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大頭寶珠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其它小說] [御井烹香] 豪門重生手記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81
發表於 2019-2-19 21:14:41 |只看該作者
280理想

  當年隨著孫國公船隊過來的這些洋人工匠乃至學者,一眨眼也在大秦呆了有四年時間了。歐洲那邊,迄今仍是戰火連綿,英國、法國彼此征戰不休,也不知何時才能停戰。有些學者心念祖國,回去報效了。但更多的學問家還是選擇留在安寧富足的大秦。經過一到兩年的學習和接觸以後,四方館的通譯們已經掌握了他們使用的各種語言,就蕙娘所知,最近還有通譯連拉丁語都學了,大秦的風流名士們,如今也以學習掌握一兩門外語為新風潮,其中以楊善榆的進步最大,別的京城名士,是對歐語詩歌、著作有興趣,他和他的老師們,卻是以格物致知為樂。權仲白說過好幾次,楊善榆現在是蠟燭兩頭燒,又要持續鑽研火銃、火藥等等,又要把心思放在泰西的格物學上,越發是忙得成年累月不出他的小屋子了。本來得了閒還出去走走,現在壓根就沒這份心思。

  學者們有國家發給錢糧,並且大致而言也算是受人尊敬,雖然無法融入高官貴族的圈子,但在當地住民中也還算體面,其中有些已經在京城娶妻生子,東城也起了一座小小的景教教堂。至於工匠們,都覺得大秦的日子比別地好過多了,他們住在京畿,生活安樂、物價低廉不說,連收入都比在國內來得高。因此當時都是避禍來的,現在卻再不想回去,就是蕙娘漸漸在放人出去,他們也都不願回國,而是自發地在蕙娘安置的莊子附近聚居,並願意用工錢賒買土地,蕙娘橫豎也不在乎這麼一點地,又願邀買人心,便遂了他們的意。久而久之,便在大興這裡,漸漸地形成了一個小村,因所住都是高鼻深目的夷人,因此京城住民都呼為夷人村。

  這種稀奇的地方,當然在底層住民中被當作了故事來傳說,夷人村被傳得和水簾洞一樣稀奇古怪。歪哥一聽說自己來的是夷人村,便樂得蹦跳不停,連蕙娘也有點吃驚:這幾年來,她沒閒心擴張自己的生意,本來下的一著閒棋而已,也沒多在意。錢糧還是照發,有時候研究需要銀子,只要不太耗費,蕙娘都答應他們。這個地方一年也就是花費兩三萬兩,對蕙娘來說,並不算太多。工匠們每年為她在鐘錶上掙的錢,也差不多有這個數兒了。可以說夷人村幾乎是處於放任自流的狀態中,不過,即使如此,當蕙娘看到那頗為壯觀,好似一根擎天巨柱的高爐時,依然有點頭昏腦脹的。她穩了穩才問來接待的管事,「這爐子是怎麼回事?豎爐煉鐵沒有這麼高的爐子吧?」

  「從前用煤的時候,是走不了這麼高。」那管事笑道,「他們弄了焦炭來燒,據說可做得比這個更大些。用這個煉生鐵,又便宜又好,如今京城左近的礦都拉過來燒,光是這一項,一年就把一個村子的嚼谷都賺出來了。」

  蕙娘又有點暈了,她不免看了綠松幾眼,卻又明白也不能責怪丫頭們沒留心這個——這幾年,她自己心力沒在管家上,身邊的丫頭個個都忙得團團轉,宜春號、陪嫁鋪子、國公府、閣老府,多少都要靠她們來管。夷人村這種無足輕重的小莊子,有什麼事她們也未必會留意,就是知道了,恐怕也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就根本沒想著往上報。

  事實上,這也的確不是什麼大事,夷人村雖然拿她的錢糧,但一直沒有給她賺太多錢,這些人為了體現自身的價值不被甩掉,自然用心開源,用焦炭煉鐵來賺點錢,亦是無傷大雅,只是這爐子過分雄偉,粗看嚇人一跳而已。她自己沒留意,但別人不可能沒注意到,只看燕雲衛一直沒有和她打招呼,就可知道這事兒,朝廷也根本沒當一回事。

  「若是在城裡,造了這麼高的爐子,沒準就要惹來麻煩了。」她隨口和歪哥感慨了一句,「天子腳下,很多事都要小心,一不留神,可能就犯了忌諱,這就落下話柄了。」

  她亦是頭回來夷人村,因村內不適合過車,也知道歪哥好奇,便扯著兒子,在從人們前呼後擁之下,與夷人村內隨意走了幾步,見四周屋宇與一般常見的青瓦屋截然不同,村頭還有一座小小的教堂,她也同兒子一樣,都大感新奇。又見許多好奇過來招呼的夷人女子,雖然天冷,可穿著衣物竟還露出胸。脯,不免笑道,「哎喲,這可有點傷風敗俗呢。」

  來接待她的鍾管事,和這群人相處也有數年了,也無奈笑道,「她們外出時,還都穿得正經,這幾年夷人村慢慢成形,這村子,又算是在咱們家的莊子裡頭,平時沒事也無人過來,漸漸地就放開了。這還是天冷,若是天熱,少夫人過來時,還更覺得不堪入目呢。我說了幾次,都不大管用。」

  「都是女人,我可不覺得不堪入目,就是鍾管事你要留心些,咱們手下的少年郎,別派過來了,若鬧出什麼不堪的事,也是不好。」蕙娘叮囑了他幾句,因道,「克山呢?在場地裡準備?」

  鍾管事前幾年剛把自己外甥女嫁給克山,自然為他大說好話,「聽說少夫人有用得上他的地方,一大早就起來去場地那頭查看了,您也知道,這機器是由水力帶動,咱們得往那頭過去,那裡才是水房呢。」

  蕙娘從懷裡掏出表來,看了看時間,見距離和楊七娘約定的時間還有小半個時辰,便笑道,「我就不過去了,帶著歪哥在這附近走走吧。一會,許少夫人來了,我同她一起過去。」

  鍾管事自然唯唯而已,蕙娘又帶著兒子走了幾步,也有些累了,見教堂就在前頭,便拖著歪哥進去參看一番。又指著教堂中央的粗陋雕像,同歪哥說些她看來的景教故事。

  歪哥從來沒有見識過如此奇特的景象,打從一進夷人村,他就被深深地迷住了,那些在寒冬中也穿著低胸上衣的婦人,一頭金髮、白得離奇,眼珠子發藍發綠的大小兒童,都令他只顧著左顧右盼,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此時聽見母親說著這些異域的故事,他的好奇心立刻爆發了出來,「娘,您也會說他們說的話嗎?」

  「以前學過一點兒。」蕙娘說,「我只會看,但說不好。從前,大秦沒有多少人會說這些詰屈聱牙的語言,也就是國公出海以後,那些大海商家裡才開始學,不過,現在沿海也頗有些商人、漁民會說葡萄牙語、西班牙語。畢竟菲律賓現在已經是他們的地盤了,我們的海軍,和他們還打過幾次。」

  在歪哥心裡,他母親一直都是無所不能的,現在竟不能說這種奇特的語言,他有點洩氣,立刻又問,「那鍾大伯您會說嗎?」

  這麼有禮貌,鍾管事笑得合不攏嘴,他彎下腰和氣地道,「自然會說了。」

  因便說了一句古怪含糊的說話,問歪哥,「哥兒猜,這是什麼意思?」

  歪哥自然毫不明白,鍾管事便告訴他道,「是晚上好的意思,這話用法語說是這樣,用英語說便不是了。」

  他能在蕙娘手下當上管事,當然也有過人的能耐,此時隨口和歪哥說了四五門語言,都十分流利。歪哥真正被激起興趣,圍著鍾管事不斷發問,又問他哪門語言說得最好。蕙娘笑道,「還用問?肯定是英語。」

  歪哥眨巴著眼睛,有點不明白了,鍾管事笑著說,「哥兒,您待會要見的克山管事,就是英國來的麼。」

  蕙娘見歪哥頗有興致,便讓人帶他出去玩耍,自己在教堂內閒坐了一番,只覺此處建築雖然粗陋低矮,但氣氛靜謐,和她去過的諸多佛寺比,倒是少了幾分煙火氣,別有一番幽靜。

  鍾管事等人,見她漸漸出神,也都不敢相擾,慢慢地都退到了遠處,由得蕙娘陷入自己的思緒中去。也不知過了多久,腳步輕輕,有人走到她身側,輕聲道,「沒想到少夫人轄下,還有這麼一片異域風情濃厚的樂土。善衡今日倒是大開了眼界。」

  蕙娘猛地驚醒過來,忙起身笑道,「我只顧著自己出神,實在失禮,請世子夫人勿怪。」

  「大家熟人,何必這麼客氣。」楊七娘並沒看向蕙娘,而是立在當地,遊目四顧,心不在焉地說,「少夫人叫我七娘便是……」

  「七娘子看來亦頗喜歡新鮮事物。」蕙娘也不客氣,她給楊七娘讓了個座位。

  楊七娘便挨著她坐了下來,她雙手握拳,擱在前頭長椅背上,忽地垂下頭去,喃喃了幾句,方才抬頭微笑道,「這對我來說,也不算是新鮮事物了,天主教在廣州是有教堂的。當然,你村子裡好似以英國人為多,這是新教教堂,佈置上又有不同之處了。」

  要說她自己是女流中比較特別的那種,蕙娘不能否認,但她覺得,自己鋒芒畢露,風頭出得太多,卻不如眼前這位楊七娘,幹的好像也都是離經叛道的事,面上卻裝得比一般淑女還要更賢良淑德。提到她的人,沒有不誇她賢惠的,可就是這個賢惠的世子夫人,把許世子管得規規矩矩,後院多年沒有納新不說,在廣州做下了偌大的事業,如今手中更是一手握了瓦特這樣的人物,掌控了全國紡織業的發展速度,甚至於蕙娘還有聽說,她和楊善榆合作在發展什麼蒸汽輪船……這些事,是一個女人該做的嗎?可人家楊善衡不但做了,還做得這麼輕描淡寫,就是現在,蒸汽機鬧騰出了多大的動靜?可滿朝響聲中,就沒有人提到過瓦特,提到過她!

  光是這份韜晦功夫,蕙娘就覺得她要虛心學習,事到如今,她是再不會小看楊七娘了,因此,對她的這份見識,她也不過是揚了揚眉毛,笑著說了一句,「七娘子實在見多識廣,令人佩服。」

  「女公子又何嘗不是底蘊深厚?」楊七娘的眼睛像是蒙了一層霧,她彷彿夢囈一般地呢喃道,「高爐煉鐵……嘿,我雖沒吃過豬肉,卻也見過豬跑,這是從歐洲帶回來的圖紙吧?沒想到,女公子居然從泰西之地得到了這樣的人才。」

  蕙娘不免笑道,「還以為七娘子是個泰西通,沒想到也有你不知道的事。」

  「我不知道的事可多了。」楊七娘輕聲道,「知道的卻很少,好容易仗著知道的那一點,走了一步棋,卻還走得七零八落的,讓女公子見笑啦。」

  「七零八落?」蕙娘不免失笑,她扭頭看了楊七娘一眼,又再轉過頭去,望著那木雕的耶穌受難像,輕聲道,「我看是步步深思吧?不知七娘子怎麼能說服令尊,竟願意由商戶出面代他掃平江南大患,恐怕此後,地丁合一與蒸汽機,是要綁在一起了。」

  楊閣老週身那麼多幕僚,會想不出如此簡單的一個主意,非得要到楊七娘來獻策?只是士農工商,有些事可以暗箱交易,卻不能擺到檯面上來。楊閣老用了七娘子此策,日後亦要投桃報李,為商戶發言。雖說情勢緊急不得不為,但日後恐怕亦受此策反噬不小。史書上留下一筆褒貶,也是在所難免了。

  楊七娘也沒有否認,她低聲道,「一個蒸汽機,倒還是不至於……」

  這一點,蕙娘也是看出來了。楊七娘恐怕是早料到了機器業對於紡織業的衝擊,所以她才只賣機器,不開織廠。繞開了風波,撇清了自己,現在,她像是還打算繼續把這些機器給發展下去,蒸汽機、紡織機,還有什麼機?這,蕙娘是有點想不出來了,但她相信,楊七娘腦海中,說不定已經勾勒出了不少輪廓,醞釀著許多機器,許多能令一整個行業面目一新的鐵疙瘩——說也奇怪,所有機器,都和鐵有分不清的關係,楊七娘看到高爐煉鐵會如此激動,也就不出奇了。

  「奇技淫巧、神機妙器,無非都是代替人力。地丁合一,卻又本來就是鼓勵人口生發之策,」蕙娘輕聲道,「七娘子不覺得,有點自相矛盾了嗎?」

  楊七娘輕描淡寫地道,「人多了可以種地,地不夠,那就去搶啊……這話是女公子和皇上策對時自己說的,善衡聽了,也覺得很有道理。」

  蕙娘倒不知道她竟把當年那番談話都給聽去了,不過想到楊閣老和許鳳佳,又覺得這也並不奇怪。她笑了笑,也並不否認這條思路。「若是在四年前,我也支持這條路,現在看麼……」

  四年前,皇帝雖然身體柔弱,但畢竟還沒有大病,他還是很有雄心壯志,很想向外擴張的。四年後的今天,許鳳佳剛剛官復原職,桂含沁還在京裡,孫國公出海的目的,是直指魯王而去,再沒想著南下宣揚國威,而福壽公主也嫁給了魯王……很多政策上的變化,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品出其中的底蘊的。四年前,開疆闢土不是什麼不能想的事,四年後,這念頭已成天方夜譚。

  「天子雖是天子,但天下的腳步,卻不會因為他一人停止。」楊七娘輕輕地歎了口氣,「和您說句心裡話吧,就這會兒,一個蒸汽機,一個紡織業,還出不了什麼大亂子,就算有亂子,以朝廷的力量也還不至於平息不了。」

  她好似在述說家常瑣事一般,平平淡淡地道,「至於日後的事,可以日後再說麼。」

  誰知道這人力和機器的矛盾快要掩蓋不住的時候,處於上位的還是不是皇帝呢?若是三皇子上位,那麼許家根本還是榮寵不衰,就是江山傾頹那也是大家一起死,蕙娘知道楊七娘的性格,她是不會為後人考慮太多的。說要推動蒸汽機,就真是要一門心思地推動蒸汽機……她不會去想自己這樣做,對十年、二十年後的國勢,有怎樣的影響。

  如此短視,她自然不太欣賞,也不像是楊七娘的性格,但奈何許鳳佳現在儼然是皇帝最為放心的重臣,只手掌控東南兵權,此次江南大亂,就是他果斷分兵回壓,一手把江南局勢穩定……蕙娘笑了笑,沒和楊七娘多加爭辯,她起身道,「既然如此,那麼我想,除了這所謂高爐煉鐵的技術以外,七娘子對克山的新東西,也將有一定的興趣。」

  楊七娘欣然笑道,「女公子總能令我驚喜,想必今日亦不例外。」

  兩人先後起身出外,鍾管事已經帶人在外頭等候有時了,見兩人出來,忙當前引導。——也難為他,百忙中還給準備了兩頂暖轎,不想楊七娘卻笑道,「我不坐了,平時在家悶得慌,出來走幾步也是好的。」

  她又衝自己帶來的從人招手笑道,「四郎、五郎呢?還有三柔,哪裡去了?」

  一個管事媳婦便上來笑道,「五郎見這兒有許多夷人,十分好奇,同他們說話呢,四郎、柔姐,都在一邊陪著。」

  說話間,蕙娘也正尋歪哥,鍾管事道,「哥兒同平國公少爺、姑娘玩呢,小哥哥小姐姐們都挺照顧他。」

  蕙娘知道歪哥去處,便看楊七娘,楊七娘笑道,「咱們去河邊,就不帶孩子們了吧?倒讓他們自個兒玩玩也好的。」

  此等小事,自然隨客人意思,蕙娘便和楊七娘並肩走到河邊,見此處已經攔起水壩,楊七娘道,「水力帶動?是水力紡織機?」

  她身邊兩個中年管事,聽說都笑起來,其中一個道,「水紡出來的布,賣不上價錢呢。」

  楊七娘目光閃動,先望了那人一眼,才道,「失禮,少夫人哪會拿水力織機出來?這又不是什麼新鮮玩意兒了。」

  蕙娘也點頭道,「確實,水流力道不均勻,成品粗細不一,就是紡出來,也是低等貨色。」

  她領著眾人進了作坊,對楊七娘道,「這是我家管事克山,夷人村就是他和鍾管事負責,別看他年紀不大,可腦子十分靈醒,我猜,這高爐煉鐵,也是他搗鼓出來的。」

  克山露齒一笑,摸了摸後腦勺,道,「是克萊恩先生給我留了圖紙,我試著造出來的,卻不能說是我自個兒搗鼓出來。」

  他的官話已經說得極為流利,沒有半點口音,人又年輕清秀,看著十分討喜。若非金髮碧眼,舉止、衣著都和大秦子民無異,見到楊七娘,也曉得要低頭行禮,不敢逼視。楊七娘不免沖蕙娘讚道,「女公子手底下,總有這麼多人才。」

