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大頭寶珠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其它小說] [御井烹香] 豪門重生手記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71
發表於 2019-2-18 10:47:26 |只看該作者
270抹平

  以權世敏的性子,會如此安排也是毫不稀奇,只是在這件事上,鳳主們是不好表態的,權世仁剛和蕙娘密會過,更不好表態,這些人,那是說多錯多,為蕙娘說話,反而等於是在挑撥她和權世贇之間的關係。

  蕙娘心裡焉能不明白這個道理?她的眼神一寸寸地移過一周,見雖有幾人眼神閃爍,但大部分鳳主,對她的態度都頗為善意,她心裡不禁也是一寬:自己雖然沒有主動招攬勢力,但看來,鸞台會的諸位鳳主,對她的能力,大體上都還是認可的。即使不贊成她上位,恐怕也不想隨意樹敵。起碼在這種微妙的時刻,他們還知道閉嘴。

  權世贇似笑非笑地瞥了蕙娘一眼,沖權世敏分辨道,「大哥,你這話說得,好像我是有意奪侄媳婦的權一樣,可你不想想,侄媳婦平時,又是國公府的主母,開門七件事,不是她操勞是誰在做?又是宜春號的東家,少不得要處處照拂這麼個龐然大物,又是閣老府的大孫女,三不五時要回娘家照看。她有多少時候能到會裡做事?別的不說,只說仲白到現在,對真相還是懵然無知,他在城裡的時候,我們的人就不好常常和侄媳婦聯繫,不然,她一個少奶奶,成天東奔西跑,仲白心裡會怎麼想?」

  他歇了口氣,口氣竟是冠冕堂皇、理直氣壯,「與其讓她的鳳主印到手就塵封,不如我來給她運使一番,好讓大家也熟識一番新的鳳印徽文,將來她一接印就能發號施令,豈不是好?現在大哥既然有別的想法,那我把印還她也就是了。」

  權世敏也笑著看了弟弟一眼——他的眼神,和權世贇片刻前的眼神極為相似,都透著心知肚明的嘲笑:大家都是兄弟,誰不知道誰的尿泡?他慢慢地說,「從前的事,我也管不著。鸞台會的事,畢竟還是要鸞台會將來的魁首才能說話。只是現在,族裡的兵要放出去,茲事體大,我不能不過問宜春號這裡的進展。商戰商戰,有時和國戰一樣,也是手段百出,要動用各方面的能量。我看,清輝部北部,可以由她隨時調派吧?南邊——」

  他看了權世仁一眼,權世仁微笑道,「如有需要,南邊四部,也一定各方面盡量配合。」

  權世敏滿意地點了點頭,又說,「還有什麼?瑞氣部、祥雲部、香霧部……嗯,瑞氣部倒是和她的差事無關,先不說了,祥雲部是四處傳遞消息、協調運作的,她要用清輝部,祥雲部肯定少不了,香霧部麼,也是必不可少的,起碼在盛源號內部,得發掘出一兩條消息源來……」

  他這裡隨口說去,鸞台會北邊四部,倒有三部蕙娘可以隨時調派命令,雖說清輝部本來和權世贇就是面和心不合,但從他手中奪走兩部的控制權,也足以令人痛心了。權世贇神色變幻、眼神閃爍不定,並不說話,權世敏笑了一聲,也自抱著手,去看房梁。

  藉著這麼一點空當,蕙娘便伸出腳,輕輕地踩了權世贇一下,權世贇眼神一跳,和她的在半空中相會,她幾乎是微不可見,輕輕地點了點頭,眼神中滿是不容違逆的堅定。

  也許是被她的威嚴所攝,也許是想通了個中關節,權世贇被她一看,倒是下了決心,他呵呵一笑,「大哥言之成理,這幾年間,侄媳婦也的確要專心在這件大事上……既然如此,回頭我就把鳳主印歸還。」

  蕙娘笑道,「我才多大的年紀,能懂什麼事,也離不得三叔的指點和照顧。您要這麼說,我簡直沒地兒容身了。」

  她要客氣一番,也是難免,但權世贇話既然說出口了,也容不得蕙娘推拒,大家你來我往了一番,又有權世仁、權世敏居中調停,便把回京交接權力的事,給定了下來。

  此番大事底定,接下來要商討的,便是同和堂利潤在今後幾年如何分配的問題。蕙娘又提出道,「現在商路開了,朝鮮的走私,應是再無法禁絕,我們鳳樓谷這些年也該謹慎一些,谷中防務以及和周邊鮮族的來往,還應好好再梳理一番。」

  在座的十八鳳主,幾乎涵蓋了權族內所有大房頭,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已可以代權族做主,聽蕙娘這樣一說,大家均覺有理,你一言我一語,都是盡力為谷中防務貢獻綿力。權世敏亦盡展宗子風範,聽得很是認真,聞過而喜,據理力爭。他在軍事上的確有幾分長才,這天到了晚間,鳳樓谷乃至白山鎮的防務該如何整頓,已有了初步思路,嗣後將會如何改正、督辦,那就是族裡耆宿的事情了。

  會開到這裡,餘下的就是一些細節、瑣碎的商議了,這議程雖然漫長枯燥,但亦不能避免,都是做慣幫派的人,對細節摳得很死,眾人索性加班把會開到了半夜,方才將一切釐定,有些細節還需要鳳主們兩兩商議的,蕙娘也就索性出面做主,給安排出了一張時間表。她發揮長才,把這十五六個人的行動,安排得妥妥帖帖、井井有條,倒令諸人都讚道,「不愧是閣老府的女公子。」

  此時天色幾乎已經要放亮了,大家湊在一起用了些點心,便都回去休息,還有些人因手頭有急事,必須盡快趕回駐地的,便先行告辭而去。蕙娘倒並不著急,她盡情睡了個好覺,到第二日近晚方才起身,一問之下,才知道權世敏帶著權世仁出去打獵了,至於權世贇,也還在府中休息。

  同和堂是真有年會要在承德開,權世敏、權世仁現在已經可以離去,但蕙娘和權世贇還要多留幾天的。蕙娘本待再按捺一陣子,等權世敏走了再找權世贇說話,但想到權世仁提醒,便令綠松道,「你去把雲管事請來說話——難得來承德一趟,一會,你出去逛逛吧。」

  綠松眼神一閃,格外看了蕙娘一眼,見蕙娘緩緩點頭,便會意地一笑,翻身出了屋子。

  #

  雲管事沒有多久,便進了屋子,他欣然和蕙娘招呼,「侄媳婦好睡,年輕人就是貪覺。」

  「我犯懶,讓三叔見笑了。」蕙娘讓雲管事坐了,略微醞釀,便道,「昨日會上種種,我欠三叔一個交代,甚至前兒晚上,我都該主動上三叔那裡拜訪,請您多做指點的。奈何四叔主動登門拜訪,我想著不可錯失良機,便順勢佈置了一番,倒是沒經過三叔把關,還請您別往心裡去。」

  她如此坦誠,雲管事在微笑底下的那點緊張,倒是不覺消散了許多,他呵呵一笑,「我知你必有佈置,倒沒疑你的意思!焦氏你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有時太謹慎多心了點。」

  是否太謹慎,還是難說的事。蕙娘不過付諸一笑,她把自己和權世仁的對話,給雲管事複述了一遍,壓低了聲音道,「四叔想的,只是緩解鳳樓谷的危機。是以他只能做鸞台會南部的大管事,這一生要往上一步,恐怕都難。只懂得應對眼前的危局,不算什麼本事,能用眼前的局面,給以後鋪路的,才算是有幾分心計吧。」

  她來貶低權世仁,雲管事聽了是高興的,他笑道,「是麼?我看你四叔倒是挺有才具的,總是比我強些。」

  蕙娘趕快給他順毛,「您快別說這話!這些年來,您為仲白、季青是背了多少黑鍋?這些事,我們心裡清楚的,三叔您能力要稍不夠一點,這兩個熊孩子,早把您給折騰死啦……」

  這也是良心話,雲管事撚鬚微笑不語,態度至此才真正緩和下來,蕙娘趁熱打鐵,「這番佈置,雖說是處處都出於公心,但還有一點我沒有提,這幾年,那五千兵泰半都在外頭,走得越遠,和家裡的聯繫就越少,鞭長莫及,莫若乘此機會,將大叔……」

  她做了一個手勢,雲管事目光不禁一凝,驚疑道,「你是說——」

  「行大事者,必能人所不能。」蕙娘自然地道,「一代明主李世民,也有玄武門之事。以他心性,貿然豈能為此不德之事?無非是形格勢禁,不得不為罷了。眼下局面,您不出手,他也要對付您的……」

  雲管事的神色,眼看著陰沉了下來,他站起身踱了幾步,頗有些煩亂地道,「不行,這事太大了,我、我得好好想想……」

  蕙娘便不再開口,只望著雲管事並不做聲,雲管事面上陰雲密佈,眉頭時聚時散,又過了一會,忽道,「這樣做,不合規矩!就是把他給幹掉了,老頭子——」

  「周先生是仲白的師父,又是仲白大伯的姻親,」蕙娘緩緩道,「不諱言地說一句,和我們國公府,一直都是很親近的。」

  她這等於是在權世贇跟前自揭底牌了,對權世贇的親密、信任,可見一斑。權世贇就算心亂如麻,亦不禁露出感動之色,蕙娘說,「上回回鄉省親,聽周先生的意思,老爺子拖不了多久了,就算人還在喘氣,但迷糊的時辰,已經是越來越久……」

  她這絕對是大實話,只是不是周先生告訴她的。反正人到了這把年紀,還在臥病的,基本頭腦都有不清楚的時候。權世贇也是心亂如麻,被她這一說,就信了個十成十,他的神色又陰沉了幾分,好半晌,才低聲道,「好,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老大對我,手段也不太光彩,我又何必客氣?」

  居然只掙扎了這麼一會,便下了手足相殘的決心。

  蕙娘唇邊,逸出一絲冰冷的笑意,她甜美輕柔地道,「也因此,我今日特別積極地接過了鸞台會的差事,順水推舟地將鳳印收回。畢竟,若計劃成功,您高昇回族裡之後,我也該接手鸞台會了。入主鸞台會之前,總是要做點準備,積攢一點威望的……這點心機,三叔不會看不出來,還請您別和我一介婦人計較。」

  雲管事也不是常人,下定決心以後,便恢復常態,心事絲毫都不露出,聽蕙娘此語,他哈哈笑道,「好啦,不必多說了,你要不順著權世敏的意思來分我的權。他也未必會下狠心把自己的兵都打發出去,這點交換,你三叔還是理會得的。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他們誇得不錯,你的確不愧是焦閣老悉心調。教出來的接班人。」

  蕙娘微微一笑,由衷道,「三叔能理解我這一片赤誠,那就最好了。日後您做了族長,我們國公府,也能過上幾天好日子,屆時仲白、歪哥,都還要麻煩您多看顧呢。」

  她頓了頓,又道,「說來,您的小公子,開蒙也有一段日子了,是否願意和歪哥做個同學……只是,畢竟要以伴讀的名義,我是怕有點委屈他了。」

  雲管事也明白她的意思:焦清蕙這又是在為將來鋪路了。歪哥身為國公府的繼承人,總是要和族裡的族長候選人,打好關係的。

  此女精明厲害之處,真有幾分可怖,只可惜身為國公府主母,也只能在有限的空間中折衝樽俎。不過,有她相助,又何愁大事不成?雲管事很有幾分激動、暢快,彷彿已見到自己的子嗣,坐上皇位的情景。忽然間,他對國公府、對焦氏,似乎也產生了一種患難與共、戮力共榮的真感情。「伴讀就伴讀,我看歪哥很是文雅可愛,料來也不會太欺負我那小子的。我們兩房一直和睦,這份和睦,要能永遠流傳下去,那才叫好呢!」

  言罷,兩人相視一笑,竟是一團和氣,再無隔閡……

  #

  權世贇這裡得意非凡,權世敏的心情,卻說不上多好,他同弟弟權世仁在承德附近策馬閒逛了一下午,說是打獵,倒不如說是散心。直到近晚,才慢慢回了城裡,一路上兩人都是悶不吭聲,到得城門口時,權世敏才歎了口氣,和權世仁道,「老四,當時曾答應你,把你扶上……大掌櫃一位的,可現在局勢變化,此次是哥哥對不起你。」

  權世仁微笑道,「大哥說什麼話,她若能幫著您把眼前難關度過,大掌櫃之位那也是該她的,再說,捧她上位,老三也容易接受一點,大家一團和氣是最要緊的,別的倒都是細枝末節了。」

  權世敏唇邊不免牽起一點微笑,他冷冷地說,「就老三那個心胸,能容得下她嗎?再說,此女也不是什麼簡單人物,你沒瞧見嗎,她早上把印給拿回去了,下午就態度大變,一反昨日沉默,開始處處以大掌櫃自居做主,按老三的性子,不到半年,兩人間必有衝突。到時候……若能兩敗俱傷那是最好,只要老家度過難關,我還是有意把你扶上大掌櫃的位置的。」

  權世仁點頭不語,文雅面上一片深思,權世敏看了他一眼,似乎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和權世仁商量,「只是,讓她去配合著做這麼大的事,她身邊沒有個人看著也是不行……」

  「三哥在她身邊,似乎是部署了一兩個人。」權世仁道。

  「那也是你三哥的人。」權世敏撇了撇嘴。

  權世仁道,「也不能這麼說,都是老家這裡出去的,我身邊有幾個老人,當時正好也就在那院子裡做事,若能到她身邊走一遭,應當還是能認得出來她們的面孔。這些人,只曉得聽命做事……」

  他這麼一說,權世敏倒是精神一振,他正要說話時,忽見權府別莊門口,有個俏生生的小媳婦站在那裡,正神色高傲地和一個販夫說話,因不免道,「這又是誰帶來的侍女,打扮得倒是鮮亮,難道是這府裡的管事媳婦?在下人裡,也算沒什麼規矩的了。」

  權世仁看了一眼,道,「哦,這是她身邊的大侍女吧,我前兒晚上過去,就是她招待的。從兩人說話的語氣來看,應該是她身邊的紅人。」

  權世敏不免多看了她幾眼,他嘬了嘬牙花子,略帶沉思地道,「唔,聽她說話,是有點淡淡的東北味兒……」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72
發表於 2019-2-19 21:11:29 |只看該作者
271奸臣

  承德乃是京畿聖地,冬暖夏涼,即使是秋末,風景依然頗有可觀之處,再加上此地物產豐饒,別莊從城內臨時聘來的大師傅,也頗有幾道拿手菜,蕙娘在承德很是逗留了一段時間,但每日裡帶著綠松遊山玩水,得了閒也和權世贇談天說地,再禮貌性出席同和堂年終會議,翻翻他們的賬本。若非兩個兒子不在,她的日子,幾乎要比在京城時還逍遙得多了。

  不過,在承德有意多留一段時間,也不只是因為她已有很久沒有消閒避俗了,承德已經出了京畿,距離白山鎮也比較近些。權世贇要打聽族裡的消息,也更為方便,她和權世贇呆在一處,更能方便快捷地知道族裡的動向——權世敏業已返回鳳樓谷,和族內耆宿商量,徵求他們對盛源號入駐朝鮮一事的意見。

  雖然諸位耆宿,在鸞台會內多少都有關係,鳳主們自然都會寫信回家,囑咐家人應對之策。此事十有八。九可以成就,但一天沒定下來,私兵們一天不造船出海,權世贇就一天不能完全安心。蕙娘也理解他的心情,她又建議權世贇,「若是私兵中有人傾向於三叔的,還是盡力讓他們留下來為好。」

  權世贇現在對蕙娘的防備之心,是要比從前低了:從前,兩人間還存在著可能的競爭關係,但現在,蕙娘都準備把他拱上族長寶座,還為他把權世敏最大的籌碼給調走了。他也沒必要再和防賊一樣地防著蕙娘,甚至對於鸞台會裡的事,口風都要比從前鬆得多——當然,還沒到傾囊相授的地步。聽蕙娘這一說,他便歎道,「我多年在外,就算族裡也不是沒有人支持,但大哥對這支兵握得很緊,他們都是從小被挑選出來訓練的,對他可謂是忠心耿耿,沒什麼二心。別說傾向我,恐怕連老爺子的話,他們也不大聽的。」

  「您也有幾年沒見到老爺子了吧。」蕙娘便和權世贇閒話,「待族兵出海以後,倒是可以回去探望探望他了。按侄媳婦的拙見,有些表面功夫,還是不能落下的。」

  「探望父親,怎能說是表面功夫。」權世贇眉頭一皺,儒雅面孔上,平添了幾許不快,旋又歎了口氣,「不過,老爺子病得這麼厲害,相見爭如不見,我也是有點近鄉情怯了。」

  說來說去,還是怕權世敏把他軟禁起來。畢竟谷裡不可能一個成年青壯不留,總有幾百個私兵是能留下的,權世贇回去,還是有點羊入虎口的意思……蕙娘笑了笑,賠了幾句不是,便不提此事了,而是和權世贇閒話宮中消息——她們雖在承德,但消息卻一樣靈通,鸞台會瑞氣部諸位幹事,自然會把用暗語寫就的信件,每隔幾日假借生意名義,給權世贇送來。

  權世贇順便就抽出今日得的信件,教蕙娘分辨暗語,「香霧部送消息,有時候都是幾種暗語混用,上回教了你隱語,這回他們送來卻是一段數字,這數字,是用三三間隔來讀的,從每年黃歷裡,分辨頁數、行數、字數,這樣讀出來。這種暗語有時夾在賬本裡,很難被人分辨出來,可以說是萬無一失。」

  他也是剛拿到今日情報,隨手對照著翻了翻黃歷,便不禁笑道,「喲,這宮裡還真是不消停,老。二、老三現在互別苗頭,別得很起勁嘛。」

  蕙娘拿過暗信,學著查閱了一遍,也不免笑了,「二皇子畢竟年紀不大,心性,還不夠沉穩。」

  二皇子雖然僥倖從天花中康復,但這種病最討人厭的一點,便是一旦得過天花,臉上必定留下黃豆大小的麻坑,密密麻麻互相重疊,恢復得不好極為難看,一般民間以『麻子』呼之的便是僥倖從病中康復之輩。二皇子雖然身份尊貴,又有權仲白這樣的神醫診治,很早就開始敷藥治療,但根據宮中情報,也只能說是麻痕比較淡,臉上細看時,還是有坑坑窪窪連綿成片的痘印。

  若一群皇子裡,就他一個人出過天花,種痘法也沒被發明,那麼這麻子,就不是什麼缺點,反而是二皇子爭位的資本。但別人不論,三皇子是種過痘的,而且康復得很不錯,那麼這滿面麻子,對二皇子來說就非常不利了。國家取仕都要把相貌不周正的人淘汰下去呢,當皇帝的一臉麻子很好看麼?還是據香霧部從宮中送出的情報:二皇子病好以後,哭了足足三天,從那之後,在功課上就越發用心刻苦了。

  二皇子天分本來就挺好,現在一心向學,進境自然明顯,倒是頗得了幾句誇獎,三皇子知道了,又不樂意,兩人現在是有點賭上氣了,昨日二皇子剛開了半石的弓,今日三皇子就非得也要開個半石弓出來。昨日二皇子解了個挺難的方程,得了皇上的誇獎,今日三皇子就不知從哪裡尋來了一個難題,把皇上連楊善榆都難住了……還就是這個方程壞了事,三皇子說自己不能解,拿來問二皇子,二皇子用了幾個時辰也沒有一點頭緒,急得蒙在被子裡哭。牛賢妃知道了,把三皇子叫去說了幾句話,三皇子回了宮,也是怏怏不樂。現在楊寧妃和牛賢妃見了面,彼此都不怎麼說話……

  帝王家事也是家事,這些瑣碎的爭風吃醋,和別家兒子爭寵相比,也沒什麼區別。權世贇卻看得興味盎然,和蕙娘商量,「你說,過上幾年,讓皇四子也患個天花如何?」

  蕙娘揚眉道,「怎麼,難道二皇子的……」

  「這倒應該真只是巧合吧,」雲管事搖了搖頭,現出幾分精明,「後宮被連公公管得風雨不透,我們的人要往外送消息都難。寧妃想和家裡人通消息,現在也不是這麼簡單的。別的事,連公公看在香火情分上,可能還會通融,這種戕害皇嗣的事,連公公絕不會包庇。若是別人買通太醫弄鬼,也不太可能,種痘的那位太醫,平素私德無虧,家裡又不缺錢使用,腦子也不愚笨。不論是威逼利誘,還是玩弄手段,都很難不露痕跡地把他買通。」

  到底是香霧部的主管,京城消息,就沒有他不知道的。雲管事頓了頓,又悠然道,「不過,有了一次巧合,再安排另一次,就容易得多了。在適當的時候,這巧合也能變成陰謀的麼。」

  在鸞台會裡做事,有時會令蕙娘有種『奸臣』的感覺,雖說她也知道,史上無忠奸,沒有哪個奸臣,真和話本中一樣專以禍亂朝綱為樂,但藏身暗處興風作浪,安排一個又一個陰謀,陷害一個又一個對手,卻和話本中的奸臣所為十分近似。她心底到底有點不是滋味,面上卻笑道,「不錯,我雖也有些微見識,但在三叔跟前,真和三歲孩兒一樣了。」

  「論到做生意、政治傾軋,我是拍馬都趕不及你。」權世贇若無其事地道,「但說到為非作歹陰謀害人,你三叔卻是個專家。」

  兩人對視了一眼,齊聲而笑。權世贇又叮囑蕙娘,「現在德妃最要緊就是安穩度日,淡泊待人。非但不要與人為敵,也別露出一點野心。她只管平安把孩子養大,別的事,有我們為她操心的。下回進宮,你把我的意思說一說——她這個孩子,是我們全族人多年期望所寄,一定不能有任何差錯。」

  蕙娘舉杯垂眸,輕輕呷了一口,方展眉笑道,「三叔放心吧,我一定把話帶到。」

  她又把話題轉開了,「現在宮中兩派,大致上已經成了雛形,但朝中究竟如何站位,還有些不大分明。依三叔來看,朝中會如何發展呢?」

  「這我還真不太清楚。」權世贇微微一怔,因如實道,「最關鍵是孫家竟站在牛賢妃一邊,此事頗令人費解。實際上若沒有德妃,我還是更看好三皇子,現在二皇子生了一臉麻子,且看孫家的態度,會否發生變化吧。孫國公立刻就要領兵二次出海了,此次若再立下一些功勳,他們家的地位,更加不容小視。若他們決定轉舵站在三皇子這邊,我們亦必須做出一些安排,削弱三皇子這裡的籌碼。」

  他想了想,忽地笑道,「再看看吧,若是情況如此,我倒已有了一個初步的想法。崔子秀年紀也到了,再唱,能唱得了幾年?若能捨得他這枚棋子,倒也不是不能把許家扳倒,如此一來,局面就更平衡得多了。」

  許家?蕙娘有點詫異,但很快明白了過來——看來,在奪嫡之爭的幾戶武將中,許家和鸞台會,是真的沒有什麼瓜葛。但她面上卻露出訝異之色,「原來崔子秀也是我們的人?——他也是族裡人嗎?」

  「這倒不是。」權世贇道,「我們族裡的人,怎麼會去做唱戲這樣賤業。」

  他隨口交代了崔子秀的來歷,倒是和崔子秀自己說的相差彷彿,無非就是從小學戲,機緣巧合下加入鸞台會等等。「……他也算是頗有本事,竟能拐帶許國公的一個女兒,小倆口也算是兩情相悅。我們自然樂見其成,這著閒棋,也許在不久的將來,就能發生些作用。」

  蕙娘暗中一蹙眉,道,「孫家應該不至於站到寧妃這邊的,他們和楊閣老雖然是姻親關係,但政治立場卻有根本不同……不過,這也是我的一個想法,等我回了京城以後,熱孝也將過去,到時我會去香山小住賞雪,和桂家溝通宜春號的策略變動,倒是可以借此機會,探探孫夫人的態度。」

  權世贇點頭道,「也好,你儘管放手施為,有什麼需要會裡幫忙的,只管說就是了。待我們回了京城,我將瑞氣部在府裡的幾位幹部都介紹你認識,到時候你發號施令,就更方便了。」

  從知道鸞台會這個名字開始,直到今日,足足近三年的時間,蕙娘終於可以說上一句:我也算是打入了鸞台會核心。如今她的鳳主印受到兩大勢力認可,族中勢大的三兄弟,和她都有相當默契,中層幹部也能名正言順和她勾連……這三年來處處謹慎、步步小心,終於到了今日這個地步,蕙娘心裡,豈無感慨?她輕輕地吐了一口氣,道,「說來,我也正想求三叔辦件事,不過,這倒又是我個人的私事了。宜春號那裡,還沒有接觸喬家人,我也不知道他們會是個怎樣的態度。」

  權世贇樂得賣她一個人情,當下也不問是什麼事,便欣然應諾,「你只管說就是了。」

  蕙娘笑道,「我想請三叔安排人出面,為我請個騙門宗師回來。您也知道,我們這樣身份,和騙門中人例無來往,就是想請,都不知上哪裡去使勁兒。」

  雲管事有點吃驚,「哦?你是想請人說合,令京畿騙門,不能對你弟弟出手吧?聽我一句勸,騙門中人,見錢眼開,你勸住了本地虎,也勸不住過江龍——」

  「倒不是這麼回事。」蕙娘搖了搖頭,歎一口氣,「我請他回來,是做供奉的。」

  請個騙子做供奉,這可太稀奇了,以雲管事見識,一時都不免揚起眉毛來。蕙娘道,「我弟弟實在是太老實了,一個人只怕是護不住偌大的家業。這輩子不指望他有什麼建樹,好歹也要能夠自保,不至於處處被人作弄吧。這位供奉,也不用教我弟弟那些騙門的精髓,我料他也學不懂的,只需一次又一次地騙他,什麼時候把他騙得不能再上當了,我封一萬兩銀子送他。」

  一萬兩,不算小數目了,雲管事聽得說不出話,半晌才道,「好,那我必定為你尋個騙門宗師,且是已經安家立業,快要金盆洗手的耆宿。侄媳婦你也放心,若是你看得上他,以後他的家人,鸞台會自會照顧。」

  在檯面下有股勢力歸自己掌握,有時候辦起事來,也的確十分方便,蕙娘露出酒窩,欣然道,「那我就先謝過三叔了。」

  她在承德又逗留了幾日,等雲管事將諸事安排完備,要去張家口公幹時,方才和綠松兩人動身回京。一路緩緩賞玩風景,四百里路,竟走了十多天才到京城。這一次出京,幾乎已有一個月,也算是蕙娘這些年來,離京時間最長的一次了。

  如此刻意拖延,自然不是沒有目的。蕙娘人甚至還在城外時,王尚書府就給她送了幾簍難得的洞子貨,又請她出熱孝以後上門做客。蕙娘心底雪亮:盛源號這是有幾分沉不住氣,寧可處於弱勢,也要主動開啟和宜春號的談判了……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73
發表於 2019-2-19 21:11:36 |只看該作者
272糊塗

