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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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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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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蕙娘雖然無奈,但天子有請,她還能怎麼著?乾脆連男裝都不換了,就挺著微微有點顯懷的肚子,上車進了宮廷。皇帝這回倒是頗為體貼,估計也知道她身子沉重,雖說蕙娘的身份還沒到那份上,但竟是特別為她準備了兩人抬的暖轎,一路把她抬進了長安宮裡。倒令蕙娘一路上頗為招惹了一些侍衛、太監,甚至是大臣們的眼球。

  理所當然,到了御前,蕙娘也被免了禮。皇帝遠遠地靠在炕邊屏風邊上,道,「你也別離我太近了,咱們遠著點說話,免得我的病過了你,那倒是我的罪過了。哎,其實明知你身子沉重,還讓你進宮,我早有罪過在身了。」

  其實這些年來,皇帝的病情控制得一直還算是不錯。雖說肺結核天冷更不好養,但他看著精神還好,面色也有些紅潤,連咳嗽次數都不多。他能記得蕙娘是個孕婦,雖說只是邀買人心的手段,但也足見他的誠意了。以皇帝身份來說,他為人是絕不能算差的。

  蕙娘就算明知這不過是他在安撫自己,心底也不免一暖,忙含笑道,「陛下這是哪裡話來,我剛才仗著肚子沉重,竟不曾推辭,而是痛快上了您賜的暖轎,說來也是不謹慎了些。您能寬恕我的罪過才好呢。」

  兩人正說著,屋外人聲響起,封錦直接推門而入,沖蕙娘點了個頭,便慢慢走到皇上身邊坐下,竟是旁若無人,彷彿都沒把皇帝看在眼裡似的。皇帝望了他一眼,低聲道,「子梁那邊,人散了?」

  提到楊善榆,室內的氣氛,便沉重了幾分,封錦輕輕地歎了口氣,他現在說話走路,還是比從前虛弱了一些。「倒是沒散,不過我去露了個臉也就回來了。天氣冷了,人又多,也怕支持不住,反而讓他們不安。」

  這麼說,封錦過去,有點代表皇帝的意思了。——不論怎麼說,皇帝對楊善榆,的確是一直很看重,很特別的。

  蕙娘動了動嘴,欲言又止。皇帝看在眼底,便輕輕地歎了口氣,道,「子殷現在肯定是在那兒的,你才回來,估計什麼事都還不知道……這些事,談起來也傷心,細節你問子殷吧……」

  他雙目射出沉痛之色,低聲道,「也是朕誤了他,早知如此,便該勒令他好生修養。我一直以為我會走在他前面,心底還有些擔心他日後的前程,沒料到世事無常,我還沒把我沒了以後,他要走的路給想好,現在便要擔心沒了他以後,我們的路該怎麼走了。」

  皇帝這人說話,一直都是笑嘻嘻地透著悠然,就算是有情緒上的變化,也多半是出於交談的需要。作為天子,喜怒不形於色,是他的基本涵養。對蕙娘這個不太熟悉的女公子,都能把話說到這一步,他對楊善榆之死有多惋惜、遺憾,也就不用說了。

  這話有點誇張,但決不假。蕙娘心底也是沉甸甸的,她輕輕地長出一口氣,也道,「最可惜是,楊先生連個子嗣都沒有,想要推恩於子嗣,都沒可能了……」

  這話顯然是說到了皇帝的心坎裡,他重重地拍了拍桌子,也是有些自責,「若非他一心沉浸在公務裡,若非我派給他的事情太多……」絲毫也沒留意到蕙娘話裡的不對,倒是蕙娘,話出口了才驚覺自己有點指桑罵槐的嫌疑,忙瞅了封錦一眼。

  封錦倒是神色自若,看不出有什麼不對,只勸皇帝,「這一陣子,你為了子梁,已經哀歎了上百次。這個病是最不能沮喪的,子殷和你說過多少次?有些事也是他自己願意,倒不能說是你逼的他。要這樣想,倒有點沒意思了。」

  這話亦是機帶雙關,皇帝露出觸動神色,望著封錦,半晌才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到底是有些意難平……」

  蕙娘也是聽出來了:皇帝怎會錯過她的失言?只是故作不知罷了。現在封錦這樣表態,他受到感動,這才不再裝傻。封錦的受傷,雖然和他沒有多大關係,純屬自己倒霉。但要不是他的一句話,封錦又怎會去到南洋,又怎會險死還生?若他當日去了,也勢必和楊善榆一樣,連個給自己披麻戴孝的子嗣都沒有。比楊善榆更淒涼的是,楊善榆還有兄弟姐妹,還有妻子父母,有這一大家子人給他張羅身後事。而封錦呢?他家裡也就只有一個年事已高的老母親,還有妹妹妹夫兩夫妻而已……

  事隔數月,封錦的傷勢,看來是順利痊癒,並未留下多少後患。只是面上那星星點點的淺色瘢痕,到底是再去不掉了。遠看還好,近看就像是一張畫上發了霉點,雖然依舊傾國傾城,但總是白璧微瑕,令人發出審美上的歎息:這樣精緻而美麗的一張臉,不論出於什麼理由有了瑕疵,總是讓人不忍的。

  封錦本人卻似乎一點都不介意,他摸了摸胸前,道,「我在船上的日子,也想了許多。那段昏昏沉沉,也許哪天合了眼就醒不來的時間,反而是我思緒最清明的時候。我告訴你,李晟,值得不值得,個人自己心裡明白的。當時我唯一害怕的,只是不能撐到京城,我一直想,就是死也都要死在……」

  他看了蕙娘一眼,只是微微一笑,並未往下說完,又道,「當時我想,若是能在京城,能在我歡喜的人身邊,就是死,也沒什麼大不了。人總是要死的,子梁雖然去得早了點,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去得不情不願,也許他早覺得生活無味,情願去探索死後的世界,也許他已累得很了,只是一味強撐。樂生畏死,固然是人之常情,但很多時候,把死看得淡點,沒什麼壞處的。」

  他這一番話,似乎在開解皇上關於楊善榆的心結,又似乎是在表明心跡,令李晟不必為他的遭遇心疼愧疚。不過,不論目的如何,皇帝都沒怎麼能聽得進去,他一時連蕙娘都已忽略,而是執拗地道,「對自己的生死,也許還能看淡。其實走到這一步,再往下也是千難萬難,你說得對,死不過是長久的休息罷了。但一個人看得淡自己的生死,卻未必看得淡別人的生死……」

  他遺憾的眼神,絲毫未曾沾染封錦微瑕的面頰,而是直直地看向了他的右胸。封錦衝他搖了搖頭,握上皇帝的手輕輕地捏了捏,低聲道,「先不說這個了……沒地讓女公子看我們兩個唱戲。你讓她來,不是要問蒸汽船的事?」

  蕙娘現在作為南洋第一線上唯一一個回國的重臣,肯定是要被多方詢問南洋的情況。她也做好了多次講述的準備,只看皇帝更關心什麼罷了。此時聽皇帝問起蒸汽船,精神倒是一振:起碼,皇帝還算是重視蒸汽船的仿製,她和楊七娘預想中的最壞情況並未出現。就不知道,這其中封錦出了多少力氣,而為了讓封錦出力,楊七娘又出了多少力氣……

  她自然要仔仔細細地為皇帝詳細說明蒸汽船在正面和大秦戰船對抗中的戰力表現,登陸戰、港口保衛戰等等,雖說她沒有親自見證,但起碼和許鳳佳、桂含沁的接觸也比較多,能給皇帝大略描述出蒸汽船的戰術應用。這一點,不論是封錦還是權仲白,都沒可能知道。畢竟他們只見識到了蒸汽船的速度,幾次對峙中,他們也沒能和蒸汽船怎麼認真地打起來。」

  說完了此事,已是半個時辰過去,皇帝和封錦都聽得極為認真,封錦一聽完,就扭頭對皇帝道,「這件事必須立刻找到人選去做了……沒了子梁,也得馬上挑出他的繼任者,就讓他專心去仿製蒸汽船。唉,沒想到七娘在廣州,居然一點頭緒都沒有。」

  皇帝亦是神色陰沉,好半晌才道,「這件事,不是這麼簡單的,就是子梁都不能說有很大把握。唉,我大秦人口萬千,熟練的工匠何止千萬?偏偏就是這個船,我們沒有辦法,許少夫人也沒辦法。只能先尋訪熟練工匠,仿造一兩艘出來再說吧。不過,看女公子所說,英國人肯定已經掌握了成批製造的技術,不然,不會這麼輕忽地就給了呂宋這麼多。這麼一艘艘地造,躍進坊那邊算出來的成本非常高不說,修繕也很麻煩的……」

  躍進坊自然是楊七娘的產業了,這名字雖然粗俗,但倒挺好記的,現在果然連皇帝都能朗朗上口了,聽起來,在自己北上的日子裡,朝廷和躍進坊居然已經有所接觸了。蕙娘亦歎道,「可不是?英吉利那屁大的地方,怎麼就有這麼多人才,瓦特是英國人,克山是英國人,這都罷了,這個蒸汽船,我們就折騰不出來。若非有天威炮,在海戰上,我們對英吉利真是一點優勢都沒有了……」

  她又打起精神,和皇帝回報了呂宋豐產公司的一些細務,在這方面,大秦的進展還算順利,宜春號劃撥出的銀兩,迄今不過花去十分之一,餘下的足夠幾年內讓佃戶們安家落戶,順帶著發錢發物了。若是一切順利,半年後第一批糧食就可以運抵國內。聽到這個消息,皇帝面上才勉強露出一絲笑容,「雖說這場仗也打得夠貴的,但這一切終究還是合算的……」

  他輕輕地捏了捏鼻樑,道,「希望立泉能帶回好消息吧,最好是把去新大陸的商路給開闢一條出來,這一仗打得,國庫還真是有點吃緊了。呂宋這裡,起碼要幾年才會有回報,才能給朝廷賺錢。要不是商稅這裡,源源不絕地還有收益,光靠著盤剝農民,朝廷真是早就窮得要當褲子了,哪裡還有錢幹這幹那的。就是欠宜春號的錢,都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還上了。」

  「羊毛出在羊身上,現在呂宋被我們打下來了,頓時就多了不少新的商機。」蕙娘笑著說,「這點上,我也是有些想法的,若是能把呂宋給占穩了,說不定還有許多生意能做。光是和歐洲人做香料生意,若是由皇商專營,這裡一年也是不少的進項……」

  幾人隨意說了幾句未來的規劃,皇帝不免便指著蕙娘道,「你這個女公子,世上還有什麼事能難倒你?眼睛一眨就是一個主意,誰的腦筋能動得比你快!」

  蕙娘心頭一動,知道此時正是機會,便做出黯然之色,望著地面輕輕歎了口氣,低聲道。「不瞞您說,我從前也有此自負,總覺得天下事,辦法總比困難要多。不過,在海上往廣州趕的時候,我的確是被難倒了。明知英國人就跟在身後,但卻絲毫無法可想——嘿,其實還是要感謝子梁,不是他的天威炮,那才是真正的無法可想……」

  室內頓時陷入了一片沉寂,皇上許久都沒有說話,他平凡的面容上,流露出了一種極其深刻而複雜的表情,五味雜陳到了甚至無法用語言描述。在這一瞬間,他顯得如此悲傷、如此迷惘、如此彷徨、如此……如此的疲倦而恐懼。

  「成百上千年,什麼事都有一定的道理。」許久許久,他才慢慢地、輕輕地說,「怎麼到了朕頭上——怎麼現如今,什麼事都變得這麼快,這世道,都好像不是一個世道了。千頭萬緒、五光十色,朕人還沒老,心都已經老了,這會兒,已是覺得左支右絀、力不從心啦……」

  他苦澀地說,「若非天意如此,要不是這該死的病,唉……」

  想到國內外這複雜的矛盾,許多都是數百年未有的新物事,不說別的,只說江南的織廠,海上的蒸汽船,多少年來搞了多少次都沒搞成的地丁合一,海外的宿敵,連蕙娘都要為皇帝頭疼,更別說這還只是他所需要面對的新問題而已。國內,豪強割據、官員貪腐,種種天災人禍更是不會因為如今的世道而停歇,皇帝已的確很有誠意,也很有能力要做到最好,他也的確能說得上是個好人,是個好皇帝,只是,他的身體,卻不容許他再游刃有餘地將一切境況,都掌握在只手之間。這個曾在弱冠之年便一手操縱天下大勢,運籌帷幄最終登上金鑾寶座的男人,現在,在變換的天下大勢跟前,彷彿也失去了他一貫的自信和從容,丟掉了那無形無影,卻又絕對重要的『氣魄』。

  在這一瞬間,蕙娘和封錦也都能體會到他的無奈,兩人不約而同地沉默了下來,許久之後,封錦方道,「盡人事,聽天命吧。再過幾年,孩子們也就長起來了。」

  皇帝微微搖頭,閉上眼疲乏地道,「這個擔子,實在是太沉了點,交到誰肩上,能令朕放心?朕就是撐不下去了,也得咬著牙繼續往上頂,能頂到什麼時候算什麼時候吧,到時候腳一蹬眼一閉,以後的事,誰愛操心誰操心去。」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輕輕地咳嗽了兩聲,又振作起精神,沖蕙娘微笑道,「此次若非女公子,子繡必定不能逃得生天,解決江南糧荒那更是沒影的事了,只怕到現在,朝廷都還弄不清情況呢。你和仲白都是堅持不受朝廷封賞的,偏偏又都次次立下大功,真不知該如何謝你才好了。女公子有什麼要求,現在趕緊地和我提,能答應的,朕可絕不會有二話。」

  他客氣歸客氣,蕙娘卻是絕不能當真的,她客氣了幾句,見皇帝十分堅持,便索性道,「那就請您賞賜宜春號幾門天威炮吧,我們就不付錢了。有了天威炮,來往南洋各地,我們也能更有底氣一些。」

  幾門炮而已,皇帝哪可能不答應?他站起身欣然說,「好,宜春號以民間票號身份,大力匡扶朝廷,亦算是天下商號的表率了。此事不可無筆墨記之,來人筆墨伺候——」

  竟是難得地動了雅興,要賜給墨寶了。蕙娘忙起身為宜春號謝恩,底下人估計早有準備,頃刻間什麼都給備齊了,皇帝深吸了一口氣,筆走龍蛇,先擬了一幅楹聯,上書,「積少成多,聚財興國安黎庶;為國牟利,廣開富路樂千家。」

  又取一條幅,大筆一揮,「票號鼻祖宜春記」七個大字躍然紙上,熠熠生輝。蕙娘若非身懷六甲,此時真要跪下磕頭不可:這可是御筆親書,給宜春票號做的背書啊……

  寫這些大字頗費精神,皇帝也有幾分疲憊,擦著汗在炕邊又靠坐了,和蕙娘說些她在廣州的見聞。忽然外頭來報,權仲白居然也來了——他也和封錦差不多,大剌剌排闥而入,一點都不給皇帝面子,反而白了他一眼,皇帝笑道,「哎喲,子殷還和我生氣了。」

  權仲白也不坐,只站在當地道,「人才回來,讓多休息一天都不能?我現在懶得和你說話——你自己知道輕重,剛才在外面我也問了,你都說了多久的話了?一個時辰?兩個時辰?總是趁我不在,就出蛾子。李晟,你該吃藥啦。」

  說著,便沒好氣地沖蕙娘道,「走了,回家去。你也該吃藥啦,脈都沒把就跑出來,你能耐的。」

  蕙娘望著他,打從心眼裡笑出來,她站起身沖李晟和封錦歉然一笑,由得權仲白一把抓起她的手昂然而去,還能聽到封錦在他身後幸災樂禍的笑聲,「惹得子殷特地進宮接人,李晟,你明兒要倒霉了。」

  「封子繡,你以為你不用吃藥?」權仲白頭也不回,一句話就讓封錦收了聲,這下倒把皇帝給逗笑了。在他有些喘不上氣的笑聲中,權仲白便牽著蕙娘,走進了溫煦的秋日——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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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1閒話

  當時在海上分手,畢竟是比較倉促,之後兩人都在不斷地移動,要互通音信也比較困難。蕙娘連懷孕的消息,都是在廣州才帶信和權仲白交代的。是以兩人從宮中出來上了車,權仲白還埋怨皇帝,「一天都等不得?他也是有點小氣,也是怕你這一胎不好,他倒是不好叫你進宮了。」