  她背了雙手,繞著廠房內的大機器走了一圈,緩緩道,「我猜……這機器雖用水力帶動,但卻能迴避粗細不齊的缺點,兼得水力、珍妮兩種紡紗機的長處,是麼?」

  蕙娘故弄玄虛,本也有為自己造勢的念頭,可楊七娘幾句話,頓時把主導權給接過去了。克山浮現出佩服神色,道,「世子夫人果然神機妙算,小人佩服。」

  「這就神機妙算了?」楊七娘失笑道,「把兩種紡紗機結合起來,這主意我也打過,只是哪有那麼簡單……」

  她住口不往下說了,只是笑著向克山示意道,「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吧。」

  克山請示般地看了蕙娘一眼,見蕙娘點了頭,方才拉動機器,只聽一陣震天巨響,機器轟隆隆地轉動了起來,餘下就是往裡輸送原料,往外截紗線的事了。蕙娘對此事反而一竅不通,只是掩耳在一旁看著,倒是楊七娘帶著的兩個管事難掩驚容,拿過這機器紡出的紗線,看了半天,方道,「這……這品質比得上咱們現用的了!」

  楊七娘一點兒都不詫異,反而高聲問克山,「這機器叫什麼名字!」

  克山把機器交給旁人,將蕙娘和楊七娘帶出屋子,只留下許多管事在旁圍觀,他憨笑道,「這是小人來大秦之前,在水力紡紗廠中做工時所想的物事,因是水力、珍妮兩家之長,好似馬、驢成騾一般,因此便起名換做騾機。」

  「騾機、騾機……」楊七娘輕輕地咀嚼著這個名字,她忽然開心地笑了,「你原名,該不會是克萊普頓吧?」

  克山頗有幾分驚訝,卻還老實答道,「正是,小人本名山繆爾克萊普頓,漢名就取了姓名頭位。」

  楊七娘好似再忍不住,她猛然掩口輕笑起來,半晌才道,「嗯,這一次,這騾機給你帶來的利益,應該遠不止六十磅了吧。」

  眾人都不知她是何意思,蕙娘也有點納悶,她不願再把局面交給楊七娘主導,因便笑道,「七娘子,你看這騾機,是否能令織廠的產量,再上高峰呢?」

  「只是棉紗,也就罷了,若再能把動力織布機鑽研出來,松江等地,將不止是衣被天下,簡直可說是衣被寰宇。」楊七娘毫不考慮地道,「蒸汽機現在雖然還不能用於船隻,但已可作為動力,到那時候,紡織業也許就不是南方的專利了。」

  在這句話裡,她到底還是顯示出了閣老之女非凡的大局觀:若能把紡織業移到北部,南邊人口壓力減小不說,耕地也能解放出來,不至於被工廠佔用。甚至於說南富北窮的局面,也將得到改善……但蕙娘更重視的,還是她提到的蒸汽機作為動力一事,她不能不承認,自己雖然想到了機器對人工的擠占,卻沒估到,只是蒸汽機的一個革新,國家經濟,好似都會發生改變。

  她原以為不過是小打小鬧,貴婦人的古怪興趣,現在卻可以影響到國計民生。這一切,就因為一個叫做瓦特的無名小卒——這個人,甚至還是她幫著楊七娘找出來的……

  就算是蕙娘,此時也有點五味雜陳,心底更是暈乎乎的:她一向覺得自己哪一方面都能提得起來,起碼在女子中應當是難逢敵手。現在看來,她不能不承認,楊七娘所做的事,也許能從另一個角度,如宜春號一般改變大秦,而她卻只能注視著她一步步往下走去了。要追趕上她,她沒有這個時間,說句實在話,也沒有楊七娘的眼力和……和能耐。她才是真正地憑借一己之力,從無到有,搬動、改變了天下的大勢,從這一點來看,她是要比自己強上許多——宜春號,怎麼說都還是老爺子給她留下的遺產……

  但,她畢竟是焦清蕙,這點說不上是惆悵的惆悵,也很快就被她給揮去了:只要有鸞台會在,這些事,不過是水月鏡花。當務之急,可不是憑著自己的力氣去搬弄天下大勢,這種事,也許……可以……以後再說……

  「不過……」楊七娘也是知情識趣,她微微一笑,又說,「克山畢竟是女公子的管事,這騾機雖然是他發明,但要較真,其實還屬於女公子。」

  蕙娘道,「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出來消閒罷了,七娘子若是中意騾機,我改日令克山把圖紙送到府上。」

  七娘子詫異地一挑眉,沒有接話,蕙娘見眾人都識趣地慢下了腳步,便領著七娘子,往河邊踱去,口中道,「騾機被發明出來,已有段時日了。說句實話,我要入局,以騾機之力,應是無人能擋。七娘子猜,我為什麼按兵不動呢?」

  「女公子富可敵國,對增加財富沒有太大的興趣,也不難理解。」七娘子目光閃閃,含笑瞅了蕙娘一眼,「別人為之打生打死的財富,在女公子眼中,恐怕不過是一根毫毛罷了……旁人怕都會這樣猜測。可若要我說的話,只怕女公子當時已經意識到了江南的危局,並不想攬事上身吧?」

  「七娘子果然七竅玲瓏。」蕙娘不免也微微一笑,「織廠的渾水,我還不想摻和進去是一,二麼……我歷來要麼不做,要麼就要做到最好,但機器業有七娘子珠玉在前,要佔據優勢,對我來說只怕並不容易。」

  「啊,女公子客氣了。」楊七娘莞爾一笑,越發輕聲細語,「我何德何能,能得你這樣看重?你若肯參與到工業中來,說實在的,善衡是求之不得……」

  「七娘子是奇人,」蕙娘直言不諱,「你看重的東西,旁人都看不懂。蒸汽機、騾機,這些物事,能給你帶來許多財富,但不知為何,我又覺得你追求它為的也並不是財富。幾次接觸下來,七娘子你都給我這樣的印象,今日我也是純粹出於好奇,想問問七娘子,你追求這些奇技淫巧,究竟為的是什麼呢?」

  七娘子的眼睛,一點也不誇張,就像是清水裡養的黑水晶,柔亮清澈,彷彿永遠都含了水汽,她的眼,使她整個人都帶上了柔和、溫婉的氣質,可此時此刻,在蕙娘問出這話以後,她眼底的雲霧、水汽,似乎都散了開來,此時的七娘子,就像是一柄尖刀一樣銳利,她又用那種居高臨下、近乎悲憫的態度望著蕙娘,斬釘截鐵、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為的是你們永遠都不會懂的東西。」

  也許是察覺到自己的態度有幾分過火,她很快軟化下來,略帶歉意地對蕙娘一笑,輕聲道,「我知道,你們都覺得我不識大體,推行機器掠奪民利,讓許多織工沒有飯吃……」

  她看得如此明白,也令蕙娘一怔,楊七娘扯了扯唇角,語氣也有點僵硬,「我父親屢次責罵我,屢次壓我收手,甚至連外子對此,都持保留態度……今次江南民亂,父親勃然大怒,對我沒說什麼好話。此事最終如此平息,我不知費了多少心力……甚至,對你我不諱言,讓此事如此爆發,也花費了我很多手腳……」

  她這麼說,幾乎等於是正面承認,針對楊閣老的這個危機,竟是她親手策劃安排,以蕙娘城府,一時竟都作聲不得,要瞪大了雙眼,聽七娘子往下說。「可女公子你想過了沒有?有了蒸汽船,世界將會變得很小,曾經的天塹,日後也許不過是一條小水溝。這蒸汽機,是洋人的玩意兒,這一點您明白,書還是您從新大陸給我弄來的,我們不造、不發展,洋人卻不會因此停步。沒有地,就去外頭搶,這是女公子你的原話,北戎興盛了就來搶我們,我們興盛了就去搶北戎。大秦這些年也是這麼過來的,可若有一天,海那邊的洋人來搶大秦呢?他們已經搶走了安南、呂宋,曾經印度是多麼富饒的地方,現在,那裡是英國人的了。貪慾是沒有盡頭的,有一天大秦被人搶的時候,你想過沒有,到那時候,沒有蒸汽機,沒有高爐煉鐵,沒有槍炮火銃,我們拿什麼來護住我們自己的土地,就算是護住了……等我們的人越來越多時,又該去哪裡搶地呢?」

  「這裡面的道理,也許現在你還不明白,等蒸汽船造出來了,我會邀您來看。」楊七娘忽然自嘲地一笑,「但也許到了那時候你還是不會明白,蒸汽船走得不快,要橫跨洋面,花費的時間不夠短……」

  她歎了口氣,有點沮喪,「我也時常想,我做的一切,也許不過都是一場迷夢,也許我什麼都改變不了,也許改變了,還比不改變更糟……可不論如何,我都會盡我的能力去做,走在我選的這條路上。不論這條路上有多少鮮血,我都不會後悔,從來沒有一條路不需要犧牲,可有些事犧牲的不能是自己,自己都犧牲了,還有誰去做事呢?」

  在這似乎是自我剖白,又似乎是自言自語,邏輯凌亂的輕聲訴說中,楊七娘漸漸地堅定了起來,她開了個玩笑,「總要不擇手段地往上爬到了最高處,才能去做些於國於民也許有益處,也許有害處的事。男人們說這是報國忠君,我管這種事,叫做政治理想。」

  她望著蕙娘,眼神亮而柔和,「我雖是女人,但如今手裡有力量,也有些野心,女公子手中的力量,說來不比我淺,不知你的理想又是什麼,今日尋我,又想做一筆什麼交易呢?」

  理想就真有這麼重要嗎?難怪她和權仲白如此惺惺相惜,原來這兩人,都是為了理想、為了大道,幾乎什麼事都做的、的狂徒……

  蕙娘幾乎是苦澀地想著,她嚥下了那乾澀的回答——我沒有理想,而是不動聲色地道,「看來,七娘子是真的很重視……你所說的工業,所站的角度,也要比我們這些井底之蛙更高、更遠。」

  不過,誇誇其談,幾乎是每個有些政治野心的官員必備的本領。治國之策,哪個閣臣沒有一套?憑著一番說話,就指望感動她把騾機無償奉上,不過是天方夜譚,起碼,在她有求於許家,在許家未來可能會對權家造成威脅的時候,是絕無可能出現的情景。

  她的語氣,多少也表明了她的堅定態度。楊七娘並不沮喪,只是悠然道,「不錯,我很是看重,也做好了付出高價的準備,女公子請儘管開價。」

  簡簡單單一句話,亦透露了無限決心,看來,楊七娘是真的準備為騾機和克山,付出一筆高得駭人的價錢,蕙娘甚至懷疑,就是一百萬兩、一千萬兩,她也會拿出來。

  但她並不缺錢,她所求的也不是錢,而是——

  「一諾千金。」蕙娘斷然道,「我相信七娘你是言出必行的人物,你只答應我一件事,明日起,克山就會帶著圖紙、身契,到許家上差。」

  「哦?」楊七娘雙眉一挑,她略為詫異地望了蕙娘一眼,肅然道,「善衡正洗耳恭聽。」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82
發表於 2019-2-19 21:15:04 |只看該作者
281婚事

  二人交談了片刻,便算是把此事給定了下來,楊七娘眼神閃爍,若有所思,「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宜春號看似威風八面,不想卻也有自個兒的憂慮。」

  她這明顯是在試探蕙娘的意思,蕙娘也樂得她往宜春號去想,她含糊地道,「未雨綢繆,有宜春號在手,我對發展其餘實業也沒有太大的興趣。不若把克山給了七娘子,也免得埋沒了他的才華。」

  七娘子淺笑道,「騾機的確很有前景,克山一介學徒工出身,能改進騾機,可見人是聰明伶俐的,沒準他還能有別的發明讓人驚喜,也是難說的事。」

  她又輕輕地歎了口氣,低聲道,「這會兒,歐洲那邊的仗也應該打完了吧。也不知這些學者們,是否都要回去。」

  說實在話,這些歐洲學者,在大秦留下的學問多半都落於奇技淫巧、星術雜學這等領域之中,有許多人現在連漢話都說不大好。他們回去不回去,在蕙娘看來倒是無關緊要的,她也不知七娘子為何這樣看重這些海外來客,因此只是半帶了不以為然地一笑,示意七娘子和她回轉。口中道,「這也有一個來時辰了,不知我那小冤家可有沒有作怪。」

  「說來也是。」七娘子便順著她的話往下說,她笑吟吟地道,「四郎、五郎從前在廣州的時候,也時常被帶出去玩耍,倒是回了京城拘束得慌,這會來了夷人村,怕要流連忘返了——說句實在話,在大秦的土地上,看到這麼西化的建築,我心裡也是有點怪怪的。尤其是那教堂,難道是這些洋工匠們自發組建的麼?」

  「是洋人傳教士組織他們修建的。」蕙娘隨口道,「你也知道,這些年從海外來了不少傳教士,宮廷中亦供奉了幾個,這些人博學多識、禮賢下士,又都在異域,和我的工匠們往來雖然不多,但到底還是組織建了一個你說的教堂。」

  七娘子秀眉微蹙,瞅了蕙娘一眼,又自笑道,「罷了,我也是白操心,女公子手段非凡,想來也能防患於未然的。」

  「你是說景教的教義吧?」蕙娘這次倒是明白了她的擔心,因笑道,「唔,確實是,那些傳教士在我莊子也傳教來著,一說不許敬拜祖宗就被打出去了,現在他們倒也不提此事,只是在教堂裡,或者是送粥發佈,或者是贈醫贈藥,這樣才漸漸有人上門了。不過,我莊子裡的農戶壞些,只想要好處,信教不過是模模糊糊跟著敷衍一番,我也就沒管。」

  七娘子噗哧一聲,竟被逗樂了,「這人啊,到了哪裡都是一樣的,我們在廣州的時候也是。許多西班牙、葡萄牙的傳教士跟著海船過來,在廣州開教堂。錢花了不少,信徒倒真沒發展出幾個。有些信徒,先拜了耶穌基督,又去拜觀音菩薩,他們氣得跳腳,卻又沒有辦法,也挺好玩的。」

  「畢竟還是虔誠信教,也值得尊敬的,」蕙娘亦有些感慨,「我聽說他們自己生活極其清苦,又十分樂於助人,這麼遠渡重洋地跑來傳教,真和佛教高僧一樣,近於無慾無求,只願普渡眾生了。」

  兩人都算是見聞廣博之輩,蕙娘成日從宜春號得到多少信息,七娘子亦是在廣州住過多年的人,此時隨口說來都是話題。七娘子道,「女公子也是不知道,在他們天主教廷的老巢梵蒂岡,教廷生活那才叫窮奢極侈呢。同現在西藏那裡的活佛一樣,都是家族鬥爭的結果,要說起來,還是我們這裡佛寺乾淨一些,就是道教,也不免有世代傳遞、一家霸權之嫌。」

  「你說的是龍虎山張天師吧。」蕙娘倒想起來一事,因和蕙娘提起,「聽說他們家遠支一房,娶了首輔大人的三閨女,你三姐為妻——」

  「那都已經是出了五服,多年沒有來往了。」七娘子道,「這些年三姐跟姐夫住在老家,只以耕讀為要,平時也很少和我們聯繫。」

  蕙娘不免有些詫異,七娘子見了便笑道,「三姐夫從前也曾出仕的,不過他是風雅人,不耐俗務。父親去世以後索性就不出去做官了,只是在家修訂《金玉兒女傳》,過梅妻鶴子的逍遙日子。橫豎他們家家產也豐盛呢,家裡人就由著他了。」

  楊家三姑爺是名士之子,現在自己也成了名士,別看楊閣老和王尚書勢同水火,三姑爺和王尚書次子王時卻是魚雁往返互相唱和的知心好友。說起三姑爺,不免就要說到王時,又說到文娘,說到權瑞雲。兩人一路漫步回了村子,孩子們卻還在外頭玩耍,蕙娘見天色不早,快到午飯時分,知道夷人村不具備接待她們午飯的能力,便讓人把四個孩子都喊回來。又過了一會,方見四人說說笑笑地從遠處慢慢地踱了過來。

  許家這對雙生子今年都是十四五歲的少年郎,生得也都十分俊秀,兩人並肩走在一起,一個沉穩一個跳脫,互為映襯,十分賞心悅目。蕙娘遠遠看了,也不禁笑道,「你們家那位是少年成名,十五六歲就已經名動天下。如今兩位小郎君,是否也到了出去歷練的時候了?」

