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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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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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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0 00:02:04 |只看該作者
310大勝

  海戰雖然不比陸戰變化多端,但也因此,身處下風時,想要扭轉情勢也有些束手無策。因現在風向不好,大秦船隊使進渾身解數,航速依然不快,如要變相,又將背道而馳,離廣州越來越遠。而那邊英國艦隊卻是憑著蒸汽機,雖說速度頗慢,但竟可以將風向的影響減到最弱,他們雖然後發,但距離大秦艦隊卻是越來越近。蕙娘和盧天怡在後甲板上看了半天,也算了半天,盧天怡面有焦慮之色,同蕙娘道,「只怕一個半時辰以內,可以追到交火距離內了。」

  大秦艦隊雖然走得慢,但也還是在前進,一個半時辰就能追上,不能說蒸汽船不快了。蕙娘眉頭一皺,「是天威炮的炮擊範圍,還是如何?」

  盧天怡道,「若燕雲衛資料不錯,英吉利的大炮,炮擊距離比天威炮遠很多,在安全距離之外,天威炮能射兩輪。再接下來,就是互相炮擊了。」

  打仗到了海上,有時真的就只是在算,連蕙娘這樣的外行人都能算出來一點苗頭:雙方實力所差不遠,也不像是當時定國公在日本海,搞船海戰術,自己這裡不過四五艘船,且還不大,兩輪炮擊能否把對方擊潰還是難說的事。而一旦開始互相炮轟,這就得看運氣了,就是再堅固的船也都有被擊沉的時候不是?不論是誰,也難言有必勝的把握。若是互相炮擊不沉,再接近以後便是互相撞擊,還有登艦白刃戰,當然,若走到這一步,那英軍無疑是佔據了絕對的優勢。畢竟他們的後援可以隨時趕到,而蕙娘等人的靠山,還不知在哪裡慢慢地過來呢。

  此時已經有接戰可能,全船人手,自然都動員起來四下跑動,片刻便有人來報道,「英國人打了旗語。」

  在南洋一帶行走,當然不能不明白夷人的旗語,英國人的態度亦十分簡單,那人道,「他們讓我們停船,說他們沒有惡意,只是要登船檢查找人。」

  這搜的當然就是迄今還不知名的小皮特了。蕙娘和盧天怡對視了一眼,盧天怡道,「互相炮擊以後,船隻很難保持平穩,不知公子的身子,能否支持得住……」

  這種事誰也不能擔保,看盧天怡的意思,他是不會一力主戰的了。蕙娘也不願背起這個責任,她斷然道,「這件事,我看還是要封公子自己做主。不知他現在還醒著沒有,我們下去問問他的意思。」

  盧天怡鬆了口氣,面上卻露出一絲黯然,他歎了口氣,低聲道,「按公子的性子,若是由他做主……」

  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思婆婆媽媽的?蕙娘到了此時,倒是沒那麼多感慨,只道,「人怎麼活那都是自己選的,且看他怎麼說吧。」

  說著,兩人便下了甲板,往封錦艙房走去,且喜他雖服了止痛藥,但並未睡著,雖然插了一身的針,但看來氣色居然還好,未受顛簸影響太多末日小兵。聽得蕙娘和盧天怡三言兩語解釋了原委,他一時亦沒有作聲,只是閉目思忖,倒是權仲白歉然道,「沒想到他們真的把蒸汽船給鼓搗出來了,本來以為這一走,英國人是追不上的……」

  「我能保住這條命,都全靠仲白你和女公子的大恩了。」封錦聲音虛弱,卻堅定無比地道,「這些話就不要再說了,那個什麼皮特,既然動了我,再交回去,朝廷顏面何存?我這口氣怎麼出?人絕不能放……你們儘管放手去打,我就是死了,那也是命。」

  他思維似乎有些不清楚,頓了頓怒,又吃力地說,「戰略如何佈置,聽……聽女公子的,天怡你只管聽令。若我不能活了,你們三人見證,給李晟帶一句話——為我一個人打仗,不必了,兇手他愛殺也好,愛放也罷了,都由得他,怎麼對朝廷有利就怎麼來。若要打,倒不妨以我做個借口,呂宋地多人懶,已被馴得服了,很適合做種糧地的……」

  權仲白插入道,「你不要多說話了——這些話我們都記下了,你先休息休息,真到了不行的時候,我保你有說遺言的時間。」

  封錦便目注他微微一笑,他雖然面無血色,右臉還裹著白布,但這一笑之間,依然有絕世風情依稀流露,因權仲白讓他不要說話,他便不再說話,只是目注盧天怡和蕙娘,深深地點了點頭,便閉上雙眼,再不言語了。

  蕙娘又看了權仲白一眼,權仲白便站起身,三個人一道走出艙房,權仲白先道,「我這裡最好還是什麼事也不管,先盡力保住封錦性命再說。這仗該怎麼打,我聽封錦的,封錦既然讓你做主,你就不要謙虛了。」

  盧天怡本身不是領軍出身,對指揮作戰亦沒有太多心得,偏偏他們這一次出來,本也沒打算和誰交戰,只是先到婆羅洲去看看風色而已。船上水兵都是老手不錯,卻正少了將才。蕙娘見兩個男人都看著自己,一時頭皮也有點發炸——這要是陸戰,她一准抓瞎,好在海戰還可以指手畫腳一番。因也不推辭,沉吟了一番,便道,「我們這艘旗艦炮火是否最猛?」

  這是當然的事,蕙娘見盧天怡點頭,又說,「那麼,少了我們這艘船,就更難打贏嘍?」

  盧天怡歎了口氣,頹然道,「不錯,船上幾個百戶剛才過來和我說,最好還是把我們這艘船排在最外圍,這樣也許還能爭取齊射三輪。把英軍的旗艦給轟沉了,這樣我們以比較小的損失結束戰鬥,不用近身戰,對日後的旅程也比較有利。」

  蕙娘咬了咬唇,斷然道,「那就這麼辦,維持隊形盡力往前開,離呂宋越遠越好,等到他們追上以後,在天威炮射程內,先齊射旗艦,把他們的指揮打斷。」

  她的這個決斷不能說有多妙,只是沒人有她這個魄力而已。若是三輪齊射沒有拿下的話,旗艦立刻就成為受炮火轟擊最猛烈的筏子,到時候別說封錦了,連他們如何都是不好說的事。盧天怡神色更為肅然,點頭道,「是,我這就吩咐下去。」

  竟是真拿蕙娘當上司一般,得令就去傳話了。蕙娘和權仲白交換了一個眼色,權仲白亦無兒女之態,只是握住她的手,道,「你先去指揮,若真到了不行的時候,回來找我,實在要死,我們也死在一塊。」

  蕙娘雖有前世經歷,曉得不論多麼英雄人物,都很可能因為極荒謬的原因死亡,但她也沒想過自己會因為如此離奇的原因,默默無聞地死在南洋——若他們全軍覆沒,大秦那邊可能幾年都查不明真相。一時間她是又有些好笑,又有些興奮,倒沒有多少感慨之意。她捏了捏權仲白的手,也道,「好,要死,我們倆也死一塊。」

  不知如何,這句話說出口,她心頭倒是一輕。見權仲白對自己報以笑容,便也回以一笑,兩人便不再做兒女之態,而是各自分手。蕙娘又到後甲板上去觀測敵情。經過他們這一番耽擱,果然英國人追近了不少,倒是呂宋港口在剛才一段時間的航行之下,是真的被漸漸拋到了遠處。

  這個季節,風向是變幻多端的,剛才逆風,這會兒倒是順風了,艦隊一邊調整隊形,一邊加快了航行速度,滿帆兜風之下,倒是把英國軍艦又落下了一段路。本來漸漸接近的船隻,這會被拋到了身後——他們雖有蒸汽機,但張帆也要一點時間,就是藉著這麼一小段空當,再加上大秦水手技術嫻熟,本已接近的路程,又被拋下了。英軍這回也不打旗語,只是一味猛追,看來還是沒有起疑,依然以為這不過是遠洋商船,只是仗著順風不肯服軟而已。

  準備的時間變得更充分了,蕙娘倒是漸漸安下心來,畢竟對方顧忌著小皮特,應該不會上來就開火,即使實在不行也還有些斡旋的餘地,她在船尾看了半天,又讓精通航海的老水手果然估算了船速:這些中年漢子,雖然不能識文斷字,也不能把數字列出來算給蕙娘聽,但只憑眼望了一段,便道,「最多三個時辰,一定能追上的,這些人的船,的確是特別,順風速度竟更快了!也不知是什麼理兒。」

  三個時辰,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也夠吊著人的了,在船尾吹海風,滋味也沒多好。蕙娘便令人在船尾眺望,等英國人接近炮轟範圍時再來提醒她。盧天怡忙著在幾艘船之間來回傳令協調,詢問情況,蕙娘自己返回艙內,乾坐著也有點緊張,想要給歪哥寫封信,又覺得此信寫了也送不出去,再說也有些不吉利。正猶豫間,忽然想到小皮特,便令人叫了他的看守來,因道,「你們把他伺候得怎麼樣了?」

  燕雲衛如今在大秦的威風,有多少是封錦給他們帶來的,這些親衛心裡都清楚得很。不必任何人鼓動,都是深恨皮特,那親衛冷笑道,「若非公子下令留他活口,此刻他已是有氣的死人了。兄弟們給他上了針,這會正樂呵著呢。」

  燕雲衛的針刑也是非常有名的,以痕跡少、痛感高,後患少聞名,也不知有多少翻身落馬的官員,在他們的金針刺穴下痛得讓說什麼就說什麼,讓攀咬誰就攀咬誰。在朝野間,亦是能讓人聞之色變、止小兒夜哭的絕活。

  蕙娘微微皺了皺眉,竟絲毫沒有被嚇著的意思,只是若無其事地道,「不要把人給痛傻了,他留著日後說不定還有用的。」

  那親衛亦是精幹人,聞言忙道,「這絕不會,兄弟們手裡有分寸呢,針一撤保準能恢復如常。」

  他又說,「乘便,咱們也把前因後果給逼問了一番……」

  便說出了一番原委來:原來小皮特一直在追求費麗思小姐不果,又因為自己行事浪蕩,就算家世顯赫,國王一直沒有首肯派任他為呂宋總督的提案,費麗思越發嫌他沒有出息,那日在總督府門口遇見,費麗思看到權仲白,便笑著向小皮特說了一句『連這些黃種豬玀看起來都比你能幹』。

  皮特遂懷恨在心,當晚他和總督因殖民地事務爭吵——他想要出兵婆羅洲,總督持重不許,因而更為負氣,奪門而出時,見費麗思和封錦跳舞,雖然在社交場合,本是尋常事,但見到他要為難的人站在跟前,和意中人跳著舞,未免更添新氣。想到此人人種如此微賤,同當地呂宋人一般,都是黃種人,費麗思竟不知廉恥、自低身份地和他共舞,更是怒火中燒,只恨不得打死這對姦夫淫婦,因此便拔槍射去,倒是忘了自己剛外出回來,佩槍裡裝填的是會開花的子彈。

  蕙娘聽他說完原委,也不禁一陣無語,半日方道,「看來,他是真的痛得神志不清了,倒是把什麼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又道,「他身上搜出了彈匣沒有?若有,留著,回去也許楊善榆有用的,能仿製出來也未可知。這子彈雖然歹毒,但在戰場上確實好用,英國人心腸毒辣,真有許多不錯的武器戰艦。」

  那親衛自然領命去尋找彈匣,蕙娘自己負手又沉思了一會,略感疲倦時,甚至還打了個盹兒,底下人方來傳話道,「他們已經快接近天威炮的炮擊範圍了。」

  蕙娘走出去一看,果然見英軍那邊也架起了大炮、尖角,看來是預備強行突破了。大秦艦隊這裡,亦是盡量把船側對著他們,上層甲板上推出了許多大炮,不免歎了口氣,道,「海戰看來都是要靠算,但你們又不能給我天威炮具體的射程,這個怎麼算才好呢?寧可只能齊射兩輪,也等旗艦再靠近一些再出手吧九劍傳說。別的事我也不會,還不如你們內行,各艘船見機行事,自己劃定目標。」

  雖然看著是靠近了,但真要航進射程內,還得一會功夫極品高富帥全文閱讀。各船盡可以從容傳話不說,英國人還在那有條不紊地作著炮擊的準備呢。蕙娘透過千里眼看去時,只見這些水兵軍容齊整,亦是頗為可觀。她深吸了幾口氣,和來到船側的盧天怡交換了一個眼色,見四艘軍艦航進射程內,便道,「放煙花!開炮孔,把天威炮推出去!」

  一般的遠洋商船,能在船上設置四到五門炮,算是非常富裕的了。但這和軍艦壓根就沒法相比,因此英軍那邊氣氛是比較鬆懈的。現在二層船身油布一扯,機關一開,炮身這麼慢慢地填滿了空洞時,軍艦上才起了一陣小騷動。但此時已來不及,不論是收帆還是熄火都遠沒那樣快,大秦這邊從容把炮彈填上時,四艘軍艦已經絕對進入了炮擊最理想的距離內。無需蕙娘發話,艦隊陸續發炮轟擊,這些老水手雖然不懂指揮,但都剛從台灣回來,對天威炮還是上手熟悉的,此時一番齊射,幾乎十發八中,有些擦身而過在水裡炸開的,也激起巨浪,一時間海面上都是轟隆巨響,震耳欲聾,連蕙娘這裡都能感到輕微的顛簸。

  一輪齊射以後,英軍艦上已有一個大煙囪不冒煙了,第二輪齊射正在準備,那邊船上有人開火,但根本只是洩憤,倒是有人還比較聰明,要張帆直接撞過來,盡快進入交火節奏。蕙娘在心裡默數著時間,不免又歎了口氣,同盧天怡抱怨道,「許將軍帶兵也太粗了吧,第一輪齊射也罷了,第二輪齊射很難做到『齊射』,其實應該盡量訓練,讓他們把裝彈時間協調好。分做幾個檔次,這樣上頭下令就簡單得多了。」

  盧天怡也不是行家,不能回話,倒是身邊一個百夫長道,「其實這也不是不能做到,只是將軍作戰,第二輪炮擊喜歡由一點試探,第一輪過後有些船其實已經不堪一擊,若少量炮火能夠擊垮,就不必浪費彈藥了。」

  蕙娘這才知道自己想錯了,不免也歎息道,「倒是我心急了,天下也不止我一個人有腦子。」

  正說著,這些水兵也已經按自己的作戰習慣配合了起來,旗艦發了一枚炮,直衝那煙囪罷工的軍艦而去,取的居然是船身中翼,一般最堅固的龍骨處。蕙娘就是外行也看出了不對,正是費解時,只聽一聲大響,那炮彈正中龍骨——船身倒是沒事,但那高高的煙囪卻吃不住勁兒,緩緩向鄰船傾斜傾倒了過去。頓時帶得整個船身都跟著側翻,噗的一聲巨響中,這艘船竟立了起來,緩緩地往水面落去,上頭水手下餃子一般往水裡跳,看來這一艘是已經廢了。

  眾人精神頓時大振,蕙娘亦無需下令,炮彈已如雨飛出,全衝著煙囪招呼,偏偏這些煙囪又真是軟肋,一旦擊中了發生斷裂,全斷了也罷,還留著一點的,就必定把船身也帶斜,還有些軍艦第一輪齊射後就已經漏水,本來就手忙腳亂的——令人訝異的是,第二輪齊射以後,這四艘軍艦居然是全軍覆沒,全都——翻了。

  就是定國公的艦隊對著那些商船,如果船數相等,贏得都不會這麼輕鬆。眾人一時都忘了歡呼,只是呆呆地看著這四艘軍艦往水中沉去,激起了一個極大的漩渦。那些水兵在海中呼號慘叫,卻還是身不由己地被大漩渦往裡吸去。別說眾人沒心要救,就是想救都來不及——也救不了。

  居然就這麼贏了?才兩輪齊射而已……

  好半晌,盧天怡才幹咳了一聲,對蕙娘拱手道,「公子神機妙算,這一仗真是勝得輕巧,錯非您運籌帷幄、殺伐果斷,我們哪能毫髮無傷,便取得此等大勝。」

  蕙娘就是臉皮再厚,此時也只能抽動著唇角,無言以對了——她自負是有些能力不假,可也沒到這個地步吧,對軍事她壓根就是門外漢,趕鴨子上架,吩咐的那都是一些最普通的命令而已……

  盧天怡見她沒說話,又肅容道,「卑職也不是和您開玩笑,兩輪齊射,全殲敵艦。這一戰若是……正經行伍中人指揮,如此大勝,必定聲名鵲起,這份功那是誰都貪不了、誰也都不敢貪的……」

  蕙娘的唇角抽動得更厲害了——這運氣來了,美名還真是擋都擋不住,若此功被如實記載進史冊,後人看她,說不定都和看個妖怪一樣了。一個女流之輩,會做生意也就算了,第一次打仗,戰功居然還如此彪炳,這簡直是比戲文裡說的都離奇……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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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0 00:02:23 |只看該作者
311追擊

  不論如何,能這樣輕而易舉地打退英軍,眾人的確都鬆了一口氣,蕙娘便把餘下的工作交還給盧天怡去做,她自己只問過了炮彈消耗了兩成之多,便不再過問別的損耗了:主要也是因為並沒有什麼更多的消耗,這麼隔遠射了兩輪而已,除了一個小兵搬運炮彈時崴了腳以外,幾乎就沒有什麼可提之事。不過蕙娘和盧天怡談起時,兩人也都是明白:這主要還是因為英軍毫不懷疑地把他們當成了商人,就沒有把天威炮給計算在內。要知道定國公在日本耀武揚威的時候,英國商船可沒少旁觀天威炮的風采。這種消息一般都是傳得很快的,若知道他們是大秦朝廷的人,英軍肯定會提高警惕,起碼不會這麼毫無防備地一頭撞擊天威炮的炮擊範圍內。

  既然全殲了敵手,此處又在茫茫大海中央,周圍沒有什麼陸地。想來英軍即使能放下小艇,也不會有多少人能逃難回去的。蕙娘當時一直也有留心,事後並未在海面上發覺別船痕跡,這六七百人,真是死都不知為何死的。若這種情況比較理想,能一再發生的話,大秦艦隊幾乎可以一路把攔路的海軍都給黑了。——不過,這亦是因為這種新式蒸汽船,煙囪實在是個頗大的弱點,才能有如此理想的結局,否則,就有天威炮在,怕也少不得要硬碰硬一番了。

