天,才哼道,「我說了不算,誰說了算?三柔姐真正狡猾!」

  說著,立刻便來糾纏蕙娘,道,「娘,以後我娶了媳婦,你可不許管束她!」

  蕙娘拿他實在沒有辦法——她如何聽不懂許三柔的意思?她對於這小姑娘又典雅又大膽的作風,也有點欣賞,只是不忿氣歪哥揣著明白裝糊塗,當下也不給准話,只是哼哼著,也學著許三柔,沖楊七娘道,「哎呀,咱們是不是該回去了……」

  說著,便沖楊七娘緩步走了過去。徒留歪哥一個人在原地急得跳腳——

  集中朝廷的力量來辦一件事,這件事必定是能辦得又快又好的,不過大半個月光景,已是諸事齊備。先遣船往婆羅洲上路了兩天以後,封錦、盧天怡、蕙娘和權仲白四人,帶了許鳳佳麾下的能幹將領一道領了眾船隊,也往婆羅洲慢慢地開了過去。他們此去,不但是為了實際看看婆羅洲的情況,也是為了摸摸荷蘭人的底氣,以便日後展開談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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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6禍水

  雖說是出公差,但到了廣州以後,兩人各有各忙,還真沒怎麼在一起說過話。權仲白是直到上了船才中斷了自己的工作——死囚帶上船,難免有所不便,而生熟鴉片他也做過少許研究,足夠清楚其的性狀和藥力表現了。

  至於蕙娘,雖然有不少公事也帶到船上來和封錦討論,還想順帶在幾個港口視察一下南洋分號的情況,但這些事畢竟都不急於一時,現在兩個兒子又被留在廣州由楊七娘和她留下的幾個丫頭妥善照看,雖說又要航海,但蕙娘的心情也還是不錯的。現在天氣炎熱,她便索性換了男裝,還能穿得輕薄一些,當不用出門和別人見面的時候,就把袖子捲起來露出手臂,躲在船艙中納涼。

  權仲白對此倒是十分泰然,還勸解蕙娘道,「你現在是不覺得,到了南洋就明白了,南洋的女人,穿得比這個少得有的是。稍微鄉下一點地方,男男女女都只在腰際圍條布就算是穿過了。」

  蕙娘嗔道,「那也是她們麼,我們哪能如此放浪形骸,露出手臂給人家看到了,現在是不說什麼,也沒覺得什麼,回到京城就覺得不好見面了,倘若偶然說走嘴了,還以為我和他們誰有什麼私情呢。名聲還要不要了?」

  權仲白笑道,「你出門的事要是傳開了,還會有名聲嗎?」

  他雖然言之成理,但蕙娘還是有些放不開。好在她身家豪富,這一次過來南洋也是有備而來,早有人給準備了輕薄透氣的麻料,還有冰蠶絲的裡衣,習武之人又耐得寒暑,即使穿了兩件,也不覺得多麼暑熱。倒是她身邊的丫頭們,一個兩個都有些受不了南洋的暑熱天氣,有的中暑,有的嘔吐,有的又拉了肚子,多虧了權仲白在船上給開藥針灸,眾人都沒有大礙。

  船再往難走,天氣更加是熱得不堪了,雖然已經接近新年,但天氣比京城的夏天還要熱上許多倍不說,因為身在海上的關係,還十分濕潤,就是封錦身邊的親衛,也有受不了這暑熱天氣的,蕙娘也顧不得儀態了,成日都縮在他們私人的甲板上,躲在背陰處納涼吹風,外袍越穿越短,到最後乾脆只穿了短袖中衣,再配合各種祛暑藥和內功心法,來調節自己的身體,不然,真覺得熱得都要生病了。

  「這樣天氣,若是再遇到密林,很容易就能捂出瘴氣。」權仲白倒顯得心靜自然涼,他半靠在陰影中的躺椅上,望著下頭甲板上水手們在酷暑中做事,語氣悠閒,甚至還隱隱透出清涼之意,很有幾分寒暑不侵的意思,「要不是廣州水師南征北戰,這些年來已經積累了不少在炎熱天氣下打仗的經驗,就是要來打婆羅洲,也不敢放言必勝。婆羅洲畢竟不小,若非這些年來荷蘭人刮地皮刮得天都高了三尺,又有華人公司在上頭,光靠外來軍隊,根本就打不下來。」

  蕙娘也覺得歷年來都很少有人往南洋開闢國土,果然不是沒有原因——連海上都這麼熱了,陸上只有更熱的份。她歎道,「行萬里路讀萬卷書,我雖讀書不多,但也算是南北都走過了,若是能再去過西邊,也算是東南西北走遍啦。別說是女兒家,就是一般的男人,走過這許多地方的恐怕也不多見了。」

  一時又對權仲白道,「你從前問我想不想去泰西,那時候是真的不想去,覺得那裡又髒又臭,到了南洋,我倒想去泰西走走了……」

  權仲白道,「哦?怎麼又想去了呢?」

  蕙娘不免歎了口氣,她若有所思地道,「我從前覺得泰西各國也沒什麼了不起的,直到出了海,才覺得他們的確挺有本事。宇內之大,幾乎無極,誰也不知道天涯海角究竟在哪,可就是這些我們已經堪明瞭的確存在的地方,又有哪裡是他們沒有去過的?新大陸什麼的就不多說了,聽說從婆羅洲再往南去,開上很久很久,還有一片土地,楊七娘叫做澳大利亞……那裡也已經被泰西人佔領了。泰西人本國國土小,可算上殖民地的疆界,就比大秦要大了。」

  見權仲白有些不明所以,她便笑道,「你不覺得,這麼小小的地方,卻能做到這樣大的事業,十分出奇麼?我想看看泰西人究竟有什麼過人之處。到底有什麼東西,是他們有而我們沒有的。」

  權仲白點了點頭,蕙娘道,「你呢,你又是為什麼想去泰西?」

  「我就想去增長一番見識……」權仲白有點發窘,他頓了頓,又道,「還有就是去看看那邊醫術如何,不過聽了許多夷人工匠的話,大概也知道泰西人的醫術不如大秦遠甚,因此更多的還是想去走走看看而已。」

  這裡一眼看到天邊都是海水,整個甲板除了夫妻兩人以外,沒有人會上來。說什麼話都不用小心,蕙娘不禁哈哈笑道,「從前你覺得我沒理想,和我說不上話——俗得很。現在我有理想了,你難免又覺得我太能幹,在我跟前,你顯得有點沒心沒肺了吧?」

  權仲白笑道,「你能幹是真的,說我沒心沒肺,我可不覺得。」

  他調整了一下姿勢,用手裡的蒲扇給蕙娘扇了扇風,又道,「不過,你要想為了這事去泰西的話……是不是說明,你的想法也發生變化了?」

  蕙娘不置可否,只淡淡地道,「走一步看一步吧,對什麼事感興趣,也未必就要一步到位麼。」

  她不願再說此事,畢竟現在根本連八字都還沒一撇,便轉了口問權仲白道,「你對鴉片的研究,現在做得怎麼樣了?」

  權仲白歎道,「楊七娘說得不錯,這真是厲害無比的毒物。我從前覺得和煙草毒性也差不多,雖然能提神醒腦,但一旦斷了就容易想。可煙草好戒,這東西卻不行,我找的那些死囚,有的是軍士出身,身強體健的,按說要戒應該也容易些。可就是這麼個人,抽起來了就沒個完,第一天抽五個六個煙炮,第二天就是七個八個,等到我們走的時候我斷了他一天,他已經是涕淚交流,連站都有點站不起來了,苦苦哀求我給他幾個煙炮抽。看來頗為怕人。」