  「他那是因緣際會,也是風起雲湧時候。」楊七娘笑著搖了搖頭,「若是換做如今承平年代,哪來那麼大的功勳。這兩個孩子都不擅長海戰——海戰死人也大,他們外祖母不放心的,因還留在身邊。等到後年、大後年,讓他們到西北歷練歷練吧,現在四海昇平,也就是西北也許還有點陸戰打了。」

  一頭說,一頭眼神一凝,落在了許家雙生子後一對小人影上,蕙娘跟著她望過去,一時也有幾分尷尬,忙令人把歪哥喚回來,「多大的孩子了,還牽著姐姐的袖子,有點不像話。」

  許家這位小姑娘,是七娘子唯一親生女兒,自她以後,七娘子生育上也十分艱難,待她更加如珠似寶,連她父親並兩個哥哥都十分寵愛,不過小姑娘卻沒什麼脾氣,天生的嬌弱文雅,雖比歪哥大了兩歲,但歪哥生得高壯,和她倒是一般地高。只是她頗有姐姐風範,拿自己袖子給歪哥牽著,一邊走,一邊指著路旁的物事教歪哥說外國話,許多站在一旁瞧熱鬧的夷人婦女都笑起來,還有人和她拿外國話聊天,她都應答如流。歪哥望著她的眼神,滿是崇敬,走到了近處,才放開她的袖子,跑到蕙娘跟前,同她道,「娘,許姐姐好厲害,會說許多外國話。」

  七娘子牽住女兒的手,笑著說,「三柔打小在廣州長大,常常能出去玩,家裡又有洋先生,跟著就學了幾句。小公子要是想學,也讓你娘親給你請個洋先生吧。」

  蕙娘見兒子不斷左顧右盼,也笑道,「說得是,藝多不壓身,你喜歡這個,日後給你請先生可不許叫苦。」

  歪哥頓時表決心,「我才不怕苦呢——」

  他討好地沖許姑娘一笑,甜甜地道,「我學起東西來最乖最聽話了,三姐姐你說是不是?」

  許三柔雖然生得怯弱,但做派卻不羞怯,她抿著嘴一笑,「你是挺乖的,下回咱們一起玩,我還教你些外國話。」

  歪哥頓時歡呼雀躍,蕙娘幾乎被他搞得有點丟臉,見七娘子似笑非笑,更覺尷尬,好在許家那對小子卻也沒留意這些孩童間的事,其中一個對繼母道,「娘,那個高爐我們去看過了,挺有意思的,說是一天產量可過——」

  他顯然是知道母親的愛好,自己也頗有興趣,話說了一半,才想起來蕙娘在場,便尷尬地衝她一笑,不往下說了。七娘子笑道,「都是自己人,不妨事的,不必這麼講究——只是天也晚了,等回家再說吧。」

  兩人都自己有車,便在村邊分手,蕙娘帶著歪哥自己坐一部車,一路上歪哥還直念叨著今日學會的幾句外語,蕙娘被他煩得不過,便睜眼笑道,「平時帶你出去,那麼多姐姐妹妹,你都不大搭理,嫌她們沒去。桂家的姐姐呢,知道得比你多,你又覺得她欺負人,這會兒許家姐姐知道得比你多,你怎麼就喜歡和她在一處呢?」

  「她和氣嘛。」歪哥理直氣壯地道,「許姐姐知道得也多,可就比桂姐姐——」他扮了個鬼臉,「要和氣多了,我要有個姐姐,我就挑許姐姐。」

  他賴在蕙娘懷裡,因問,「娘,我們什麼時候去許家玩呀?」

  蕙娘有點頭疼,因搪塞道,「就是去許家,也見不到許姐姐了,她很快就要跟她娘下廣州去。倒是桂姐姐還在京城,她也懂外語的,下回你也能讓她教你。」

  「那我不要她教。」歪哥立刻表態,「娘給我請個先生吧。」

  他同許三柔似乎真是挺處得來,聽說她要走,有幾分悵然若失,蕙娘逗了他幾次,才放過這個心事,又重高興起來,蕙娘見他沒往心裡去,方才鬆了口氣:畢竟孩子還小,估計根本沒想那麼多。若是歪哥真看上了許三柔,那樂子可真夠瞧的了。權家自己已經是走在一條很窄的路子上了,許家麼,從七娘子的表現來看,所圖也許還不比權家小。這兩家要攪合在一起,事情只會更加複雜。

  第二日,她果然令克山帶著圖紙以及幾個心腹手下去了楊七娘那裡,一併把手裡的身契和那莊子的契紙全給楊七娘送去了:這點產業,蕙娘自然是不看在眼裡,現在她也沒有多少商業上的雄心壯志。索性就做個滿人情,把它送給珍惜的人,想來楊七娘也會對這幫子洋人工匠有更好的安排,而不是只令他們在莊子裡無所事事。

  楊七娘做事亦十分有趣,她居之不疑地把蕙娘的禮給收了,還給她帶了一封信來,信中說到,雖說她三姐娘家,和龍虎山張家已經沒有多少來往。但江西布政使卻是楊閣老的同年,昔年經過江西時,許鳳佳和她曾經在龍虎山盤桓過幾日,和張天師也算是有幾分香火情分。因隨信奉上一張便箋,將來蕙娘要給張天師寫信,也可充作一條人情。

  此女精靈剔透到了十分,蕙娘拿著便箋,不免有些感慨,因對權仲白道,「我聽說你們家曾想說她作你的續絃……別說,你爹娘別的眼光沒有,挑媳婦的眼光,的確十分毒辣。」

  一時又有些出神,悠然道,「若是你娶了她,只怕此時已經和她一道遠走高飛,早獨自出去開府了,也不需被困在府裡受罪。」

  權仲白昨天早上又被臨時叫走,做醫生的如此動盪也是難免,他和蕙娘都不著意了。等他回來,蕙娘自然把什麼事都說給他聽,他對七娘子的理想也不大理解,但因事不關己,終懷抱著惺惺相惜的支持態度。聽蕙娘這樣說,便搖頭道,「是她的話,我和她說清楚了,她也不會嫁我的。」

  「不嫁你?」蕙娘失笑道,「難道她還情願去嫁許家?再怎麼說,那也是有兩個繼子在。」

  「她生育艱難,這兩個繼子,倒不是什麼妨礙。」權仲白若有所思地說,「就是當年我還不知道那麼多,不然,就和家裡人點明她身有餘毒、不能生育,那根本就沒這麼多事了……嘿,不過,也差不多,在楊家我提了幾句以後,家裡漸漸也不大提起她的事了。當時我還奇怪,許家雖有誠意,但我們家也不能放棄得那樣果斷吧,沒想到是應在了這裡。」

  事實上,權仲白應當要意識到權家對嫡子的看重才對,蕙娘直搖頭,卻忍住了不再批評什麼:他在醫術上的優勢,實在是給權仲白帶來太多自由了,導致他很多時候都過分隨心所欲,尤其從前,更是想到一出是一出,這也算是他的一個缺點了。

  不過,從前的事現在再說也沒有必要,蕙娘還是對權仲白話裡的另一重意思更感興趣,她道,「餘毒?你是說,楊七娘曾經中過毒嗎?」

  權仲白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點了點頭,淡淡道,「她是吃過她生母的奶水,並沒有直接服毒。不過就算是這樣,從小身體也比較弱,直到後來清除餘毒,才慢慢地好了。但根本元氣的損傷,亦難以補貼回來。」

  蕙娘驚道,「那瑞雲姑爺——」

  「善久一下生就被抱到太太那裡去了。」權仲白淡淡地說,「他生母去世之前,可能就見過他一兩面,因此是無事的。他在胎裡應該就比七娘子茁壯一些,元氣充足,身子一直都不錯。」

  蕙娘從他的話裡,自然能聽出來一番妻妾相爭的故事,因焦家從沒有這樣的事,就算理智上知道此事再正常不過,亦不免有些唏噓,因歎道,「我素日總覺得自己也算是有幾分才具了,其實大宅門裡的女兒,若是庶女出身得嫁高門,哪一個不是一身的本事,卻不能存了小覷的心思了。」

  「怎麼樣都是內耗。」權仲白嗤之以鼻,「家裡本來是休養生息、繁衍後代的地方,現在鬧得成了又一個戰場了,男主人自以為冷眼旁觀,其實哪能置身事外?家裡這麼烏煙瘴氣,他就算看不到,孩子難道看不到?多少手足相殘、姐妹反目的醜事,就是這麼鬧出來的。你看許家……」

  他忽地閉口不言,蕙娘越發有些好奇,待要細問時,權仲白又道,「許鳳佳這一輩的事,都不去說了,就我知道的那些已經足夠讓人心冷。他們家面上還好,私底下也是個大泥潭。倒是楊七娘把三個孩子都養得不錯,雖然那對雙生子,將來誰襲爵也難說,但兄弟彼此感情還好。三柔也是大大方方的,又有主意,又不倔強,性子是隨了娘。」

  雖說桂少奶奶聲稱,「將來大妞妞喜歡誰,讓她自己去挑。」但這是因為桂大妞是女孩,能夠躲在簾子後頭去接觸一些同齡的男孩兒,歪哥作為男孩,十三歲以後基本不能再進內帷,不能和姑娘們有什麼來往。就算他想,別家女娃也不會答應。要挑些他還算喜歡的候選人,也只能乘小時候了,她不知權仲白是否也有這個意思,聽他對許三柔讚不絕口,心中便是一動,口中慢慢地道,「只是她母親身子柔弱,不知道她是否遺傳了幾分……要說私底下的齷齪,那誰也說不得誰,這個倒是無妨,只要姑娘人好就行了。」

  權仲白倒是吃了一驚,好一會才明白蕙娘的意思,不免笑道,「孩子們都還那樣小,你想什麼呢,真要給歪哥定親,也得——」

  「也得挑他自己喜歡的是不是?」蕙娘接口道,「郎中,他又不是你,可以進出女兒家的閨房。要挑這幾年也得給挑上了,不然,只怕父親那邊也會為他做打算。」

  這件事畢竟此刻說來還早,權仲白沉吟了許久,都沒說話,半晌才道,「再說吧,這件事如能在我們手裡塵埃落定,到時候再看局勢……也看他自己的意思,亂點鴛鴦,釀成的終究還是苦果居多,你瞧你妹妹那裡,不就是……」

  蕙娘面色微微一變,她輕輕地歎了口氣,也沒再堅持。次日見權仲白無事,便拉上他一起回焦家去探望喬哥同兩個姨娘。

  #

  頭回過來時,喬哥還沒開學,麻先生自然是回自己家去過年,過了正月十五開始上學,麻先生也就搬回了焦府。權仲白身為姐夫,過去探望他倒是名正言順,比不得蕙娘還要避嫌,這一次特地跟過來,就是幫蕙娘摸摸麻六的底。他去看喬哥上課,蕙娘便拉著三姨娘在屋裡說私話,道,「我也派人起過麻六的底了,雖是騙門宗師,但金盆洗手了這些年,倒也不算是很匪氣,家裡幾個兒女,也都沒走這條路——」

  三姨娘聽她這一說,又紅了臉,她雖不敢再看蕙娘,下巴恨不得黏著胸口,但搖頭的幅度卻還是很明顯的,「這事,再不要提了!」

  蕙娘對生母的語氣,總是很熟悉的,她略略吃了一驚:三姨娘一旦用這樣語氣說話,那麼這件事幾乎就沒有商量的餘地了。「您不用想那麼多,也別為我擔心,這老爺去世,姨娘放出去另嫁的,有的是呢……」

  「別人是別人,你是你……」三姨娘搖了搖頭,「姨娘……姨娘不瞞你,我有時候也有點守不住。有時候,我也挺羨慕四姨娘……那、那個人和我說話的時候,我也有些想入非非……可這個春月,我得了清靜,也想明白了。我不能對不住你——」

  她用眼神止住了蕙娘即將出口的抗辯,安靜地道,「姨娘一輩子都不願給人添麻煩,尤其不願給你添麻煩。你口中不說,可我心裡也知道,你本來就是風口浪尖上的人物,一言一行,都有許多人拿水晶鏡子在照著呢。生母改嫁,給你添的議論不會少的,就算你能不在意,我也不能不為歪哥、乖哥想,為日後的小囡囡、小妞妞們想。」

  蕙娘道,「姨娘!瞧你說的,禮法上又不至於站不住腳,只要我們家有權有勢,誰會來挑這個?」

  「事有萬一。」三姨娘罕見地執拗,「若是因為我的緣故,妨礙了他們,我就是萬死也贖不了這個罪。再說,當年我坐在盆裡,被太太救上來的時候,這條命就給了焦家,給了太太,給了四爺了。這時候一放鬆守不住,快活了幾十年,到地下千年、萬年的時光,我如何去見太太、四爺。一女不侍二夫,說的就是這個道理,我若再嫁,以後在陰司地府裡,算是誰家的人呢?」

  三姨娘改了主意不願再嫁,按說蕙娘是該鬆一口氣的,可她提出的這兩個理由,又恰恰讓蕙娘打從心底地不是滋味,在生母跟前,她不假思索地衝口而出,「救了您的命,您不是也拿我的命來還了麼?哪有這道理,人間的幾十年還沒過完呢,就憂愁起陰曹地府來了?姨娘,人活世上不容易,我是——我是沒有辦法,只好這樣操碎了心地在過日子,可您能開心快活——我有能力讓您快活,您又為什麼非得自苦呢?一輩子為了別人,您也該多為自己打算打算……」

  一邊說,她一邊在心底苦笑:她從前是多麼狂熱地信仰著祖父的教誨?享受了富貴,就要付出代價。她是多麼瞧不上權仲白的大道,覺得他太自我、自私,只想著自己的快活與完滿,壓根就沒考慮過家族。可現在,三姨娘如此深明大義,如此三貞九烈,她心裡反而不是滋味,反而要用權仲白的話來勸她,這也算是『道心不堅』吧,再不情願,也得承認,她畢竟不是男人,畢竟不是個政治家,祖父留給她的路子,她是走不到頭的。

  可不論蕙娘如何勸說,三姨娘也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了,她不但不肯再提嫁人兩字,反而還要蕙娘給她在焦家佈置一間佛堂,她要帶發皈依,一心侍佛。蕙娘見勸不轉,又覺再說下去氣氛要僵,便只好暫退一步,道,「皈依的事,都是日後再說了。您不想嫁,難道焦家還趕您?那就在家安心帶子喬也好,若是兩人都走道了,家裡沒個大人,喬哥也是寂寞的。」

  三姨娘這才露出笑容,欣慰道,「不錯,這孩子也是我自小看大,同我親生的一般,我心裡也覺得有些對不起他,要我放下他改嫁,這如何能夠?」

  人不想做一件事,總是找得出許多理由的,蕙娘微微一怔,剛想說:『您有什麼對不起他的?』

  想到喬哥生母,這話又說不出口。她此時方才刻骨地明白:有許多事,雖然做時爽快、做時在理……但依舊算是年少輕狂,這些事儘管她不在乎,但對她的生母來說,依然是沉重的負擔。

  而在這一點上,不論是對權仲白還是對三姨娘,甚至是對文娘,也許她都做得還不夠好。

  雖說焦家守孝,按理不能飲宴,但春月裡姑奶奶上門,也沒有不留飯的道理。現在家裡人口少,也不講究規矩了,兩個姨娘帶了喬哥,和蕙娘夫妻對面而坐,權仲白吃過飯,有事要先走,喬哥有功課,三姨娘便給蕙娘使了個眼色,自己先起身出去了。蕙娘心知,她是讓自己和四姨娘說麻六的事。儘管三姨娘現在已經絕了改嫁的心思,但此事由她穿針引線,還是不大合適。

  比起三姨娘,四姨娘的態度要大方一些,雖說滿面紅暈,但起碼下巴不至於含到胸前,她坐在蕙娘對面,頗有幾分坐立不安。蕙娘看在眼裡,倒不免一笑,和她說了幾句文娘的事,方才和聲道,「聽說姨娘有要走道的心思,我是很贊同的。這種事,人倫常理,沒什麼不好意思。只是……」

  她微微皺了皺眉,拉長了聲音道,「麻六此人,畢竟是江湖出身……這樣半師生關係,倒也罷了,與我們家卻不好做了親戚來往。」

  這亦是在理的話,四姨娘並不意外,她誠懇地道,「我現在雖是府裡的人,但放出去了,若還要仗著府裡的勢,我成什麼人了。也沒個兒女,自行嫁出去,本就算是脫一層皮了。姑奶奶不必擔心,這門親戚,真是沒臉攀呢。」

  說句實在話,四姨娘若揀選了小戶人家,蕙娘也不介意拉拔拉拔,她手指縫裡漏一點,夠別人吃一輩子了,畢竟四姨娘也是看她長大,算是有情分的。只是三姨娘態度驟變,四姨娘又一心認準麻六,這使她不能不有所聯想,她微微皺了皺眉,又道,「我還是把話給說透吧,就是不做親戚來往,也不大成。一個是二門內的姨娘,一個是二門外的先生,這要是成了一對,焦家的男女大防成什麼了?若為這個耽擱了喬哥的婚事,可怎麼是好?姨娘還是絕了對麻六的心思吧,您要找人,等出了太太的小祥,私底下喚了媒婆來好生物色也成。這般行事,卻是極不妥當。」