  宜春號有這個本事,請動封子繡作為皇上喉舌,為它們在朝鮮那尚未存在子虛烏有的利益發聲,盛源號除非想和天威對抗,不然做出臣服姿態,也是無奈必然之事。但這件事,宜春號並不能說佔了十足的理兒,在業內若要評理,他們說不定還佔了下風,蕙娘人在承德時,已經給喬大爺寫了一封信解釋個中原委,喬家對此事,也不是沒有態度的,喬大爺的回信裡,表達了幾句委婉的不滿和顧慮,但在行動上,還是給足蕙娘面子,堅定地和國公府站在了一起。

  蕙娘也明白喬家人的心思:朝鮮窮鄉僻壤,拿得出手的東西不多,比起這地兒,宜春號對南洋、北疆的興趣都要更大,要在朝鮮開設分號,肯定少不了銀錢,宜春號也不是財神爺化身,銀根有時候也緊緊巴巴的——不過,說一千道一萬,這些都不是問題,喬大爺是覺得蕙娘有點自說自話、自作主張了。

  也所以,她並沒有著急給喬大爺回信,甚至都懶得搭理盛源號,回到家裡,把在承德發生的許多事,對家人交代過了,又和權仲白密議了一回,誇獎他懂得藉機行事、自出機杼地為自家出力,再見縫插針地和兩個兒子好生親暱了一番以後,便給兩個桂少奶奶都送了信,邀她們到焦家的梅花莊裡小住幾日,賞賞京城的初雪。

  自從牛家倒台以後,各家勢力,都有不同程度的復興和膨脹,桂家雖然還不算得利最大的,但隨著桂含春調職進京,牛家一繫在西北的潰敗,他們家在朝中的威望,也是有增無減。桂家女眷,現在亦是社交場上的紅人,尤其現在初雪時節到了,按香霧部傳回來的說法,桂家的兩位少奶奶,成天接賞雪帖子都接到手軟,不過,蕙娘有請,她們還是很給面子的。不論是鄭氏還是楊氏,都帶了兒女過來,和蕙娘身邊的歪哥、乖哥玩耍。

  鄭氏自己膝下無出,是帶了一對庶子庶女過來,至於桂少奶奶,因桂大妞上回同歪哥鬧了彆扭,她帶了兩個幼子,這兩個小哥哥倒是和歪哥、乖哥投緣,連著桂含春的庶子,五個孩子很快就跑著出去堆雪人了。桂含春的女兒大姑娘,年小愛嬌,抱著鄭氏的脖子,老半天都不願離去,撒嬌發癡的,鄭氏哄了許久,才被養娘抱下去吃點心了。

  鄭氏因便歉然對蕙娘道,「雖說教女宜嚴,但我這人心軟得很,自己多年沒有孩子,看著別人的孩子都十分可親的,自己的女兒就更別說了,倒是把她慣出了嬌性子,讓您見笑了。」

  蕙娘對桂含春印象還是不錯的,便直言道,「這孩子現在還小呢,怎麼嬌慣倒是都不妨事的,等以後年紀大了,那就得好好教啦,女兒家一生全看後半輩子,要是夫家嫌棄她,終究對娘家也不大好的。」

  鄭氏苦笑道,「我也這樣想,卻總是狠不下心來。這次過來,索性就把幾個大些的男丁留在西北,一個,他們祖父母年紀大了,惦記著孫輩們,還有一個,把女兒嬌慣了那也罷了,把兒子嬌慣了,我心裡可過意不去,索性讓兩老教導,我反而還放心一些。」

  蕙娘和含沁少奶奶都無話可說,只好微笑以對,幾人又說了些閒話,鄭氏、善桐不免仔細詢問蕙娘和吳家那段公案,聽蕙娘將事說了,也紛紛感慨道,「你日子也過得不容易,少不得辛苦幾年,把喬哥拉扯大了,方能少操一份心。」

  眾人到此時,已經頗為消磨了一些時光,善桐沖鄭氏使了個眼色,若無其事地伸了個懶腰,鄭氏便笑著起身道,「我們小女兒年紀還小,嬌得很,我有些放心不下,先去尋她。你們說話吧。」

  倒是乾淨利落,毫無不快地將密議場所,讓給了蕙娘和善桐……

  「這些年,二嫂在家裡事情多,身體也不大好,權神醫不是囑咐讓她不要太用心嗎。」善桐倒是主動向蕙娘解釋,「有些事她雖然影影綽綽知道一些,但卻並不過問太深,只是一心相夫教子、將養身子。」

  她歎了口氣,也是頗為感慨,「要不是生育上的遺憾,終究難以彌補。二嫂也是沒得挑了,光是這個沉得住氣,我便拍馬都趕不及。這個宗婦,她當得是得心應手,自從她回了西安,帥府的糟心事,少得多了。」

  當宗婦,講究的就是上下抹平,裡外照應。只看鄭氏對幾個庶子、庶女的態度,便可知道她不是那種自己不會生,便對庶子女們面甜心苦的人物。只要做主母的處事公道,當姨娘的知道進退,庶子庶女對嫡母的感情,淺不到哪裡去的。鄭氏能看透這一層,更懂得不去過問桂家難題,自己安心養生,已算是難得的聰明人了。蕙娘點頭道,「看來,她也從自己的遺憾裡走出來了。」

  「都是要走出來的,」善桐歎了口氣,「人生在世,誰能順風順水?挫折再大,還不是要去面對,要想法走出來。」

  她這樣說話,很投合蕙娘脾氣,她頷了頷首,和桂少奶奶相視一笑,方道,「其實今次請你們過來,是有一事相求,既然你二嫂不管事,那我和你說也是一樣的。」

  便把盛源號的事,告訴善桐知道,因說,「此事是我獨斷專行,事前沒有問過喬家、你們家的意見,但說句心裡話,盛源號這樣行事,我是接受不了的。東北、朝鮮是我們家的地盤,宜春號是我們家的商號,他們這樣做什麼意思?所以宜春號進不進朝鮮,我倒是無所謂,但盛源號一定要從朝鮮撤出來,權家畢竟是東北出身,有些族人現在還常回朝鮮去走親戚的,甚至還做點小買賣。盛源號要有心構陷,豈不是白白給我們家添堵?」

  楊善桐聽說乃是此事,不禁滿不在乎地一笑,她道,「這件事呀,其實我們家已經知道了。喬家當時還來人問我們的意思,二哥、含沁都說,佩蘭女公子的意思,就是我們家的意思,這等小事,兩家要都不能守望相助,那還算得上有交情麼?」

  難怪喬家人的態度,雖然委屈,卻很配合,原來不是識時務,是已做過一點反抗了……桂家人做事,的確讓人心裡熨帖,蕙娘不免親切衝她一笑,方道,「好,那我領了貴府這個人情了!」

  藉著這個話口兒,她又說,「你們家小桂將軍,病也病了有幾年了吧,怎麼樣,是否該『好』了?此次起復,如需要幫手,儘管招呼一聲。小桂將軍要是想呆在京城,我看可以把大桂將軍運作到海上去嘛,現在孫侯正要出海,天津海軍,也到了擴建的時候了……」

  楊善桐微微一怔,她笑著擺了擺手,「把二哥運作到海上去,家裡人肯定不會點頭的。他又不擅長海戰,又是宗子,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海戰,太危險了點……含沁如要起復,聽皇上話口,是想把他放回廣州的,那裡現在海盜很多,許鳳佳一個人有點頂不住了。不過,我倒是寧願皇上對含沁死心,我們一家回西北去。不然,他一上船,我就一天天地睡不著覺。我們現在什麼都有了,銀錢亦不缺少,能跳出這個名利圈,我是求之不得。」

  她淺淺地歎了口氣,又道,「可惜,天下事哪有這麼美,只要心想,就能事成……」

  蕙娘看她心意甚堅,似乎是真不願讓桂含沁再度出仕,她知道楊善桐、桂含沁這對夫妻關係特別,自己如要繞過楊善桐去捧桂含沁,只怕兩夫妻都會和她翻臉,好容易建立起來的關係,可能會毀於一旦,只好放棄了這個念頭,又道,「我冷眼旁觀了這許久,總覺得你們家現在也是有點落入被動了,如今朝局晦暗不明,怎麼就這麼著急地跟著孫家站隊?奪嫡之爭,最是腥風血雨,一步踏錯,只怕是萬劫不復呀——」

  楊善桐唇邊逸出一線苦笑,低聲道,「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之前為了對付牛家,只好和孫家結成更緊密的聯盟,現在就是想抽身都有點來不及了。如今兩位皇子的爭鬥,早變了味,嫂子你們家倒是樂得清靜,也別笑話我們檻內人吧。」

  蕙娘聽她答話,才知道奪嫡之爭,還真和朝局爭鬥掛在了一起,因點頭道,「你們家是如此,想來孫家也是如此了?我說他們家為何放著皇三子不支持,非得要支持皇次子,原來還是應在了地丁合一上。」

  現在地丁合一之策,已經漸漸從北面往南面撒開,南邊大地主最多,反彈自然激烈,而北邊也不是沒有利益受到觸犯的權貴。尤其是一般武將人家,南來北往地調防,不便經商,有點錢就是買地,地丁合一,他們利益也受損。孫家、桂家作為武將人家中有數的旗幟,自然要為下面的小。弟們發生。楊家肯定支持寧妃和三皇子,他們便只能支持牛妃和二皇子。此等政治傾軋、立場有別帶來的分歧,並非血緣關係可以隨意消融的。圍繞著立嗣這個點,新、舊黨之間的鬥爭,看來還會曠日持久地繼續下去。

  渾水好摸魚,從桂家這裡,試探得了孫家的真正態度,蕙娘不禁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和楊善桐說了幾句閒話,楊善桐亦歎息道,「天意不讓朝中安定下來,本來二皇子還佔了個長字,現在一場病,變成那個樣子,將來的事,只怕還難說呢。我們家好容易和那邊短暫脫開了聯繫,這裡又有事兒,總是沒法令人安心。」

  說到這裡,這個總是笑口常開的少奶奶,似乎也沒了興致,再說了幾句話,便起身告辭。

  蕙娘這次到沖粹園來,權仲白並未跟著一起,她在沖粹園又住了幾次,大神醫方過來看兒子,蕙娘便將楊善桐一番話說給他聽,權仲白聽了,不由道,「真是個玲瓏人,我看,你找她的來意,她已猜出了幾分,不然說孫家那幾句,未必會那麼露骨。」

  逢人只說三分話,這是政治圈子裡最基本的技巧,孫家為什麼站在皇次子這邊,可以有許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桂少奶奶卻偏偏就說了最實在的那一個。對權家的示好之意,有心人是能品得出來的。蕙娘也點頭道,「她說鄭氏難得糊塗,其實也算是一種表態吧。」

  權仲白若有所思,「你是說……」

  「鄭氏難得糊塗,桂家也是難得糊塗。鸞台會的事,他們又謹慎又戒懼,想鸞台會死,又不想知道太多,免得日後招禍。桂含沁能摸得出神仙難救的底細,未必不知道鸞台會的勢力集中在北部。我們要把盛源號逐出東北,是為自己的利益出頭,還是受鸞台會的指示呢?桂少奶奶不是說了嗎,『難得糊塗』……」蕙娘的眼神一片澄澈,「這種態度,也好,雖然有拿我們當槍使的嫌疑,但這柄槍,我們本來就是不做也得做,日後有什麼事向桂家開口,看來可以更為理直氣壯一點了。」

  權仲白在政治、人心一道上,有時反映是要比蕙娘慢一點,他是真未揣摩出桂少奶奶言語中的玄機。聽蕙娘點破,不禁道,「不錯,我看,此事一定是桂含沁的手筆。桂含春謙謙君子,有時就不像他弟弟這樣機變了。」

  他沉吟片刻,又說,「不能把桂家推到海上去,你我籌謀中這件事,就有點冒險了。畢竟,鸞台會底細為桂家所知,還不妨事,若為別人所知,則難免節外生枝……」

  蕙娘白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要做一件事,很多時候並不只有一種辦法的。說實話,讓桂家來辦這件事,我還有點不放心哩,桂含沁這個人實在是太鬼了點,心思深得過了頭,和他打交道,弦兒得繃得緊緊的……」

  她眼波這麼一橫,媚態橫生,權仲白一時,不禁看得呆了,過了一刻才道,「你是說……讓孫家來辦?」

  「我心裡最合適的人選,本來也就是孫侯。」蕙娘又白了權仲白一眼,「只是考慮到你,這才選了桂家。現在好啦,你也別怨我,咱倆都沒得選啦。」

  權仲白又吃了一驚,「考慮到我?我對孫家,可沒什麼特別的好感,你為什麼要考慮到我?」

  蕙娘伸了個懶腰,只是笑而不語。

  從桂家起,接連半個月,蕙娘將老太爺喪事期間盡心幫忙的人家,都請來府裡遊玩,一時也是忙個不住,半個月後,她請孫夫人來沖粹園遊玩,孫夫人亦果然賞光,連孫國公亦是興致勃勃,和權仲白攜手到香山尋幽攬勝,留孫夫人和蕙娘坐著喫茶。

  「此次相請,是有事想請國公爺幫忙。」蕙娘開門見山,「作為回報,國公爺出門那幾年,仲白會盡力保住二皇子的性命,不令有心人暗害得手。」

  會這麼說,基本上就是代權仲白表了態:他覺得二皇子的天花,是人為而非倒霉。當然,這個人為,究竟是哪個人在為,就只有讓孫家去查訪、去想像了。

  孫夫人的瞳孔頓時就縮緊了,她略做考慮,便斷然道,「僅憑神醫對我們孫家的大恩,這個忙我們就是非幫不可,少夫人請儘管開口,只要是立泉力所能及,一定辦到。」

  蕙娘牽起一絲微笑,安靜地道,「此次出海,還請國公爺不要珍惜武力,在東北海域,清掃一下走私、海盜船隻吧。」

  孫夫人頓時吃驚地瞇起了眼,旋即爽快答應,「舉手之勞罷了,少夫人請儘管放心,這件事,包在我們身上了!」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74
發表於 2019-2-19 21:11:53 |只看該作者
273厚黑

  頓了頓,孫夫人又問,「是否有些故舊,是要放其一馬的?少夫人亦無需顧忌,只管明言。到時候把旗幟抄送我一份,外子自然會留意照拂。」

  只是這句話,便顯出孫夫人對權家的動機,那是一清二楚:盛源號進入朝鮮,惹得焦清蕙那樣大的反彈,主要就是因為商號一開,商業活動自然也跟過去了。到時候朝鮮盛產的藥材,就不能再為權家壟斷,同和堂的生意,不知要受到多少影響。以蕙娘性子,請孫國公順路掃蕩一把走私商船,彼此兩便,孫家萬沒有不答應的道理。而蕙娘這裡,又能震懾許多重量級海商,為權家的走私生意保駕護航,豈非美哉?

  當然,這也只是權仲白對封子繡敷衍出的借口而已,孫夫人對此事這麼清楚,也是從側面印證了他們家消息的靈通,以及與封子繡關係的密切……

  蕙娘念頭轉動間,不疾不徐地道,「這倒是不必了,海路上我們也沒什麼朋友。」

  她想了想,又笑道,「就不知道盛源號會否遭池魚之殃了,朝鮮又沒開埠,他們的白銀也是偷偷走私進去的罷,若是不巧撞在國公爺手上,怕也只能自認倒霉啦。」

  得罪一般海商與得罪盛源號,那就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了。孫夫人的眼睛又瞇了起來,她鋒利地看了蕙娘一眼,見蕙娘安之若素,不免在心底暗歎了一聲:天下哪有白吃的宴席?若只是花費官家的錢發些炮,就能換得二皇子在宮中安穩無虞,這筆交易,也實在是太合算了,焦清蕙是何等人也,哪會做這賠本的買賣?

  「冤家宜解不宜結,生意上的事,最好是別動用朝廷手段吧。」她皺了眉頭,字斟句酌,「不然,冤冤相報,盛源號被你欺得太過了,若轉向你弟弟報復,也麻煩得很。」

  在這件事上,女公子的手段是有點霸道了,在孫夫人看來,她自己也是心知肚明,卻很有裝傻的意思,此時唇一翹,便似笑非笑地道,「看來,王尚書已經有半邊身子,站在二皇子這邊啦。我冒昧猜一句,嫂子,該不會連盛源號,都對皇次子效忠了吧?」

  盛源和宜春之間,勢如水火,盛源號若支持皇次子,本來還沒站隊的宜春號,難保不會全力支持皇三子。到了那時,權仲白這個神醫的立場,還用說嗎……

  孫夫人一下就出了一身白毛汗,她望著蕙娘,只覺得自己的太陽穴都有點突突地疼起來:這個良國公府的未來世子夫人,除了她那未成年的弟弟,簡直沒個軟肋。在這場初成雛形的皇嗣之爭中,哪戶人家不是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唯獨她進退自如四處借勢,好處盡得,人情全收,儼然將來不管誰得意上位,權家都能榮寵不衰……

  要不是自己兒子少,她都想出一個兒子隨歐陽家學醫了,誰知道權仲白一個人,竟然就能把他們家給帶契得如此超然!孫夫人忍不住歎了口氣,這才向蕙娘保證,「弟妹,你可千萬不要多心,這麼大的事,還輪不到商人之流摻和。只是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們確實在爭取王尚書,此時也不欲多生枝節……」

  又賠了許多好話、說了許多苦處,蕙娘這才不情願地接受了孫夫人的推諉,猶自道,「也是看在嫂子面上,不然,換做別人,我哪有如此易與。」

  人就是這麼奇怪,即使漫天開價、落地還錢,也是一般買賣中常見的手段,但蕙娘這樣一讓步,孫夫人還是挺領情的,她忙道,「快別這麼說,我都要羞死了,單是神醫對我們的大恩,我們便一輩子也報答不完了。現在有所差遣,自當肝腦塗地不敢言報,卻還不能如此,反要神醫繼續照拂皇次子,我心裡不知多過意不去呢!」

  蕙娘只是笑,沒有說話,孫夫人也知她看穿自己心態,越發有些不好意思,因又主動道,「這一次出海,若走直線航路摸索不通,只怕還是要轉道泰西過去。不論是直線航路,還是泰西,中途都能經過一些富饒強盛國度。有幾個國家,得陛下意思,可以和他們長年貿易,宜春號若有意過去開設分號,我可以做主,先把你們的人攜帶過去。」

  這倒真是個不小的人情了,等於在兩個票號的爭鬥中貨真價實地偏了宜春號一次。不過,在蕙娘眼中,此事的意義尚不止此:讓孫家去掃蕩海匪,終究是有風險的,雖說孫國公那樣規模的艦隊,一般不會和敵人做近身戰,幾炮過去,對方自然艦沉人亡,但任何事都有例外,萬一權家兵為人捕捉去了,透露底細——雖然他們透露的底細,也不會太多,但總是個把柄。若能安插幾個人在艦隊裡看風色,起碼自己這裡,不至於一無所知。

  不過這件事,孫夫人自己提出來,會比她說出來更好一些。她略作沉吟,也不矯情,「那我就謝過嫂子好意了。到時,我把人給嫂子送去。」

  孫夫人笑道,「別說把人送來,就是你自己要上船走走,都沒問題,大不了在中途使小船送你回來便是了。要不是我走不開,也想隨老爺上船走一段路,見識見識這宇內數一數二地艦隊風采。」

  蕙娘也有幾分心動,但還是搖頭道,「家裡實在是一刻都離不得我……我看看,要能抽得開身,還真想自己看看海外的世界。」

  她與孫夫人相視一笑,又叮囑她道,「這件事,還是辦得隱秘些為好,這樣大家也方便一些,不然,只怕日後又要平白落下把柄。」

  孫夫人會意道,「這是自然,放心吧,海匪鬧事,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老爺自然有手段安排得不露痕跡的。」

  見蕙娘欲言又止,便又細加詢問,蕙娘方為難道,「此事說來難為情,不過,雖然是爹娘有意,但幫太多了我也是兩面為難。仲白本人極為不喜政治鬥爭,更不欲摻和進奪嫡之爭,若知道我為家裡的事,又擺佈他,只怕免不得要大發脾氣……嫂子以後若為此事尋我們家,只悄悄地給我送個信就罷了,可別讓仲白知道。」

  孫夫人恍然大悟,回想權仲白性子,只覺蕙娘擔憂,十分合理,因忙連番許諾不提。

  #

  和孫家這裡談妥,蕙娘隨即修書一封,送回山西給喬大爺參閱。未幾喬大爺便送來回信,盛讚蕙娘用心,又為自己的一點情緒道歉。反正桂家表態站在權家這邊,宜春號在朝鮮這裡有付出,展演間又得海外先機,不能說沒有收穫,他態度轉變,也是自然的事。蕙娘也懶得和他置氣,令雄黃措辭一封,回信敲打、勉勵一番,又讓他送兩個心腹掌櫃過來,預備和盛源號談判。她這裡又給王尚書寫信,請王尚書一家到梅花莊中消閒。

  王尚書現在在京的無非也就是他本人以及幾個侍妾,以及次子一家。他太太米氏卻是回老家省親去了,其中次子王時,因是京中名士,交遊廣闊,十天倒有九天是不在家的,這一陣又去太行山遊玩了。王尚書也不說自己不好帶著兒媳婦出門,竟是生生把次子媳婦渠氏也帶在身邊,欣然應邀,到梅花莊內和蕙娘說話。

  他這麼一興起不要緊,倒讓蕙娘不好招待,思來想去,預著近日朝中沒有大的紛爭,王尚書藉著給老太爺穿麻戴孝,也收攏了不少舊黨人心,現在未必有事要求自己,只好自己款待渠氏,又抓了權仲白的壯丁,讓他和王尚書應酬。

  渠氏果然進門就開口向蕙娘道歉,「我娘家行事不知禮,亂了規矩,竟把腿伸到嫂子娘家地盤裡,也沒先打過招呼,還請嫂子多見諒則個。您身份尊貴,不好離京,不然,我們還想將您請回老家,當眾擺酒謝罪呢。」

  盛源號這些年來,也是漸漸做大,在行中頗算個人物了。權仲白、蕙娘搬出官家以大欺小,是有點站不住腳,渠氏能說出這番話來,已算很給面子——不過,她到底是沒提盛源號撤出朝鮮的事。

  一個行當,有一個行當的規矩,尤其是晉商,規矩更為嚴厲。該爭的時候互下絆子決不手軟,但該讓的時候也沒個二話。像朝鮮這個情況,國公府作為宜春號的大靠山之一,他們家發祥地、祖居地、貨源地,也算是宜春號的自留地。盛源號貿然進入,虧了禮數,依照行中規矩,各位大佬耆宿,應當是要在山西老家大擺宴席,當眾向宜春號的東家們謝罪的。

  當然,蕙娘、桂含春等人,又不從商,並不在乎這個,但渠家等盛源號東家賠罪以後,行走江湖時看到喬家就得軟上三分,但相應的來說,宜春號也應允許盛源號在朝鮮繼續把生意經營下去,頂多自己開個門面,用商場手段,把人家擠垮。官場上的力量,可以壓服盛源號,但不能斷掉盛源號的財源,讓他們就此不做生意。

  蕙娘對渠氏的這番潛台詞,也是心知肚明。她懶洋洋地笑了,「今日不說生意上的事,文娘雖說是你嫂子,但晚你入門幾年。平時和我說起來,都很念你的好……」

  居然是和渠氏套起了交情……

  她要彎彎繞繞,渠氏亦不能不配合,只好耐著性子陪蕙娘撫今追昔,說些文娘剛入門之初的事。因她也曾是在家守灶不嫁身份,說起這一層,兩人還頗為投緣,蕙娘歎道,「說起來,畢竟曾是守灶女,脾氣都大了點,姑爺也不能說有什麼不好,但心裡有時就覺得不大平坦。我們家仲白是如此,不知你們家王時又如何了。」

  香霧部在文官家中是沒有多少眼線的,尤其王家,發跡沒幾年,用的且都是多年來熟慣的下人、家生子。不過,就不需眼線,蕙娘也知道王時的做派:反正名士風流嘛,常年在外是難免的,逢場作戲是難免的。雖說這些做派,不耽誤他尊重正妻,和正房繁衍子息,但擱不住做妻子的心裡就覺得委屈。一般姑娘也就罷了,三從四德慣了,可守灶女嘛,那就不一樣了。

  果然,渠氏這也是說得入港了,怕也是頭回有人體諒到她的難處,她歎了口氣,「按說,他待我沒說的,這些年來,家裡也就添了兩房人,在外頭拈花惹草,也就是玩玩,當不得真。可嫂子您說得對,我們這做過守灶女的,心氣都高,我心裡有時也覺得好沒意思。可娘家哥哥們都幫他說話,說我有福,嫁了個文采風流的大才子,最是清貴不過了。爹娘也都是這個意思,我也就不愛抱怨什麼了,反顯得我自己太挑剔,有什麼意思呢?」

  這話說得動情了,蕙娘跟著她,也深深歎息一聲,「你還算好的了,我們家仲白,雖然野得要命,恃才傲物憤世嫉俗得讓人頭疼,但始終還給我留了兩個子嗣。你看文娘,祖父在的時候,沒留下個一兒半女的,現在祖父去了,她還無所出,在家裡,只怕是越來越抬不起頭了吧?」

  渠氏不免欲言又止,半晌方道,「婆婆是有些心急,卻也知道大嫂賢惠,並不妒忌。是大哥自己太忙於公事,幾乎不近女色……這種事,急也沒有辦法吧。」

  蕙娘瞅了渠氏一眼,也不說話了,過了一會,才慢慢地道,「這男人都是好色的,誰不是愛偷腥的貓。妹夫要是寵妾滅妻都罷了,這不近女色,我心裡真覺得古怪得緊。聽說他和前頭一個情深愛篤……」

  她繞了這半天,就是為了說這一句話——渠氏嫁進王家,很有些年頭了。以她為人,有些事,就算不是一清二楚,起碼也能知道點內情。王辰原配去世可能有古怪,這她知道,但到底有什麼古怪,是如何古怪,老爺子心裡也許有數,但蕙娘卻是沒法去弄明白。

  渠氏面上,果然閃過了一線陰影,她動了動嘴唇,又黯然搖了搖頭,蕙娘見了,心底如同墜了一塊大石頭,直往下沉去,她忍不住脫口而出,「沒想到,老爺子竟……」

  她想說:老爺子竟走眼了。可這話諷刺得她自己都不願出口,老爺子是真走眼了,還是難得糊塗?又或者為了爬到政壇最高處,就非得皮厚心黑到這個地步,王家不如此做,老爺子也不會把文娘嫁入他家?

  這話到底斷在了口中,蕙娘卻還是情不自禁,慢慢地道,「王家媳婦,不易做啊。」

  渠氏也是王家媳婦,王辰原配前車之鑒就在眼前,她心裡,能沒有一點壓力,一點恐懼?她長長地歎了口氣,低聲道,「索性和您明說了吧,我們家那位,對這些事是一點都不知道,只一心吟詩作賦,做他的大詩人。我心裡更情願他這樣,好歹,他是個熱心人,待我也很有情分。」

  「至於大哥,他常年都在老家,我也不瞭解他的為人,只是做官的人,城府總要深些。」渠氏慢慢地道,「我看大哥對家裡的事,知道得要比王時多……還有,他對前頭嫂子,挺有情分的。」

  不用她再多提點,蕙娘還有什麼想不明白的?這件事,要說錯,王尚書和妻子當然錯得最多,可對其做出暗示的焦老爺子,在王辰心裡形象只怕也不太好。他的不近女色,到底是真忙於公事,還是不願接近文娘,又不想給焦家留下話柄,所以乾脆全不近女色?

