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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6改嫁
小孩小孩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對於京城的權貴人家來說,臘月算得上是個比較特殊的月份了。臘月二十到正月二十之間的這一個月,朝廷封印,內閣大學士也能回家過年,除非有什麼太要緊的事,不然並不進宮面聖。當然,在這一個月的假期之內,他們也免不得要參加包括新年大朝在內的各種典禮,但無論如何,朝廷上下都有個共識:臘月、正月這兩個月,是不適合挑起什麼爭鬥的,任何事,都要等過了年以後再說。
不論是文臣還是武將,越是重要的人物,往往也就越是忙碌。一年到頭為國事操勞,很少有機會參與到家事中來,這一個月的時間,他們免不得要好好履行身為人子、人夫、人父的責任。祭祀長輩、撫慰妻小、聯絡親友、教育後代……當然,隨著年節逼近,各種禮節,也都少不得家主的參與。蕙娘、權仲白亦不例外,作為國公府、閣老府在京的稀少成員,他們在梅花莊內只能住到臘月初九,才剛送走王尚書,就得馬不停蹄地趕回家裡,參與家中的種種事務。蕙娘是家裡主母,年貨置辦、年禮分送等等,雖然底下人都能辦得很妥當,卻也少不得要出面意思意思,至於權仲白,他一年到頭都忙得不得了,唯有臘月、正月兩個月裡,慢性病患者自己也不願意求診,天寒地凍的,急病患者,若不住在左近,也不免上門。因此除了一月三次入宮給皇上把脈之外,倒是難得地閒了下來,每日裡只是在他的藥房裡消磨時間。至於歪哥、乖哥,蕙娘把兩個孩子送到焦家暫住,也是讓他們耳濡目染,跟著喬哥受點教育的意思。雲管事對此頗為贊同,因也歎道,「要不是天哥身份終究尷尬,我也是希望他能見見世面的,我們這樣人家,孩子從小就要留心教育,不然,輸在小時候,長大就難追趕同儕了。」
他的小兒子權瑞天畢竟是伴讀身份,就是把他帶到焦家去,也只能住在下人屋裡,不然,外人看來難免不像。權世贇如此疼愛幼子,怎麼可能讓他受到這樣的委屈,蕙娘笑道,「喬哥的身份,怎能和天哥相比,他天分也不高,日後為官作宰是不大可能了,總要學著和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天哥日後,又哪裡要和這樣的人接觸呢?他學些用人之道也就是了,這些法門,是我們破落戶才用學的。」
這話說得好,權世贇高興得容光煥發,又和蕙娘念叨,「兩個孩子雖然差了一輩,可彼此不知道,還是很親近的,歪哥帶著天哥到你們家別院走了一遭兒,回來兩個孩子就好得和一個人似的了,倒是連乖哥都有些要靠後呢。」
身份一變化,兩家人就想著聯絡感情了,從前,別說蕙娘有顧忌,就是權世贇自己,都不樂意天哥和國公府一派人馬太過親近。蕙娘笑道,「可不是?還沒去焦家的時候,歪哥得了空,就去小叔院子裡找天哥玩,倒是打擾您了。」
權世贇笑瞇瞇地擺了擺手,待蕙娘的態度,越發親近了,「多親近親近也好,也許幾年後,他就要回東北去了,在此之前,總是和寶印多些情分為上。」
蕙娘也是神色一動,「我們這裡,進展得不大順利,未能一蹴而就,把盛源號趕出朝鮮,不知道族裡現在進展得如何了。」
「要真能這麼快解決,族裡也就不會把私兵放出去了。」權世贇大有深意地看了蕙娘一眼,見蕙娘笑而不語,也不說破,自己也是一笑,「盛源號畢竟財雄勢大,又請出王尚書做說客。一時奈何不得他們,族裡還是理解的,不過,耆宿們也有聲音,問是否能把王尚書扳倒,但這事影響太大,恐怕會撼動朝局,對二皇子不利。現在還是眾說紛紜,沒個定數,我的意思,能用商業手段解決,就用商業手段解決吧。朝廷才倒了一個牛家,要再弄倒王尚書,那事兒可就出得太頻繁了,容易招惹起不必要的警覺。時間拖得長一點,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這話雖有私心,但也說得中肯,蕙娘蹙眉道,「扳倒王尚書,未必有扳倒牛家那麼容易。尋常行賄受賄醜聞,可是搞他不倒,現在皇上對楊家起了戒心,更會提拔王尚書了。」