  四姨娘無話可回,只好輕輕點頭,竟有幾分失魂落魄。蕙娘見她如此,不免點頭歎息,本還想點她幾句,告訴她麻六未必願意招惹這個麻煩,卻又覺得她已有幾分癡迷,便懶於開口。拉喬哥來考察一番功課,也就告辭回去。

  待權仲白出診回來時,他對麻六評價倒是不錯,「人很穩當,也很本分,知道自己的位置,我看他對兩個姨娘倒是都沒什麼非分之想。」

  他是如何套出這話的,蕙娘也不知道,不過權仲白會這麼說,應當不假。因不免冷笑道,「四姨娘為了麻六神魂顛倒,什麼事都敢做,她可沒想到,也許麻六根本就不願和我們家的姨娘有什麼牽扯呢。這件事,我看熱鬧還在以後。」

  權仲白並不知道後宅變化,細問一番,也覺得不對,他歎了口氣,也沒責怪四姨娘,只道,「都是可憐人,長年累月關在府裡,一個男人也見不到。偶然來了一個,就成香餑餑了。」

  蕙娘想到三姨娘如今一意守寡,心中亦頗為煩鬱,她瞅了權仲白一眼,倒向他懷裡,悶悶地道,「權仲白,我心裡不舒服。」

  話裡竟有點撒嬌的意思了……這,對於這個好強而倔強的主母來說,可算得上是破天荒第一次了。

  權仲白當然很吃她這一套,這一點,並不在蕙娘意料之外,他的手輕輕地環上了她的腰,略帶安撫意味地上下摩挲,清亮的箏音,也低成了醇厚的輕。吟,「是在想你姨娘的事麼?」

  「我要不舒服,那事兒可就太多了。」蕙娘撅起嘴,頂了他一句,聲音又低了下來,「不過,今天還真就是為了姨娘的事……什麼到地下沒法見四爺,越、越發和你說穿了,爹心裡何曾拿她當過一回事呢。最是四姨娘可惡,也不知和她叨咕了什麼,偏姨娘性子左,拿了主意就不反悔的,噯……權仲白,你說我該怎麼辦啊?」

  她娘家事,權仲白從不多加置喙,此時蕙娘主動問策,他方道,「嗯?你也有不知道怎麼辦的時候?」

  蕙娘擰了他的手一下,他又痛呼道,「你這也是在求人嗎?」

  蕙娘本來心情不好,權仲白又這樣逗她,因掙扎著轉身怒道,「權仲白你到底要怎麼樣——」

  「求人還這樣連名帶姓地喊,你不心虛?」權仲白唇邊帶著淡淡的笑意,他鬆開了手,蕙娘卻沒坐直,還是靠在他懷裡,只是她轉身面向權仲白了,便把權仲白的手拎了起來,環到自己頸後,照舊讓他抱著自己。她略帶狐疑地看了權仲白一眼,只覺他似乎胸有成竹,便軟了聲音道,「好郎中,你別和我一般計較,有主意便告訴我吧。」

  「天下郎中多了,誰知道你叫的是哪個。」權仲白今日看來是要逗她到底了,他慢條斯理地給蕙娘挑著刺兒。蕙娘鼓起嘴想了一想,忽然發覺,她除了在人前假惺惺地喊仲白以外,好像私底下相處,不是叫他郎中,便是連名帶姓地喊他。比如桂少奶奶叫桂含沁『沁哥』、楊七娘喊許世子『升鸞』這樣的暱稱,她的確是沒有喊過,倒是他好像還在祖父跟前叫了她幾聲阿蕙。

  看來,此人貌似是對這一點,有些不大滿意了……蕙娘禁不住要笑,又有點不好意思,現在,她心裡再也不煩鬱了,甚至還要靠在權仲白的胳膊上,把自己的一點笑容給藏好呢。

  「那不然叫你什麼?」口中卻還是不能服輸的,蕙娘道,「難道我叫你『白哥』?」

  這話一出口,兩人都一陣惡寒,蕙娘打了個冷戰,越想越好笑,捧著肚子笑了半日,又說,「你字子殷這我知道……」

  不過,子殷一般都是朋友們喊的,蕙娘叫了幾聲,也覺得不對勁,思來想去,還是回到了最初的權仲白,她笑道,「我覺得就是連名帶姓地喊你最舒坦了,怎麼辦呀?」

  權仲白白了她一眼,道,「你就矯情吧你——瞧,我就喊你矯情,多麼方便自然。」

  蕙娘本想說,家裡人都喊我佩蘭——但想到焦勳,便不敢多說,她又苦思冥想了半日,方道,「算了,今日實在想不出。」

  既然想不出,那麼便沒立場讓權仲白來幫著出主意了。蕙娘吊著眼梢瞟了權仲白一眼,悄聲細語,「我嘴巴笨得很,一時也想不出什麼好聽的……不如這樣,我先練練口齒,一會再來想?」

  權仲白還沒發話,已被她一把抓住衣領,直摁了下去,他一著急,也忘了『矯情』,道,「焦清蕙,你做什麼——唔!」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要練口齒的這個人倒很是安靜,比較吵的人,竟換成了權神醫。

  當然,順理成章地,權神醫也就把三姨娘這個難題,包在了自己身上。讓蕙娘得以安心收拾行囊,等待月底的那一趟海外之旅。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83
發表於 2019-2-19 21:15:22 |只看該作者
282自縛

  雖說孫侯船隊是三月初開拔,但蕙娘已決定先到山東探視文娘,因此二月中旬便出了門。這一次出去,她只貼身帶了桂皮和綠松服侍,自己打點的也多是男裝隨身,一概華貴首飾都未攜帶。只除了和焦家通了氣兒,對外只說是身子不好,去莊子裡休養,這亦是因為當時富貴女眷外出,頗有些驚世駭俗,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計。

  江南民亂,進了二月大致上已經平息,就連朝中風雲,隨著皇上有意含糊,王尚書所帶領的舊黨,攻勢也漸漸地放緩了。不過,朝堂中的較量和陰謀,是永遠都不會止歇的,也許眼下的平靜,醞釀的不過是又一波動亂。但不論如何,焦家已經全面退出了政爭,權家又處於一個超然的位置,隨著盛源號和王家關係趨於冷淡,宜春號的地位自然更加穩若泰山。蕙娘放出了自己即將親自前往日本的消息以後,盛源號的態度也有些軟化,若非日本的閉關鎖國政策,比曾經的大秦,如今的朝鮮都要更嚴厲,如非持有大秦國書,否則很難在日本港停泊,盛源號幾乎要立刻派人前往日本考察環境了——的確,要說到票號的市場,日本的表物、白銀、漆器,在國內都頗有賣氣,只是如今不能通商而已,如果蕙娘能夠鑿出一條哪怕是走私的通道來,盛源號在日本的獲利,都能比得上在朝鮮的利潤。

  不過,盛源號到底也是背靠晉商的大票號,對宜春號的壓力,他們還保持了足夠的矜持,只說且等蕙娘從日本回來以後再商議,而蕙娘也不怕他們拖慢腳步,事實上,她是巴不得盛源號再猶豫一點——他們也的確有足夠的理由,在朝鮮拖延下去。朝鮮境內,別說票號了,連可以開具銀票的錢莊都很少,大商人們只能用現銀交易,這就給山匪強盜,提供了許多機會。盛源號幾乎是才一進朝鮮就開始盈利了,到現在,除了朝鮮王庭還保持沉默以外,許多高官,都和他們有了或者正式,或者非正式的來往……這對鳳樓谷也是強大的壓力,如今權傢俬兵,已經從鳳樓谷轉移出去,開始一批批地上船往海外游曳等待,只等著人員聚齊,便可一道往海外開航,預計是先在朝鮮海劫掠一番,若是盛源號那邊情況不見好轉,便從那霸繞道去往新大陸,星圖都已經給準備好了,甚至連領航員都找了幾個,也算是做了最壞的打算。

  當然,像孫國公領著的船隊出海時,他們肯定不會與其正面衝突,到時候茫茫大海無處相遇,也很有可能真被權家兵逃過這一劫。反正,就算出海的時間這麼接近,雙方幾乎要在同一水域盤桓半個月到一個月,鳳樓谷也絲毫沒有多餘的憂慮,就是權世贇都不以為意,還叮囑蕙娘,如在海上見到權家兵馬,不要露出馬腳云云。

  實際上,蕙娘對於權家兵的旗幟、船隻和旗號,都是一無所知,就算想知道細節也無從去問,她這一次出海,還真就只是想看看海外風光,順帶著去檢閱一番自己的力量。良國公、權夫人等,也都覺得此番出航,可以開闊眼界,要比成年累月地關在家裡要好得多了。

  相公不靠譜,也有個好處,那就是舅姑都是真心栽培,權夫人甚至還讓她回程若有空閒,可以去江南探視一下權叔墨,畢竟他和何蓮娘在江南也有幾年了,期間雖然時常打發人回來送信,權夫人也常令人過去探視,但對她來說,肯定還是蕙娘的眼睛更為可靠,更可以看出小家庭裡掩藏的種種問題。

  蕙娘雖然在京畿一帶遊歷過,但除了那一次心事重重的東北之行,還真沒正兒八經地遠行過幾次,她也算是明白了權仲白對於遠遊的愛好:雖說旅途諸多不便,肯定難以避免,但能夠走出這熟悉了二十多年的天地,即使是她,也不免有幾分興奮和激動。

  不過,比起她的期待,立雪院內的其他幾位主人,情緒就都要低落得多,權仲白還好,主要是鬱悶自己被關在京裡,蕙娘一走,還有許多瑣事免不得要他來打理。乖哥也還好,他不過是不捨母親要離開幾個月,不過,因為這情況之前也時常發生,所以掉了幾次眼淚,也就接受了這個安排。最鬧騰的卻是歪哥,知道母親要出海見識,而他居然不能跟去,這小子可是翻天覆地鬧了好幾場,一直到蕙娘出門都不怎麼願意搭理母親,若非權仲白多次帶他出門玩樂,這孩子的脾氣,怕還沒那麼容易消解呢。

  不論如何,二月中旬,天氣乍暖還寒時,蕙娘到底還是從天津上船,往山東過去。——王辰年前九月,剛換了個位置,如今正在萊州府做通判,幾年間上了一品,這條路也算是走得安穩。她坐的是宜春號為她安排的船,一路上自然是安安穩穩、舒舒服服,順流而下不過四五天,便棄舟登岸,文娘早遣人在碼頭守候,聽聞她到了,立時就有車來接。蕙娘一路掀開簾子,看著和京城頗有幾分不同的街景,不免笑和綠松指點一番,因道,「畢竟山東要樸素些,路上所見女子,泰半都穿著棉布衣裳。」

  京城姑娘,當然也不至於成天綾羅綢緞地在街上走,不過有八大胡同的那些北裡名花在,熱鬧地方是不缺美色的,還有些稍微輕薄些的平民婦人,得閒無事,也願插了一頭的花,梳了時新的首飾招搖過市。反觀萊州府,白日裡在街上行走的女眷,多半都是勞苦輩,頭頂最多一根銀簪,穿戴衣物也毫不跟身,似乎並無京城婦人,即使棉布衣裳都要隨著時興每年新改新作的勁頭。再有街上隨處可聞的山東土話,路邊圍著桌子吃朝天鍋的食客,一邊走一邊咬大蔥的老農……別說蕙娘,連綠松都看得目不暇接,聽蕙娘此言,亦點頭笑道,「肯定是沒有京城那麼熱鬧,不過也還算富饒吧,您瞧,路邊連小攤販,碗裡都放的有魚蝦,靠海吃海,倒是比京城貧民要吃得還好些。」

  說著,前方已經拐進了一條巷子裡,沒有多久,便有人來扶蕙娘下車,口中猶道,「家裡狹小,車馬進不來,委屈姑奶奶了。」

  蕙娘此時仍做女裝打扮,見是雲母親自來接,不免也有些歲月之感,握著她的手笑道,「上回文娘回來,你沒跟著,我聽她說,你是有身孕了……」

  兩人一邊說家常一邊進了二門,才過垂花門,文娘便掀開簾子,從堂屋直奔了出來,喜道,「姐,你來得好快呀,信才送到,你就來了!」

  她出嫁已有五年,可此時舉動,依然帶有少女時的天真浪漫,蕙娘打從心底想笑,卻又故意板著臉道,「怎麼說話呢?你這樣說,倒是不喜歡我來了?」

  文娘笑道,「哪能呢?你就逗我吧你,來來來,快裡頭坐,路上餓了吧?萊州小地方,沒什麼好吃的,就給你預備了幾道海鮮……」

  通判是到州衙門上差,一般不給提供屋舍。王辰和文娘當然沒有金錢上的顧慮,這一套三進兩重的小院子雖然不奢華,但佈置得卻很舒適。文娘在中間正院起居,東邊一個偏院給王辰做書房用,後進給下人住,西邊偏院正好做了蕙娘的客房。蕙娘還問王尚書太太去向,文娘笑道,「不巧得很,今日知府太太邀我們過去賞花,我在家等你,太太就獨自過去了。怕是要到晚上才能回來。」

  蕙娘稍事梳洗,便和妹妹坐下來對著吃了飯,菜色亦不過分複雜,多以清蒸海鮮為主,取個新鮮原味,蕙娘吃著,倒覺得要比自己在京裡品嚐的海味更為鮮美,雖說易牙妙手,但烹飪之道,三分工七分材,不比在船上打發肚子,這頓便飯,蕙娘倒是吃得挺香,竟還罕見地添了一次飯。

  文娘倒是很早就放下筷子,撐著下巴笑嘻嘻地望著蕙娘,頗有幾分得意地道,「我呢就想著,海船上吃的東西有什麼好的,多半都是醃物,你才下船,一定就想吃些清淡可口的物事。正好婆婆是閩人,也愛吃海鮮。我就同文書家那位說好了,這一陣每天都擔一簍海物,什麼新鮮來什麼,這樣你什麼時候來都能吃上些能入口的飯菜。」

  因又道,「正好前一陣天晴,被褥鋪蓋我都令人重新漿洗晾曬過了,床也燙過擦過,都是再潔淨不過的,聽說你下了船,這才讓人去鋪上的。一會你要累了,洗漱一番便能直接躺上去,睡個午覺起來,明日我帶你去城外走走。知府太太那些人,你願見就見,不願見,就不必和她們打招呼了。」

  蕙娘笑道,「到底是做了主母的人了,從前你口裡,何曾聽說過這些事?」

  文娘便嘻嘻笑道,「姐,我安排得可還妥當嗎?」

  蕙娘望了她一眼,才要說話,文娘又趕著道,「那文書也算是王辰的嫡繫了,做事很老道的。平時在衙門裡,很仰仗王辰的提拔。我們麻煩他辦事,也是加倍給賞錢的。因他是本地人,和那些漁民打交道,要比管家來得更好,是以才轉托了他。」

  蕙娘方點頭道,「會懂得考慮這些,便算不錯了。」

  因又道,「王辰呢,在衙門裡?」

  「他是一心撲在公事上,」文娘笑了笑,「平時經常半夜才回來的,我剛派人給他送了信,今晚應當能回來吃晚飯。」

  見蕙娘微微皺眉,便又為丈夫說話,「現在公公正是往上走的關鍵時刻,他也不能給人揪住小辮子,所以上峰交辦的事情,都想辦得十二分好……」

  蕙娘望了文娘一眼,並沒在這個話題上多糾纏,只笑道,「是,有點事業心也好,別和你姐夫一樣,成天沒想著正事也罷了。」

  吃過午飯,蕙娘梳洗小憩了一番,醒來了便到堂屋尋文娘,兩人說些焦家的事。文娘聽說四姨娘要改嫁,不免愀然不樂,半日方道,「罷了,我也難得回去,姨娘一人寡居寂寞,改嫁也好。不然生出事來,更不體面了。」

  四姨娘是文娘的慈母,畢竟有所牽扯,蕙娘眉毛一挑,「你是怕婆家這邊,有人說三道四?」

  文娘忙搖頭道,「這倒不是。」

  她若有所失地一笑,「二弟妹去福建了,怕是幾年內不能回來。她也不是那樣揪著這等話柄不放的人,說穿了,畢竟是商戶出身,要計較這個也沒意思。公婆再不會為這事挑我的,婆婆還算是偏向於我,這次過來,說了相公幾次,讓他多顧家,多回來陪陪我……這個家裡,女人也沒有誰會和我鬥,至於相公嘛,這種事,他也不會過問的。」