  她蹙了蹙眉頭,見渠氏已住口不言,甚至流露出些微後悔之色,便將此事按下不講,和顏悅色地道,「看來,盛源號是不願退出朝鮮了——你就給我透個底吧,這份不願意,到底有多堅決呢?說不定,是封子繡沒把這事給說清楚,朝廷意思,本來是把日本讓給我們宜春號的,那個地方,市場可比朝鮮要大得多了。我們宜春,甚至可以把日本讓給盛源,把盛源在朝鮮的鋪面給買下來。」

  這個條件,不能說不優厚了,渠氏思忖了片刻,卻到底還是搖了搖頭,歉然道,「嫂子見諒,為了打通朝鮮這條線,我們花費的金錢不少,日本雖然更為闊大,但國內政權強盛,卻是難啃的骨頭。盛源不比宜春,小家小戶,吃不下這塊大肥肉。除非……」

  做生意嘛,漫天開價落地還錢,有這個除非,那就什麼都好商量了。蕙娘卻並未接話,眼珠一轉,反而欣然道,「好,既然盛源不願放棄朝鮮,我們也依足規矩辦事。擺酒賠罪的事,你們可以操辦起來,將來宜春在朝鮮立業時,也一定要請盛源來吃開業喜酒。」

  她不顧渠氏難看異常的臉色,又道,「好啦,現在公事談完了,再來說說閒話吧……你今兒穿的這身衣服,花色倒是新鮮——」

  渠氏現在哪有心思和蕙娘說這個?她幾乎有些粗魯地打斷了蕙娘,「我這兒是把話給說完了,可我公爹那,還有事找您呢。您要不介意,我打發人喊他去?」

  竟是連一句閒話都不願多說,也不顧自己身為客人的禮數,站起身急匆匆地就出了屋門。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75
發表於 2019-2-19 21:12:43 |只看該作者
274按摩

  渠氏都落荒而逃了,蕙娘也不好過分逼迫她——她也是被渠氏給逗樂了,這個守灶女,雖然也精明厲害,但出嫁以後專心做人媳婦,在歷練上,畢竟是欠缺了一點,談判桌前,難免有些畏首畏尾、患得患失了。她索性站起身來,重新整頓一番儀容,又到正堂坐下,規規矩矩地等待王尚書進來。

  自從王尚書為焦閣老披麻戴孝以後,兩家間的關係,似乎又近了幾分,畢竟這樣的交情,不是說斬就能斬得斷的,已經有點打斷骨頭連著筋的意思了。以後王家若是敗落,焦家少不得要盡力拉扯,而焦家如果落魄了,王家要不容留遮蔽,也會被別人指指點點——有了這一層關係,王尚書見到蕙娘,態度要比從前隨意得多了,他端出長輩的架子,受了蕙娘的禮,兩人分賓主坐下,用了半盞茶,才和顏悅色地道,「前一陣子,老師家裡不太平。我本有心出手,可看你處置得極為妥當,也就沒費這個心,若是有什麼能用得到你伯父的地方,你就只管開口就是了。對吳家,不妨狠一點,畢竟是化解不開的仇恨了,可對別人家,未必要如此趕盡殺絕不留餘地……不然,人家心裡也覺得你做事不夠厚道。」

  蕙娘斂容受教,她揣摩著王尚書此來,說不定還存了請她再出手推吳家一把,把吳尚書入閣的事徹底攪黃的心思,因便堵他的話口,道,「本也想給世伯送信的,只是吳尚書入閣以後,眼看著就要輪到您了。這時候可不好生事,我又怎麼好讓您攬事上身?」

  她冷冷地哼了一聲,又說,「要不是皇上找封子繡給我帶了話,讓我放過吳家,他們也沒這麼容易過關,好歹要再脫一層皮。我這裡可還有些手段,沒使出來呢。」

  只是一招,就把吳家給玩得名聲大跌,後續手段有多毒辣,真是想想都令人不寒而慄。王尚書在蕙娘跟前,有時真是只能端著個長輩的架子,他訕然一笑,吞下了原本將要出口的話,「可惜了,皇上終究是鐵了心要把吳鶴運作入閣,不然,只是這一次的事,便可讓他元氣大傷,終生都難以再前進一步。」

  頓了頓,又道,「盛源號的事,渠氏給你打過招呼了?」

  蕙娘笑著點了點頭,「您放心吧,還是要依足商界規矩做事,不會太過分的。剛才渠妹妹還和我說,要讓家裡人給宜春號擺酒賠罪……」

  兩個超級大票號之間的戰爭,也就是蕙娘、王尚書當作閒話來講了。王尚書歎了口氣,「依我想,現在你們兩家,倒還是和睦一些為上。不然,有些動亂的勢頭,只怕真的是壓不住了。」

  蕙娘神色一動——王尚書和盛源號的關係,看來真的頗為密切,他不但令渠氏以王二少奶奶的身份出面,甚至自己親身來做了這個說客。從前宜春號的事,老太爺可從沒有對外人開過口,有什麼事,都是讓焦鶴出面去辦的……固然,這也是王尚書和老爺子的性子不大一樣,但一個展眼就要入閣的一品大員,為了票號利益開聲,也可見這幾年來,越發是官不像官,商不像商了……

  見蕙娘露出聆聽神色,王尚書便歎了口氣,「要不然說,西洋的奇技淫巧,只能供賞玩,不能當真了來辦。一應事情,全是地丁合一、西洋工具給惹出來的。新黨現在沾沾自喜,自以為地丁合一,清出來的那些人口,正好有的去做工,有的去西北種地。連年人丁繁衍那就是盛世了……事情哪有這麼簡單!只是一般人鼠目寸光,只看得到眼前,壓根想不到日後罷了。以許家那個不務正業的世子夫人為首,一個兩個為了掙錢,不惜與民奪利。她父親楊海東,從前老師愛將何冬熊……這些新黨的中堅,本已經老奸巨猾、勢大難治了,現在又添上了一個晉黨,豈不是越發如虎添翼!現在晉商裡,還沒有倒向三皇子那邊的,其實也就是盛源號、宜春號了……」

  這種事,的確要他這樣的天下管家,才能看得出文章來。權家無人入仕,是優點也是缺點,自從老爺子去了,蕙娘對政壇、國情的瞭解是有點荒疏了,聽王尚書說得這麼慘,她不禁微微一怔,道,「怎麼,晉商不是一向不過問政治,甚至都是兩邊投注的麼,怎麼這一次人心這麼齊,都倒向三皇子那面去了?」

  「還不就為了個錢字。」王尚書的眉毛益發往下耷拉了,從前他剛進京時,蕙娘也見過他幾面,那時雖說落魄多年,但做派卻沒丟下,總是個風度翩翩的美髯君子,可當了幾年尚書,他見老得厲害,現在面上紋路深刻,鬢邊白髮隱隱,倒是真見了老態。「晉商、徽商、蘇商,這五年來辦工廠發家的不知有多少,全都奉許楊氏為神仙人物。這個許楊氏也是奇怪,自己花那麼多錢研製出了新的機器,賣出去價錢竟也不貴,不到半年,別人就能仿出來一色一樣的,就這樣她也肯賣……這五年間,江南真不知變了多少,有錢人越發是富庶繁華、奢靡到了不堪的地步,可那些個沒地的工人,失業的不知凡幾,不是賣兒鬻女,就是背井離鄉……」

  在蕙娘看來,楊七娘此舉倒很有腦子,她賣得便宜,質量又好,人家也不至於去買仿貨,都上她這裡買正貨,反而更容易回本。不過她是明白楊七娘心思的,此女『志向遠大』,並不指望從這件事上得到什麼好處,好像是能推廣出這些新式機器,心裡就滿足了似的。她沉吟著道,「有奶就是娘,這些商人們,現在肯定是站在她這邊了。」

  「徽商、蘇商還好,都是南邊的,一心賺錢,也沒什麼太大的心思。」王尚書重重地說,「就是晉商,這十幾年來栽培了許多讀書種子,現在考出科舉入仕做官的人,地位有六品、五品左右的,也有不少了。這些鄉黨互為表裡互相照應,也是不小的勢力……」

  此起彼伏,仔細這麼一算,三皇子的聲勢,可說得上是十分可怕了。要文有文、要武有武,要錢也算得上富可敵國,比起來,二皇子這裡的勢力,便顯得單薄了一點。尤其在文臣序列,更顯得王尚書有點孤掌難鳴了。

  話說到這裡,王尚書的來意,蕙娘也基本領會到了:也有說合盛源號、宜春號的意思,但最重要的,還是想向她尋求幫助。畢竟,從前老爺子的關係,現在王尚書雖然接過了一部分,但還有一部分,和王尚書若即若離沒什麼情分,但和焦家的關係,卻十分深厚。

  蕙娘想了想,因道,「宜春、盛源的恩怨,不是這麼一兩句話就能了結的吧,宜春股權互相牽制,其實本身地位是超然一點,將來不論誰登上皇位,只要還想天下昇平,估計都不會對宜春開刀的。這事,我不能就這麼做主,還請世伯見諒……」

  她思忖了好一會兒,又勉強說,「倒是這申明厲害、聯繫親朋對抗商黨的事,我看的確是要緊的,世伯說得對,盛世人丁繁衍,但耕地有限,如不能對外擴張,遲早都要內亂的。現在這廠、那坊的,鬧成這樣,流民都快比前明末年還多了。一旦要鬧起來,國家都要亂了。我生作是個女子,沒有這方面的長才,不然,一定在世伯身邊搖旗吶喊。現在雖不能親自上陣,但寫幾封信倒是可以的。不如這樣,世伯你把信給我,我再加個封,多添幾句話,這裡給您送去,您看如何?」

  王尚書最吃虧就是多年在偏遠地方為官,人脈上始終欠了一點,老太爺放出去做官的那些門生,現在也不是沒有做到封疆大吏的,奈何和他都沒什麼交情。蕙娘肯出面牽線搭橋,他焉能不喜形於色?也不再提盛源號了,忙和蕙娘把細節敲定了,方才同她說些王辰、文娘之間的事,因道,「王辰這孩子,多大了還不大懂事,成家立業,家在業先。他一心要做一番事業,倒是渾忘了這點,這些年來冷落妻妾,我們做大人的都看不下去。虧得文娘懂事,能體貼她。這一次,他母親回鄉,也順帶去看他。我已囑咐內子,必定好好數落他一番。」

  蕙娘自然也要換出笑來,替文娘謙虛幾句,又謝謝她們包容不懂事的妹妹:反正,文娘在王家,王老爺政治上有什麼需求,她也只能是能幫就幫了。好在王家夫妻還算懂事,不會出現她出了力,文娘還要受委屈的情況,大家也就心照不宣、好來好去罷了。

  把王尚書這對翁媳送走,蕙娘的接待任務,才算是告一段落。但這並不意味著她就能夠空閒下來了,這半個月內,梅花莊裡的一些人事,她要和良國公匯報,要和權世贇聊聊,要讓他們掌握到自己這裡的進度。尤其是同盛源號之間的攻守,更要對各方勢力做出交代。與此同時,權世贇、良國公等人也要把東北那邊的消息反饋給她,讓她知道修船辦貨的進展,還有老家那裡的一些內部鬥爭、不同意見等等。等這些事都忙完了,還有良國公府她身為主母無法迴避的家事,宜春票號的公事……

  只是想到這些,她都覺得太陽穴一突一突地漲疼,這裡客人才出了二門,蕙娘連見客的衣服都顧不得換,回身就撲到榻上,閉上眼呻。吟道,「我真個是要累死了。」

  和她的左支右絀相比,權仲白就要輕鬆寫意多了,今天不過是陪王尚書談了幾句風月而已,他在蕙娘身邊坐下,道,「倒是難得聽你喊累。」

  蕙娘有氣無力地撩起眼皮,扭頭瞪了他一眼,「你當和這些人精子打交道,不耗費精神嗎……」

  她長長地歎了口氣,居然氣若游絲,「再見上一個,我怕我的腦子都要燒起來,以後都變傻子了。」

  權仲白到底是做醫生的,聽蕙娘這麼一說,眉頭不免一皺,他拿起蕙娘手腕,道,「翻過來躺好,我給你把脈。」

  蕙娘鬧著要把手抽回來,「把什麼脈,不把,我累,我要睡一會兒,你出去吧……這幾天累得渾身疼,肩膀痛死了,沒力氣翻身……」

  權仲白也不理她,就著這個姿勢,捏了捏蕙娘手腕,似乎已經把出了脈象,又翻她的眼皮看了看,便道,「耗費心力太過,有點陰虛火旺,反應到週身,輕微水腫。我給你下幾針吧?」

  他難得關心人,蕙娘也不便再耍脾氣,她慢慢撐起身子,自己去梳洗換衣回來,見權仲白已經拿出一根大粗針在手中掂量,便不禁倒退了一步,道,「這麼粗?你把我當人還是當畜生啊……我……我不要紮了!」

  權仲白先還有點不快,後來掃了蕙娘一眼,倒有點啼笑皆非,因說,「我好像還從沒見你這麼害怕心虛呢,怎麼,你是怕針嗎?」

  他從前也給蕙娘針灸過的,現在一回想,便恍然大悟,道,「噢,難怪你懷乖哥時候,我要給你針灸,你總說孕婦見針不好。」

  蕙娘有點發窘,忙轉移話題道,「我渾身疼得厲害,你先給我捏捏,一會我睡過去了,你再給我針灸吧。橫豎我看不到,也就不怕了。」

  權仲白笑道,「喲,你還挺厲害的,我還沒一個病人敢這麼和我說話呢,你算是獨一份了。」

  他容貌清雅,這一笑十分好看,蕙娘看了幾眼,方道,「你好意思說!雖說主意是我出的,有些事你就是想幫我也幫不得,但到底是我們家的事,你看著我累死,難道就不虧心嗎?」

  她直接就在床上趴下,「廢話少說,快摁摁我的肩窩,你力道大,比丫頭們摁得都舒坦。」

  話說到這份上了,權仲白這個相對來說比較清閒的幸運兒,難道還能偷懶?他先坐在床沿,為蕙娘摁了摁肩窩,只是這個姿勢不好用力,蕙娘嫌他摁得不用心,權神醫便索性跪跨在蕙娘身上,施展醫家絕活,為她揉捏起了整片香肩。

  他手掌捺下去時,指下筋肉的確頗為緊繃,權仲白暗運真氣,使手心發熱,不疾不徐地將經絡揉開,不多時,他身下的清蕙便發出了輕聲的呻。吟,舒坦、放鬆之意,展露無遺。又過了一會,她好像是有點熱了,便稍微一挪動,把衣領解開了一點兒,換了個更放鬆的姿勢,方便權仲白用勁。

  針灸本來就要赤身裸體,所以一般只限同性患者能夠使這法門。清蕙當時以為要針灸,只在肚兜外頭披了一件紅袍而已,估計都沒繫緊,現在這一掙,衣領頓時就敞開了一個大大的口,從她腦袋心往下看,怕都能看見衣襟內的大半風光……權神醫眼力好,偶然一眼看去,便見到一點被壓做半球的雪白,他忙挪開眼神,看向別處,但心跳,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快了一拍。

  「嗯……」蕙娘卻好像一無所覺,她夢囈般地和權仲白閒話,「忙得都不記日子了——過幾天我們還得回焦家呢,臘月裡得回去給娘上柱香,你說,什麼時候回去好?」

  被她這麼一提,權仲白倒忽然想起來:不知不覺間,清蕙的熱孝,已經過去很久了。

  他瞪著蕙娘的脊背,忽然間恨不得甩自己一個耳光:他不提一句針灸,哪來這麼多事?現在倒好,該怎麼辦,連他也沒了個頭緒。

  可話又說回來了,權神醫苦笑著想:就是在熱孝裡,給焦清蕙針灸,怕也是個苦差事吧……

  正這樣想時,蕙娘又打了個呵欠,她扭過頭來,半是狡黠——一半,一半也是帶點羞澀地看了權仲白一眼,又道,「歪哥就快放年假了,他惦記著和你出去玩呢,你自己看著辦,有空就帶他出去走走,可別讓兒子寒了心……」

  她張開殷紅小嘴,素手攏了攏紅唇,便又滿足地轉身趴下,把晶瑩雪白的一小片肩膀,留給權仲白欣賞,過了一會,見權仲白沒動靜,還不滿地聳了聳肩,道,「你幹嘛啊,怎麼不動了,摁啊,我正舒服呢……」

  權仲白這個一貫很容易把別人弄得無言以對的奇人,現在,也終於嘗到了無言以對的滋味。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76
發表於 2019-2-19 21:13:11 |只看該作者
275 搏鬥

  一個一無所有的人,往往也一無所求,因為他不曾體會過擁有的快樂。這世上有很多事,沒有體會過之前,亦不懂得去渴望,但明白了以後,便很難不去貪戀個中銷魂的滋味。蕙娘並不諱言,她是挺喜歡和權仲白顛鸞倒鳳的。只是,男歡女愛若是特別和諧,夫妻兩人的關係,往往也就不容易緊張,這一顛撲不破的真理,在這對性格強烈的夫妻身上卻並不適用,這兩人又都是意志堅強之輩,就算兩個人都有那麼一點兒想,但權仲白回來都一年多了,兩人成天在一間屋簷下住宿,也沒再發生過什麼。唯獨一次有點越線,還是前一陣子她自己情緒不穩定的時候,主動勾引了權仲白那麼一次,就是那一次,也還被『你還在熱孝裡』,給打發了回來。

  要不是她也是善看眉眼的人,權仲白神色中偶然流露的小線索,並騙不了她,蕙娘還真要以為,權仲白對她已經完全失去興趣。這個從來都清心寡慾、克己自持的在家居士,竟能真的把自己的衝動和相望,都用童子功給煉化了……可就是心裡也有那麼幾分把握,曉得權仲白並不是完全不吃她拋下的餌食,這會兒,蕙娘心裡也難得地有了一絲忐忑,更有了那麼一絲酸味兒:和她不一樣,權仲白可是見慣世面的人,就是從不拈花惹草,他也有大把機會,給別人針灸,誰知道這裡頭有沒有什麼女病人,特別不在乎避嫌的?說不準,眼前這副景象,在他看來,也不過只有那麼一點點刺激,一點點誘惑呢……

  聽權仲白一片寂然,她也就按下了逼問他的衝動:以這個人的作風來看,就算他給哪個女病者針灸過了,為了別人的名節著想,也一定秘而不宣,不會告訴她的。就是要問,現在也不是時機。蕙娘趴了一會兒,見權仲白還沒動靜,便聳起肩膀,埋怨道,「你幹嘛啊,怎麼不動了,摁啊,我真舒服呢……」

  權仲白又沉默了一會,方才把手重新搭在她頸後,他清了清嗓子,聲音似乎比從前低了一點兒,卻又好像是她的錯覺,「你最近是否有時睡前隱隱覺得頭有點脹痛?」

  這倒是真的,蕙娘點頭道,「這也是陰虛火旺嗎?」

  「思慮過多,腦力消耗大,有點上火。」權仲白的指頭反而更往上走,穿入發間,他道,「髮辮挑散,我給你捏捏頭。」

  要不是知道他精通藥理,任何藥物一入口都能辨別出來,蕙娘真想給他下個春藥了事了——她不是不知道,他們兩人間還存在問題,未能協調清楚,還要平心靜氣地坐下來好好談談,還有兩人都不願意讓步的一些矛盾……但這些精神上的東西,就一定比肉體的歡愉重要嗎?他們倆到底誰是男誰是女,怎麼整得權仲白和個貞潔烈女似的,她反而像是個變著法兒情挑烈女的惡霸一般,滿心裡想的都是這些淫邪的事。

  她多少有些氣餒,卻不願被權仲白看出來:這份要強的性子,真是到哪兒都改不了。索性就把今兒這個機會放過,當作權仲白只是好心給她捏捏頭、敲敲肩膀,便不動聲色,反手到背後把髮辮給拆了,略晃晃頭,令長髮披散下來,便不動也不說話了。權仲白亦保持沉默,他的長指穿過了黑髮,在她頭頂輕輕一摁,蕙娘頓覺一股混雜了輕微痛感的刺激,從頭皮傳來,令她有些脹痛的頭部,放鬆了不少。

  她不禁舒適地哼了一聲,誇獎權仲白,「你平時常替人捏頭嗎?真是怪舒服的。」

  「推拿也是醫術一種,自然要學了。」權仲白的聲音還是那樣淡淡的、涼涼的,他的雙手,靈巧而有韻律地在她頭頂摁了一會,蕙娘已覺四肢百骸都放鬆了下來。她說疲憊,也不是虛言相欺,連著忙活了這麼兩三個月,這會兒她是挺倦的,被捏了一會兒,蕙娘便覺得眼皮有點沉重,還想著就順勢這麼睡一會兒,醒來了正好吃晚飯。

  可也不知怎麼回事,也許是有人懸在她背後的緣故,雖然舒服放鬆了,但她卻始終不能完全睡著,只覺腦際一片安詳,那靈敏的思維這會兒都有點遲鈍了——但,另一處更不受理智管束的地兒,卻分外的活躍。

  也許是因為,她已有幾年沒有和男人這樣親近了,也許是因為剛才她的思維跑偏了一點兒,這會兒,蕙娘也感覺到了自己的不妥當——該怎麼說呢,權仲白分明只是給她摁著頭皮而已,連肩膀都沒動呢,她卻還要比剛才更『想』,『想』得蕙娘都有點懊惱了:她怎麼就這麼不爭氣,這要被人知道了,她該怎麼見人?

  權仲白對她心中的騷動,自然一無所知,他還在慢條斯理地給她梳理著頭頂的幾處穴位,他清淺的呼吸聲,在她頭頂飄動著,落入蕙娘耳中,令她不禁扭了扭身子,卻又不巧碰著了權仲白的腿,倒讓她更覺得自己笨手笨腳了,她想側頭再看看權仲白的臉色,可卻又有些心虛,只好強捺著心裡的羞惱,若無其事地調整了一下姿勢,又乖乖地趴好了。

  權仲白的手,也跟著落到了她的肩頭,輕輕地捏了捏肩窩,蕙娘禁不住舒服得歎了口氣,她想讓自己多少睡一會兒,但現在,睡意卻早已不翼而飛了。那一層薄薄的衣料,能阻隔什麼感覺?經過這段時間的運動,權仲白的手已經比平時熱了幾分,這會貼在她肩胛骨下方不輕不重地旋動著,指尖甚而掃到了胸廓,他旋一下,蕙娘便覺得下腹被輕輕地擰了一把,她慢慢地清醒了過來,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有點兒——不,應該說是災情已經有點兒氾濫了。

  要了親命了!今兒個怎麼這麼把持不住,人家也沒怎麼地,她倒先動情了。蕙娘想到權仲白那天那句『你還在孝裡』,便羞惱得要命。這樣的滋味,她可不想再嘗上第二次了,她剛才那番做作,可不是為了自己的羞窘給準備的,在她心裡,這會又氣又惱又忍不住的,應該是權仲白才對,而她呢,則可以半是得意,半是曖昧地對他說一句,『你手藝挺不錯的麼,就是心臟了點,盡想些不該想的事兒』——可就這會的情況來看,一會佔盡上風高高在上的人,又要變成權仲白了。

  難道該叫停?可人家才開始摁呢,忽然間叫了停,這不等於是不打自招嗎?再說,自己該怎麼和權仲白解釋?他可是一直規規矩矩就摁著肩頸呢……

  蕙娘難得地糾結上了,儘管權仲白還是盡心盡力地給她按著脊柱,,可她卻再無法放鬆下來,偏偏這一緊張,她更能敏銳感覺到他,他的動作,他溫熱的手掌,他若有若無的重量和壓力,他的呼吸、他的影子,甚至是他的眼神。她覺得他在看她,盯著她的腦勺,單純而專注,純粹是出於醫生對病人的關心,壓根一點都沒多想……可她越是這樣覺得,便越有感覺:還好,帳內已經比較昏暗了,不然,她真怕權仲白視線偶然向下一動,便發覺了端倪。

  才正這樣想,權仲白的手便向下挪到後腰,摁著腰眼輕輕用了用勁,似乎是歎了口氣,才道,「這一陣子端坐時間久,這兒有點疼吧?」

  他沒給蕙娘反應的時間,便開始有條不紊地為蕙娘摁起了後腰,從腰眼到全無贅肉的腰側,都盡心照顧,還道,「畢竟是習武的人,你的腰和一般女子不同,更勁道一些,肉也硬點。」

  要是平時,蕙娘早就問他了,「你怎麼知道一般女子的腰是什麼樣的?」可現在她哪還有這份心思?只能死死地咬著下唇,止住自己的聲音,她怕她一開腔,權仲白便要發覺不對了……

  但,怕什麼來什麼,權仲白猶豫了一下,還是和她交代,「你這一陣子心思用得太多了,氣血比較虛弱,我給你摁摁腰俞穴吧,緩解腰痛效果也比較明顯。一會最好再針灸一下,這樣恢復得快些。」

  蕙娘胡亂嗯了一聲,只盼著他早點摁完了完事兒,過了一瞬才想起來腰俞穴在哪,她忙扭著身子,回頭道,「哎喲,不——」

  這話說得有點晚了,權仲白已經把她的臀瓣給分了開來——腰俞穴,本來就在臀溝裡,她披的袍子,料子本來就滑,又被洇濕了,還帶著水汽,蕙娘這一動,權仲白剛摁下去的手指,便被夾在了兩片桃子中間不說,還一路下滑,直接就把蕙娘一心想要遮蓋的秘密,給『戳』穿了……

  蕙娘一輩子難得一見,腦子一片空白,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驚濤駭浪一般的羞恥和惱怒,從心底慢慢地往上湧,她恨不能快些打個地洞鑽進去,可腿卻一點也不聽話,什麼力氣都使不出來,還維持著剛才的姿勢,緊緊地把權仲白的長指絞在了裡頭,權仲白試著抽了幾次,都不得其法,反而牽動摩擦,讓她情不自禁地,發出了細細碎碎的聲音。

  「嗯……」一段短暫的沉默後,權某人長長地嗯了一聲,蕙娘渾身燒成了一片,只覺得汗珠子把衣料都給沁透了,她禁不住輕輕地嗚咽起來,怒道,「手抽出來!」

  權仲白唔了一聲,還反過來安慰她,「其實這也沒有什麼,推拿畢竟是體氣相接,有反應也是很自然的事……」

  蕙娘腦際,像是有一條線啪地一聲就斷了開來,她是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力氣也有了,勇氣也有了,轉過身摟著權仲白的脖子,在他毫無防備的情況下,使個巧勁兒,便翻身把他給壓到了身下,氣道,「不許說!」