  按一般醫生的習慣,很多人為了鑒別藥性,是會自己嘗藥的。若非楊七娘慎重警告,權仲白說不定都會服食一點鴉片,蕙娘也是深知此點,因此和權仲白都是不寒而慄,兩人一時也沒有說話,過了一會,蕙娘方道,「你從前在南洋的時候,英軍還沒有佔領印度全境吧。應該也沒開始大量種植罌粟。這一次到南洋,說不定抽鴉片的人會更多了……畢竟大秦國內沒人抽,這些貨除非賣回本土,不然一定是在南洋當地傾銷的。」

  權仲白道,「說不定也賣回泰西和新大陸去呢?」

  「這種東西,哪個朝廷願意它散佈開來?」蕙娘雖然這樣說,但也有點不肯定,因道,「反正你也不要再做研究了,就是要做,也不要接觸煙炮,那東西味兒那麼大,上次我過去一會都聞到味了,雖然淡淡的,但也是有點飄飄然,過了幾天還想再聞……你成天在那樣的地方呆著,萬一成癮了怎麼辦?楊七娘對煙土這麼瞭解,她說的應該不假,據說大煙鬼都是骨瘦如柴,壯年就要夭折。難道你想這麼著讓我做了寡婦,和焦勳在一塊?」

  權仲白瞪了蕙娘一眼,沉下臉沒有說話,蕙娘也不怕他,自己笑嘻嘻地揮著蒲扇,望著碧藍色海面出神。過了一會,權仲白才歎了口氣,慢慢地道,「放心吧,我自己知道分寸的。雖說你挺想我死,但我現在活得還算開心,暫時還不想放你和焦勳在一處。」

  蕙娘衝他扮了個鬼臉,道,「不止焦勳,還有定國公呢,我想找男人,還怕沒有嗎?你若不聽話,到了下個島,就把你給賣了。一斤一個大子兒,賣給土著人,想必他們也還是會買的。」

  權仲白氣得都笑了,也道,「唔,我想想,我若想換個娘子,該如何操辦,現在就把你推落下海如何?」

  蕙娘大笑道,「你捨得嗎?」

  權仲白還真把她抱起來了,但卻不是走向甲板邊緣,而是走進房中,將蕙娘放在床上,和聲道,「現在太陽要西曬了,還是屋子裡陰涼一點。你或者午睡一下吧。」

  天氣太熱,什麼都不做還出一身的汗,海上洗漱不易,蕙娘和權仲白自然不會去做那樣的事,可他難得如此體貼一會,蕙娘心裡也是甜絲絲的。她望著權仲白,慢慢笑開道,「好吧,看在你討喜的份上,再做你幾天娘子。」

  身在海上,通信不便,許多事商量到一定階段也就無從進展。船走了一段時日,在呂宋靠岸補給時,眾人這才能痛快衝涼洗澡,封錦和蕙娘等人又乘著船隻補給的功夫,打算到呂宋城裡瀏覽一番。

  此時雖然依舊非常悶熱,但已算是南洋比較涼快的季節了,眾人下船以後,便可看見一些略微富裕的掌櫃級人物,還穿了有兩件衣服之多——估計此時在南洋也算是冬季,雖說烈日高懸,但他們還是把領子都扣到了脖子下頭。至於那些苦力船夫,果然有許多人連褲子都不穿,只是粗粗地圍了一條兜襠布。有些人還連兜襠布都不系,就那樣赤。條條地在碼頭上走來走去。

  蕙娘雖說對那器官也不陌生,但還是頭一次看到有人如此坦蕩的,身邊人居然還熟視無睹。她側目了幾眼,雖說權仲白並無異狀,但也不敢多看,緊緊跟著權仲白下了船,同封錦會合,留盧天怡在船上主事,三人於一群親衛的護送下上了當地租賃來的敞篷馬車,往呂宋城裡去了。

  這裡雖然是南洋地界,但按熟悉呂宋情況的一位百戶介紹,自從泰西人過來以後,這裡的一切制式就都向宗主國看齊了,幾年前這裡換了主子,弗朗機人業已敗落,如今呂宋說話算數的是英吉利人了,因為這裡才平定沒有幾年,所以英軍在此地駐紮得並不少,還有許多軍艦都停靠在軍隊碼頭。

  上次到日本的時候,畢竟有定國公船隊作為靠山,日本人也被天威炮嚇破了膽,因此蕙娘等人自覺有人在背後撐腰,心底並無畏懼。但英吉利人的勢力也並不小,糧草亦十分充足,他們的艦隊是可以和廣州水師有一拼之力的,因此封錦在上岸前也是告誡過從人要謹慎從事……蕙娘不知道別人如何想,當時她心裡是有點不舒服的。在大秦的時候,泰西人不過都是些生意人罷了,她對他們從沒有什麼好惡。但現在事情又有點不一樣了,呂宋距離廣州其實一點都不遠。英國人能從泰西到呂宋來,未必不能從呂宋到廣州去。臥榻之畔,豈容他人酣睡,現在的英吉利人,就正在大秦的臥榻邊上安穩地睡著呢。

  從港口進京,歷來是要走一段路的。呂宋的繁華程度比不得廣州,但也要比朝鮮和日本的港口好看許多,起碼路上來來往往都是行人。時不時還能看見英吉利騎兵一臉漠然地騎著高頭大馬從道旁疾馳而過,天氣雖然熱,但他們的打扮卻還是一絲不苟。除卻這些外國商人和兵士以外,還有些運貨的人力二輪小車在道邊慢悠悠地走著,拉扯的都是衣衫襤褸、膚色黝黑的土著人。

  車走了半天,終於進了呂宋城以後,街上便多了許多敞篷的人力車,這些拉扯的土著穿得要體面些,都穿著寬鬆的亞麻襯衫和捲到大腿上的破舊短褲。車上坐了不少白人,蕙娘尋思著這就是英吉利人了,雖說廣州也不少夷人,不過這還是她第一次走到這麼一個白人當家作主,原本多年的土著人卑躬屈膝的地兒——這些白人的神色,也要比在廣州時冷漠矜貴得多了,望著蕙娘等人的眼神,好奇中也泰半帶了一些輕蔑。幾輛車在路上擦身而過時,還有幾個露了半邊白胸脯的英吉利女人,對著權仲白眉目傳情,惹得其身邊男伴怒目而視,倒是做男裝的蕙娘和封錦,在此處受到的示好不多。不過,權仲白不言不語,視若無睹,看來壓根並不為所動。

  隨著天色漸晚,馬車帶著他們走向了一條清潔而寬闊的街道,這裡和那破舊狹窄的老城區不同,用的都是水泥鋪的路面,房舍距離寬而且整潔,隱約可見裡頭院子花木扶疏。還有一處極為高大豪華,類似於城堡一般的建築矗立在街道中央——眾人在船上時都學了一些泰西語言,此時封錦便抬頭念到,「這是……英國話吧。上頭寫了什麼?」

  「應該是呂宋總督府了。」蕙娘看了幾眼,也只認出了一個單字,她皺眉道,「怎麼又有弗朗機人用的文字在上面?是了,想是這裡的住民,認識英文的也不多見,畢竟才到英國人手上還沒有幾年。」