  蕙娘和盧天怡總結了一番戰況,盧天怡對她的腦子亦是十分佩服,不但看重她的說話,且還把自己總結出的一些情報給蕙娘參看,蕙娘看了,也感慨道,「畢竟你們燕雲衛是搞情報出身的,一場仗都能看出這麼多事來。」

  一場簡單的勝仗,盧天怡看出的東西都非常多了,他先闡述的是煙囪的大體高寬,並遺憾於未能俘獲一條蒸汽船拖回研究——雖說這近乎是不可能的任務,畢竟她們還要橫跨寬廣的海面,才能回到大秦地界。而蕙娘等人攜帶的火器炮彈雖然不少,可要和英兵對抗那尚屬以卵擊石。其次,便是自問大秦能否製造出如此壯觀的鋼鐵製品,並仔細描述了英國戰艦上在重點部位包上的鐵皮,又由船身成色判斷這批戰艦投入使用不久,因此判定這種戰艦弱點明顯,只能先發制人,和天威炮遭遇時,大秦贏面更廣。不過,倘若失去了天威炮,那兩船互射時,想要瞄準煙囪就有點難了,畢竟除非是這種單方面開炮可以從容瞄準,大部分炮擊時船身都在震盪顛簸,這種情況下想要瞄準某個特定目標並不容易。

  拉拉雜雜分析了一堆,連蒸汽機對船速的影響都給估算到了時速上,蕙娘亦是看得極為用神,她不禁讚道,「怪道都說你們燕雲衛這些年來是越來越細緻了。這裡有些事,我雖然看到了,可沒想得那麼細。」

  「這都是公子一手帶出來的。」盧天怡卻並不居功,他輕輕地歎了口氣,又同蕙娘商議,「英軍被我們在遠離呂宋的海域全滅,也不失為一件好事。他們只怕也沒把我們當回事,連偵查船都沒派出來。如此一來,我們便可全速往廣州過去,路上遇到麻煩的可能性,應該是不大的。」

  跨海消息傳遞不便,因為路途遙遠,信鴿之類的工具通常是不管用的。除非能建立烽火台,不然要送信那還得特別開船,花費甚昂,所以各個殖民地之間消息互相閉鎖是很正常的事。現在英軍追兵又全員失陷,等呂宋那邊搞明白發生什麼事,黃花菜都涼了。蕙娘也沒想到一場大危機竟能如此解決,看來他們是有望平安回國,她亦是鬆了口氣,發自肺腑地道,「只盼著能這麼平安吧。」

  比起南下時的輕鬆與興奮,此番北返,幾艘船的氣氛都十分低沉。眾位水手也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氣,要滿速往廣州回去。有幾艘商戶私船都跟不上他們的速度。船主只好挪到別人船上將就,以便跟上他們的速度。此時眾人多半都猜到了封錦的身份,當下自然都是大獻慇勤,把帶上船的最好物事都貢獻出來,因這種船上都常備有草藥的,權仲白倒不至於有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為難。

  封錦的病情,在船上算是維持得不錯,肺部傷勢漸漸癒合,邀天之倖,竟沒傷到內臟,縱有,此刻也沒顯示出來。但他面部的傷口倒是癒合得並不好。因為肺部傷口疼痛,封錦又堅持不肯服食鴉片,權仲白只能時常用金針給他封住上身穴道,如此一來,血液受阻,面部更為疼痛,傷口還痛得崩裂了一兩次。即使有權仲白為他調配的秘製藥物,都未能次次挽回。好在船行速度雖然慢,但一路醒來比較平穩,並沒遇到風雨天氣,眾人最為恐懼的顛簸並沒發生。

  他們南下時還是順風,如今北上只能開側帆借風,速度就慢了許多,又因為天氣炎熱,權仲白一點都不敢掉以輕心,生怕封錦傷口化膿發燒,他是十二個時辰地和封錦呆在一處——他畢竟是個大男人,現在受了傷,上身袒露的。蕙娘也不好多進去陪權仲白,不然以後見了面,兩人都尷尬。她閒著也是閒著,閒來無事還在船上各處逛逛,時間久了,對航海也不至於和從前一樣一無所知。更同盧天怡及幾名軍官說了好些海戰的事,因感慨道,「這蒸汽船畢竟是被搗鼓出來了,我看也只有這種船適合走遠洋航線……就是我,也都知道這海上的風向,是最靠不住的。」

  「您這畢竟都只是做生意的思路。」盧天怡和蕙娘也熟悉多了,因微笑著糾正她,「此事如被皇上知道,說不定就會令我們擄獲一艘船來拆開研究,這最主要的,還不是要做生意,而是要去海對面的那塊大陸——」

  蕙娘被他這一說,突然就想到了定國公的船隊:英國和新大陸的聯繫,要比和南洋這邊的聯繫密切一些,這種軍艦,若是也傳播到新大陸去呢?按焦勳所言,魯王搗鼓蒸汽機是搗鼓出花頭來的了,就算這船不是他發明的,只怕他也能輕鬆地仿造出來……這種船雖然比較笨重,但卻能擺脫帆船對風力的控制,在大規模對戰中,要比帆船佔優勢的……

  不過,新大陸一直也在打仗,聽上回魯王密使說,殖民地的白人想要獨立,英國根本就不許,這一場仗打得如火如荼,亦不知能否給魯王機會讓他去仿造蒸汽船。若過真能造出來,只怕定國公此行,都不會和想像中那樣順了。勞師遠征過去以後,對方以逸待勞不說,還有蒸汽船這個後手,就算有天威炮,只怕最好也就是鬧個兩敗俱傷了。

  和她預料中一樣,喬三爺對這蒸汽船倒是大感興趣,那一日在一側目睹了蒸汽船和大秦艦隊大戰的畫面以後,已來找了蕙娘幾次說道此事,蕙娘提出的幾個弱點,喬三爺都道,「只要不打仗,這其實不是什麼難處。先不說咱們也能弄到天威炮,只說咱們的船和海盜遇上了,人家也只是來搶銀子的,轟沉了我們,他們上哪去尋銀子?再說,那些紅頭海盜可沒有天威炮。」

  的確,若是蒸汽船加上天威炮,那麼大秦艦隊就更無敵了。蕙娘想到這裡,不免微微一皺眉:天威炮的圖紙失竊一事,她曾經沒怎麼放在心上,可現在想來,卻如芒刺在背。圖紙流傳出去,就有可能落到夷人手裡,等到那時候,大秦還餘下什麼優勢?

  只是沒回國之前,這事也不過是白擔心罷了。蕙娘口中漫不經心地道,「這事您就放心吧,只要咱們能造得出蒸汽船,那就少不了宜春號的份……」

  喬三爺亦是十拿九穩,他不免露出一笑,誇獎蕙娘道,「盛源號的東家,可沒有您這樣豁得出去。這些年咱們能順順當當的,靠的都不是桂家的照拂,我看啊,還是因為您有本事。從前大哥還想著,您年少不經事……」

  他略帶尷尬地一笑,也沒往下說,「現在提到您,我們三兄弟都只有一個服字!這一次,盛源號可又被我們比下去了。」

  的確,宜春號這一次南下可算是撈足了政治資本,最要緊的,是和皇上又經營起了一份人情。對於這些大商家來說,再沒有比這種事更緊要的了。再說,封錦也沒少用喬三爺獻的藥……蕙娘微微一笑,也沒接喬三爺這個話茬,只是淡淡地道,「我也就是一些虛面子,少了桂家的兵,還是鎮不住場子的。」

  因又問喬三爺,「這回咱們是來不及看了,我倒想問問你,都說南洋的王公貴族,現在十個有九個都是大煙鬼,人不人鬼不鬼的,壓根就成了廢人。只要夷人有煙土,讓幹什麼就幹什麼……可有這回事麼?」

  比起燕雲衛,久在南洋行走,到哪裡都是頭面人物的喬三爺,自然更能接觸到南洋的上層人物。

  喬三爺的面色立刻就黯淡了下來,他輕輕地點了點頭,黯然道。「這次過來,我也是為了處理這事的。還沒來得及和您說……就是咱們馬六甲分號的大管事,染上大煙癮了……我在呂宋不過是落個腳,最終目的還是去馬六甲,把他給……」

  蕙娘道,「帶回國嗎?」

  喬三爺搖了搖頭,做了個手勢,極為痛心地道,「論輩分他還是我老叔,自小看著我長大的,為人最是老成。我心裡也實在是不忍得,奈何這就是族裡決議,不容違逆……」

  蕙娘不免微微皺眉,正要細問時,只覺得船身一陣輕微的震盪,隨後又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有人大聲道,「公子,大事不好,英國人追來了!」

  蕙娘和喬三爺均都站起身來,蕙娘道,「怎麼就追來了——」

  她旋即明白過來:他們逆風走得慢,可英國人卻有蒸汽船,雖然後發,但可以先至。看來,當時到底還是有人脫出生天,回去給英軍報信了。

  好在今日萬里無雲,t望手也不敢懈怠,因此船還在極遠處就已經發現了追兵,蕙娘走到後甲板時,盧天怡剛從t望台上爬下來,他面色陰沉,「七艘……比我們要多一艘。太遠了,還沒辦法判斷速度。」

  這回要想再用兩輪齊射幹掉敵艦,那就有點天方夜譚了。蕙娘拿手指擰了擰眉心,道,「看來是真有活口了,他們拿出來的船數將將和我們當時的船數相等。」

  因為速度跟不上,船隊把一艘船落在了後頭。不過主力還是蕙娘等人乘坐的四艘船,至於那三艘商船,不過是湊數兒的罷了。盧天怡亦點頭道,「只算我們這四艘的話,七艘蒸汽船夠布下初步的戰陣了,可以互相掩護,不至於全體落入我們的射程之中……若是英國人找到辦法保護煙囪,那我們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啦。」

  他不免又煩躁地歎了口氣,抱怨道,「這個皮特就這麼重要?一個小貴族而已,有個首相叔叔罷了,四艘船全軍覆沒,現在還派來七艘?呂宋附近到底有多少戰艦?」

  「也就是十五艘了。」喬三爺本來只是靜聽,並沒發言,此時卻插口道,「呂宋畢竟剛打下來,比較不平靜……英國人剛造出來的戰艦,印度都沒有多少,南洋大半都集中在呂宋了。」

  蕙娘歎了口氣,也明白過來了。「估計也不是為了皮特,是一定要捕獲我們的船,拿到天威炮研究吧……不如此,四艘新艦的損失,即使他是總督恐怕也承擔不起。至於那個皮特,剛讓他女兒臉上受傷,他會為此人做到這一步那才是有鬼了。」

  盧天怡面色頓時冷肅得簡直能滴出水來,他沉吟了一會,搖頭歎道,「對方有備而來,船數又佔優勢,只怕這一次是插翅難逃了……」

  因封錦每天這個時候痛得最厲害,一般都服藥正在昏睡,他也不提封錦,只是請示般望向蕙娘。蕙娘道,「你先說說你的想法。」

  盧天怡深吸了一口氣,斷然道,「寧可玉石俱焚,也絕不能讓夷人拿走一門天威炮!若事不可為,我願留艦自沉,請女公子和神醫、統領一道乘亂上小艇逃走,將此間的故事回報給朝廷知道,俾可令朝廷生出警覺之心!」

  之前在牽涉到封錦傷勢的問題上,盧天怡幾乎說得上是婆婆媽媽,根本就提不起來。封錦都不能不把指揮權交到蕙娘手上,此時大事不妙了,他反而決斷迅速,絲毫不見掙扎為難。即使是以蕙娘的城府,亦不禁面色微變:英軍志在天威炮的話,很可能只是俘虜船隻,而不會大開殺戒,畢竟也需要從他們口中逼問出一些信息來,這世上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勇氣在不是必死的前景下選擇自盡的。

  「現在說這些,為時過早了。」她擺了擺手,先問了t望手情況,知道英軍果然正在漸漸接近,便道,「我們先把天威炮給亮出來,看看他們是否有把握應付天威炮吧。」

  果然,過了兩個來時辰,英軍業已經漸漸地接近了大秦艦隊,但他們此時卻放慢了速度,顯然是不願進入天威炮射程之內。部分船艦變嚮往斜前方去,看來是想採取包圍政策——蕙娘、盧天怡和幾個中層軍官站在船後見他們分開行駛,俱都是相對苦笑,若讓英軍完成了包圍圈,則除了玉石俱焚以外,已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了。儘管艦隊可以奮力擊沉在前行方向上的軍艦,讓少部分人可以透過小艇盡力逃生,但先不說此處又和呂宋邊境那場戰爭不同,在這茫茫大海中,距離最近的島嶼也有五天以上的路程,這乘亂逃出去的乘亂,就透著多麼的不穩。就說這小艇,全船也就只有三艘而已,大部分人,都還是要隨著船隊沉入海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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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2交火

  此時眾人都已經知道了消息,除了正在沉睡的封錦以外,船上諸水兵都在忙碌地做戰前的準備:並不是每個人都有能力分析局勢的,對於這些底下人來說,與其束手就擒,還不如放手一搏,至少還有衝出生天的機會。投降了落入英軍手裡,結果一般都會比死了還慘。

  倒是那些大商號的管事們,一個個都是愁眉苦臉、唉聲歎氣的。只是聚在甲板角落裡低聲說話,眼睛是望住了甲板上的小艇。很顯然,他們是想一等事情不好,就力爭上船逃走的。做商人的,腦子畢竟是比當兵的要靈活一些。蕙娘和盧天怡也懶得搭理他們,他們亦不曾坐困愁城,剛才已經仔細研究過地圖了:其實英軍追上他們,也算是十分幸運,因為再往前走大概兩天的路程,便有可能進入被稱為黑海潮的洋流範圍,這股洋流不論風向如何,經年是向北的暖流,順著這股勁兒,他們可以把速度稍微往上提一點兒,這樣也有希望和英軍把距離拉開,而不至於陷入這樣的困境之中。順著洋流再航行三天左右,便進入到可以放飛信鴿的區域了,信鴿先飛到海南轉一道再往廣州去,這樣廣州水師順風而下,不過七八天時間就能到達他們臨近海域,不知要比蕙娘等人逆流而上快了多少倍。到那時候,即使有英軍艦隊也不怕什麼,倒是可以擒下一艘來做研究。

  蕙娘這幾天本來也在研究海圖、風圖,但凡有一絲可能,她也不想棄船而走,為了救封錦,都走到這一步了,她沒理由突然棄船而逃,那基本是放棄了封錦的性命。此時聽說英軍開始分散包圍,倒是精神一振,和盧天怡及眾人商議道,「就怕他們不肯分散,我們雖然不能把他們全部擊潰,但只要他們還珍惜這得來不易的戰艦,不敢和我們硬碰硬,那也許是還有一線機會逃得生天的。」

  盧天怡道,「您是說,破罐子破摔,咱們就這樣橫衝直撞地走出去?」

  「他們船多,總是可以把我們的炮彈消耗了再來生擒的。」蕙娘道,「試想我們天威炮的威力,要死都能拖些墊背的。就那樣從兩船中間的方向開過去,所有船炮口全開,看看他們什麼反應吧——不行就打,反正,這總比坐著等死要強。」

  在這樣沒辦法的時候,最怕的就是真不想任何辦法了,蕙娘如此果斷,眾人倒是都鬆了口氣,都道,「那就這樣辦。」

  便各自出去傳令協調,蕙娘倒是閒下來了,她走出艙房,見喬三爺站在欄杆邊上,便迎上前歉然道,「三叔,這一次倒是連累你了。」

  「我們行走慣了的人,命都是攥在天手上,天什麼時候要收,那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喬三爺笑了笑,倒是很淡然。「這有什麼連累不連累的?世侄女客氣了。」

  他忽然歎了口氣,又搖了搖頭,道,「我只是覺得呂宋島上的秦人可憐……本來海上的事傳不回去也就罷了。現在都傳回去了,我們又都臨陣逃脫,英軍不知會否遷怒於百姓們。」

  蕙娘道,「他們若不想和朝廷開戰——」

  「朝廷才不管外頭的事呢。」喬三爺有幾分惆悵地摸了摸欄杆,輕聲道,「不像是那些夷人,人少,看顧得過來不說,也巴不得有個借口挑起戰爭。你別看呂宋當年打得腥風血雨的,其實島上的法國人、荷蘭人都是若無其事的,根本不怕被波及……唉,出了國門才知道,這朝廷不上心,咱們秦人就硬是低人一等啊。」

  蕙娘和喬三爺也是極為熟悉的,這個文質彬彬的儒商,對付起生意上的敵人,那份狠勁都不必多說了。面上客客氣氣的,私下什麼手段都使。在她心裡,喬三爺一直算是無商不奸的代表人物,她從未想過,這麼一個世故人也有真情流露的時候:現在大家朝不保夕的,也沒必要再做表面文章了,喬三爺大可不必虛情假意地為海外秦人流眼淚,這件事,應該是他心裡的一根刺。現在自忖必死,才說出來和蕙娘感慨。

  「若是此番能夠回去,以後朝廷也許會在婆羅洲甚至是呂宋,也經營起一塊殖民地。」蕙娘想到呂宋島上那些無辜的秦人,亦是輕輕歎了口氣,她現在是越來越明白權仲白的心情了,作為一個看透了政治風雲的醫生,他越是瞭解政治,估計也就越是感到無力。不論上層的政治勢力怎麼變換,老百姓的日子也還是一樣風雨飄搖,再清明的政治,也只能使他們少受一些蹂躪,大部分人的生活,還是和海上舢板一樣,聽天由命,漂到哪裡算是哪裡罷了。不論是鸞台會還是大秦正朔,對此都是無能為力,要改變這樣的現狀,又是談何容易?光憑一個人的努力,根本只是癡人說夢而已。「這些百姓若能在接下來的風波中活下來,也許會有一點好日子過了……希望英國人的手別那麼辣吧。」

  喬三爺微微搖頭,顯然並不看好。兩人一邊說,一邊走向前甲板,大秦艦隊正在加速轉向,力爭在英軍沒完成包圍圈之前突圍出去,不過,遠處已經可以看見英軍的蒸汽船在緩緩航行——他們的速度雖然也不快,但畢竟是趕到了大秦艦隊的前方。