  權仲白的眼神,落在了她的臉頰上,他有點吃驚,「你哭啦?」

  蕙娘拿手背擦了擦臉頰,才發覺自己不知不覺間是落下了淚來,她伏在權仲白身上,一手卡著他的脖子,不知怎麼,越想越是氣苦,眼淚和斷了線的珍珠一樣直往下落,有點自暴自棄地輕喊起來,「你犯不著給我找下台階,我、我就是不知羞恥,就是、就是如狼似虎,就是沾不得你的邊,你一碰我,我、我就想著那事兒,行了吧,權仲白,我恨死你了!」

  在為淚水模糊的視線裡,她隱約能看到權仲白淡淡的笑意,和她的氣急敗壞相比,他要從容了許多,安撫她的動作也出乎意料的輕柔,「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你別激動麼……」

  蕙娘本來跪在權仲白腰際兩側,此時支撐不住坐了下去,兩人都抽了一口氣——蕙娘才要起來,又被權仲白摁住,只好身不由己地再坐了回去。

  這一起一落之間,呻吟出聲的已經非止蕙娘一人,權仲白亦發出了斷斷續續的低沉呻吟。這聲音對她來說,是不陌生的,他生性自持,只有興到極處,才會出聲,就連聲音,也極盡典雅風範,與其說是吼叫,倒不如說是低吟,蕙娘腦際,忽地靈光一閃,她又扭了扭腰,碾過身下已然硬得令權仲白不適合成為座墊的某處,在層層情欲的迷霧之後費勁地思考了半晌,不禁大喊道,「你、你戲耍我!」

  更可恨者,是戲耍了她,還要把好人做到底,反過來惺惺作態地安慰她……蕙娘的眼淚還在往下滑落,但已是因為截然不同的原因,她這完全就是氣得,「權仲白,我恨死你了!」

  權仲白朗笑出聲,他還保持著被她壓制的姿勢,乖順地並未反抗,但面上笑意卻燦爛得能把屋子照亮,他合情合理地指出,「難道就只許你玩你的小把戲?」

  蕙娘還真沒法堵他,她一時不禁氣結,憋了半天,才道,「我、我不管!你騙我!」

  「我早告訴過你,許多穴位都能激起人的……哎喲!」權仲白有點不高興了,「焦清蕙,你屬狗的呀!」

  蕙娘真恨不能把他的脖子咬穿算了,她要說話,可隨著權仲白的挪動,兩人腰胯彼此互碾,忽然間所有話語又都飛到了九霄雲外,那股一直未曾褪去的燥熱,又佔據了她的思想,蕙娘不耐煩地去解自己的衣領,然後是權仲白的,權仲白想要幫她,被她凶。「不許動!」

  「還是那麼凶。」權仲白現在倒比從前要聽話一些,她讓他不動,他就真個不動了,只是聲音裡的笑影子,比什麼都惱人。蕙娘氣得又咬了咬他的肩膀,方才低下身去,把他層層疊疊的衣服胡亂扯開,一把揪出權仲白的要緊處,狠狠地捏了一把,聽到權仲白痛哼出聲,方才氣平少許,眼珠子一轉,又安撫地圈著套了幾下,這才爬上權仲白的身子,咬著他的耳垂道,「權仲白,我恨死你了……」

  這個老男人,比她大了幾乎一輪,可他精通醫術勤練童子功,三十六七的年紀了,臉上還沒有多少歲月的痕跡,只是多添了幾分穩重與優雅,此時衣衫凌亂地躺在她身下,雙頰略紅頭髮凌亂,典雅風流的氣質中摻入絲絲情色,誘人到了十分。聽見蕙娘說話,星眸微微一瞇,一開口略微有些氣喘,「你就會說這一句話啊?」

  蕙娘真恨不能把他這張嘴給縫上,她咬著、嚼著權仲白的唇瓣,把他惱人的聲音給封在了裡頭,手伸進敞開的衣襟裡,熱情——甚至是太過熱情地擰著他的肌膚,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地把權仲白給她帶來的刺激,毫無章法地報復回去。

  從權仲白的細微反應來看,這個報復方案收效甚佳,蕙娘對他的身體自然頗為熟悉,她能分辨得出權仲白表情中的變化,他的耐心快到了極限,因為她一直迴避著接觸最重要的那處地方,卻老在別的地兒打轉。

  她重又跨坐回權仲白身上,這一回,他配合地往上頂了頂腰,雙眼一片幽深,蕙娘又咬了他的下唇一下,把最後一點賭氣給宣洩了出去,方才柔聲道,「郎中,揉揉我。」

  權仲白的手指今日頗為忙碌,它很快又回到了剛才短暫停留過的地方,精巧微妙地折騰著蕙娘——和她一樣,他也很熟悉她,知道她哪兒更受不得人碰,哪兒只需要一拂,便能令她渾身顫抖。蕙娘亦已被撩起許久,又是久曠之身,未有多久,她便先交代了一回,身子軟得像是沒骨的水蛇,全塌在了權仲白身上。由得權仲白略略撐起她的腰肢……

  「不許。」蕙娘盡力半撐起身子,探手下去一把握住了那物根處,她瞧著權仲白面上的驚異之色,忍不住撲哧一聲,得意地笑開了,「我累啦,我要睡了。」

  她是真累還是為了別的,權仲白自然一望即知,他的眸色更加暗沉,輕而低沉地重複她的話,「累了?」

  他的聲音幾乎直接烙在了蕙娘心底,她雙頰頓時又緋紅了起來,但焦清蕙畢竟是焦清蕙,有機會佔上風時,她是絕不會軟化的。

  「我不早說了,我累極啦。」她有意地又打了個呵欠,「你也知道,你素來威風凜凜,我哪吃得消你,都不如改日再說——」

  她力氣不小,可現在自然是渾身綿軟,權仲白都沒用上手,腰一挺,便緩慢而不容違逆地滑入花房深,處,直到蕙娘的手指碰到了自己的身體,方才挺了下來,這久違的接觸,使兩人的呼吸都有了些紊亂。權仲白的手指,在蕙娘虎口處輕輕一彈,她的手指頓時就無力地鬆了開來,原本要出口的抗議,也伴著一次淺淺的抽送化為了喘息,蕙娘眼睜睜地看著天地反轉,自己被權仲白又壓在了身下——他也學著她,咬著她的耳垂輕輕地說,「累了,就多躺一會吧。」

  #

  對一個六歲孩子來說,歪哥的學業算是繁忙的了,他母親雖然時常將他攜帶出門,但往往也會將先生一道帶來,即使是在梅花莊內,盡職盡責的先生,亦都對他頗為鞭策——單只說近日新來的伴讀稍微愚笨一點兒,反映略慢了幾分,便被先生罰了抄書百遍,就可見他的嚴厲了。歪哥亦不敢在他跟前放肆,總是盡力敷衍功課,因此眼看年關將近,自己可以放假,小孩子心裡自然高興盼望,這天上完課,竟願意帶弟弟一路走回來。

  在路上聽說王尚書和他們家少奶奶已經回去了,他還略有些失望,牽著乖哥的手道,「可惜,今日你是沒糖吃了。」

  權家這兩個孩子都愛吃糕點,偏偏父母管得非常嚴格,渾水摸魚的機會幾乎沒有,也就是這一陣子,許多京中大官被母親請來做客,在他們家跟前,還能混上一兩個糖吃。今日這兩個客人走得早,機會已經失去,乖哥有點失望,嘴角一垂,便奶聲奶氣地道,「哥哥,我想堆雪人。」

  都是四歲的大孩子了,還和個襁褓嬰兒一樣,成天就想著吃吃喝喝,歪哥有點不屑:我一兩歲的時候,都要比他懂事得多了!起碼,大人們說的話,我都能聽懂八。九成,哪裡和乖哥一樣,這也不懂那也不懂,什麼事都只能想到自己,連個大名也沒有,和個小動物一般的,一點都不懂事。

  「堆雪人,堆出個感冒傷寒來怎麼辦?」他沒好氣,「說起來你都是乖的,使壞的又是我。不帶!」

  乖哥急得蹦蹦跳,又去央求一邊自己的丫頭連珠,連珠還沒說話呢,歪哥一個眼神橫過去,她便握著嘴笑道,「大哥兒說得對,天氣冷啦,在外頭呆久了,凍得膝蓋疼。二哥兒想看雪人,讓人堆了給你看,好不好?」

  乖哥喜歡的是堆雪人的過程,對雪人本身沒什麼興趣,但他生性柔和,只要不是和他哥哥一樣說話,也都不願拂了人意。因便揚臉笑道,「好——謝謝連珠姐姐。」

  又拽著哥哥的胳膊,和他商量,「哥哥,你回去和娘打雙陸吧,我在一邊看著好不好呀?」

  「就你性子左,只喜歡看人打雙陸,自己又不打。」歪哥對弟弟總是要衝兩句才開心的。乖哥也不生氣,笑道,「我打得不好嘛!」

  兩個小孩夾纏了一陣,歪哥也想在娘身邊賴一會,便道,「行啊,那你喊我一聲寶印大王,我就答應。」

  「寶印大王。」乖哥無所謂地叫了一聲,歪哥又不滿意了,「喊得一點都不認真。」

  兩人打打鬧鬧地,很快就走到了父母居住的院落前頭,歪哥才剛跨進院門,就見幾個丫頭過來笑道,「少爺、少奶奶正忙著呢,幾個哥兒去別處玩吧。」

  這往往是他爹娘在談事兒了,歪哥見乖哥有點失望,便摸了摸他的頭,笑道,「咱們打雙陸去,我教你打。」

  他今兒心情好,陪著弟弟玩了一個來時辰,兩人興致都高。乖哥其實有些事上也頗為聰明,今日學打雙陸進展不錯,便想找母親試練,因看時間快到晚飯——他們一向是和父母共進晚餐的,歪哥便和乖哥道,「咱們過去找爹娘吧。」

  可這回,兩人才出了門,便被歪哥養娘給堵住了,老人家喜氣洋洋、滿面春風的攔住了兩個小少爺,「今兒呀,兩個哥兒在自個兒房裡用晚飯可好不好呀?」

  歪哥狐疑地和弟弟交換了一個眼色,點頭道,「可以是可以,可爹娘怎麼這麼忙呀?」

  他有點擔心,瞅了弟弟一眼,壓低了聲音問疼愛自個兒的老媽媽,「嬤嬤,他倆又吵架啦?」

  廖養娘一下就笑開了,「沒有,沒有!」她一把把兩個孩子都攬進自己懷裡,「你們爹娘呀,在商量大好事呢!」

  兩個孩子都好奇起來,七嘴八舌地問,「商量什麼事呀?」

  乖哥妙想天開,「是不是我們要在這裡過年?」

  歪哥頂了他一下,又瞪了弟弟幾眼,見乖哥有幾分委屈,方道,「對別人不許這樣說話!尤其在曾祖母、祖父、祖母跟前更不能這麼說。」

  歪哥一如既往,還是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不過只要大人不在身邊,他還是挺聽哥哥的話,便乖乖地點頭道,「好——」

  他又央求哥哥,「今晚咱們一起睡吧,哥——」

  兩個孩子平時並不睡在一起,因為歪哥起身要早一些,乖哥前幾年又還要夜裡起來把尿。不過明天兩個孩子都不用早起,因此歪哥便點了點頭,方抬頭央求廖養娘,「嬤嬤,我們晚上能吃碗甜湯嗎?」

  廖養娘本來正笑著看住自己的奶兒子,眼神裡滿是欣慰喜悅,聽歪哥這麼一說,頓時有點頭痛,「這可不成,你爹才說了,你這幾個月都別吃甜食,免得又蛀牙又換牙的,可是不好。」

  兩個孩子自然和廖養娘軟磨硬泡,鬧騰著吃過晚飯,又玩了一會,便一道洗漱就寢。

  他們睡得早,到得三更時已經睡過一個更次了,歪哥晚上吃過甜湯,夜裡就自己醒來,見床外無人看守,料得今晚上夜的姐姐出去有事,他便自己下床,也不掏夜壺,而是往淨房走。

  走了幾步,便聽見今晚上夜的明珠姐姐隱約說話的聲音,歪哥好奇心起,悄悄走到門口一看,養娘同明珠姐姐正坐在一處吃點心閒話。明珠姐姐不知為什麼紅了臉,養娘正在說話,「鬧到現在了還未停……也是有點不像話了。」

  一個鬧字,立刻讓歪哥的睡意全部消褪,他立刻擔心了起來:這一次鬧得厲害嗎?爹娘不會又不說話了吧,為什麼事情吵鬧呢?不是都答應過他了……

  他有點生氣,卻也有些疑惑:若吵成這個樣子,養娘應該也頗為憂慮,怎麼聲音裡笑意還這麼濃?

  明珠姐姐道,「聽說那院裡本沒安排丫鬟上夜的,可為怕主子們餓了要用點心,這會人都沒敢散,連小廚房的師傅都沒讓回去……」

  歪哥越發有些糊塗了,他想問來著,可卻又覺得養娘不會告訴他的,只好心事重重地回去用了淨房,爬上床翻了兩翻,都沒得睡意,翻過身來,見乖哥睡得香甜,益發有些不忿,便戳了戳他粉嫩嫩的臉頰,低聲怒道,「和狗兒似的,腦子就是個擺設。哼!都多大了,還一點心都不會操。」

  乖哥吧嗒著嘴巴,翻了個身,把一條腿放到哥哥身上,歪哥把他推下去了,他又翻上來,兩人纏鬥了一會,歪哥也就漸漸睡著了。

  到底心裡有事,第二日起來,歪哥洗漱過了就直往父母院子裡跑,廖養娘拉都拉不住。他鑽進爹娘屋裡時,還有人在身後喊,「少爺少奶奶還沒起來呢——」歪哥也都不管不顧的,一掀簾子就推門而入,只見屋內果然一片昏暗,他父母都沒起床。

  這可是稀罕事,爹娘平時都起得很早,起碼是比他要早,歪哥衝到床邊時,卻只見他母親的頭髮露在被子外頭,還在找爹呢,淨房裡水聲響起,他爹打著呵欠走了出來。

  「爹。」歪哥一下又跑到父親身邊,伸手要抱,「你們昨兒忙什麼忙了一天。」

  他不斷打量父親神色,見父親意態慵懶、唇角含笑,便悄悄地放下心來:看起來,不像是吵架的樣子……

  「商量事兒呢。」爹隨口道,「怎麼,想爹了?」

  歪哥使勁點了點頭,「嗯!」

  他又要從爹身上掙扎下來,掀被子上床陪母親再睡一會兒,可手才夠到被子的邊,就被爹一把從後頭抱起來了,「你吃過沒有?沒吃就陪爹一起吧。」

  歪哥只好和父親出去到西裡間用早飯,他在陽光下又再四確認父親臉色,見他唇邊笑意熙和,一顆心也漸漸放了下來,只是越發好奇父母昨日在忙些什麼,卻知道問了也沒用,便索性不問了。

  他父親吃完飯以後,就把石英姑姑喊來,拿了文房四寶,開了一張方子給她,說,「抓了藥現煎服吧……今天有什麼事,你們自行處置,她不醒來你們就別喊她了。」

  說來奇怪,石英姑姑有點臉紅,接了方子就匆匆地走了。歪哥狐疑地望了父親幾眼,道,「爹,我們來打雙陸吧。」

  年關無事,父親一天都陪著他和弟弟玩耍,到了下午,養娘過來把父親喊到一邊,歪哥頓時豎起耳朵,他斷斷續續地聽到了幾句話,「到現在沒醒……是否叫醒……沒有大礙吧……」

  父親的聲量壓不到養娘那麼小,「是頭前太累了,又沒收住……沒有大礙,讓她睡吧……以後會節制……哎,我知道您的意思……」

  乖哥看哥哥心不在焉的,不大高興,又喊他和他說話,歪哥不禁瞪了弟弟一眼,兩人這麼著險些就要吵起來,還是父親過來把兩兄弟分開了,又教他們背湯頭歌訣,道,「以後出門在外,小病小災的自己能開藥吃,萬事不求人會好些。」

  說到出門,歪哥想起來了,「最近是不是又有船隊要出海呀?」

  他小心地瞅了父親一眼,「孫伯母說,我能坐她們的船出去玩一圈,爹,我想去……」

  這種事,求爹一直都比求娘要有用的,他父親猶豫了一下,還是笑了,「想去,你的功課怎麼辦?」

  沒等歪哥答話,他又自言自語地道,「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多出去見識見識,也是好的……」

  歪哥眼睛頓時一亮,他爹看了,不免笑著點點他的鼻子,正要說話時,乖哥插進來道,「爹,我會背啦!」

  歪哥這時候是真正討厭他弟弟了!他恨不得給乖哥兩拳,因怒道,「會背就會背唄,就你愛顯擺!」

  兩個孩子又鬧了起來,過了一會,有人來和他爹道,「府裡有人來了,想見少奶奶。」

  他爹便出去了,歪哥不想和乖哥待在一處,便乘他弟弟專心溫習《湯頭歌訣》時,自己又跑去看母親。本以為母親還睡著,可掀簾子進去一看,卻發覺母親雖然還未起身,但眼睛卻睜開了,正在賴床呢。

  見到母親唇邊,也含著絲絲笑意,這笑容又不像是那種慣例的、客套的笑,歪哥是真的放心了,他發一聲喊,高高興興地跑到床邊,又想上床和母親一道躺著,不想這一次,是母親阻止了他,「穿著外頭的衣服呢,髒死啦,你趴在被子上和娘說話吧。」

  她翻了個身,含笑梳理著歪哥的鬢髮——歪哥忽然發現,這麼冷的天,母親竟光著膀子!「怎麼,氣鼓鼓地進來,又和你弟弟拌嘴啦?」

  歪哥真想和母親告乖哥一狀!但想到來由,又有點畏縮,他笑道,「沒有,沒有拌嘴……我是在想,總算放假啦!」

  他偎在母親身邊,又絮絮叨叨地說著學堂裡的事,「新來的伴讀,笨得很,性子又嬌,老挨先生的數落……」

  母親含笑聽了一會,眼神又幽深了起來,等歪哥說完了新來的伴讀,她點了點頭,對歪哥用上了鄭重的口氣——歪哥是很熟悉這種語氣的,這種語氣,意味著母親現在說的話,必須被當真了。

  「你不是說自己已經長大了嗎。」母親說,「現在,母親就交給你一個任務……這小伴讀,是雲管事的兒子,雲管事又是你祖父的心腹。他雖然只是個伴讀,但你卻不能把他當個下人——」

  歪哥正想說:我本來也沒把伴讀們當成下人。可母親打斷了他未出口的話,握著他的臉頰,鄭重地道,「卻也不能把他當成朋友。」

  他有點不明白了,不是下人,不是朋友,那是誰呢?可歪哥看著母親的臉色,他感覺到,母親這會,是需要他的幫忙的。

  他鄭重地點了點頭,道,「好,那我不搭理他。」

  「不搭理也不成。」母親說,「兒子,為人做事,不可能永遠都只有一張臉,你不是一向很懂得把心事往肚子裡藏的嗎?對這個伴讀,你面上要親熱,不能讓他覺得你待他冷淡,平時和他多在一處玩,也沒有什麼,可你要記住,在心底,你永遠都不能把他當成朋友……明白了嗎?」

  不知為什麼,歪哥忽然有打冷顫的衝動,他有點好奇,為什麼自己不能把他當個朋友——但在母親的眼神下,他知道這個問題,也不會得到回答。因此便乖乖地道,「我知道啦,我會表裡不一地待他的。」

  看母親神色,他又補了一句,「您的話,我也不會和別人說。」

  母親一下就被逗樂了,她親了親歪哥的額頭,歪哥道,「我不是孩子啦,您別老親我。」

  一邊說,一邊也不禁親了母親臉頰一下,忍不住又問,「娘,您怎麼現在還不起來啊?」

  他母親一直都很知道如何逗歪哥開心的,她壓低了聲音問他,「傻孩子,你不是要爹娘和好嗎?嗯?你不是還說,自己等著瞧?」

  歪哥頓時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望著母親,打從心底湧起的巨大喜悅,幾乎要把他的身軀給脹破,他道,「娘——你是說——你是說——」

  他仔細地打量著母親的臉色,發覺母親面上,的確含著甜甜的笑容,這才半信半疑地接受了這個巨大的好消息,不過下一刻,娘又說,「還沒完全和好呢。」

  她刮了刮歪哥的小鼻樑,又笑了,「不過呀,應該也快了吧。」

  歪哥還能要求什麼呢?他一把扎進了母親的肩膀——卻又很快抽了抽鼻子,退了回來。「娘,被子裡怎麼有股怪怪的味兒?」

  娘的性子,有時候也挺喜怒無常,才只是一句話說得不對,權寶印小朋友就立刻被她送出了臥室……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77
發表於 2019-2-19 21:13:32 |只看該作者
276改嫁

  小孩小孩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對於京城的權貴人家來說,臘月算得上是個比較特殊的月份了。臘月二十到正月二十之間的這一個月,朝廷封印,內閣大學士也能回家過年,除非有什麼太要緊的事,不然並不進宮面聖。當然,在這一個月的假期之內,他們也免不得要參加包括新年大朝在內的各種典禮,但無論如何,朝廷上下都有個共識:臘月、正月這兩個月,是不適合挑起什麼爭鬥的,任何事,都要等過了年以後再說。

  不論是文臣還是武將,越是重要的人物,往往也就越是忙碌。一年到頭為國事操勞,很少有機會參與到家事中來,這一個月的時間,他們免不得要好好履行身為人子、人夫、人父的責任。祭祀長輩、撫慰妻小、聯絡親友、教育後代……當然,隨著年節逼近,各種禮節,也都少不得家主的參與。蕙娘、權仲白亦不例外,作為國公府、閣老府在京的稀少成員,他們在梅花莊內只能住到臘月初九,才剛送走王尚書,就得馬不停蹄地趕回家裡,參與家中的種種事務。蕙娘是家裡主母,年貨置辦、年禮分送等等,雖然底下人都能辦得很妥當,卻也少不得要出面意思意思,至於權仲白,他一年到頭都忙得不得了,唯有臘月、正月兩個月裡,慢性病患者自己也不願意求診,天寒地凍的,急病患者,若不住在左近,也不免上門。因此除了一月三次入宮給皇上把脈之外,倒是難得地閒了下來,每日裡只是在他的藥房裡消磨時間。至於歪哥、乖哥,蕙娘把兩個孩子送到焦家暫住,也是讓他們耳濡目染,跟著喬哥受點教育的意思。雲管事對此頗為贊同,因也歎道,「要不是天哥身份終究尷尬,我也是希望他能見見世面的,我們這樣人家,孩子從小就要留心教育,不然,輸在小時候,長大就難追趕同儕了。」

  他的小兒子權瑞天畢竟是伴讀身份,就是把他帶到焦家去,也只能住在下人屋裡,不然,外人看來難免不像。權世贇如此疼愛幼子,怎麼可能讓他受到這樣的委屈,蕙娘笑道,「喬哥的身份,怎能和天哥相比,他天分也不高,日後為官作宰是不大可能了,總要學著和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天哥日後,又哪裡要和這樣的人接觸呢?他學些用人之道也就是了,這些法門,是我們破落戶才用學的。」

  這話說得好,權世贇高興得容光煥發,又和蕙娘念叨,「兩個孩子雖然差了一輩,可彼此不知道,還是很親近的,歪哥帶著天哥到你們家別院走了一遭兒,回來兩個孩子就好得和一個人似的了,倒是連乖哥都有些要靠後呢。」

  身份一變化,兩家人就想著聯絡感情了,從前,別說蕙娘有顧忌,就是權世贇自己,都不樂意天哥和國公府一派人馬太過親近。蕙娘笑道,「可不是?還沒去焦家的時候,歪哥得了空,就去小叔院子裡找天哥玩,倒是打擾您了。」

  權世贇笑瞇瞇地擺了擺手,待蕙娘的態度,越發親近了,「多親近親近也好,也許幾年後,他就要回東北去了,在此之前,總是和寶印多些情分為上。」

  蕙娘也是神色一動,「我們這裡,進展得不大順利,未能一蹴而就,把盛源號趕出朝鮮,不知道族裡現在進展得如何了。」

  「要真能這麼快解決,族裡也就不會把私兵放出去了。」權世贇大有深意地看了蕙娘一眼,見蕙娘笑而不語,也不說破,自己也是一笑,「盛源號畢竟財雄勢大,又請出王尚書做說客。一時奈何不得他們,族裡還是理解的,不過,耆宿們也有聲音,問是否能把王尚書扳倒,但這事影響太大,恐怕會撼動朝局,對二皇子不利。現在還是眾說紛紜,沒個定數,我的意思,能用商業手段解決,就用商業手段解決吧。朝廷才倒了一個牛家,要再弄倒王尚書,那事兒可就出得太頻繁了,容易招惹起不必要的警覺。時間拖得長一點,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這話雖有私心,但也說得中肯,蕙娘蹙眉道,「扳倒王尚書,未必有扳倒牛家那麼容易。尋常行賄受賄醜聞,可是搞他不倒,現在皇上對楊家起了戒心,更會提拔王尚書了。」

  雖說已經進了臘月,但蕙娘也是言出必行之輩,這十幾日間,王尚書送來的信,她都拆看過了,附上自己的介紹、點評,再為王尚書送去。今年焦家有不少小廝,不能在家過年了。王尚書的眼力很是刁鑽,他挑出來的人物,都是立場搖擺、可以爭取,而又多少算得上是位高權重,一旦取得支持,對舊黨必定大有好處的高官。這些高官只要能有一半以上支持王尚書,他入閣的基礎,頓時就夯得比較紮實了。

  大秦內閣,從首輔楊閣老算起,加上年後鐵定入閣的吳閣老,不過是四人而已,中間兩位,不過是熬資歷熬上去的,已經失去雄心壯志,只想著安穩退休,在內閣中根本算不上自成一派,只能說是兩頭磕頭蟲。吳閣老的態度又頗為中立,按蕙娘來看,到了年後,皇上是一定會再度遴選內閣大學士的,此等公事不可能由中旨一言而決,不說百官舉薦,但起碼皇上會徵詢內閣的意見。楊閣老的意見不必說了,餘下三位閣老裡,起碼要有一位支持王尚書,他才能夠入閣。

  從王尚書寫信的對象來看,他是把目標瞄準次輔梁閣老,此人在政治鬥爭中一貫並不發表過多意見,算得上是個滑不溜手的琉璃球,和新黨、舊黨的關係都還不差,王尚書此次招攬的重臣,不是梁閣老的同年,就是他的同鄉、同門。由『三同』出面為他說話,倒是比直接登門拜訪更為圓滑,也可試探一下梁閣老的態度。

  比起從前還沒入京時四處送錢的態度,現在的王尚書,已經有了閣臣氣象,手段中的煙火氣息,漸漸被時光陶冶的淡了幾分。就是要向上爬,這姿態也比較優雅了……即使有王辰這個疙瘩在,蕙娘亦清楚知道,要維持她在權家略帶特殊的地位,王尚書非但不能倒台,反而應當更往上走一點,並且,和她的關係,最好還要再親密一點兒。事實上,如非王家娶了渠氏這個兒媳婦,她甚至會建議他和盛源號斷絕聯繫,在她看來,這才是阻擋皇上立刻啟用王尚書為閣老的最大障礙。

  「的確,」權世贇的眼神也有幾分幽深,他慢慢地說,「老傢伙們畢竟是有點老了,王尚書不比牛家,要扳倒文臣,不是這麼簡單的,我們在文臣中,還是缺少影響力……」

  蕙娘微笑道,「能力有限時,只能集中一點,我看,選擇武將作為突破,卻是祖宗們的先見之明——這些文臣,太平盛世時神通廣大,可是等到亂世,能耐就小了。」

  尤其是對鸞台會的計劃來說,只要能順利執行,皇權交接名正言順,這些文臣,根本就不會是問題。權世贇也釋然了幾分,他反過來開始考慮奪嫡之爭的平衡問題了,「內閣現在四位閣老,首輔不說了,次輔一向是不偏不倚,只管做事。錢閣老表面嚴守中立,私底下卻很熱衷於往戶部摟錢,對開徵商稅非常熱心,應該來說也是個新黨,吳閣老立場不明白,和舊黨、新黨都沒什麼交情。現在二皇子還是勢弱了點,若要我說,咱們非但不能把王家搞倒,還要把他再往上捧一捧。」

  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道,「若他能自己鋪墊成功入閣,那也就罷了,如果到了明年秋天,還沒有消息的話,我看咱們不妨幫他一把……等他入了閣以後,就不好再為盛源號開口說話了吧。」

  的確,一個閣老,還和票號勾勾搭搭牽扯不清的,豈非是天大的笑話?商號是什麼玩意兒,哪有資格參與到國家大權的角逐中來。到那時候,王尚書肯定不會再為盛源號出頭了,而那時候,就算再拖拉,權族裡的私兵們,應該也已經下海走了挺遠的了吧?失去王尚書這個靠山,再利用宜春號或者鸞台會勢力施壓,不愁盛源號不讓步服輸,屆時挾著這場功勞,權世贇回去逼宮的話,十有八九能把權世敏拿下,甚至於說,他可以用稍微卑鄙一點的辦法,把自己的親哥哥除去。到那時候,他高昇回族內,蕙娘也跟著沾光,執掌鸞台會。大家各得其所,豈不妙哉?