  眾人正在議論此事,則自然對總督府的牌匾指指點點。車伕因此也就放慢了腳步,封錦還問權仲白,「你上回下來,是經過呂宋的吧,如今看著變化可大嗎?」

  權仲白還沒答話呢,一輛人力車倒是從對面巷口鑽了出來,上頭坐著一對男女,那女子便是之前曾對權仲白眉目傳情的一位,現在又遇見他們,不免眉花眼笑,用夷話大聲地對權仲白說了些什麼,便跳下車進了總督府的大門。——她說了什麼,三人都沒聽清,卻惹得她的男伴勃然大怒,故意落後了一步,瞅著他們吩咐了門衛幾句,這才揚長進府。

  三人都是走遍江湖的人物,此時都暗叫不妙,正要吩咐車伕快走時,總督府門前的衛兵互相商量了幾句,卻是慢慢地圍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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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說離開大秦以後,風土大異,民俗自然也有所不同。但不論走到哪裡,一些基本的規則總是不會變的,蕙娘三人打扮得雖然並不招搖,但衣料上等,兼且身邊前呼後擁,也跟了許多隨從,有的坐車有的騎馬,看來也不是什麼寒薄人家。這些衛兵就是再眼高於頂,起碼也能看得到這一點的,卻還要圍上來盤問——要麼是英吉利在呂宋根本已經是要鬧得天翻地覆,也顧不得什麼臉面、什麼安定了,要麼,就是剛才發話的那個男子,在總督府地位不低,欺壓一群外國商人,在他和他的扈從眼裡,根本都不算事兒。

  蕙娘和權仲白、封錦交換了幾個眼色,說了一句,「看來,地頭蛇挺強的啊。」

  見兩人都微微點頭,便知道自己能眨眼間推出的道理,他們也不會想不出來。權仲白只簡單說了一句,「看他們怎麼說吧。」便不動聲色地將手袖了起來。封錦亦是一派坦然自若之色,絲毫不以那幾個衛兵為意,只是示意底下的通譯同那幾個英國衛兵說話。

  雖說這些衛兵穿著厚重制服,手裡也拿了火銃,但在人數上和權仲白一行人對比,的確是不佔優勢,只是他們更絕不慌張,看似也根本都不在乎三人的裝束和排場,為首一個指著他們厲聲說了幾句話,那通譯便轉頭道,「少爺,他讓您們下車說話。」

  封錦要說話時,權仲白搖頭道,「強龍不壓地頭蛇,先下車吧,從前弗朗機人在這裡的時候,作風是很霸道的。」

  封錦亦不是忍不得一時之氣的人,便默不吭聲地下了車,幾人便站在泥地裡,忍受著酷熱的天氣與夕陽的照耀,那通譯和衛兵們說了一番話,又從懷裡掏出通關文書給衛兵們看,他亦是經驗不足,竟直接遞到了衛兵手上。那衛兵看了幾眼,又對照著幾人的容貌,一張張比對過了,忽然揚起手,要將這疊文書撕碎,口中且還說了幾句話,只可惜眾人都聽不大懂,唯獨那通譯急叫道,「這不成!快別動——」

  蕙娘見他如此傲慢態度,心底早有些生氣,只是不願魯莽行事,這才沒出手罷了。見這一臉粉紅滿面疙瘩,渾身一股異味的夷人還要撕通關文書,心中更是惱怒,一揚手,手中早抄著的小石子便打了出去。

  她的一手巧勁,可以滅燈,這麼一個人如何瞄不準?只聽得哎喲一聲,那衛兵仰天便倒,手裡文書嘩地一聲散落了下來,蕙娘還未出手呢,封錦已喝道,「大春!」

  一個憨實壯漢應聲而出,他的動作快得連蕙娘都沒怎麼看清,只覺得眼前都有點幻影了,看去都是手,那衛兵身高也就撲通,手裡一撒,幾十張文書漫天飛舞,大春全抓在手心,連一張文書都沒讓落地,如此神乎其技,別說英國人,連蕙娘都看得呆了。那幾個英國衛兵彼此看了看,都生出懼意來,上來把跌倒的那個給扶到了一邊,都緩緩退後了幾步。

  他們會退開,蕙娘等人也都是鬆了口氣,雖說他們有足夠的力量,可以在短時間內威脅到呂宋京城,但若英國人在呂宋境內安置了頗多兵馬的話,他們也只能往回航行,去尋廣州水師做靠山了。蕙娘吩咐通譯道,「告訴他們,我們是宜春號的管事,這次過來是視察生意的,絕非有什麼歹意。若哪裡得罪了他們,還請多體諒……再給他們塞點銀子,看看他們怎麼說吧。」

  那通譯亦是識得眉眼之輩,上前好聲好氣說了一番話,又塞了些散碎銀子過去,果然幾個衛兵被這麼一嚇,又得了銀子,自然也不會為了那顯然不是主事者的權貴隨口一句話,便和他們為難到底。重又驗看了一番文書,便放蕙娘一行人離去了。

  一群人又走了一段路,在夜幕徹底降臨之前,終於又聽到了熟悉的人聲——在這裡,總督府的人說的是英語,街上的土著,有文化的說的是西班牙語,而更襤褸一些的都說當地土話,而在這一段說整潔也稱不上多整潔,但又要比土著居民繁華清楚一些的街區,居住的卻以華人為多,說的終於是眾人可以聽懂的大秦話了。在一片連綿的漢字招牌中,宜春票號、盛源票號的招牌是如此地顯眼,兩家幾乎是當門對面,因時日向晚,天氣涼快下來,眾人都紛紛出門走動,許多小店內都是人聲鼎沸,可這兩間票號雖然門面大,但卻冷冷清清的,只能隱約看見屋內有人正在活動,看來卻也不像是客人。

  封錦對票號事務還不算熟悉,見此不禁道,「若都是這樣的生意,票號在海外,恐怕是很難牟利吧?」

  「你這就有所不知了,」權仲白代蕙娘道,「海外生意,做的都是大客。散客辦匯兌是很少見的——從海外匯錢回去,抽頭相當地高。再說如何把匯票寄回去也是個問題,也只有大商家才需要用這樣手段來減緩海匪的覬覦和騷擾了。」

  封錦恍然道,「不錯,也是這些年廣州水域太平了許多,不然,票號運銀子也有風險,未必願在海外開分號。」

  別看現在天威炮產量有限,廣州水師都沒能完全配備,可宜春號的運銀船,估計也就只落後於定國公船隊一步,在證實了天威炮的威力以後,立刻就給自己的運銀船升了級。自然水手、武師的供奉,亦都是不惜工本。還有大秦官府在背後做靠山,就是最凶的海盜船,也不會打票號運銀船的主意,他們寧可去綁架海商勒索撕票,這樣來錢還快些。

  不過,這些事封錦卻未必清楚,蕙娘也就是憑他說罷了。她們一行人進了宜春票號,掌櫃的早認出了她——身邊的從人,他本是知道蕙娘要來的,見此哪還不知如何行事?忙上前招呼應酬,又道,「三爺昨兒才到,今日進總督府喝茶說話了,一會應該能夠回來。他是特地來找您給您打下手的,具體為了什麼我也還不大知道,等見了面再說吧。」

  蕙娘這才知道,原來自己等人在外頭被為難的時候,喬三爺竟在總督府裡為座上賓,她不禁微微有些發噱,因和掌櫃的把剛才的事情給學了一遍,道,「也不知那人是誰,氣焰如此囂張。」