  蕙娘笑道,「你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他今天也沒問什麼,我就是要休息不能進宮,他難道不能派個人來問我嗎?」

  權仲白搖了搖頭,始終耿耿於懷,「你這一次本來就夠折騰的,大半年哪有一天是安穩的?現在身子又沉重,家裡估計又要有事交代給你做。他也是怕你撂挑子不幹了,所以才心急敲磚釘腳,把南洋那邊的事,推到你身上去做。」

  他自然不知道蕙娘心態上的變化,所以談起南洋事務,還是將它視為一種負擔,蕙娘想和權仲白提及自己心態上的轉變,但又覺得這裡不是場合。因便轉開話題,笑道,「的確,我這一回來,真是全身是事,千頭萬緒的,竟不知該從何辦起好了。以前祖父為自己書房起名陋室,我還笑話他名不副實。其實現在想想,無絲竹亂耳,無案牘勞形,老人家日理萬機,也只有在自己的小書房裡,能偷得浮生半日閒了。」

  「你想休息,也容易得很。」權仲白道,「這一次本來就折騰得不淺,你胎氣不穩,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橫豎兩個孩子也都不在家裡,要不然,你先去沖粹園住二十多天,休養一段時間再說。」

  蕙娘笑道,「你怎麼知道我就是這個意思?」

  她免不得挽住權仲白的臂膀,把頭輕輕地靠了上去,權仲白屈起手指,在她額頭上彈了一下,道,「難道我連你的這點弦外之音都聽不出來?」

  蕙娘嘿嘿一笑,閉上眼輕輕地歎了口氣,她低聲說,「其實在廣州、天津,甚至是後來第二次去呂宋,我都沒受什麼苦,在船上,許家人也是盡力照顧。可畢竟金窩銀窩不如草窩,還是回了京城,才覺得心踏實了下來,才覺得心裡說不出的累和倦。」

  這種心緒,成年人誰沒有過?權仲白並未措辭安慰,只是伸手在她肩上輕輕地拍了幾下,也不知是否他用了什麼法門,又或者蕙娘的確疲憊得很了,這麼拍著拍著,她居然在馬車裡就睡了過去。

  雖然想要逃回衝粹園去休息,但蕙娘人才回來,不能不給娘家那邊打個招呼,如今老太爺和四太太的週年都早過了,子喬已快出孝,三姨娘也是等著她回來才要辦喜事。還有桂家、孫家一些平時往來得好的人家,也要送點土產過去,桂家那裡,桂含沁還請她給楊善桐帶聲好。——這是人情方面的事務。至於家裡,權世贇回東北去了,權世仁也回廣東去了,好在這幾個月,鸞台會兩邊分部也沒什麼事要做,除了一些日常的情報工作以外,整個機構都還在權族政變後的休整期內。短時間內,蕙娘還不必發號施令,大可從容上手,慢慢建立起自己的統治——良國公自然不會和自己的兒媳婦爭權,現在他還可以代蕙娘管管鸞台會,但權夫人已代表他明確表態,等蕙娘坐好了胎,她就要著手接過鸞台會的事務了,這也算是家裡對兒媳婦能力的肯定和支持。——這是檯面下的事。

  至於檯面上的事,那就更是數不勝數,軍政商都有涉獵,也就意味著這三方面的關係都要打點維護。方埔和王閣老的關係一直比較微妙,也有點面和心不合的意思,他升任尚書,蕙娘在背後是出了力的。現在老太爺門生故舊中,有些疏遠王閣老的,都願意和焦家重新走動起來,這是看在焦子喬的面子嗎?借花獻佛,其實還是瞧準了她。權仲白在這種事上又不好出面,宜春號的事,他願意幫忙蕙娘都不敢。是以這些事雖然都耽擱不得,但她的親眷中卻無人可以匡扶,平時還不覺得,現在有孕在身時,便有些左支右絀、力不從心了。

  好在蕙娘本身是作為守灶女養起來的,也慣了這樣單打獨鬥。她身邊那些養尊處優,平日裡吃穿用度幾乎趕得上富戶小姐的侍女們,現在也都到了當打之年。平時管管家其實都是殺雞用牛刀,蕙娘一個月開給她們的月例,比一般的管家媳婦高了幾倍,這麼干養了幾年,到如今終於派上用場。雄黃管著宜春號那邊的雜事;白雲負責給擬稿,和老太爺從前的門生們互致書信眉來眼去地報平安、打啞謎,寫好了給她看看,刪改了再往外發;瑪瑙負責跑內眷們的關係,因蕙娘現在養胎不能出門,也不宜上門探視,瑪瑙單管隔幾天給送東送西地維護一下感情。至於府裡雜事,反正人口少,外院現在又不歸蕙娘管,內院的事,她索性交給從前不起眼的香花來做,倒也是管得有模有樣的。石英攬總協調諸丫鬟的行動,她的飲食起居就由石墨來監督,順帶著下一代丫頭們也由她來稍微管理一下。再配合上新一代的海藍、碧璽等人,蕙娘萬事拋開不管,由她們去折騰,只是每日裡聽石英匯總報告,這麼著休息了兩三天,才漸漸地恢復了精神。只是如今她的院子裡,白天川流不息都是進出辦事的丫頭,蕙娘嫌煩,便索性學了楊七娘,劃分出一個大屋子給她們辦公。權仲白還笑話她道,「你從前也不大看得起楊七娘的,去了一次廣州,嘴裡不說她的好,學她倒是挺積極的。」

  比起蕙娘波瀾壯闊的旅程,權仲白旅途中的驚心動魄亦是不亞於她,只是這種事他不說,別人也無法知道其中的艱辛與危險。在明面上看來,封錦和他回到廣州以後,一切都是按部就班,治療了一陣子,等封錦能夠支持,稍微好轉了。他們就上船回了京城,權仲白在封家住到封錦傷勢痊癒以後,就恢復了以往的生活——甚至連封錦自己都不知道,權仲白之所以同意他上船回京,是因為他判定封錦當時極可能因為連續不斷的高燒而死,即使不死,痊癒後也可能燒成傻子。此等情況,留在廣州或是回京,對治療的影響都不太大了,他是想讓封錦回了京,乘著思維還清楚的時候,還能對家人交代幾句後事,走也走得安心。

  至於之後如何把他救回來治到現在這程度,其中的周折也夠說一部書的了,權仲白略給蕙娘說了說,蕙娘便明白皇帝為什麼念茲在茲,對這件事如此耿耿於懷了。就在她回京前小半個月,封錦才算是完全痊癒,開始上差……皇帝這是還有點沒緩過勁兒來呢。

  「當時子梁去的時候,他心情極壞就是因此。」權仲白盤腿坐在炕桌對面,手裡剝著核桃,「他那個身份地位的人,身邊環繞著的誰對他沒有要求?後宮裡能親近的幾個,現在都不好接近了,朝堂裡更不必說,君臣之間,只有政治,能有一點情分已屬難得。真正對他一無所求,只看重他這個人的,又有幾個?」

  蕙娘半合著眼睛,有一下沒一下地捻著碎核桃往嘴裡送。「還是臨安的椒鹽核桃炒得好……其實就是封子繡和楊子梁,是否真只看重他這個人,也難說得很。」

  權仲白沉默了一會,方道,「起碼,能令他相信這一點的人並不太多吧。從小一起長大的幾個發小,倒是深得信任,但這些年也都出去辦差了。李晟在宮中,又常年生病,若是因此漸漸昏沉衝動倒也罷了。偏偏他的腦子永遠都是那麼好使,看得永遠都是那樣地透,一個人看得太透,其實有時也不是什麼好事。起碼,他便很難開心得起來。子梁驟然去世,對他的打擊也是多方面的,朝政上的就不多說了,還有這種心境上的打擊才是最要命的。那時封子繡情況也不大好……唉,李晟本已經很久都沒有咳血了,那天痰裡又帶了顏色。我去給他開藥的時候,他問我,他這一生到底得到了什麼。他雖然富有四海,似乎也算是個明君,但卻總覺得自己不過一無所有,就是轉日去世,又有幾人會真心為他難過?」

  蕙娘的手也停住了,她想了一想,也輕輕地歎了口氣,低聲道,「算是個明君了,可現在百姓們還不大能看得到他的好。還沒有什麼人顧得上稱頌他的聖明,李晟好像也不大中意這個。他也是命不強,得了這個病,越是珍愛的人,就越是要遠著,自己和這世界都有了隔閡。除了封子繡能這樣陪著他,還有誰能呢?」

  權仲白拍了拍手,把核桃殼掃下桌面,歎道,「誰說不是呢,九五至尊,煩惱才多呢。——你這幾天可有頭暈?按前兩個孩子的孕期來判斷,到了這三四個月的時候,你也該有點血旺了。」

  「說也奇怪。」蕙娘也來了精神,「從前懷歪哥的時候是多麼折騰,這回倒是什麼症狀都沒有,你瞧我之前那樣折騰,也沒覺得精力不濟。現在好像還和吃了補藥似的,一點不難受不說,還覺得比以前更有勁兒了。這孩子好似比那兩個小討債都疼我得多。」

  權仲白笑道,「是,從脈象也看得出來,這一胎,你的身體是比以前要好。也許是之前東奔西走,鍛煉了體魄也難說的。」

  他瞥了蕙娘一眼,又道,「不過,還是少用點心吧。反正什麼事也不差這一兩個月,先養好了胎,再略微忙一忙,等月子做過了,你愛忙忙去,我也不會管你。」

  蕙娘扮了個鬼臉,道,「知道啦,你倒是一胎比一胎嗦膽小。」

  權仲白笑道,「你卻是越來越膽大了,從前懷歪哥的時候,怕成那個樣子,成天就怕一個死字。現在倒好,好像把自己當個母——母老虎了,生產和下崽子似的,一點都不犯難。」

  蕙娘瞪了權仲白好一會,才放他一馬,伸了個懶腰,捧著肚子道,「再剝點核桃來吃嘛……對了,楊家做不做四七啊?」

  人去世以後,一直到七七過完,之間幾個七都要做法事。不過按如今普遍的風俗,只有一七、五七和七七會邀請親朋好友參與。楊家到目前為止,好像每隔七日都要大辦一次,就不說這其中的花費了,單是這份勁兒都特別值得人佩服。蕙娘自己是操辦過兩場喪事的人,深知其中三味。每大辦一次,家人就要跟著忙一次,四十九天下來,真能有把人給累垮累病,甚至更極端一點,累死的。她隱約也聽楊善桐說了一點娘家的事,倒猜是她母親的主意。

  權仲白和楊善榆交情好,自然有事都要過去的。他點頭道,「做的,我也要過去上一炷香。」

  蕙娘因便想起來道,「是了,怎麼人好好地就去了,這背後有隱情沒有?我也沒聽你提起。他的病也是你在看的吧,這樣去世之前,都沒徵兆的?」

  「是去得很突然。」權仲白低低地歎了口氣,「據說前一刻還好好的,當晚睡前說頭暈,慢慢地就七竅流血,喘不上氣,軟在床上,等我過去的時候人就已經沒了。」

  他看了蕙娘的肚子一眼,又自歎道,「算了,這孩子也是見過屍山血海的人,沒必要現在避諱,也是矯情……楊家人和李晟都疑心是有人暗害,只不知道是誰。因此李晟和他在京城的堂兄弟打了招呼,讓我過去指導仵作給他驗屍。我也沒客氣,直接給他開了腦瓢……和我想得一色一樣,他腦子裡連骨頭都沾得全是血……」

  見蕙娘有點不大明白,權仲白便道,「豬腦吃過沒有?一般腦花裡都不帶血絲的,可以能挑掉、沖走對不對?一般壽終正寢,又或者重病去世等等,反正和腦子無關的病,是很少能讓人腦內都有出血的。他的腦子裡,血出得一塌糊塗……再開了膛一看,五臟六腑乾乾淨淨的,都沒什麼腐壞。除非有毒能直接下到腦子裡,不然,這就不是中毒,是他的那個病根子又犯了。這件事單純如此來說,倒是乾乾淨淨的,沒什麼可猜疑的地方。楊家人和李晟也還算是信服我的話。」

  蕙娘也很信服權仲白,她點頭歎道,「這也算是抓小放大了,他若善自保養,一輩子還能建立多少功勳?現在,才只是一個天威炮,傳奇就僅止於此了……」

  權仲白搖了搖頭,並未接話,蕙娘看他似乎有未盡之意,正要細問時,忽然又想起一事,便喊人來問道,「是了,山東那邊的信到了沒有?若到了,給我取來。」

  不片晌,丫頭果然送來了今日的來信,蕙娘拆開文娘寫來的那封,對權仲白笑道,「我算著也就是這幾天要到了……」

  權仲白道,「怎麼,你就這麼惦記你妹妹?這幾天問著問著,她那裡是有什麼急事不成?」

  蕙娘說話間,已經快速瀏覽了一遍文娘家信,她的眉頭悄然皺了起來,口中隨意道,「倒是沒有,信裡說一切都好。就是我覺得有點不對勁……」

  說著,便轉頭吩咐道,「是了,前頭端午,是誰給她送的節禮?讓他過來見我一趟。」

  權仲白皺眉道,「若是有事,早告訴你了,若是無事,一個送禮的下人而已,能看得出什麼來?你也是太小心了點,要我說,別折騰了,還是趕緊睡午覺去吧。」

  他很少這麼強硬地和蕙娘說話,蕙娘一時還有點不習慣,只好乖乖地應了一聲,正要依言躺下時,心中突然一動,把權仲白剛才的反應想了一下,不禁便有個想法,不免眉頭大皺,緊盯權仲白問道,「權仲白,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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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2成熟

  權仲白看了她一眼,不答反問道,「你覺得我能瞞著你什麼?」

  蕙娘一時,亦不由語塞,文娘的信裡寫得清清楚楚,自己一切都好,權仲白回了京就沒有再出去過的,不論文娘是有難還是有事,權仲白要差人去辦的話也都瞞不過她的耳目。蕙娘身邊的丫頭,沒有人敢於越俎代庖地替她決定她該知道什麼,不該知道什麼,和權仲白一起瞞著她的可能性,那是微乎其微。

  但權仲白的表情又的確有幾分不對,蕙娘瞇起眼打量了他一陣,越看越有些狐疑。想了想,又道,「不管我怎麼想,你直接告訴我,你有沒有瞞著我什麼。」

  權仲白這個人,如非必要是絕不會說謊的,現在蕙娘把話說到這個地步,也已經不能再以他語含糊過去了。不然日後若被她發現真相,兩人肯定要有一番大戰的。權仲白沉默了一會,還沒說話時,蕙娘心裡就有數了:他肯定是有事瞞著她。她坐直身子,盤起手對權仲白揚起眉毛,兩人無聲地對峙了一會,權仲白方才是歎了口氣。

  「前一陣子,你還沒回京的時候,她打發人進京給娘家和你送節禮,也過來給你請安。你不在,是我見的他們家的人,當時我就覺得那個婆子神色有些不對,閃閃爍爍的,有些話好像是要說又不敢說。她問你的好,我隨口說了你有了身孕的消息,她反倒是什麼都不說了。」他道,「後來,要打發人給她送端午節禮時,我特別讓人跟著過去,問問十四妹的好。十四妹只躺在床上見了她們一面,說是自己挺好的,就是身子不大舒服,不能下床。當天就把人給打發回來了。過去的婆子都說,她的表情也還是很平靜的,不像是有什麼心事的樣子。我們的人又和綠松見了一面,綠松也沒說什麼,就說前一陣子,可能和婆婆有點不開心,現在也是什麼都過去了。」

  蕙娘的眉頭,立刻就緊緊地皺了起來:能見人,沒有什麼暗示,連綠松都沒有別的話。權仲白當然也就不好再問什麼了,只是結合綠松在廣州的來信,這件事頓時就透出了古怪。文娘也不是什麼委屈往心裡藏的性子,真要在婆婆那裡受委屈了,難道還不知道找姐姐撐腰?她雖然不可能為了這件事親自去山東,但寫封信敲打敲打王家,還是能做得到的——