  權世贇的意思,不用明說也很容易理解,蕙娘拊掌道,「一年之計在於春,看來,雖然新年還未到,但來年會裡該怎麼走、怎麼做,您已經全給計劃好了。」

  兩人不禁相對一笑,權世贇才和蕙娘道,「雖然說會裡事務,將來是要交到你手上,現在,也該逐步移交給你,免得你不便接手了。但說句實在話,單單現在,你已經是忙得分身乏術,若要再監察鸞台會的運轉,就是一天有二十四個時辰,怕都難以做到。」

  這話倒真是實在,蕙娘現在幾乎就沒有一日空閒——她這還算是在孝裡呢,等出了孝,只怕應酬還要更多。權世贇又說,「而且你畢竟和仲白生活在一起,他亦是冰雪聰明人物,你舉止若有不妥,很容易被他覷出破綻。所以我現在暫且也是把會裡一些事務,交代給你公爹知道,他接觸會裡時間,要比你久得多,也有些人脈,更比你和仲白都要空閒,在眼下,還能幫得上你們的忙。」

  他這不是商量的口吻,完全就是通知,對蕙娘是有點不夠尊重了,不過,蕙娘當然也不會在權世贇跟前流露不滿。在她之前,良國公可是經營多年,才把權世贇這根線給搭起來的。他們之間的關係,肯定要更為深厚得多,而在根本利益上來說,良國公當然也不會害她,更可說是幫她接過了一個燙手山芋。即使以蕙娘的能耐,現在同時應付的這多方勢力,也已經足夠令她疲憊了,要再親自主管鸞台會,她也有些吃不消。不論權世贇有什麼目的,一些繁瑣的日常工作,交給良國公也好。

  她沒有異議,權世贇自然也不會就此事多說什麼,畢竟現在權季青失蹤,國公府上下已成為完全一體。兩人又說了些宮中事,均對德妃表現感到滿意:如今的德妃,已成為宮中幾乎最沒有威脅的和事佬,她不受寵,也不漂亮,背後更沒有什麼勢力——素來圓滑低調的權家,根本沒有介入進奪嫡之爭的意思,更從未替她撐腰。要說能力,亦不算出眾,皇上交辦的幾件事,都辦得磕磕絆絆的,倒是抹稀泥一把好手,因此和寧妃、賢妃的關係,都處得不錯,就是和麗妃也是來往頻密。在宮中的日子,算得上是逍遙自在,連用得上鸞台會的地方,都並不多。

  因北方天冷,船隻修造進度比較緩慢,孫侯出海的日子,被推遲到了來年春季。而東北權族卻有自己的私人不凍港,專供常年在海外歷練漂泊的私兵門停泊,即使現在造船,亦沒有多少妨礙。從時間推算,雙方在朝鮮半島一帶遭遇的可能業已大增,蕙娘方才一邊同權世贇說話,一邊自己暗中就再思忖這事,見進展順利,因又和權世贇商量,是否該派人混入孫侯船隊,前往新大陸,這樣即使權族私兵沒有成功抵達新大陸,也還能留上一條後路。

  不想權世贇對此倒是不以為然,「從這裡去新大陸的航線圖,私下已經開始流傳,要弄到兩張並非難事。若孫國公這一次能走通直線航路,自然會有航海圖為我們預備著,多派一個人去,倒有點畫蛇添足了。」

  看來,他是不想節外生枝,對孫國公的船隊,並沒有多少興致。

  蕙娘試探得手,心裡再鬆一口氣,想到孫夫人的話,也和權世贇開玩笑,「我從小還沒離開過京畿,要不是俗事纏身,也真想見識一番艦隊的威武。要能跟著航到近海,那更是求之不得了,可惜,沒有這樣的閒工夫。」

  權世贇哈哈大笑,「好男兒志在四方,侄媳婦,你的志向,倒是比得上英雄好漢了。」

  他又欣然道,「只要你能脫得開身,就只管去一次也好,日後,會裡說不定有很多事,要借助海上力量,紙上得來終覺淺,若能親自見識一番大艦隊,亦算是難得地機緣。」

  蕙娘略作躊躇,「只是此去要上艦艇,又不適合帶會裡的人在身邊防護。」

  「只在近海巡遊,不會出什麼問題的。」若說權世贇曾對她懷抱無限的猜忌,這些年來,隨著蕙娘的表現,他也是一步步地打消了自己的顧慮,現在更是早已經疑心盡去,以蕙娘對他的瞭解,他壓根就沒多想,只隨口道,「會裡的人,是不大適合跟你上船,反正一旦上岸,不過從天津回京一小段路而已,帶不帶自己人都無所謂,也不會遭遇到什麼危險的。」

  蕙娘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因道,「如此也好,若要逼得盛源號退出朝鮮,宜春號勢必得在他們入駐日本的時候多加援手。不過現在日本閉關鎖國比朝鮮更甚,除非大秦官軍過去,不然,要打入日本內部也不容易,此事若非我親自過去,恐怕也很難找到人來辦。」

  權世贇隨口道,「喬家人呢?看來,他們對盛源號的事,還不大熱心。」

  「這也是難免的,」蕙娘眉頭一蹙,「現在二爺、三爺常年在外,根本就回不來,大爺年紀又大了。我若還差遣他們,可能桂家也有意見。」

  「聽說喬家兩位爺這些年一個在南洋一個在俄羅斯,怎麼,那裡的錢就那麼好賺?」權世贇來了興致,似乎是隨便一問,「連故土都不回了!這些年來,宜春號的營收也是年年上漲吧,現在存銀有多少了,兩千萬兩、三千萬兩?」

  他說的是存銀,而不是所有資產,宜春號有許多資產,並不是體現在現銀上的。但即使這個數目,也龐大得讓蕙娘要猶豫一會了,她思忖片刻,到底還是實話實說,「現在賬面現銀全加在一處,常年應有六千萬兩之多。海外銀賤,宜春在海外,有時做的也許還不止是票號生意。」

  權世贇眼底不由閃過了一絲貪婪的光,他潤了潤唇,沒有說話,蕙娘看在眼裡,不免在心底歎了口氣。

  若是計劃不順,宜春號這種錦上添花的東西,自然是再也休提,若是計劃順利,則宜春號這種經濟支柱,更是要首先穩住,以免民生大亂。說到底,以天下為棋局的博弈中,銀錢不過是數字而已,對於爭天下的人來說,根本都不能算在得失之中。

  眼界、胸襟這種東西,畢竟不是東北極偏僻地方,可以養出來的,以偏狹、偏激的心態,去圖謀天下,好似三歲小孩擔水過鋼絲,即使現在還走得很穩,亦都讓人提心吊膽,總怕他下一刻就要撲跌。連著手中水桶一道,摔得粉身碎骨,不留一枚完卵。

  #

  人與人之間,凡是有來往,就免不得多餘的口舌,蕙娘和權世贇這一番對話,私底下少不得要報給良國公知道。她也是有意想要試探一番良國公對鸞台會大權的態度,良國公對此自然也是有一番說辭,蕙娘不過是半聽不聽罷了。對於自家公爹私底下在進行什麼計劃,她已經懶得關注了,反正至少這不會是在害她,她更情願把精力集中在國公府門外的風雲變幻之中,又或者是多陪陪兩個兒子、娘家兄弟,多給遠在外地的文娘寫幾封信。

  臘月二十三是祭灶的大日子,不過,這按例都是男人的活計,女眷們倒可以袖手旁觀,蕙娘思忖著自己也有一段日子沒回娘家了,臘月二十二日早上,便自己套車去了娘家,一則把兩個兒子接回家裡祭灶,二來,也想看看娘家的年事,安排得怎麼樣了。

  鸞台會辦事一直不算很慢,蕙娘托喬十七給歪哥請先生,也是有段日子了,她沒親自出面去見那位被物色來的先生,只是打發石英、綠松給她把關,見兩個丫頭對他評價都還不錯,又看過喬十七給她送來的資料,便沒再過問此事。歪哥、乖哥過去焦家,有廖養娘跟著,她也不怕會離了大格兒。不過,久沒回娘家,蕙娘心裡也是有幾分期待的——不求喬哥冰雪聰明,只求他能辨明世事,不要輕易被人欺騙。如此簡單的要求,應該不至於失望吧。

  才一進焦家內堂,歪哥便領著乖哥奔跑出來,兩個孩子一邊一個,抱住母親大腿,均笑道,「娘您來啦。」

  喬哥要比外甥們安靜一些,舉手給蕙娘行了禮,方下了台階,沖蕙娘笑道,「十三姐,姨娘在裡頭等您呢。」

  已經幾個月了,天寒地凍的,喬哥卻還是謹守禮數,沒穿皮襖,裹著厚厚的棉服,看來倒是多了幾分可愛,蕙娘見他居家也能守禮,不免暗自點頭:被祖父帶了幾年,這個驕氣倒是真祛除了。她笑道,「嗯,來啦,我瞧瞧你,才多久沒見,倒是高了不少,顯得臉尖了呢。」

  喬哥面上不禁露出尷尬之色,他摸了摸臉沒有答話。兩個小外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卻均都竊笑起來,蕙娘奇道,「怎麼了,你們笑什麼?」

  大家一邊說,一邊往裡走,說話間三姨娘、四姨娘已經迎了出來,三姨娘多少帶了幾分嗔怪地白了蕙娘一眼,「還不是怨你,哪裡尋來的什麼先生,大富人家的少爺,如今天天都是白水煮青菜再就個饅頭,連飯都不能好好吃——」

  「姨娘……」她話還沒說完,喬哥已經求助般地叫了一聲,他面紅耳赤地道,「是我自己不夠聰明,這不怨先生。」

  蕙娘越發奇了,正好身邊兩個小耳報神都是多話的年紀,你爭我搶、你一言我一語地,倒是把事情很快就交代清楚了:原來這位喬十七特地給他物色來的騙門大佬,教喬哥也是別出心裁。因喬哥年紀小,雖在孝期,還是頓頓見肉,他便和喬哥約定,每日將一枚玉牌做賭注,設一騙局,由喬哥破解,若喬哥成功尋到玉牌,則可享用正常餐點,如不曾,那麼晚飯就只好吃符合禮數的青菜就白飯了。喬哥不幸,兩個多月,只有幾天晚上能吃上肉,大多時候,都是苦哈哈地嚼著菜根,啃著白饅頭。

  昔日富貴人家,養生惜福,晚餐也不可暴飲暴食、大魚大肉。既然喬哥晚飯能吃,並且還可吃飽,只是一頓見不上肉,蕙娘便不覺得不妥,她倒覺此人教徒不拘一格,手段很有新意,見歪哥神氣活現的,不免笑道,「嗯,難道你們兩個在這裡的時候,先生也考你們麼?」

  歪哥叫道,「弟弟還太小,先生嫌他笨。」

  他背著手,一挺胸,得意道,「倒是和我拿桂花糕打賭,若我能破局,便可吃到一塊桂花糕。我打從過來,足足吃了有七塊呢!」

  兩個孩子過來這裡,不過半個月,七塊桂花糕,那是破解了一半以上的騙局了,雖說這先生佈置出來給他的騙局,應當也比較簡單,但亦足可以見到歪哥的靈活,蕙娘不禁暗暗點頭,卻不肯讓歪哥得意、喬哥氣餒,面上還是淡淡的,因道,「你就只惦記著吃吧。」

  歪哥自覺自己用了十分心思,才能破解難題,正要一一給母親講解時,卻見母親反應這般冷淡,一時不免有些怔忡,正要說話時,見母親給他使了個眼色,又看了小舅舅一眼,他便恍然大悟,倒有些自愧,忙笑道,「小舅舅,你給娘講講你的心得吧,那天你和先生說了你的想頭,先生不是說,你有這見識,日後也不大會陷入騙局之中嗎?」

  喬哥也有些表現的心思,他確實得了先生誇獎,見歪哥這麼說,便不疑有他,有幾分害羞地對蕙娘道,「我雖笨,看不穿先生布下的局,但後來聽先生給我解說手法,便覺得,任何一種騙局,都要先吃下它拋出的好處,才能上鉤。不論是……是好看的姑娘,還是銀錢,又或者是權勢,總要有所需求,才能上當。以後我規行矩步,並不為非作歹,有什麼天上掉下來的好處,也都不要,多半就不會上當啦。」

  話糙理不糙,不論是蕙娘,還是三姨娘、廖養娘,都不禁微微點頭,蕙娘道,「這就是『君子不欺暗室』、『不義之財非吾有』的道理了。你能守住自慎、戒貪兩點,便彷彿持住靈台清明,日後吃虧的可能,的確低了不少。」

  當然,若喬哥靠山失勢,這麼大筆錢財,肯定有人直接仗勢欺人地奪取,但這已不是他一人能解決的問題,蕙娘便也不多說,見喬哥高興得容光煥發,又道,「日後先生佈置給你的局,你也當戲文,多看看、多想想、多瞧瞧。等你過了小祥,多到姐姐身邊來,也見識見識生意上的事,就當作是廣博見識,也是極好的。」

  因又問喬哥平時功課,細細關心他,平時可有什麼興趣,得知喬哥挺喜歡撫琴弄簫,也是精神一振,笑道,「這是最雅的愛好了,你若喜歡,姐姐自然領你拜幾個好師傅,也有幾張好琴給你的。」

  喬哥羞怯道,「先生也罷了,我不好要姐姐的琴。」

  蕙娘笑著撫了撫他的瀏海,道,「都是留頭的大人了,曉得和十三姐客氣了?我雖有好琴,現在哪有時間去彈,白放著也是放著,還不如給了你呢。」

  又感慨道,「可惜你還在孝裡,不好出遠門,不然,我帶你到海上走走,那才叫見了世面呢。」

  喬哥一聽說『海』字,面色頓時慘白,他囁嚅道,「姐,我暈船……」——卻不提防歪哥站在一邊,眼睛珵地亮了起來,搶著說,「娘,你要出海,去哪兒,難道真是跟著孫伯父出去麼?」

  一家人聚在一起,自然有許多話說,尤其歪哥現在可算是來了精神,纏著母親,只是要和她一起出去。一直鬧到吃過午飯,幾個孩子才出去休息,三姨娘沖四姨娘使了個眼色,四姨娘自然會意,她立刻就緋紅了臉,起身退出了屋子。

  蕙娘見此,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因便笑道,「她也是心急,一輩子的事呢,才幾個月,就看好人家了?是什麼樣的人家,您和我說說,若能配得上,咱們自然打點一份好嫁妝給她。」

  三姨娘卻露出為難之色,「這事,還真不好說……她也是有點被沖昏頭腦了。」

  她扭捏了一會,還是照直說了,「誰看不上,竟看上了你請回來那個騙門的先生!」

  蕙娘這一驚自然非同小可,「那人不是有家有小的——」

  她忽然想起來,這位騙門大佬麻六先生,喪偶已經有許多年了,兒女們倒是都成人了,也均未入騙門,在京畿一帶安家落戶,過著普通富戶的生活,是以喬十七才為自己揀選了他,一時不由跌足道,「我這還真是欠考慮了……覺得家裡內外分隔,壓根沒往那處去想。」

  又惱道,「這個麻六,也夠不老實的了!請他來上課,那是通天的青雲大道,他倒好,天堂有路他不走,反而還想著勾搭女眷,真是本性難移。」

  「那倒和他沒什麼關係。」三姨娘忙道,「是四姨娘自己看上了人家,我看他對四姨娘倒沒一點想頭,幾次見面,聽底下人說,也都是坦坦蕩蕩的,回了房倒頭就睡,並沒有什麼私下傳信的齷齪事。」

  雖然都是姨娘,但三姨娘親女兒可就嫁在京畿,而且儼然就是焦府的大半個主子,焦家下人,自然知道該聽從誰的吩咐做事。三姨娘這話,應當還是可信的。

  蕙娘便奇道,「那怎麼就看上了,難道現在這府裡男女大防已經鬆弛成這樣,四姨娘滿府亂跑都沒人管了?」

  三姨娘面上,不知何時也躍起了一點紅暈,她道,「這也怨不得四姨娘吧,還不是你那幾句話,把她心給說動了。聽說……聽說那麻六甚是俊俏,便暗地裡躲在簾子後頭偷看了幾次,不想這就看出春。心來了。不過她也還算有些分寸,沒有貿然和麻六相見,而是托我問你的意思呢。」

  蕙娘不假思索,道,「這樁親事我看不大能成,第一個此人雖然改邪歸正、金盆洗手,但畢竟是下九流出身,根子不正。他們家的事我也不可能多管,四姨娘入門後出什麼事都不好回來找我。第二個,雖然沒過了明路,但他畢竟是喬哥的一個先生,這樣成就了親事,別人怎麼看焦家門風,以後喬哥要說親豈不是十分為難?」

  她頓了頓,又說,「再說,孩子都多大了,養得熟嗎?這樣過去,即使自己有兒有女,日後也免不得陷入家產之爭,怕是沒什麼寧日。依我看,還是在京畿附近,擇一個世代耕讀的小戶人家,有那種喪妻無子,本人性情老實的人家,嫁過去也還安穩一點。」

  這一番說話,在情在理,三姨娘不能不點頭稱是,她垂下頭望著地面,低聲說,「我也這樣想,只是終究得問你一聲,才好回她吧。」

  蕙娘對生母是何等瞭解,剛才還沒留意,此時見三姨娘表情,忽地醍醐灌頂,不免大驚失色,半晌才道,「姨娘,難道你也——」

  三姨娘羞得滿面通紅,起身就要出屋,蕙娘哪容她躲避,跟在她身後接連穿過幾重屋宇,進了三姨娘寢房,見她肩膀微微抖動,扳過母親的臉來看時,果然三姨娘已是落下淚來,滿面羞恥地道,「我、我不守婦道、水性楊花,不配做你的姨娘。」

  將來的國公夫人,生母改嫁其實已經非常不名譽,若還是嫁的騙門大佬,那可真不知該怎麼說了。要說蕙娘沒有一點怒意是不可能的,但對著生母的淚眼,她還能說什麼?自然只能安慰道,「沒有的事,娘,您別多心……這心思偶然一動,誰沒有過呢?您也守寡這些年了……」

  說好說歹,好容易把三姨娘說得收了淚,蕙娘方挨著她,低聲問道,「可您怎麼就看上他了呢?按說,您現在管著家,每天也不少見男人——」

  三姨娘的臉紅得像是滴了血,她望了蕙娘一眼,幽幽地道,「這種事,又哪來什麼道理?」

  蕙娘亦不禁為之怔然,過了半晌,才道,「那他對你……」

  三姨娘不肯做聲,也不肯看蕙娘,只是望著地面,扯著手絹。蕙娘哪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因道,「您和他見過面?」

  「我現在畢竟管著家。」三姨娘聲若蚊蚋,「他是沒說什麼,我……我能察覺一點罷了。不過,他遮掩得也挺好,想來,也是覺得身份不配,沒什麼希望。」

  若那麻六膽敢兜搭三姨娘,蕙娘自不肯輕饒,殺身之禍那都是輕的。他又不是蕙娘親娘,兼且走慣江湖,規行矩步也是意料中事。蕙娘點了點頭,想要說什麼,卻徹底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待到晚上,把兩個孩子接回權家,自己梳洗過了,在燈下坐著時,她亦是難得地恍恍惚惚、愁眉不展。權仲白進屋看了她一會,不免奇道,「回個娘家還回出心事了?」

  他在蕙娘身邊坐下,以閒聊口吻道,「什麼事,說來聽聽?」

  蕙娘瞅了他一眼,多少也有些恥於開口,她現時心底的糾結與複雜,甚至遠勝從前算計權仲白的時候,哪還有閒心和權仲白唇槍舌劍地耍花槍?

  但,看了權仲白一眼,她又改了主意——這樣的事,也許她只能和權仲白說了。光是四姨娘改嫁,她寫信問文娘意見時,文娘都是滿篇的不贊同,這一時興起的想法,放在她的任何一個友朋跟前,都極為不體面,也許唯獨只有權仲白,能理解她的動機吧。

  「是我姨娘……」她三言兩語,就把事情給權仲白交代清楚了。以權仲白的見識,亦是半晌說不上話,半天才道,「你見過這麻六了?果真生得好?居然能讓兩個姨娘都為他生了心思?別是——」

  「回來前我看著他教喬哥破局來著。」蕙娘想到麻六,也是歎了口氣,「應該沒有使什麼歪門邪道的下作手段,他本人不到五十歲,風度翩翩、輪廓清俊,一口美髯。談吐雅致、舉止斯文、穿戴精緻,是要比那些小門小戶的木訥漢子有趣得多。說句實在話,和我——」

  她也是和權仲白說脫了,話沒出口連忙住嘴,輕輕地扇了自己一個嘴巴。權仲白反道,「沒什麼不能說的,令尊常年失眠,形容枯槁,說話都費勁。他比不上的人也不少。最重要是你瞧他可有攀附你們家的心思。」

  蕙娘悶悶地搖了搖頭,低聲道,「他怕我得很!喬十七的關係嘛……清輝部的厲害,江湖中人會不曉得?他敢動歪腦筋,除非家業不想要了。」

  「這麼說,麻六的確沒安壞心,和你姨娘間,只怕也是郎情妾意,的確都有一分好感了。」權仲白也沉吟了起來,「這事,確實是不好辦啊……」

  蕙娘瞅了他一眼,略有些挑釁的意思,「你不是說為人處事,應當自由自在麼?這若你換做是我,你會怎麼辦?」

  權仲白沒有矯情,「我也會有些為難的。畢竟,這人選是有點不合適。」

  他輕輕地叩了叩桌面,又道,「你不妨這麼想想,若將來我去得早,家裡的爛攤子都解決了,歪哥也順利襲了國公爵,此時你也還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的年紀。李韌秋也還沒有娶妻,那麼你心裡會動改嫁的念頭嗎,你又希不希望歪哥支持你呢?」

  蕙娘被他問得猛然一怔,扭頭望向權仲白時,卻見他似笑非笑,燈下容顏如畫,雖賞心悅目,卻是神色莫測,難以揣摩……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78
發表於 2019-2-19 21:13:49 |只看該作者
277過去

  如果將來歪哥襲爵,作為國公府明媒正娶的太夫人,蕙娘要改嫁,遇到的阻力肯定比三姨娘大得多了。第一個朝廷命婦就是不可能改嫁的,第二個,名門正妻,就是死都要死在夫家,如非家門覆滅之類的大事,連和離都不能,更遑論改嫁。但話又說回來,焦勳作為改嫁人選來說,起碼也比麻六要靠譜點,至少是知根知底。權仲白的這個比喻,其實打得有點蹩腳。蕙娘瞅了他一會,也拿不準他到底是不是在藉機試探她對焦勳的想法。若是一般男子,話裡有話旁敲側擊,也不是什麼稀奇事,但權仲白的性子,實在超凡脫俗得很,他又很肯定她對焦勳已沒有那方面的意思,這話,也許倒只是他興之所至,隨口比喻而已。

  心中無數想法,一掠而過,蕙娘又考慮了片刻,方道,「要是我和我姨娘一樣,三十歲上下就成寡婦了,沒準還真會再嫁。雖說人生七十古來稀,但祖父都活了八十多歲……一輩子還長著呢,孑然一身,畢竟是孤苦了一點。」

  見權仲白沒什麼特別的反應,她又說,「當然,我卻不會找麻六這種人。起碼也尋一個不會為歪哥、乖哥帶來麻煩的人吧。」

  她沒說到底會不會改嫁給焦勳,權仲白也沒什麼特別的反應,他點了點頭,就事論事道,「我也覺得,富貴人家為了面子,多要女眷守節的風氣大不可取。年紀輕輕還沒過門都要守,沒名沒分也要守,其實哪來這麼多講究。兩個姨娘改嫁,我是贊同的,只是特立獨行,也要付出代價。這代價,多半還著落在子女身上。就看是她願意為了你委屈自己,還是你願意為了她承擔代價了。」

  這話說得,蕙娘不禁有點委屈:大戶人家,生育過子女的姨娘,一般都不會再嫁。要不是因為獨守空閨過於淒苦,她犯得著提議生母改嫁嗎?平白無故多一個叔伯輩,她能落得著什麼好處?怎麼被權仲白這一說,她要是不支持三姨娘和麻六,倒像是她沒人情,不夠體貼生母……

  她頓時就把焦勳這個話題給放過了,多少有些賭氣地道,「這樣說,倒是我不孝!我姨娘沒想著改嫁呢,我這裡力勸她動了心,又反過來挑剔她找的人,我可真是著急給自己找事呢我。」