  掌櫃的面色微微一變,道,「再不會有錯了,應該是皮特少爺。他是英國一位大貴族的侄子,現在呂宋也算是位高權重,自己開了個公司——和他在一起的,怕是總督府的小姐費麗思。」

  說著,便叫過底下人來吩咐了幾句,用的竟是山西土話。蕙娘先不開口,等那從人出了屋門,才皺眉道,「這麼碰一碰,就要一千兩?那個什麼皮特,作風也太霸道了吧。」

  那掌櫃才曉得,原來蕙娘聽山西土話是易如反掌,他略有些尷尬地一笑,「這還是請三爺居中說情的價碼呢……您也知道,這些年英國人在海內外貿易頻頻,從廣州到加德滿都,一條線,靠的都是宜春號在結算。錯非有這層關係,三爺在總督跟前,還說不上話。這裡畢竟是人家的地盤,這群英國鬼子,別說不把土著呂宋人當人看了,就是對咱們秦人,也都是要打就打、要罵就罵。尤其皮特少爺,據傳他遠方叔父將來有機會再度接任英國首相的位置。他亦有希望再上一層樓,日後接過呂宋總之位。他性子暴烈、睚眥必報,你們若得罪了他,在呂宋恐怕會遇到麻煩。」

  他擔心的只怕不是蕙娘一行人,而是日後宜春票號的經營情況。這一層幾人都曉得,只是這畢竟是在人家的地盤上,就是當時不自報家門,一行人進了宜春票號也瞞不過別人。因此眾人都沒有就此事多說什麼,只封錦道,「這筆錢由我們來出吧,先記著,回去了一總結算。」

  蕙娘笑笑沒有說話,見掌櫃的有幾分疑問,也不介紹封錦情況,而是問起了婆羅洲的事。掌櫃道,「知道的都已經給您寫信送過去了。」

  他自己主動說出口的,果然也就是寫在信裡的那麼多。蕙娘聽了一遍,正要開口說話時,封錦已含笑接過了話頭,道,「其實我們也就是想到婆羅洲上做生意,可幾個人都沒在南洋一帶生活過多久,亦不知忌諱。想問問您,婆羅洲的荷蘭人,也和這兒的英國人一樣不講理麼?」

  掌櫃頓時來了談興,捋了捋袖子,「今兒對大人們還算是很講道理的了,我估摸著,皮特少爺就是想難為難為你們,遷怒一番,出出氣兒。——也是看人多,沒怎麼想把事兒鬧大。就是上個月,他下車的時候,車伕的手套掉到地上,在他鞋上濺了個泥點兒。皮特少爺一生氣,當天車伕一家就給吊死在城門外頭那片空地了。就這大半年當口,土著人死了能有上千個,都是這麼給作踐死的。還是咱們秦人好,背後有朝廷,自己也能抱團,手裡又有槍……就是這樣,明明暗暗地,也折進去幾十人。那片空地現在到了晚上就鬧鬼,都沒人敢經過!」

  要說橫行霸道,這裡三個人都有橫行霸道的資本,但就算是大秦最浪蕩最過分的紈褲子弟,也沒有因為這種事殺人的,這樣的事鬧將出來,只會連累家人丟官去職,就是一般的同儕也都不肯和這種門第來往,不論是蕙娘還是封錦,均都大皺其眉,權仲白倒不覺得驚訝,歎息道,「他們在南洋都是一樣的胡搞瞎搞,聽到說漢話的還不敢放肆,南洋當地的,不論原來什麼身份,現在都是地裡的泥。上回我經過的時候,天竺原來的土王都被趕出來了,原本一國之主,現在拿月俸過活,被軟禁在柔佛,你說這叫什麼事了吧。在他們眼裡,這本來就不是自己的地方,再作踐點也沒什麼。」

  眾人都唏噓了一番,掌櫃的又安排酒飯,和他們說些在南洋的見聞,此時對面聊天,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因眾人都和氣,他也是越說越自在,許多信裡沒提的話,也就被封錦一點點套問出來了:婆羅洲本來也和呂宋差不多,都被管得嚴嚴實實的,連氣都喘不上。但荷蘭人沒英國人能打,婆羅洲上又有秦人開辦的礦業公司,當地百姓也愛鬧,王室也有一定的號召力。因此荷蘭人最近是有點緩不過手來,也不知道還能把婆羅洲守住幾年。好像泰西那裡,經常把殖民地彼此交易、換手,最近在呂宋的上層社會裡,也開始流傳謠言,英國人似乎是有意對婆羅洲出手,要侵吞荷蘭在南洋一帶的勢力了。

  本來還以為可以合作一把,現在看英國人如此作風,蕙娘倒是熄了心思,畢竟婆羅洲離呂宋總是比離廣州要近,雙方聯手瓜分婆羅洲的提議很可能是與虎謀皮。她皺了皺眉,因道,「呂宋人也就被管得這麼服服帖帖的,就沒有人起來鬧事?」

  「有是有……」掌櫃也歎了口氣,「不過,骨頭硬的那些都被殺光啦,現在留下來的都是老實胚,鬧不起來的。」

  蕙娘不免微微皺起眉頭,但看封錦還是若無其事的樣子,便也不多說。只是繼續說些南洋的風物之類,又預算著補給兩天,兩天後可以啟航云云。幾人眼看都要用完酒飯了,外頭忽然來人道,「三爺傳總督的話,請您三位過去做客,總督府今晚舉行舞會。聽說了您三位身份,非但費麗思小姐,就是總督老爺都大感好奇,因此請您賞臉過去一趟。」

  蕙娘三人本都打算休息了,忽然還來了這一出,亦都有幾分無奈。不過,既然地頭蛇都開口發話了,不去亦是不行。只好又稍微收拾了一下,個人身上索性也不帶兵器,便光棍地去往總督府過去了。反正有宜春票號的運銀船和武師在,總督量來也不敢太蠻不講理的。

  不過是那費麗思小姐多看了權仲白一眼,指不定也就是拿他看了個玩笑而已,便惹來了這麼一場無妄之災,眾人都覺得有些掃興。蕙娘和權仲白玩笑道,「都說紅顏禍水,一笑傾國。你亦是不遑多讓了,只是一眼而已,倒是給我們鬧了個鴻門宴來赴。日後若流傳出來,還真不知後人要將你想得有多貌美呢。」

  權仲白唇角抽動,亦是無可奈何,因道,「還好她也就是多看我一眼,說幾句話而已。若是那個皮特少爺看中了你們兩人的美色,欲要強去,我看這事還沒這麼容易收場。」

  封錦因為沒有成家,一直也沒有蓄須,看來文雅秀氣,落在洋人眼中,很可能有些雌雄莫辨,當然更大可能,是激起一些男女不忌之人的興趣。至於蕙娘,膚白貌美,若非她有先見之明,下船前簡單地化了一點妝,只怕也很能吸引別人的注意力。兩人的確比權仲白更危險一些,蕙娘歎道,「出門在外,的確步步驚心,恨不能拿鍋底灰抹臉。」

  封錦卻道,「佩蘭公子也罷了,我應該還不至於吧,在宮中時曾經聽說,西洋人篤信天主,是最排斥——龍陽之好的。」

  蕙娘和權仲白都笑了起來,權仲白道,「你當泰西有危險的,一定都是男人麼,告訴你吧。就是那個費麗思小姐,若對你認真了,你一樣逃不過她的追逐。只要鬧得不太過分,年輕的小姐有些風流韻事,也不算什麼。」