  她本已經靠了回去,想到這裡,卻又騰地坐了起來:除非是文娘很有把握,這件事絕對會讓她不顧身體,直奔山東,才不肯把實情吐露,反而要再做出雲淡風輕的樣子……

  「肯定是出大事了!」她脫口而出,見權仲白毫無吃驚之色,猛地一怔,才反應過來:權仲白應該是早就想到了這些。他是明知文娘心裡藏了事,但卻沒有去問……

  兩個聰明人幾乎是很少爭吵的,甚至很難產生誤會。蕙娘也能理解,權仲白對文娘的事,肯定也是有所關注,若非是為了自己的身子,他肯定不會這麼行事。思慮過甚容易影響胎兒和自己的健康,蕙娘也是親身經歷過的……文娘那邊既然如此作為,這件事應該也不緊急,不過是她對於姐姐的一種體貼——

  但,即使如此,她心裡還是首次對權仲白生出了失望、惱怒等種種情緒,這種情緒不同於平時那樣故意使著性子撒嬌放賴的所謂生氣,是真真正正地從心底深處湧出,一瞬間幾乎把她的頭腦都沖得暈了。她沉下臉不看權仲白,又坐回炕上,只是望著頂棚出神。

  她不看權仲白,權仲白居然也不說話,也不解釋。反而又默然在她對面坐了下來,蕙娘被他這一鬧,心底越發氣苦——她明知自己沒有太多理由生氣,可就是按捺不住,咬著牙想了一會,才道,「你就這麼不信任我?你不相信我能處理好文娘的事,同時還保住孩子不受影響?我以為我一直不是一個能放不能收的人!」

  權仲白歎了口氣,他道,「可你現在不就是有點能放不能收了?這種事,有什麼好動情緒的……」

  蕙娘一下連眼淚都要被說出來了,她伸手要去擦眼眶,本來還沒眼淚呢,忽然間這淚水就被越擦越多,終於擦成了嗚咽。權仲白猶豫了一下,慢慢把她抱在懷裡——她平時本也不是什麼越勸越來的人,可今兒不知怎麼回事,權仲白一抱她,她哭得更是動情。也不知到底都在哭什麼,哭文娘,哭我權仲白對她的不信任,也許還有哭一些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些在意的往事……哭到後來,反而都有點痛快了。上一回這麼痛痛快快地掉眼淚,還真不知是什麼時候的事。

  權仲白由著她哭,由著她小聲地罵他,「討厭、不許抱我,你這個人太過分了……」

  等她無理取鬧過了,也哭得差不多了,他方才說,「好啦,別哭了,再哭就真動胎氣了。」

  蕙娘這會,倒是也把情緒發洩得差不多了,雖有點不好意思,但聽權仲白語氣和煦,還是蠻橫地道,「不行,就這句話就想我不生氣了?你得說點好聽的!」

  「好聽的……」權仲白喃喃地說,語氣也是有點為難了。「這……你知道我這個人嘴臭,什麼話好聽,我想不出來啊。」

  蕙娘賴在他懷裡不肯起來了。「嘴臭也要說,什麼話好聽自己想,都快四十歲的人了,連甜言蜜語都想不出來,被人蹬了那也是活該。」

  權仲白又歎了口氣,想了想,便道,「嗯,寶寶——」

  寶寶兩個字出口,兩個人同時都有點作嘔,權仲白還好,蕙娘開玩笑地嘔了一下,結果反而勾上胃氣,變成了真嘔,趴在炕邊把胃裡的核桃全給交代了出去,才起身埋怨權仲白道,「你也太噁心了吧,分明就是故意要勾我吐。」

  權仲白被她鬧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真有點手足無措了,看得出,他是想回嘴的,可又顧慮著蕙娘現在的孕婦身份,倒有點束手束腳。蕙娘被他的窘態也逗得很樂,漱了口,便不繼續為難權仲白,而是喊人吩咐,「去把綠松接回京城,讓她快點回來,就說我這裡有事要找她。」

  權仲白欲言又止,等人出了屋,便道,「恐怕她一直沒有出來找你,也是因為走不開呢?這樣一走,會不會誤事?十四妹的胎可到了要緊的時候……」

  「孩子肯定是沒了。」蕙娘搖了搖頭,「若是孩子還在,是怕胎兒出事,文娘不至於這麼不分輕,不肯對你開口的。我看,她躺在床上見客,又那麼著急打發娘家來人,可能就是不想洩漏這事。若不是這麼大的事,她和綠松也不必擔心我太動情緒,所以瞞著我不說。」

  這麼說,文娘的孩子不但大有可能已經流產,而且這件事,也許和夫家脫不了關係,至少她覺得會令姐姐十分不悅。權仲白的面色也有點凝重了,他主動請纓,「要不然,我親自過去一趟?」

  蕙娘倒又躊躇起來,「你過去——你走得開嗎?我看,還是等綠松過來再說吧,她知道我的性子,一旦明白我已經猜到了一點,也就不會再瞞著了。到那時候再說,若是非我過去不能處理,那我上海船跑一趟,也不是什麼大事……」

  「不行。」權仲白的態度罕見地堅決,他也坐直了身子,望著蕙娘道,「清蕙,你自己要清楚,一個人能做的事那都是有限的。從前你把什麼都攬在自己身上,我也沒什麼立場說你。可現在你懷著胎呢——」

  蕙娘一下又有幾分惱火,「你的意思,我要沒懷你的孩子,怎麼作踐我的身子,你也都懶得管了?」

  權仲白氣得站了起來,「你這個人——」

  蕙娘本來心裡還是有點怨他的,現在更是上了情緒,「是,我把什麼事都往我身上攬,這我還能不知道有多辛苦,有多操勞嗎?可我有什麼辦法,這些爛事,我不管你能管得了嗎?憑什麼為了你們家,我懷著身子也還不得閒——這些爛事我也都管了,現在我自己親妹妹的事我倒還不能管?權仲白,我雖嫁進你家,可說到底我還是姓焦呢!」

  這話說得也有點傷感情了,權仲白欲語無言,氣得悶哼一聲,一甩袖子,便大步走出了裡屋。

  蕙娘也不搭理他,又叫下人來密密囑咐了幾句,令她們盡速去把綠松接回京裡,又喊白雲過來,請她寫信問楊七娘的好,並打聽王家的境況:雖然她遠在廣州,但蕙娘深信楊七娘對京城裡的事,知道得絕不會比她少。她離開大秦有小半年時間,現在朝中風雲,的確是有所生疏,這一次回來,的確是不像從前那樣,對朝政的變化瞭如指掌了。

  這一切做完,她再想了想,又請人往方埔府上問好送東西,邀方夫人有空過來坐坐。再請了雲媽媽來叨咕了幾句,如此一頓忙亂,好容易歇下來時已近晚飯時分,蕙娘也著實是有幾分疲憊了,靠在枕上休息了一會,才又惦記起權仲白來。見他還不回來吃完飯,正要遣人去找時,權仲白卻是沉著臉又走進了屋裡。

  「手伸出來。」他一進屋便沒好氣地開口。蕙娘白了他一眼,本想再嗆他幾句,但現在火氣平復,再加上確實也覺得有點腰酸,便將手伸出,乖乖地給權仲白把了脈。

  把完脈自然是開方,權仲白一邊寫字,一邊歎了口氣,口氣還是不大好。「你以為精神好,就代表胎氣很穩?前幾個月,你畢竟是東奔西跑。才只是鬧了一個下午,脈就沒從前穩了……一會乖乖吃藥,明天別下床,也別管事了,睡一天吧。」

  蕙娘聽他說得這麼嚴重,便也收斂了鋒芒,乖乖地應了一聲是。兩人便不提此事,對坐著吃了飯,晚上梳洗了歇息時,蕙娘道,「歪哥看來是不能留在廣州了,倒不如把兩個孩子都接回來算了。」

  一整個晚上,兩人都沒怎麼說話,現在蕙娘主動開口說起孩子,權仲白顯然有點吃驚,過了一會才道,「嗯,那既然這樣,就都接回來吧。乖哥對機器有興趣,我們在這裡也能給他找老師。」

  他的語氣也緩和了下來,蕙娘圈住他的胳膊,把頭靠在他肩上,慢慢地歎了口氣。權仲白默然了一會,又說,「我當時的確沒想太多,就覺得事態若不緊急,等幾個月也沒什麼。你有妊在身,承擔的事又多,我不能幫你,心裡有時也不大好受,就想著,我能幫她解決,便不必讓你操心,如她不願對我開口,也許就不是什麼大事……」

  「好了。」蕙娘把頭埋進了權仲白懷裡。「人家又沒有真的怪你,鬧鬧脾氣而已……」

  權仲白摟住了她,輕輕地歎了口氣,低頭在她額上親了一下,輕聲道。「我知道,我也就是想哄哄你麼,阿蕙……」

  蕙娘燒紅了臉,低聲呢喃,「好肉麻——」

  一邊說,一邊抬起臉咬了權仲白的下巴一口,在她輕輕的笑聲裡,一場小風波,終於消彌於無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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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3愧疚

  權仲白說她動搖胎氣,也許是為了給自己找個下台階,也許是真有其事,反正第二天起來,蕙娘真覺得腰背有點酸痛,她嚇得連忙臥床休息,也不敢出門。只派人去娘家把焦子喬和三姨娘接來說話——雖說三姨娘身為妾侍,是沒有上門探親的資格的,但以蕙娘如今在權家的身份地位,自然沒有人會多話的。

  焦子喬如今也進入了拔個子的年紀,大半年沒見,和一株小松樹似的猛長了一截,他本來生得就好,這會越發是唇紅齒白,大有俗世少年郎的風範。最好的是他氣質馴順乖巧,看來很有大家子弟風範,卻又不至於過分木訥。見到姐姐、姐夫,他頗為親熱——蕙娘離京的時候,把什麼都給他安排好了,她人雖然不在京裡,但對喬哥的考核那是根本就沒有停過,喬哥的日子倒是比她在京時還要難過。現在看到姐姐回來,當然高興,上前噓寒問暖了一番,又笑道,「又要當舅舅了,這個小外甥,和我年歲差得多,我這個舅舅做起來才有點滋味呢。」

  一屋子人都笑了,蕙娘盤問過喬哥的功課,也不說滿意,也不說不滿意,喬哥不免有幾分惶恐,還是三姨娘為他說了幾句話,道,「這孩子聽話著呢,成天都在家上課,並沒耽誤功課。也就是逢年過節的時候,出去逛逛廟會。」

  一邊說,一邊望著喬哥笑,喬哥驀然紅透了臉,垂下頭嘀嘀咕咕地不知在說些什麼。蕙娘倒是有點吃驚了,她看了三姨娘一眼,先不問話,大家說了一會,她便打發喬哥,「外頭玩去吧,大人有事要商量。」

  喬哥並不走開,還站在當地,他看了三姨娘一眼,囁嚅道,「姐,你說的是姨娘的婚事吧?」

  蕙娘微微一怔——三姨娘的婚事,她沒有瞞過喬哥,喬哥雖然愀然不樂,但也沒有異議。她點頭道,「確實是,現在祖父和娘的孝期都要滿了。姨娘出了孝以後就會發嫁,怎麼,你——」

  「我想……」喬哥垂下頭吃吃艾艾地說,臉都紅透了。「姨娘照顧我好多年,頭前四姨娘去的時候,我心裡且還很過意不去呢,早知道,讓她多帶些念想走了。如今三姨娘要嫁人了,我想由我們家賬上給出陪嫁,可這件事,也不知道該找誰說去。我和梅叔說了,他讓我問您的意思。」

  三姨娘臉嫩,一聽喬哥說到自己婚事,臉早紅得能滴下血來,聽喬哥這樣一說,顯然又有幾分感動,眼眶已紅了半邊。就連蕙娘,亦有幾分觸動,頓了頓才笑道,「你有這個心是很好……那姐姐就把半邊家當,都給姨娘陪嫁走了?」

  喬哥也知道蕙娘在開玩笑,只笑道,「您說什麼那就是什麼。」

  說著,便起身告退出去,三人把他目送走了,三姨娘方欣慰道,「這孩子是真的長大了,我這回出門子,才真正放心了些。」

  也不說自己的婚事,因又歎息,「只是他今年也十一歲了,再過兩年就該說親,我卻等不到他娶妻生子的那一天。說來,也實在有些對不起地下的姐姐。」

  因又不免唏噓了一回,權仲白和蕙娘又勸了一回,權仲白便也起身出去,蕙娘和母親說些操辦婚事的細節。這件事她是指定廖奶公把總給三姨娘操辦的,如今事事都已準備齊全,那邊知道了三姨娘的身世,哪裡還不是又驚又喜?連連催著想盡快成親,三姨娘一直拖著沒定日子,就是因為蕙娘在外沒有回來。現在好容易她要回來住幾個月,連忙要過來和蕙娘商議時間。她因絕不想大辦,堅決不要蕙娘過去吃喜酒,只讓她安心養胎,到時候派個丫鬟過來也就罷了。蕙娘雖明知這對三姨娘來說也算好事,但亦不免有些失落,因歎道,「日後再見面,您就不是我的姨娘了。」

  三姨娘道,「那我也是你的生母,日後身份改了,倒是能經常上門來看看你,也不必守那些大戶人家的規矩。只要你不嫌棄我門第低,不配踏你們家的門檻,我天天來。」

  的確,放出去以後,她就不算是焦家的人了,再做什麼事,都不需要顧忌焦家的名聲。從前三姨娘連蕙娘這裡都不願意常來,便是因為守寡的姨娘經常出門,被人知道是要說閒話的。

  蕙娘半開玩笑地說了一聲,「我還嫌您門第低?我是從您腸子裡爬出來的,您現在不是焦家的姨娘了,按理,我該叫您一聲娘才對——」

  三姨娘猛然一怔,半天都沒說出話來,過了許久,才垂頭道,「這個更不能喊了,你是焦家的姑娘,怎麼能喊個外姓人做娘呢……」

  說著,亦不免輕輕地歎了口氣,蕙娘也被她帶得有幾分感傷:以三姨娘的為人,即使四太太去了,她也不會認下這個字眼的。可自己的女兒就在跟前,卻不能認下她口中的這個娘字,但凡是女人,誰不知道這裡頭的滋味並不好受?所幸三姨娘還有機會生兒育女,將來總有人能喊她娘親。這卻又要比在焦家那座錦繡牢籠中終老,要強得多了。

  她沒有再提這話,而是轉而笑問,「剛才您拿什麼打趣喬哥,倒是惹得他都紅透了臉。這節慶日子裡出去逛廟會,難道還有什麼說頭?」

  三姨娘面上也跟著露出了笑意,「你是不知道,他出去逛廟會,那都是和人約好了的……我也不知道他怎麼和人家聯繫上的,反正啊,每回廟會,喬哥都去找桂家的小公子跟著一起,自從天津桂總督南下以後,總督太太就回京城來住了。他們家幾個孩子當然也不例外,反正啊,每回喬哥身邊,少說都有三個桂家人……」

  楊善桐也就是兩個兒子,這第三個桂家人,也不像是桂含春的庶子,這麼說,應該是桂大妞不會有錯了。蕙娘也不禁會心一笑,因道,「您還說看不到喬哥娶親生子,為他掛心這個,你瞧他自己不知多會為自己打算。您還擔心個什麼勁兒啊?」

  「這不是許家對桂家那個大小姐也有意思嗎?」三姨娘對這事看來是真的上了心,連這事都知之甚詳,她和蕙娘又嘟囔了幾句,因怕蕙娘疲憊,方才住了嘴。因又和蕙娘商量著定下來婚期——就在半個月以後,便帶著喬哥回去了。

  從京城到山東某縣,來回怎麼也要十天半個月光景,蕙娘因令幾個丫頭見機行事,不可貿然和王家撕破臉皮,料著她們辦事也不能很快,因此過去十多天尚未得到消息時,也還不太心焦。一展眼就過去了十多天,楊善榆那裡要做七七並正式出殯安葬時,蕙娘的身子也算是將養恢復得不錯了。她問過權仲白,得了他的許可,便和他一道,去參加楊善榆的葬禮。又令人設了路祭,也算是給他添添熱鬧。

  一般說來,像她這樣身份,又是雙身子,什麼紅白喜事不參加,別人都說不出什麼來。頂著剛顯懷的肚子過來致祭,那顯然是看在楊善榆和權仲白的交情上,楊善榆妻子蔣氏不說了,他的姐妹兄弟都特別過來陪著蕙娘磕頭,姐妹們在帳子裡,兄弟們就在帳子外。蕙娘行過禮起了身,楊善桐便上前引她進後頭休息,因還對她抱歉說道,「今天過來的人太多了,屋舍又細小,恐怕不能給你安排靜室休息。少不得在屋內擠一擠吧。」