  兩人走到時,卻見權仲白也在甲板上,連封錦都被抱了出來,在陰影裡四處張望——看來,他不但已經醒來,而且對自己的狀況,也有了充分的認識。不過,封錦面上並沒有多少沉肅之色,他面上只有好奇之色,盯著遠處軍艦不肯挪開眼神。蕙娘衝他們點頭一笑,要往權仲白走去時,船邊那群商人中卻走出一個來,期期艾艾地道,「公子,眼看一場大戰是不能避免的了……英國人有規矩,兵士他們不留活口,可這……商賈之輩卻未必如此……」

  蕙娘揚眉道,「是嗎?」

  見她口氣不大嚴肅,眾位管事都來了精神,紛紛道,「不瞞您說,咱們在呂宋也是有些薄面的,沒準,這——」

  蕙娘此時已經走到封錦身邊,在棚子底下抱臂站著,也不耐煩聽眾人嘈雜,便道,「我明白啦,都有多少人願去的,站出來吧。若是有兵士不願打仗的,也可以跟著過去,讓幾位爺幫著遮掩一下,沒準還真能矇混過關呢。」

  她先目注喬三爺,喬三爺瞅了幾個管事一眼,不屑地撇了撇唇,呸了一聲,道,「死也死在大秦的船上,就你們這德行,就活著回去了,東主對你們也沒好話!」

  他這一表態,宜春號諸人也都站到了他身邊,一時間人流好似被刀分成了兩撥,這些管事們,有的是全家都站在喬三爺這邊,有的是分散風險,妻小留下來,自己過去英軍那裡。不過一時,眾人都分出了陣營。居然還真有兩個兵士慢吞吞地走過來,站在要過去的那些人身邊。氣得十夫長臉色通紅,只是礙於蕙娘在前,都不敢說話。

  蕙娘見眾人都站定了,便望著封錦,似笑非笑地道,「統領看怎麼辦?」

  封錦似乎壓根沒注意到船上的事兒,他還出神地眺望著遠方的天際線,那兒有幾隻海鷗在海面上盤旋翱翔,被蕙娘這麼一說,才回過神來,掃了眾人一眼,語氣隨意中竟帶了一絲天真,「佩蘭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蕙娘又去看權仲白,權仲白輕輕地歎了口氣,先感慨地搖了搖頭,又輕輕地點了點頭。

  蕙娘淺淺地吸了一口氣,唇角微微上揚,她轉身柔聲道,「趨利避害,人之常情。想要求活嘛,都是能理解的……早知道我們會落得今天這樣窘境,當時你們也就不上船了是吧?」

  那些人俱都點頭哈腰,乾笑著不敢接腔,也不敢回看蕙娘。蕙娘揮了揮手,道,「想去就都去吧,我也不留客了。不過難得來一次,好歹也帶些東西走,才不算是白做客了。」

  她神色一正,沖左右厲喝道,「在他們身上留點禮物,讓他們游過英軍那邊去!」

  說著,便從腰間抽出一把短匕首,先在最近一人身上劃了一道長長的傷口,方才大喝道,「把他丟下船去!」

  封錦一抬手指,他身邊兩個親衛頓時上來,把那人一夾,大步走到船邊就丟了下去。——這大海裡什麼時候少過魚?蕙娘的刀又快,這人還在半空中,墜入水中的鮮血,已經惹來了幾條大魚盤旋圍繞。人才一落水,便聽得慘叫連聲,這人連掙扎著游一會兒都不能,一眨眼便不知被什麼東西拖入了水底。

  蕙娘轉動著眼珠子,陰森森地瞅了餘下那群人一眼,又露出一個微笑,若無其事地道,「你們還在等什麼?」

  眾水兵方才恍然大悟,紛紛拔刀而上,在這些人身上劃了深深的傷痕,將他們從上層甲板丟下海去,這十幾人,頓時把旗艦周圍變成了慘叫的世界。蕙娘只是充耳不聞,又吩咐傳令兵,「告訴余船知道,還有誰想要臨陣脫逃的,都照此法辦理。想走,哪有這麼容易?這種人,讓他們死得光鮮些都對不起咱們,咱們就是要死,也死得轟烈些,好歹帶些人陪葬!」

  海船上,船長就是皇帝,什麼樣的私刑沒有?比這更殘忍的還有得是呢,這些水兵非但不覺得膽寒,反而都興奮了起來,轟然道,「就要死,也死得痛快!」

  在一船人高呼聲中,艦隊緩緩向英軍駛去,剛才那特異的景象,似乎也令他們頗為迷惑。現在艦隊一路帶著血浪向他們駛去,兩側炮口全開,大炮洞出時,那兩艘最接近於他們的蒸汽船,倒是慢下了速度……

  這明顯就是不想和他們同歸於盡了。蕙娘瞇眼瞧著各船之間的旗語,又令人翻譯出來給她聽,果然,英軍主將亦不想一次賠上數條蒸汽船,只令一條船繼續往前試圖攔住他們的去路。其餘船隻收緊包圍,欲要繼續結成陣形,避免大秦艦隊各個擊破。

  如此反覆變陣,英國人就算有蒸汽船,不免也有些手忙腳亂。唯獨阻擋大秦艦隊的那支蒸汽船,因為目標單純,倒是十分堅定,一心一意地就撞了過來,仗著自己側面對準船頭位置,天威炮不好炮擊,他們也在準備沖旗艦開炮了。

  蕙娘先不發令,等這艘船接近天威炮最遠轟擊範圍時,便道,「各船準備,能射得到的都轟一發,看有沒有這個運氣吧。」

  上回天威炮有所留力的事,敵人自然是毫不知情,這回發炮時,他們還是沒做好準備。幾枚炮彈炸過去時,眾人都能聽見英軍的慘叫,與橫飛的斷肢——水手們根本沒找掩護呢。大秦艦隊連忙抓緊機會,盡力炮擊了幾輪,但依舊保持原定方向,如此一來,兩船勢將擦肩而過。不過,因為人手的損失,英軍船隻是不可能調轉航向繼續來攔截旗艦,硬要和其相撞了。

  然而,這回畢竟不比上回,兩船越來越接近,很快,英軍的炮彈也落到了大秦艦隊之中,第一枚炮彈,正正就擊中了旗艦左舷。

  眾人頓時覺得一陣天旋地轉,船身劇烈晃動,蕙娘幾乎沒有站住,別人就更不必說了,嘩啦啦登時跌倒了一大片。好在這發炮彈居然沒炸,只是鑲嵌在船舷上,並未能給他們帶來多少損失,至於餘下幾枚,不是衝著後頭船隻去了,就是在水裡開了花,一時此地海水起伏不定,船隻也是隨之搖晃不休。別說發炮,就是開槍都難瞄準。各位炮手各顯神通、零零散散地發了幾炮,也是逼得英軍那邊暫停了移動,藉著海水的機會,眾人鼓了側帆,繼續往前開去,如此一邊交火,一邊往前,也顧不得後頭各船能否跟上了,只是瞅準了煙囪打,又往能打到的所有敵艦上都發了炮,反正只要在射擊許可的角度內,也顧不得珍惜炮彈了,能打到多少就打多少。

  這麼鬧哄哄沒章法地打了一陣,英軍那邊也要過來營救他們自己人,倒真讓蕙娘等人逃脫出來——除了左舷上那個炮彈以外,底艙有一處進了水,別的就沒有什麼太大的損傷了。倒是跟隨他們的一艘商船被擊沉了,上頭的水手等,都順著拋出的長繩往上爬。多數倒是都被救了起來,但上頭居住的老弱婦孺就沒這麼幸運,存活希望已很渺茫。

  眾人亦不敢停留整頓,盡力往前開去,到了第二日中午,英軍又遙遙地墜住了他們的尾巴,不過,這一次他們速度也受到影響,亦不敢再蠻橫靠近、強行包圍——天威炮畢竟還是佔便宜的,這一次,七艘船變成了六艘。

  如此一來,大秦艦隊倒是得到了喘息的機會,他每回英軍接近天威炮射程,蕙娘都下令射擊,這回英軍是真的怕了,估計也打算消耗他們的炮彈,因此只是遊走騷擾,並沒有認真來打。艦隊借此機會,終於憑借老水手的指點,駛入黑潮中,速度頓時加快少許,就這樣和英軍追追打打地往前逃走。不知不覺,已經過去了十多天。

  這十多天內,當然船上減員也比較嚴重,物資消耗也十分厲害,不說吃的、打仗用的,就是藥草都消耗得飛快,雖然海戰隔得遠,但畢竟還是有傷員出現。只是權仲白卻不能醫治——眾人亦都明確拒絕了他的醫治:現在他是晝夜不停地看顧著封錦給他降溫:雖然幾次大戰,封錦都被權仲白盡力護住,減少顛簸對他的衝擊。但他到底還是發了高燒,已經暈迷了有五天之多了。不用任何人解釋,大家也都知道,他的性命,陷入了極度的危險之中。

  這天船行已近海南時,蕙娘正在和盧天怡看星圖,試圖再一次確定自己所在的方位,以及行駛到海南島需要的時間。因天色已晚,今夜烏雲極厚,似乎將有暴風雨到來,英國人也沒意思打夜戰,洋面上是一片漆黑、萬籟俱靜。盧天怡頗有幾分擔心底艙,兩人正在商議要不要把封錦轉移到別船去時,蕙娘忽然覺得窗外晃過了一絲亮光,她還沒留心,只是瞥了一眼,並未細看,不想再過了一會,便有人咚咚地跑來敲門,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公子!副統領——咱們,咱們的人到啦!剛才打了燈號,是——是許將軍和小桂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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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0 00:14:05 |只看該作者
313逆轉

  許鳳佳會來並不出奇,怎麼連桂含沁都跟著來了?蕙娘一時倒有些回不了神,怔然半日,才起身道,「來了幾艘船?多少人——上頭有醫生有藥沒有!最重要,有炮嗎?」

  這些日子以來,大秦艦隊看似游刃有餘,其實壓力只有她和盧天怡知道,炮彈有限,他們為了盡速脫身每一次都有盡量開炮,若是英國人再追上兩到三天,把他們逼停兩次以上,到了第三次估計就要登艦硬拚了。雖說有封錦的親衛在,但這終究是勝負兩說的事。英國人此番也是有備而來,手裡帶著的火器沒準比他們要多呢?只是他們不透露給底下人知道——雖說底下人也是心知肚明,大家只都不提起,拚命往國內趕罷了。但海南那麼天涯海角的地方,何曾有大兵防守?就是能夠順利登陸,都未必可以甩掉英國人……

  現在,這自然是兩回事了。蕙娘立刻就動起腦筋,想著能否把蒸汽船給留下一艘——她旋即有啞然失笑,自己那是趕鴨子上架罷了,現在有許鳳佳和桂含沁在,她還操什麼心?兩個大將軍都來了,那排場還能少得了嗎?

  這些信息,傳令官自己都不知道,還要再回去問時,蕙娘和盧天怡卻都不願等待,自己迎著夜風走到前甲板,果然見到前方模糊夜霧中,有一盞燈在上下揮舞,明滅不休。因為霧氣的模糊,令人也很難判斷遠近,傳訊兵看了半晌,方回道,「帶了四十多艘船下來,都是新船,重炮。人也有七千多。」

  這股力量夠把呂宋強行佔領了,幾艘英國船算什麼?蕙娘終於感到了一絲久違的輕鬆,她亦不再細問這方面的信息,而是催促傳令官去問醫藥的事。不過,燈號可沒法傳遞這樣的信息,現在夜霧又濃,也沒法用別的方式傳令,更不敢貿然啟航互相靠攏,免得在霧中相撞那就好笑了。蕙娘令人去安排第二日同大部隊會合的時,自己則走回去找權仲白,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權仲白這一陣子日以繼夜地照顧封錦,幾乎是一個人把從前學徒幫手做的活都包了下來,有一點空閒,也出去給水兵傷員看診。饒是他底子好,也是打熬得又黑又瘦,看來卻精幹了幾分,倒是比從前那水墨貴公子更落到了實處似的。蕙娘進來時,他正給封錦用涼水擦身降溫——在船上這一段日子,那些水兵可不管什麼女公子不女公子的,天氣熱了又要做活,能穿條褲子都算是很文雅的了。因此蕙娘也沒矯情,站在門邊把事情說了,看了封錦光。/裸的上半身一眼,亦忍不住歎道,「瘦得肋條都出來了。」

  「這反反覆覆地高燒、退燒,吃下去的一點東西都消耗完了,能不瘦嗎?」權仲白歎了口氣,「只盼大船隊那邊帶了硝石,他這病最重要就是把體溫給穩住了,再來用藥。現在天氣這麼熱,人的火氣本來就是上行發散的,高燒也不奇怪。」

  蕙娘不禁道,「就是退燒了——人會不會……」

  若是燒傻了,按封錦的心氣,恐怕還恨不得就這樣死了算了。權仲白搖頭道,「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活都難說呢。」

  他揭開封錦臉上的白布給蕙娘看了,苦笑道,「這裡的疤倒是好得快,現在都結起來了。」

  蕙娘探頭過去一看,只見封錦白皙的右臉上星星點點都是深紅色的疤痕,就像是被胭脂濺了一臉頰似的,配合著他消瘦的雙頰,緊皺的眉頭,倒使得他有一種從前未曾具備的異樣美感。亦不禁歎息道,「這個封錦,真是沒話說了,天下男子不如他也罷了,我看,天下女子,比他強的也不多見。」

  「美人往往都薄命的。」權仲白試探了一下封錦的額溫,又摸了摸他的脈搏,皺了皺眉,便道,「讓兩個人坐小船過去,問有硝石、藥材和大夫都讓排過來。就說他重傷後高燒昏迷了,若有新鮮淡水也帶一些來。我們船裡的水都十幾天了,不夠新鮮。」

  蕙娘自然著人去辦,雖說半夜在霧中航行比較危險,但事涉封錦,眾人無不踴躍。很快就有兩人擎燈上船,划槳向遠處燈號方向去了。過了半個時辰,兩盞燈都滅了,於是蕙娘這裡也掛起燈來,再過了大半個時辰,三艘小船都靠了過來,上船的除了大夫和大量草藥,還有許鳳佳和桂含沁兩位將軍。兩人神色都極為緊迫,見到蕙娘,第一句便是,「人應該還沒事吧?」

  蕙娘歎道,「難說,硝石帶來了嗎?」

  硝石作為火藥的原料之一,本不該被帶上船的,也不知出於什麼目的,居然真有。而且就有剛剛製成的冰塊也一起帶來了,大夫們忙忙地拿過去和權仲白一道給封錦擦身降溫。又要封閉艙室,以便大量設冰把溫度給降下來。兩位將軍去看過封錦,面上都極為沉肅,許鳳佳妻子和封錦有血緣關係,當然更為關心,就是桂含沁,都沉著一張臉不知在沉思什麼。還是蕙娘把他們給領出了艙房,不然,他們是大有看著封錦擦身降溫的意思。

  畢竟都是殺伐果決的人物,雖然封錦的狀況,壞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而整件事又荒謬得幾乎就像個玩笑,但兩人都很快冷靜了下來。許鳳佳當仁不讓地坐了上位,桂含沁雖然官銜現在已比他高了半步,卻陪坐下首,他揚眉含笑對蕙娘解釋道,「我這次過來,也算是躬逢其會吧,手裡的兵都沒來,只是皇上令我跟在升鸞兄身邊幫幫忙,女公子萬事還是以他為主。」

  蕙娘半信半疑的,卻也不多問,先把整件事來龍去脈,包括南洋殖民地現在的狀況和變化都說了一遍,又道,「英國人只要不是瞎的,應該能看到燈號了,很有可能已經乘著夜霧溜之大吉。他們亦算是運氣不錯,簡直有些心想事成的意思了,今晚竟還有夜霧,不然,只怕是能俘虜一兩艘拖回去拆解研究的。」

  蒸汽船對於海戰而言意味著什麼,兩位水師將軍是最清楚的了。兩人對視一眼,臉色都沉肅起來,許鳳佳連珠炮似地問了好幾個問題,「航速能有多少,船身脆不脆?逆風時受影響大不大,燒煤還是燒木材——按理說不應該啊,燒煤的話,能支持得了這麼久,那船裡得裝多少煤呢……難道他們又改進了蒸汽機?我們的機器可達不到這個效率……」

  蕙娘聽得都是一陣頭疼,她捂著腦袋道,「這個我可不知道,你問滿船人也都答不上來的。等你捉了船來再說吧——你帶了大軍這麼浩浩蕩蕩的南下,又是為了什麼?」

  許鳳佳沒好氣地道,「還不是收到了你們的信?正好本來也在操練演習,陣容都是齊整的。趕快就拉大隊下來給你們撐腰了,我們猜測你們若要北上,肯定順著黑潮走,這便打算趕一段路再按時鳴放煙火尋人,不行就直接殺到呂宋去,沒想到才出了瓊州島沒兩天,倒是和你們撞上了。」

  此事也算巧合,也算意料中事。便不是今日,只要雙方大體在一個範圍內,總是能聯繫上的。蕙娘道,「沒想到你們還是收到信了——沒想到封錦的病情居然如此嚴重吧?信裡也不好說太多,免得你們太擔心……」

  幾人默然相對,片晌後,許鳳佳忽然一拍桌子,惡狠狠地道,「該死的英吉利蠻人,居然如此目中無人,待我打下呂宋。除了這個什麼皮特送上京外,另外那個所謂總督千金,也沒什麼好果子吃!」

  蕙娘驚道,「怎麼,這就要打嗎?」

  許鳳佳未曾答話時,桂含沁已笑道,「雖說背後就是瓊州,但傳信回去,一來一回起碼也要一個月功夫,升鸞收到你們的信以後,不敢怠慢,已經轉給朝廷。我們南下時剛收到朝廷回信,令我等便宜行事,做好出兵呂宋的準備。——那封信,是女公子執筆的吧?寫得很見技巧啊。」

  信鴿能攜帶的信息肯定是比較有限的,蕙娘在信裡只大略交代了如今的情勢,最多的筆墨還放在呂宋政局上。反正這都是要結仇的趨勢了,英國人對天威炮如此覬覦,也不像是能和他們聯手欺壓荷蘭人的樣子,那倒不如直接輕取呂宋島,把這麼偌大一片島嶼握在手上以後,再來考慮婆羅洲的事不遲。不然,日後去往婆羅洲的路上,豈不是還要時時擔心英國人使壞?