  蕙娘也不是沒有見過婚姻不諧的女人,說句實在話,豪門貴婦,十個裡有九個心裡都有一包苦水,她自己也不是那麼一帆風順,和權仲白處得亦是磕磕絆絆的。但文娘這樣情況,她也實在是沒見過,說難聽點,王辰就是常常和她爭吵,日子也比現在有點活氣。才到萊州沒有半天,她便覺得文娘雖然面上在笑,可心底的幽怨卻是藏都藏不住。但,王辰待她中規中矩,無處挑理,她就是要訴說也無處去訴說,就是要改變……

  「男人在外打拼事業,回到家裡,總是想要軟玉溫香……」蕙娘便沉吟著道,「你從小性子嬌縱——」

  「我對他不曾擺過什麼嬌小姐的架子。」文娘歎了口氣,「我心裡也沒底呢,過門時候祖父和我說得挺清楚的,年輕時的任性,要著落到以後來還。等他去世以後,咱們娘家就沒什麼人可靠了。」

  這話,她從前未對蕙娘提起,老爺子自然更不會說了。蕙娘還是第一次知道,原來在文娘出嫁前,老爺子也是給孫女支過招的——當然,同蕙娘相比,他給相對比較平庸的文娘支的招,要更為保守一些,「讓我好生相夫教子,別爭閒氣,盡快多給王辰生幾個兒子就好了……我想著祖父的話,一過門就待他恭敬柔順。就是鬧小性子,也、也不過是……」

  文娘面上染了一點紅暈——也許是因為這裡是在萊州,在她的屋子裡,令她感到了一種別樣的放鬆,也許是她體會到了姐姐的關心,從不曾和蕙娘談起婚姻生活的她,到底還是鬆了口。「也不過是為了拿捏拿捏他……平時冬三九夏三伏,添衣送茶,從沒有怠慢過他。」

  她又有點小姐脾氣了,「就是這幾年,他還那樣不解風情地,我才漸漸地淡了。不過,有雲母在,他衣食起居,也還是和以前一樣色。色都安排周到的。」

  蕙娘無聲地出了一口氣,只是點了點頭,便把話題給帶開了。「四姨娘也是守寡多年了,心裡有點不平靜了……」

  兩姐妹坐在一起,能說的話不少,除了京裡舊人近況以外,蕙娘還把三姨娘、四姨娘之間那隱隱約約的故事,告訴給文娘知道。文娘也是聽得唏噓連連,她雖不贊成四姨娘改嫁,可此時又反過來為她求情,「糊塗一時罷了,就為了咱們家的名聲著想,也不能讓她做出不名譽的事來。您還是把她看牢些,從海上回來,再給她安排一個人家,嫁了算了吧。那個麻六,不是什麼好人家,哪值得她這麼做?」

  見姐姐但笑不語,文娘又抱住了她的胳膊,伏到她懷裡輕聲道,「姐……怎麼說,也有這些年的情分在呢。」

  畢竟是妹妹求情,蕙娘歎了口氣,只好說道,「那也得我從海上回來再辦啊,你多大的人了,還和個貓兒、狗兒似的往我懷裡鑽,有意思嗎?」

  「嘻——」文娘也鬆開手,扮了個鬼臉,「從前不覺得,剛才一鑽,才發覺你這兒——」

  她惡作劇一般地擰了蕙娘胸前一把,「要比從前大了,我這才想起來,你都是兩個娃娃的娘啦。」

  蕙娘道,「擰什麼擰,你自己又不是沒有……這種事,一般也不是生孩子了才這樣,反正成親後都會長些尺寸的,我還嫌太大了有些不好看。」

  她瞥了文娘胸線一眼,又道,「你和王辰也不是沒有同床共枕吧?怎麼就沒個消息?你自己心裡也要有數,入口的吃食,用的香料都要小心。有些人,面上待你好,心裡如何可不好說的。」

  文娘面上也有些愁雲,她輕聲道,「是呀,原來一個月也有一次兩次的,現在婆婆來了,說過他以後,他也經常回來……」

  提到婆婆,她面上掠過一線陰影,蕙娘心頭一動,道,「怎麼,你婆婆這次來,待你沒從前那樣好了?」

  文娘這麼多年來,從沒有對姐姐提出什麼要求,唯獨就是年初來信,顯而易見也是婆婆的授意。王家對蕙娘的不滿,也許體現到了對她的態度上。

  「這倒是沒有,就是讓我寫信,也是好言好語的。我想這件事你心裡肯定有數,也能看得出來我的意思,就答應了他們。」文娘搖了搖頭,又看了看腳尖,咬著唇不說話了。倒是一邊雲母忍不住給蕙娘使眼色,蕙娘看了她一眼,道,「好,你不說,我私底下問你丫頭也是一樣。」

  她把話挑明成這樣了,文娘還能說什麼,她窘迫地瞪了雲母一眼,道,「都下去吧!到底誰是你們主子,一個個都這樣不聽話的?」

  等人都退出了屋子,她才抱著膝蓋,垂著頭輕聲細語,「婆婆這次來,和王辰關在屋裡吵了好幾次,他們說福建土話,我一個字也聽不懂,反正……王辰雖然最近回來次數變多了,但卻很不高興。和我……和我做那事的時候,也比平時更粗魯。」

  這麼直接簡單的邏輯,當然很容易就能推測出王太太要求兒子做的是什麼事,蕙娘再忍不住自己的不快,她低聲道,「你實話告訴我,在王家到底開心不開心。開心也罷了,不開心,不如回娘家去。」

  文娘詫異地望了姐姐一眼,垂下頭半天沒有說話,許久方才道,「我有時也問自己,嫁得到底值得不值得,是不是當年真和你說不嫁,真的逃婚了……反而會開心些。祖父喪事之前,我和王辰吵過幾次,我對他喊啊、叫啊,他壓根都不理我,我心裡真是憋屈到了極點。有時候我恨不得一把火把他燒死算了,寧肯做寡婦我也不要受這個罪……」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道,「可後來,那天在家裡看到何雲生,我知道他的事,和他說了幾句話我就忍不住問他,他們家那位,和離了以後現在如何了。他說她帶髮修行去了……我也想,我要是逃婚了,我能去哪呢,我能嫁給誰呢?就是現在,離開了王家,難道我也去帶髮修行嗎?」

  話語中雖然有迷茫,但更多的,還是感傷無奈。文娘不是沒想過逃走,她是經過衡量,放棄了這個選擇。這孩子畢竟是長大了,自己也會想事兒了,她的人生中,究竟什麼最重要,她也有自己的答案。

  蕙娘心頭,興起無力、憤懣之感,她嘿然一笑,也未再說服妹妹,只道,「你沒問題,也許問題就出在王辰身上。你婆婆催逼他,肯定也是著急子嗣,為了子嗣,沒什麼麻煩不能忍耐。現在他平時吃的用的,都是你送過去的?」

  文娘頷首道,「什麼都是我給準備的,他在家什麼事也不管。」

  蕙娘思忖片刻,又道,「那在衙門裡呢,誰管服侍他?」

  文娘說了個名字,「人是挺好挺老實的,相公在衙門裡,都是他回來取飯送去。別的瑣事也是他在照管,五十多歲的人了,風裡來雨裡去,從不拿大擺譜。」

  「都五十多歲了,還這麼操勞,」蕙娘瞅了妹妹一眼,輕輕地點了點她的額頭,「你啊,主母還有些做不到家,換個人服侍王辰吧,年紀輕輕心明眼亮的,也能多照應些。」

  文娘還不至於笨到這個地步,她神色一動,「姐,你是說,相公他自己——」

  蕙娘擠出一絲笑容,輕快地道,「別瞎想,這也算是防患於未然吧。誰知道王家檯面下有什麼齷齪事?人心你是永遠都想不到的,也許就有人蓄意要對付王辰呢?」

  文娘沉吟片刻,方展眼道,「我想也是,再怎麼樣,那也是他自己的孩子,我待他又不差。他不喜歡我也罷了,總不成因為不喜歡,連孩子都不和我生了吧?」

  她擔心的卻是自己或者王辰不能生育,因又央求蕙娘,等小夫妻去京城的機會,讓權仲白給她、王辰扶脈。蕙娘自然滿口答應,一時王太太回來,不免又稍作寒暄,當晚王太太做主,四人坐在一處用飯,喚了人來清唱,算是給蕙娘接風了。

  王辰今日回來得還早,待蕙娘態度,也是彬彬有禮、無懈可擊。兩人說了些出海的事,文娘在一邊笑道,「要不是我暈船,真想跟著姐姐去見識一番。」

  王太太笑著說,「坐海船是要比坐河船有趣些,起碼是不會擱淺,也用不著縴夫。」

  見兒子欲要開口說話,她便望了他一眼,王辰輕輕地吸了口氣,對文娘道,「家裡哪裡離得開你?你要嫌悶,改日我陪你出去走走,出海到日本,那還是算了。」

  文娘笑靨如花,道,「我沒用得很,可不覺得家裡離不開我。」

  她得蕙娘面授機宜,當著婆婆的面,也不避諱,「就是一走幾個月,怕會捨不得你。」

  說起來,她過門以後,的確是緊隨王辰左右,沒有分離過多久。

  王辰微微怔了怔,垂下頭不知想些什麼,過一會抬起頭時,只是微微一笑,並不回答文娘。王太太呵呵笑,對蕙娘道,「你瞧多有意思,他雖比媳婦兒大,可還害羞呢。」

  蕙娘只做什麼也不知道,還數落文娘道,「多大的人了,當著長輩的面,說話要注意一點……」

  一頓飯倒是把王太太吃得挺高興的,她看文娘特別順眼,對蕙娘說起來,也都是誇獎,彷彿並不因為之前的事,對焦家有所成見。待吃過飯,大家各自歇下,第二天早上文娘沒能起得來,王太太益發高興,她親自把蕙娘領出去逛了一圈,到了中午兩人回家時,文娘已起身安排了午飯,眉宇間卻猶自帶了一絲嫵媚。

  有大姑姐在,王辰也調整了自己的生活節奏,每日都盡早回家不說,還找了一天,將一家人拉到筆架山賞玩了一番風景,文娘有時在人前做小兒女態,他雖無奈,卻也挺包容的。若不是蕙娘深知內情,還真以為兩人算是對恩愛夫妻。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王辰要這樣敷衍蕙娘,蕙娘也沒有辦法,她總不能開口干涉兩夫妻的房事——其實說實話,就是房事,王辰也沒虧了文娘,他的那些通房侍妾,個個常年獨守空房,在文娘跟前比貓還乖。在萊州住了十天,她便要動身回天津衛去了。王辰尚且要親自送她到城外十里亭。

  王家畢竟不是說話的地方,王太太就和她睡在一個院子裡,聲高一點對面沒準就能聽見。等車出了萊州,王辰騎到前頭去了,蕙娘才半合著眼和綠鬆閒話,「你說,王辰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文娘這麼個如花少女,不算委屈他了吧?對他也是千依百順的沒得挑剔,就是石人都要心軟,說難聽點,哪怕心裡有別人呢,男人的天性,送到嘴邊的他也能吃上幾口的。逢場作戲、甜言蜜語一番,大家都高興些,我就不明白,他就非得把日子過得這麼彆扭,有意思嗎?」

  綠松跟在蕙娘身邊這麼久,有些事,主子沒明說,她也能收到一點風聲,再說,她畢竟是個丫頭,丫頭和丫頭,更能搭得上話。

  「其實,十四姑娘還是沒和您把話說全了。」她輕聲細語,「十四姑娘心裡一直猜疑,姑爺是不是放不下前頭那個……她幾次派人和老家人套近乎,打聽前頭那個的事兒。反正,十四姑爺從前可不是這個樣子,和前頭那個你儂我儂的,要比現在活泛多了,起碼還帶著人氣兒。估計,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十四姑娘聽說了,哭了好幾個月,後來才漸漸地和姑爺淡了。要不是您來了,和她說了這子嗣的事,又給她送了香、送了藥,她也不會多搭理姑爺的。」

  說起來,對原配深情不願續絃的,權仲白不就是一個?當然他不續絃的理由,也不是單純為了達貞珠,但他對原配的情誼,也是沒得挑的。可就是權仲白這樣恬淡的性子,如海的深情,新婚夜那天晚上,還不是被她給撩撥了起來?男人嘛,天性就是如此,只要還能起得來,沒有不好這種事的。就是起不來了,也還有許多手段來滿足自己的欲。望呢。蕙娘不願深想,她歎了口氣,「要真不情願,他有本事和家裡人鬧去,這門親,是王家上門來求的,又不是我們焦家非得要嫁。鬧又不鬧,晾著文娘這算什麼,想把她給憋死?」

  綠松瞅了她一眼,小心地道,「其實,十四姑爺待十四姑娘真還算不錯了,您瞧何家那位,硬生生地折騰和離了,家裡人不也是沒能說什麼?石總督還在任上呢,都沒能護住。現在,咱們家畢竟不比從前,王尚書是羽翼已豐。十四姑爺就是折騰她,您也做不了什麼了。」

  的確,從明面上來看,現在焦家對王家的節制力量,已經是比較微弱了。王辰起碼還能對文娘維持表面上的尊重,已算是待她不錯。蕙娘歎了口氣,沒有說話,綠松又道,「再說,我在您身邊冷眼看著,覺得,十四姑爺也不是不喜歡十四姑娘。人心都是肉長,十四姑娘那麼花骨朵一樣的女兒家,對他那麼好,他真就什麼都感覺不到嗎?我看也未必吧。」

  蕙娘也有所察覺,她沉吟著道,「確實,文娘幾次示好,王辰都是有所觸動的……」

  「這不就是了?」綠松給她倒了一杯茶,「夫妻之間,好起來好得不得了,壞起來,您和姑爺也不是沒鬧過……姑爺畢竟是前頭那位去了好些年,才娶的您,就這樣還不太平呢。十四姑爺若是重情,一時半會沒轉過彎也是有的,以後慢慢地就好了,也說不準,您也別太心急了。」

  蕙娘想想,也覺得自己和權仲白之間的心結,甚至更重於王辰、文娘,現在不也還是度過去了?她道,「嘿,我可不敢想得這麼美。她要能有個兒子,我心裡還踏實一點。」

  想了想,到底還是有點不放心,便和綠松道,「我看,你還是留在萊州吧,等我回來了,再來人接你。王辰面子情做得越好,我就越不放心……這幾個月,文娘態度也會有個變化,你留在那兒,一個是參贊參贊,一個也是為我多留留心,多看看王辰的心思。」

  綠松愣了一愣,她搜索著蕙娘的表情,半晌才若有所失地笑道,「看來,姑娘出海,是有事要辦……」

  沒等蕙娘回話,又整頓了神色,輕聲道,「您能這麼謹慎,我心裡也為您高興。」

  她這樣明理,蕙娘心裡倒有點酸酸的,她歉然道,「我不是不放心你,只是——」

  「我什麼都不知道,自個兒心裡都放心些。」綠松道,「不然,怕被上頭套出話來。您放心吧,我明白您的意思。」

  她抬起頭輕輕地說,「十四姑娘這裡,就交給我吧。」

  眼看到了十里亭,王辰的馬蹄聲已近了,蕙娘深深地瞧了她一眼,便掀簾子笑向王辰道,「妹夫,綠松來時已經暈船暈了一路,上吐下瀉的,到了萊州才好,這會才走了這麼遠就又有點不行了。這回走陸路,更艱苦一些,我有些放心不下她。不如你把她帶回去,等她將養好了,風向改了,讓她坐船回京吧?」

  綠松這樣有臉面的管事媳婦,在文娘跟前都是能擺蕙娘的譜,說得上話的,王辰自然不能過於怠慢,他點頭笑道,「成,那您讓她下車吧,一會,我安排車來接她。」

  乘著綠松收拾包袱的功夫,蕙娘又望著王辰道,「文娘性子嬌了點,其實心地單純,她又笨,在家的時候,家裡的事一點也不知道,出嫁以後我看她還好些,這是你教得好。以後,她還指望你多照顧了。」

  她語帶雙關,其實不指望是否能打動王辰,只看他能否聽得出來自己的潛台詞。王辰卻是滴水不漏,他輕輕地搖了搖頭,笑道,「其實令文很懂事,很體貼的。是她照顧我,不是我照顧她。」

  話裡似乎竟也有一點真心,蕙娘無可奈何,看了他幾眼,只好歎氣不語,放下了車簾。

  這一次萊州之行,結果倒不如她預期,文娘既然心甘情願要在王家,蕙娘離了萊州,也就不再多加掛懷,少了綠松,她扮作男裝,和桂皮兩人一路放馬,不過七八日便進了天津港。和孫國公接上了頭,不多時,便被接到了船隊旗艦上。