  她雙目紅腫、形容消瘦,若是被她丈夫看到,估計是免不得好一場心疼了。蕙娘見了,都很同情,她是忙過喪事的人,老爺子和四太太都過了頭七就下葬了,就是這樣還熬得瘦了不少呢,這麼四十多天地忙下來,還不得脫一層皮?她剛才看著蔣氏還算好,倒是幾個兄弟姐妹都是打熬得不成樣子,連從外地趕來的楊老爺,楊善榆之父,都顯得蒼老疲憊,就沒一個人是神完氣足的。

  她因到得晚,估計後頭也沒什麼客人了,便拉著楊善桐道,「那你不如陪我坐一會,好歹也歇一歇。」

  說著,兩人便進了內堂休息,那裡一屋子內眷,本來正嘰嘰喳喳地說話,雖然受場地限制,不能看戲、耍百戲之類的,但也是言笑無忌,沒什麼悲慼之氣,倒是見到楊善桐和蕙娘進來了,都露出尊敬之色,知道蕙娘身上沉重,忙把她們讓到僻靜處休息,一屋子人也都不敢說話。

  楊善榆畢竟品級不高,在京裡除了幾戶親眷以外,主要來往的都是他那幫子搞雜學的師友,這些人和蕙娘等人自然是格格不入,她們不敢來和蕙娘、善桐說話,蕙娘也覺得被她們看得很有幾分不自在。才坐了一會,便和楊善桐使了個眼色,兩人索性走到蔣氏臥室裡去說話。這裡倒親近了一些,蕙娘方對她說了些桂含沁的平安,又道,「本來回京應該上門來陪你說道說道的。不過我身上不好,你家裡也有事……這回怎麼沒見到伯母呀?」

  「她就沒能過來。」楊善桐面上掠過了一線陰影,「才知道消息就暈過去了,現在還病在床上,都起不來……爹差點都不能過來,要不是病情穩定住了,說不定就跟著過去了。」

  她和母親的關係是有些微妙的,可現在說起母親的病情,語氣中的傷痛和心疼又不似作偽,蕙娘拍了拍她的手臂,輕輕地歎了口氣。楊善桐抹了抹眼睛,強笑道,「讓你見笑了,我這一陣子,心裡煩得很,動不動就想大喊大叫地。唉,偏生含沁現在又不在……」

  過分的疲憊和悲傷,是很容易叫人失控,蕙娘也能理解楊善桐的感覺,她安慰了楊善桐幾句,又道,「確實是天妒英才,實在可惜了,若是健在,我看子梁日後必定青史留名的。」

  「我倒寧願他不曾青史留名。」楊善桐的眼圈又紅了起來,她搖頭茫然道,「倒寧願他還是那個結結巴巴的榆木疙瘩……娘總盼著他出人頭地,出人頭地,又有什麼好?」

  她忽然有些受不住了似的,低下頭狠狠地拿手背抹了兩把眼睛,又抬起頭啞著嗓子道,「不瞞你說,自從知道哥哥去世,我心裡就難受得很。以前……以前家裡那個樣子,娘什麼都是為了他,我也好,姐姐也罷,一生都要圍繞著他來安排,我心裡有時候也很恨他,可現在他去世了以後,我又比誰走了都失落。以前我想,他是哥哥我是妹妹,憑什麼我什麼事都要順著他,什麼時候都要照顧他,他又並不真傻,可現在他走了我才知道後悔,是我沒好好照顧他。我知道他和媳婦不親,嫂子也未必能約束得了他,我為什麼就沒有多管管,多用點心呢?我娘要在,肯定會這樣埋怨我,我也肯定會和她吵起來,可我明知她說得沒理,明知我不是為她而活著,現在我自己心裡又過不去,總覺得我是應該照顧他的,我應該多犧牲一點,多服務他一些……」

  這麼長篇大論語無倫次的發洩,讓蕙娘都有些說不上話了,她心底,亦不能沒有一點感慨:楊善桐好歹還是站出來反抗了母親,現在這樣感慨,多少有點求全補償的心理,她呢?卻是心甘情願地為喬哥奉獻了自己的婚事。這些事,你不去想就不會痛苦,真要計較起來,這種憤怒和委屈,也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唯有傷口相似的人,才能互相舔舐一下。

  輕輕地拍了拍楊善桐的肩膀,低聲道,「別多想了,過去了就是過去了……」

  「我放不了手。」楊善桐抽噎著輕聲道,「我就是接受不了,你知道嗎,要是哥哥去世是為人所害,那也罷了,我用盡一切力量,也要讓那人付出代價。可他就是這樣去了,我連想怪罪,都不知道去怪罪誰,我心裡真是難受得說不出話來。我本該好好照顧他的,本該是我為他付出,可我們之間,只有他對我好,我對他卻……卻……」

  她說不下去了,只是直搖頭,過了一會,又低聲道,「含沁若在,那就好了……我總是不相信這事就這麼簡單,人就這麼去世了……我就是沒法接受!」

  說著,便握住蕙娘的手腕央求道,「神醫的話,我是不敢不信,也不好多問,但——」

  兩家關係不同,蕙娘對她,自然也不同於別人,她不待楊善桐多說什麼,便許諾道,「這事我得空一定細問他,若有隱情他沒說出口,我知道了,肯定給你送消息。」

  楊善桐方才略略平復了心情,彷彿又燃起了希望似的,沖蕙娘點頭勉強一笑,便又擦著眼睛說,「好了,前頭也該來客了,我去把姐姐替下來休息休息……」

  雖說生前官位不顯,但死後卻是十足哀榮。楊善榆是第一個葬進皇帝給自己勘探督造的陵墓群的大臣,在規劃出的陪葬位中,佔據了一個很不錯的位置。也許是因此,來送葬的達官貴人也有不少。聯上這四十多天的法事,也算是這些年京裡罕見的熱鬧喪事了,勢必能在京中人口中傳誦很長一段時間。蕙娘等人送葬回來,也有幾分疲憊,她回家就上。床睡了。過了一個多時辰這才醒來,才醒來,外頭就有人進來回報,「綠松、香花等人都已經回京了,只留下石墨在文娘身邊貼身伺候。」

  蕙娘連床都不起,靠著就叫綠松立刻進來。等她進了屋子,先看臉色,見除了風塵僕僕以外,別的還算平靜,她便直接問,「孩子沒了吧?」

  綠松點了點頭,未曾說話,蕙娘接著又問,「姓王的搞掉的?」

  綠松猶豫了一下,低聲道,「情況也有點複雜……」

  蕙娘便跳過不問,又道,「那人呢,沒事吧?」

  「從前有事的,孩子沒了以後倒想開了。」綠松不愧是她的心腹,知道蕙娘把她叫回來,就是要將此事追究到底,她絲毫未曾遮掩,抬起頭平靜地說,「十四姑娘不想和姑爺繼續過了,想請您幫她離開王家。」

  蕙娘不禁抬了抬眉毛,她低沉地說,「她總算是想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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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4決斷

  綠松輕輕地點了點頭,又道,「不過,她還有一個要求——請您千萬別為了這事和王家鬧生分。」

  蕙娘絲毫也未曾想到文娘居然天外飛來一筆,她的眉頭不免輕輕地蹙了起來,一時並未說話。綠松猶豫了一下,便站起身慢慢地跪了下去。

  屋內一時,陷入了寂靜之中,過了一會,蕙娘才說。「看來,是你教她的了?」

  「您身邊的丫頭裡,也就是我最瞭解您的處境了。」綠松說,「王閣老現在風頭正勁,您要想扳倒王家,勢必要付出極大的代價,這已經不是在給您找麻煩了,這是在給您找大事……再說,王閣老怎麼也是老太爺親自選定的繼承人。和王家鬧得太難看,對誰都沒有好處,雖說咱們心裡知道自己並不理虧,但誰知道外頭人會怎麼傳誦?一開始,十四姑娘也很激動,有些不切實際的想法。我和她隨口說了幾句您的難處,倒也不是有意要影響她的決斷,十四姑娘聽了以後,自己倒是改了主意,現在,她是不想和十四姑爺繼續過下去了,但卻絕不願您和王家撕破臉皮。她說,您要是真和王家動手,她就一頭碰死在王家,不打算活著出來了。」

  都多大的姑娘了,還不會好好說話,明明是為姐姐著想,還鬧得和威脅似的……

  蕙娘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延燒而上的冰冷怒火,低聲道,「畢竟是姐妹,我的性子,她還算是有幾分瞭解。」

  綠松沒有應聲,蕙娘也沒有再繼續逼問:文娘瞭解不瞭解,還是兩說,但綠松肯定是瞭解的。文娘現在孩子也被作踐沒了,人也被作踐成這個樣子了,要說她對王家沒有恨意,那是說謊。不論前情如何,王閣老既然娶文娘,總是有好處得的,老爺子才去世沒有多久,文娘就成了這個樣子。他以為老爺子能給的東西,她焦清蕙就收不回來?要整下去一個王閣老,恐怕對她而言,還真不是什麼辦不到的事情!

  但,現在朝堂的局勢就擺在這裡。王閣老團結了老太爺留下的一部分保守派,培植了自己的勢力,已然是成了氣候,蕙娘固然可以扶植方埔取而代之,但依然會損害保守派的實力。還有楊閣老虎視眈眈要拔出政敵,這一來一回,動靜可就大了……不論這一頭撞死的主意,是綠松給暗示出來,還是文娘自己給悟出來的,按文娘的性子,現在她也只會一口咬定不放鬆了。蕙娘要真敢拿王家開刀,指不定文娘還真會一頭碰死,就是不碰,她也有點左右落不著好……

  衝冠一怒為紅顏,那是敗家子兒做的事,她現在還遠沒到能這麼輕鬆地把王家這個潛在盟友搞下台的地步。既然文娘不願讓她難做,火氣再大也好,蕙娘心裡也明白,她多半還是不會和王家翻臉的。文娘這件事,鬧得太大了,別的不說,也的確對喬哥不利。焦家本來人口就少,什麼姨娘私奔、出嫁,小姐和離,全給趕上了,在一般大家來看,如此鬧騰,怎能放心把閨女給托付過來?

  「我現在身子沉重,」蕙娘沉吟著就說,「要親自去辦,是不能的了。這件事,也的確不適合抬到兩家的高度……」

  她掃了綠松一眼,見綠松面上閃過一絲放鬆之色,不禁又是自嘲,又是嘲諷地道,「但王辰不能不為他的行為付出代價,你仔細告訴我,這孩子,他是怎麼作踐掉的?」

  「這您得自己問十四姑娘了。」綠松歎了口氣,「王少爺回來閨房的時候,我總不好在一邊伺候,少爺要清靜,丫頭們也不准在跟前。十四姑娘又是那樣性子,她不想說的事,您是一句話也別想問出來。反正就我冷眼看著,自從您給十四姑娘出了主意,把王少爺身邊伺候的兩個老人給換了以後,王少爺的臉色一直就不大好看。一開始還不願回院子裡住,後來回來了幾次,十四姑娘就有了喜……王少爺更是心事重重了,頭幾個月是幾乎不回來,後幾個月是天天都回來。說得難聽點,後來我看十四姑娘防他,倒是比防賊還嚴整。整個院子全換了自己的陪嫁,尤其是吃的用的,她自己篩一遍,還讓我也在旁看著,肯定是絕沒有問題了,才敢吃用。就是這樣,有天王少爺醉醺醺地回來,和十四姑娘吵了幾句,也不知都做了什麼,當天晚上就見了紅,孩子落下來的時候都成形了……好胖大的男娃娃……」

  她住了嘴,膽怯地瞟了蕙娘一眼,蕙娘這才注意到她手心裡捏著的瓷杯都有了裂紋。

  「十四姑娘小月子裡哭得不成樣子,」綠松歎了口氣,「我們怎麼勸都無濟於事,那些喊打喊殺的話,我也不和您說了。當時您和姑爺都在海外,喬哥又小,送信回去也是白搭。十四姑娘就是再恨也只能暫且忍耐,正好這時候王太太從家裡回來了,一聽說這事,也很惋惜。她這就把後院的事都給接了出去,雖然沒攔著我給您寫信,但卻不許我出門,而是令人代送給宜春號……」

  就只是這一句話,便透出了王太太的心機。蕙娘放下茶杯,不免微微冷笑,道,「她想必也是恨極了王辰了?」

  「吵。」綠松木然說,「翻天覆地地吵,王少爺要去衙門,不能打臉,王太太拿了大棍子讓人打他身上,打得皮開肉綻的,兩個人用家鄉話吵,一院子都聽得見,只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王太太待十四姑娘比親娘還好,對王少爺就沒個好臉色……十四姑娘開始還有點氣平,後來王少爺回來和她說了幾句話,她哭了半夜,就說要和離。這回,倒是不提讓王家全家給兒子陪葬的話了,只說想走。正好您也回了廣州,我就給您寫了信,不想正趕上您有了身孕,京裡捎話來,說您身上也不大好,要養胎。十四姑娘就說:我什麼時候都能走,不能耽誤了姐姐養胎。是以也不令我再寫信了,不過,到底還是沒瞞過您,想來,您一騰出手,就派人過來了。」

  蕙娘咬牙沉思了一會,才冷笑道,「王少爺心裡想的是什麼,我也有點明白了。這樣,你去把這番話給姑爺說一遍,看看姑爺是怎麼說的。若是喬哥在邊上,也不要迴避,就原話去回,看看喬哥又是怎麼說的。」

  綠松微微一怔,卻也沒多問什麼,而是逕自起身出了屋子。蕙娘倒在床上,一手捂著額頭,瞪了床帳半晌,綠松便又進了屋子。

  「喬哥一聽就氣得不成樣子。」綠松面上帶了淡淡的笑容,「直說就讓十四姑娘回娘家住……看樣子,應該是真心話不假。」

  喬哥才多大年紀,在幾個人精跟前,還能說什麼假話?蕙娘的唇角終於微微地勾了起來,「總算還是沒白養他……姑爺呢?」

  「姑爺說,既然如此,他會去山東處理這件事,把十四姑娘帶回來。」綠松說,「他這會外頭是來客了,不然,估計也就跟我進來了。」

  蕙娘乏力地點了點頭,「你看著姑爺神態,情願去還是不情願去?」

  綠松猶豫了一下,才道,「這個看不出來,姑爺沒怎麼動情緒。好像是早料到了一點兒。」

  蕙娘輕輕地呼了一口氣,想了想,又自嘲地一笑,道,「我也是有點高要求了,他肯過去,也算是一種表態吧。心太大了,也有點沒意思。」

  綠松猶豫了一下,亦道,「說句誅心的話,王少爺前頭那個的事,姑爺心裡怕也不是沒數。這事,怎麼說呢,看親疏吧,親疏不同,看法也許也不一樣,姑爺那也是個是非分明的人……」

  這話說得有點不中聽了,蕙娘沉了臉不說話,綠松面上卻沒多少懼色。好半晌,她才盯了綠松一眼,陰惻惻地道,「你的膽子倒是越來越大了,大有從前的風範出來。」

  綠松微微笑了笑,「我一片公心,膽子自然就大了。」

  從以前到現在,也就只有綠松一個人敢這麼觸蕙娘的逆鱗了。蕙娘心裡不快,卻無話可回,又出了一會神,便囑咐綠松,「你回來了也好,這一次去山東把文娘接回來以後,同和堂那邊我有事情要你去辦的。這幾天,你抽空出去一趟,和焦勳聯繫一下……到了山東以後,看權仲白如何行事,若是他只想著把文娘接回來,對王家態度太軟了,回來以後,你告訴我。」

  綠松也不說王家現在的局勢,也不說王辰現在的心態,這些信息蕙娘相信她不是不知道,只是說不定有些棘手,她也是害怕自己太耗神。因也不多問,如此吩咐下去,便算是了事了。嗣後權仲白回來,兩人也只說些起身去山東的瑣事,現在封錦病情穩固了,他倒是能分身走開。對文娘,蕙娘就說了一句,「我是把她交給你了,不論如何,你也得把她給我帶回來。至於怎麼帶,先看她的意思,實在不行,那就走強的。」

  權仲白自然應下,道,「放心吧,我你還不知道嗎?文娘肯追求自由,我是肯定幫她到底的。」

  過了一兩日,他帶上綠松,也就動身去了山東。蕙娘這裡繼續不問世事地養她的胎,又過了數日,桂家少奶奶忽然送了帖子來求見——蕙娘倒有幾分詫異,明知她在養胎,各家親友都不來相擾,桂少奶奶也不是不知道,怎麼還送了帖子?