  權仲白瞅了她一眼,淡笑道,「你也別裝了,你姨娘要沒動這心,是萬不會和你說的。」

  其實作為女婿來說,他的態度已算是十分支持、配合了,蕙娘這樣說,他也沒動氣,只盯著問了一句,「那要是歪哥不同意你改嫁,你又待如何做?」

  蕙娘張口要說話,卻是欲語無言,過了一會,才低低地歎了口氣,道,「他也能明白我的苦處的吧……畢竟也是我一手拉扯著長大的。」

  歪哥是她拉扯長大的,難道三姨娘就沒拉扯過她?只是人總是有點自私,為子女時,想的就是子女的難處,到得做父母了,便覺得父母也有不容易的地方。她現在嫌麻六不好,他日歪哥若嫌她挑的人不好,蕙娘也許就想:你娘什麼年紀了,還不明白其中道理?總是自有分寸,將來不會讓你為難的。

  蕙娘乃是靈醒之人,犯不著權仲白點破,已微微露出了一點赧色。

  權仲白倒拍了拍她的肩膀,因道,「人眼向下,很少往上看的。你能想到你姨娘守寡的孤苦,勸她改嫁,亦算是十分不易。有時對自己未必要太苛責。這事,你和她言明厲害,讓她自己看著辦吧。就是真和麻六成了,大不了咱們多費些手腳,安置著他們家也就是了。你的能耐,我很有信心,這事,你未必是辦不到,只是過不了心裡這道坎。」

  蕙娘歎了口氣,伏在炕桌上,過了半晌才輕聲道,「我……是有點想不開。」

  「就算心裡明白,話也說出口了。可想到姨娘真要嫁出焦家,我心裡還是不得勁得很。在我心裡,她像是永遠都該住在南巖軒裡,永遠都那樣笑盈盈的,永遠都……都只是我一個人的娘。」蕙娘的聲音,被捂在了手肘裡,顯得有些沉悶,「說到底,她在南巖軒的時候,只有我一個人,只為我一個人活著。我……我雖然也覺得她孤苦寂寞,但如今她真想走出去,真想重新擁有一個夫君,也許還有些子女的時候,我又、我又……」

  權仲白望著妻子的眼神,罕見地軟了下來,他的眼神本來亮得像星,涼得像冰,此時卻好似柔和的春水,彷彿想用一個眼神接觸,便將她擁進自己的懷抱之中。可他的聲音,卻還是帶了幾分刻意的冷淡,「不錯,如今她雖然寂寞守寡,但終究還在你的生活中,為你所擁有。一旦她出嫁以後,不論嫁入的是哪戶人家,都算是徹底從咱們這個圈子裡走出去了。各有各忙,你們之間,將會漸行漸遠,即使彼此惦念,怕也是再回不到如今這般親密無間。」

  蕙娘的肩頭顫了一顫,她許久都沒有說話,權仲白柔和地望著她,卻也並不打斷她的思考。

  「姨娘也算命苦……」過了許久,蕙娘才抬起頭來,勉力對權仲白一笑,她的眼圈兒明顯有點泛紅,聲音裡,也多添了幾分哽咽。「從小沒了親人,我又沒能養在她跟前幾年,說起來,三十多年,大半時間都是獨自一個。日後,我也未必能奉養她終老。唉,她就這一個女兒了,我不體貼她,還有誰體貼她呢……」

  聽口風,竟是真要成全三姨娘,由得她隨意挑選再嫁對象了。權仲白張開手臂,靜靜地望著蕙娘——可他這個倔強的、驕傲、從來都不願意示弱低頭的小妻子,這回竟是絲毫未曾猶豫,轉眼間就撲進了他的懷裡,用盡全身力氣,緊緊地抱著他,力道之大,甚至讓權仲白都有些生疼。

  要下這麼個決定,並不容易。權仲白心底明白,要不是鸞台會的存在,讓她對自己的將來有了憂慮,也許清蕙都未必會做此安排。可不論如何,她畢竟還是做了這個選擇,這個選擇對她沒有半點好處,只有許多的麻煩,他從未想過,一向是算無遺策從不吃虧的焦清蕙,也會攬下這虧本的買賣。

  雖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但……其實,人也都是會變的。

  權仲白猶豫著,慢慢地也抱緊了清蕙,他在她耳邊低聲道,「是不是有點寂寞?」

  他懷裡的人僵了一會,到底還是輕輕地點了點頭。——也是,焦家人雖然家財萬貫、有權有勢,但和這個圈子裡的其餘人家相比,他們的確是太缺少親人了。尤其是清蕙,剛送走祖父、嫡母沒有多久,又要一手安排親娘改嫁……

  「你已經有你的家人了。」權仲白撫了撫她順滑的秀髮,低聲道,「有兩個孩子,有我,以後一直陪在你身邊的人,將是我們,不是你的生母。」

  清蕙沉默了片刻,忽地狠狠地頂了頂他的肋骨,怒道,「你這個人,哪有這樣安慰人的。我姨娘和你們,何曾分出親疏了,卻說得像是你們比她更親近一樣。你能陪我多久,還不好說呢——」

  她想了想,忽然壞絲絲地破涕為笑,「我要是三十歲就守寡,你也多半只剩五年好活了,誰能陪我走到最後,我看也很難說!」

  這話倒有點無理取鬧的意思了,權仲白分明只是好心安慰,點出她不會乏人陪伴的意思,蕙娘卻非得要把話給歪扭了說,按權仲白性子,他本來是肯定要和她較較真的,可他如今也不是那樣不懂焦清蕙了:她多少是有點故意在轉移話題的意思。因只淺笑道,「你說的是,也許我明日就死,後日就死了。為以防萬一,你也可以現在開始物色合適的改嫁人選。」

  蕙娘輕輕地啐了他一口,「呸!」她眼角眉梢,又浮現出了一點笑意,裝飾在微微泛紅的眉眼間,顯得分外俏皮可喜。「我還不想改嫁的時候,你最好好好地活著,等我想改嫁了,你道死不死,還是由你說了算嗎?」

  權仲白不免笑道,「喲,沒聽說過和離麼?至於這麼大張旗鼓?你們這些謀殺親夫的女子,都沒學過《大秦律》的。」

  蕙娘白了他一眼,伏在權仲白身上,又有點出神,她的心情似乎已經平復了許多,如今思緒,已經漫遊到了別處,只是心不在焉地拿手指在權仲白身上打著圈圈,過了一會,忽道,「你說……要是我走在你前面,你會續絃嗎?」

  權仲白道,「你要嫁了別人,這問題他們也許還不知道怎麼回答,可你嫁了我麼……」

  不用他明說,蕙娘也應該能明白:他要想續絃,就不至於上門拒婚了。蕙娘大可以把他對第一次續絃的反應拿來參考,得出自己的答案。

  「我一直也沒問你。」清蕙抬起眼來,若有所思地望著權仲白,「你為什麼一直都不願意續絃呢?」

  權仲白聳聳肩,道,「三個字,你猜是什麼?」

  蕙娘笑道,「達貞珠?」

  她還伏在權仲白身上,所以他很方便地拍了拍她的翹臀,責道,「亂猜。」

  其實,兩人也是心知肚明,只是在立雪院內,並不明言罷了。權仲白從前不續絃,恐怕也是對家裡的勾當有所察覺,也有點不願連累比如蕙娘這樣的無辜女子。清蕙眼珠子一轉,又說,「那,如果以後幾年間,事情都解決了,我又死了,你會續絃嗎?」

  權仲白有點煩躁,道,「哪有人和你一樣咒自己死的。」

  清蕙嗯了一聲,自言自語、自問自答,「我看,是不會,你和我說過好多次了,這輩子,你都不想找的。」

  她也不給權仲白喘息時機,緊跟著就問,「你是為什麼不想找?總不會是真的清心寡慾,想做和尚吧?」

  兩人雖然也談論過這個話題,但那時的關係,和今日又不可同日而語,權仲白要再不坦誠,似乎也說不過去,他怔了怔,只好實話實說,「我這個人,著實是怪得很,要找到一個順心隨意的伴侶,不知多難。別說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根本沒有途徑去結識,就是男兒中,真正和我志同道合的人又有幾個?他們對我也許是足夠信任,能把心事傾吐,但家裡又是這個情況,我從未將我的心事,告訴給別人知道。久而久之,也覺得與其把精力花費在這裡,倒還不如去做些更有意義的事……」

  這番話,他從未和別人說過,對清蕙才算是第一次提及,很多想法,直到說出口來才明白自己是做如是想,權仲白自己都有點感慨。兩人一時,誰也沒有做聲,過了一會,清蕙方道,「只要你肯去找,哪有找不到的。」

  她的語氣裡染上了淡淡的酸味,「別人不能登堂入室,你這個身份,難道還接觸不到各家女眷嗎?只要是你喜歡的,趁著年小娶回來教上幾年也就是了。我看,與其說是找不著,倒不如說你是不願找。」

  這話權仲白也不能反駁,他沉默有頃,也只能承認,「確實是也不想去找。」

  清蕙不必繼續問,他也知道這個答案是不能讓她滿意的,只好將心底深處,也許從未和別人訴說的話語,告訴給清蕙知道。「人這一生,所患最深,只在一個情字。貞珠是我第一個傾慕的女子,這份感情中道夭折,給我打擊不小。追尋真情,希望十分渺茫不說,也太容易受到傷害了……」

  他話裡也許流露出了一點情緒,使得清蕙的神色發生了變化,她默默地望著權仲白,半晌方道,「我也傷害過你嗎?」

  這樣說,已經是把她擺在了權仲白第二個傾慕的女子這一身份上了,但權仲白卻並沒有否認——當焦清蕙神氣活現、驕傲任性的時候,他是想打擊她的,就是被她說中了也不會承認。可眼下這個安靜而輕郁的焦清蕙,卻令他無法拒絕,甚至令他升起了他曾以為永遠都不會再度浮出水面的情緒,他亦望著清蕙,兩人眼神互鎖了好一陣,權仲白才著魔般地開口,他低聲說,「你傷我很重。」

  這還是他們第一次談起那本手記,對兩人感情帶來的傷害。從這個角度來說,達貞寶的確得償所願,甚至是做得太好了一點。

  事隔許久,話裡已經沒有憤怒,甚至沒有怨恨,只有點點無奈,在這一刻,彷彿所有的言語都已失去力量。她對他做下的事,並非幾句道歉能夠挽回,而她萬不會因為此事就對他處處讓步。兩人的關係就像是一條長河,縱使最波折的那段已經過去,河水中也依然夾帶了許多從前的泥沙。清蕙面上,剎時間也流露出了極為複雜的神色,她輕輕地歎了口氣,又伏到了他身上,並沒有做聲。

  權仲白望著她的頭頂心,忽然也興起了歲月之感:原來不知不覺間,他和焦清蕙的婚姻,也將邁入第七年了。

  這七年間,她變了不少,他又何嘗不是?換做從前,眼裡不揉沙子,誰敢對他做出這樣的事,他必定令她終生後悔,就算體諒為難處,不施以報復,他也再不會見她一面……

  「從前我剛進門的時候。」清蕙忽然開了腔,她伏在他懷裡,聲調幽然。「還不大懂事。很多人、很多事,我都看不明白。那時候,大嫂她們要回東北去,我去送送她。大嫂對我說……」

  她模仿著大少夫人的腔調,輕聲道。「我們夫妻風風雨雨,已經一道走了有十多年了。在一起度過了多少波濤險阻,經歷了多少艱難?這個家也許會有一段艱難的時間,但終究,一切會過去的。」

  她學得很像,口齒發音,幾乎和大少夫人沒什麼差別,即使分別許久,也令權仲白一下就想到了大哥大嫂,在他的怔忡中,清蕙說,「那時候,我心裡也有點不以為然,覺得她不過是嘴硬罷了……可現在,我才明白,能說出這一番話,的確也值得別人羨慕了。權仲白,你覺得……你覺得,我們也能度過去嗎?」

  她問的究竟是鸞台會,還是兩人的感情,權仲白一時竟無法分辨清楚,清蕙或許也有所察覺,她抬起頭來,水潤明眸一瞬也不瞬地望著他,又道,「你覺得,我們這一家四口……能度過去嗎?」

  權仲白感慨萬千,他輕輕地撫上了焦清蕙的臉——她是美麗的,毋庸置疑,然而比容顏更美的是她的精神。他從沒有見過如此脆弱、如此寂寞然而又如此堅韌、如此狡猾的精神,在她光鮮亮麗,永遠高人一頭的外表下,在他眼裡看來,她是這麼老奸巨猾、這麼冷漠無情,但卻又這樣破碎、這樣的疲憊。他沒有說謊,權仲白不喜歡說謊,有時候,他依然很恨她,也依然很可憐她,而他也不能否認,就算他們是如此的不合適,就算他們之前分別已有過別的愛人,就算他們的婚姻,不過是命運的捉弄,從未有『天作之合』之感,只有連續不斷的『天生怨偶』,但到了現在,在重重恨意之中,這份愛意,依然不可否認,容不得忽視。

  「寶印對我們的問題,並非一無所覺。」他興之所至,忽然點出了這個問題,從清蕙的反應來看,她亦是心知肚明。「這孩子很怕我們兩人分開,所以一直以種種辦法,試探、撮合我們,想要得到一個保證。」

  見清蕙眉眼間漾開一點笑意,他的指尖,不免追隨著那輕微的笑紋,落到了她的眼邊額側,「但我們之間的問題,永遠都只有我們兩人來面對,其餘人即使親如兒女,亦難以插足。寶印的態度,也只能算作是略有影響,我和你,都不是為了孩子去勉強維繫一份感情的人,你問的,不對。」

  清蕙眼底起了一重霧氣,她從善如流地改了口,切切地、幾乎是無助地攀附在他身上,好似他是無邊苦海中唯一的浮木,她輕而急促地問,「那,我和你,能度過去嗎?」

  權仲白沉吟片刻,點頭稱是。「會度過去的。」

  她的眼素來是極美麗的——在焦清蕙的五官中,最出彩的就是她的眼,是她眼中的神韻。這是一雙善變的眼,許多時候,都隱隱含著笑意,顯得端莊可親——她的第一重面具,當她沉浸在權謀中、對抗中時,權仲白覺得她的眼像是猛獸的眼睛,瞳仁圓而且亮,散著琥珀般的光芒,在美麗中透著冷漠與魄力。她懾人的威嚴,泰半來源於這雙眼——這是她的第二種形態。

  而當焦清蕙的情緒最為激動的時候,當她的內心最為波濤洶湧的時候,她的眼裡則會聚起一團雲霧,彷彿這能遮掩她的內心……許多時候,權仲白也見證了這第三種表現,當她祖父過世時,當她決定成就生母改嫁時……是啊,她最無助、最傷心的時候,便會露出這麼樣的眼神來。

  可現在,眼底的雲霧散去了,焦清蕙的眼神呈現出權仲白從未見過的姿態,這雙黑白分明的杏眼,一瞬也不瞬地對準了他的面孔,可凝視也不過是持續了片刻,她便又垂下頭去,伏在了他肩頭。

  「唉,」她輕輕地歎了口氣,語氣倒是雲淡風輕,只有淡淡的感慨,「一切都會過去的。」

  但在剛才的眼神之後,權仲白再無可能被她騙倒。

  他唇角浮上模糊的笑意,手指似乎有自己的意志,將她的臉輕輕扳起,權仲白情不自禁,在她眼簾上輕輕一吻,方才淡聲道,「希望每件事,都有個理想的結局。」

  清蕙並不喜歡這樣真情流露的時刻,她對於溫馨、寧洽,似乎總有幾分排斥,這曼妙的氣氛,不過維持了一會,她便扭著身軀,從他身上爬了下來,半是嗔怒,半是玩笑地道,「郎中,倷作死啊,幫吾眼珠子咬掉哪能辦?」

  吳語一出,她是什麼意思,難道還用明說嗎?權仲白惱道,「你月事剛來,還招我?」

  清蕙笑嘻嘻地衝他飛了個眼色,捂著嘴打了個呵欠,手就摁在唇邊沒有挪開,「我的辦法多得很——求我,求我我就幫你。」

  她越是這個樣子,權仲白就越是想和她抬槓,他掃了那張紅潤細滑的菱角嘴一眼,暗自嚥了咽發緊的嗓子眼,嗤笑道,「不是我骨頭硬不求人,你也要有幾分自知之明……就算我是大夫,平白無故下巴脫臼,很好玩嗎?」

  蕙娘的動作,頓時僵在原地,她面上立時浮現了兩朵紅暈,卻又無言以對:權仲白的實力,她也是清楚的。此人不煙不酒、極擅養生,雖然已有三十多歲,但……精力倒是越發旺盛,起碼不是她能隨意對抗的。自己若撩他起來,只怕還真有下巴脫臼的可能。

  「這……」她卻也不願被權仲白簡單壓過,眼珠子再一轉,便舉起雙手,笑嘻嘻地道,「難道我渾身上下,就只生了一張嘴嗎?」

  兩人你來我往,抬了幾句槓,終因蕙娘身上不便,沒有真正動作。一道梳洗過了上床安歇時,蕙娘在錦被間細聲告訴權仲白,「我想隨船隊走到日本再回來。」

  權仲白本已有些睡意,聽她這一說,頓時動容,他思忖了片刻,「你是想就近見證孫國公掃蕩他們?可兩支船隊走得要是一條航路,未必會在朝鮮附近遇到,很可能出了日本有一段路再遭遇也是有的。只是為了此事過去,沒什麼必要吧,說不定還會讓鸞台會動疑。」

  「你還好,我平時行動有人跟著,出京都不方便。」蕙娘壓低了聲音說,「我想去看看我們的兵……至於見證兩條艦隊打架,我倒沒這個興致,最好是在我下船以後遭遇上了,我更高興。會裡對這事也不是太在乎,我問過雲管事,他們不打算派細作上船。」

  從海上回來,可以靠岸的地方很多,尤其是船隊出門以後,往回傳遞信息很不方便,如果蕙娘快艇上岸,先去別處,再航回天津港口,這裡一來一回可以打出一個月的空當都是有的。她的計劃,不能說沒有可行性。而蕙娘會作此安排,也有自己的用意:他們手裡的兵,現在都是焦勳在統合力量,讓權仲白去視察檢閱,效果恐怕不會太好。

  當然,就算這些都不能做到,出去走走吹吹風,也是難得的體驗。權仲白果然也沒有反對的意思,只問清楚對鸞台會那裡,有交代得過去的借口,便點頭道,「若是可以,把歪哥也一起帶去吧,他想去的要命,求我求了好久。」

  蕙娘有點傻眼了——在船上時,帶個孩子還沒什麼,可下了船她要去視察兵力,肯定要扮男裝趕路,就不說歪哥能否保守住秘密了,她壓根不可能帶個孩子趕路啊。權仲白不可能不清楚這點,還讓她帶兒子上船……看來,是有點不願意讓她和焦勳私下接觸。

  從前他對這事沒發過話,甚至還說她可以找李韌秋云云,如今卻這樣安排,看來,是真的已經有讓從前的事『度過去』的打算。而權仲白自己一貫持身很正,不需要讓她為這種事擔心,她自己似乎也該投桃報李地和焦勳劃清界限……可感情上的紛紛擾擾就不說了,現在焦勳手上掌著她的兵呢,即使他願意交還,她上哪找人去接掌?

  蕙娘咬住下唇,罕見地找不到話來回了,她也有點不敢看權仲白:要說自己當時沒有拿焦勳來氣氣他的心思,那是說謊,在權仲白遠走海外的時候,在她和焦勳接觸的時候,她心底,也許也有過一些別的打算。她不能不為自己和孩子的將來著想,若事不諧,起碼要有個退路,起碼要能保住性命……

  這些心思,在當時並不令她感到羞恥,人為了求存,什麼事做不出來?想想也不算是罪。可現在權仲白就在她身邊的時候,她忽然心虛起來,忽然感到自己有點無地自容了。也許,不光是對權仲白,還有些對焦勳的歉意在。她知道權仲白期望的是什麼,他不是容不得焦勳,而是容不得自己再給他希望,他也許是希望蕙娘能承諾他,此番見到焦勳,會對他表明自己的態度,但……

  她還沒想下去,權仲白已經歎了口氣,他輕輕地摸了摸蕙娘的臉,道,「你不願帶他上船,就帶他到天津港看看吧。只可惜,你不會醫術,我不能離京。」

  說到最後,竟然還開了個玩笑,蕙娘捧場地笑了幾聲,道,「這次出去,我預備帶綠松在身邊服侍,你看如何?」

  綠松竟能得她信任,陪她去檢閱他們最大的底牌?蕙娘都能感覺到權仲白的詫異,他沉默了片刻,勉強說,「你要覺得她可信,那也……」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沒有魄力行險,終究不可能有太大的收穫。」蕙娘思前想後,到底還是斷然道。「再添一個桂皮給我差遣,等過完年,我和爹打聲招呼,這事就這麼定了吧?」

  她願帶桂皮,也算是婉轉地表明了自己的態度,權仲白呵呵笑了笑,像是對她的回應,他輕輕點了點頭,轉過身吹熄了蠟燭。

  在黑暗中,他的呼吸很快就平穩了下來,但蕙娘自己,卻是心潮起伏、輾轉反側,竟難以成眠。

  #過了臘月二十三,各家專心準備過年諸事,已經算是進入了真正的年節階段。任何事都要給大年讓道,即使是鸞台會的情報網,此時彷彿也已經失去了活力,焦家因為身有重孝,更不便和別家走動,蕙娘也想著先摸摸麻六的底再說,因此並沒打發人給三姨娘送信,而是專心操辦起了國公府的年事。

  因人口簡單,只需要打發下人們往各親戚家送禮就算是完事了。又因權四爺、權五爺那裡人口太多,還是太夫人平日裡清靜慣了,不耐煩吵,今年各家是分開過年。只有太夫人、良國公、權夫人以及權仲白、蕙娘、歪哥、乖哥七個人。蕙娘便和良國公商議,喊雲管事帶上他一雙兒女過來吃團圓飯。

  雲管事在國公府過了很多個年了,但除夕基本還是自己回去過的,畢竟他身份不適合公然登堂入室,就是今年,他也是頗多顧慮,「不知仲白會否看出端倪。」

  「天哥現在和歪哥,好得和兩兄弟似的。」良國公沒開口,蕙娘便笑盈盈地道,「您也是多年的心腹了,不是什麼外人,按仲白那性子,會在乎到這個才怪了。」

  話雖如此,但權世贇依然疑慮重重,到底是推拒了——結果事有湊巧,因皇帝體弱,除夕夜有許多禮數要行,新年又有大朝會,權仲白必須陪在一邊以防不測,今年他過年都不能在家過。權世贇的顧慮倒不成為顧慮,他也就欣然從命,一起和主子們吃年夜飯。

  眾人圍坐了一張大圓桌,權世贇和天哥敬陪末座,一開始還有些拘束,不過這些人到底都是熟慣了的,也都是識得眼色很能張羅的場面人,權夫人親自執壺敬了一圈,氣氛也就活泛了開來,權世贇主動給眾人敬酒,和良國公碰了一杯,有點感慨道,「平時過年,都是我和雲媽媽兩人,冷清相對,就是有了兒女,也不過四個人。想到小時候那家家戶戶舞龍燈的熱鬧……」

  他自然是在鳳樓谷長大的,看來,鳳樓谷的新年,也是熱鬧非凡。蕙娘含笑靜聽,等權世贇說完了,便起身給他敬酒,道,「日後雲管事閤家都搬到京城來了,咱們再一起過年,自然熱鬧。」

  這話吉利非凡,雲管事登時眉開眼笑,和蕙娘碰了一杯,由衷道,「少夫人做人做事,真是沒得挑!我是衷心佩服,也盼著您越來越好,更上一層樓!」

  今日團年,連戲班都吃年夜飯,因此並沒唱戲,只有院子裡一些小丫頭在玩炮竹,眾人邊吃邊說,倒也熱鬧有趣。雲管事乘著酒興,說了許多國公府裡的事給蕙娘知道,「也算是讓您以後能更方便地接過府裡的事情吧。」

  蕙娘自然聽得也用神,兩人正談得有趣時,忽然下人來報,把雲管事和良國公都請出去說話。

  除夕夜還要叫出去說話,一家人都有點吃驚,自然很是關注。過了一會,雲管事進來了,良國公卻不見蹤影。雲管事道,「是外頭護院出了一點事,沒什麼大不妥。」

  他這麼說,權夫人等自然不好繼續追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就繼續吃飯,但氣氛到底是要比先沉悶得多了。蕙娘亦有幾分好奇,她正在沉思時,忽見雲管事給她使眼色,便站起身來,和他走到一邊。雲管事壓低了聲音道,「剛才,是季青現了身……」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79
發表於 2019-2-19 21:14:07 |只看該作者
278冰火

  時光如水,不知不覺,蕙娘已有幾年沒聽過權季青的名字了。在她心裡,不論他現在在做什麼,能威脅到她的可能,畢竟已經大大地降低了。權族掌握兵權的權世敏雖然和權世贇不合,但好歹也能顧全大局,在如今的局勢下,還站在權季青這邊的話,恐怕那就已經不是想給競爭對手添點亂,根本是想要自毀長城了。

  這種特殊的時候,突然再度現身人前……蕙娘反射性地看了權夫人一眼,見她和太夫人多少也有留意著這裡,便不將訝異之色外露,若無其事地低聲道,「已經抓著了嗎?」

  「沒有。」雲管事沉著臉說,「他鬼鬼祟祟的,也不知想做什麼,爭執間還被砍了一刀,順著血跡追去時,卻還是一無所獲。國公已經開始細查了,我先和你打個招呼罷了,別的事,他自然和你說。」

  再怎麼說,良國公府的防務,也不該是雲管事一手遮天,既然國公要查,那麼他表明不插手的態度,也算是一種善意。蕙娘點了點頭,眉宇間不禁掠過一絲深思,權世贇又壓低了嗓子,坦然道,「不瞞你說,從前在仲白和季青之間,我傾向季青一些,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從前,對侄媳婦你的能力,我瞭解得畢竟還不夠!」

  權世贇的立場發生轉變,現在,他沒有必要再支持權季青了。蕙娘心念電轉,一邊思忖,一邊低聲道,「這樣說,當時他離奇失蹤……」

  「當年勝負已經分明,即使是看在從前的情分上,我也頂多出手保他一命,還不至於對他寄予更多的指望。」權世贇在這件事上的態度一直都很坦然,「就算出問題,那也是你公爹那邊有紕漏,會裡還不至於橫插一手。」

  蕙娘敏銳地看了權世贇一眼,雲管事衝她微微一笑,誠懇地道,「侄媳婦,一家人再親近,你也要有自己的打算,仲白現在一無所知,那是因為大事在前,容不得一絲冒險。可若是大計能成,他還被蒙在鼓裡,只怕……」

  以他和良國公的關係,能說出這番話來,已算是相當不易。畢竟蕙娘和他之間的來往,才不過幾年,而良國公和他相互提拔,卻已有十幾二十年的歷史了。

  但,不論如何,在他跟前暴露自己對良國公的懷疑,亦是相當不智的。

  蕙娘點了點頭,和權世贇交換了一個眼色,卻並未再說什麼,而是又堆起笑容,若無其事地回到了兩個兒子身邊。歪哥略帶疑問地瞅了母親一眼,見母親神色如常,便拉著弟弟的手笑道,「天哥,咱們也去院子裡放炮吧。」