  雖然已經預計到孫家的招待會很慇勤,但就是蕙娘也沒想到,孫家竟為她預備了一個私人甲板——整整七八個房間都是給她預備的,在一般的商船上,如此奢侈之舉,根本絕無可能。

  當然,她也沒有想到,這艘寶船竟會如此之大,在這寶船上的種種事物,甚而令她焦清蕙,都有了一種鄉巴佬進城的感覺……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84
發表於 2019-2-19 21:15:39 |只看該作者
283風雨

  在所有人心裡,船隻航行,泰半都伴隨著船艙的狹小與潮濕,甲板上的水腥味兒,甚至於說是處處可見的麻繩、木板……蕙娘往萊州去時,所坐船隻已經不算太小了,遇到風浪,也還嫌十分顛簸搖晃,她雖然不曾多說什麼,但靈敏的鼻子,也能捕捉到那股子特有的海水腥氣,當然,這並不是說她嫌棄宜春號為她安排的船隻,以蕙娘所知來說,這樣能乘坐兩三百人的海船,在沿海也算是拿得上檯面的了——

  當然,這在她見識到孫國公所居的旗艦以後,這點經歷也就沒什麼好誇耀的了。這艘大寶船甲板上就共有四層,每一層都足以安置下上千名船員,還有甲板下一層客艙和數層貨艙,看來只會比上頭客艙還大。孫國公安排一側走廊給她,根本是綽綽有餘,這麼大的樓船,僅僅是艦隊的一部分而已,總要有一些兵丁分散到其餘船隻上去的,因此寶船上根本就沒法住滿。蕙娘也因此能享有了更多隱私,這倒是比她預料中的情況要好了不少。

  還有那寬敞、整潔得讓人誤以為是在陸地上的甲板,船頭那大得根本不像是船舵的長木料,甚至是那些隱約可見的瞭望口、炮口,以及船艙牆壁中鑲嵌著的半透明貝類,都是那樣地新鮮而神秘。蕙娘算是理解了權仲白為什麼這麼想隨艦隊遠航,如果她是男兒身,看到這麼一艘威嚴而沉穩的旗艦,她也會想要加入到它的航行中去。可以預見,在這樣巨型的船隻上,許多旅途中的煩惱,是完全可以避免的。蕙娘甚至還看到了一側甲板上覆蓋滿了泥土,很明顯,這是用來種菜的。

  她是扮了男裝上船的,貼身只帶了桂皮一人服侍,這種情況,顯然也出乎孫國公的意料,蕙娘下午上船,到了晚上,孫國公的一位姬妾便被指派來服侍蕙娘起居。——這又是一項新鮮的舉措,因為長期遠航,孫國公這樣的高級軍官,是可以帶幾個通房服侍的,蕙娘略一打聽,便知道這些人都服過避子湯,她甚至還看到許多略低等的軍官帶了自己的家眷,還有一條載滿了軍妓的花船……這些事,軍中人習以為常,外人又無由得知,她倒像是鄉巴佬進城一般,看著什麼都覺得新鮮,都想問個究竟。正好孫國公派來這位姨娘,是孫夫人身邊心腹,也是陪嫁丫頭出身,名喚小寒。也是識得看人眼色,口齒靈便的老成之輩,見蕙娘穿著男裝,她便也改了男裝,陪著蕙娘在二層甲板上逛了一圈,方指著遠處零零星星的船隻道,「這些不過是兩成不到的船隻,若是船隻都到齊了,當可達到百艘以上,小一點的港口甚至停泊不下,聽老爺說,這艘寶船甚至很難進港,只能在港外拋錨,由小船來運輸補給。」

  蕙娘並未隱藏自己的欽佩,因笑道,「許多事,在朝中計算著、談論著的時候,都沒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我還知道好些老古板,覺得你們家老爺有點胡鬧,再走西洋路也就罷了,還跑到泰西去,可是招惹了不少麻煩。也就是在這船上的時候,才覺得這樣巨大的船艦,能遠航到泰西一帶,實在是了不起的創舉。人力能造出如此宏偉的船隻,真是令人感慨無極。」

  小寒姨娘還未說話,身後腳步聲傳來,孫國公走近蕙娘,笑著對她抬了抬手,道,「不是我自誇,只要有風,這艘船走到哪裡都不會沉。朝中確實有些反對的聲音,我是恨不得能把他們都拉到船上來,一道航去泰西,看看泰西諸國對這艘船的反應。」

  「這條船隊,的確也是花出去金山銀海,還是國公有先見之明,也帶回了無數金銀,否則,朝中的反對聲浪,只怕還要更大一點。」蕙娘也不是怯場之輩,現在既然單身男裝,上了寶船,她也沒打算終日離群索居,和孫國公之間保持來往,還是很有必要的。「您到泰西走過一圈,覺得泰西的海軍如何?」

  孫國公現在並不掌握兵權,倒是可以暢所欲言,他頓了頓,道,「從前可能不如得多,畢竟我們封海許久。不過,自從皇上下令開海造船,短短十多年時間,海濱熱鬧非凡,我們的戰艦也是迎頭趕上。從鳳佳、含沁和南海諸多艦隊交火的情況來看,正面精銳對決,人數相等,如是我們主場,贏面能有六成吧。」

  蕙娘不免驚道,「主場以逸待勞,還只有六成?」

  「泰西那裡征戰頻繁,都是打精了的老將,」孫國公長出一口氣,「我上回過去的時候,已經有人在琢磨蒸汽輪船了,如果能夠成功,他們跨洋作戰的能力,會有很大的提升。那樣來說,勝算可能還要再小一點。畢竟泰西那邊在海上橫行已有許久,對他們來說,往新大陸的迢遠航行已是常事。」

  這一次,大秦艦隊是要試著從日本方向往新大陸過去,如果不行,再轉道泰西,雖說船隊巨大、補給能夠承裝得比較充分,但畢竟是一趟未知的旅途,孫國公談起來,是有些憂慮的。蕙娘心底亦湧起一陣不忍:她知道民間有人走通過這條航線,甚至於焦勳就能提供一路上的星圖,但對鸞台會來說,孫國公這支艦隊也算是不能忽視,又無法掌控的軍事力量。雖說不至於特地設計對付,但想要他們毫無理由地幫助孫國公,那也無異於天方夜譚。曾經,她也認可這樣的邏輯,但現在身在寶船上,眼看著這廣袤無垠的碧波中散落著的點點白帆,她自然而然地產生了同舟共濟之感,差些就要脫口而出,提示孫國公幾句,雖然勉強忍住,但情緒也不禁有幾分低沉,她輕聲道,「畢竟是常年呆在京城,我也有些夜郎自大了,聽仲白說,南洋泰西諸國,雖然不如大秦,但也不能小覷。原來,此言的確不假,我們這兒,蒸汽機、織布機還是個擺設呢,他們那裡已經都用起來了。」

  「雖說如此,但泰西那裡,小國寡民,彼此互相仇視,根本就擰不起一股繩兒。」孫國公認真地瞅了蕙娘一眼,又含笑說,「上回我們過去的時候,寶船規模,已經使他們戰戰兢兢,船隊停泊在地中海港口時,幾乎全歐洲的探子都集中到了左近,雖然我們攜帶了大量瓷器,又貿易換走了許多金銀,但竟無人敢打船隊的主意。也可見這都是互有千秋的事,雖說妄自尊大並不明智,但妄自菲薄也是有些過分杞人憂天了。這幾年來,南海平靜了不少,不論是東印度公司還是西班牙、葡萄牙軍船,都不敢明目張膽地航進大秦海域,這也算是寶船西去的好處吧。」

  大秦以外的事情,和大秦子民的距離畢竟太過遙遠了,蕙娘從前也不曾留意過這些事,畢竟國外的政治風雲,和她的生活終究沒有太大的關係。此時聽孫國公說起,只覺得耳目一新、興致盎然,她笑著說,「確實,這也算是意外之喜吧。說起來,今次過去新大陸,並不經過泰西,也不知如此巨大的花費,能否通過貿易彌補少許呢。」

  「只怕是難。」孫國公搖了搖頭,低聲道,「也不知新大陸那邊到底是什麼情況,上次我們過去時,戰火幾乎是一觸即發,那裡被宗主國壓搾得十分慘烈。可說局勢也十分複雜,這一次過去,就算當地沒在打仗,也不會有太多財富可以交換的,那裡雖然富饒,但盛產的卻都是棉花、玉米等物,真要說金子,只有一些地方有金礦,但產量也不算多。」

  他左右一望,見除了小寒、桂皮以外,上下左右都沒有人跡,便壓低了聲音道,「我甚至懷疑,魯王的那些人手,是否能在新大陸倖存下來。再怎麼說,當地居民和宗主國也是同宗同源,他當時過去,不過是佔了局面微妙的便宜,那些人,對泰西那邊的小國來說也許是極其生猛的力量,但在新大陸那樣廣袤的土地上,並不算什麼。」

  若是魯王已經自己敗亡,那麼這次遠航即使沒有什麼可以放在檯面上的成績,孫國公也足以令皇上滿意了。而皇上若沒有後顧之憂,則很多政策也許都會發生改變,這一支花費巨大,又往往惹來朝中人非議的船隊,也許就沒了保留的必要。孫國公雖然是行伍出身,但並沒有執掌重兵的經歷,他的政治生涯,主要還是寄托在這支船隊上,因此這番說話,說得是又喜又憂,蕙娘望了他一眼,終忍不住輕聲道,「國公久居廟堂高位,也許並不知道……沿海一帶,這幾年來出海往新大陸去的船隊很多,有不少船隊,都是一去不回的……」

  一去不回,大有可能是在半路折損,然而還有更大的可能,是經過泰西,繞去新大陸了。畢竟沿海一帶人煙稠密,總有人營生不易,從前是往南洋走,可南洋現在有歐洲人,大秦海軍又不會介入南洋事務,還不如索性走遠一點,去那傳說中什麼物事都應有盡有的新大陸。

  孫國公眉頭一跳,他略帶驚異地看了蕙娘一眼,半晌才笑道,「嘿嘿,都說女公子見識廣博,巾幗不讓鬚眉,孫某從前還不知道,如今方才佩服您的本事。朝中事也罷了,您在京城居住,如何連沿海的事,都知道得這樣清楚?」

  蕙娘笑道,「焦家畢竟還有些人脈,這種事,除了燕雲衛以外,當地的父母官也會有所察覺的。」

  「這種住民外遷的事,歷朝歷代都不稀罕。」孫國公倒並不以為意,他雙眉上軒,背著手精神十足地道,「相信即使有人成功到達新大陸,這點力氣,也不足以應對我們的火力。再說,這一次我等也是有備而來,和上回那樣強弩之末的境況又不一樣了,還可利用新大陸的政治局勢……那位再次逃離的機會,不會太大的。」

  蕙娘這會,又有點為魯王擔心了,她幾乎有衝動,想勸孫國公養匪自重,對魯王稍留一點生機,也免得兔死狗烹。但想到孫家在皇后病情一事上的做法,又放棄了希望:孫國公一回來,孫家立刻放棄皇后、太子,可見其為人與別不同,到底還是留有一絲方正。若是桂含沁在此,不用她提醒也許他都會這麼安排,但在孫國公這種人跟前,說透了也徒然招惹他的輕視。

  「雖說這有點婦人之仁。」她一邊思忖著,一邊婉轉地道,「但說句實在話,山高水遠,遠航過去起碼要一兩個月的時間,我看,過去的人,許多是沒打算再回來的了。真正惦記著要回來的,怕也只有那位吧,就是那位,現在是否還做此想,也是兩說的事了。若能和部曲溝通,誅戮首惡,別人怎麼說也是我們大秦子民……」

  孫國公笑道,「女公子多慮了,我們這裡滿打滿算也就是兩萬多人,要想趕盡殺絕,哪有這麼容易。能把那位和家屬的人頭帶回來也就差不多了,說句實在話,皇上忌憚那位的名頭,比忌憚他的力量要大得多。」

  蕙娘成長起來的時候,魯王已經就藩多年,她對他的事瞭解並不太多。此時聽孫國公這麼一說,也有些羞赧,沖孫侯露齒一笑,道,「卻是我有點婆婆媽媽了。國公爺見諒。」

  孫國公的目光,不禁被她的笑容吸引了過去,蕙娘能察覺到他的眼神,熾熱地落到了她的臉上,這眼神對於有婦之夫來說,算得上是有幾分放肆了……但這份忘形,也只是一瞬,孫國公清了清嗓子,笑道,「哪裡,女公子菩薩心腸,令人欽佩。」

  蕙娘不願把自己的會意流露出來,免得日後孫國公有意迴避,給她就近觀測權族私兵動向帶來不便,因也故作不知,隨口敷衍了過去。兩人又談了談日程安排,孫國公便告辭離去,留下小寒服侍蕙娘,到了晚間,送了豐盛一餐過來。蕙娘令小寒坐下同吃,小寒堅辭不過,便半推半就地在下首沾了半邊屁股,飯食一入口,她眉頭先一捺,又是一揚,方若無其事地對蕙娘介紹道,「這是方大廚的手藝,我們府裡特地讓他上船照看國公爺飲食。春華樓鐘師傅的大徒弟……您應該也嘗過他的幾道招牌菜。」

  蕙娘素喜春華樓清淡可口的風格,怎麼吃不出來方大廚的手筆,見小寒如此表現,她心底多少也有數了:只怕非但用的是國公爺專用的廚師,連吃的都是國公爺專用的供應口糧吧,這米飯不說了,只說綠意茵茵的幾道鮮蔬,在船上就不是這麼方便吃到的……

  男女間的事就是這樣,如沒察覺孫國公一瞬間的忘情,蕙娘此時也是受之不疑,畢竟權仲白對孫家的人情,是值得他們這麼款待自己的。現在察覺到小寒對此安排都有幾分詫異,她便不免要想:難道這是國公爺臨時起意?看小寒表現,剛才國公爺那幾眼,可能沒有逃得過她的眼睛。

  出來行走,就要和男性接觸,這種事情是在所難免的,蕙娘以前做守灶女的時候,焦家下人裡頗有些小廝把她當仙女一樣敬愛,她當時沒覺得什麼,現在感覺到一個身份相當的國公對她存在綺思,就算是她也有點不自在了,尤其如今她在孫國公旗艦中容身,又想借勢把自己心裡的釘子拔掉,身邊還只帶了一個桂皮……

  忽然間,她很是想念權仲白,如能有他陪在身邊,此等尷尬自然不會發生,她甚至都不去奢望他們只是單純地享受這一次航行——只要有他在身邊分擔這一份壓力,她便幾乎可以不去擔心孫侯此行,是否能把權族私兵順利掃平……

  第二日起身,蕙娘除了束平胸。部以外,還給自己貼了一部假鬍鬚,又把膚色抹得發黃,這樣她可以在船上更加無礙的走動,也不必成日幽禁在自己的甲板上。就是見到定國公,也不至於那樣尷尬了,定國公似乎一無所覺,依然時常過來探視蕙娘,甚而還招待她和幾位副手吃過幾次飯,這些副官倒都是貧寒子弟出身,官階也不高:如此長時間的出海,又彷彿注定不會有太大的功勳,只要有點背景的官宦子弟,自然是爭著逃避這樣的苦差事了。

  如此在天津港住了又有七八日,艦隊到齊,皇上特地派出二皇子、三皇子一道登艦相送定國公,蕙娘扮了男裝,在艙房裡見那兩個孩子手捧金花、如意等物,一臉莊嚴地賜給定國公,又對二皇子面上的麻子略略歎息了幾聲,便懷著期待、擔憂等複雜的心情,踏上了這一次對她來說極為新奇的旅程。

  和一般的船隊不同,孫國公引領的這一支超級大艦隊,幾乎是一刻不停地在和別的船隻做旗語交流,他們要統一向前行駛,要不斷地派出小船勘測附近海域的水流,偵測補給島嶼,要在船隊中來回運送物資和人馬等等。雖然是航行在遠洋之上,但交流依然一刻不停。時時都有舢板在各船之間來回擺渡,蕙娘出於好奇,在議事大艙中站了半日,便聽到少說四五十個問題,不是哪處有小船觸礁漏水需要整修,就是後頭的商船遣人上來詢問航向,孝敬些稀罕物事等等。這已經不是船隊了,在蕙娘看來,簡直就像是一小片移動的陸地。

  當然,如此巨大的寶船,一般的風浪幾乎難以撼動,蕙娘居住得較高,海水的腥味也無法侵襲她的艙房,又有方師傅的手藝風險,小寒的悉心服侍,桂皮為她跑腿解悶,這一趟航程,幾乎說得上十分舒適。不過,讓她多少有些遺憾的是,船隊一直航行到了朝鮮海域,都是風平浪靜,沒有誰敢在大秦的家門口招惹這麼一支巨無霸艦隊,就是有海盜,他們也不會傻到在這時候出來找事,孫侯的艦隊,甚至連一艘商船都沒撞見,就這樣平安地經過朝鮮,不過派人和朝鮮王庭互致問候,甚至沒有停留,便直接往日本方向去了。

  蕙娘就算再沉得住氣,此時也不禁有幾分焦慮:錯過這麼好的機會,下回再要截殺權傢俬兵,可就沒這麼容易了。按說,他們現在應該也在朝鮮海域一帶遊走,這麼大的艦隊,總是能遇上的……

  不過,當時的海盜,當然不可能明目張膽地打著海盜旗幟,面上肯定還是以商船作為幌子偽裝一下的,即使擦身而過,只要他們沒有太多的馬腳——譬如說掩藏不住的炮眼和尖刀,過淺的吃水線。大秦艦隊也沒有理由上前盤問,雙方很有可能就這樣擦身而過,甚至於說權家船隊依附大秦艦隊走一段路都是有可能的。眼看江戶灣在望,艦隊已經派船前往和江戶灣溝通,想要借港口整備補給,順帶也有一批商船要在此和幕府貿易——也就是說,她下船的時間快要臨近了,而定國公依然沒做出絲毫特別的安排,就算是蕙娘,也有點沉不住氣了。為了交換孫家的出手,權仲白可是幾年內都不能離京,他走不開,立雪院很多事都不方便去做,孫家要什麼事都不做就換得此等待遇,這便宜也佔得太大了吧?