  她自然應了下來,因許久沒見客,還有興致稍微打扮了一下,沒料到桂少奶奶這回是帶姐姐來的——江南諸家的大少奶奶,說起來,諸家現在的當家太太,和權夫人那還是手帕交呢,也是兩輩的交情了。

  諸大少奶奶和她妹妹一樣,都生得很俏麗,行事作風也都十分爽利,知道蕙娘身上不好,才寒暄了幾句,便開腔道,「這一次上京,倒還是有事想請少夫人幫忙的。——現在蘇州一帶海防,全歸我公爹負責,可到現在,我們手裡還沒有幾門天威炮呢……」

  蕙娘心裡立刻就叫出了諸家的資料:諸家也算是西北除了桂家以外在軍界比較有發言權的人家了,他們家不比桂家,一族都人才濟濟。主要還是依靠現在的宗房,也就是諸總兵這一房,諸總兵一直深受皇上信任,在江南鎮守也有二十多年了,在前朝他們家是太子黨,這一朝卻一直沒有什麼立場可言。雖然娶了楊家女,但政治上和楊閣老不能算是很親近。

  要天威炮,走誰的門路不能要,忽然來求她,估計是看準了方埔手裡的權力。再想深一層:手握兵權的大將,隨意站隊那是大忌,但背後也不能沒有靠山。權家有她,有六皇子,有權仲白,背景不能說不強硬了,諸家這一求人,倒是求得很有含義啊……

  六皇子雖然還小,但怎麼說也是皇子身份,這才幾歲,已經開始有人想著投資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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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5差事

  天威炮現在存量多少,產能為何,蕙娘並不知情——這種事,一般有能力說情的反而不明白情況,明白情況的卻只是經辦者,沒能力給開後門。倒是諸大奶奶會求上門來,自然是打聽清楚的,因給蕙娘介紹道,「其實現在朝廷天威炮存量的確是不多的,有的也是優先裝備定國公帶走的那支船隊,還有廣東一帶駐守的那幾支隊伍。這當然也是應當應分的了,不過,現在新炮還沒出來呢,各地都想要分一杯羹,從前的親戚現在也成對手了,大家都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西北、東北、西南,都有想要的,還多不是水師,我們老爺子有點坐不住了。這幾年廣州一帶沒海盜了,可蘇州附近倒是案件頻發。我們也需要天威炮來鎮場子啊。」

  這麼說,就是大家都想要天威炮,大家都在打關係了。大秦官場那也是有規矩的,一般托人辦事,不是給錢就是欠人情。居中說媒拉縴的也有好處費到手,蕙娘當然不缺這個錢,但卻好奇諸家的態度,因道,「這麼一說,我心裡大概是有數了,可也不知道天威炮產能多少,大致上又想怎麼分。不知大少奶奶是想把這件事托付給我辦呢,還是就想讓我介紹著和方尚書見個面。若是都托付給我辦,我自然打聽,若是只想和方尚書見面說話,那我也能說合。」

  諸大奶奶想了想,便笑道,「竟是想就求您給直接打個招呼呢。」

  若說剛才她的態度還算隱晦,這番話出口,倒是赤/裸/裸地投靠了,求人辦事總要給點好處吧,口氣這麼大,卻沒提出交換的利益,擺明是在試探權家的態度,蕙娘想了想,便笑道,「這我也不敢現在就給您打包票,還得先問問方大人再說。您在京還停留多長日子?若不著急,過兩天我再給您送信吧。」

  諸大奶奶忙笑道,「不著急,不著急。多年沒進京了,也得去老親那走動走動,還有一段時日呢。」

  她也就不提這事了,蕙娘因精神還好,便留她們坐下來說些閒話,桂少奶奶告訴她,「現在呂宋那邊還是不大太平,我們就佔據了呂宋半個島,有些西洋人還藏在島上和我們打游擊,也不知天竺那裡會不會過來人,還有四周的西洋殖民者,又會不會聯手對付我們,也許一年半載,含沁還回不來。」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偏偏職司沒變,只算是借調過去的,我也不好當真又拖家帶口去廣州找他,刀槍無眼,每回他出征,我都是吃不好睡不好的,就是因為這麼折騰人,才想讓他別幹了。偏偏這是騎上虎背下不來了,官位反而是越折騰越高……」

  諸大奶奶便沖蕙娘笑道,「好說我是她親姐姐,您又比她們兩口子要富貴得多了,不然,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在炫耀呢。年紀輕輕的一品大員,還有不如意的地方,別人都不要過日子了。」

  的確,此番桂少奶奶再出來行走,眾人待她就又是一番臉色了,蕙娘道,「話不能這麼說,弟妹也算是見識過多番人間冷暖了,依舊能安貧樂道嚮往桃源,單是這份割捨決斷,已經不是一般人能具備的啦。很多人都是曉不得這個道理,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又哪有這麼容易。」

  諸大奶奶聽了,不免歎了口氣,黯然神傷道,「倒是,我和妹妹說,娘把這份決斷生給榆哥就好了。榆哥就是什麼都放不下,什麼都想齊全,結果,倒是事事都周全了,可才三十歲就耗乾了心血……」

  桂少奶奶頓時紅了眼圈,勉強道,「姐你別再說了,人家身子沉呢,聽不得這種話……」

  蕙娘連道無妨,又關切楊善榆家事該如何處理,桂少奶奶道,「那個小院子家裡說留著不賣,不過餘下的奴僕下人並我嫂子肯定都回家去了,我娘還想著日後給他過繼一個孩子來繼承香火,我心裡是不大贊同的,不過這又是後話了。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

  這種過繼,除非過繼的是親子侄,不然將來也是問題重重。而且日後容易打爭產官司,蕙娘看桂少奶奶意思,她母親是無意給過繼楊善榆庶弟之子,便也不多問,桂少奶奶又說,「倒是可惜了嫂子,當年也是千嬌百媚的人,現在都熬得有了白頭髮了,這一回去村子裡守寡,誰知道日後何時再見?嫂子倒是看得開,想進村裡家廟學佛——她們已經在整理行囊,不日就要上路了。」

  正說著,外頭忽然又有人疾步進來道,「回少夫人話,桂總督家裡人有急事找總督太太說話。」

  桂含沁估計是大秦歷史上最年輕的總督了,雖然是海防總督,但品級在這裡,真是令人肅然起敬,相較之下,他幾個兄長都被比得悄無聲息。就連蕙娘,聽到總督太太四個字,亦是有些感慨。桂少奶奶倒是行若無事,當年桂含沁沒官時候她是什麼態度,現在也還是什麼態度,絲毫不因身份上的變化而變化。她站起身奇道,「什麼事這麼著急啊?」

  「聽說是您去世的兄長楊大人家走水了。」這丫頭顯然也是問過來龍去脈的,忙便告訴桂少奶奶。

  她這一說,兩個楊家女都著急了,諸大奶奶忙帶了妹妹起身告辭,連蕙娘都很關心,一疊聲喊人去照看著幫著救火,她是知道楊善榆有很多研究資料都放在家裡的,還想著日後向桂少奶奶索來抄錄一份,給專業人士尋找一些蒸汽船的靈感,因此聽說這事,也是真正關心。

  不過,以當時人辦事的效率,在她們收到消息的時候,火都已經快被撲滅了。兩個大奶奶忙告辭去當地查看災情,蕙娘雖不能出門,卻也喊了好幾撥人過去打探消息,又去桂少奶奶家中相問,半晌也只知道人好在都逃出來了。

  過了兩日,鸞台會這裡倒是先給蕙娘打聽清楚來龍去脈了,似乎是在整理楊善榆遺物時處置不當引發爆炸,只有一個僕役重傷,餘下人有的輕傷有的成功逃脫,至於女眷們,住得比較遠,看起火了都慌忙逃出。不過火勢猛烈,救火不及,整個院子並鄰居兩家都燒得只有殼子在了。楊善榆那些稀奇古怪的珍藏,全都付諸一炬,萬幸還有部分筆記之前就整理出來,放在當院裡還沒收納進庫房的,這才留了下來。

  蕙娘一聽,正是扼腕連連,再過了數日,宮中消息傳來,皇上聽說此事也是大為不快,直說是天要收走楊善榆——連皇上都這麼說了,這幾日京城黎庶也都傳說,天威炮是奪了天機,所以楊善榆才這麼不明不白地七竅流血去了,他是逆天行事,因此才英年早逝。也因此,他留下來的那些天書,也都要被天收了回去。

  蕙娘素來是不信這種事的,此時更不覺毛骨悚然,只是生氣自己和楊七娘運氣不好,卻還不能把這情緒給表露出來:除了楊七娘和權仲白等寥寥數人以外,恐怕大秦大多數人,根本都還不知道蒸汽船是什麼,而良國公等人要知道她對蒸汽船這麼上心的話……說不准這蒸汽船還真就造不成了。

  如此又過了七八天,算來權仲白動身去山東都有半個多月了,蕙娘差些要令人再去送信問情況時,山東的消息終於遞過來了:文娘因小產後身子失調,失血過多,雖然請了姐夫過來調養身子,但依然不能恢復,已經於九月十七日香消玉殞,不幸夭折。

  權仲白南下用的就是給文娘調養身體的借口,這麼一封信送回來,蕙娘如何不知是什麼意思?她此時懷孕已有八個月,身子的確相當沉重了,也不可能親自過去參加葬禮。反正一概按照慣例,和王閣老府上打過招呼,將焦子喬派過去也就算是盡到娘家人的心意了。連三姨娘的婚事她都沒有參加,只是令焦梅做主添妝送嫁,不過這也正合三姨娘的心意,一頂小轎子悄悄把她抬出了焦府,就算是全了禮——畢竟她不是主母,不過一個妾侍,平時也從不出面應酬,又是嫁入京郊,這件事,在京裡並未掀起一絲浪花。

  也是因為她如今懷孕已有八個月,隨時能臨盆生產,權仲白處理完文娘的喪事,便即刻回京尋她。綠松都沒給帶回來,蕙娘見了,便知道她是陪著文娘在背後慢慢地走,果然權仲白回來應酬過了家里長輩,和她進立雪院說話時,便同她道,「妹妹心裡現在很平靜,想要一路遊山玩水地回來,所以讓幾個人陪著她慢慢地走。回來正好住到梅花莊去,若你嫌那裡太清靜,沖粹園也是好地方。」

  文娘現在等若已經是個死人了,倒是正方便安排,蕙娘毫不考慮地道,「她想住哪裡,就隨她住哪裡——事情鬧清楚了沒有?你是怎麼處置的?」

  權仲白苦笑了一聲,「男女有別,我連她的面都沒見過幾次,來往都是綠松傳話,她就說她要走,不想鬧大,不願讓我們和王家起衝突。我問她吃藥死遁行不行,她說行,我就這麼給安排了唄……」

  蕙娘其實對這一點也不大在乎了,文娘反正是出來了,怎麼出來那都是其次,但她並不想把自己的著急給表露出來,只是不動聲色地嗯了一聲。權仲白又交代道,「有一種藥,非得我親自調配,根據脈象拿捏份量才好。吃了以後會很想睡覺,呼吸幾乎斷絕,大概能持續上七八個時辰,她服下以後睡過去了,我正是醫生,這邊一把脈搖頭,那邊換壽衣,躺了兩個多時辰,已經是午夜了,趁夜再把她運走,那邊換上個木頭做的假人。就這樣無風無浪地一路下葬,王太太一點疑心都沒起,只是哭得翻天覆地的。一直念叨著沒法向你交代。」

  蕙娘撇了撇嘴,沒有說話,權仲白看了她一眼,又道,「至於王辰……他是看出來了。」

  他說得極為肯定,蕙娘倒是一驚,她道,「怎麼,你和他挑明了?」

  權仲白便望著她歎了口氣,他說,「你的期望,我是很明白的。不願和王家鬧崩,但卻又想要王家付出代價……既然這是你家的事,我個人的看法,也不重要了。總是按著你的期望來辦為好吧,頂多有些過激的手段我不會去採用。到王家當天晚上我就和王辰深談了一次……反正,王辰心裡一直都很痛苦,對文娘,他卻也是有歉意的。」

  「歉意。」蕙娘輕輕地咀嚼了一下這個詞語,不免微微冷笑,權仲白道,「反正他說自己沒對文娘的孩子下手,孩子是自己沒的,這一點我倒是相信他——」

  他又歎了口氣,「送走文娘以後,他居然主動問我,有沒有吃了能一輩子絕育的藥方,他說他這一輩子是不願再要孩子了……」

  見蕙娘眼神,他聳了聳肩,「你知道我,很贊成人追尋自由的,他不願生子,我自然成全他,我給他吃了一帖藥,這輩子他估計是不能再讓女人有妊了……」

  「世上還有這種奇藥?」蕙娘微微一驚。

  權仲白若無其事地道,「有啊,只是一般人不願意服而已。吃了這種藥,再不會讓人有孕,不過相應的,也別想再硬起來了。他不願生兒育女,肯定是對他父母的舉動不滿,這我也能理解,不過不想生育,又沒有和父母撕破臉的勇氣,不敢冷落妹妹。以至鬧出這樣的事,也實在有幾分滑稽,我索性就成全了他,真的陽痿了,他爹娘要逼,也沒法逼了吧。這不是兩全其美的好事兒嗎?」

  他又瞅了蕙娘一眼,「不能和王家撕破臉,讓王辰付出應有的代價,把文娘給接回來……這一次我的差事,辦得還算讓你滿意吧?」

  蕙娘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半晌才遲疑道,「那王辰……知道這事兒麼?」

  「他沒問,我幹嘛要說?」權仲白倒奇怪起來,「他們家的那點齷齪事,文娘沒問,他不也沒說嗎?」

  「這……也是文娘有點欠考慮了嘛……常理來說,都看得出古怪的……」蕙娘不知如何,倒是反射性地站在事理的角度上挑了個破綻。權仲白聳聳肩道,「是藥三分毒,這麼靈的藥哪能例外?常理來說,他也看得出古怪的呀。」

  蕙娘沒話說了,她用一種嶄新的眼神看著權仲白,好半晌,才摸了摸手臂上的寒毛,喃喃道,「提醒我以後千萬別惹大夫……」

  權仲白似笑非笑,站起身道,「我也要提醒你,日後,一事不煩二主。」

  言畢遂飄然而去,把個蕙娘怔在當地,前思後想了半日,才憤然道,「可惡,綠松這丫頭,竟又賣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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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6 小三

  時日入冬,蕙娘去沖粹園休養的夢想算是徹底破滅了。因為皇上今年沒有出京去避寒的緣故,權仲白自然也是哪裡都去不了了:因為這接二連三的糟心事,皇上入冬以來小小地發了兩場燒,雖然消息沒傳出去被外人知道,但也足夠知情人士緊張的了。權仲白每天進宮給他扶脈,回來了還要徹底洗漱才能接近蕙娘,要不是立雪院也做了地暖和自來熱水,他這個做醫生的,真是沒病都要折騰出病來了。

  冬日從南向北,一般也都是在走陸路,雖說蕙娘派人去接歪哥、乖哥,但冬天連廣東軍情都是派快馬遞送,速度比春夏時慢了何止幾倍,兩個孩子也不可能肋生雙翅,忽然間就飛到了京城。再加上今年冬天南方陰雨連綿,楊七娘害怕路上不好反而出事,便捎信給蕙娘,言明讓兩個孩子在廣州住到年後轉了風向,再搭船上來,說不定還比走陸路要快一些。

  蕙娘聽了,也覺得有理,便遣人去問了良國公的意思,又和雲媽媽嘮嗑過了,良國公和鸞台會均無異議。所以這第三胎生產時,兩個孩子是注定不在身邊的了。

  不過,立雪院內,卻並未因此少了小男孩的聲音:現在三姨娘都出嫁了,焦家徹底沒了長輩,蕙娘也怕喬哥沒了人管束會養成了無拘無束的性子,便讓他搬進立雪院居住,橫豎他還小,住在外院,也佔不了多少地方。跟在蕙娘身邊,每天還能進來看看丫頭們管家,跟著雄黃學學看帳,不至於對於日常庶務,一竅不通。

  喬哥這人,就勝在乖巧聽話上。姐姐讓他過來住,他就二話不說地收拾包袱搬進了立雪院裡,見到權夫人、太夫人,也是乖巧有禮,平時無事就在立雪院裡,蕙娘無話,堅決不出去玩耍。雖說多了他,但蕙娘並不覺得十分費心。倒是權家比以往要熱鬧了一些,有些別房的親戚,都來家裡做客。卻是連立雪院的門都進不了,就被權夫人給擋駕了:蕙娘現在臨盆在即,哪裡耐煩應酬這些有心和焦家攀親的破落親戚。