  不論皇帝是否更心痛於封錦的傷,這封信上的分析起碼是給了他更明確、更直接的理由拿下呂宋,對朝臣們也更有些交代。看來,皇上是令許鳳佳便宜行事,借此機會,有一舉拿下呂宋的意思了。難怪,除了許鳳佳以外,連南下辦事的桂含沁都讓捎帶上了,一方面,也是因為他確實擅長海戰,多個掠陣的總是更穩妥些。另一方面,說不定也有再抬舉抬舉桂含沁,讓他沾沾光的意思在。休說從前他一個桂家庶子,按說分潤不到多少功勞,自從抱上了皇帝的大腿,成了他的心尖尖,這皇帝疼他,可比十八九個父母疼都要來得體貼多了……

  「的確是我倉促寫就的。」蕙娘也沒否認,因又和許鳳佳商量了一番封錦靠岸診治的事。議定了派人送他們回去廣州的行程,蕙娘便道,「要不要留些水手給你們?畢竟你們應該還沒有去過呂宋吧?」

  許鳳佳道,「最好是女公子您和我們一道走,回去以後立刻就能把公司開辦起來,這件事已經耽擱有幾個月時間了,朝中糧荒,可是沒有絲毫緩解。皇上心裡,想必是很著急的……」

  蕙娘有點暈了:她雖說並不嬌氣,但現在也是急於回廣州去安頓下來好生休息幾日。沒想到皇帝都到這個地步了還不肯放棄立刻設立殖民地,招工過來種地的念頭,但這事又是捨她其誰,因只好歎道,「說不得,只好和仲白分開一段時間了。」

  第二日一大早起來,除了權仲白和封錦在幾個醫官的帶領下繼續逆風而上,向廣州駛去以外,餘下連喬三爺那幫商人都上了軍隊的船,掉頭往呂宋回去。眾人都唏噓道,「倒是可憐了那些人,捨不得在呂宋的一片基業,卻是白做了祭旗。」

  此番順流而下,速度比來時不知快了多少,只是一路果然都未見英國軍艦,想是當時見機不妙,當晚便掉頭回轉往呂宋去了。但蕙娘此時亦不大著急,她實在是擔心過甚,連他們預備怎麼打呂宋都不去過問,一路上只是和喬三爺並盧天怡關在屋內,商量著該怎麼建立公司,去大秦招工南下。

  不過,在許鳳佳的旗艦上航行,是要比定國公的艦隊舒服得多了。她名正言順的乃是上賓,每天有硝石製成的冰山解暑,也能隔三差五地以淡水擦擦身子。再說又什麼事也不用操心,蕙娘覺得這才算是舒心的航行——許鳳佳的旗艦上甚至還有西洋製法的葡萄酒,口感香醇,絲毫不亞於外國舶來的美酒。據他介紹,這都是楊七娘手下的能人給折騰出來的玩意。若非楊七娘沒心思搗鼓這個,光靠這個釀酒,他們一年也能掙許多錢。

  「這就是過滿則溢的道理了。」桂含沁搖著蒲扇,袖子挽到胳膊根,一腳踩著椅子,瞇著眼慢悠悠地品酒,一邊道,「你們家搞機器,惹得多少人眼紅?再弄個獲利最豐厚的酒,只怕連皇帝看你們都不順眼了。你家那位是深知抓大放小的道理,葡萄酒偷了方子去,人人都能釀,這機器就不一樣了,就是挖走一個師傅、兩個師傅,要仿製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許鳳佳歎道,「她就是愛搞機器,哪有你說得這麼複雜。葡萄酒要搞也可以搞,就是怕她太累而已。再說,這東西賣價太高了,規模不擴大,也就是小打小鬧一番罷了。不值得太費神。」

  只聽他的口氣,便可知道機器行業獲利有多麼豐厚了。蕙娘微笑道,「難怪許將軍從不吃空餉,原來是有這麼個陶朱翁做你的後盾。」

  今日眾人難得閒暇,兩個將軍邀蕙娘來閒話說公司的事兒,卻沒叫盧天怡,使得這聚會帶了一些家宴的性質——說起來,三人也是輾轉有親的。許鳳佳的態度亦十分隨意,他聳肩道,「在你們跟前也不怕丟臉,我們家的確是楊棋比我有本事,我也服她,這些年我是越來越不帶腦了,反正遇事有她給我盤算。」

  桂含沁撇了撇嘴,老大看不起許鳳佳,白了他一眼道,「你那老爺們的威風都哪去了,這話虧你還說得這樣響亮。葡萄酒你們不做,我們家來做!方子給我,回頭我就倒騰去,我正愁沒錢使呢!」

  「你們家都靠上了票號,還有什麼可擔心的?」許鳳佳也沒把桂含沁的話當真,他又吃了一口酒,忽道,「先遣部隊應該是已經上了呂宋島了,若是一切順利,說不定等我們旗艦到呂宋港時,戰鬥已經結束。」

  蕙娘不免一驚,道,「這麼快?」

  她一心休養,還真沒怎麼過問航程,沒想到順流而下去呂宋,居然用時只得他們往回走的三成左右。現在居然已經有船要登島了——想到呂宋那鬆弛的城防,又覺得也許奪城戰也沒那麼難,因道,「看來,你們是打著先下首府的主意了?」

  「英國人才奪取呂宋不久,對當地的地勢估計都不大熟悉,要跑那是跑不到哪去的,把幾座大城一佔這事就做完一半了,再把碼頭控制一下,恩威並施地蹂躪一番當地土著,我們後續的人一到。那幾千人能跑得了多少?」桂含沁懶洋洋地說。「他們的大部隊在天竺呢……天竺那邊的人根本難以過來,荷蘭人不是正和他們不對付嗎……英國艦隊要從馬六甲海峽通過,純屬癡人說夢。就是他們來了也不怕,在這一帶英國人沒有補給港口,可我們還有天威炮……」

  他打了個響指,將杯中紅酒一飲而盡,痛快地呼出了一口氣,笑道,「呂宋這塊地,我們是佔定了。就是婆羅洲,也不是不能想一想。最好是把這一片都給取下來了,那才叫高興呢,比起這個功勞,驅逐北戎收復失地又不算什麼了,也許三五十年後,升鸞你就是我們大秦朝開闢疆土最多的將領啦!」

  許鳳佳笑道,「難道你就不是?這麼天大功勞,落不到我一人頭上,你且安心吧。若真是如此,你日後也少不得要從北方南下的,不然,就是有了天威炮,我也根本就顧不過來。」

  儘管桂含沁描繪出了這麼一副激動人心的圖像,但他本人依然並不太嚮往,只是輕輕地噓了一口氣,含笑望著強自壓抑興奮的許鳳佳,卻沒再說什麼。蕙娘看了他一眼,卻彷彿能從他面上,看出一點憂慮來。

  英國人如此看重天威炮,更證明了這一發明的重要。有了天威炮,任何一國水師都是如虎添翼,他們必定會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搞到天威炮的圖紙……

  而鸞台會若能找到買家,又會不會把這份圖紙賣出天價?桂含沁心中不能不懷有這個陰影,畢竟鸞台會在他跟前,表現得一直都像是只求錢財……此事若是事發,燕雲衛一查,楊善榆手裡拿不出天威炮圖紙的話——

  蕙娘亦不免微微皺了皺眉,桂含沁此時亦是生出感應,向她看來,兩人眼神相碰,都是一觸即收。桂含沁微微甩了甩頭,方才露出笑來,自然地道,「炮是死的,人是活的。該如何把這炮給用到最好,咱們還得多參詳參詳……」

  望著這兩個意氣風發的年輕將領,忽然間就在這一刻,蕙娘立定決心,不論要付出多少代價,一定要盡力從鸞台會手上,把圖紙給拿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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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4不巧

  承平十四年三月,南洋的天氣已經要比臘月時更熱得多了,簡直連石頭都能曬出汗來。除了早已習慣渥熱天氣的土著與水手,年年都有許多商人在南洋得病去世。中暑、瘧疾、瘟疫,都是很容易死人的。而一旦有人去世,在這樣炎熱的天氣裡,停棺都不會超過一天,更多時候為了維持死者的體面,人一去世就要換上新裝,由親人們蒙著白布和香料,把死者『醃』起來,這樣才能不至於在短時間內腐壞,以至於發出惡臭,更有甚者,連面容都無法維持。

  但今年春天,呂宋整座城市都籠罩在濃濃的屍臭中。甚至於連打下這座城的大秦兵士都不願走進呂宋城裡——雖說他們已經十分幸運,城內沒有爆發瘟疫,但單單只是這股味兒,就已經令人避之惟恐不及了。

  整個秋冬季節,季風都是從北到南,沒有商船會逆風向而動,到了春夏,他們才會從非洲上行,到呂宋補給,然後再往新大陸過去。再加上呂宋畢竟是英國人剛拿下的殖民地,商路還不是那樣豐富不說,弗朗機商人多半又改了航線,英軍就是要送信,都難逃出大秦的封鎖,只好繞遠路走新大陸那條線去求援——這也是城破後,從倖存者口中逼問出來的了。除了這些被派出去送信的幸運兒以外,整座呂宋城裡,白皮膚的都很難看到活口,這座城市也比往常要蕭條了許多,只有些嚇破了膽,又失業的土著人,成日裡在碼頭等著大秦官軍,指望著能幫他們跑跑腿,換點賞錢。

  這裡天氣和暖,怎麼都餓不死人的,實在不行,出城幾里就是漫山遍野的野生芭蕉,吃到吐都沒人來搶,因此雖說整個呂宋城遭到了極嚴重的破壞,幾乎一切商業活動都已經停擺,但當地人還是頗為安定,根本沒什麼興風作浪的念頭。大秦水師要做的,便是在當地秦人的指點和告密下,將藏匿在附近山野中的英軍揪出來消滅,再轉移到另一座城市,這麼慢慢地把英軍給篩一遍,才算是做完了細緻的掃尾工作。

  「當然,這也是因為英國人才接手不久,滲透得還不夠深。」蕙娘在人力車上查看著手中的資料,沖鄰車的桂含沁笑道,「好幾座礦山,原本的東主合同到期不作了,現在還在——用他們的話說,還在招標呢。不然就是這些礦山,都夠我們喝一壺的了。」

  她說完了,看了桂含沁一眼,見他面色蒼白、雙眼緊閉,終是忍不住笑道。「沒聽說過水師將軍還暈船的,桂將軍,你這樣要怎麼打仗啊?」

  「我這個人,打仗是從來不身先士卒的……」桂含沁唇邊也露出一絲自嘲的笑意,但更多的,還是對自己那鋼鐵般的自信。他淡然道,「說陸戰我不如升鸞,論到海戰,他們沒我會算。打海戰,靠的是腦子,不是武藝。」

  這倒的確不假,許鳳佳主持了對呂宋城的攻城戰,分兵幾路由桂含沁率領,在海上封鎖打擊英軍戰船,阻止他們向近海殖民地、盟國殖民地求助。以帆船對英軍的蒸汽船,竟取得全勝戰績,還真的俘虜了兩艘蒸汽船,以備日後開回大秦仿造研究。這份幾乎是完美無瑕的戰功,就是蕙娘眼看著由這個暈船暈得都有點站不起身的將軍,半躺在床。上給創造出來的。許鳳佳的本領如何她是不知道,可從桂含沁打仗時那指揮若定、算無遺策的作風來看,他能在如此年輕的年紀,就獲得皇上的賞識,也是有幾分真本事的。起碼蕙娘自忖自己在手握同樣資源的情況下,根本無法如此游刃有餘地封堵下整條海岸線。

  就因為在呂宋攻城戰之前,英軍已經處決了一批秦人住民,呂宋周圍本來就堆著許多還沒來得及處理的屍體,開戰以後,被激怒的大秦軍隊下手亦是毫不留情。凡是白膚人,除了有確切證明自己不是英吉利人的以外,全都逃不過一死。因英吉利人沒放過秦人婦孺,許鳳佳亦不約束手下燒殺擄掠。要不是城破時幾乎全城都籠罩在濃得化不開的屍臭中,只怕還有些婦人死得沒那麼痛快。蕙娘等人在海上都隱約聞到了呂宋城傳來的味道,這就可想而知當時的情況能有多糟了。就是現在,城外隨處也可見到墳起的土堆——這都是被倖存者和軍隊收殮回去的秦人百姓,又或者是在攻城戰中去世的士兵,其餘夷人、土著屍首,有人來領的也讓他領回去,沒人領的就一把火燒了,骨灰全灑在公司選定的區域肥田。

  這一陣子,將軍們忙著打仗,蕙娘和喬三爺也沒閒著,他們和盧天怡一道,到底是把呂宋開墾公司的結構給定了下來。因現在整個呂宋都算是在大秦的控制之下,原來擬定的辦法也做了變化。來種地的流民不但能拿錢拿米,而且做足十年以後地就直接歸給他們。滿載第一批移民的船隊,已經從大秦開拔南下,蕙娘等人亦不客氣,前一陣子已令人勘測過呂宋周圍的土地,看中的田地,本來主人去世、失蹤的,自然官沒了。若還有主,便以便宜價格賒買,不消十數日,田地都已得了,足夠這些農民來開墾。連種子、農具那都是現成的,若非整個春天呂宋都在打仗,壓根沒多少人種田,不然,直接就能收成上一批稻米。不過,即使如此,若情況理想的話,大約今年秋天,江南糧庫的缺口,已能填補上一半了。——雖然沒算上這一次出徵用去的糧米,但長遠來看,這筆買賣當然是非常划算。畢竟即使江南糧庫還沒缺口,可這回南下帶來的基本都是江南一帶的無產遊民,單單是這幾千人那就緩解了江南不少壓力了。更別說數年過去以後,即使江南的紡織業再興旺發達,朝廷也不至於擔心米價上漲了。

  雖說呂宋局勢還不太穩定,但這麼多人、船,即將從廣州到來的源源不絕的人口、資源,使得眾人都對這片土地的歸屬很有信心:英吉利蕞爾小國,能有多少人口?又遠在天邊,要和大秦開戰,那真是癡人說夢。就是這會,廣州水師都在張羅著恢復海上驛站了,日後廣州和南洋的聯繫,肯定是要比從前更為緊密的。

  因此,雖然呂宋才剛打下來,但蕙娘的工作卻已算是告一段落,因喬三爺自告奮勇處理細節,她終於可以脫身回廣州去了。再過一段時間,夏風就要大盛,屆時從呂宋回廣州的時間,將會大大縮短,她正好和桂含沁一道,押送著蒸汽船回去,許鳳佳還要在呂宋多留一陣子,一面是修船,一面也是建造城防工事、安頓當地土著防務等等,這總攬大局的活計,除了他也沒人能幹得了。

  迎著滿天的晚霞,蕙娘和桂含沁的車輛並肩慢慢地過了才修好的土路,桂含沁抽了抽鼻子,看起來更不舒服了。「都過了多少天了,怎麼味兒還這麼大。」

  的確,這淡淡的異樣臭味,看來沒有一段時間是消不去的了。蕙娘也覺得有些不舒服,她掩著鼻子歎了口氣,道,「就是的,剛才還沒覺得怎麼樣,這會進了城,怎麼味兒一下就濃了起來。」

  正說著,她身邊的親衛忽道,「公子,那是活人身上的味兒。」

  便指點給蕙娘看時,蕙娘才發覺原來遠處有一群人正聚集在空地上,那股味兒的確是從那方向飄來的。當下和桂含沁交換了一個眼色,敲了敲扶手,車伕便轉了方向,將車拉近了那塊空地。

  他們居高臨下,不必擠進去也能看見圈子裡的景象。只見是一個高個子西洋白女人,被捆在那邊一株樹下,兩個兵士不斷抬起手中水桶,澆洗她的身軀。她原本應有一段日子沒有洗漱,身子許多地方髒污得都看不出顏色了,被水一澆,才能看得出是個白人。蕙娘瞇起眼瞧了一會,待又一桶水下去,忽然發覺,「嗯?她——什麼也沒穿?」

  桂含沁也來了興致,他傾著身仔細地打量了幾眼那邊的形勢,就差沒掏出千里眼了,過了一會,才笑道。「是光著呢,也不知她是藏到哪兒去了,居然髒成這樣,又能躲到現在才被尋到。別是躲在豬圈、茅廁裡吧。」

  蕙娘不禁有些微作嘔,她瞪了桂含沁一眼,道,「要殺便殺了,這麼做什麼意思?桂將軍,許家兵總是這麼野?」

  「那倒也不至於吧,升鸞治軍還是很嚴格的。當然,開城大殺三日那是行規,現在都快過三十日了,他怎也不會放縱他們到這個地步。」桂含沁也有點吃驚,「這是什麼意思,洗豬似的,拿毛刷刷乾淨了,難道是要烤了吃?」

  他衝自己一個親兵低聲吩咐了幾句,那親兵便小跑著擠進人群,拉下兩個兵士說了幾句話,這才又跑著回來,道,「回老爺,那是原總督女兒費麗思。」

  畢竟是總督,身份還是有點特別的,原總督自殺殉城了不說,餘下家人都被許鳳佳關著,短時間內也沒性命之憂。桂含沁道,「怎麼忽然就把她給拉出來,不送回京裡了?」

  「今兒京裡信到,封統領說不必特別送她上京了。」那親兵一板一眼地道,「就在當地處理。至於其餘家屬,給個痛快了事,也不必送上京去,反而麻煩。」

  朝廷在呂宋的行動,畢竟算不上光彩,獻俘這種事,就沒必要安排在行程裡了。桂含沁點頭道,「那現在又是怎麼著?」

  「這是盧副統領的示下。」那親兵小心地看了蕙娘一眼,「說是……」

  說話間,費麗思已被沖洗乾淨,赤。條。條地被捆在樹上,除了金髮髒污一時清洗不去以外,身上已是再沒甚泥土。更多的土著都從自家院子裡冒出頭來,有的膽大的,也已慢慢地站到了近處,都要看費麗思,又有些不敢看。費麗思雙眼緊閉、一語不發,隔得遠,也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幾個兵士沖土著們大聲嚷了幾句話,忽地將費麗思手上繩子砍斷,把她一推推到了人群裡,自己則走出來向蕙娘和桂含沁行禮,道,「這都是原總督府的僕人,受盡了他們的蹂躪,這個大小姐,原本根本不把土著當人,行動就打死人,副統領就讓她被這些土著玩玩,也讓他們出出氣,日後更能為咱們死心效力。」

  他話音剛落,人群中已響起了費麗思撕心裂肺的慘叫,還有土著男人興奮的哄笑聲、談論聲。那兩個兵士衝著她的方向遙遙地啐了一口,蕙娘忽然認出來了——這不是兵士,只是穿了兵士衣服的燕雲衛。「這麼死倒是便宜了她!按許將軍的意思,先拔了她的舌頭,再一寸寸碎剮餵魚,那才叫解恨呢!」