  封錦閉口不說話了,但此時再去化妝,也有點遲。好在權仲白又補充了一句,「不過我們輪廓不夠深,在他們眼裡看來,都是姿色平庸的扁臉,那個什麼費麗思,指不定也就是說上幾句玩笑話,被當真了而已。再說我們穿得也有幾分古怪,此番過去,爭風吃醋的事應該是不會有的。」

  封錦這才放下心來,和蕙娘、權仲白一道好奇地欣賞著總督府內的景色:雖說呂宋民眾過的日子,看來和日本人一樣窮困,但總督府內的景色卻要比日本吉原內要豪奢得多了。金銀飾物隨處可見不說,許多植被也不是呂宋這一帶常見的,夜色中可見灌木叢被修剪出了各種形狀,寬敞的水泥路盡頭那座城堡裡,也透出了輝煌的燈火。從窗戶裡看進去,可見水晶吊燈裡燃著上百根蠟燭,還有些穿著西洋盛裝,佩戴著華美首飾的女子,倚在窗邊談笑。雖然和外頭也就是一牆之隔,但這裡竟不像是呂宋了,反而像是另一個國度。

  雖說在各自領域也都是贏家,但三人都是第一次參加貴族舞會,反應也是各有不同。權仲白東張西望了一番,便淡定下來——在封錦心裡,他畢竟是去過泰西的。而蕙娘則可以把好奇表露得更為明顯一些,至於封錦,他身懷官方身份,表現得也更為矜持,眼觀鼻鼻觀心,好似對周圍的一切,都是漠不關心。三人到了門口下車,喬三爺倒是已經候在廳前,對蕙娘打了個眼色,便滿面堆歡地介紹他們認識一些當地的一些貴族與家眷。倒是總督大人,據說剛才離開了房間,現在還沒有回來呢。

  下午三人撞見的那名貴族少女倒是在場,她自然是總督的女兒,不過此時倒表現得頗有涵養,雖然態度也難免有幾分紆尊降貴,但對蕙娘等人還算是有些禮貌。含笑通過了姓名來歷,還和三人都握了手,才和喬三爺說了幾句話,喬三爺遂翻譯道,「費麗思小姐對下午的事感到十分遺憾,她並無惡意,只是拿你們開個玩笑而已。」

  他因為會說英文,因此和眾人都還算是談得來。蕙娘幾人便只能立在角落裡,瞧著滿場筆挺的所謂燕尾服,和那些堆滿了花邊和珍珠的大蓬裙翩翩起舞,蕙娘欣賞著角落裡的一群伶人,和權仲白道,「這叫什麼?這些人真有趣,有了戲班子還要自己轉來轉去。」

  「這是樂隊。」權仲白隨口說。「也是從西洋帶過來的,他們跳的這叫交誼舞。那邊彈的鋼琴你應該也見過了,善榆家有一個的。」

  蕙娘低聲和權仲白道,「別看她們的衣服暴露惡俗,其實也頗為值錢。上面鑲的珍珠不少呢,就算不大,也相當貴了。就是人老珠黃,這衣服也穿不了幾年的。」

  權仲白附和了幾聲,又說,「看來是總督請我們來的,也不知要說什麼話,我們人到他反而又不見了。」

  兩人說得比較小聲,又討論得投入,不知不覺間,連封錦不見了都不曉得,還是蕙娘忽然要和封錦說話,才發覺他已經不在身邊。正要和權仲白說時,卻一眼看到他被費麗思小姐拉到了舞池裡,正和她一道慢慢旋轉。費麗思一邊和他說著什麼,只苦了喬三爺,一個人在旁邊若無其事地和自己跳舞,兼顧翻譯。

  這場面實在有幾分滑稽,蕙娘看著,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正要和權仲白說話時,忽聽二樓一聲巨響,彷彿有人摔門而出,眾人都停了下來,望向二樓,未幾,那皮特少爺便氣沖沖地出現在樓梯頂端,他的眼神掠過費麗思小姐頓時又暗沉了幾分,竟是絲毫都不考慮,還在樓梯上就掏出一把小火銃,衝著封錦拔槍便射。只聽得一聲巨響,屋內尖叫聲四起,封錦和費麗思小姐都仰天倒了下去——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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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0 00:01:39 |只看該作者
308戰爭

  眾人這一驚都非同小可,蕙娘更是冷汗都出來了,她也顧不得去看權仲白,喝道,「你去救人,我去捉人!」

  施展出輕身功夫,幾步便奔到樓梯下方,縱身只一躍,便捉住扶手翻了上去。那皮特少爺估計也沒想到自己打封錦,竟把費麗思也給打倒了,還怔在原地,蕙娘惱他出手不知輕重,亦不客氣,伸手將他脖子拿住,一個手刀砍上去,這個文文弱弱的貴族少爺頓時軟倒在地,此時屋內兵荒馬亂的,一時竟無人注意到他們,許多貴婦人來回奔走,胡亂嚷叫,還有個華服男子從裡屋奔出,叫喊著跑下樓梯,往大廳奔去。

  蕙娘是習武之輩,雖然不能負重遠走,但拖著皮特走一段路還是能做到的,她先解了他的火銃,又把他扛到窗前,從大開的窗戶中推了出去,這才趕往封錦之處,高聲道,「怎麼樣,不要緊吧!」

  火銃這東西,有時候就看運氣,運氣不好,隔得遠了還被炸花臉,若是運氣好,就是擊中了人也會被硬物給擋住。一群人圍著權仲白正在一驚一乍呢,倒是顯得他的聲音有點發糊,「說不好……現在最要緊是快點回船去取我帶的藥。」

  蕙娘見人縫裡有血流出,權仲白說話也含糊,便知道封錦估計是真的中槍了,她恨得一跺腳,也不和權仲白多說了,乘著眾人沒回過神來,先跑出屋外,從袖子裡掏出隨身攜帶的煙花,火折子一晃便點燃了。

  這煙火是燕雲衛特製的傳信用具,不但升得高,而且開花大。宜春票號的親衛們能看到不說,若天氣晴好,連海船上諸人說不准都能瞧見。果然不過一會,城內並不遠處海面上燃起了兩朵煙火。蕙娘此時方定下心來,見許多親衛警覺地向自己圍了過來,便輕蔑地瞪了他們幾眼,返回了廳內。

  本來好好的舞會,忽然出了這事,廳內剛才自然是好一陣兵荒馬亂,現在才慢慢地安靜了下來,費麗思小姐似乎也有擦傷,正被個白髮醫生檢視,至於封錦,權仲白也不知哪裡變出一把刀,把他衣裳都割開了,又用手按壓著他的幾處穴位。他本人仰面朝天、雙目緊閉,似乎是已經暈厥了過去。那衣衫華麗的總督大人面沉似水,正和一邊的幾個軍官竊竊私語,過得一會,才走來沉重地說了幾句話,喬三爺扎撒著雙手跟了過來,翻譯道,「這件事是皮特的全部責任,他太過衝動了,請您原諒他的任性。在封大人痊癒之前,他都可以住在總督府裡養傷。」