  說來也奇怪,蕙娘是每一胎都比之前要輕鬆一點,生歪哥的時候,那叫一個險死還生,生乖哥時也是疙疙瘩瘩的,現在這第三胎,卻是八九個月了,人都還很有精神,當然,現在權仲白是隔絕掉了一切煩心的日常事務,連各戶人家都有默契不來相擾。蕙娘把諸家的事給良國公送了信,良國公這個平時恨不能讓蕙娘把事兒全攬走的甩手大掌櫃,也表現得比平時要積極,把這件事攬到了自己身上,令權夫人和諸大奶奶去周旋。蕙娘自己,倒是難得地過上了無一事操心的日子,她也的確懶於用心,平時得了閒,只是和幾個丫頭抹紙牌取樂。還把昔年眾人給兩個孩子送來的新鮮玩具剝奪,自己拿來和喬哥和幾個小丫頭一道玩耍。其中有西洋象棋,頗能惹來她的興趣,不過數日,便把歪哥等人都殺得東倒西歪的,還要找權仲白殺,權仲白一句,「我現在哪有時間學這個。」便把她給推托了過去,蕙娘有些不甘心,又拿他沒法,頗有些恨恨的。

  等到她臨近預產期時,文娘終於也到了京城,從山東一路走來,算是走得慢了。蕙娘本想令她入府相見,文娘卻無意招搖,直接進梅花莊小住去了,言明是不願給姐姐帶來麻煩。——她一向性子倔,蕙娘也沒辦法,只好由得她去了。倒是那天權夫人來見她時說了一句,「既然妹妹沒了,又沒留下個後代兒孫的,論理,陪嫁是可以收回來的。王家也無意昧下這份錢,你現在身子沉重,王太太沒直接給你送信,倒是問到我這裡,問你有沒有意思收回文娘的妝奩,若有,她回去就清點了,連當時文娘的陪嫁一起給送還回來。」

  看她神色,權家對文娘去世的內幕也不算是一無所知,只是不願過問罷了。蕙娘也不覺得自己現在有必要事事都向家裡打招呼,她想了想,若無其事地道,「人還沒去幾個月呢,現在也不著急說這些,等過了年再說吧。橫豎不論是咱們還是王家,也都不欠那幾個錢。」

  王太太問要不要退陪嫁,倒也真不是在乎文娘的陪嫁。官做到王閣老這份上,他要不富都難,家裡的門人出去做什麼生意不是發財?文娘陪嫁雖然可觀,但和蕙娘的陪嫁一比,那就瞠目其後了。就是文娘的死,王辰能看出來不對,王太太未必不能看出來罷了,兩家本來關係密切,這兩年雖然有所齟齬,但蕙娘在政治上,大體還是表示出對王閣老的支持的。老太爺去世沒幾年,影響還在,蕙娘若要因為小夫妻感情不諧和王家做對,王家自然不開心——可偏偏這事又是王辰理虧,要論起來,他們也是不佔理的。是以王太太是先來了個裝聾作啞,這會兒,又有點投石問路的意思了。

  怎麼處置王家,蕙娘還想先聽聽文娘的說法再下結論,所以她是一點不急,權夫人現在在她跟前,也說不得什麼硬氣話,看蕙娘神色淡然,也點頭笑道,「那是,一切自然還是以孩子為重。」

  因又和蕙娘商議道,「等你出了月子,會裡的事情就會正式移交給你。你爹都不會插手半點,這裡頭的事,等日後再和你說,反正無非是防著你大伯掌權。你爹現在也是樂得做出風花雪月的樣子來,以後若無大事,什麼事你自己做主就行了,族裡的那些污糟事,不找到你頭上,你就當不知道罷。這樣反而最好。」

  蕙娘不動聲色地應承了下來,權夫人於是滿意而去,晚上等權仲白回來,蕙娘把話轉達了,不免笑道,「我覺得我這活得和唱戲似的,每個人知道的都不一樣,彼此間有的是誤會重重,有的是隔了一層窗戶紙兒捨不得捅破,真是有意思極了。」

  說著,自己免不得也歎了口氣,「從前不覺得這樣的日子有什麼不好,現在真正有點想要做的事了,便的確覺得這種勾心鬥角的生活,好沒意思。」

  權仲白驚道,「哦?什麼時候自己偷偷摸摸,有了想做的事了?」

  蕙娘使勁白了他一眼,道,「還不都是你,每天說些形而上的事情,搞得我現在也覺得,人生在世沒點追求,好像都抬不起頭來。」

  她便托腮又抱怨起來,「而且,好容易想做點事,也是不順利得很。不就是想造蒸汽船嗎,現在船都俘虜來了,楊善榆卻去世了——這還不說,且偏偏他的那些研究筆記,還付諸一炬,想要短期內培養起又一個楊善榆,都沒捷徑可走,豈不是煩人得很?楊七娘還寄望於克山,我卻不報太大的希望,克山雖然聰明,但只是織工出身,又不是船工,對造船,他沒什麼幫助的。」

  權仲白道,「啊,原來你是被楊七娘拉下水了。」

  他眼神裡閃動起了一點笑意,「你原來不是嫌她十分目中無人的麼?——你這個素來高高在上的女公子,都還會嫌別人目中無人,說出去真是都令人發笑。」

  蕙娘瞪了權仲白一眼,鼓著腮幫子沒有說話。權仲白衝她一笑,倒是有幾分溫存地摸了摸她的鬢髮,喃喃道,「這樣也好,你畢竟也是被我改變了一點,換做是從前,真是做夢都想不到,我也會做出給人下藥的事來。」

  這麼不聲不響地給王辰下藥,畢竟是違反了權仲白做人的宗旨,他會有所感慨,也是很自然的事,蕙娘心中,亦是輕輕一動,望著權仲白,一時不知說什麼好。但權仲白卻把表情粉飾得很自然,沒等蕙娘回話,便又岔開道,「不過,都說一孕傻三年,這話真是不假。就連你這樣的人,有了孩子以後,也是要比以前傻得多了……你真以為,楊家的火災,是天災嗎?」

  蕙娘猛然一怔——也許真是這沒出世的孩子拖慢了她的思維,她想了一會都還沒反應過來。權仲白便頗富啟發性地道,「天威炮——」

  蕙娘這才靈光一閃,想起來桂少奶奶和她提過一次的事兒,因埋怨權仲白道,「那以後發生了多少事?我一時想不起也是難免的……」

  見權仲白似笑非笑,她也知自己強詞奪理,嘿嘿乾笑了幾聲,方道,「確實,別人可能還覺得無所謂,但桂少奶奶是肯定不會等閒視之的。她既然深知鸞台會的存在,自然要為將來天威炮洩漏時燕雲衛的追查做出準備,不能讓楊善榆去世以後,還殃及家門。這一場火,倒是安排得很巧,其實若是再乾淨一點,索性就在做法事的時候安排一場不大不小的火災,那就更逼真了。」

  「她做事還是挺有譜的。」權仲白說,「在停靈期間鬧火災,那不是褻瀆死者嗎?你也和我說過了,她和子梁的感情非常好。如何做得出這種事來?那天過來看你,也是一箭雙鵰,一個為姐姐牽線,還有一個,也是讓你做個見證的意思。以後若天威炮洩漏出去,燕雲衛追查起來,也有個說辭。」

  燕雲衛抓人,當然也是要有真憑實據的,如此一番安排,倒能把楊家盡可能地撇清出去了。若是換做別的事,蕙娘說不准還要稱讚桂少奶奶辦事果斷,此時卻是恨得不行,因和權仲白埋怨道,「哪有她這樣行事的!她到底知不知道,楊善榆的筆記對於後世來說有多重要?別的不說,就說這蒸汽船,早一天倒騰出來,兒子們就能早一天回來,就為了他們楊家的安危,這麼寶貴的資料,說燒就燒……」

  權仲白看著她笑了,他像是和個孩子說話似的,「你仔細想想,桂少奶奶對兄長的感情有多深厚。她明知道兄長一生的興趣愛好,就是那一屋子的雜學手稿、玩物機器,先人手澤,他捨得毀壞嗎?」

  蕙娘猛然一滯,這才明白為什麼桂少奶奶要等到整個喪事結束後這許多天才動用這一招:很顯然,她是暗中把楊善榆的遺物都已經收藏過了,蒸汽船的筆記,肯定也在被轉移的範圍之中。

  當然,不明不白地問她,桂少奶奶未必會承認,但這份毀壞了就無處可尋的無價之寶,起碼還存在於世上,蕙娘心頭的陰霾頓時一輕,她露出甜甜的笑靨,才和權仲白說了一句,「以後你有什麼推測,必須告訴我——」

  便覺得身下一暖,伸手一探,這才發覺原來她和權仲白說得高興,羊水破了都不知道。

  連羊水都破得這麼隨便,這一次生產有多輕鬆,也不必多提了。權仲白在旁親自監督產婆,從破水到生產,不過是三個時辰不到,雖然也痛,但要比前兩次好得多了。生下來是個女娃,哭聲亦十分嘹亮,蕙娘和權仲白都十分喜歡,權仲白雖然口口聲聲不愛女兒,但真個把女兒捧到手心,又是愛得很,親自給她剪了臍帶。因她是十一月頭生的,正是葭月,便起小名葭娘。葭娘論個頭,雖然比兩個哥哥初生時要小,但哭聲卻極為響亮,精神十足的,讓人喜歡得緊。蕙娘抱著她都捨不得撒手,已和權仲白開始商議著,日後要給葭娘找女婿的事兒了。

  新兒落地,自然要四處報喜,張羅洗三等等。當日蕙娘雖然照例沒有參與,但據綠松說,外頭卻是來了滿滿一屋子人,論誥命少說都是三品,洗三用的大盆裡,金銀首飾都快填得滿了。倒是樂得洗三的婆子滿面都是牙齒,只不見眼睛。這些賓客因不是近親,也不曾進來打擾蕙娘休息,都讓她安生地坐月子,倒是當日晚上,綠松領了一個人進來,她帶著大大的兜帽,遮去了半邊臉。進了屋才把帽子摘下——雖說容顏清減,略有幾分憔悴,可不是文娘,卻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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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7 糊塗

  姐妹相見,一時兩人卻是誰也說不出話來,半晌,文娘方才擠出一個笑,踱到蕙娘身邊坐下,探手在炕邊搖籃裡逗了逗葭娘,輕聲道,「上午洗三,我雖然人沒有到,但卻托綠松也投了一支金簪,好說算是小姨的一片心意吧。」

  一句話差點把蕙娘的眼淚都要說出來了,只是月子裡一般都忌諱隨便掉眼淚,再說,也不想勾得文娘傷感,方才勉強忍住,她望著形容清減的文娘,強笑道,「回來了就好,以後在姐姐這裡,再不會讓你受旁人的欺負了……」

  文娘便慢慢地靠到她懷裡,蕙娘側頭看她,只見她眼中淚光瑩然,唇邊卻還隱隱帶了笑意,似乎並無頹唐厭世之意,便暗暗地鬆了一口氣,在心底籌謀著如何細問當時往事時,文娘卻主動開口道,「現在回來了,從前的事就再別提了……」

  她閉上眼輕輕地歎了口氣,離開蕙娘懷抱,一掠鬢髮,道,「現在回頭想想,我也有許多地方做得不對,王辰亦是個可憐人。姐……您也別為難他,為難王家了,這件事,就這麼算了吧。我以後再也不想和王家發生什麼關係,不論是好是壞都不再想,您也別再追究了,行嗎?」

  她先發制人,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蕙娘難道還能不答應?她也歎了口氣,望著神色寧靜的文娘,低聲道,「你還不明白現在姐姐的本事,和王家掰了也就掰了,想取代王閣老的人難道還少了——」

  「姐。」文娘搖了搖頭,輕輕地按住了蕙娘的手,「你就聽我一次吧,我算是明白了,人這一輩子,有時候不能不爭一口氣,有時候,卻不能不學會放手,學會遺忘。過去的是非,何必一定要爭出一個結果?這一次,我算是認栽了……連我都不想找回場子呢,您又何必為我強出頭?我也不是不想給您帶來麻煩,我是真的學乖了,真的忘了,真的已經放下啦……」

  這番話,她說得恬靜無比,顯然發自內心。蕙娘倒覺得眼前這個妹妹有幾分陌生了,她鬆開手,有幾分不甘地道,「真放下了,怎麼連提都不願提?」

  話一出口,文娘面色就是一變,蕙娘見了,頓時愧悔無極,忙道,「算了,你不想說,那就別說啦,姐姐也不想聽這麼不快的事!」

  「其實,說不快也未必,倒不如說是痛快……」文娘沉默了一會,才深吸了一口氣,輕輕地道,「王辰把什麼事都和我說了……包括,從前那個姐姐的事。這孩子,雖不是我自己打掉的,但仿似卻知道了我的心思,他沒了以後,我心裡沒半點難受,反而還有幾分高興……既然王家是那樣的人家,我以後也都不想在他們家呆了。其實,和你說實話吧,知道真相之前,我就覺得這個家呆得,人活著還不如死了。」

  她露出一點笑容,輕聲說,「他那個樣子,我連挑都沒法挑,一句不是都說不出來。公婆待我好得可怕,王辰冷落我了,他們就去催逼王辰,倒好像王辰不是親生的,我才是他們親生的閨女。我連個能抱怨的地兒都挑不出來,可心裡卻好像浸在冰水裡,涼透了,找不到一絲活氣。後來,你來了山東……催著逼著、用了心機手段,有了孩子……摸出喜脈的那一刻,我心裡一點兒也不高興,想的只有一件事,我想,他果然是不想要孩子,這些年來,果然是一直在服避子的藥材。」

  葭娘忽然哭了起來,蕙娘忙抱起她,在文娘的幫忙下,讓她在自己胸前吃了幾口奶,兩人的話題一時便中斷了,文娘道,「葭娘如何吃你的奶呢?」

  「幾個孩子都吃過幾天,再去乳母那裡的。」蕙娘就和文娘拉了幾句家常,直到葭娘吃飽了,又沉沉睡去。文娘方愛憐地撫著她的臉頰,低聲續道,「這些年來,我一直在粉飾太平,不願深思。其實就是怕一旦細想,便再也沒法欺騙自己。頭幾個月,還想保住孩子,防王辰比防賊還緊,就怕他對孩子做出什麼不好的事來。自己嚇自己,嚇得吃不香睡不好……後來婆婆回來,看她和王辰說話時的表現,我心裡越發是有了猜疑,後來的事,反正也不多說了。等到王辰和我攤牌的時候,我已經在想,就算孩子生下來了,是個兒子,我一輩子難道就這樣完了?在這麼個古怪得要命,連一點溫情都沒有的家裡,把孩子養大了,讓他繼續受婆婆、王辰的擺佈,就算是我的一輩子了?」

  她自嘲地一笑,忽而扭頭對蕙娘道,「姐,其實咱們也是大哥別笑二哥,你和我比,不過是運氣好些,姐夫疼你罷了。說起來,咱們誰不是被祖父稱斤論兩賣出去的?我現在回頭看,倒是看明白了,你肯定有很多事沒告訴我……嘿嘿,我沒你有本事,價錢也低,只配被賣到王家罷了。」

  蕙娘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文娘倒是越說越來勁,她捋了捋鬢髮,又歎道,「這樣想想,也覺得王辰沒那麼可惡了,咱們好歹還是女兒,王辰一個男人,還不照樣被賣了?賣他的還是親爹親媽,他能怎麼辦?他什麼辦法都沒有……孩子剛沒的時候,我還想,我不和他過了,他也別想好過,這些年難道我被他冷待得還不夠?我一離了王家,就叫他知道得罪我的下場。可現在想到他,恨和氣是真的都沒了,留下來的只有……只有可憐,我好歹還有你,王辰呢,一樣是被擺佈,他還有誰?」

  蕙娘雖然仍是滿心的不贊同,但如今對王辰本人的恨意,也已經稍微平息,因道,「你和他怎麼一樣?我要是個男人,有誰如此擺佈我,我早掀桌子和他干了……」

  說到這裡,她也不禁歎了口氣,自嘲地道,「罷了,我和你真是五十步笑百步,其實,真是被那樣教大的,要反叛家族,談何容易。也不是個個都同權仲白一樣……就是權仲白,最後不也娶了我?」