雖說已經進了臘月,但蕙娘也是言出必行之輩,這十幾日間,王尚書送來的信,她都拆看過了,附上自己的介紹、點評,再為王尚書送去。今年焦家有不少小廝,不能在家過年了。王尚書的眼力很是刁鑽,他挑出來的人物,都是立場搖擺、可以爭取,而又多少算得上是位高權重,一旦取得支持,對舊黨必定大有好處的高官。這些高官只要能有一半以上支持王尚書,他入閣的基礎,頓時就夯得比較紮實了。
大秦內閣,從首輔楊閣老算起,加上年後鐵定入閣的吳閣老,不過是四人而已,中間兩位,不過是熬資歷熬上去的,已經失去雄心壯志,只想著安穩退休,在內閣中根本算不上自成一派,只能說是兩頭磕頭蟲。吳閣老的態度又頗為中立,按蕙娘來看,到了年後,皇上是一定會再度遴選內閣大學士的,此等公事不可能由中旨一言而決,不說百官舉薦,但起碼皇上會徵詢內閣的意見。楊閣老的意見不必說了,餘下三位閣老裡,起碼要有一位支持王尚書,他才能夠入閣。
從王尚書寫信的對象來看,他是把目標瞄準次輔梁閣老,此人在政治鬥爭中一貫並不發表過多意見,算得上是個滑不溜手的琉璃球,和新黨、舊黨的關係都還不差,王尚書此次招攬的重臣,不是梁閣老的同年,就是他的同鄉、同門。由『三同』出面為他說話,倒是比直接登門拜訪更為圓滑,也可試探一下梁閣老的態度。
比起從前還沒入京時四處送錢的態度,現在的王尚書,已經有了閣臣氣象,手段中的煙火氣息,漸漸被時光陶冶的淡了幾分。就是要向上爬,這姿態也比較優雅了……即使有王辰這個疙瘩在,蕙娘亦清楚知道,要維持她在權家略帶特殊的地位,王尚書非但不能倒台,反而應當更往上走一點,並且,和她的關係,最好還要再親密一點兒。事實上,如非王家娶了渠氏這個兒媳婦,她甚至會建議他和盛源號斷絕聯繫,在她看來,這才是阻擋皇上立刻啟用王尚書為閣老的最大障礙。
「的確,」權世贇的眼神也有幾分幽深,他慢慢地說,「老傢伙們畢竟是有點老了,王尚書不比牛家,要扳倒文臣,不是這麼簡單的,我們在文臣中,還是缺少影響力……」
蕙娘微笑道,「能力有限時,只能集中一點,我看,選擇武將作為突破,卻是祖宗們的先見之明——這些文臣,太平盛世時神通廣大,可是等到亂世,能耐就小了。」
尤其是對鸞台會的計劃來說,只要能順利執行,皇權交接名正言順,這些文臣,根本就不會是問題。權世贇也釋然了幾分,他反過來開始考慮奪嫡之爭的平衡問題了,「內閣現在四位閣老,首輔不說了,次輔一向是不偏不倚,只管做事。錢閣老表面嚴守中立,私底下卻很熱衷於往戶部摟錢,對開徵商稅非常熱心,應該來說也是個新黨,吳閣老立場不明白,和舊黨、新黨都沒什麼交情。現在二皇子還是勢弱了點,若要我說,咱們非但不能把王家搞倒,還要把他再往上捧一捧。」
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道,「若他能自己鋪墊成功入閣,那也就罷了,如果到了明年秋天,還沒有消息的話,我看咱們不妨幫他一把……等他入了閣以後,就不好再為盛源號開口說話了吧。」
的確,一個閣老,還和票號勾勾搭搭牽扯不清的,豈非是天大的笑話?商號是什麼玩意兒,哪有資格參與到國家大權的角逐中來。到那時候,王尚書肯定不會再為盛源號出頭了,而那時候,就算再拖拉,權族裡的私兵們,應該也已經下海走了挺遠的了吧?失去王尚書這個靠山,再利用宜春號或者鸞台會勢力施壓,不愁盛源號不讓步服輸,屆時挾著這場功勞,權世贇回去逼宮的話,十有八九能把權世敏拿下,甚至於說,他可以用稍微卑鄙一點的辦法,把自己的親哥哥除去。到那時候,他高昇回族內,蕙娘也跟著沾光,執掌鸞台會。大家各得其所,豈不妙哉?