  這總督說了許多話,喬三爺只翻譯出來一句,蕙娘不必特別聰明,都曉得總督未必只說了這麼點意思,只是喬三爺不敢激化事態而已。看著這位被曬滿面通紅、肥肥壯壯的中年男子面上那或多或少居高臨下的表情,蕙娘多少都能猜出他的想法:宜春票號的股東,說不得也就是幾個商人而已,那皮特少爺出身高貴,別說人現在還沒死,就是死了,難道還能告他?若是英吉利的商人,也許還會給他製造一點麻煩。這大秦的商人麼,多半也就只能忍氣吞聲了事。肯讓他們住在總督府養傷,都算他慈悲講理了。

  即使以蕙娘的城府,對著這總督,亦不禁怒形於色,喬三爺也明白瞞不了她,他苦笑了一聲,又道,「光是呂宋城,駐軍就有兩千多人,公子,強龍不壓地頭蛇啊……」

  「別公子公子的了。」蕙娘沒好氣地說,「你曉得躺在那裡的是誰?若他出了事,咱們回去都得吃掛落。呂宋總督算什麼,說不定就給他打下來了。」

  她歎了口氣,也不說這個了,只和喬三爺道,「你告訴他,我們必須得回去才能施展大秦的醫術,這件事冤有頭債有主,還不至於算到他頭上。讓他把我們的人放進來,我們這就把他抬走。」

  喬三爺便自然過去和總督交涉,總督雖有幾分詫異,可亦是點頭許可,他也算有幾分風度,還過來對蕙娘表示了一番歉意,這才施施然踱開去照看自己的女兒:這時廳內多數人都圍在費麗思小姐身邊噓寒問暖,倒像是她受了重傷一樣。

  喬三爺自然出去接人傳令,蕙娘、權仲白亦顧不得計較別人,先蹲下來看封錦,蕙娘此時也看到了——封錦運氣不好,那枚子彈半途開了花,半顆鑽進了他的胸口,現在還鑲嵌在裡頭,因此流了不少血,還有半顆開花飛濺,把費麗思給擦傷了不說,鬧得封錦臉上也是鮮血直流的,也不知是血沾染上去了,還是他的臉也因此受了傷。不過,也不知權仲白用了什麼手法,現在竟然把血給止住了。蕙娘道,「你的醫箱帶下來沒有?他們若是機靈,應該會把它帶來的。」

  權仲白面沉似水,點頭道,「帶來了,最好他們能把箱子拿來,我在這裡給他插上幾針,不然,恐怕一搬動又要流血。」

  他忍不住沉沉地歎了口氣,略帶焦慮地道,「就怕是傷了肺,那是很容易化膿的。肺裡有了膿水的話,那就連我都是束手無策了……」

  誰能想到普通赴宴,居然會造成這樣的結果,蕙娘就算和封錦交情一般,此時也是同仇敵愾,恨死了皮特。因聽得遠處蹄聲響起,知道是衛兵開門讓宜春號的人進來了,便迎出去把那些親衛帶來,一問之下,果然他們處事老道,見蕙娘放了焰火,第一個帶的就是武器,第二個拿的就是醫箱,非但權仲白的給帶來了,還把宜春號常備的一個小藥箱也給拿了過來。

  權仲白頓時是鬆了口氣,他手指飛舞,誰也看不清動作,片刻間就在封錦胸前密密麻麻地紮了銀針,連頭頸處都有扎上。又吩咐道,「他決不可上馬,也不能顛簸。你們去尋個擔架來,抬回票號去,把彈頭取出來再說了。」

  眾人忙依言行事,見餘人還在處理費麗思,這些親衛亦是厲害,直接拿起兩把椅子,連窗簾一起拆卸綑綁,不消片刻便做了個擔架,把封錦放上去以後,抬起來在一群馬匹的包圍下緩緩走了幾步。蕙娘故意落後了一步,和其中兩名親衛低語了幾句,方才扯著喬三爺過去和總督交涉,道,「我們知道皮特少爺身份高貴,但這完全是無妄之災,我們希望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以後也好對傷者家人做出解釋。還有我們也希望得到皮特少爺的道歉,起碼,現在他不應該蹤影不見。」

  總督怕是擔心愛女傷勢,喬三爺翻譯到一半,他已有些不耐煩,直到最後幾句,他方才想起此事,連連喝問了一番,不想當時事發時,眾人都在廳內,都在看封錦和費麗思,竟沒人注意到皮特的去向,至於屋外的衛兵,就更看不到裡頭了。總督忙令人去問門衛,又是鬧得一番忙亂,門衛卻回報,除了剛才進來一群秦人,又運了一個傷患出去以外,並沒有別人出入。

  蕙娘和喬三爺還等了等,見皮特的確不知去向,方才失望地和總督告別,往宜春票號回去。此時權仲白業已開始施救封錦,廂房內點了無數蠟燭,比白天還亮,幾個人手進進出出給他打下手。蕙娘和喬三爺亦不去添亂,過得一會,盧天怡派來的人也到了,這都是燕雲衛的心腹精銳,得知事情經過以後,一面也覺得荒謬無稽,一面也是怒髮衝冠,有些衝動的當時就要去炸總督府——這群在大秦目中無人、飛揚跋扈慣了的燕雲衛,哪受過這樣的氣?自然是不分青紅皂白,便把帳勸算到了主人頭上。

  蕙娘也是沉著臉,不由分說地就把主事權給接了過來,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這件事,當然不能就這麼算了。若是封大人出事,而我們竟不能把元兇帶回,不說別人,就是天子一怒,我們誰能承擔得起?但現在最重要的不是這個,而是保證封大人能夠痊癒。一會等仲白出來,我們先問封大人需要什麼,若需要靜養不能離岸,那就先在這裡住幾天。如果可以上船,那我們明天就走。不去南洋了,掉頭先回廣州去,請皇上的示下!」

  見眾人似乎還有未盡之詞,她一擺手,又道,「至於元兇,我剛才已經讓人乘亂裹了回來,現在應該就鎖在柴房裡。一會先挑兩個高手讓他享受一下,不要鬧出人命,不要有什麼讓他堅持不到大秦的內傷……最好是讓他感覺到痛,但又不至於害了他的身體。」

  她此時的語氣,斬釘截鐵不容辯駁,眾人都無法持有異議,均點頭應了。蕙娘道,「現在沒事,你們先去休息一下,以免等會太過疲倦反倒不美。」

  眾親衛卻都搖頭道,「大人出事,我們如何還能休息得了?只盼著大人沒事罷了,不然……」

  從他們面上的神色來看,封錦若是去世,這群人的結果多半也比死好不了多少,蕙娘歎了口氣,道,「那也由得你們吧。」

  她站起身沖喬三爺使了個眼色,把他領到了廊下,低聲道,「三叔,我看現在這情勢不太好,你乘夜給幾間大秦過來的鋪子送個信。信不信由他們,若願和我們走的,等封大人能上船了,我們隨時動身。鋪子裡該帶走的帶走,該燒了的燒了,該留下的那就留下……看起來,呂宋英軍和我們是免不得一戰了。」

  喬三爺悚然動容道,「也不至於如此吧!」

  「你不知道……」蕙娘再歎了口氣,「皮特我們肯定是要帶回去的,那是首相的侄子,呂宋總督能看著他被我們帶走嗎?這麼一追一走,到了廣州海域肯定得打起來——這一場仗那是沒法避免的了,我現在擔心的還不是這個……按封大人在皇上心頭的地位來看,這一次他不論活下來沒有,皇上都難免勃然大怒。再加上呂宋富饒,正好也是我們所需要的海外種糧地……這萬一要打起來,島上的秦商不就是現成的人質?別人尚可,我們宜春號和對面盛源號的人必須得要保住,還有什麼大商號在這裡有分號的,你趕緊地去打招呼……就是沒打起來,也不差這點生意。記住,這事必須得保密,萬一傳開,呂宋必定大亂,我們都未必能走得了!」