  兩姐妹說到這裡,相聚的喜悅,固然是一絲都無,就連蕙娘報復的熱血也漸漸地冷了下來。這種氛圍,憋屈得讓她心裡直犯膩味,文娘卻顯然是鬆了口氣,她低聲道,「過去的事,真的就過去了。姐,從小到大,你教了我好多道理,有些是直到我吃了虧,才明白這是金玉良言。今兒,我也教你一個道理吧,世上不是什麼事都有結果的,難得糊塗,有時真是至理名言……」

  蕙娘長歎了一口氣,見文娘一臉的心平氣和,不由氣得狠狠捏了捏她的臉頰,方道,「這麼說,留在王家的嫁妝,你也不要了?」

  文娘失笑道,「若連嫁妝都要回來,咱們家和王家豈不是要割袍斷交了?這還談得上什麼難得糊塗?反正你有得是錢,難道還能少了我一口吃的?那些身外物,不要了。」

  「你留在王家的丫鬟呢?」蕙娘皺眉道,「難道也不要了?」

  文娘猶豫了片刻,很快地也下了決定,「讓雲母一家人回來跟著我吧,別人就繼續留在王家好了,現在我沒名沒分的,對很多人來說,跟著我不如留在王家。我也無謂耽誤人家的前程。」

  從前文娘還沒出閣的時候,蕙娘幾次提點,四太太給她選了雲母做大丫鬟,不是無的放矢。文娘都是充耳不聞,只願親近藍銅、黃玉,現在要挑人,倒是只挑雲母一家,只從這點上來,便見長進了。可蕙娘心底,卻殊無喜悅之情,她望著文娘說,「我們姐弟三人也有許久未曾相聚了,不如你也在立雪院住下——只管安心,有我在,沒人會多一句嘴的。」

  「那多不好啊?」文娘搖了搖頭,「我還是回梅花莊裡去吧,那裡鄉下,我也自在一點——」

  蕙娘現在就是不敢讓文娘一個人,再這麼四大皆空、難得糊塗下去,她都有點擔心文娘會出家為尼。見文娘不肯留在權家,她亦不勉強,便轉而道,「也別回梅花莊了,那裡多冷清,回家去吧。喬哥在我這裡也住了一陣子了,難道還能在權家過年?每年過年,你也知道,拜帖都有一大沓,今年說來是出孝後第一個新年,也許有些祖父的門生會上門拜訪,你在內院住著,雖不好露面,但也能照應喬哥。」

  文娘猶豫片刻,便答應了下來,蕙娘笑道,「這回安排你住自雨堂,不會再推拒了吧?嘿,這屋子若不是你,也再沒人住了,回想從前你沒出嫁的時候,家裡人口雖少,各處亭台樓閣且都還齊整,才不過十年時間……」

  才不過十年時間,焦家就只剩喬哥一個人了。

  姐妹倆對望了一眼,都看出了對方眼中的感慨,文娘深吸了一口氣,站起身道,「我也不多留,多留你心情再不會好的。等你出了月子,常回娘家,我們姐妹再見的日子,有得是呢。現在想想,能走出來也還是開心的,如今我自由自在,手裡大把錢花,愛去哪裡就去哪裡,從前真是哪想得到有如此逍遙的日子?」

  言罷哈哈一笑,居然真有幾分快活,遂同蕙娘作別,灑然出門去了。

  文娘一事,蕙娘也沒想到居然完得如此爽快,雖說心底仍未氣平,但既然應允了妹妹,她也不願反悔,便遣人給權夫人送了話,道,「雖然沒留下孩子,但兩家十分親密,也不至於事事都計較得如此清楚。人沒了那是她的命,並無見怪王家之意,請親家太太不必放在心上。」

  王家得了回話,轉過來給蕙娘送年禮時,格外送了三大匣子貴重的寶石,其中珍珠都有龍眼大小,可謂是稀世奇珍也不為過了。王閣老一併請蕙娘來吃春酒,又托蕙娘轉送給方埔的帖子。蕙娘回話說自己要做雙月子,當時還去不得,帖子倒是能給轉達,王家方才安下心來,王太太卻仍未來探望蕙娘不提。

  眼看進了臘月,王太太自然更不會上門了,蕙娘因便和綠松笑著感慨道,「王家人到底皮薄了,這點臉皮都沒有,做什麼閣老。要換做是楊家,楊太太現在肯定就上門來看我了。」

  綠松抿唇道,「那也是因為楊太太的親家,沒有誰能比得上您的厲害。再說了,楊太太那也是只有上別人家去鬧的份兒,哪有做過事主呢?」

  在她生產以後,雖說坐月子也要用心保養,但肯定要比懷胎時好得多了,蕙娘現在也是有意栽培綠松多跟著雲媽媽做事,等到她出了月子,正好接過雲媽媽的差事。——綠松雖為丫鬟,但一路也算是走得跌宕起伏,現在外人看來,又是由黑翻紅,要接過同和堂的差事了。因此平時無事在蕙娘身邊奉承時,旁人看見她在,也都不敢過來打擾蕙娘,免得耽誤了她和心腹的密議。

  兩人正說著閒話時,有人送來了廣州來信,蕙娘拆開來看時,卻有三封,楊七娘、歪哥、乖哥一人一封,她先拆了歪哥的看,裡頭無非說他在廣州的吃喝玩樂,學業不過隨便提上一筆,多數時間都在說他和許三柔一道出去玩耍的事。

  至於乖哥則規矩得多,大部分時間,都在說自己讀書上學做功課的事,又列出幾個算式,向蕙娘炫耀其解得開此等難度的題目了。蕙娘看了,不禁一笑,她又打開楊七娘的信來看,慢慢地神色方沉肅下來,一封短短的信,來來回回看了半日,都未能放得下手。綠松不免有些不解之意,卻又不敢多問,蕙娘看她神色,倒是微微一笑,因撒手道,「沒什麼大不了的,就是說蒸汽船的事罷了。聽說了楊善榆的事,也是心痛得不得了……」

  只是這件事,蕙娘也不必作此神色吧。綠松有些不信,卻也不多說什麼,蕙娘付諸一笑,也不肯多做解釋。等權仲白回來,兩人吃過飯在炕桌上對著喝茶時,她才同權仲白低聲道,「廣州來信,楊七娘說,定國公過去的船隊,只怕是出了問題。西洋那邊內部的消息,被她在南洋的眼線得到。大秦船隊,對上魯王的艦隊,只怕是大敗虧輸的局面。」

  權仲白倒抽了一口涼氣,卻未驚奇,只是點頭道,「這一天果然來了……早在蒸汽船出現以後,皇上最擔心的就是此點。看來,魯王是已經掌握了生產蒸汽船的技巧,甚至是已經可以用它來打仗了。」

  蒸汽船和天威炮,在大家都是生手的情況下,很難說誰更厲害。但天威炮的炮彈終究是能用盡的,蒸汽船隻要背靠大陸,補給卻算得上是無窮無盡。這一次勞師遠征的結果,的確可能不是太好。

  蕙娘點頭歎道,「這還不是最壞的結果,楊七娘私下和我分析,她擔心定國公是不打算回來了。」

  這話一出,權仲白方才真正色變,他猛地站起身來,核桃殼都灑了一身,卻恍若未覺,而是沉聲道,「定國公居然輸得這麼慘?」

  想一想,又搖頭道,「不行,這件事必須立刻讓皇上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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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8 變局

  領兵打仗,皇帝最怕的還不是輸仗,而是和定國公這樣,在域外領兵,人直接就不回來了——說起來,在大秦周邊作戰,勝負好歹還有個說法,人到底如何了,過上一兩個月也能有個確切消息。現如今兩邊根本在官面上都沒有來往,音信不通,定國公在當地都投誠了,只要消息閉鎖得好,一兩年內都不會露餡。他要是捨得大秦的爵位和家產的話,一兩年時間,足夠他派人回來接走妻兒了。所以說,這上陣父子兵,皇后一去,定國公就像是沒了線的風箏,這心思都透著漂泊。

  蕙娘在心底歎了口氣,因道,「怎麼說?這事要說也不是由你來說,楊七娘難道不能給皇上遞信?如今怎麼著還不知道呢,你仔細結下孫家這個仇敵,又或者是冤枉了好人,反而讓定國公和朝廷離心。」

  她這番話雖然在理,但權仲白卻仍是眉頭緊鎖,他搖頭說,「我知道你的顧慮,但你要想到,定國公此去,船隊上是有天威炮的,而且他的那個身份,掌握天威炮的圖紙也不是什麼難事。這門獨一無二的秘密武器一旦洩漏,大秦對於英吉利和魯王,幾乎就沒有任何優勢了……」

  「沒有優勢又如何,天高皇帝遠,他們打得過來嗎?」蕙娘卻覺得局勢還沒到這一步,「蒸汽船我們現在不是也在研究嗎?等到魯王做好準備,把海路給勘測好了,能打過來了,跨海作戰,有蒸汽船也沒個屁用,燒煤的東西沒補給根本開不了這麼遠。我在軍事上是半桶水,你比我還晃蕩呢,別一聽定國公投誠就是天塌地陷了,這件事要有這麼大,楊七娘也不會就是這個反應。」

  見權仲白依然是眉頭緊皺,蕙娘便措辭安慰他道,「你不是素來信服楊七娘的嗎?她是說了,從新大陸有航路過來,但也一樣說了,這條路不會太好走。魯王既然在那裡生根發芽了,打回來的機會,那是過了一天,便少了一分……」

  她接連分析了幾個環節,權仲白方才稍稍釋懷,卻仍逼著蕙娘道,「等你接手了鸞台會,立刻就要讓南邊撒開人手,一有定國公的消息立刻來報。」

  蕙娘白了權仲白一眼,「你平時是多恨他們,現在要用起他們來,倒是不手軟的。就不怕會裡知道了這個消息,又要生出事來,藉機打擊二皇子?」

  「這就要看你的統御能力了。」權仲白淡淡地道,「政治上的事,沒有足夠的力量,想入局都是癡人說夢。鸞台會現在和我們家的利益暫時還算一致,當然要握在手心好好地運用。這件事若是真的,說不定,若是準備得好,機緣又巧,還能因禍得福地達成你的一些夙願呢。」

  蕙娘心頭一動,打量權仲白的眼神也有幾分異樣了,「沒想到在這種事上,你還挺有天分的……」

  權仲白不滿地說,「我是沒興趣,不是不懂好吧……只是用這種計算的眼光來看待這麼大的事,我心裡也是有點不大舒服。」

  「遠離本土,算得上什麼大事。頂多一門生意做虧了而已。」蕙娘倒是沒權仲白這麼激動。權仲白歎了口氣,搖頭也沒說話,兩夫妻隨口又談論了幾句局勢,蕙娘便和他商量,「我想,現在葭娘當然是放在身邊帶了。等過一兩年,我們能到沖粹園常住以後,便把文娘接去,由她來看顧葭娘,你覺得怎麼樣?」

  權仲白愕然道,「雖說這也不是不行,但我還以為,你會把文娘安排到廣州去,讓她在那裡再嫁一戶人家呢。」

  蕙娘也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因蹙眉道,「焦家人口少,和石家又不同,我們在當地也沒有信得過的親戚。文娘若遠嫁過去,我怕她會吃虧的。」

  兩人商議了幾句,也沒定下來,權仲白意思還是讓文娘自己決定,就去廣州遊覽一番也是好的。蕙娘也道可行,不過這都不是急事,說完也就擱下了不提。

  不覺又是一年,進了春月,蕙娘也出了月子,只是仍不願對外應酬,每日跟著雲媽媽開始認識鸞台會的人事。因權仲白表面上還是不知道鸞台會的勾當,立雪院本身又是後添的建築,的確沒有地道、密室等物,權夫人便在臥雲院裡給蕙娘開闢了一間辦公室,借口內外有別,令蕙娘要見外頭管事,都上臥雲院去。她也在雲媽媽的陪伴下,第一次認識到了國公府的密室和地道系統。

  這年頭朝中勳戚,府裡多少都有些隱秘之處。連焦家都有好些地方,一個是收藏財寶,還有一個,就是在事敗時留下最後一點種子。就蕙娘所知,焦家其中一個地道的出口,就和她們家排污的管道相連,可以直接通到護城河裡的。當然良國公府的地下工程也絕不會遜色與於任何一處王宮府邸,和一般的府邸不同,良國公府內的密室相當地多,而且很多是用作議事和儲藏資料之用,並不像一般人家,只是拿來收藏現銀、財寶等等。這些密室佈置得當,有些采光透風都很良好,又絕無虞傳出聲音,在裡頭說話,是最讓人放心的。雲媽媽事先已將鸞台會北十三省的花名冊取來給蕙娘過目,據她所說,這資料,就連良國公也只是翻看過一部分,從未能和蕙娘一樣隨意翻看,而且連重點幹事的身家背景,都能隨意詢問。

  權世贇也的確是對她頗為放心了,居然會把這麼深層的材料都讓她瀏覽,不過蕙娘想想,也覺得其實他是應該放心的。連良國公府的密室和地道,雲媽媽都瞭如指掌,國公府還有什麼是族裡不知道的?就算良國公那邊有什麼密藏的計劃,這個計劃,肯定也不會以消滅鸞台會為目的。在這種情況下,他不給自己資料,國公府反而還不能毫無芥蒂地支持他上位。權世贇好歹也是個人物,自然是懂得決斷的。

  從前沒進入核心的時候,鸞台會在蕙娘心中的形象,自然也是神秘可怕,無所不能。可當她漸漸地滲透進了鸞台會的核心層,現在更是憑著一點小小的運氣,成了鸞台會的最高決策人以後——雖然這最高決策人,還當得非常傀儡,但蕙娘已經覺得,其實鸞台會的本領,也不是那麼的大了。他們運作的結構,有時也是比較容易出現問題的。

  她記性雖好,但也不可能對幾千人的資料過目不忘——鸞台會單在北地就有幾千人的規模,這都還不算祥雲部的那些當地住民,其中大部分會員都和綠松一樣,對自己到底在幹什麼懵然無知,只曉得受上級的控制。因此只是挑選一些手握重權的幹事,記牢了名字,又向雲媽媽打聽過了其和權族的親緣關係,以及為人、性格等等。不過,反正鸞台會發令,素來都是認印不認人,權世贇既然把養了幾年的鳳印還給蕙娘,她發號施令,便並無一絲阻礙。各部若要陽奉陰違,也得發了公文回來扯皮,屆時蕙娘自然可以問過雲媽媽,憑著他在族中的立場和關係,恩威並施地將其收服:這鸞台會,無非也就是個更大的票號,只是做的是殺頭的買賣而已。真要上手入主,卻並不很難。

  在雲媽媽的陪伴下看過花名冊,雲媽媽也沒把這些資料留存多久,不知哪裡找了人來,眨眼間便給全搬走了。接下來蕙娘看的就是跟隨同和堂每月賬簿一起送上的來往公文了,身為鸞台會龍首,除了京城香霧部直接對她負責以外,還有各地每月都有工作簡報送上,都是按格式寫的,用的是暗語,學會暗語以後,解讀起來也比較輕鬆——這種暗語,在京城也是並不稀奇,哪家沒有什麼獨有的消息來源?自然也是各家都有一套暗語系統了。若不是蕙娘深知底細,一般的外人,就是察覺到蛛絲馬跡,恐怕也就是不以為然地一笑,並不會多麼當真的。良國公雖然從權力中心退下來了,但憑借權仲白,良國公府卻從來都沒有從權力圈子的一線中遠離過,此等佈置,對於一個風口浪尖的世家來說,並非罕見。

  當然,身為局中人,蕙娘瞭解得要更多些。比起一般大戶人家手裡掌握的資源,鸞台會的力量要更堅固,也更有組織得多了。而且由於他們簡單明瞭的單線聯繫方式,香霧部的下人們,一直在源源不斷地給鸞台會輸送著獨家消息,這些消息,在某種時刻是比真金白銀還要寶貴的。靠著這些消息,她這個決策者就能在恰當的時候命令祥雲部、清輝部,或者是合法的權錢交易,或者是非法的黑市火拚,不斷地將賺錢的生意攫取在手,又能透過清輝部、祥雲部來掌控更多更大的關係網……蕙娘有時都搞不明白,為什麼族裡一門心思地盯死了羅春,要做軍火生意,若是換做她來全力運營,鸞台會壓根都不用靠軍火生意來斂財的。