權世贇的意思,不用明說也很容易理解,蕙娘拊掌道,「一年之計在於春,看來,雖然新年還未到,但來年會裡該怎麼走、怎麼做,您已經全給計劃好了。」
兩人不禁相對一笑,權世贇才和蕙娘道,「雖然說會裡事務,將來是要交到你手上,現在,也該逐步移交給你,免得你不便接手了。但說句實在話,單單現在,你已經是忙得分身乏術,若要再監察鸞台會的運轉,就是一天有二十四個時辰,怕都難以做到。」
這話倒真是實在,蕙娘現在幾乎就沒有一日空閒——她這還算是在孝裡呢,等出了孝,只怕應酬還要更多。權世贇又說,「而且你畢竟和仲白生活在一起,他亦是冰雪聰明人物,你舉止若有不妥,很容易被他覷出破綻。所以我現在暫且也是把會裡一些事務,交代給你公爹知道,他接觸會裡時間,要比你久得多,也有些人脈,更比你和仲白都要空閒,在眼下,還能幫得上你們的忙。」
他這不是商量的口吻,完全就是通知,對蕙娘是有點不夠尊重了,不過,蕙娘當然也不會在權世贇跟前流露不滿。在她之前,良國公可是經營多年,才把權世贇這根線給搭起來的。他們之間的關係,肯定要更為深厚得多,而在根本利益上來說,良國公當然也不會害她,更可說是幫她接過了一個燙手山芋。即使以蕙娘的能耐,現在同時應付的這多方勢力,也已經足夠令她疲憊了,要再親自主管鸞台會,她也有些吃不消。不論權世贇有什麼目的,一些繁瑣的日常工作,交給良國公也好。
她沒有異議,權世贇自然也不會就此事多說什麼,畢竟現在權季青失蹤,國公府上下已成為完全一體。兩人又說了些宮中事,均對德妃表現感到滿意:如今的德妃,已成為宮中幾乎最沒有威脅的和事佬,她不受寵,也不漂亮,背後更沒有什麼勢力——素來圓滑低調的權家,根本沒有介入進奪嫡之爭的意思,更從未替她撐腰。要說能力,亦不算出眾,皇上交辦的幾件事,都辦得磕磕絆絆的,倒是抹稀泥一把好手,因此和寧妃、賢妃的關係,都處得不錯,就是和麗妃也是來往頻密。在宮中的日子,算得上是逍遙自在,連用得上鸞台會的地方,都並不多。
因北方天冷,船隻修造進度比較緩慢,孫侯出海的日子,被推遲到了來年春季。而東北權族卻有自己的私人不凍港,專供常年在海外歷練漂泊的私兵門停泊,即使現在造船,亦沒有多少妨礙。從時間推算,雙方在朝鮮半島一帶遭遇的可能業已大增,蕙娘方才一邊同權世贇說話,一邊自己暗中就再思忖這事,見進展順利,因又和權世贇商量,是否該派人混入孫侯船隊,前往新大陸,這樣即使權族私兵沒有成功抵達新大陸,也還能留上一條後路。
不想權世贇對此倒是不以為然,「從這裡去新大陸的航線圖,私下已經開始流傳,要弄到兩張並非難事。若孫國公這一次能走通直線航路,自然會有航海圖為我們預備著,多派一個人去,倒有點畫蛇添足了。」
看來,他是不想節外生枝,對孫國公的船隊,並沒有多少興致。
蕙娘試探得手,心裡再鬆一口氣,想到孫夫人的話,也和權世贇開玩笑,「我從小還沒離開過京畿,要不是俗事纏身,也真想見識一番艦隊的威武。要能跟著航到近海,那更是求之不得了,可惜,沒有這樣的閒工夫。」
權世贇哈哈大笑,「好男兒志在四方,侄媳婦,你的志向,倒是比得上英雄好漢了。」