  官宦人家,除夕夜不像是一般人那麼熱鬧,吃過晚飯,眾人都回屋休憩,並不圍繞在一起守歲。待天過三更,便陸續起床,歪哥、乖哥給祖父磕了頭,拿過了壓歲錢,便又睡眼朦朧地被養娘抱回屋裡。至於太夫人、權夫人,則和良國公一道,各自按品大妝,要入宮參加新年朝會。蕙娘本來也應出席,但好在權仲白沒有具體職司,這種事又沒什麼好玩的,家裡人口也少,她便在家領著下人們預備家中新年祭祀,待良國公等人回來,權四爺、權五爺也到了,此時眾人方輪番給太夫人拜年,蕙娘又免不得為第三代眾孫輩圍繞,幾個沒出嫁的姑奶奶,把她的衣著從上到下誇了個遍,還有年紀不大的小弟弟,亦和歪哥、乖哥玩耍了起來。中午大家吃飯時,免不得又問權仲白在何處,知道他在皇帝身邊守候,眾人均浮現羨慕、喜悅神色,紛紛道,「究竟還是二哥有本事。」

  自從大少夫婦去了東北,三少夫婦下了江南,權季青又不知所蹤,這個家日後誰屬,似乎也很是明顯。因此眾兄弟姐妹,有懂事的自然盡早巴結蕙娘,蕙娘也樂於略施恩惠換取名聲,這都是題中應有之義,亦不消提。雖說國公府平日人丁比較稀少,但在新春日中,卻還是展示了和其身份相當的熱鬧與和諧。

  新春大喜,城中自然是炮聲處處,這就越發顯得紫禁城內的幽靜與神秘:三大殿四周不種樹,宮殿又多是木頭建築,經過一個冬天,早被炭火烘得乾透。一點火星,可能都會惹來火災,因此除了必要的幾場炮仗以外,宮裡是不放鞭炮的,要欣賞焰火,也得到水邊去。

  同城裡遍地『恭賀新禧』之聲相比,長安宮裡又更靜謐了幾分,來往太監們,雖然換上了新衣,面上也多帶了幾分笑意,但還是同從前一樣,安靜而馴順,就是熟悉的人彼此見了面,也從不多話,只以眼神示意,便算是招呼過了。只有連公公背著雙手走進宮中時,才惹來了一陣低低的招呼,「老祖宗新年大喜。」

  這位五十多歲的老太監輕輕地擺了擺手,在主殿門口站住了腳,沖剛出門的小宮人問,「陛下睡著了?」

  「權大人剛給做了針灸,」小宮人連忙輕聲細語地道,「這會精神頭好多了,倒沒有睡,正和權大人、封大人說話呢。」

  連公公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略作沉吟,便掀簾子進了內殿——以他多年來所得的恩寵,自然不用通傳。

  自從過了冬至,朝廷裡的政治鬥爭就少了,禮節大典反而多了,進了臘月,更是活動頻頻,皇上的身子本來就經不起折騰,這麼一勞累,更覺得支撐不住,要不是權神醫給開了補藥,除夕晚宴、新年大朝,都未必能支持得下來。朝會才散,也顧不得寫福字賞賜臣下了,趕緊的,先回來吃藥針灸吧。也不怪長安宮裡沒有一點喜氣,主子身子不好,底下人也高興不起來……

  正這樣想著,連公公已經踱進裡屋——雖說長安宮的主人,乃是九五之尊,可這會他卻沒有多少主人家的架子,而是斜靠在枕上,雙眼半開半閉,望著封錦和權仲白就坐在炕邊下棋。這三人竟都盤踞在一張炕上,這在外臣眼中,簡直是不可想像的僭越,但這三人卻都十分自然,連公公走進來時,封錦剛往棋盤上落了一子,他側頭低聲對皇帝說,「你瞧,我的殺招來了。」

  皇帝睜開眼,眺望了棋盤一眼,他慵懶地一笑,又和權神醫交換了一個眼神才道,「哦,好厲害的殺招,看來,子殷是要輸啦。」

  封錦縱使能力過人,棋力卻一直並不強健,皇帝此言一出,他自己都笑起來。皇帝說,「啊,大伴來了。」

  連公公畢竟是看著皇帝長大的,雖說他從小身子不算太好,但望著這張略帶青白,瘦得尖俏的臉,亦不免有幾分心痛,他笑道,「奴婢給陛下請安賀新禧來著。」

  「大伴總是這麼客氣。」皇帝笑了,「吃過沒有,坐吧。今兒大過年的,閣老們都要在自己家裡活泛活泛,我們也不去打擾他們。咱們四個人倒是可以湊成一桌,推個骨牌。」

  皇帝發話,還有誰會掃興?偏偏封錦看了皇帝一眼,卻皺眉道,「你不累,我卻累了,不到三更就起來了,幾乎沒有睡!」

  他隨手擾亂了棋盤,起身打了個呵欠,竟是直入內殿,道,「我要睡啦,你們談吧。」

  平時謙謙溫潤,似乎從不失禮的燕雲衛統領,私下和皇帝相處,竟是如此無狀,實在僭越。只是殿中三人,都司空見慣,皇帝微微苦笑了一下,也不搭理封錦,而是沖連公公道,「大伴,怎麼今日進宮了?我記得前兒你不是和我說,要回老家走一趟,得出了正月才回來?」

  「冬日路難行,才出了京就支持不住了。」連公公笑道,「沒到除夕就回來啦,只是沒有進宮。」

  他和皇帝說了幾句,見皇帝打了兩個呵欠,便起身告退,「也沒別的事,就是來看看您。」

  說罷,藉著起身行禮的機會,給權仲白使了個眼色,權神醫站起身道,「我送公公出去吧——陛下可牢記我的話,您這會,不好再胡天胡帝了。」

  皇帝面上微紅,笑罵道,「損吧你就。」他倒是精神了一點,打發權仲白,「一會你也直接回去吧,新年應酬多,一直拘著你,只怕女公子心裡要怨我了。」

  說著,又想起來問,「對了,宜春號最近,萬事都還順吧?」

  皇帝新年第一天就過問宜春號……這件事一傳出去,盛源號必定壓力倍增。連公公望了皇帝一眼,頓時有會於心:多年的默契,已使得他和皇帝在很多事上,都不必另加溝通。權仲白倒像是一無所覺,他笑著說,「我也不清楚,好像還成吧。焦氏今年春天還想跟著出海,去日本看一看。」

  皇帝頓時來了興致,「哦?看來,是打算把生意做到日本去了?」

  他沉吟了片刻,點頭道,「這樣也好,這兩年東北海域海盜頻出,是有點亂了,沒準就是日本倭寇死灰復燃,女公子若是隨船過去日本,不妨也為我暗中留心一番,如有收穫,我領她的情。」

  這幾年來,得益於票號在海外的擴張,燕雲衛的勢力也漸漸地滲透到了俄羅斯、北戎甚至是安南、菲律賓等地,大秦對於別國內務,終於並非一無所知。雖然這種信息上的豐富,未必能給朝廷帶來看得見的好處,但卻顯然投合了皇帝的胃口,他對朝鮮可能還比較放心,一時沒想到藉著票號力量滲透進去,但對日本,卻也是動起了一樣的主意。

  若是以往,權仲白心底肯定難免焦慮,不過現在他卻覺自己還算有些運數,皇上這個想法,將給權傢俬兵帶來更大的壓力。因灑然道,「話我會帶到,她做不做可管不了。要是你肯放我過去日本,我倒保證一定給你留心。」

  「去你的。」皇帝暢笑起來,他青白色的面孔,漸漸被笑意暖上了一層淡紅,「你想和女公子雙宿雙飛、暢遊海外,也得看宮裡離得開離不開你!幾句話就想哄騙我放你出去,哪有這麼簡單。」

  權仲白就算本來不想出去,也必定要表態想要出去的,他歎了口氣,聳肩道,「總得試試不是?」

  皇帝呵呵一笑,倒主動起身收拾棋子,還和權仲白『賠罪』,「子繡棋藝的確不好,下回你來,我精神好些,我和你下吧。」

  他從小一塊長大的那些玩伴,現在泰半都成了國家棟樑,在外地為國事操勞奔忙。宮中真正在乎的人,為國家計要主動疏遠,其餘不在乎的人,亦不能為他增添多少歡樂。封錦如今時常在外,而別的國家大臣和他之間並無深厚情感,權仲白也算是皇帝身邊難得的近人了。這話說出來,竟有點哄他的意思,權仲白又哪裡聽不出來?一時間,他也有點為皇帝感慨,卻不便表示出來,只笑著說,「你撫慰錯啦,裡屋那位,出去了小一個月,辛苦趕回來陪你過年,為的難道是跟我下棋?」

  也不看皇帝神色,哈哈一笑,灑然轉身,和連公公一起出門去了。

  #

  幾乎是才出了內殿,連公公便加快了腳步,他的面色沉重了幾分,眼神中也多少透露出了內心的焦慮,兩人剛走到院子裡,連公公就壓低了嗓門,輕聲細語地道,「今兒您見到皇次子了麼?」

  新年大朝,權仲白是全程在太和殿中守著皇上的,但他沒有特別留意皇次子,因奇道,「怎麼,他出事了?我好像還真沒看著他。」

  「除夕夜裡,賢妃特地派人出宮尋我,讓我私底下給您傳話。」連公公陰沉著臉道,「今天大朝會,皇次子站得也靠後,皇上未必看著——唉!」

  他重重地歎了口氣,不免抱怨道,「怎麼什麼事都趕上新年了?這也是那也是,反正您先和我來,看了您就知道了。」

  權仲白自然依言加快了腳步,他是知道連公公原本預備回鄉探親的——甚至於,還知道連公公在家鄉其實已經沒有多少親人了,這次回去,是想在宗族中揀選一人,收為養子。一邊走就一邊和連公公嘮家常,問他,「說起來,公公不是都包了船嗎?這天氣也不太冷,今年河水像是都沒上凍……」

  「快別提了。」連公公的神色又黯淡了幾分,他壓低了嗓門,「我看子繡回來,也是因為這事,只是沒趕巧,回來得晚了,就不敢和皇上說……」

  他往左右一看,附耳低聲道,「江南鬧起來了!現在亂得厲害,蘇州城裡亂成了一鍋粥,就是臘月裡的事,那時候剛封印沒多久。現在通州一帶,已經有人聽說了,只是還不知原委。」

  魚米之地,一向是最富庶的,一般流民鬧事,都不關江南幾省的事,權仲白面色也不禁一變,因道,「如此大事,不好瞞著皇上吧?」

  「年初一就接連出兩件事,意頭太不好了。好歹瞞過初五吧。」連公公心事重重地歎了口氣,又問權仲白,「您看皇上精神,能支撐得了這兩件事嗎?」

  「他要還想事事都管,好像也沒有多少選擇的餘地吧。」權仲白就事論事地道。「單就肺癆來說,其實還算是養得不錯了。今天氣色不好,也是累的。」

  連公公點了點頭,不說話了,又走了幾步,他突然憤憤不平地哼了一聲,低聲道,「蒼天實在是太不公了!皇上若無此病……唉……」

  雖然是大年初一,但兩人到達賢妃居住的翊坤宮時,心情卻都頗為沉重——當然,翊坤宮內,也沒有多少歡聲笑語。

  牛賢妃親自出來給權仲白問好,她身上還穿著大朝服,裝束不可謂是不富貴,但面上的神色,卻陰得幾乎能滴下水來。見到權仲白時,先歎了口氣,方道,「皇次子不懂事,又要勞煩您了。」

  說來也是正當妙齡,從前身份再尷尬的時候,賢妃眉宇間的寧靜都沒有一絲破綻,可這會兒,她的疲憊和狼狽,卻已經是絲絲縷縷地透露出來了。幾乎就連面子都顧不上做,當著連公公,就給權仲白說上了病情。「前些天宮中賜宴,也不知是誰家的孩子衝撞了他,說了些不好聽的話,據說那孩子幾天都沒說話,只把自己關在屋裡,這也罷了,昨兒晚上他難得回來看我,情緒上來,竟打破了一面鏡子,倒把自己手臂給劃傷了。」

  因不免垂淚道,「瘡口太深了,恐得破傷風,太醫院諸位太醫也都回家去了,只知道您在宮裡,可長安宮一帶現在戒備森嚴,又無從派人去請……若非知道連公公回來,還真不知該怎麼辦呢。」

  權仲白也算是看著皇次子長大的,他心內暗歎,點頭道,「我先看看傷吧,真要得了破傷風,那可了不得,也虧得賢妃娘娘有見識。」

  「畢竟是西北出身。」賢妃面色蒼白地一笑,「您也知道,西北打仗那會,很多兵士都是這麼抽抽了去的……」

  一邊說,一邊就陪著權仲白進了二皇子暫居之地,才一進屋,便見到一個滿面都是淡淡麻痕的少年,沉著臉坐在當地,雙目通紅神色茫然,顯然也是剛哭過一場。見到權仲白,倒是露出赧色,起身道。「大過年的,給您添麻煩了。」

  權仲白也顧不得說那麼多,先給他解開白布,看了看傷口,見上頭灑了滿滿的雲南白藥,便道,「拿水來。」

  又囑咐二皇子,「有點痛,最好是忍著點。」

  便給他沖洗傷口,又仔細檢查有沒有鏡子碎片殘留,二皇子痛得面色慘白,卻果然強忍著不發一語,只是緊咬著下唇,又把唇皮給咬破,鬧得唇角也流出血來。

  權仲白到底不是木石心腸,看他這樣,想到小時候他裝了高燒來騙自己時,那裡靈慧可人的模樣,心中亦頗為不忍,仔細為他處理完了傷口,便問二皇子道,「你現在和你母妃分宮居住,身邊的領班太監是誰?」

  牛賢妃忙道,「昨兒都打發出去過年了,您有話和我說,我一定給帶到。」

  「不要碰水,每天換藥,我十日後會過來給你拆線。」權仲白一邊說一邊開了方子,「每天照方吃藥……」

  他瞥了二皇子一眼,淡淡地道,「別再自誤了,你若對自己還有點期許,不想做個廢人,那便犯不著對已經發生的事生氣。」

  他這一句話,倒是把牛賢妃的眼淚給說出來了。二皇子滿面漲得通紅,望了母親一眼,倒是收起怔忡神態,低聲道,「多謝先生指點,我以後……再不會了!」

  不過,話雖如此,他如今滿面瘢痕,是怎麼都去不掉的,即使做得再好,這也是改變不了的缺點。若說皇位之爭,本來操了幾分勝券,此時這樣的信心,恐怕也是付諸流水。別說是孩子,就是大人,心裡也難以承受這樣的落差,十有八。九,會漸漸沉淪下去,換做稍微沒進取心一點的皇子,這時候可能已經考慮放棄學習,從此安分做個藩王、賢兄了。

  想到蕙娘和他的分析,權仲白又在心底歎了口氣——他感到,改變的滋味,也不是那麼好受的。

  「我也就是姑且一說,您也就是姑且一聽。」他對二皇子道,「這世上沒有誰能一帆風順,有時候與其怨天尤人,倒不如和天斗、和命鬥,麻子總比燒傻來得好吧?覺得自己不足了,只有加倍努力、加倍刻苦……用功不成,那也罷了,不去用功,可是一點勝算都沒有了。」

  這道理,許多人想必也都和二皇子說過了,只是很少有人說得和權仲白一樣直白刻骨。二皇子眼神閃了幾閃,他低下頭道,「先生好意指點,我、我明白了……」

  權仲白點到即止,也不多說,便起身告辭出去,牛賢妃親自將他送出內殿,她難以掩飾自己的感激之色,竟親自福身,結結實實地給權仲白行了一禮,才低聲道,「瓜田李下,有些話妾身也說不得,只盼權先生知道,深宮之中,風刀霜劍。能和您這樣一片純善對人的,極是少數,您的情誼,翊坤宮上下,都記在心裡,將來一定報答!」

  權仲白和牛賢妃的接觸也不算少,這番話,以她為人,不是心裡十分激動,也說不出來的。可見二皇子這一病,非但是病得他本人性情大變,就連牛賢妃,也是大受打擊。

  他雖然也開始玩弄權謀,但到底還是權仲白,只搖頭道,「我白說一句而已,您不必領我的情。我對誰都一個樣,亦不會偏了哪邊。」

  這話已說得極為直白,但牛賢妃面上感激之色依然不減,她再福了福身,權仲白走了老遠,都還能感覺到她感激的目光,送著自己遠去。

  連公公倉促進宮,就是為了給牛賢妃處理此事,如今皇次子傷勢既然並不嚴重,情緒也還穩定,他便和權仲白告辭了,自有去處。權仲白隨意叫了個小太監來引自己出去,不想才走過幾個宮門,前頭笑聲傳來,卻是正巧遇上了楊寧妃帶了一群人出門。

  如今六宮諸事由連公公打理,四妃都沒什麼職司,又恰逢新春大喜,宮規鬆弛。寧妃身邊的宮女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倒是把她身邊幾位懷有身孕的低等妃嬪都壓了下去,這麼一群鶯鶯燕燕,說說笑笑地從長街內拐了出來,寧妃手裡還扯了一個皇三子,他穿著華麗,神色歡悅,沒走幾步,就想脫開母親的手,到前頭去和小太監們玩耍。寧妃輕責道,「皇兒仔細別弄髒了衣服。」

  一邊白麗妃笑道,「難得過年,姐姐讓他多玩會也好的。平日裡皇三子功課多,想來也難得有此閒暇。」

  寧妃也笑了,「他平時也就光惦記著玩……」

  這麼一群當紅的妃嬪出門,自然全是春風滿面,見權仲白在道旁迴避,便都只是頷首招呼,也不多加搭理,走了一段,還能聽見寧妃和身邊妃嬪說道,「這會胎坐穩了,出來走動走動也是極好的,只是你們也不好起來跪下的,一會到了寺裡,站著上一柱香也就罷了……」

  每回進宮,權仲白都覺得宮中事務,要比什麼戲還精彩,亦都不免對榮華富貴多添了幾許厭倦,今日自然更不例外,他站在原地搖了搖頭,正要繼續往前走,卻見遠處又行來數人,定睛看時,乃是權德妃帶了從人出門。

  見到族兄,德妃甚是歡喜,她輕輕地施了一禮,柔聲道,「二哥新春大喜。」

  權仲白的眼神卻更冷了幾分,他躬身還了一禮,謹慎而疏遠地道,「娘娘新春吉祥。」

  竟是連一句話都不肯多說,便揚長而去,飛快地拐上了另一條甬道。倒是把德妃晾在當地,徒留一片愕然、尷尬。

  「娘娘……」連身邊宮人都有點看不下去了,見德妃立在當地並不說話,便小心道,「只怕寧妃娘娘她們,已經先到廟裡了……」

  德妃目光流轉,似乎已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緒中,過了一會,方才斂去沉思,彷彿毫無不快,只欣然含笑道,「嗯,咱們也過去吧。只怕除了牛姐姐今日出不來,其餘幾位也都到了吧。」

  看來,她對昨晚翊坤宮的鬧劇,不說瞭如指掌,至少也是有所耳聞。

  #

  當皇上身邊的紅人,也是要付出代價的,起碼沒能家裡人一起守歲,權仲白私心很有幾分遺憾。從宮中回來,徹底梳洗過了換了新衣,他便先去給長輩拜年,又和弟妹們說笑一番。值此佳節,就算心裡有事,面上也還是保持了笑意,只太夫人看他坐在當地左顧右盼的,不免笑道,「幾天沒見你媳婦,這就想了?——罷了,你在宮裡也累得慌,快回去歇著吧。」

  眾人都笑道,「嫂子有福氣呢,二哥何曾這樣疼人過?」

  權仲白也只好將錯就錯,起身道,「那我先告退了。」

  他愛妻名聲,現在已在京城傳開,不知多少人暗中羨慕清蕙,其實就是自家弟妹也不例外,幾個小姑娘面上的艷羨之色是藏不住的。權仲白耳朵尖,聽著幾句竊竊私語,泰半都在感慨清蕙的好命。

  今日國公府內十分熱鬧,歪哥、乖哥都玩得滿面通紅、上氣不接下氣,雖然一兩天沒見父親,但有了同齡兄弟,便也不纏著他了,不過隔遠喊了一聲爹,便自顧自地玩去了,倒是權仲白看著一院子的笑聲、叫聲,心情振作了幾分。他還以為蕙娘在立雪院內休憩,沒料到回了立雪院,卻撲了個空。一問丫頭,又說蕙娘是往擁晴院去了。

  正在疑惑時,蕙娘倒自己回來了,雖是新春佳節,她面上也有幾分陰沉,兩夫妻打了個對臉,都挺吃驚:他們的情緒,是瞞不過對方的。權仲白先問,「怎麼,家裡出事了?」

  蕙娘亦道,「難道宮裡有什麼不好的事?」

  這話竟是同時出口,兩人又都住了嘴,不知為什麼,又都同時彼此一笑,權仲白忽覺心裡輕快了不少,他道,「我沒什麼,就是翊坤宮出了點事。」

  他便先把宮裡知道的兩件事告訴給蕙娘,又說,「三弟一家現在應該也在蘇州過年,不知會否被牽連波及,這事你開口方便些,一會不妨和爹商量,打探一下江南的情況。」

  江南民亂,的確十分出人意表,清蕙也是沉吟了片刻,才苦笑道,「我卻是才從爹那裡過來。」

  她告訴權仲白,「昨兒晚上,護院巡邏時,見著一人從西院口出來。你也知道西院是常年封閉的,他心中大驚,便喝問了一句,一邊擎刀過去,結果那人立刻施展輕功飛身上房,越發惹來他的猜疑,因立刻也追了上去。陸續也有人趕來幫忙,幾人在屋脊上幾次交手,那人中了一刀,卻還是逃了出去。武師們立刻提燈去追,不料順著血跡追到咱們家後門出去那條死巷子裡,忽然間就沒了影,血跡、腳印,任何痕跡都再不見了。大家正納悶呢,有個人說看著了他的臉,和季青生得極像。他們也不敢壓下來,立刻就往上報了,爹昨晚大半夜都在查這事,據說外頭看門的沒發覺一點不對,他就這樣半夜出現在咱們府裡,然後又逃出去了。」

  權仲白聽得疑竇叢生、大皺眉頭,「西院那邊,真是常年封閉?這事,不會是內賊作怪吧。」

  「爹也怕我們這麼覺得。」清蕙苦笑道,「剛才就是特地把我叫過去解釋的,他也把話說得明白:這要是他把季青安排進府的,也不會出這樣的事了。」

  當年權季青不見,就是個懸案,到現在都找不到任何線索。權世贇和良國公都是再三撇清、再三保證,現在他再出現,也出現得如此詭秘。彷彿是專門給人添堵來的,才一現身就又消失不見。權仲白愣了半晌,才苦笑道,「爹的性子,我是清楚的,他不會做畫蛇添足之事。認定季青性子不穩,就絕不會暗中扶助。把他送到漠河囚禁,順便避過風頭,才符合爹的性子……」

  「雲管事那邊也在追查季青下落。」蕙娘說,「現在他就更不可能支持季青了……」

  府裡也就是這兩大勢力了,兩人對視一會,均有些無奈,蕙娘歎了口氣,道,「我這裡私下查問過了,娘平時和外頭根本就很少接觸,頂多是經常往江南寫信,那也在情理之中……看來,這事的解釋,也許還得有一天他再出現時,自己和我們說了。」

  兩人都不是拿不起放不下的人,既然無可解釋,也就不再糾結,蕙娘不願耽擱,細問了權仲白幾句,便親自出門,再去良國公那裡傳遞消息。當然,雲管事那裡也要送信過去,也不必多提。權仲白確實也有些疲憊,他稍作休息,起來正打算去尋兩個兒子呢,蕙娘又匆匆返回,面上神色,也說不出是怒是喜,目光閃閃,反而露出了一臉的沉思。

  「巧得很,我剛過去,爹和雲管事都在。」她一邊說,一邊還在出神,「蘇州的事,鬧得很大,就是燕雲衛不上報,我看這會各地告急的折子應該也送上京了吧……是織工作亂,燒了好幾間廠子,甚而連當地巨富的宅邸都給燒了,松江、楓涇,這些地方現在全都亂了……」

  權仲白一聽織工兩字,頓時脫口而出,「是紡織機?」

  蕙娘頷首道,「不錯,就是紡織機和蒸汽機鬧的事,到底規模多大,損失多重還真不知道,不過,這事一出來,新黨要為難了。只怕連許家都脫不得關係。」

  她的眼神驀地一閃,驚道,「呀!原來如此,我說,他們家在江南那麼多地,正好養蠶採桑,她怎麼就一直都不辦織廠,只造機器。原來是應在了今日,嘿,如非許家自己根本沒有開辦織廠,這一次只怕是要跟著楊首輔一起倒霉了……就是現在這樣,也還有麻煩在前頭等著她呢。」

  權仲白想了想,才明白蕙娘的意思,「你說的是許家少夫人?」

  「不錯,」蕙娘搖頭輕歎,「你看人還真挺準,這個許少夫人別看不顯山不露水的,可說起來真是胸有丘壑。每一步都走得這麼妙、這麼穩,確實是令人不能不佩服。」

  她忽地自嘲一笑,「她如此看重蒸汽機,我本來還不以為然,如今看來,只怕也是有其用意在了,就不知此事,日後還會如何發展呢。若是能摸透許家的態度,倒不妨下一著閒棋。」

  權仲白又有點不懂了,他擰起眉頭,「現在蒸汽機,只怕已成為與民奪利的奇技淫巧了吧。人家脫手還來不及呢,你怎麼還要沾手?這一著閒棋又是什麼意思?」

  清蕙並不答話,只是偏過頭來略帶神秘、略帶驕傲地一笑,輕聲道,「別忘了,西洋來的能工巧匠,我手裡亦都不缺呀。只是有些東西,我不看重,別人也許卻是求之不得……蒸汽機,她能造,難道我就不能造了嗎?也許,我還能造得比她更好、更巧妙,也未可知呢。」

  權仲白徹底怔住了,他望著清蕙,半晌才感慨地呼出了一口氣,頹然道,「爹還真沒看錯人……焦清蕙,你可也太能耐了吧,這世上還有什麼事是你沒有準備的?」

  這話當然不盡不實,略帶誇張,但也是權仲白第一次如此正面地誇獎她的身家,而非帶有賭氣意味的刻意輕蔑、打壓。焦清蕙微微一怔,片刻後,也不禁綻出一絲笑意。

  ——雖說這笑意不太明顯,但其中蘊含著的喜悅與驕傲,藏得卻也不是特別地深。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80
發表於 2019-2-19 21:14:20 |只看該作者
279風波

  年年春月,各家權貴都忙得不可開交。大年初一是自家人祭祖慶祝,從大年初二開始,親朋好友們就要輪流上門拜年了。除了像焦家這樣,身有兩重重孝的人家,不能出門拜年,也不接待拜年的客人以外,一般初二走近親,初三姑奶奶回娘家,好友、門生等上門拜訪,初四、初五開始吃春酒宴賓客,過了初五人日,也有人藉著春月辦喜事的,因是大節下,各家女眷都能可了勁兒打扮,就連一般沒出嫁的姑娘,這時都可以梳著稍微複雜一些的髮型,戴上稍微更名貴一些的首飾,和手帕交爭奇鬥艷。宮中妃嬪們,往往也在春月裡往外賞賜東西,這就又成了一番熱鬧。