  說實話,蕙娘對費麗思本也缺乏好感,她那幾句話實在是太過火了,間接導致了這麼一場翻天覆地的大風暴。就把自己的性命也賠進去,她都不好怨別人的,不過此時情形,實在是令人難受,再加上那淡淡的屍臭味,她真有些受不住,竟是掩唇欲嘔。桂含沁看了忙道,「快別看了,咱們走吧。這兒確實很臭。」

  他雖然也目睹了眼前慘劇,但卻依然行若無事,彷彿只剛看過一場雜耍,還有點被逗樂的意思。連蕙娘的親衛從人都是無動於衷。蕙娘捂著嘴掃了他們一眼,心底忽然冒起了一股淡淡的疲倦:雖說眾人都尊稱她為公子,但男女之別,哪有這麼容易湮滅?她如今是積威深重,若是從前,只怕這一嘔,私底下就要被人笑話編排,好容易樹立起來的權威,也要付諸東流了。

  也因為此,當一行人到原總督府,現將軍辦公行轅時,雖說牆上高挑長桿,掛了七八個人頭,其中不乏老幼,蕙娘也盡量不在面上流露任何情緒,只是瞥了一眼那金髮幼童的面孔,強迫自己歪了歪唇,道,「看來死得還算安詳。」

  桂含沁也正漫不經心地瀏覽著這些死者,他點頭道,「算是有福氣的了……從前在何家山的時候,我們去巡邏,被羅春打過草谷的地方,很多人面上的表情要比這絕望多了。那裡又乾又冷,有時候隔了幾個月才發現,這個村都被拔掉了,我們去找活口,哪裡找得到,草叢一撥,一個人就躺在裡頭,臉被吃了半邊,餘下半邊都凍瓷實了,還能看到她死前有多害怕。那孩子比他還小呢,也就是四五歲的樣子。」

  蕙娘再忍不住,哇地一聲,吐了自己一身酸水。桂含沁倒嚇了一跳,眾人都忙上來相扶,又有慇勤的上去忙進去喊隨軍醫官。沒一會兒,蕙娘就坐在總督府偏廳內,伸著手給大夫扶脈了。

  女人對自己的身體情況,還是有數的,蕙娘心裡也在算著自己的小日子呢:說起來是快有兩個月了,因奔波不定,又忙得飛天遁地的,丫鬟也是各有各忙,她根本就沒算時日……說起來,自從往呂宋開來,因為船行不便,兩人都沒有怎麼那什麼,後來從呂宋回去時,更是顧不上這一茬,權仲白也就沒喝藥了。就是在和許鳳佳他們會合的那晚上,第二日就要分別時,才……距現在也就是一個多月……

  她正胡思亂想呢,那邊年輕的醫官面上一紅,已是鬆開了她的脈門,低聲道,「公子——不……恭賀少夫人大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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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5回國

  雖說這次南下,蕙娘並未刻意遮掩自己的女子身份,但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被摸出身孕,總是有幾分不好意思。她忙叮囑那醫官道,「不要外傳了,就說我是中了暑,身子不舒服。」

  那大夫年紀還輕,比蕙娘還要不好意思,紅著臉只管點頭,又道,「這裡藥材不全,卻是沒能給您開安胎藥了……」

  軍中用藥,肯定是以各種刀槍傷為主的,頂多給隨軍的花船備點墮胎藥,要說安胎藥那還真不可能給備上。蕙娘也能理解這點,其實就是軍醫給開了,她都不敢隨便亂吃。一望即知,這醫生估計平時也是以軍中醫務為主,哪裡看過幾個孕婦。

  她這次過來,本來是要和盧天怡等人一道視察一下田地,再為計劃查遺補漏一番,順帶著讓船隻補給清楚,便放船北上。現在她身子不適,盧天怡和喬三爺主動提出,因蕙娘自己也不擅長農事,即使是去了當地,也只是虛應故事,大可由他們自行去查看便是,她也犯不著勉強自己。蕙娘卻不願做了九九還差這一步,因便道,「還是算了吧,反正都在左近,讓人抬我過去看看也是好的。」

  連許鳳佳一道苦勸,都說那裡現在還是一片荒田,連種子都沒播云云,蕙娘這才罷了,她不願在原總督府休息,只勉強和許鳳佳、桂含沁吃了一頓飯,便要乘夜回船上去。許鳳佳還讓她從原總督的庫藏裡帶個念想——這也都是不成文的規矩。蕙娘亦是興致缺缺,只是隨手撿了個黃金懷表,算是不辜負許鳳佳的美意。

  當日回船以後,她便減少了外出的次數,只是一心在艙房中納涼養胎,北上過程也是風平浪靜。因是順風航行,不過小半個月當口,便回到了廣州港口。到了這時,她又不忙著北上了,見權仲白沒在碼頭接她,便先回了將軍府。楊七娘偏也不在,唯有管家上來稟報,說是將軍夫人帶乖哥去蘇州了,權仲白護送封錦回北京了。現在家裡只有歪哥和許三柔、許十郎在。

  蕙娘回府是下午,兩個孩子都在午覺,她也沒讓人把他們喊起來,只是自己要水洗漱過了,在榻上小憩了片刻,方被跑入屋中的歪哥驚醒,見歪哥不由分說就要往自己懷裡撞,忙躲了一下,道,「哎呀,可別這麼莽撞。」

  這個年紀的孩子,長大起來也真快,分別了小半年,如今歪哥虛歲算是八歲,已是比半年前要高了老大一截,看來虎頭虎腦的十分精神——到現在,他的面相看著更像是權仲白了,只有眼睛,不論是形狀還是神韻,都和蕙娘十分相似,倒把權家的臉給點綴得分外狡黠。見到母親這麼一說,他便住了身子,趴在床邊,一雙眼滴溜溜地望著蕙娘,道,「娘不喜歡我了!」

  說著,便做泫然欲泣狀。

  蕙娘被他逗得忍俊不禁,把兒子扳在懷裡親了一口,甜甜地道,「是啊,娘更愛乖哥了。說起來,怎麼將軍夫人去蘇州,不帶你們倆,就偏偏帶了他一個?」

  歪哥道,「嬸嬸是去看機器的,三柔和我都沒什麼興致,倒是乖哥挺想去見識一番,就跟著去了。」

  蕙娘看了兒子一眼,道,「聰明一世、糊塗一時,蘇州那好玩的東西又多,天氣又涼快,到了蘇州城裡住著,豈不是比在廣州熱著來得強?還有許多人家的園林可以去見識。你現在可比不上你弟弟機靈了。」

  歪哥撇了撇嘴,沒有說話,他把頭藏在母親懷裡,過了一會,才小聲說,「我這不是想在廣州等您嗎……」

  就算對他的話有些半信半疑,蕙娘心裡,依然泛起一陣暖流,她溫柔地拂過了兒子的瀏海,正想說些貼心話,歪哥又悄悄抬起頭來看她的臉色,一邊道,「還有,下回,我想和您一道出海……」

  蕙娘滿腔的柔情,立刻又化為了想要敲他腦門的衝動,她想到一路的風風雨雨,語氣堅定而不容商量地道,「這不成!」

  歪哥頓時氣餒,垂下肩膀道,「唉!我就和爹說不成的,他卻非要我來試試。這不是誠心給我指歪道,陰我嗎,哪有這樣當爹的!」

  蕙娘一聽就曉得:想來,權仲白之前回廣州時,也和兒子有過一番纏鬥,他估計是懶得多費唇舌,就把一切都推到她身上。她不禁氣道,「哪有你爹這樣的活寶,就拿準了我不會答應似的。我要真答應了,難道他還真敢帶你出去?」

  歪哥只是嘿嘿地笑,又和蕙娘撒了一會嬌,見蕙娘真的不肯鬆口,方才問道,「娘為什麼不讓我抱你呀?難道你也和三柔姐似的,一生氣就說什麼男女八歲不同席,不搭理我。」

  現在一般人家也根本都做不到什麼八歲不同席,廣州這邊民風開放,就更不必說了。蕙娘白了兒子一眼,實在想說:看來你被許三柔揉捏得不輕。但到底還是忍住了,因道,「以後再告訴你為什麼。」

  歪哥轉了轉眼珠子,試探道,「您別是給我懷了小妹妹吧——」

  蕙娘面上一紅,沒有說話,歪哥倒是立刻就開心起來,歡呼道,「小妹妹!小妹妹!」

  「噓。」蕙娘忙道,「還沒滿三個月呢,別胡亂聲張——連你三柔姐都不要混說。」

  又和兒子夾纏了一番,也到了該用晚飯的時辰。許三柔親自過來喊他們吃晚飯,她也越發出脫得清秀可人,只是身量拔得不如歪哥快,看起來倒像是歪哥的妹妹。蕙娘一手牽了一個孩子,走進飯廳時,許三柔便介紹道,「海船上吃的,海鮮盡有,鮮蔬果和肉菜倒是不多。您遠道回來,怕就想一口清淡的,我就特意令他們備了薏米粥,拔濕去火氣。」

  果然,桌上並未大鋪大擺,只有幾色家常小菜,多以蔬菜拌炒鮮肉為主,很適合蕙娘疲憊的腸胃,她欣然沖許三柔一笑,道,「三柔今年才多大,已經是操持家務的小能手了。」

  「我從小跟在娘身邊學,」許三柔面上染了一點紅暈,卻也沒謙虛,而是大大方方地道,「學了好幾年,現在娘才放心讓我一個人在家帶弟弟們。等娘回來了若是問起,伯母可要為我說些好話。」

  蕙娘笑道,「這是自然啦。」

  許十郎年紀還小,心很瓷實,見到蕙娘回來,也沒特別熱絡,纏著問了幾句許鳳佳,知道父親好,便又自顧自出去玩耍了。倒是許三柔和歪哥畢竟大了,對呂宋發生的大事,隱隱約約也都有些瞭解,卻又知道得不真切。若是只有許三柔一個,那還好些,偏偏又有個歪哥在,吃完飯,便拉著許三柔在蕙娘跟前一坐,面前擺了些瓜果茶點,要聽母親說那南洋的故事,又問母親索要手信。

  蕙娘回來得著急,哪裡還記得這個,因道,「手信?港口停泊的那艘就是啊,那艘蒸汽船不就是嘍?」

  歪哥瞪大眼,還真信了母親的話,因急道,「哎呀!我要這個幹嘛!您——您這不是欺負人嗎?這說是送給我,還不如說是送給乖哥呢!這老三都還不知在哪,心就已經往小的身上偏了!」

  許三柔看著蕙娘神色,倒是抿唇笑道,「伯母和你開玩笑呢……南洋那地方有什麼好的,爹每次過去,回來也從不給我帶手信。」

  她如此說了,歪哥方才作罷,蕙娘倒是一邊已去把那個黃金懷表取出來,遞給歪哥道,「就隨手拿了這個,你看看吧——也不能就給你了,除非你弟弟不要,那才是你的。」

  又衝許三柔說,「沒給你們帶——我也是從你爹的戰利品裡挑了一個回來,就不和你虛客氣了。」

  許三柔毫不介懷,道,「好,其實這也沒什麼稀奇的,不過就是個表罷了,純金的還沉,不如鍍金的輕便。」

  歪哥立刻道,「那我也不要了,便賞給以信吧。」看來,雖然經過小半年,但他依然處處以許三柔馬首是瞻。

  蕙娘不免發噱道,「你還真當自己是大王了?那是你弟弟,可不是你的家臣。」

  她得到這個懷表以後,也沒有多做把玩,此時一邊和兒子說話,一邊隨手就打開了機簧,隨即便是微微一怔——歪哥看她出神,忙搶過去端詳,因道,「哎呀,這個姑娘滿漂亮的。」

  這個懷表,一面是表不說了,盒蓋裡頭是常見的人物肖像,拿水彩和寶石鑲嵌了一副少女胸像,不論從畫風還是用料來看,都是名貴之物。卻也不至於過分稀奇,許三柔察言觀色,道,「這個人,難道伯母見過嗎?」

  若是按特定的人來畫,則此物的價值又增高了不少,蕙娘想到費麗思臨死前的慘狀,不免又是一陣唏噓,她點頭道,「是,見過,原來呂宋總督的女兒,現在已經死了。」

  歪哥啊了一聲,和許三柔一起端詳了許久費麗思的肖像,又問,「是怎麼死的呀?」

  蕙娘猶豫了一下:這件事就是她自己都有點接受不了,更別說孩子們了。當然,她也許會輕描淡寫地告訴歪哥,叫他對這世界的瞭解更深一些,但許三柔女兒家不說,又不是她自己的女兒……

  許三柔好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因對歪哥道,「肯定是死得很慘,別問啦,你知道了,晚上說不准做噩夢呢。」

  歪哥有些不服氣,「你又知道了?」

  「兩軍對壘的時候,什麼事做不出來呀。」許三柔一臉見怪不怪,「以前爹的戰船回來的時候,旗桿上頭一個個吊的都是紅毛海盜的頭,一串串的,和葫蘆似的。爹和我說了些打仗時候的事,娘也說,打仗的時候,人就不是人了,越殘忍的人越有機會活到最後。」

  「你娘連這事都和你說呀?」蕙娘有點忍不住了,她也說不清自己對楊七娘的做法是贊同還是反對。許三柔倒是很淡然,道,「是呀,娘說,廣州雖然看似穩若泰山,但也許有一天就被打下來了呢?居安思危,知道些世間的疾苦和齷齪,是沒有壞處的。」

  這話是楊七娘的一貫風格,大膽中又透了從容和平淡。蕙娘不免點頭道,「也說得有道理……那她是怎麼讓你去看待這些戰爭期間的醜事的?」

  許三柔思索了片刻,認真道,「娘說,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對敵人的殘忍,卻未必是對自己的仁慈……這話我還不大懂,娘說等我長大就明白了。」

  歪哥喃喃自語,重複著許三柔的話,也是一臉的不解。但這話落在蕙娘耳中,卻是讓她咀嚼了半晌,方才歎道,「你娘對這人世,看得太透啦……」

  她也改了主意,「想知道這位千金小姐,是怎麼死的嗎?」

  便將整件事從頭說起,從諸人本來南下的目的,到在呂宋的意外,除了那些事涉機密的關節沒有點出以外,一應來龍去脈都和兩個孩子交代得清清楚楚。許三柔聽說費麗思就是讓封錦受傷的罪魁禍首,不禁變了臉色,憤慨道,「這女人真是好不講理,死了活該!」

  待說到城破以後,費麗思的遭遇時,兩個孩子又都安靜了下來。歪哥一邊聽,面色一邊變換,好半晌都說不出話來。倒是許三柔面色晦暗,時不時複雜地看看費麗思的小像,等蕙娘說完了,方黯然歎了口氣,只是搖頭不語。

  蕙娘也不琢磨許三柔,只問歪哥道,「你覺得你盧伯伯做得對嗎?」

  歪哥遲疑了許久,才搖頭道,「過分了一點吧,不過,她也不是什麼好人,可我就覺得……」

  蕙娘亦點頭道,「若是碎剮凌遲,她死的時候還算是個人,那樣處置,她死的時候已不算人啦。不過,這種以牙還牙的事,也並不鮮見,以後你們做人,還是留一線,費麗思就是太飛揚跋扈了,才遭了這樣的罪。」

  歪哥和許三柔都露出瞭解之色。歪哥想了一會,忽地道,「可我知道,爹絕不會喜歡的,要是他在,肯定不會讓他們這麼做事。您竟然不喜歡,怎麼不開口說一句呢?」

  蕙娘一時,倒是被問得啞口無言,不知如何回話,許三柔看了她幾眼,回身對歪哥道,「連我爹都沒發話呢,盧伯伯給表舅出氣,伯母沒官沒職,和表舅又不是親戚,她怎好攔著?沒到那個地位,就是強行開口也沒有用,反而自討沒趣。」

  這話分析得極為清楚,歪哥亦沒話好回,但他依然有些不服氣,想了想,又大聲說,「那我以後,要當最大的官,做最大的事,有話我就要說出口,所有人都不敢不聽我的……到了那時候,我就不讓天下有這樣的事!那個什麼費麗思敢欺負我們大秦的人,就把她關進牢裡,讓她也做我們的奴僕。可……可再不要有這麼作踐人、噁心人的事啦。」

  蕙娘心頭不禁一跳,她反射性地看了許三柔一眼,見許三柔若無其事,方才安下心來。許三柔道,「哇,寶印大王好大的志向!」

  歪哥歎了口氣,做老氣橫秋狀,「誰讓這世上太多胡來的事兒,我也都是無奈。」

  畢竟是千萬里之外的事,兩個孩子也都算是見多識廣,雖然震撼,但片刻後也就不放在心上了。又說了些戰場的事,許三柔聽了好多父親英勇作戰的故事,也十分滿意,便先告退回去休息。歪哥還不願走,在母親身邊東摸摸西摸摸,過了一會,又歎了口氣,惆悵地道,「娘,你要是個男人,可以做官就好了。」

  蕙娘失笑道,「怎麼了?」

  歪哥道,「可以做官,那說話就有份量啦……您也不至於不能開口了。」

  「這不是做官不做官的事。」蕙娘一時也說不明白,她想了想,不免歎息道,「其實,剛才三柔是把我往好處想了。那時候,娘是應該出面制止的。」

  「那您為什麼——」歪哥抬起眼來,不解地凝睇著母親。蕙娘摸了摸他的腦門,低聲道,「娘是沒這個習慣……這份商人習氣你不要學,做人有時候是該和你爹一樣,有點公心,有點勇氣。都和娘這樣,也不大好……」

  見歪哥似懂非懂,她不免自嘲地一笑,才轉了話口,道,「你想讓我當男人,這個是不成了,但日後等你做了天下最大的官,也可以讓女人出仕嘛。你這個年紀,要見識到人間的艱難不假,可也要相信,只要有心,世上沒什麼事是做不到的……」

  #

  第一天休息過了,也令人到各處去傳了話,第二日起來,蕙娘就預備處理一些積壓的公事。她先令人到同仁堂去問過消息,知道權世仁還沒回來,便讓人去宜春號取一些公函、文件,畢竟南洋那邊的大動作,宜春號參與也深,人力物力都有一定的投入,這裡要協調的事就不少了。喬三爺現在人又代她留在南洋了,有些事蕙娘也要接過來。不想宜春號來的時候,還帶了京裡寄給她的信——因前一陣子將軍府裡沒大人,掌櫃的老成持重,就沒給轉交,恐怕丟失或是洩密。蕙娘翻看了一番封皮,見許多都是京裡友朋寄來問平安的,還有些國公府權夫人等寄來的,喬哥、三姨娘寫來的等等,面上也不禁微微露出笑意——可片刻後,這笑意又像是陽光下的冰雪一樣消融無蹤了。