他又欣然道,「只要你能脫得開身,就只管去一次也好,日後,會裡說不定有很多事,要借助海上力量,紙上得來終覺淺,若能親自見識一番大艦隊,亦算是難得地機緣。」
蕙娘略作躊躇,「只是此去要上艦艇,又不適合帶會裡的人在身邊防護。」
「只在近海巡遊,不會出什麼問題的。」若說權世贇曾對她懷抱無限的猜忌,這些年來,隨著蕙娘的表現,他也是一步步地打消了自己的顧慮,現在更是早已經疑心盡去,以蕙娘對他的瞭解,他壓根就沒多想,只隨口道,「會裡的人,是不大適合跟你上船,反正一旦上岸,不過從天津回京一小段路而已,帶不帶自己人都無所謂,也不會遭遇到什麼危險的。」
蕙娘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因道,「如此也好,若要逼得盛源號退出朝鮮,宜春號勢必得在他們入駐日本的時候多加援手。不過現在日本閉關鎖國比朝鮮更甚,除非大秦官軍過去,不然,要打入日本內部也不容易,此事若非我親自過去,恐怕也很難找到人來辦。」
權世贇隨口道,「喬家人呢?看來,他們對盛源號的事,還不大熱心。」
「這也是難免的,」蕙娘眉頭一蹙,「現在二爺、三爺常年在外,根本就回不來,大爺年紀又大了。我若還差遣他們,可能桂家也有意見。」
「聽說喬家兩位爺這些年一個在南洋一個在俄羅斯,怎麼,那裡的錢就那麼好賺?」權世贇來了興致,似乎是隨便一問,「連故土都不回了!這些年來,宜春號的營收也是年年上漲吧,現在存銀有多少了,兩千萬兩、三千萬兩?」
他說的是存銀,而不是所有資產,宜春號有許多資產,並不是體現在現銀上的。但即使這個數目,也龐大得讓蕙娘要猶豫一會了,她思忖片刻,到底還是實話實說,「現在賬面現銀全加在一處,常年應有六千萬兩之多。海外銀賤,宜春在海外,有時做的也許還不止是票號生意。」
權世贇眼底不由閃過了一絲貪婪的光,他潤了潤唇,沒有說話,蕙娘看在眼裡,不免在心底歎了口氣。
若是計劃不順,宜春號這種錦上添花的東西,自然是再也休提,若是計劃順利,則宜春號這種經濟支柱,更是要首先穩住,以免民生大亂。說到底,以天下為棋局的博弈中,銀錢不過是數字而已,對於爭天下的人來說,根本都不能算在得失之中。
眼界、胸襟這種東西,畢竟不是東北極偏僻地方,可以養出來的,以偏狹、偏激的心態,去圖謀天下,好似三歲小孩擔水過鋼絲,即使現在還走得很穩,亦都讓人提心吊膽,總怕他下一刻就要撲跌。連著手中水桶一道,摔得粉身碎骨,不留一枚完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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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與人之間,凡是有來往,就免不得多餘的口舌,蕙娘和權世贇這一番對話,私底下少不得要報給良國公知道。她也是有意想要試探一番良國公對鸞台會大權的態度,良國公對此自然也是有一番說辭,蕙娘不過是半聽不聽罷了。對於自家公爹私底下在進行什麼計劃,她已經懶得關注了,反正至少這不會是在害她,她更情願把精力集中在國公府門外的風雲變幻之中,又或者是多陪陪兩個兒子、娘家兄弟,多給遠在外地的文娘寫幾封信。