  喬三爺見她說得嚴重,也不禁打了個寒顫,忙道,「這就去,這就去!」

  他要抬步時,卻又不免住了腳,慢慢地道,「那……城裡餘下的秦人,甚至說餘下的秦裔呢……」

  蕙娘苦笑了一聲,卻沒有回答,喬三爺想了想,不禁長歎口氣,重重地頓了頓腳,道,「背井離鄉討生活,就是這麼顛簸坎坷,造孽喲……」

  說著,便急匆匆地出了屋門,沒入了夜色之中。

  蕙娘目送著他的背影,亦是百感交集,她搖了搖頭,長長地舒了一口濁氣,似要把心頭的悶氣全都歎盡,可這氣是歎了又生,萬千思緒間,不知為何,耳邊彷彿又響起了楊七娘的話。

  「我所想要,是讓大秦永遠都走在寰宇前列……讓我們看那些洋人,永遠都是蠻夷,永遠都是少了教化,處處都不如我們的荒野之國。我願大秦在寰宇世界裡,永遠是世上第一國,永遠別被泰西歐美趕上,做那任人宰割的魚肉……」

  呂宋距離廣州,並不太遠,若非英軍過來,只憑當地土著,豈敢如此仗勢驕人。就是把國王綁去,他們敢動秦商一根手指頭麼?世易時移,從前的蠻夷之地,現在在不知不覺間,也積攢出了讓大秦無法不正視的力量,大秦在南洋一帶,說話已經沒那麼響亮了!

  從前楊七娘那樣說話,她還暗地裡覺得這人實在莫名其妙,簡直過分偽善,可直到今日,蕙娘才感到了一種發自內心的不快——在大秦的天空之外,她的腰桿,彷彿都沒法挺得和從前那樣直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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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0 00:01:52 |只看該作者
309決斷

  權仲白和封錦在屋裡一關就是一個來時辰,過了子時方才面色暗沉地走出來,見眾人都候在院子裡,便沉著臉道,「現在暫時是沒事了!」

  他雖不說活蹦亂跳,但素來也是精神十足,此時卻面有疲憊之色,眾人看他面色,都不敢打擾,只是追著隨後走出屋子的票號夥計,還有那被臨時請來幫忙的秦人醫生問個不休。

  蕙娘迎上前,把權仲白接進了兩人的住處,因低聲道,「你看他明日能走得了麼?我看事不宜遲,我們應該快些回廣州去……」

  「今晚要是沒燒起來就有希望了,明天能醒來,就立刻走。」權仲白也歎了口氣,「我也恨不得能馬上回廣州去,起碼在廣州還能拿硝石製冰,天氣也涼快點。呂宋實在是太熱了!這個鬼地方,也不知道該去哪裡尋硝石來。」

  蕙娘便拿眼去看宜春號掌櫃,掌櫃卻也是面露難色,道,「好叫公子知道,這東西因為能造火藥,從弗朗機人還在的時候,在呂宋就是尋不到的……」

  蕙娘也禁不住焦慮地歎了口氣,方道,「那明早看他恢復得如何,我們做好隨時就走的準備。」

  她和喬三爺商量的時候,掌櫃並不在旁邊,蕙娘少不得要囑咐他把賬本收拾好帶走,又問他銀庫所在——那掌櫃的這時才知道自己等人恐怕也要一起走,才曉得事態嚴重。忙和蕙娘一道進了後庫房,忙忙地安排了起來:宜春號在呂宋的銀庫不能算小了,且喜之前有一筆二十萬兩的銀子上船回國,如今庫房裡剩下的銀兩並不至於多到無法處理。——各票號在海外的分號,多半都會預備一些秘密銀庫,這樣即使情勢有變,只要能及時應變,這筆錢就不至於被人佔為己有。蕙娘臨時徵用了一批燕雲衛的心腹親衛,將銀箱全搬入地下倉庫,又把石門放下,通道搗毀。安排完這些事情,天已過了四更,喬三爺也回來了:呂宋沒有宵禁一說,一整個晚上他都在四處奔走,和幾處大商號的人交換消息。盛源號等大商號都願隨船撤離。現在已有一些商號管事開始往碼頭走了。他們多數都有自己的船,不必全靠燕雲衛的船隊。

  一整夜沒有合眼,蕙娘也有些疲憊了,她用了半碗粥,就再吃不下,問得權仲白也是一晚上沒合眼,水米都沒打牙時,便親自端了一碗稀粥走進封錦病房內,勸道,「雖說南洋米粗,但好歹也吃一點吧。亂成這個樣子,誰知道下一頓在什麼地方?」

  權仲白心不在焉地望著封錦,似乎在沉思著什麼,見蕙娘回來了,才抬眉道,「我倒是真不餓,就是有點倦……唉,可惜了一張好臉。」

  蕙娘也注意到了封錦面上的一大塊白布,她亦不禁輕輕地抽了一口氣,低聲說,「難道……他臉上真要落下疤了不成?」

  「若養護非常得當,可能疤痕還有一絲可能褪掉,但肉不大可能長平了,面上星星點點有些凹凸不平是難免的。」權仲白道,「還有就是他的胸口傷很重,天氣又熱,我覺得化膿可能比較大,這是一,第二,這一塊肉是最敏感的,他若醒來,很有可能會痛得扯動傷口,而鎮痛的藥物,就我所知,我們手裡有的這些,效果最好的就是鴉片……」

  蕙娘驚得站起身來,「你要給他用鴉片?可楊七娘不是說,這東西很容易上癮,一旦上癮,幾乎沒辦法戒除……」

  「我們不能在呂宋停留多久,船行又難免顛簸,靜養是做不到的了。」權仲白答非所問地道,「他傷到了右胸,差一點連胸腔都要給刺破了,碎片要進臟器裡去了……是被我硬生生剜出來的,還好沒刺破肺葉,可即使如此,這一片血流豐富,他若醒來觸痛了,很可能會痛得渾身緊繃,傷口再度流血……到那時候說不定就真的救不回來了。鴉片非但能鎮痛,而且還可令他放鬆沉睡,若用在他身上,應該可以能堅持到廣州不說,傷口自行痊癒的可能也大一些。不過,這個用量可小不了,他不上癮,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蕙娘就算是再有決斷,此時亦不禁無言以對了:這出使一次,落得個重傷毀容不說,也許還要帶著一身的鴉片癮回去,封錦也實在是太倒霉了吧?——就是這樣,都還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不知有多少人就是中了槍以後得破傷風抽抽死的,他能保住命,也許都要算是權仲白醫術高明。

  兩人相對無言,權仲白道,「先別想這麼多了,我估計一會藥效過去,封錦能醒來,到時候看他怎麼說吧。」

  正說著,果然封錦輕輕地動彈了一下,長長的睫毛扇動幾下,終是睜開眼來。緊跟著,渾身便是一僵,權仲白忙去查看他胸前的白布,見未滲出血水,方道,「你別收緊身子,放鬆、放鬆些。看得見我麼?認得出我是誰麼?」