  綠松居然還在山東,而且,還用如此潦草的字跡給她寫了一封信……

  蕙娘把信封翻了過來,見背面一片素淨,她的眉頭,立刻就緊緊地皺了起來。

  只有在情況最為緊急的時候,綠松才會忽略原本一直寫在後頭的『啟信平安』幾個字。這幾個字,會有一部分寫在蠟封上,形成雙重保險,也是兩人一直以來的通信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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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6噩耗

  之前在船上的時候,那是實在沒有條件,蕙娘也沒提請良醫的事。現在到了廣州,不用她開口,隨身的幾個丫頭早和管事打了招呼,將軍府的管事媳婦上元亦是個慇勤人,這天下午就把廣州城內最富盛名的婦科聖手給她請來了。這位大夫和權仲白還有點交情,知道是他的太太,扶起脈便分外仔細,閉目沉吟了半晌,方道,「少夫人前幾個月恐怕十分忙碌吧?」

  蕙娘心頭一咯登,立刻就緩了北上去找文娘的心思,果然,那大夫緊跟著便道,「胎氣有幾分浮動呢,還是靜養幾天的好。我這裡開幾個方子,少夫人按時服用,應該是無事的。如有不舒服就隨時找我……若是無事,我五天後再上門扶脈。」

  這麼說,五天十天內,蕙娘壓根就沒法動彈了。而從廣州送信到山東,就算是再搭了快船,也得七八天的功夫,更別說現在南洋在打仗,送軍情的快船那是根本都不能在半路停泊的。蕙娘就是再大的臉,也沒有為了這個耽誤軍情的道理。要差遣一般的船去送信,等信回來,她人都在半路上了。因此蕙娘雖然著急,卻也是無計可施,她都有心差遣鸞台會的探子去問問情況了,又強自壓下了這股衝動。只好安心在將軍府養胎,順帶著翻看宜春號的賬本,以為消遣。

  過不得兩日,楊七娘帶著歪哥,也是匆匆從蘇州回了廣州,母子相見,自然又是一番親暱。楊七娘和蕙娘見了,卻連寒暄都沒得功夫,劈頭就問,「英國人真的把蒸汽船給搞出來了?」

  便令蕙娘把整個南洋之行說了一遍,又問了許多蒸汽船航速的細節之類的。把蕙娘問得頭暈腦脹的,她方才歎息道,「不得了,不得了,英國那邊的確不少能人。」

  蕙娘道,「這其實也沒什麼,他們能搗鼓出來,難道我們就不能嗎?現在船都有了,要仿造還不簡單……」

  「這不是結構的問題,還和鋼水純度有關,還有一系列嚴格的生產規範……」楊七娘煩躁地歎了口氣,搖頭道。「我就這麼和你說吧,蒸汽船的結構,我們不是不能仿造出來,只是如何能做得和英國人一樣運轉如意,並且可以穩定大批量製造,這裡頭還差著功夫呢。就是能拆開來看了,也不知道能否成功仿製,就是能仿製出來,也未必能普及開去。尤其現在升鸞又不在,我也不好直接和皇上要人——這事我能不能管還不知道呢……眼看船就要去京城了,其實在廣州拆卸那是最好的,一則船塢多,二來,這裡距離我的工廠也近……」

  蕙娘不免微微一笑,才道,「你這不就是讓我出面給你說項嗎?也不直說,就儘管繞圈圈。」

  楊七娘衝她眨了眨眼睛,笑道,「人家可沒這個意思,你若要為我開口,我也不領你的情。」

  「我又不是你男人,這一套欲擒故縱、耍小性子的話和我說有什麼用。」蕙娘笑道,「又要人幫忙,又不想欠情,哪有這麼合算的買賣?」

  「為國為民嘛——」楊七娘拉長了聲音,軟軟地說,見蕙娘露出嘔心神色,便道,「別人的人情,多欠幾個我也不怕,唯獨你的人情,欠多了我心裡發慌。我怕到時候,我不知道怎麼還呀……」

  蕙娘心頭不禁一跳,她面上若無其事,一雙眼卻望定了楊七娘,道,「我可不明白你的意思,難道我的人情,比你二姐、六姐的人情還難欠?」

  楊七娘笑道,「那是難欠得多了……」

  她卻沒有多加解釋的意思,而是若無其事地打了個呵欠,又和蕙娘夾纏了半晌,蕙娘被她磨不過,只好歎道,「好吧好吧,我和皇上寫信說說。為國為民,幾句話的事,也就不算你的人情了。」

  楊七娘方才心滿意足,又代許三柔道歉,「你回來那天,她不知你有了身孕,還給你安排了薏米粥。第二天這孩子就覺得自己辦事不妥當,偏偏她沒出閣,有些話也不好說的。只好請我代她賠個不是了,聽說當日你還吃了幾口?胎氣不穩,不是因為這個吧?」

  「那倒沒有,我就是舀了幾下,都沒往口裡送。」蕙娘忙道,「這孩子就是心細,不知者不罪,我怪她這個做什麼?再別往心裡去了,這心也太細了吧——」

  楊七娘居然也歎了口氣,很有幾分無奈,幽幽地道,「孩子大了,主意可正,她要多心,那是她的主意。我這個當娘的,也是有點管不過來啦……」

  蕙娘和她交換了一個眼色,都是各自一笑,居然還有點同病相憐的意思。楊七娘也不談此事,只是叮囑蕙娘道,「你最近胎氣不穩,還是別看這些費神的賬本了,也別過問生意上的事。上回你還去同和堂見你們的大管事?這都是什麼時候了,還是多休息休息,養胎要緊……」

  蕙娘心頭又是一跳,面上彷彿一無所覺地道,「我也就是隨便看看,這就是看著當玩呢……從小看數字長大的,看書還覺得更費神。」

  楊七娘握著嘴笑了,「那我和你就不一樣了,我養胎的時候就想呢,天下事,和我有什麼關係?我管著我自己著緊的事情那就成了。別的事,等以後再說吧。這坐山觀虎鬥呀、看戲不怕台高呀的話,是最中聽、最入耳的了。只要我們自己好,別的事,什麼所謂呢……」

  蕙娘沉默了片刻,也是微微一笑,她說,「你說得是,只要我們自己著緊的那些事,能順順當當地辦下來,別人的事,管太多了也是添亂,也是麻煩……」

  她和楊七娘交換了一個眼色,便請楊七娘,「讓人把文房四寶拿來吧,我這就給皇上寫信,正好也把路上的事說一說……若你不介意,便幫我執筆如何?我現在倒的確不能伏案寫字了。」

  楊七娘的眼睛彎了起來,她笑得一派柔和,「這是在幫我,我如何會介意?心裡謝你還來不及呢,你不問我要人情,我反而還記著你的情……」

  「佔了便宜還賣乖。」蕙娘啐了一口,「得啦得啦,我說你寫……」

  #

  這封信,當然是立刻就被快船送往京城了。蕙娘在心裡詳細地說明了呂宋的戰況和局勢,還有一些燕雲衛也許報告也許沒有報告,但她自己卻是有留意到的細節處。並順便提了提呂宋總督一家的下場,又說到了蒸汽船。她建議朝廷派人南下研究,這樣可以直接在蘇州蒸汽機工廠最為密集的地方試造,效率最足,畢竟,若是一定要折騰去北邊,恐怕幾年都折騰不出結果。在此期間,如是英國人在邊境挑釁,有蒸汽船在,大秦畢竟是有些弱勢了。

  她和楊七娘都有個致命的弱點:身上沒有官職,這封信不是奏章,皇帝都不用給答覆的。畢竟他是天子,若要不講理,別人也沒話可說:為他出生入死,那是臣民的本分。若以為為他辦了這麼一件大事,在南洋歷經了驚濤駭浪,蕙娘就能自恃功勞和他沒大沒小,她也就不是焦清蕙了。就是楊七娘,對此事都是有些悲觀的,畢竟蒸汽船這樣的稀罕物事,若是開到天津,在政治上也算是意義深遠。

  出門小半年,朝廷的局勢是該有所變化的,但蕙娘現在僻處廣州,也是有意和楊七娘在迴避這個話題,鸞台會那裡,雖不知現在內鬥得如何,但在楊七娘那一番話之後,她也是有意地避免和他們的接觸。暴露了權世仁一個,也不能算是她的問題,估計楊七娘是以前就盯上權世仁了,若是她再不知低調,讓楊七娘提粽子般發現同和堂的不對,那才真是自取滅亡。

  因此,雖說回了廣州,但在蕙娘刻意的控制下,她是過了十多天安靜清閒的修養生活。每天除了臥床靜養,就是和楊七娘及孩子們閒話。許三柔、歪哥、乖哥天天都來看她。蕙娘得閒考察他們的功課時,歪哥還是和以前一樣,敷衍塞責,對於四書五經興趣不大,雜書倒是越看越多。乖哥也是一樣離經叛道,只有算學突飛猛進,蕙娘一問之下,才知道他和楊七娘去蘇州看工廠時,楊七娘一路給他輔導數學,乖哥倒是學出了興趣,現在回來了也經常捧著書去找楊七娘。倒是許三柔,什麼功課都極為優秀不說,聽說現在除了弗朗機語、法語以外,英語也說得很流利了。還有在學羅剎國的俄羅斯語,在語言上的天分,很是令人讚歎。

  兩個兒子和她分別久了,也十分依戀蕙娘,再加上她見識又廣博,說話又風趣犀利,最重要現在又得閒,過了幾日,連許十郎都願意到蕙娘屋子裡來做功課。這天也不例外,大家用過午飯,午睡起來,蕙娘吃過了安胎藥。幾個孩子便湧進屋內,各自捧著功課在做。歪哥過得一會,又不耐煩起來,只是輕聲騷擾許三柔,問她,「這個東西,英語怎麼念呀?」

  乖哥和許十郎頭碰頭寫大字,乖哥口裡還在念一道除法題,念著念著,落筆就歪了一歪。蕙娘輕輕咳嗽了一聲,他才回過神來,沖蕙娘討好地一笑。正要說話時,忽聽外頭腳步聲響,楊七娘罕見地沉了臉大步走進屋內,完全失卻了從前的儀態。

  眾人都有些吃驚,蕙娘抬頭疑問地看了她一眼,楊七娘歎了口氣,卻先不說話,只是沖孩子們擺了擺手,道,「孩子們都出去吧……我們大人有話要說。」

  一般說來,她是很少讓孩子們迴避出去的,幾個孩子都有些驚疑,卻還是乖乖地退出了屋子。蕙娘沖楊七娘抬起一邊眉毛,沒有說話,楊七娘將一封信放到她跟前,忽地長出一口氣,她極為疲憊、極為沉痛地道。

  「我族兄楊善榆,前些日子……忽然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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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蕙娘這一驚,實在非同小可,她猛地半坐起了身子,一時竟有些暈眩,好半晌才緩了過來,因尖聲道,「怎麼會這麼突然?怎麼去世的說了沒有?難道就是那樣突然就——」

  「長期勞累,本來身子就不好,又不能善自保養,往自己身上壓了太多擔子。讓他來廣州,也是想讓他在路上好好休養一下的。」楊七娘低沉地道,「沒想到就是七天前,他在宮中和皇上說話,晚上就歇在宮裡,第二日早上就再沒醒來……我這裡也是剛得的消息,到底是為什麼去世,是否有人毒害,目前還沒個定論。」

  蕙娘雖然和楊善榆沒有交心,但也算是多次見面的熟人了。兼且他天才橫溢,天威炮讓大秦在海外多了多少底氣,真是只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才想得出來。對於楊善榆的去世,除了惋惜一個年輕熟人的夭折以外,她且還有些說不出的恐慌感:海外諸國的發明實在是太多了,她總覺得他們正在邁著大步子追趕大秦。而大秦唯獨最有創造力的天才,卻又去世得這麼早,這麼可惜……

  在如今的廣州,和她有相同感覺的只怕也就是楊七娘一個了,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楊七娘搖頭歎了口氣,好半天都沒有說話。許久方低沉地道,「這下好了,蒸汽船本來就是他在主導研究,如今連個接手的人都尋不到。善榆的那些老師和學生裡,不知要再過多久,才能出現和他相仿的天才了。我本已特別樹立好技工也能功成名就的標桿,只可惜現在的聰明人,還是更願意讀書考科舉。沒準這蒸汽船,真就沒戲了……」

  蕙娘忍不住道,「這怎麼能行?你也聽我說過了,蒸汽船幾乎是足以改變海戰辦法的發明。現在我們是有天威炮,還能和他們拼一把,若是換做從前那樣的配備,我們哪能逃回廣州?這東西……我們真是難以研究出來?」

  楊七娘猶豫了一下,道,「如果善榆能放下火器,專心研究,他和造船師傅配合,兩三年內還是有一定希望可以研製出來的。造船畢竟是比較專門的技術,蒸汽船的要點就在於要在船身中規劃出動力結構,其實這個更需要的是一個嫻熟的,瞭解蒸汽機原理,腦子又活動的老船工。可是這樣的人,也不是說有那就有的。你也不是不知道,咱們大秦的這些工匠,多半都是故步自封,有什麼發現那也是盡量自己藏著掖著,不肯拿出來交流。現在他去世了,餘下他身邊那些人,都是更熱心於搞火器的,就是過來搞船,幾年內也很難拿出成果的。」

  「幾年?」蕙娘皺起眉,「幾年時間,都夠英國人換代了。且還不是十拿九穩,這件事我看不能這麼辦,實在仿造不出來的話,還不如派人到英國去賄賂收買,用盡各種辦法盜竊了圖紙回來。按圖索驥那總會了吧?——現在,蒸汽船不能不開到天津去了,而且還要盡量完好地開過去,要把皇帝請到天津看看它在海戰上的表現……你表哥也是深知蒸汽船厲害的人,有他敲邊鼓,派人滲透到泰西那邊去獲取情報,雖說也是個渺茫的辦法,但亦是值得一試。」

  她三言兩語就拿出了一個辦法,顯然令楊七娘的情緒稍微平復了一點,她有些自失地一笑,歉然道,「這些年來,我是當慣了命婦,從來也沒覺得自己能直接和皇帝對話。總覺得他是個管頭管腳的古板婆婆……這樣的心思真不知何時能改,其實你說得對,最著緊的人應該還不是我們,而是天家和朝廷才對。現在時代不同了,要走出去謀求制海權,軍備更新換代肯定也會被重視起來,也許局面,不會和我想得一樣糟的……」

  制海權,這個詞語倒是很新鮮,蕙娘咀嚼了片刻,才道,「你也放寬心,這件事你不能管,我都一定要出頭。我們自己沒有蒸汽船,怎麼去維護在呂宋的權益?這件事不但要辦,而且要著急地辦……」

  她瞥了楊七娘一眼,在心底猶豫了片刻:楊七娘剛才也是把態度表露得很明顯了,不管她對鸞台會知道多少,只要它不來壞她的事,楊七娘也沒興趣多管,也許在必要的時候,還能稍微合作一把。這麼說,雖然許家和魯王是水火不容,但她本人對新大陸那邊的魯王勢力,應該沒有太多的反感……

  若是換了別人,此事她未必會說得太白,透露出自己對新大陸的瞭解,作為權家主母來說,是極為危險的。在這個爾虞我詐的圈子裡,逢人只說三分話,是絕不能觸犯的鐵則……

  「在新大陸的那一位,」蕙娘輕輕地說。「現在也是混得風生水起,你也知道,英國在新大陸有一大片殖民地,兩國的聯繫是十分密切的。那一位在新大陸,是蒸汽機的大戶和專家,如果一定要去追尋的話……在英國拿不到的東西,也許在新大陸能拿到,也是難說的事。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同文同種,就算矛盾再大,也不是不能談買賣的……」

  楊七娘的眉頭驀地一跳,她略帶驚疑地望了蕙娘一眼,像是在探尋著蕙娘的用意,又像是在思忖著她拋出的信息。過了一會,她才點頭道,「魯王在新大陸的攤子,的確是鋪得很大。這幾年每年通過廣州,從南洋轉道去新大陸的人,都在數千人左右。其實若不是我勸升鸞睜隻眼閉只眼,他們也未必能走得這麼輕鬆,大秦人口太多了,多走出去幾個,占一些地盤,我看不是什麼壞事。」

  蕙娘這裡,才洩漏了自己對新大陸的高度瞭解,楊七娘立刻就投桃報李,把自己的一個小把柄送到了她手上。雖然雙方都沒什麼真憑實據,但這起碼也是表明了她的誠意……和一個聰明人互相釋出善意,的確是讓人快慰的一件事,起碼能多添了一份信心:兩個聰明人合作,做起事來也許會容易很多。

  「我們在新大陸沒有可以使用的人手,」蕙娘醜話先說在前頭,「這件事我也覺得拉扯進燕雲衛有些不妥,不過,山東一帶現在的確是有船過新大陸去,若是幾條路都走不通的話,這條線,我可以試著牽一牽。」

  楊七娘瞳仁一縮,「魯王那邊,已經走通新大陸過來的航道了?」

  她的口氣是如此肯定,以至於蕙娘立刻跟著問了一句,「新大陸那邊一定有航道過來?」

  就是這一點,現在大秦上下還沒人能夠肯定呢,就連泰西人都不大敢從日本直接航往新大陸。楊七娘卻是毫不考慮地點頭道,「有啊,從俄羅斯那邊的白令海峽過去,那是最近的了。俄國人通過這條航路已經把阿拉斯加給佔了,不過那邊就是千里凍土,現在還根本都不值錢,也沒什麼人煙。要不是我也不知魯王在新大陸都於哪裡落腳,我還想建議他把阿拉斯加給買下來呢——不過,從阿拉斯加往新大陸內陸走,實在是太遠了,而且氣候嚴寒、變化多端,並不很適合航海。魯王也許是走通了另一條航線,這個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從新大陸過來,是絕對能走得通的,這一大片都是洋面,上面沒什麼別的島嶼、大陸了。」

  她是如何知道的,楊七娘沒提,蕙娘也就不會再問了,但她的語氣是如此肯定,也令蕙娘相信,此事確然如此不假。她道,「既然如此,那你知道從新大陸過來要多少時間麼?如是不遠……」