臘月二十三是祭灶的大日子,不過,這按例都是男人的活計,女眷們倒可以袖手旁觀,蕙娘思忖著自己也有一段日子沒回娘家了,臘月二十二日早上,便自己套車去了娘家,一則把兩個兒子接回家裡祭灶,二來,也想看看娘家的年事,安排得怎麼樣了。
鸞台會辦事一直不算很慢,蕙娘托喬十七給歪哥請先生,也是有段日子了,她沒親自出面去見那位被物色來的先生,只是打發石英、綠松給她把關,見兩個丫頭對他評價都還不錯,又看過喬十七給她送來的資料,便沒再過問此事。歪哥、乖哥過去焦家,有廖養娘跟著,她也不怕會離了大格兒。不過,久沒回娘家,蕙娘心裡也是有幾分期待的——不求喬哥冰雪聰明,只求他能辨明世事,不要輕易被人欺騙。如此簡單的要求,應該不至於失望吧。
才一進焦家內堂,歪哥便領著乖哥奔跑出來,兩個孩子一邊一個,抱住母親大腿,均笑道,「娘您來啦。」
喬哥要比外甥們安靜一些,舉手給蕙娘行了禮,方下了台階,沖蕙娘笑道,「十三姐,姨娘在裡頭等您呢。」
已經幾個月了,天寒地凍的,喬哥卻還是謹守禮數,沒穿皮襖,裹著厚厚的棉服,看來倒是多了幾分可愛,蕙娘見他居家也能守禮,不免暗自點頭:被祖父帶了幾年,這個驕氣倒是真祛除了。她笑道,「嗯,來啦,我瞧瞧你,才多久沒見,倒是高了不少,顯得臉尖了呢。」
喬哥面上不禁露出尷尬之色,他摸了摸臉沒有答話。兩個小外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卻均都竊笑起來,蕙娘奇道,「怎麼了,你們笑什麼?」
大家一邊說,一邊往裡走,說話間三姨娘、四姨娘已經迎了出來,三姨娘多少帶了幾分嗔怪地白了蕙娘一眼,「還不是怨你,哪裡尋來的什麼先生,大富人家的少爺,如今天天都是白水煮青菜再就個饅頭,連飯都不能好好吃——」
「姨娘……」她話還沒說完,喬哥已經求助般地叫了一聲,他面紅耳赤地道,「是我自己不夠聰明,這不怨先生。」
蕙娘越發奇了,正好身邊兩個小耳報神都是多話的年紀,你爭我搶、你一言我一語地,倒是把事情很快就交代清楚了:原來這位喬十七特地給他物色來的騙門大佬,教喬哥也是別出心裁。因喬哥年紀小,雖在孝期,還是頓頓見肉,他便和喬哥約定,每日將一枚玉牌做賭注,設一騙局,由喬哥破解,若喬哥成功尋到玉牌,則可享用正常餐點,如不曾,那麼晚飯就只好吃符合禮數的青菜就白飯了。喬哥不幸,兩個多月,只有幾天晚上能吃上肉,大多時候,都是苦哈哈地嚼著菜根,啃著白饅頭。
昔日富貴人家,養生惜福,晚餐也不可暴飲暴食、大魚大肉。既然喬哥晚飯能吃,並且還可吃飽,只是一頓見不上肉,蕙娘便不覺得不妥,她倒覺此人教徒不拘一格,手段很有新意,見歪哥神氣活現的,不免笑道,「嗯,難道你們兩個在這裡的時候,先生也考你們麼?」
歪哥叫道,「弟弟還太小,先生嫌他笨。」
他背著手,一挺胸,得意道,「倒是和我拿桂花糕打賭,若我能破局,便可吃到一塊桂花糕。我打從過來,足足吃了有七塊呢!」
兩個孩子過來這裡,不過半個月,七塊桂花糕,那是破解了一半以上的騙局了,雖說這先生佈置出來給他的騙局,應當也比較簡單,但亦足可以見到歪哥的靈活,蕙娘不禁暗暗點頭,卻不肯讓歪哥得意、喬哥氣餒,面上還是淡淡的,因道,「你就只惦記著吃吧。」