  今年的熱鬧,卻要比往年都微妙了幾分。那些在江南有關係、有人脈,甚至本身老家就在江南的官員們,或是激動、或是憂慮、或是興奮——甚至還有一聽大喜的,他們已遺忘了春月的慣例,還沒過初三呢,便聚在一起,暗自交換起了江南的消息。

  當然,鸞台會也沒有閒著,權世仁雖然人在廣州,但蘇杭魚米之地,又是如今楊首輔的發家地,同和堂在當地不可能沒有分號。同和堂所在的地方,鸞台會還會遠嗎?出了這樣大事,他們自然也要往上送消息,再綜合鸞台會於京城各武將勳貴人家的臥底發回來的消息,還有燕雲衛裡那若有若無的殘存力量送回的信息,雖說蕙娘因為身上帶孝的關係,並沒有參與應酬,而良國公府對此事的態度也頗為漠然,但她跟在良國公同雲管事身邊,反而對整件事的規模和損害,有了比別人更為具體的瞭解。

  蘇杭一帶,這回是真的鬧出大事了。

  若要追根溯源,則此次動亂,從半年前就已經有了一點苗頭。這些織工都是江南本地出身,因為種種原因,或是不能、或是不願從地裡刨食,因此才來從事紡織行業。現在大秦對外開埠,松江衣被天下,蘇杭絲綢有多少都賣得掉。前些年在織廠做工,比務農賺得多了,可隨著新式織機的推廣,織廠大受影響,第一批被淘汰的,就是新開辦織廠中的不熟練工人。而這些人因沒了家業,往往淪為流民,流民多了,社會便不安定,正好朝廷要開發西北,於是這些流民們,便成為了強制遷徙的對象,到了西北,朝廷有地給他們種,只收些利息銀子,對於老實本分的人來說,也不失為一條出路。

  但這些織工做慣了細活,哪裡還吃得消回去種地?再說西北苦寒,江南富庶。孰優孰劣豈非一目瞭然?他們不能公然反抗朝廷的政策,只好千方百計地迴避著鎖拿他們的衙役。如此一來,便漸漸有了組織,能夠守望相助,一道『跑壯丁』。

  人多了,就有了造反的勇氣,這些織工最恨的還不是朝廷,而是織廠僱主,這些見錢眼開的商人,曾經鼓動他們放棄自己的職業和田地,投身進來做工,又在新型機器被發明了以後,立刻將他們趕出工廠,有些連工錢都沒結算清楚。他們本已經一無所有,當得知朝廷在開春之後又要清掃、梳理江南,把流民強制遷徙到西北以後,便懷著『吾與汝偕亡』的心理,目標明確地直奔從前的僱主而去。這一次,這些小織廠的主人,十有八九是肝。腦塗地,陪著他們買下的新式機器一道葬身火海。他們的家人,有痛失一切,家財焚盡的,有受池魚之殃,或是喪命或是傷殘,或是被侮辱後自盡的,也有僥倖保得平安,只是散盡了家產打發工人們的。對於富庶的江南來說,這已經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大動亂了。

  但這還不算完,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這些僱主的鄰居們,有不少被火災波及,有些村鎮,防火做得不好的,甚至全村都被燒沒了。這麼大的動靜,這麼多的難民,府衙不能不管,總督為之震動,親自督兵平叛不說,還從廣東借調兩支隊伍北上,鎮壓鬧事刁民。這麼一來,本已被漸漸撫平的民憤更加沸騰,做下如此潑天大案,大部分人都明白自己不能活命了,既然如此,那便鬧個痛快。

  就蕙娘所知,白蓮教、無生教在檯面下也沒少添亂,這麼多方推動之下,臘月十七日,蘇州城的總督府都被圍住了,數百亂民衝擊府門,若非府中戒備森嚴,總督府幾乎都要被攻破。所幸數日後廣州增兵到了,結合江南一帶原本留守的少許駐兵,總算是漸漸穩定住了局勢。現在蘇州基本是平靜下來了,可這股子亂民還沒控制住,他們是最熟悉當地地理的,一個轉身,又化為了最老實不過的住民,衙門急切間也不能將他們全辨認出來。因此,整件事還不能算是完全平息。

  江南是什麼地方,總督府都被圍困了,京裡不收到消息那是不可能的事。所以這件事,要捂肯定是摀不住的,一定得往上報。而往上報時怎麼說,那可就有講究了。因現在衙門封印,正常的奏折是不被傳遞的,只有緊要軍情折子能不受此限,但這事又無論如何也算不上軍情,所以江南總督府還保持了沉默,可已有些舊黨官員按捺不住,運用自己的種種渠道,開始試圖往上頭反映了。

  就權仲白傳遞回來的消息,過了初五人日,大年勉強也算是過去了,燕雲衛肯定得立即向皇帝上報此事。但不論如何,到了初九、初十,宮中都還是寂然無聲,沒有一點反應。不過,內閣諸閣老府中,早已經是通宵達旦地亮起了燈火,各閣老身邊的幕僚們,已經開始為東主分析得失了。

  就是蕙娘,也不能不關心朝廷中的政治變化,雖說鸞台會的用心更多的還在宮廷,但亦不樂見朝中一家獨大,缺少政爭。平時的小打小鬧,他們保持關心也就夠了,但此事非同小可,鬧得不好,楊閣老引咎辭職都有可能。畢竟,促成此事的幾個因素——紡織機是他女兒一手推廣的,遷徙流民是他一力堅持的,就連不能及時平復民憤釀成大禍的江南總督都是他的同黨,舊黨又怎麼會放過這個機會,對他大加攻訐?但此事,就算是鸞台會也只能保持關心,畢竟首輔去留,唯有聖心默運,在這件事上,誰說話都不好使,只要皇帝還看好楊閣老,楊閣老就不會有事,而反之,若皇上有意限制楊閣老,那麼就算新黨勢力再強,也都難以留下他們的首輔了。

  「公爹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了。」娘家人詢問權瑞雲時,她只給了這麼簡單一句答覆。權夫人因此心情大壞,幾天都沒睡好,蕙娘去看她時,她忍不住歎道,「究竟是我命不強,太克子女,四個兒女,難道竟沒一個能在我的身邊?」

  如果楊閣老下台,那麼一家人或者是回江南,或者是去西北,肯定不會留在京城,這樣一來,權夫人身邊竟真是沒個親生子女了。蕙娘安慰她,「事態未必會這麼發展吧,無論如何,還得看皇上的意思。」

  但楊閣老看來對自己的前程是不太樂觀,他不但沒有準備借口反擊舊黨的指責,反而在這當口,安排起了自己孫兒、孫女們的親事……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楊閣老這是要給自己的未來鋪路,也要給新黨挑一個合格的繼承人了。

  就算江南出了這麼大的事,但地丁合一,對朝廷的財政終究是極大的改善,新政看來並不會人亡政息——再說,就是短暫地走了彎路也不要緊,宮中不是還有個三皇子呢嗎……

  還沒過正月二十,衙門沒有開印,中朝也沒有半點兒動靜,皇上的身子骨又不好,誰也不知道他在深宮中是否收到了消息,誰都不會在這段時間裡輕舉妄動。京城籠罩在了一重怪異而緊張的氣氛之中,好像一場雷雨已經懸於屋簷,卻遲遲都等不到那道劃破天際的閃電。

  蕙娘深知,此時京城水面之下各色人馬都會出動,她也在掂量著是否要伺機和許家接觸,刺探一番許家的姿態與楊七娘的決心,但還沒等到這個機會呢,喬大爺就親自趕到京裡——上一回,就連朝鮮紛爭,都沒能請動他的大駕。

  「這一回我來,不是為宜春號來的。」喬大爺人到京城,肯定得和蕙娘、桂家打個招呼,蕙娘亦自然要邀他來吃飯喝茶。因她身份特殊,和外界有充足的理由頻繁來往,因此在國公府內,她接見外男時,權仲白已經可以不必陪在旁邊。喬大爺說起話來,也就比較放心。才坐下來喝了一口茶,他就迫不及待地反手抹了抹嘴角,向蕙娘說道出了自己的真正來意。「是受諸同仁之托,為晉商聯合會來求侄女兒指點一番,並請你幫著引介一下閣老大人……」

  以宜春號的能耐,想要聯繫楊閣老,那真是不費吹灰之力,曾經宜春號還想倒向楊閣老那邊呢。喬大爺與其說是來請蕙娘幫忙引介的,倒不如說是來和她打個招呼,免得她胡思亂想的。「實話和您說了,不僅是晉商,連徽商、蘇商、浙商,只要是掛了個商字號,能有點錢的,這個年都沒過好。就是盛源號,現在都在太原呢,要不是怕動靜太大,只怕是都要進京了……您也知道,咱們開票號的得廣結善緣,別不開這個面子!這不,到底還是進京來走您的路子,想和閣老大人見一面了。」

  蕙娘蹙眉道,「要見世伯並不難,只是我就不明白了,你們見他有什麼用意呢?」

  喬大爺毫不考慮地道,「咱們做生意的,最怕朝令夕改,朝廷裡和走馬燈一樣地換人,楊閣老既然坐了首輔的位置,就別往下退了,安穩一些年再說吧——」

  他瞅了蕙娘一眼,似乎也察覺到了自己的官腔,便露出歉意笑容,吐了實話,「您也知道,現在生意不好做哇,有些年景,連人都難招。要不是攤丁入畝,我們正經做生意的人家,連工都招不到……」

  蕙娘自己雖然錦衣玉食,但卻也明白,沉重的徭役、丁賦,有時幾乎能壓垮一個普通的家庭,深山老林裡,生活了許多壓根就沒上冊的黑戶,這些人是不能做工的,他們沒有戶籍文書。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就不想擁有戶籍了,在地丁合一以後,首先湧現出來的就是這一批黑戶,北方人口,幾乎是立刻就暴增了百萬。這百萬個赤貧的黑戶,是很樂意投入工廠做工,在碼頭扛包,甚至是為了一口飯而免費做活的。

  任何人都喜歡不要錢的奴才,不然,大戶人家為什麼促使奴僕互相婚配?這批人口,幾乎是立刻就把北方的經濟給刺激得更加活躍了,而近幾年地丁合一在南方推廣以後,工人的價錢就更加便宜了。這還僅僅是地丁合一一個政策對商人們的有力影響,還有楊七娘擺弄的新式機器、開埠政策帶來的巨大商機,商人們也許沒有足夠的知識去總結出重商政策和重農政策的區別,但他們卻能發覺,這些變化,泰半都是在楊閣老上台後得到實施的。這些切切實實的既得利益者,絕不會放任楊閣老就此倒下,此事好在還是用工自發,如果是舊黨陰謀摧毀新黨,只怕這群商人,早已想方設法地把王尚書這樣的舊黨往下拉,以此來保住楊閣老了。

  別看楊閣老搞改革,得罪了一大票人,花團錦簇下潛藏的是危機四伏,這些年來,南北方的讀書人漸漸都要和他過不去。但他也不是沒有為自己贏得盟友……而這批商人手中,難道就沒有掌握著大量的讀書種子嗎?眼下朝中重臣,家裡泰半都有大量土地,所以對攤丁入畝極為不熱心。但好比蕙娘這樣,家裡有生財鋪子,根本沒地也無所謂的官宦人家,也在漸漸地增多。楊閣老手裡的力量,絕不止是明面上這麼一點,這一次,他是做到了一方有難、八方支援……

  喬大爺見蕙娘沉思不語,便又小心地道,「此次我也就是個傳話人,宜春號不過隨波逐流……」

  「楊閣老和祖父不過是政見不和。」蕙娘收回思緒,輕笑著說,「又沒有深仇大恨,現在舊黨有盛源號撐著,咱們宜春號麼,卻不妨左右逢源,和楊家結個善緣,也好的,世伯儘管放手去做就是了。只是我才為王家世伯寫信聯繫舊交,現在又為您寫信引薦,恐怕有點太過炫耀賣弄自己的人脈,又會激起閣老的反感……」

  喬大爺等到她這句話,倒是鬆了口氣:桂家本來就站在二皇子這邊,雖說不牽涉進新舊之爭,但恐怕也略加傾向於舊黨。如果自己再得罪了女公子,雙方不快,喬家受到的壓力就比較大了。現在蕙娘旗幟鮮明地贊同他出面,就是桂家不滿,自己也能有所交代。再怎麼說,女公子在宜春號裡,說話的聲音也比桂家大些。

  他忙不迭地應承下來,言道自己會去另行尋覓門路。又和蕙娘說了些宜春號在海外的發展,「這些年來,從海外運回的銀子實在也並不少了。族中子弟,都有些不敷使用,再加上李總櫃年紀實在也太大了,待朝鮮事完,他的意思,由他的大徒弟繼承總櫃名分……」

  諸事報備完畢了,方請問蕙娘,「按您看,這一次楊閣老能否度過危機呢?」

  「這要看舊黨怎麼表現了。」蕙娘淡淡地道,「更重要的,還得看皇上會怎麼想……恕我直言,這種層次的較量,您們只能添亂,雖是好心,可也容易給楊閣老添麻煩。這事兒,連閣老們都尚且不能做主,更何況是你們呢。」

  喬大爺手中金山銀海,要比大秦所有官員都要富裕,他也不知知道多少官僚的隱秘,見過他們的窘態。甚至就連皇上,也有有求於宜春號的時候,作為這個跨國大票號的日常事務執掌者,他對大秦的影響,不在任何一個國公之下,可非但身無一官半職,此時竟無法就與自己息息相關的事務出一份力,即使蕙娘所言在理,他也不免流露出不平之色,半晌才歎道,「天威難測,只盼閣老能平安熬過吧。不然,人亡政息,不到三年,票號生意,又要和從前一樣難做了。」

  #

  過了正月二十,衙門開印,朝會如常。這樁業已大部分平息的民亂,頓時被擺到了台前,各色人等的折子都遞到了御前。御史台彈劾何總督、彈劾楊閣老、彈劾任何一個能和此事沾得上邊的新黨,而朝中輿論也是沸沸揚揚,從大義、從治國、從祖宗成法……指責楊閣老的聲音越來越多,甚至連許多不牽涉進黨爭的官員,都認為此事意義重大,起碼是更大危機的伏筆,地丁合一、遷徙流民等政策,是應該暫緩推行了。

  舊黨來勢洶洶,新黨自然也奮起反擊,朝堂中熱鬧非凡,水面下更是時刻都有交鋒。就宜春號傳來的消息,連盛源號都受不住巨大的壓力,出面和王家說項,請王尚書暫緩攻勢。不過王尚書這次是絲毫都沒給情面,他當即就把自己的二兒子一家,打發回老家福建去了。

  「能如此堅定,也不枉祖父當時揀選他作為舊黨的領導了。」蕙娘輕輕地攪動著滾水,讓它均勻地洗淨杯壁。她傾身去取茶洗,「朝堂鬥爭,最忌首鼠兩端、畏首畏尾,如果王尚書會因為一間票號的說情而心軟,舊黨不過三五年內,怕就要分崩離析了。」

  五營統領方埔太太欠了欠身,對蕙娘的慇勤,她有幾分受寵若驚,「世侄女,你這也太客氣了。」

  蕙娘親自泡的功夫茶,本也不是人人都能享用得到的。在焦閣老門生中,這茶甚至很有名氣,不因為她的手藝多麼精妙,而因為這茶水,畢竟代表了閣老的恩寵和信賴。

  「祖父去世時,若非伯父出面倡導,幾乎連披麻戴孝的人都只有喬哥一個,但是這份情誼,就當得了一千杯、一萬杯的茶了。」蕙娘輕聲細語,「您儘管安坐,這都是該當的……」

  方太太又掀了掀身子,方才鬆弛下來,「我們本來也有些擔心,畢竟,王尚書和盛源號的情誼,還要更長久一些。現在他能把得住,眾人也都是為他高興的。只是……這一次,皇上心意究竟如何,我們家那位還想問問世侄女的意思,你跟隨老師多年,是老爺子的衣缽傳人,有些事,沒你指點,我們還真有點沒底。」

  方埔在這一次風暴中,雖然傾向於王尚書,但作為武官,還沒表態發聲。

  蕙娘尋思片刻,到底還是搖了搖頭,「皇上雖然對此事也許有所不滿,但支持新政的決心應該是不會變。楊閣老即使暫避鋒芒,日後捲土重來的可能性也相當大,更重要的是,楊閣老一派幾乎沒有武臣……」

  就是新黨倒台,武將這一塊也空不出多少職位來。到時候,王尚書將很難回報方埔的好意,而政壇上的人情,又是很容易過期變質的。

  方太太若有所思,不片晌,才微微一笑,誠心道,「世侄女此話,點醒夢中人啊。」

  兩人相視一笑,誰也沒提人情一事,蕙娘道,「仲白上回去給老太太把脈,回來說,老人家怕有些不好了……」

  方太太不免面露憂色,「生老病死,也是難免的。」

  去年老太爺去世,表現積極的幾個人裡,王尚書蕙娘是絲毫都不感他的人情,倒是方埔等數位門生,和老太爺的情分說不上極為特殊,仍肯出力幫忙,蕙娘感念在心,此時便點頭道,「讓世伯儘管放心,日後起復,我一定相機為他打個招呼。」

  送走了千恩萬謝的方太太,又來了張太太、李太太,現在局勢晦暗不明,這些老門生不但看重王尚書的表現,也很看重蕙娘的意見,宜春號表態支持楊閣老,使他們心底都有了少許疑問,因此蕙娘這一段時間,訪客也相當不少。反正鸞台會對此也沒有什麼指示,蕙娘本著旁觀者的心態,也一一盡力為他們謀劃,來著無不稱謝而去,這也都是瑣事不提了。

  進了二月,蘇州那邊的災情統計報上來了,從人命到損失,數據竟是出人意料的低,人命且不說了,大部分都因火災而亡,真被打死的沒幾個——火災去世,這不就有說頭了?而損失,各商戶倒是眾口一詞,都往低了報,最低的竟然有一文錢的,令人不禁發笑。至於流民,說也奇怪,不到半個月功夫,這幫人一個都不見了,也未再為亂。這麼一來,倒使得舊黨的攻擊,有點過於猛烈、過於興奮,使勁太猛了……

  蕙娘亦頗為好奇個中文章,她問得喬大爺還在山西會館居住,便遣人把他請來喫茶,喬大爺吃了幾鍾茶,和吃過了酒一樣,頓時就興奮地打開了話匣子。

  「都說楊家專出仙女兒,七個女兒裡,就出了一位寧妃娘娘,一位國公夫人,兩位國公家世子少夫人……」喬大爺嘖嘖讚歎,「這話可真不假,別的姑奶奶,我是無緣見識,可這回,七姑奶奶給閣老出的這個主意,說簡單也簡單得要命,咱們就硬是想不出來!都覺得有錢沒地方送,憋屈著呢——要不是她運籌帷幄,我們也不知道自個兒還有這樣的能耐!」

  他知道蕙娘在此事中沒什麼利害關係,不過是坐山觀虎鬥,便備細把楊七娘的安排說給她聽。「咱們別的沒有,就是有錢麼。那些商戶人家,雖說損失慘重,但多半都還是想把生意做下去的,這個打聲招呼的事,十分簡單。就是瞞下人命不往上報,都不算難。江南畢竟是閣老的根本,只要沒人去鬧,誰會多說什麼呢?至於流民,本來過了元宵就有一批要上路的,也是因此才鬧起來,現在前事不問,肯去西北的全都送銀二百兩,這一次送走了三千多人,之前鬧事的那些,恐怕巴不得這一個話頭,全走光了。」

  二百兩銀子,對大部分百姓都算是一筆巨款了。楊七娘一個計劃就花費了六十多萬兩銀子,對一般的政治鬥爭來說,簡直是駭人聽聞,但這麼多大商戶,誰拿不出六十萬兩銀子來?這點錢對宜春就不過是九牛一毛。大家一勻,幾個大商戶你出幾萬兩我出幾萬兩,根本就沒能傷筋動骨。說出去也體面得緊,算是為朝廷分憂,和楊閣老根本就沒干係。輕輕巧巧一個轉身,楊閣老的危機,頓時就消解了七八分。

  「有此話頭,就算不能蒙蔽皇上,起碼也可以令皇上心動了。」蕙娘亦不禁歎道,「我本來還不大看好楊閣老,覺得他的命運,如今只繫於皇上一念之間,沒想到他不愧是天才橫溢之輩,幾個女兒都不簡單,寧妃、孫夫人都不說了。連這個楊七娘,都是真人不露相……」

  喬大爺亦道,「往常都覺得您是天人一般人物,宇內簡直無雙。如今看來,深閨中也是藏龍臥虎,就不知道還有哪位,能和您、七姑奶奶相比了。」

  「唔,也許桂家那位少奶奶也還算得上一個吧,她的氣魄,的確是比得上一般男兒。」蕙娘隨口道,「就是她志不在此,只想一心過好小日子,因此默默無聞罷了。」

  喬大爺一聽就笑了,「怎能說是默默無聞,桂少奶奶大名,我們也都是聽說過的!」

  蕙娘不免也是一笑,她擺了擺手,「世伯說的是,能把桂少帥管住,也算是她的本事吧……」

  送走了喬大爺,她沉吟片刻,便又喚了石英過來,「聽說許家最近有喜事,彷彿是他們家第三代要成親了,可有這事麼?」

  石英扳著手指,一時還想不起來,綠松在旁道,「是長孫要成親了,雖說是庶出長房,但也看得挺重。聽少爺說,他和這位許大少爺曾有些交情,吩咐咱們以自己的名頭送禮過去。離婚禮還有一段日子,禮還沒有過去呢。」

  雖說許世子已經南下,但楊七娘卻還在京城逗留,只要她人在家,家務肯定是她來打理。蕙娘道,「應該也就是這個月的事了吧?送禮過去時,替我捎帶一張帖子,等世子夫人看過以後,看她怎麼說吧。」

  石英恭謹應是,等她下去了,蕙娘對綠松道,「府裡這麼多事,她一個人有點拿不起來,從明兒起,你幫著提點提點,但別攬具體職司,還是跟在我身邊就行了。」

  綠松點頭稱是,她早已回復了從前的寵辱不驚,「上回出府回家,東北那邊又來人了,我按您的吩咐,回報了過去。」

  蕙娘唇邊,不免露出一點笑容,她點了點頭,又問,「雲媽媽那邊,還有沒有再找你?」

  「這幾個月倒是很少聯絡,有見到,不過白問些衣食起居的事,態度鬆弛了許多。」綠松說,「提起您的口吻,也越來越親近,還幾次吩咐,讓我留意平時對您有怨言的管事、下人們,向她上報。」

  從權世贇擺在台前的態度來捉摸他,是要費點心思,可有綠松這個反臥底,蕙娘對他的心路,還是比較瞭解的。看來,經過五年的相處,權世贇對她也是越來越放心了。兩人的盟友關係,算得上十分牢固,甚至於說,對自己這麼一個知情識趣、處處體貼的合作夥伴,雲管事也是發展出了一絲親情,畢竟,他也算是權仲白的族叔……

  蕙娘揚起唇角,微微一笑,她點頭道,「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這話真是一點錯也沒有,什麼事能禁得住水磨工夫呢?綠松,你說是不是?」

  綠松現在還猜不出雲管事有鬼的話,可以直接自盡了,她估計都已經猜出了蕙娘是爭取到了雲管事的支持,因此,便選擇了一句很得體的回話,「人心都是肉長的,您長年累月地對他好,只要他還有一點良心,自然都會懂得回報。」

  「你說得對,人和人相處,總是要互幫互助,才能越來越好。」蕙娘不知想到了什麼地方,面上竟浮現出了一絲迷人的笑意,可不過片刻,這笑意又收斂了去,「這道理唯獨不適用的就是朝廷和宮廷,在這兩個地方,誰更沒有良心,誰就能爬得越快……」

  綠松一揚眉,「您說的,是王尚書吧……」

  「還是這麼仔細,」蕙娘略帶調侃地一笑,「看來,昨兒那封信,沒能瞞得過你的眼睛。」

  「十四姑娘差來送信的是黃玉,那還是我招待的呢。」綠松說,「我備細問了,姑爺待十四姑娘還是和從前一樣,不冷不熱,挑不出錯,卻也沒什麼熱乎勁兒。不過,這事倒不是姑爺開口,是京裡來了好幾封信,太太也親自發話了,十四姑娘才給您寫了信的……」

  「嗯,這我也看出來了。」蕙娘撇了撇嘴,「是她的字跡,卻不是她的口吻,這封信,她寫好後應該給她婆婆看過。」

  信裡說的是什麼,自然不必多說了。以王尚書的性格,蕙娘此次表現,肯定不能讓他滿意。尤其現在主動和盛源號決裂以後,他就算沒想著吸納宜春號作為舊黨財源,恐怕也想要借此機會,多加強舊黨之間的聯繫。在這時候,蕙娘不為他搖旗吶喊,反而還給方埔此等中堅重臣『先保全自身』的提議,一旦為王尚書捕捉到風聲,他遷怒於文娘,借此對蕙娘施壓,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綠松看蕙娘面色,不免有幾分疑惑,她輕聲說,「這些年來,十四姑娘也懂事多了,也許眼下情形,她還能應付得來。」

  不然,文娘信裡若流露出一點委屈,蕙娘還會這麼雲淡風輕嗎?

  蕙娘唇邊,露出了一絲淡淡的笑意,她的聲調聽不出喜怒,「三月三日,天津港船隊啟航,這是已經定好的吉日。許家那邊的禮,你催促一聲,這幾天就送過去吧,看許少夫人怎麼回話,若是她沒回音,那我們就先動身去文娘那裡,盤桓一陣以後,直接上天津衛去。」

  綠松頓時一凜,她快速說,「我這就下去安排。」

  蕙娘點了點頭,又說,「和你姑爺打聲招呼,明兒沒事,讓他和我一塊回娘家一趟……」

  她唇邊又浮現出一點笑意,「我看今年是紅鸞星動,我們家好多人要有喜事了。」

  今年正是權家下人互相婚配的年紀,綠松還以為她說的是這事,也沒當真,自己退出去傳話辦事不提。她素知蕙娘護短,因此特地先去找石英咕噥了幾句,轉頭石英就向蕙娘請了帖子,親自送到許家去了。到了下午,她帶回了許少夫人的回話。

  「一看帖子就站起來了,問您明天得不得閒……」

  知道她著急,不知道她居然這麼急。蕙娘都有點吃驚了,她只好又和權仲白打了招呼,第二天一大早,便由權仲白把她拉上車,兩人還順便帶了兒子,一道出城往大興方向過去。車馬走了一個時辰多,便到了大興蕙娘的一處莊子上。

  ——這裡她其實也有幾年沒來,此時一下車,連她都吃了一驚,望著遠處那高高的爐子,半晌作聲不得。倒是歪哥很興奮,一下車便喊道,「呀,我知道這是什麼地方!我聽說過——」

  他上下跳了一會,方道,「這是、這是夷人村吧!」


一路好走,寶珠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12-30 03:32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