  有些事,大家彼此都是心照不宣,孫家就是想占權家的便宜,蕙娘人都在船上了,他們要還裝糊塗,未免有點欺人太甚。蕙娘又候了一日,見定國公毫無音信,只好主動登門,到定國公獨佔辦公的旗艦一側拜訪。

  定國公這一陣子頗為繁忙,已有幾日沒和她見面,蕙娘也不曾過去打擾——他的議事艙房,桂皮肯定是不能進去的,連小寒都被親兵攔下,言道女眷不能輕入。只有蕙娘,經人通傳以後被親兵接入,定國公議事未完,她也只能在外間稍待,隱約還能聽著裡間所說,「幕府、忌憚、入港,風浪」等語。又過了一時,眾將官方才散去,定國公將蕙娘請入,歉然笑道,「這幾天疏忽招待,怠慢公子了。」

  他的眼神,在蕙娘面上打了個圈,彷彿要通過那淺淺的化妝看到其下真容,蕙娘被他看得有點不自在,習慣性地又用笑意掩蓋不安,道,「眼看江戶在望,到時我將下船,總要特地來向主人道謝。您一路上慇勤招待,多有費心了。」

  話中隱隱催促,定國公當然是聽得出來的,他微微一笑,沒提此事,反而說道,「哪裡,不過是略加照拂而已,您太客氣了。以您金枝玉葉般的身份,就是再慇勤,都不過分的。」

  又向蕙娘介紹,「此次入港,還有些波折,雖說事前向幕府照會,但他們似乎沒料到寶船規模,更覺得艦隊船隻太多……這幾日遣船來信,似乎不願令大部入港補給,只肯放商船和我們的貨船進港,可看天色,這兩天會有一場暴風雨。幕府此舉,頗為令人不快,我也有些擔心公子在幕府的安危,您只帶了一個下人,恐怕……」

  蕙娘也是沒想到,日本幕府和朝廷的關係竟如此冷淡,好比朝鮮的仁川港,寶船入駐幾乎都不用另打招呼,日本幕府不但要求多,而且還膽敢拒絕寶船入港,這裡頭包含的態度是有點桀驁不馴了。她眉頭微蹙,「幕府未免也太目中無人了吧,也是我太拿大了,只因這些年來,和幕府做生意的海商都還算平安,還真疏忽了一著。」

  本來,要摸清幕府如今的情況,只需詢問艦隊上岸補給的船員也就罷了,現在幕府態度如此保守,蕙娘難道還真的孤身跑到異國他鄉去?這些年來她雖然朝鮮話已經學得很不錯了,可日本話還真沒涉獵過。此次出航,雖然增長了見識,但事事不順,也令她多少有些煩躁了。——此時就算是她能為定國公出謀劃策,解開眼前的難題,也要他肯聽才好。再說,術業有專攻,她雖然也算是有點能力,但在軍事、外交上毫無歷練,怎麼可能拍腦袋就是一個主意?

  艙內空氣,一時有幾分沉悶,定國公瞅了蕙娘一眼,忽然彎起唇,略帶笑意地道,「女公子亦無須作此愁容。」

  他身材精壯,面目銳利,自有一股懾人氣度,此時哈哈一笑,經過血雨洗練的霸氣盡展,別說一個船艙,似乎連天下大勢,都會隨著他的掌控發生變化。蕙娘一時為他氣度所攝,凝望著定國公說不出話來,只聽定國公傲然道,「這點小事都處理不好,還怎麼帶著船隊去新大陸?東京灣是我們所知最靠近新大陸的港口了,此地不能停泊——這種事,我不接受!」

  為了朝政,蕙娘和他也接觸過幾次,只覺得此人穩重和平、行事方正,萬沒想過他也有如此慷慨激昂的一面,她正要說話,定國公卻又冷靜了下來,衝她微笑道,「您請只管放心,這件事,只包在我身上。」

  蕙娘只覺得在定國公身邊,有種說不出的古怪感覺,和焦勳、權季青極為明顯的企圖不同,她沒能從定國公的行動裡抓到什麼把柄,可定國公的種種行為,又的確令她感到少許不妥。

  她捏了捏柔順的鬍鬚,強笑道,「那我就拭目以待,等著國公爺大顯身手了。」

  定國公又瞅了她的笑容一眼,方才捻起杯子,沖蕙娘一舉,注視著她,緩緩從杯中啜了一口。

  蕙娘在心裡暗罵了一聲:男人都是一個德行。面上卻再微微一笑,彷彿毫無所覺,只起身告辭。

  #

  走海水手都善於觀察天文地理,第二日一大早,海面就起了風,船隊立時收了半帆,緩緩向島嶼方向行駛。這裡已經進入日本海域,無主荒島很多,有些船隻從日本港出來,也要到這裡來躲避風雨,因此蕙娘在此,倒是透過望遠鏡看到了不少應該不屬於船隊的船隻——起碼從旗幟上來判斷是如此。艦隊這麼多艘船,有的現在還在後頭,有的已經去往東京灣內,還有商船來來去去,估計除了定國公這樣級數的高官,一般船員根本也不清楚自己周圍還有多少同伴。

  這一處避風港規模不小,雖然寶船進不去,但大部分船隻都能在港中停泊,寶船也在靠近港口的地方下了錨,待一切安頓妥當時,雖然還是下午,天色已黑若濃墨,風浪之大,甚至連寶船都開始上下顛簸,又過了一會,暴雨襲來,甲板上根本什麼也看不到,人居船中,只能上下顛簸,小寒怕得渾身發抖,也顧不得上下尊卑了,只是偎在蕙娘身邊,顫聲道,「少夫人,您道船會不會——」

  「這個字可不吉利。」蕙娘心裡也有點發毛,這種生死操諸天命的感覺,令她分外煩躁,她站在窗前看了看天色,窗外連雨點都看不見,只聽到連綿不斷的聲音敲打著艙壁,海風透過窗縫吹得人臉生疼。在這樣的暴雨中,不論是船上何處都無法令人安心,在底艙怕進水,在上層甲板,又覺得風吹得整艘船都在作響,彷彿下一刻連船壁都要吹破。

  她在房裡站了一會,越站越不安心,正要和小寒商量,到船中議事艙暫避時,桂皮也來敲門道,「主子,這兒太高了,恐怕不安全,您還是先到下頭去坐坐吧。剛才那邊甲板有一層就被風給掀開了,東西都吹出去,動靜好大呢。」

  蕙娘也覺得這樣妥當些,便同小寒一道往門口走,只聽梆地一聲,窗戶竟被風吹開,頓時一股狂風夾著暴雨直吹了進來,室內擺設被吹得直響,如非都有磁鐵吸附,幾乎都要落地。小寒看了看蕙娘、桂皮,歎了口氣,直走到窗邊去,蕙娘才道,「算啦,積水就積水吧。」她已走到窗邊。

  因窗戶被風刮得扇動不休,水已積了一層,小寒走到窗邊,忽然一打滑,才要跌倒,忙捉住窗沿,此時一陣狂風吹過,整面窗都猛地一扇,狠狠扇到小寒面上,她半邊身子都被扇出了窗戶,狂風中連聲呼號都未曾有。桂皮和蕙娘大驚往前時,她手一鬆,已被吹得不知去向。蕙娘主僕二人驚得面面相覷,好半晌都沒回過神來。桂皮還要去關窗,蕙娘忙止住他的舉動,先和他出了艙房,把門關好,才忙著去找定國公。

  定國公聽說此事,也有幾分吃驚,卻未動情緒,只道,「如此不巧,只能看看她能否被吹到甲板上了。若是運氣好能抱住桅桿,也許還能倖存的。唉,沒想到初春時分,竟然就有這麼大的風暴。」

  外頭風急雨驟的,叫人出去找也的確不現實,只能折損更多人命。蕙娘還有點回不過神來,聽定國公這一說,才接受小寒就這樣去了的現實,她和小寒再不熟悉,好歹也相處了幾日,此時不免歉然道,「都是我不好,回京以後,該如何面對孫夫人呢?」

  定國公並未回話,只是掃她一眼,略皺眉頭,道,「女公子不妨到內室稍微歇息,你那一側如今看來受風最大,不易繼續居住了。現在這樣,也不好見人。」

  蕙娘忽然發覺自己未曾戴鬍鬚,也沒有束胸,要去的又是定國公內室,她心中不妥當之感更為濃厚,但情勢比人強,眼下也不能繼續給定國公添亂了,只好帶著桂皮進內室躲避,又悄聲令他。「等風雨稍住,你去我屋裡看看,盡量把衣飾收集完全,不然,我連衣服都沒得穿。」

  桂皮唯唯連聲,他看了門口一眼,又看看蕙娘,不免欲言又止。蕙娘白了他一眼,低聲道,「你也不是不知道,咱們院子裡的情況,不然,我自己一個人能跑這麼遠?在外頭看到的事,回去少和你主子說。」

  桂皮忙道,「您放心,我一定不兩邊傳話。」

  他被權仲白親自帶著出過海,也算是對立雪院的底細最瞭解的幾人了,此時略微猶豫了一下,又說,「其實,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國公爺對您有些浮念也是在情在理,只要能把持得住就不算什麼。前幾日小的是一點都不擔心,小的擔心的是……」

  蕙娘皺眉道,「擔心什麼?」

  桂皮又把聲音給壓低了,「國公爺身邊就帶了一個姨娘,方纔已經……去了。少夫人,您身邊,可也只帶了一個我呀。」

  孤身在外、勢單力薄,定國公要是把桂皮給打發了,蕙娘還能怎麼和他對峙?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換做是她,有一百多種辦法在自己的船上來擺佈一個弱女子……

  蕙娘一下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道,「這……不至於吧?」

  桂皮撇了撇嘴,卻也歎了口氣,「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小心沒過逾。少夫人您這樣天人姿容,在京裡大家看慣了還不覺得什麼,出了京可就難說了。就是國公爺把持住了,咱們上岸以後——」

  蕙娘瞪了他一眼,低聲道,「小點聲,這可不是咱們的地盤。」

  見桂皮蔫下去了,她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孫國公色令智昏的可能性還是不大的,畢竟那也是個國公,沒必要為了她的美色做這種事。桂皮主要擔心的還是焦勳,他是不贊成自己跟著焦勳走一段長路閱兵的。

  其實話說回來,又有誰能贊同?恐怕誰知道了也都不會贊同吧。桂皮的態度,不能不說代表了一般人對此事會有的態度……

  蕙娘的眉頭又擰了起來,她掃了桂皮一眼,到底還是下了決定,「你主子沒說話呢,帶著你在身邊能出什麼事?快別瞎想了,做大事的人哪能拘於小節……」

  話音剛落,門口傳來輕叩聲,定國公沒等回應就走了進來,在桌邊一坐,擰著眉頭歎了口氣,看來儼然是不打算就走……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85
發表於 2019-2-19 21:15:53 |只看該作者
284霸道

  蕙娘掃了桂皮一眼,見他已垂手退到牆邊侍立,便給自己斟了一杯茶,略帶同情地沖定國公道,「這一次暴雨,船上的損失應該不小吧,小寒姨娘的事,回去我竟不知該如何對孫夫人交代了。想來她跟隨國公爺日久,您心裡也是不好受的……」

  定國公像是沒想到蕙娘提出這個問題,他微微一怔,態度頓時正常了許多,雄眉略皺,低聲道,「何止是小寒一人?各船都有損失水手的。常年在外,生生死死的這種事我倒也是看慣了、看淡了!」

  蕙娘想了想,舉手給定國公也倒了一杯茶,又道,「雖說如此,但人命無常,真是令人膽戰心寒。我到現在都還不敢相信,活生生那麼一個人,就這樣從我眼前被吹走了……也不知她在府裡有沒有留下子女,回去以後該如何和他們說起這事了。」

  只要還有點人性,這種陪嫁大丫頭提拔上來的通房,多年相處總是有點感情的,更何況這裡還牽扯到子女守孝的事,定國公就是解釋了一句,奈何蕙娘抓著小寒不放,他的情緒,不論真假肯定也要受到影響,他搖了搖頭,低聲道,「她命薄,生育幾次都沒養住。這次夫人讓她跟著上船,也是偏疼她的意思,可惜了,這也就是命吧!」

  蕙娘搖頭歎了一口氣,沒有說話,定國公安穩了一會,又慢慢地道,「女公子別嫌孫某無情,海疆上出生入死,這種事看得多了。這世上有人名垂千古,一舉一動帶動天下風雲,也就有人生無歡死無悲,喜怒哀樂都無人在意。說到底,命都是自己掙出來的,我們這樣的人,也算是學乖了,在意的人,放在心底,不在意的人,只好由她去了。」

  這話說得有點動情,有些觸動。蕙娘反而放下心來,她再歎了口氣,同情地道,「國公多心了,您痛失愛妾,情緒難免不穩。實在您執掌這麼雄厚的一支艦隊,兒女私情只能往心裡藏。多少悲痛也不便表現出來,這我們都能理解。小寒的事,我心裡也實在過意不去,若是她有家人,我願給他們養老……」

  定國公怎麼會讓自己妾侍的家人由外人來養老,當下連忙推辭了一番,也就不提此事,只是陰沉著臉同蕙娘說起了損失,「從旗艦的損失來看,您居住的那一層艙房可能被吹毀了不少,也不知底艙有沒有破損,如今看來,還真的要在江戶灣盤桓一段時間了。只希望避風港內的大小船隻,損傷不會太大。」

  他頓了頓,又說,「本來進來,是想邀女公子他日和我一道上船,去往江戶灣小住的。但剛才我聽了一點回報,估計熱鬧還不在江戶灣裡……嘿,女公子先休息吧,等風雨停了,我新安排幾間艙房給你。」

  蕙娘忙送他出去,又連聲道了辛苦。等定國公走了,方才和桂皮交換了一個眼色。桂皮見她面色端凝,便笑嘻嘻地對蕙娘豎起了大拇指,又跪下來給她磕了個頭。蕙娘失笑道,「你又鬧的是哪一出。」

  桂皮噓了口氣,輕聲而促狹地道,「我是佩服主子,把人心看得太透了……現在,國公爺被話拿住……」

  蕙娘笑了一笑,「好了,別人地盤上,不要多說。」

  她頓了頓,又說,「還好,也是心思靈巧的人,偶然收不住是有的。現在明白被我看透,也就認清楚現實了。你是不知道,你們主子對他有大恩德在,他要連這種事都做得出來,還配做人嗎?」

  話雖如此,但知人知面不知心,在定國公知難而退前,她也著實是擔驚受怕了一會,就連此時都不敢讓桂皮離開。索性就讓他守著,自己尋了一處空地,以權仲白教她運功養生的法門,閉目養神打發時間。好在不多久,定國公便清出了一處背風處的船艙,將蕙娘挪移過去,又把諸位軍官的女眷都集中在一處,便於調動人手保衛、照料。蕙娘方才放下心來,卻仍不敢把桂皮打發走,只叫他在艙門外頭守著。

  這一場大雨下了足足有一日一夜,天氣這才漸漸放晴。桂皮等雨停後便往艙房去看過情況,那一層甲板幾乎全毀,蕙娘的包袱已被全數吹走,好在桂皮當時留了個心眼,把兩人隨身攜帶的銀票碎銀等物給貼身帶著,不然,幾乎還要向定國公借錢。

  出門在外,真是誰沒有個為難處。蕙娘如今連個替換衣服都沒有,當然不可能還維持化妝,她甚至無處去尋覓男裝上身,定國公倒是差人送了一些布料來,但蕙娘本人不善針線,亦無幫助,至於別人的衣服,她肯定絕不會穿。只好從桂皮僅存的兩套換洗衣物裡剝奪走了一套。讓桂皮自己去買點衣服來穿。