  如是不遠的話,那日後魯王和皇帝之間,也許會再起風雲。朝廷對於魯王的態度,就會非常堅決,毫無轉圜餘地了。楊七娘猶豫了一下,緩緩道,「這我還真不知道,畢竟,帆船靠風力,風向這東西我沒走過也很難給你個回答。而這蒸汽船靠的是煤,跨洋走這麼長的路,它自己裝的煤都不夠燒的呢。要憑蒸汽船跨洋來襲,對中途停留補給的島嶼是有要求的,好像從新大陸過來,沒有什麼大島啊……」

  她說得鞭辟入裡,蕙娘也沒什麼好問的了。眼看現在得到的信息也就只有這些了,她便決定道,「先雙管齊下吧,你這裡也組織人趕快隨船北上,研究蒸汽船的構造。到了天津,請封子繡出面盡力說服皇上。日後該如何辦,就隨機應變了,反正這件事,我也是給你撂下話了:就看在呂宋我們宜春號也有份的公司上,必須得造出來。有什麼事,我們倆盡可以商量著辦。」

  楊七娘沉吟了片刻,忽然淺淺地呼出了一口氣,她瞅了蕙娘一眼,多少有些感慨地道。「女公子就是女公子,辦起事來就是痛快爽利,和你合作,真是一種享受……」

  蕙娘道,「難道我從前辦事不痛快嗎?」

  楊七娘笑了笑,倒也沒諱言。「也許是從前,我們兩人不算志同道合的緣故,雖說看得出你的能耐,但和你打起交道,我卻覺得有點痛苦……」

  兩人相視一笑,一時誰也沒有說話,過了一會,楊七娘又歎了一口氣,她輕聲道,「不知善桐現在,心裡該有多難受。雖然她和她娘關係不好,但兄妹間卻一直都是很親近的。」

  蕙娘望著自己的指尖,淡淡地道,「你想聽我說實話嗎?人死燈滅,再濃的情緒都會淡的。現在就是再難受,時間久了,還是自己過自己的日子……她肯定會沒事的。」

  楊七娘欲言又止,看了蕙娘幾眼,估計是想起了蕙娘的身世,她歎了口氣,低聲道,「誰說不是呢,可就是明知道會有過去的一天,現在的難捱,也不會隨之減少一星半點的……」

  「嘿,不快活也好,不快活,才顯得日子長呀。」蕙娘也道,「不快活,才顯得快活的好……其實,楊公子那樣活過,也算是精彩。他這一生光憑火器兩字,就足以光宗耀祖。就看在天威炮和楊首輔的份上,死後哀榮那也是少不了的。人活一輩子,死後還不就留個名嗎?」

  楊七娘嘿然道,「話雖如此……」

  她又看了蕙娘幾眼,方纔若有所思地道,「從前我覺得你,雖然精明厲害,但卻也是懵懵懂懂,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忙碌。沒想到幾次見你,卻又都有變化……你插手此事,不全是為了呂宋公司吧?」

  蕙娘聽她語氣,不免有些肉緊,她齜牙咧嘴地道,「我還真就是為了呂宋的公司不成嗎?」

  楊七娘笑道,「不成,這理由在我這裡通不過——呂宋那公司,你們宜春號才多少份子,你至於這麼上心嗎?」

  「其實,的確是為了呂宋。」蕙娘拿她沒什麼辦法,只好妥協地略微吐露心聲。「我在呂宋是受了大氣,你表哥也遭了大罪了。呂宋那什麼地方?大秦腳底板帶出的泥都比它高貴幾分。就是在這樣的地方,在大秦的臥榻邊上,英國人那麼耀武揚威的,我心裡實在是過不得這一關。從前帆船時,並不覺得,有了蒸汽船,現在南洋都變得小了,簡直就像是大秦的後院……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若是我來安排政事,南洋一地,我遲早是要拿下來的,就拿不下來,也要樹立起他們內部爭鬥的靶子。我們家門口附近的這些地方,亂一點也不要緊的,起碼比過分平靜,要來得好……」

  楊七娘的眼神,閃閃發亮,她的呼吸也急促了一些,然而,和她的表情比起來,她的語調卻冷靜得幾乎有些過分。

  「從前我說,我追求的是你們這些人永遠也不會懂的東西……」她說,「這句話我說錯了,女公子,我追求的是什麼,現在,你漸漸地已經開始懂了。」

  蕙娘不免露出苦笑,她輕聲道,「不錯,把南洋拿下來這種事,若我們自己造不出蒸汽機,我是想都不會去想的。從無到有,要花費的心機,卻比現在要大得多了,這種事,不是我一個人能辦下來的。」

  「也不是我一個人能辦下來的。」楊七娘快速說,她望著自己的指尖輕聲道。「升鸞畢竟是邊疆重臣,這個身份,給了我很多方便的同時,也限制了我的行動。很多事,是我這個身份不方便去辦的,很多人,也是我不方便去來往的……而你,非但有這個參政的資格,而且又能溝通內外,不論是男賓還是女客,都能坦然交流,不至於惹人猜忌……」

  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有些話,不必言明,已經彼此意會。蕙娘皺起眉頭,她突然道,「我還想再問你一次,楊七娘,你這麼汲汲營營內外奔忙的,究竟圖些什麼?」

  楊七娘坦然笑道,「女公子對南洋一地這麼上心,又是圖些什麼呢?」

  蕙娘的眉頭,越皺越緊,她幾乎有幾分迷惘了,「說老實話?我也不知道,從前我甚至從不相信,在我們這樣的地位,還有人會和你我一樣,在沒有任何利益勾連的,甚至一點保障也沒有的情況下,還能毫無芥蒂猜忌地攜手合作……」

  然而,這十分特別的聯盟,的確又實實在在地就在剛才初步建立了起來。蕙娘有信心楊七娘不會隨隨便便把她出賣,為了蒸汽船,為了南洋殖民地,她們是真的可以精誠合作,這種信任的堅實程度,甚至比她和桂家的同盟關係還要牢靠。然而她只是不明白——她不懂她們合作的基礎究竟是什麼,許家、權家並沒有直接的聯姻關係,也沒有政治上的利益同盟,她們之間可說是什麼都沒有,只有那剛出現一點苗頭的兒女感情,卻也沒人有意願在短期內就把婚姻給落實下來。這樣的同盟,憑什麼就能讓她產生如此的信任感?

  楊七娘的唇彎了起來,她說,「真是沒有任何保障嗎?朝廷政黨,彼此間有確切聯繫的也不多見,他們又是憑什麼毫無猜忌地攜手合作呢?」

  「志同道合麼。」蕙娘脫口而出,「結黨結黨,憑借的不就是那份政見結的黨嗎。」

  「政見,也就是對如何治理國家的一份看法。」楊七娘慢慢地、富有啟發性地說,「你聽著,是不是覺得有點耳熟啊?」

  蕙娘這回是真的吃驚了,可再仔細一想,她和楊七娘一樣都想要去推動的那些事,哪個不是國家層面的決策?她們兩人,竟也算是志同道合,可以結黨了!

  「可、可……」蕙娘都有些語無倫次了,「可我們畢竟是——七娘,我們畢竟是女流之輩!」

  「女流之輩,就不能問政了嗎?」楊七娘靜靜地回答,「當然,我們要做得很小心、很隱蔽,做得一點都不像是在問政,可女流之輩,為什麼就不能問政呢?我從來都不信三從四德這樣的屁話,女人憑什麼就不能問政?」

  蕙娘撫著額頭呻吟了起來,她有點吃不消了,說真的,她這回都有些兒頭暈。「問政……這……若是後宮參政,也就罷了。咱們這樣的命婦身份……」

  「這世上不親自去試一試,誰有資格來評判能不能?任何一個劃時代的變化,一開始也都只是一個荒謬的想法而已,」楊七娘突然歎了口氣,「其實我也不知道能走到哪一步。不過,再怎麼樣,走一步,總比不走強。」

  她一旦住了口,室內頓時就陷入了一片死寂,過了許久,楊七娘站起身來,隨意地看了蕙娘一眼,低頭整頓起了自己的裙擺。

  「怎麼樣,你想好了嗎?」她的語調淡而寧靜,彷彿自己剛才沒有平平常常地說出那大逆不道、荒謬非凡的提議一樣。「這個黨,咱們要不要結?」

  蕙娘搖頭道,「你太瘋了楊善衡,你實在是太瘋了……」

  她又沉默了許久,才頹然道,「反正,蒸汽船我是一定要造的,我們還是先一起把這件事辦好再說吧……」

  這話,聽起來好像是拒絕、是推脫,可那軟弱的語氣,卻又表明了她的拒絕,不過是一層軟綿綿的窗戶紙,也許戳一戳就破了。

  楊七娘彎起唇角,忽地燦然一笑,她又坐了下來,安穩地道,「既然下定了決心,那我看,你也到了該回京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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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8辭行

  承平十四年七月,京畿一帶已然是初秋天氣,除了日當正午時還有一絲暑意以外,早晚均已十分風涼。尤其天津海港邊上,到了晚上海風一刮,透骨沁涼不說,身上且還黏黏濕濕的,令人十分不適。許多搭乘客船來京的客人,下了船都要再添一件衣服,有些還沒打定主意上哪兒投宿的客人,此時也不禁加緊了腳步,唯恐去得遲了,幾間百年老店,都要宣告客滿,便只能去住那些不知根底的新店了。

  就連天津城專為官宦人家準備的碼頭前,都要比往常熱鬧了幾分,秋後是出行的大月份,南邊有不少官宦人家的女眷,也是乘著風向還沒轉,趕忙往北方趕。就是這會兒,足足有四艘船在碼頭都要靠岸。岸邊也是匯聚了不少下人、管家之屬,顯然是已經收到消息,算著就是這幾天該到了,於是便在碼頭上候著準備接人了。

  碼頭不大,四艘船只能按先來後到依次入港,排在後頭的也不是全無好處,起碼可以先通信息,讓管家回去把家人、幫閒和腳夫叫來,這樣下船時也從容一點。眾人正忙忙碌碌地拋錨繫繩時,忽見遠處黑煙陣陣,有三四艘船慢慢地開了過來。其中數艘不過是尋常的快船,無非格外豪華規整罷了,其中有一艘奇形怪狀的船,上頭矗了個大煙囪似的,還在往外滾滾地吐著黑煙,令人看著煞是稀奇。一時岸上諸人都看得呆了,倒是水手們見怪不怪,還在做事。不多時,寬板架起來了,馬車也趕過來了,甚至連布障都圍起來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起碼是五品大員家中的女眷出行。現在這世道,小官太太出遊,哪有這麼大的派頭,能拿一把團扇遮臉,都算是很知禮的了。這麼一會兒功夫,就這樣仰著臉走出來的女兒家,也不知有多少呢。就是這份做派,隱隱已是把後頭幾艘船給比下去了。

  「您一路辛苦勞頓——給您道惱了。」管事媳婦上前幾步,把大少奶奶攙了下來,「可要小心身子,別漚出病來。」

  大少奶奶輕輕地按了按眼角,嘶啞地歎了一口氣,輕聲細語地道,「怨命、怨命……都是不說這些了。乘天色還早,快些上路進京吧,這些箱籠,慢慢地運過去便是了,隨身的幾件衣服,我倒是已經都帶上了。」

  大少奶奶同母所生,唯獨的那一個親弟弟,自小發了一場高燒,還得了結巴,竟是個半傻,讀書路這就被耽擱住了。好在十幾歲,得了權神醫妙手診治,不知如何竟又好了,聰明之處,比天下人都強。雖為入仕,但倒騰火藥、火器,也是天下知名人物。年紀輕輕,就已經是御前寵臣,雖說他脾性魯直,也不曉得提拔親戚,這些年來,大少奶奶夫妻也沒受他什麼好處。但親弟弟體面,大少奶奶自然只有開心的份,不料還沒幾年,這人是英年早逝,為了一個火器,竟是深深把心血給淘干了——別說大少奶奶、大少爺,就是老爺太太,知道消息都是連連嗟歎可惜。大少奶奶如今奔喪北上,心情又怎會太好?管事媳婦亦不敢多言,忙道,「是,您這兒請。」

  一邊說,一邊不免好奇地多看了遠處幾眼——那冒著黑煙的煙囪船也已經到了近處,卻沒往官用碼頭靠岸,而是還要再往上開去,去到水流更為平穩深沉的天然彎灘處。那一帶距離這兒,也就是數百步的距離,便是常年設而不用的天家碼頭了。除非外地藩王,又或者是欽差大臣出京進京奉皇帝特旨使用,這兒一般是常年空置的。

  「這是和我們一道北上的船隻。」大少奶奶一眼瞧見了,隨口也說道,「倒是都看慣了那奇形怪狀的物事,據說是燒煤外加風力,走得比我們的船快些。在南洋押送上京的戰利品。那一批,應該是廣州那邊來的人吧。」

  南洋呂宋,對這管事媳婦來說,聽著就和天書一般,她連蘇杭一帶都沒去過,如何懂得廣州南洋的事?不過多貪稀奇看了幾眼,此時回過神來,亦不敢多問,只笑道,「是——您這兒請,是專給您雇的老馬車行的大車,寬敞些,走起來也舒服……桂少奶奶已經回京城去了,總督人又在南邊沒有回來,他們家專用的車馬也就那麼兩套,都被桂少奶奶帶回京。桂少奶奶特地留了人陪我一道僱車、開路……都沒想到您這麼早就到港,不然,她今兒肯定也在邊上。」

  兩人一邊說著,一邊往馬車走去,走到了一半,大少奶奶又緩下了腳步,若有所思地將眼神投向了遠處的御用碼頭:先靠岸的,反而還不是那艘冒著黑煙的煙囪船,而是一艘不大起眼的小寶船。三十多個下人也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一瞬間從碼頭處次第走來,有人抬了八人的轎子,有人牽了馬匹,有人手裡拿了帳幕正在緩緩張開,那船上也有許多下人緩緩簇擁著一位女眷款款走出,雖說離得遠,她又為人群所包圍,但這些官家女眷、下人,哪個沒有一雙利眼,只是從那些從人的衣著打扮、一舉一動,都看得出來此人身份的不凡。一般來說,會來碼頭接人的多半都是雜役,一戶人家若連雜役也如此雅致莊重,層次是肯定不會低的。要不是看形制不像是外地藩王進京,恐怕一般人都要猜測這是藩王妃、郡主等人出行了。大少奶奶在管事媳婦的陪伴下上了大車,一邊走,一邊還掀起簾子多看了幾眼天家碼頭的景象。在她身後,另一艘船也靠了岸,這回便只有幾人上前相迎,論排場,和大少奶奶都是天差地別,更別說是和那邊天家碼頭的那位女眷了。

  管事媳婦也是善看眉眼之輩,見大少奶奶關注那邊碼頭上的境況,自然也多為留心,看了一會,方才咋舌道,「還當是欽差大臣回京,可大臣回京,哪有帶女眷的?若是搭便北上那也罷了,雖然違制,不過也是無傷大雅。可——奴婢留心看了這一回,好似這艘船上,就坐了這麼一個主子呢。也不知哪家的女眷,能有這天大的面子。別——別是宮裡的娘娘出宮了回來吧?」

  大少奶奶道,「宮裡的娘娘哪能隨便出宮呢?就是回宮,也不可能只是這個陣仗。」

  她若有所思地望了碼頭上的八抬大轎一眼,雖說馬車走得快,但畢竟天家碼頭佔據的地理位置更為優越,兩班人馬眼看著要在十字路口會合上了。大少奶奶吩咐管事媳婦,「讓他們先走吧。」

  一行人擦肩而過時,那管事媳婦忽地道,「喲,那騎在馬上前導開路的,不是宜春號的喬五掌櫃嗎?這什麼人物,能勞動得天津分號的總櫃給她做前導……奴婢到了天津這些日子,這位喬五爺可是走到哪裡都威風八面的,怎麼今兒——瞧那意思,不過就是個開路的……」

  她說到這兒,自己還沒明白過來呢,大少奶奶倒是先明白了,她淡淡地道,「你也是忙忘了吧……宜春號的分號掌櫃給她做前導,又是這麼大的做派,和俘虜回來的英國戰船一道從廣州回來……這肯定就是焦家那個女公子,權家神醫的太太,國公府的當家主母了……除了她,別人那裡還有這樣的排場?」

  管事媳婦這才恍然大悟,也不禁咋舌道,「可不是這話,我竟糊塗了。除了她,誰還能令宜春號的五爺都這麼低聲下氣的。也不知她這一次又是從何處回來了——雖說是女公子,可畢竟是女流之輩。這麼東奔西跑的,權神醫不在乎也就算了,那位畢竟是特立獨行得緊,真不知國公府的人怎麼就沒個二話。一個個倒是真把她當眼珠子似的,她做什麼事都是好的,就連他們家的丫頭用了什麼新頭花,那都是故事。」

  「你若有宜春號做陪嫁,夫家人自然也待你如珠似寶。」大少奶奶眼神朦朧地望著前頭那低調而奢華的八抬大轎,以及前後跟著衣裳整潔神色寧靜的替換轎娘,還有那些個一望就知道受過嚴格訓練的下人,一時也忘了心頭的沉鬱,而是幽幽地歎了口氣,低聲道,「這一次南下,她沒準就是為了呂宋的事情過去的,要不然,朝廷在呂宋開辦的那個公司,能讓宜春號摻和?真是人比人、比死人,女人能做到她這個地步,那才算是活著呢……」

  「咱們這也不差呀。」管事媳婦酸溜溜地道,「雖說我們家少爺……比權神醫是還差了那麼一點兒,可天下和權神醫一樣的青年才俊那又有多少呢……」

  說到這兒,她也不免歎了口氣。出身清貴、少年成名,現在已是皇上多年的御用名醫,隱隱有天下醫聖的稱呼在身。自家少爺諸燕生,雖然也稱得上是少年有為,但有老父親壓在前頭,和權神醫那是沒得比了。大少奶奶雖說出身名門,如今父親也是二品大員,可不論才貌,同女公子更是不可同日而語。唯一可以一比的,也許就是兩夫妻感情甚篤,多年來生育不少這一點而已——不過,這也沒什麼好害臊的,就是宮裡的娘娘,和女公子比起來也還欠點底氣呢。就算他們諸家已算是大秦數得著的人家了,可權家、權仲白夫妻倆和他們相比,又更高到了雲端裡去,都已經叫人生不出比較、妒忌之心了。