歪哥自覺自己用了十分心思,才能破解難題,正要一一給母親講解時,卻見母親反應這般冷淡,一時不免有些怔忡,正要說話時,見母親給他使了個眼色,又看了小舅舅一眼,他便恍然大悟,倒有些自愧,忙笑道,「小舅舅,你給娘講講你的心得吧,那天你和先生說了你的想頭,先生不是說,你有這見識,日後也不大會陷入騙局之中嗎?」
喬哥也有些表現的心思,他確實得了先生誇獎,見歪哥這麼說,便不疑有他,有幾分害羞地對蕙娘道,「我雖笨,看不穿先生布下的局,但後來聽先生給我解說手法,便覺得,任何一種騙局,都要先吃下它拋出的好處,才能上鉤。不論是……是好看的姑娘,還是銀錢,又或者是權勢,總要有所需求,才能上當。以後我規行矩步,並不為非作歹,有什麼天上掉下來的好處,也都不要,多半就不會上當啦。」
話糙理不糙,不論是蕙娘,還是三姨娘、廖養娘,都不禁微微點頭,蕙娘道,「這就是『君子不欺暗室』、『不義之財非吾有』的道理了。你能守住自慎、戒貪兩點,便彷彿持住靈台清明,日後吃虧的可能,的確低了不少。」
當然,若喬哥靠山失勢,這麼大筆錢財,肯定有人直接仗勢欺人地奪取,但這已不是他一人能解決的問題,蕙娘便也不多說,見喬哥高興得容光煥發,又道,「日後先生佈置給你的局,你也當戲文,多看看、多想想、多瞧瞧。等你過了小祥,多到姐姐身邊來,也見識見識生意上的事,就當作是廣博見識,也是極好的。」
因又問喬哥平時功課,細細關心他,平時可有什麼興趣,得知喬哥挺喜歡撫琴弄簫,也是精神一振,笑道,「這是最雅的愛好了,你若喜歡,姐姐自然領你拜幾個好師傅,也有幾張好琴給你的。」
喬哥羞怯道,「先生也罷了,我不好要姐姐的琴。」
蕙娘笑著撫了撫他的瀏海,道,「都是留頭的大人了,曉得和十三姐客氣了?我雖有好琴,現在哪有時間去彈,白放著也是放著,還不如給了你呢。」
又感慨道,「可惜你還在孝裡,不好出遠門,不然,我帶你到海上走走,那才叫見了世面呢。」
喬哥一聽說『海』字,面色頓時慘白,他囁嚅道,「姐,我暈船……」——卻不提防歪哥站在一邊,眼睛珵地亮了起來,搶著說,「娘,你要出海,去哪兒,難道真是跟著孫伯父出去麼?」
一家人聚在一起,自然有許多話說,尤其歪哥現在可算是來了精神,纏著母親,只是要和她一起出去。一直鬧到吃過午飯,幾個孩子才出去休息,三姨娘沖四姨娘使了個眼色,四姨娘自然會意,她立刻就緋紅了臉,起身退出了屋子。
蕙娘見此,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因便笑道,「她也是心急,一輩子的事呢,才幾個月,就看好人家了?是什麼樣的人家,您和我說說,若能配得上,咱們自然打點一份好嫁妝給她。」
三姨娘卻露出為難之色,「這事,還真不好說……她也是有點被沖昏頭腦了。」
她扭捏了一會,還是照直說了,「誰看不上,竟看上了你請回來那個騙門的先生!」
蕙娘這一驚自然非同小可,「那人不是有家有小的——」