  當然,那也是從前的事了,現在族裡內亂初定,並無心遙控鸞台會做事,各地夥計無非是按部就班,瑞氣部和香霧部接頭,把消息往回輸送,經過特別人選篩選後裝訂成冊送到綠鬆手裡,綠松看過以後擇要和蕙娘報告,至於清輝部,目前自賺自吃,不過是為了保持狀態不至於手生而已,並未指望他們給會裡做出什麼貢獻。

  至於南部,蕙娘的影響力就更有限了,她手裡現在握有一條快船和幾個人手,可以和權世仁互傳消息,她有事,可交代權世仁去辦,但權世仁怎麼辦那還輪不到她來過問。當然,權世仁若有需要京城援手的地方,支應他也是蕙娘的責任了。

  說實話,鸞台會論人數比宜春號是不相上下,可說到機構的複雜程度,卻是遠遠不如。四個分部各有一些大的據點,又自形成了許多網絡,稍微瞭解一下也就能全記住了,蕙娘有意留心過火器作坊所在城市的情況,但在花名冊中卻只有寥寥數人被提及,她倒是不清楚究竟這些據點是已被撤離,還是權世贇到底留了一手,把這部分資料給抽走了。——不論如何,這點資料,蕙娘翻看過以後寫了一個條陳給綠松看,又給權仲白看過,鸞台會對於立雪院來說,便幾乎已沒有秘密可言。綠松平日裡處置起公文,也就更為得心應手了,她的小兒子今年五歲,平時就養在立雪院裡,當歸則在內院做事,夫妻兩人都在蕙娘眼皮底下,現在更是蕙娘的直系下屬,蕙娘對他們,倒還算是充分信任。因這一陣子會內無事,便讓綠松負責閱看香霧部的報告,綠松倒是平白因此多看了許多京中人家的故事,擇其中有趣一二寫出來給蕙娘看,就是蕙娘,都有大開眼界之歎。她夫家娘家人口都算是簡單,大家大族內部爭權奪利的醜事,有許多泯滅人性的,甚至能把權季青的所作所為給比下去。

  她接手以後,唯一作出的變動,就是寫信給權世仁,讓他多把消息源鋪到國門以外,令同和堂向南洋擴張:南洋的確也有許多珍貴的藥材,是同和堂所需要的。只是鸞台會未向其中派出香霧部人員而已,現在人員安排上做個小小的變動,並不是什麼難事。而對海外的消息,同和堂一下就耳聰目明瞭起來。她還一併嚴令權世仁不得將清輝部所屬派出國門以外,權世仁雖不大理解,但此等小小要求,自然也是予以滿足了。

  她自己可以管轄到的北部,蕙娘也一樣是如此下令,等到二月底,探子們已經全撒了出去,三月初,消息就回報上來了——到了四月初,各處消息全都反饋回來:西洋的商船,已經乘著季風來到了南海。而隨著季風而來的,除了商船以外,還有英國人的兵船,以及新大陸的戰況。

  定國公和魯王的確是打了一場,而且打得規模還很大,據說新大陸中北部,新興的美國這一國家,北部大半都被捲了進來。定國公的船隊損傷得非常厲害,甚至失去了回航的能力,現在只好學著魯王一樣,在新大陸駐紮了下來,雙方互相攻訐,一面又要佔地盤,倒成了雙雄割據之勢。

  蕙娘以香霧部的靈敏,亦不過是提前數日得到消息,還沒分析出個結果來。南洋的燕雲衛,又傳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西洋法、荷、西諸國,都乘著季風,給大秦寫來了聯盟來信,據說是孫侯在新大陸和他們的代表有所接觸,以瓜分英吉利在北美、南洋的殖民地為條件,邀請他們來大秦和朝廷磋商,以便達成聯盟,彼此襄助合作……

  這消息,伴隨著定國公船隊的新動向,立刻就在大秦的上流社交圈轟傳了開來。一直保持低調的牛妃,如今終於也沉不住氣了,當日就召孫夫人入宮說話。而桂含沁太太楊善桐卻獨闢蹊徑,她雖然也進了京城,但卻沒入宮請安,而是到國公府來尋蕙娘說話。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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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0 00:56:33 |只看該作者
329 運籌

  以兩家的關係,蕙娘自然不能不好生接待桂少奶奶,好在現在立雪院內外終於也都能算是她的人了,不像是從前那樣不能說話。兩人坐下先寒暄了幾句,蕙娘又謝過了桂少奶奶給葭娘的洗三禮,桂少奶奶笑道,「我也就大妞一個女兒,她又是不愛這些釵環的人,有些好東西都不如給出去了,免得在手上也是放著,給大妞陪嫁,她又都不要的。」

  如今桂大妞倒也的確到了說親的年紀,她和許家四郎的婚事進展不順利,蕙娘也不知桂少奶奶此番說話,是否有暗示自己的意思,因笑道,「大妞是不愛紅妝愛算盤,倒是繼承了她舅舅的天分,若是個男孩,說不定又是個大發明家呢。」

  桂少奶奶面上掠過一絲陰影,她搖頭道,「我現在也是嚴格限制孩子們再碰這些雜學了,算學什麼的紙上功夫學學可以,火藥、船隻,都堅決不許去碰……」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便言歸正傳,先為文娘給蕙娘道了惱,便談起定國公的事,因道,「現在外頭消息也是亂傳,我們是一點都不明白,這到底都出了什麼事兒。孫家那邊,孫夫人自己都是七上八下的沒個定數,思來想去,問別人那也是問道於盲,還不如問你,那是最放心的。別的人家,就是我親舅舅呢,也是糊里糊塗的。盛源號在南洋一帶損失很大,現在消息已經不如宜春號靈敏了……」

  其實,宜春號的消息,桂家身為股東也是有權查問的,喬家人不會倔著不給,蕙娘也未曾示意宜春號在這點上瞞住桂家。只是桂家的確吃虧就吃虧在僻處西域,在京裡消息來源是少了點,從前桂含沁在的時候,他人活泛還好說,現在桂含春雖然在京任職,但被調派去京郊練兵,無事不能回城,家裡也的確少了個支持門戶的男人,所以孫家一動,桂家就有點沉不住氣了。好歹焦家也算是半個盟友,桂少奶奶現在來問她,問得與其是宜春號,倒不如說是蕙娘自己的態度,也就只有蕙娘這樣和她利益相連的人,在這時候說出來的話,她才能打從心眼裡相信了。

  「我知道得也的確是不多。」蕙娘也是苦笑了起來,「隔著那麼遠,誰知道的都不多……」

  「可——」桂少奶奶看了看周圍,她也壓低了嗓子,「你們不是和那邊有聯繫嗎,那邊和新大陸,怎麼著應該也還有聯繫吧……」

  這一試探實在是做得太明顯,都不能叫做試探了,蕙娘道,「這我也真不知道了,和你說實話吧,這件事,我們權家也就是坐山觀虎鬥,更不干宜春號的事,所以我壓根就沒多打聽。」

  桂少奶奶面上頓時閃過了失望之色,她躊躇了一會,又道,「現在外頭什麼說法都有,有說孫姐夫就是不打算回來了,才在那裡立了山頭,是要憑借兩萬兵丁,自己也做大王。有說姐夫是回不來了,現在就是個空名頭在那,是那一位故意要把事情挑到檯面上,吸引更多人過去的……」

  有些消息,楊七娘能收集得到,也瞞不過有心人的耳目,現在南洋的大秦商號不少,從前人們不重視它們收集情報的功效而已。現在這麼大的新聞出來,誰也不是笨人,南洋那邊的消息幾乎是立刻就流傳了開來。而這就對孫家很不利了,因為南洋那裡的消息版本,是定國公大敗虧輸——西洋諸國,在新大陸都是有殖民地的,他們的消息可能要比國書上說得準一些。

  大敗虧輸以後,是不敢回來,還是找到了勝機?這西洋諸國的聯手協議,是定國公為新主上謀利的計策,還是真切為大秦著想?現在外頭亂糟糟的,什麼謠言都有,最離譜的,連定國公是魯王內線的話都說出來了。皇上態度不明朗,連內閣都按兵不動:損失定國公一支船隊,對大秦來說還不算什麼,戰火畢竟在遠處,又是從未見過的新鮮局面,這時候,各黨派都是蓄著力呢,就等對方表態,再決定自己的立場了。

  當然,身為二皇子的支持者,孫家天然就擁有一幫盟友,只要定國公不是實在無法交代,都會有人給他圓場的。只是現在孫家出現了大的動盪,二皇子黨內部只怕也是不平靜,有些人比如桂家,放著王閣老家不去打聽,來找蕙娘,這本身就是信心不足的體現。他們家和二皇子關係本來也就是不遠不近,又有宜春號、焦家等互為犄角,對孫家的依賴雖強,卻不至於沒有辦法脫離孫家而存在,畢竟兩房連婚姻關係都沒有。桂家現在,是有點搖擺不定了……

  隨著桂少奶奶的表現,蕙娘心底也是漸漸地有了數,面上卻是不動聲色,只推說自己的確是什麼也不知道,桂少奶奶唉聲歎氣,卻還不捨得就走,站在當地來回踱了幾步,方才低聲道,「說實話吧,現在含沁不在,我公公又帶隊去何家山前線了——今年羅春活動得格外頻繁,好像要比往年不安分得多了。我們家也是有點群龍無首的意思,對這事,我一個婦道人家能有什麼看法?我也是病急亂投醫了,求嫂子你給指點指點,為我們桂家指條明路唄?」

  「我要是能想得出明路,還坐在這裡?我早坐到內閣裡去了。」蕙娘口氣,先還是嚴厲的,禁不住桂少奶奶一再央求,她才漸漸地鬆了口風,「罷了,要換做是我,現在也不大會和孫家站在一起。雖說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但定國公實在是犯了皇上最深的忌諱。不論他有多深的苦衷,這始終是傷了皇上的感情,皇上怕未必能放得下這一茬……」

  她頓了頓,又道,「以定國公的心智,又未必料不到這一點,君臣相疑,不是吉祥之兆。就為了孫家,他也一定要在新大陸盡量坐大,這潭水有點太混了,跟著一起攪和,對桂家來說風險太大,收益太小,這麼買賣可能是並不合算。」

  桂少奶奶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因低聲道,「我也是這樣想的,只看牛妃那頭該如何說吧……」

  蕙娘眼神一閃,頓時明白了過來:桂家想放棄孫家,但卻未必想放棄皇次子,又或者說是放棄牛妃。皇次子雖然臉上有點麻子,可怎麼說聰穎年長,比起有個權臣外祖父的皇三子,他上位的可能性,還是比較大的。從前桂家是吃過不站隊的虧的,這一次,他們是拿定決心一定要在朝中找到靠山,絕不會輕易抽腿了。

  她微微一笑,見桂少奶奶不問了,也就不再多說,而是轉而對桂少奶奶道,「說起來,我還有一事要求你辦,當日你哥哥家裡失火,不知搶救出了多少資料?那些東西,別人看來是不值錢的,對於我們想搞實業的人來說,卻是無價之寶。我也不瞞你,自從在南洋見識到了蒸汽船,我對仿製蒸汽船就有很大的興趣。從前,子梁是做過一些這方面工作的……」

  桂少奶奶愣了一愣,隨即一揮手,漫不經意地道,「剩的確是剩了一些——明人跟前不說暗話,這些東西,留給我我也不會去用的,我母親更不願見到這些東西運回他眼前傷心,我就直接全搬過來都行……只是對外,基本都被燒光了,這個口徑,嫂子要和我統一好。」

  「丟了一樣東西,倒要燒一屋子來陪。」蕙娘歎了口氣,努力壓制住心中的狂喜,口中卻道,「那我也是醜話先說在前頭,這裡面有些東西,也許是能賺大錢的……」

  「那也是在你又或者是七娘手上,」桂少奶奶辦事一直是很爽利的,「在我手上,只能白扔。」

  她猶豫了一下,又搖頭歎了口氣,輕聲道,「蒸汽船、蒸汽機,若是榆哥去做,何嘗沒有機會留下他的名字,如今,他也只得一個天威炮罷了……若是日後你們真弄出蒸汽船,他手裡的那些筆記,果然也派上用場了,別忘了提一提他的名字,也算是記得他了吧。」

  蕙娘都沒想到,她還跟這犯愁呢,轉頭一個機會,資料倒是真給送上門了。她和楊七娘苦苦尋求的東西,對桂少奶奶來說卻不過是個小小的人情,用來償還今日的指點之恩罷了。她壓下心頭的荒謬感,自然是滿口答應,把愁眉不展的桂少奶奶送出門去以後,良國公又喊她過去說話。

  #

  翁媳兩個,自從蕙娘遠行回來以後,接觸倒是不多,連交印都是良國公打發雲媽媽給她送來的。現在老爺子手裡看似沒有握著什麼權力了,反而是作養得身體健壯、紅光滿面,見到蕙娘進來,亦是一臉春風,讓她坐下以後,沉吟了片刻,方道,「桂家現在,有點慌張了吧?」

  桂家那肯定是香霧部的重點滲透對象,雖然他們家一直也都很有防心,但香霧部對其的動向,還是有所瞭解的。蕙娘點頭道,「男人都不在,很沒主意。現在孫家這個樣子,倒是讓整個二皇子黨都開始驚慌了。」

  聞絃歌而知雅意,同聰明人說話,有時候是不需要太多言語的。在這個節骨眼上,良國公來找蕙娘,那肯定就是為了打探桂家的政治態度。從鸞台會的做法來看,權族對於桂家手裡的兵權也是有點想法的。以前那是時機沒有成熟,權族自己手裡沒有籌碼,現在有了六皇子,這麼好的機會,權族未必會平白放過,蕙娘懷疑就算是權族沒想到,良國公都不會平白放過。

  「二皇子今年也十多歲了吧?」良國公沉吟著道,「還算是個聰明孩子……你看,是否應該限制一下了?」

  良機都是稍縱即逝的,現在因為定國公,二皇子黨是一下群龍無首,如此機會,錯過實在也是有些可惜。蕙娘揚眉道,「限制?您是只想限制二皇子,還是藉機有把桂家延攬過來的意思,這兩個意思體現在策略上,差距那也是很大的。」

  「是我沒說清楚。」良國公非但沒有發火,反而有些失笑,他道,「爭取桂家,現在還不是時候,但也不能讓桂家再親近二皇子了。聽你意思,桂老帥那頭老狐狸,可能想乘機把孫家頂掉,做二皇子黨的頂樑柱。這麼一搞,日後他要改換門庭都難,二皇子黨傾覆的時候,更不可能去撈了。孫家的事我們現在當然無需摻和,不過,還是得讓桂家和二皇子徹底離心,先保持中立那都是好的。」

  蕙娘不免微微一皺眉,「這……這種事,您不願暴露鸞台會——其實鸞台會說話,他們也未必會聽——那可如何去安排?外人的建議,對桂家來說也只能當作是參考而已——」

  「辦法那肯定是有的,」良國公這會對蕙娘的表現,好像又有點不滿意了,他微微沉下臉。「桂含沁懼內,天下知名,他太太在桂家說話的份量,肯定也是不同尋常的響亮。要讓她和牛妃離心,豈非多得是機會?有些話,不用我點明了說吧。」

  蕙娘也並不需要良國公指明了說,生完孩子以後,她的腦子也還是很夠用的。她的眉頭不禁皺了起來:權謀是一回事,當面撒謊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她自己當面撒謊是一回事,讓權仲白為了她撒謊那絕對又是另一回事。「確實,桂少奶奶對兄長之死十分介懷。可要拿這事來做文章,少不得得通過仲白……」

  「路在這裡,怎麼做那是你的事。」良國公有幾分蠻橫地打斷了蕙娘的話,「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你先好好想想再說吧。」

  蕙娘還有什麼話好說的?只好起身告辭回來。等權仲白當晚回了屋子,不免和權仲白微微抱怨了幾句,道,「爹也不知是怎麼想的,竟認為你會答應此事,就連我都覺得——」

  話由未已,見權仲白神色有幾分微妙,她不禁一怔,片刻後,已悟到了一點,不禁失聲道,「什麼,難道——」

  權仲白歎了口氣,也沒瞞著她,「也不知是瞎貓撞到死耗子,還是爹有些後手伏筆是你不知道的,這一次,他倒是沒料錯我。子梁的死,和二皇子不能說沒有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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