  封錦的眼神漸漸地清晰了起來,他望著權仲白吃力地點了點頭,張口輕聲道,「水……」

  權仲白拿過海邊人家常用的海綿,擠了一點水進封錦喉嚨裡,道,「你現在喝不得太多。痛麼?」

  封錦吃力地點了點頭,低聲囁嚅了幾個字,權仲白側耳才能聽清,不免歎道,「是了,你怕根本都沒明白怎麼回事就暈了過去。」

  便三言兩語地將事態解釋了一遍,蕙娘在一邊若無其事地道,「人我已給你帶回來了,等封公子好一些,再好好款待他吧。」

  封錦此時已是完全清醒了過來,痛得不斷輕聲吸氣,但聽了蕙娘的話語,眼中猶有厲色一閃,沖蕙娘微微點了點頭,低聲道,「賢伉儷援手之恩,封某必定謹記在心,這個情我是記下了……」

  「好了,不必如此客氣。」權仲白瞪了封錦一眼,「你現在也不宜多說話——既然你人醒了,那現在有兩個決定要你做。第一,我們是回去還是留在此處養傷,留在此處,你會少受點罪,但只怕總督府那裡發現皮特不見了會過來盤問留難,而且當地藥草也不足夠,回去的話,旅途折騰,你的傷口惡化機會大些,可到了廣州以後又好得多了。第二,你現在有多痛?」

  封錦吃力地露出一絲苦笑,道,「極痛。」

  「我帶了秘製麻沸散在身,這是藥效快褪盡的徵兆。」權仲白淡然道,「這貼藥短時間內是不能多用的,多用了人即使能活下來也會變傻。所以這是你的最後一帖了,而餘下的幾種鎮痛藥,藥效要比麻沸散淺得多,到時候,你會比現在更痛。唯獨能壓制住疼痛的藥必須用到鴉片……」

  封錦斷然道,「鴉片我是不會用了……我的傷有多沉?」

  權仲白亦不瞞著他,道,「命大能回去,命薄些估計挨不了多久。有些事就是大夫也是無能為力的。」

  這話對傷患來說似乎是有點殘酷,但封錦這個身份,也不可能瞞到死前,絲毫不給他準備後事的時間。他的反應,亦算得上頗有氣魄,只是怔了一怔,便自嘲地一笑,道,「那我就更不用了……用了這東西,我就是活下來也是個廢人,倒不如直接去死……」

  他乏力地喘出了一口氣,眼神又銳利了起來,毫不遲疑地道,「現在就走吧,死了也葬在咱們自己的地方……鴉片別給我用了。其餘的藥灌一副,藥效一發作就走。」

  權仲白和蕙娘對視了一眼,都沒有多說什麼。權仲白自去取藥,蕙娘轉身疾步出門,已經開始吩咐手下。

  昨晚發生的事,到現在其實也就是五六個時辰,總督府那邊估計都還沒反應過來呢。一行人分批往碼頭去時,亦都沒受到多少阻攔,封錦是被親衛們一路換手抬到船上的,這些親衛身具武功,比任何車轎都要更穩,還有人專司給他打傘,把他從頭到尾都和艷陽分離開來,倒鬧得那些圍觀的人也說不清他是生是死,紛紛在那裡議論,蕙娘等人只做不知。

  權仲白飛馬到船上先給他佈置出了一間病房,一行人匆匆上船,問得該來的兩間票號人都到了,船隻亦是補給完成,便不再等那些可能掉隊的商戶,兀自收錨準備啟航。許多大商家原本還在安頓自己的小妾、家人,也不知從哪裡得了報信,從四面八方屁滾尿流地趕來上船,天未過午,船隊便揚帆離岸,往來處去了。

  權仲白和船上幾個大夫,都在封錦房內照看,蕙娘倒是脫了空出來,走到甲板上去尋盧天怡——他正站在船尾,手裡拿著千里眼眺望自己未能踏上一步的呂宋港。因風向不大好,開航已有小半個時辰了,呂宋港依然遙遙在望,即使不用千里眼,也能看到遠處隱約的黑點。

  封錦現在的情況,盧天怡肯定也是明白的,整艘船都因為這事籠罩上了一層濃濃的陰影,蕙娘走到盧天怡身邊,見他面色端凝,便也歎道,「吉人自有天相,這事你別想那麼多了。回到廣州以後,我會把事情和皇上說清,不會讓你們背黑鍋的。」

  「您說笑了。」盧天怡的表現倒是比他的那群手下要鎮定一些,他放下千里眼,搖頭道,「這種事,小人根本就沒有擔心過……您和神醫都不是那種人。我是在擔心,只怕回廣州這一路,走得也不會很順。」

  蕙娘不由一驚,見盧天怡把千里眼遞給自己,舉起望去時,卻見岸邊有幾艘裝備精良的軍船正在停泊,許多軍人似乎正做登船準備。這看來不是追他們的都沒人信。蕙娘不禁道,「這……不至於吧,他們難道這麼快就發現了小皮特的去向?」

  不過轉念一想,她也承認,在當時的情形下,她並不能保證無人見到她制服小皮特的過程,只是當時她和總督交流的時候,廳中人都在費麗思身邊,很有可能根本沒顧上這一茬,等到今早,皮特的失蹤成為話題以後,也許就有目擊者去和總督溝通了。首相的侄子,怎麼說也是個人物,在不知他們來歷的情況下,總督下令追擊也是自然的決定。

  她略微和盧天怡解釋了幾句,盧天怡非但沒有絲毫憂慮責怪,反而隱隱露出笑意,低沉地道,「好!就怕他們不來追,統領的血仇,焉能不報?」

  他轉身就去下令,未幾,通過旗語,幾艘船已經改為旗艦當先的三角陣形,如此一來,若是英國人追上來,雙方開火,旗艦受到的衝擊也小一些——封錦可就在旗艦上養傷呢……

  擁有天威炮,船隊的確不懼任何人,蕙娘雙眸閃閃,不禁陷入沉思——可仔細一想,又不免歎了口氣:主持開發婆羅洲是一回事,指揮軍事那是另一回事,現在封錦出事,艦隊的指揮權就落在了盧天怡手上,自己若貿然出來指手畫腳,只怕是有多管閒事的嫌疑。

  「現在風向不大好。」她又要了個千里眼來,一邊觀測一邊和盧天怡商議,「只怕我們開不了多遠,他們就能啟航了。」

  「這倒是無妨,我們風向不好,他們風向也一樣不好,若要迂迴來追,又被越吹越遠了。」盧天怡沉穩道,「此事船員們自會操心,都是老水手了,心裡有數的……」

  兩人觀測了一會,那些英國人果然也上船來追,看航向無疑針對的就是大秦艦隊。盧天怡先還微微冷笑,可未幾便換了神色,蕙娘道,「怎麼,有什麼不對麼?」

  「他們的速度,太快了一點……」盧天怡示意蕙娘拿起千里眼,「你看,船頂還有個大煙囪,冒煙呢……」

  蕙娘先因為角度問題,還沒注意到這煙囪,現在透過千里眼,才看到她原本以為是t望台的東西,果然是個煙囪,現在正往外滾滾地吐著煙。一時不禁面色大變,立刻想到了楊七娘曾說的一物。

  「他們的速度是不是比我們要快得多?」她忙問盧天怡,「快得都不像是順風帶來的速度?」

  見盧天怡點頭默認,她不禁長長地噓了一口氣,道,「準備炮口,把天威炮架出來吧……他們估計很快就能追上來了……沒想到,蒸汽船竟真被他們搞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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