她忽然想起來,這位騙門大佬麻六先生,喪偶已經有許多年了,兒女們倒是都成人了,也均未入騙門,在京畿一帶安家落戶,過著普通富戶的生活,是以喬十七才為自己揀選了他,一時不由跌足道,「我這還真是欠考慮了……覺得家裡內外分隔,壓根沒往那處去想。」
又惱道,「這個麻六,也夠不老實的了!請他來上課,那是通天的青雲大道,他倒好,天堂有路他不走,反而還想著勾搭女眷,真是本性難移。」
「那倒和他沒什麼關係。」三姨娘忙道,「是四姨娘自己看上了人家,我看他對四姨娘倒沒一點想頭,幾次見面,聽底下人說,也都是坦坦蕩蕩的,回了房倒頭就睡,並沒有什麼私下傳信的齷齪事。」
雖然都是姨娘,但三姨娘親女兒可就嫁在京畿,而且儼然就是焦府的大半個主子,焦家下人,自然知道該聽從誰的吩咐做事。三姨娘這話,應當還是可信的。
蕙娘便奇道,「那怎麼就看上了,難道現在這府裡男女大防已經鬆弛成這樣,四姨娘滿府亂跑都沒人管了?」
三姨娘面上,不知何時也躍起了一點紅暈,她道,「這也怨不得四姨娘吧,還不是你那幾句話,把她心給說動了。聽說……聽說那麻六甚是俊俏,便暗地裡躲在簾子後頭偷看了幾次,不想這就看出春。心來了。不過她也還算有些分寸,沒有貿然和麻六相見,而是托我問你的意思呢。」
蕙娘不假思索,道,「這樁親事我看不大能成,第一個此人雖然改邪歸正、金盆洗手,但畢竟是下九流出身,根子不正。他們家的事我也不可能多管,四姨娘入門後出什麼事都不好回來找我。第二個,雖然沒過了明路,但他畢竟是喬哥的一個先生,這樣成就了親事,別人怎麼看焦家門風,以後喬哥要說親豈不是十分為難?」
她頓了頓,又說,「再說,孩子都多大了,養得熟嗎?這樣過去,即使自己有兒有女,日後也免不得陷入家產之爭,怕是沒什麼寧日。依我看,還是在京畿附近,擇一個世代耕讀的小戶人家,有那種喪妻無子,本人性情老實的人家,嫁過去也還安穩一點。」
這一番說話,在情在理,三姨娘不能不點頭稱是,她垂下頭望著地面,低聲說,「我也這樣想,只是終究得問你一聲,才好回她吧。」
蕙娘對生母是何等瞭解,剛才還沒留意,此時見三姨娘表情,忽地醍醐灌頂,不免大驚失色,半晌才道,「姨娘,難道你也——」
三姨娘羞得滿面通紅,起身就要出屋,蕙娘哪容她躲避,跟在她身後接連穿過幾重屋宇,進了三姨娘寢房,見她肩膀微微抖動,扳過母親的臉來看時,果然三姨娘已是落下淚來,滿面羞恥地道,「我、我不守婦道、水性楊花,不配做你的姨娘。」
將來的國公夫人,生母改嫁其實已經非常不名譽,若還是嫁的騙門大佬,那可真不知該怎麼說了。要說蕙娘沒有一點怒意是不可能的,但對著生母的淚眼,她還能說什麼?自然只能安慰道,「沒有的事,娘,您別多心……這心思偶然一動,誰沒有過呢?您也守寡這些年了……」
說好說歹,好容易把三姨娘說得收了淚,蕙娘方挨著她,低聲問道,「可您怎麼就看上他了呢?按說,您現在管著家,每天也不少見男人——」
三姨娘的臉紅得像是滴了血,她望了蕙娘一眼,幽幽地道,「這種事,又哪來什麼道理?」
蕙娘亦不禁為之怔然,過了半晌,才道,「那他對你……」
三姨娘不肯做聲,也不肯看蕙娘,只是望著地面,扯著手絹。蕙娘哪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因道,「您和他見過面?」