  大少奶奶擺了擺手,也沒閒心議論焦清蕙了,她道,「好啦,你也用不著泛酸。三妞和她過從甚密,算是很能說得上話的手帕交了。就衝著這一點,咱們也不能背後道人短長,你也不是不知道,在京城這地兒,從前皇后娘娘在的時候還好說,現在,別人提起三妞,口中還能有好話嗎?就為了這個名聲,連大妞妞的好姻緣都給人硬生生攪黃了,消息傳到我這裡,我是心疼得半夜都睡不好覺!」

  這個管事媳婦,看來亦是大少奶奶的心腹,她也是會意地輕歎了口氣,「也怪閣老太太翻臉不認人,從前看大妞妞多好,口口聲聲,比自己親外孫女還親……」

  大少奶奶不禁露出了嘲諷的笑意,她卻沒有多說什麼,只是低聲道,「可話又說回來了,這麼多年過去,現在家裡誰還敢說三妞眼光差?二姑爺傍上了孫家的大腿,也不過勉強混到從五品,我們家三姑爺都是正兒八經的一品大員了,家裡連個妾都沒有。總鑰匙這些年來都捏在三妞手上……唉,我也就是和你說了,當時的婚事,榆哥……榆哥是那樣用心促成,他就是把自己一輩子的好姻緣都送給妹妹了,自己反而越發坎坷零落的。這成親多少年了,連個兒女都沒有,死後還要梧哥的兒子來摔盆戴孝……他是把自己一輩子的福分都散給了兄弟姐妹們,自己倒落得個一無所有……」

  說著,免不得又滴下淚來,那管事媳婦亦要陪哭一場,又忙著勸,說好說歹方才把大少奶奶勸轉過來,她也不敢再提榆哥的傷心事了,只和大少奶奶說些家裡的生意。大少奶奶因歎道,「這次過來,等榆哥七七以後,我說不得還要設法疏通疏通關係,為江南水師要幾門炮,幾艘船。本擬此事給妹夫寫個信便能辦成,一時也未著急,不想現在,娘家是沒能指望了,妹夫人也不在京裡,說不定,還要走三妞的關係,請她向兵部的人開開口呢。兵部尚書方埔,就是她們家老爺子的門生,老爺子喪禮上還給披麻戴孝的,據說年後這個調任,她可沒少在裡頭使勁……」

  人死燈滅,再濃的情緒都會淡的。現在就是再難受,時間久了,還是自己過自己的日子。大少奶奶就算再心疼胞弟,她自己的日子,卻不會因此停擺。

  #

  和著急趕回京參加葬禮的大少奶奶比,蕙娘的行程就要鬆得多了,她如今已有三四個月的身孕,因一直以來十分勞頓,到了天津港便欲休養一天,再慢慢地進京去,因此京裡連轎班都給備好了。早得了快船送的信,知道了他們靠港的日子,因此才能備得這麼齊全。宜春號更是備下了一處極是舒適清靜,且又乾淨整潔的宅院,蕙娘一進屋就有人奉上熱水,連楊七娘口中的『自動化衛浴設施』都給備好了,她要泡澡還是沖澡都行,知道她有些潔癖,不願用舊澡盆,淨房裡還備了嶄新包銀,潔淨到了十分的大澡盆子。連手巾都給準備了有七八十條,洗手的水都是熬煮過的藥湯,且不提吃的用的了,蕙娘慣了在海船上色色都要將就的生活,在將軍府內,楊七娘也沒這麼慇勤待客,乍然回到了自己習慣的生活環境裡,她反而是有點不適應了,在綿軟的炕褥子上坐了一會,還覺得想念起海船內那玲瓏梆硬的長凳長椅,緩了好一會,這才適應過來,閉著眼小憩了一會,便令人請宜春號的五掌櫃進來說話,兩人不免客套了幾句,蕙娘又和五掌櫃交代了一些南洋的事。見五掌櫃欲言又止,她在心底歎了口氣,主動道,「五叔這是想問十八叔祖的結果吧?」

  五掌櫃黯然道,「總是我親親的父親,這事雖是族裡發話,可我這個做兒子的……」

  他有些哽咽了,蕙娘同情地點了點頭,亦是歎息道,「我們第一次離開呂宋,走得很急,三叔沒來得及去婆羅洲,第二次回呂宋,事又多。婆羅洲那裡也鬧得厲害,音信都已經斷絕了,因此三叔也沒有過去。不過,按我在南洋所見,這真的吸上了大煙的話,要再戒斷壓根就是癡人說夢,傾家蕩產也就是十幾年的事。聽三叔所說,尊翁上癮已深的話……」

  五掌櫃連客氣話都說不出了,偌大一條漢子,抽泣著斷斷續續地道,「我這個做兒子的,都不能送老人家一程。竟也不能將老人家帶回族中處置……」

  把五掌櫃的送出去,他要不信邪,為了向族裡證明大煙可以戒,自己也抽上了那該怎麼辦?蕙娘並不流露出支持五掌櫃的意思,只是勸慰了幾句,幾個丫頭上前來,又是拉又是勸,軟硬兼施指著蕙娘的肚子說事,方把五掌櫃給打發走了。石榴便上前問蕙娘道,「您可要再休息一會兒?」

  蕙娘喝了一口茶,搖頭道,「不必了……雲管事大老遠從京城過來,也不好讓他傻等,五掌櫃畢竟是半個客人,也沒辦法……這回趕快請他進來坐著說說話吧。」

  石榴便會意地起身退出了屋子,不過片刻功夫,雲管事便滿面春風地倒背著雙手,大步走進了屋子,他還作勢要給蕙娘請安,蕙娘忙給免了。兩人眼神一觸,均都微微一笑:雖說並無一語交流,僅從雲管事的神態裡,她便得知了東北那邊的結果。

  「雲管事別來無恙,這大半年,家裡的差事,辦得還順利嗎?」她沖對面做了個手勢,讓雲管事坐下說話。雲管事也就當仁不讓、大馬金刀地坐了下來,衝她亮出了一臉的笑意。

  「多虧了少夫人。」他親熱地道,「差事辦得很順利!事實上,我也是來向少夫人辭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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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京城方面沒有特別傳訊,就足以證明一切進行得還算順利,蕙娘只是不知道到底東北那邊是全然大勝,還是有些首尾沒有處理乾淨而已。如今看雲管事的表情,她也是得出了結論:權世敏看來是真的氣數已盡,不可能再掀起什麼大的波瀾了。

  「辭行?」她面上卻做出了略帶詫異的表情,給丫頭們遞了個眼色,眾人便默契地退出了屋子。反正現在都是玻璃窗了,兩人在做什麼,還不是一目瞭然的事。蕙娘有許多業務上的機密需要和男性管事密議時,也越來越不懼怕別人的言論了。「這才多久,難道仁叔在大管事的位置上,已經安頓下來了?」

  雖然蕙娘聲音不大,但這裡畢竟不是鸞台會自己的地盤,權世贇還是頗有幾分忌諱的,他瞅了蕙娘一眼,壓低了聲音,頗有幾分詭秘地道,「年年冬月都是谷裡比較艱難的日子,今年少了這麼多男丁,谷裡很多農事都缺人去做。明人跟前不說暗話,這是個邀買人心的好機會,我自然是要回去過冬的了。」

  蕙娘只是點頭不語,權世贇又道,「還有就是,谷裡沒點人手,始終是不行,這一次回去,大家也要商量出一個補救的辦法,給老大當時冒昧的決定擦擦屁股。同和堂裡的事,我要交給世仁接手,但世仁情願繼續回廣州去做南部大管事。」

  他頓了頓,望著蕙娘微笑道,「這個龍首的位置,我和世仁一致屬意由你來接手。」

  他忽然拋出這個提議,蕙娘著實有幾分措手不及。第一個她沒想過權世仁會把到手的鸞台會魁首之位往外推,第二個她也沒想到國公府一系居然會是她出來繼承鸞台會。雖然眾人口口聲聲,貌似都把這個龍首的位置當成了她的囊中物,但蕙娘自己心裡清楚,這東西就像是馬兒跟前吊著的糖塊,那是拿來吊著你賣命的。現在就讓你吃下去了,日後拿什麼來節制國公府?這和權世贇同國公府的交情都沒有太大的關係了,一個老成的政治家,是不會輕易把這麼強力的武器,交到別人手上的。現在族長名分已定,權世仁又擺明車馬沒有野心,怎麼看也該是他出面接過大權,而她都已經做好了適應一個新上司的準備……

  無數思緒劃過腦海,不用做作,她也露出了一臉的震驚。權世贇看在眼底,面上笑意越盛,他親切地道,「這個機會,我和世仁也是努力了很久,才虎口拔牙一般,從你公爹、你大伯手上搶下來的。你也不要推三阻四了,日後用心做事,別讓我們失望便是。我早說過,你的情義,我是記在心裡的!」

  自己的表現,固然也算得上無可挑剔,但比較起來,良國公和權世贇之間的交情應該只有更深厚才對。權世贇連他都不選,直接指定了自己,是自己的配合程度高於良國公,還是因為他如今把猜忌的矛頭更指向了良國公?或者只是出於權衡良國公、權世芒關係的考慮?蕙娘沉默了一會,才道,「我現在就覺得天上像掉下來個大餡餅似的,從前這樣的好事,我連想都不敢想,可餡餅落下來了,我又覺得沉甸甸的,恐怕有點抱不住……您也知道,我一來是女流之輩,和外界交流也不方便,這件事還瞞著仲白呢,我頻繁和外男接觸,他總是要過問的,二來,對……對同和堂的事務,我是一點都不熟悉……」

  權世贇道,「仲白那裡,他留心不到這麼多的,畢竟你多過問過問家裡的生意,也是題中應有之義。至於第二點,你大可放心,會裡事務雖然繁雜,但你也不必事必躬親。蕭規曹隨也就是了,這幾年要會裡去做的事,不會太多的,真到了需要我們出手的時候,你也多半上手了。實在不行,還有我呢。到那時候,我也不必長天老日地呆在老家啦。」

  蕙娘又謙讓了幾句,見權世贇心意已決,便也不再畫蛇添足地多問什麼,又表了一番忠心,方問權世贇,「您怎麼親自過天津來了?」

  「一個是來接你,還有一個,也是因為我要坐船回去,再晚幾天,北邊下雪就不好走了。的確也不能在京城等你。」權世贇也沒和蕙娘再客氣什麼:雖說兩人沒有什麼喝酒嫖賭建立出來的交情,但經過這些年的共事,以及在幾次大事上的互相表態,現在他們已說得上是極為密切的合作夥伴了。再過分惺惺作態,反而有點見外。「你也是回來得晚了一點,我只好把雲媽媽留在京城陪你一陣子,她雖然不接觸庶務,但對於人事,卻是十分清楚的。」

  這是在明示蕙娘,雲媽媽精通鸞台會內的人際關係,蕙娘可以在她的協助下空降管理北面分部——蕙娘還沒說話,權世贇又道,「不過,她始終也就是個下人身份,你不必事事都過問她的意思。等年後,我在族裡要她還有用處的,這個冬天,你也要加把勁了。」

  蕙娘現在都有些木然了:鸞台會於她而言,好像一直是個遙遠而危險的符號,就是到了現在,她都不敢相信自己要成為鸞台會龍首了——別說權世仁了,就是權世贇,和她都不算多麼熟悉。他們是憑什麼對她做出判斷,把這份『大禮』送到她手上的,她也確實是一點都不知道。這麼多年來,拼慣了、算慣了、挫折慣了,好事落在頭上,她真是一時間都有點不知該如何反應,更不知如何反應才算是得體。只好道,「世贇叔,你讓我緩一會兒……」

  權世贇倒是被她給逗笑了,「這些年來,還是第一次看著你有點吃不準勁似的,從前我還和你公爹說,是不是泰山崩於前你也能真的不動聲色呢。好啦,我當時出來接過管事位時,比你還年輕了幾歲,現在還不是好好的?有些事,會者不難,不像你想得那麼複雜的。」

  因此地畢竟是宜春號的地盤,除了幾句不好用隱語蓋過的對話以外,兩人都還是用同和堂來指代鸞台會。蕙娘有心再問點鸞台會的細務時,也知現在不是時候,便轉開話題,問道,「族裡現在,一切都好吧?」

  「都挺好的。」權世贇點頭道,「具體事情,你回去問你公爹吧,這裡也不好說。反正,老大一家子現在都去漠河了,有些人執迷不悟的,也被打發去了海外……」

  去到海外,想要回來就不是那麼容易了。蕙娘毫不懷疑族裡自有手段讓他們一輩子都不能離開流放地。她點了點頭,心頭忽然一動,便又壓低了聲音道,「有句話,回了京我也不好問爹,只好在這問您了……您在清算大房一家子的時候,有沒有發現什麼蛛絲馬跡,能和季青聯繫在一起。」

  權世贇並未露出訝異之色,反而有些微微的歎息,他出人意表地道。「別說是你這麼問,連你公爹都這麼問過,就是我也在查……沒有,絲毫沒有。季青真就像是平白消失了一樣,不論是燕雲衛,京城左近的黑勢力還是我能想到的所有圈子,都沒有他的一點蛛絲馬跡。達家那邊曾經收容過他一陣子,這個是查出來了,但很快他也就和達家斷了消息……我看,你還是別把他放在心上了,他一個人單槍匹馬的,能做出什麼事來?頂多你待老三和他娘好些,他投鼠忌器,還敢輕舉妄動不成?」

  蕙娘也並不覺得權季青會向誰出賣家族,他雖然瘋狂,但還沒到這麼六親不認的地步,事實上,他對權族的事業,應該還是很有歸屬感的。這些年過去,她也漸漸地有些淡忘了他的形象,這麼一問,不過是聊盡人事而已。沒想到權世贇主動提起良國公,反而是更證明了良國公的清白。雖說心頭有些不快,但也只能讓此事過去。兩人又說了幾句話,權世贇便問,「這次回來,怎麼沒見歪哥、乖哥?」

  「也不知道南洋那邊的事,是否需要在短期內再度南下。」蕙娘歎了口氣,「北方冬天又冷,兩個孩子更喜歡廣州,便讓他們在廣州多住一陣子了。現在南邊隨時可能再度生事,到時候公司的事,少不得我繼續調停了。宜春號在這一次呂宋動亂,以及開設公司中,損失不在小。」

  她說這話,倒不是預防權世贇開口問她要錢,只是習慣性哭哭窮而已。不過,見權世贇面上掠過一絲不自然,便故意揚起眉毛,把吃驚之色露在了外頭。「怎麼了,S叔,若是族裡需要錢……」

  「是有點吃緊了。」權世贇也就認了下來。「不過,手裡也不是沒有值錢的東西。天威炮的那張圖紙,拿出去也是可以賣上高價的……只是不願意做這個買賣罷了。我先看著辦吧,若是真需要和你開口,也不會客氣的。」

  權族這一次在海外的損傷,估計也是有點傷筋動骨了,船、人、貨、武器全都沒了,要再重新置辦,支出必定不小。現放著她這個大財主,沒有不來打秋風的道理。蕙娘也早做好了準備,她毫不猶豫地道,「這個是自然的了。」

  想了想,又對權世贇道,「S叔,這張圖紙可要千萬收好,不是親近人都別談起。這東西要賣出去,朝廷海防就沒有什麼優勢了,若是海疆出事,很可能會給朝局、宮廷帶來意想不到的變化,這變化未必對我們有利呢。」

  權世贇點頭笑道,「這個自然,這圖紙除非價錢特別好,否則,我也不會輕易地賣出去——它用來賣就有點虧了,實在不行,還能和羅春換兵嘛……這都是以後的事了。」

  頓了頓,又道,「對了,聽說你在呂宋,受了英國人的氣了?這倒是巧,英國人前一陣子倒是輾轉和羅春聯繫上了,想要走羅春的路子,往國內賣鴉片,但你也知道,羅春在國內有什麼根基?他想和我們合作,他來抽頭,據說進價也不算貴,到我們手上賣價就能翻番。這買賣,我有點吃不準,你看著怎麼樣,能不能做?據說在南洋抽這個的很多,還是很能做得的。」

  蕙娘心頭猛地一震,一時間非但對英國人恨之入骨,對權世贇也是大為失望。她鎮定了一會才道,「這東西一旦抽了,那就絕對上癮,再沒有戒掉的可能……現在弄這東西賺錢,日後您還要費十倍的力氣去收拾。英國人可沒安好心呢,就想著給朝廷添亂。」

  權世贇有些吃驚,亦是將信將疑,「戒不掉?不說這和煙草似的,抽著也沒有大害嗎?何曾就這麼厲害了?按你這麼說,難道一抽上去,一生就毀了不成?」

  蕙娘耐著性子道,「南洋那邊的情況,您是還不知道……」

  她把南洋蘇丹抽大煙抽得連國家都沒了的事告訴給權世贇知道了,權世贇方才是半信半疑地道,「真有這麼厲害?那這事我可得好好想想。羅春倒是一個字都沒提,也不知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

  還要想?蕙娘忽然覺得,自己和權世贇簡直沒什麼好說的了,這個她曾經極為恐懼、極為戒慎的人,也不過是就是一個輕信而衝動,鼠目寸光的野心家而已。她努力抑制著自己的反感,輕聲道,「這事也是得從長計議,您若不信,找個人往南洋走一遭就明白了。要不,我弄點來給您嘗嘗——」

  權世贇忙道,「這可使不得,你別和我開玩笑,這會上癮的東西可不是好沾的。」

  一邊說,一邊不禁自己也笑了,遂起身道,「這事我會好好想想,從長計議吧——夜深啦,都休息吧。明日你進京,我北上,也許年後還會下來,到那時再見了。」

  蕙娘要起身送權世贇,又為他止住,「你身子沉重,今日說這些話,本來就已經夠耗費精神的了……」

  權世贇頓了頓,又意味深長地道,「不過,說到孩子,乖哥也罷了,歪哥那邊,能回來還是早些接回來吧。孩子在京城裡,老人家們也放心一點……」

  看來,雖然權世贇對她似乎已經是絕對信任,但族中一些大佬,對她還是有所保留。從前也罷了,如今她地位上升,有些事,就更要謹慎小心了。

  蕙娘心中一沉,面上卻笑道,「是,回頭就派人去把他接回來。」

  權世贇這才滿意告辭離去,蕙娘在天津又休息了一日,方才慢慢進京,等她到京城的那天,正好趕上楊善榆的三七,權仲白竟不在家——她才拜見過了長輩們,連屁股都沒坐熱,宮中便來了信使,請她入宮相見——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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