「我現在畢竟管著家。」三姨娘聲若蚊蚋,「他是沒說什麼,我……我能察覺一點罷了。不過,他遮掩得也挺好,想來,也是覺得身份不配,沒什麼希望。」
若那麻六膽敢兜搭三姨娘,蕙娘自不肯輕饒,殺身之禍那都是輕的。他又不是蕙娘親娘,兼且走慣江湖,規行矩步也是意料中事。蕙娘點了點頭,想要說什麼,卻徹底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待到晚上,把兩個孩子接回權家,自己梳洗過了,在燈下坐著時,她亦是難得地恍恍惚惚、愁眉不展。權仲白進屋看了她一會,不免奇道,「回個娘家還回出心事了?」
他在蕙娘身邊坐下,以閒聊口吻道,「什麼事,說來聽聽?」
蕙娘瞅了他一眼,多少也有些恥於開口,她現時心底的糾結與複雜,甚至遠勝從前算計權仲白的時候,哪還有閒心和權仲白唇槍舌劍地耍花槍?
但,看了權仲白一眼,她又改了主意——這樣的事,也許她只能和權仲白說了。光是四姨娘改嫁,她寫信問文娘意見時,文娘都是滿篇的不贊同,這一時興起的想法,放在她的任何一個友朋跟前,都極為不體面,也許唯獨只有權仲白,能理解她的動機吧。
「是我姨娘……」她三言兩語,就把事情給權仲白交代清楚了。以權仲白的見識,亦是半晌說不上話,半天才道,「你見過這麻六了?果真生得好?居然能讓兩個姨娘都為他生了心思?別是——」
「回來前我看著他教喬哥破局來著。」蕙娘想到麻六,也是歎了口氣,「應該沒有使什麼歪門邪道的下作手段,他本人不到五十歲,風度翩翩、輪廓清俊,一口美髯。談吐雅致、舉止斯文、穿戴精緻,是要比那些小門小戶的木訥漢子有趣得多。說句實在話,和我——」
她也是和權仲白說脫了,話沒出口連忙住嘴,輕輕地扇了自己一個嘴巴。權仲白反道,「沒什麼不能說的,令尊常年失眠,形容枯槁,說話都費勁。他比不上的人也不少。最重要是你瞧他可有攀附你們家的心思。」
蕙娘悶悶地搖了搖頭,低聲道,「他怕我得很!喬十七的關係嘛……清輝部的厲害,江湖中人會不曉得?他敢動歪腦筋,除非家業不想要了。」
「這麼說,麻六的確沒安壞心,和你姨娘間,只怕也是郎情妾意,的確都有一分好感了。」權仲白也沉吟了起來,「這事,確實是不好辦啊……」
蕙娘瞅了他一眼,略有些挑釁的意思,「你不是說為人處事,應當自由自在麼?這若你換做是我,你會怎麼辦?」
權仲白沒有矯情,「我也會有些為難的。畢竟,這人選是有點不合適。」
他輕輕地叩了叩桌面,又道,「你不妨這麼想想,若將來我去得早,家裡的爛攤子都解決了,歪哥也順利襲了國公爵,此時你也還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的年紀。李韌秋也還沒有娶妻,那麼你心裡會動改嫁的念頭嗎,你又希不希望歪哥支持你呢?」
蕙娘被他問得猛然一怔,扭頭望向權仲白時,卻見他似笑非笑,燈下容顏如畫,雖賞心悅目,卻是神色莫測,難以揣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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