  而等風雨收歇以後,各船盤點損失時,她方才覺得遠洋航行的確有可怕之處:這場突來的早春風暴,實在是出乎眾人的意料,有航速太慢進港不及的商船,直接就被風雨掀翻了,別說貨,連人都沒逃出來一個。還有些風暴中進水破損,逐漸下沉的船隻,倒是搶救出了許多貨物、船員等等,如今各船清點損失以後,紛紛都派小船往東京灣去採買材料,有些船隻不大修根本就沒法走得了。倒是寶船級數的幾艘大船,多半是甲板上的建築遭到損毀,底艙還算安全,損失也不大。

  艦隊離不得糧船、馬船,船隻要修理,就只能進江戶灣去,如今的江戶灣可謂是熱鬧非凡,幕府亦是無可奈何,只好接受了諸多商船的靠岸請求,如此一來,江戶灣內頓時是熙熙攘攘,唯獨只有大秦的寶船艦隊無法入港,孫侯也不著急,只是不斷遣出小船與信鴿,同江戶灣以及朝廷互通消息。

  一轉眼又是十餘日,蕙娘已漸漸接受此次出航勢必無功而返的結果,只等著艦隊大修完畢,她便可乘船回天津去。誰知這天上午,定國公忽然將她請了過去,指著海圖對她道,「這一次真是出了大事,裝載了瓷器、絲綢的一艘貨船,往江戶灣去時被人劫掠,非但貨物全被劫走,而且船體也被鑿沉。來往貨船都聽到了炮聲,單單只是此次,艦隊的損失就非常不小。」

  蕙娘免不得一揚眉,她才要說:是誰如此大膽。看了孫國公一眼,忽然又明白了過來:看來,孫家並沒有食言的打算。

  「也是天氣不湊巧。」她輕輕地說,「想來這艘貨船,原來就受損得厲害,才會被賊人所趁了?」

  定國公瞅了蕙娘一眼,唇邊逸出了一絲笑意,他沒有隱藏自己的欣賞之情,欣然道,「少夫人所言不假,這伙賊人趁火打劫,可惡的很。臥榻之畔豈容他人酣睡,這件事,我們不會就這麼算了的。」

  「茫茫大海,就算知道是海盜船所為,又能如何呢?」蕙娘忽然間也有點沒頭緒了,要知道海面不比陸地,能走的路就那麼多。人家知道你在這裡,預先繞過去不就得了?她這一問,問得也是真心實意。

  定國公自信地一扯唇角,倒背雙手沉聲道,「既然知道是海盜所為,那當然就只有查嘍。」

  雖說定國公對她有些非分之想,讓兩人關係難免有幾分尷尬。但蕙娘不能不承認,她還是很欣賞定國公手段的,這一次自己搭台自己唱戲,沒理中尋出理來,態度強硬一拍幾響,正是她偏好的風格。蕙娘唇邊,不禁露出笑意,又關心定國公,「畢竟是在江戶灣,幕府的家門口……」

  「就因為是在幕府的家門口。」定國公悶哼了一聲,「今次如能打通航路,以後這條路肯定是要常走的。若不能在江戶灣補給,徒增多少變數?幕府也是內鬥激烈,這一次貨船靠岸,帶回來幾個大名的信,對此事均有完整解釋。但沒有皇上開口,艦隊不便插手內務,我倒要看看,幕府將軍能挺得過幾天。」

  蕙娘輕描淡寫地道,「但動靜鬧得太大,恐怕傳回國內,會有人壓以仁義道德的大帽子,覺得國公爺不夠寬和仁厚,不能以德服人……」

  「這一次若果能夠立功回來,這些事自然不會有人提起。」定國公搖頭道,「若無功而返,也不少這件事,說不定,這還是我脫身的憑借。」

  他瞅了蕙娘一眼,道,「女公子聰明靈慧,應該能明白孫某的意思。」

  的確,孫侯要是無功而返,以皇帝對魯王的看重,沒準還要再派人過去,到時候,日本肯定是前哨站了。能壓服日本幕府,對大秦、對皇上來說還是有意義的,定國公不愧是個成熟的政治家,他的每一個決定都是如此斬釘截鐵,又都是如此的深謀遠慮。

  蕙娘欣然道,「看來,國公已是胸有成竹,既然如此,我也就拭目以待了。」

  這話說完,她便要起身告辭,沒想到定國公又是一抬手,穩穩當當地道,「女公子稍安勿躁——這屋裡都是我的心腹,可以不必有任何忌諱。我也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想要清掃東北海域,這是大宏願,您也看到了,這在海上要把一片海域清掃乾淨,不是順路而為能夠做到的。這一場大風雨,卻是天賜的機會,附近海域的船隻,多數都在避風港躲雨避難……要清掃的是哪家哪戶的船,有什麼標記,女公子可否稍微明言呢?」

  他一邊說,一邊以溫存而欣賞的眼神望著蕙娘,態度誠懇而坦然,彷彿只是為了更好地完成立雪院的要求,蕙娘心裡,卻是警鐘大作。她毫不考慮地道,「既然國公如此爽快,我也就不隱瞞了,我們主要就是為了把在海上走私朝鮮藥材的船隻清一遍,敲山震虎,把這條航路空出來。其實,本來這也應該是海軍的活計,只是天津一帶海軍太糜爛,而且和權家沒有多少關係……」

  現在船隊已經航出了朝鮮海域,實際上是已經錯過了最好的掃蕩機會,不過蕙娘也沒什麼能指責定國公的地方,當時的朝鮮海域,的確是風平浪靜。定國公微微一笑,道,「哦?這可不巧,最近也許不是朝鮮藥材的豐產期,我們走過的時候,確實沒發現一點不對勁的地方。按少夫人這麼說,現在要再遣船回去,又有點太招搖了,恐怕會招來不好的言論。」

  蕙娘已經做好準備,這一次就放過權傢俬兵,她歎了口氣,只好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不過,約定就是約定,國公可以放心,二皇子的安危,仲白一定會盡力看顧的。」

  連續兩招花槍,都沒能換來蕙娘的一絲慌亂,定國公望著蕙娘的眼神,益發滿是興味,他沉吟了片刻,忽地又含笑道,「不過此事也不是沒有轉機。天津距離仁川很近,走私商船是不敢走直線的,畢竟,朝鮮閉關鎖國,對於往大秦的航路,一直封鎖得很嚴密,大部分時間,走私船會從日本繞一圈,販賣瓷器、絲綢等,換得白銀、漆器。這麼一條完整的貿易線,才能撐起整個走私航線的消耗,現在是暮春時分,一旦入夏,颱風頻頻,就不適合走船了。應該來說每年走私的高峰就在春秋,我們在朝鮮海域沒有遇到走私船隻,可能就是因為船隻已經從朝鮮經過,到達日本,再往下說不定就轉往琉球,從福建上岸。現在江戶灣裡的商船,載有紅白參、桔梗、大獨活的,應該都是朝鮮過來的走私船。」

  這麼詳盡的信息和計劃,不可能是臨時起意才湊合出來的。定國公只怕是有意藏而不露,想要摸摸權家的底細,直到現在,他才能肯定——或者說是選擇相信,權家真的就只是想要維護自己的獨家走私權而已。蕙娘在心底提醒自己:任何事,都不可能做得絲毫不留痕跡。有時候燕雲衛不知道的事,幾個世家卻是門兒清。尤其是權家又摻和進了扳倒牛家的計劃裡,當時三家,孫、桂、許,對權家的深層目的,只怕都在不同程度上有所懷疑。只是許家懶得摻和這回事,一心要做純臣,而孫家、桂家,都在為自己的將來做著籌劃,誰知道算著算著,會不會把權家給算進去了?

  「這麼說——」她面上卻自然是做出驚喜之色,多少有些嗔怪地道,「國公你是真正胸有成竹了?」

  定國公凝視著蕙娘,口中笑道,「少夫人,謀定而後動,我孫某答應過的事,自然要給您辦得漂漂亮亮的。剛才起了玩心,略賣了個關子,少夫人可別和孫某一般見識。」

  要說建功立業,孫國公能把一支艦隊從大秦開到新大陸,再幾乎完好無損地開回來,能力、功勳自然是不用說的了。這種人一旦用心,壓迫感自然十足,蕙娘心裡也有點吃不消,面上卻不肯示弱,抬高下巴怡然道,「哪裡,開個玩笑罷了,國公的人品,我和仲白都是相當放心的。」

  定國公竟扮了個鬼臉,他擰了擰鼻根,苦笑道,「哎呀,少夫人不提,我都忘了,權神醫也是個好動的性子,如能一道上船,你們夫唱婦隨的,想必要比現在各自兩地相思要好得多了。」

  都是已經成家生子的男女,這種曖昧的互動,要比未婚少男少女間的更為直接也更為大膽,蕙娘固然嚴防死守,不肯露出一點動心的痕跡,卻也知道自己這樣也許更能激起定國公的興趣,現在終於讓他主動提起權仲白,她才暗暗地鬆了一口氣,面上故意露出思念之色來,輕聲道,「仲白若能在我身邊,當然再好不過了。要不是此次日本幕府之事,非我不能做主,仲白不能來,我是不會出京的……」

  「少夫人的性子,和權神醫可謂是南轅北轍,卻又這樣合襯,」定國公也道,「不能不說是緣分了。」

  他伸了個懶腰,灼灼的雙眼又再盯住蕙娘,彷彿在尋找她的一線破綻,「我對神醫還是瞭解的,他最憎勾心鬥角、汲汲營營,少夫人卻是精於算計的巾幗英雄,按說本該是一對怨偶,誰能料到神醫對少夫人竟鍾情至此呢?就是少夫人,對神醫也如此傾慕,從未以世俗的標準強求神醫什麼……」

  「這就是夫妻麼。」蕙娘微微笑,「若要我說,國公常年出海在外,按常理,孫夫人也應該頗有怨言,可她常年相夫教子,一人支撐門戶,對內對外都無可挑剔。不是夫妻之情支持著她,孫夫人憑什麼心甘情願?」

  提到孫夫人,定國公的神色也為之一變,他再歎了口氣,又擰了擰鼻根,苦笑一聲,卻是再沒答話,只是起身道,「船到江戶灣時,少夫人可到甲板上看看熱鬧。我就先不送了。」

  蕙娘也覺得自己的回擊是過分凌厲了一點,她算是看出來了,定國公沒想和她怎麼樣——這點腦子他還是有的,兩人都是有身份的人,玩火自焚的蠢事不能做。只是男人嘛,好色風流,有了賢妻美妾還覺得不夠,得了閒若能情挑個紅顏知己,你來我往耍耍花槍,也能滿足他的一些慾望。只是她自己雖然條件優越,但卻有權仲白這個孫家的恩人做夫君,定國公的行動,才算是被限制了下來,有時情不自禁展開一點攻勢,被她提醒了又回到現實,看來他似乎也有點進退失措……在這個當口,自己多提權仲白幾次也就罷了,剛才一時衝動說到孫夫人,語氣未免太尖利了點。

  不過,出口的話也吞不回去,見定國公似乎有幾分狼狽,她微微一笑,也就起身退出了艙房。

  過後幾日,定國公果然還把持得住,沒有出面尋她,只是透過底下人施以關懷。雖說現在船隊被困在海上,但蕙娘的飯菜裡依然每頓都有鮮蔬。這些蔬菜可是從江戶灣採買過來,也算是得來不易了。

  寶船亦在緩緩往江戶灣前進,整只艦隊隨之壓上,不過數日功夫,透過千里眼,已經可以遠遠地望見江戶灣的輪廓了。——桂皮不知從哪裡尋了千里眼來孝敬蕙娘不說,還打聽了許多日本幕府的情況,說給蕙娘解悶。

  雖說日本不過是彈丸之地,除了盛產海物、漆器以及得天獨厚地擁有豐沛的白銀礦以外,人民生活貧瘠得一塌糊塗,一度要靠倭寇在海上討吃,但國內卻也並不消停,各地大名形同割據,小小的地方,政治局勢也比較複雜。這一次拒絕寶船入港,就是幕府下令,許多大名都恐懼大秦天威,現在幕府也是吵成了一鍋粥。而蕙娘更關切的票號生意,由於幕府閉關鎖國,又不像是朝鮮王庭,起碼對各地還有直接的影響力,能有權臣這種產物。現在的日本,各藩時有摩擦、彼此不服,中央幕府也沒有什麼能夠完全服眾的人物。如果大秦票號想要介入,除非真金白銀開道,把所有派系都打點到了,不然,隨時可能被當成攻擊政敵的把柄,票號的穩定性根本得不到保證。而如果把所有人都賄賂到了,幕府還能不知情嗎?

  聽桂皮這麼粗粗說來,蕙娘初步得到的印象,和宜春號事前的報告結論幾乎是一致的:日本市場不小,當地有銀礦,也有漆器,雖然人民生活困苦,但只要有從事走私的大名在,對票號就有需求。但這塊肉和朝鮮不一樣,是處處都連著骨頭,不太好啃……也難怪盛源號不願選擇日本入手,非得要在朝鮮做了。如果能借船隊的勢,和幕府裡的高官,甚至是將軍本人直接接觸,也許還能談談。不過,從幕府對大秦的態度來看,這個想法是注定要落空的了。

  不過,這件事進展快慢,蕙娘也不大放在心上,反正現在鳳樓谷單純得一塌糊塗,沒有私兵,不過一群耕讀營生的前朝遺民,就算真被人發現、戳穿,權家會深陷麻煩,但卻不至於立刻家破人亡。再說,盛源號現在已經有所動搖,蕙娘也有信心用別的利益,換取他們在朝鮮業務上的讓步。實在不行,大不了立雪院再和定國公做一筆交易,就把盛源號的船給擊沉了又如何?做得乾淨一點,盛源號根本捉不到把柄,生意人不講意氣之爭,明白了她的決心,他們會讓步的……現在她更在乎,或者說更好奇的,還是權傢俬兵的動向。他們是否在風暴中也有減員,又或者說幸運地躲過了風暴,現在江戶灣中以普通商船的名義修繕船身,又或者,他們已經走得更遠,現在已越過船隊,往新大陸那一頭過去了?

  在她的期盼中,艦隊終於到達了江戶灣,但定國公沒讓船隊繼續前進——江戶灣遍佈炮口,再往前走,就進入炮擊範圍了。其實就是這樣大剌剌地停泊在江戶灣門戶上,也已經是對幕府尊嚴的挑釁。除非是準備開戰,不然開得這麼近做什麼?

  江戶灣是個大口袋一樣的海港,從口袋口開始就遍佈炮台,外國船隻只能在袋口附近的碼頭卸貨交易。因前幾天剛有過風暴,此時的外國商船幾乎都集中在袋口內側的船廠、碼頭中,被船隊這麼一橫,出入口已經鎖死。任何一艘船要出海,都要從艦隊中穿行過去,當然毋庸置疑,在這穿行的過程中,整艘船的死活也就只能看艦隊的臉色了。在廣袤的海域中,人們無法看清彼此的臉色,甚至連傳遞言語都比較困難,想要把任何事廣而告之都需要費上一番功夫。但大秦艦隊,亦無須一言半語,往水道中間一泊,就已經把自己的態度鮮明地亮了出來:雖說這裡是江戶灣,但就從此刻起,江戶灣前說話算數的,已不再是幕府了。

  東京灣內,自然免不得一番風雲詭譎,幕府第二天早上就派出小船登艦投書,據桂皮從傳聞中打聽到的,這國書甚至用的是一般的信封,上頭措辭也有幾分狂亂。幕府這會,是用艦隊在江戶灣裡休整的貨船作為籌碼,在提醒艦隊要謹言慎行了。

  孫國公此次出去,本來就是要打仗的,船員裡要以兵丁為多,誰不渴望燒殺擄掠,這群人也不會去想朝廷裡的事,只知道打贏有賞有女人,有仗打如何不開心?海戰也罷了,叩關戰若能得勝,一般都可以上岸劫掠,因此個個都戰意高漲,恨不得立刻和幕府開打。當然,如桂皮這樣的人,卻不願身處於戰場之中,現在是一面覺得痛快,一面也有些憂心忡忡。蕙娘卻已猜到孫侯的下一步佈置,對桂皮的擔憂,她不以為然。

  定國公給的回復,的確也很溫和,他擺事實講道理地述說了大秦貨船的悲慘遭遇,並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對於膽敢劫掠天家艦隊的貨船,必定要追擊到底,鑒於海盜船航行的方向是江戶灣,艦隊是追著它們來到江戶灣前的。現在任何一艘商船都可以自由離港,但在離港前必須受艦隊檢查,證實清白以後方能離去。

  這個聲明,已經不能說是霸道了,根本就是暴虐無道。偏偏針對的也不是幕府,而是在此避風修葺的外國貨船,江戶幕府不可能為一時意氣惹火燒身,就算再打臉,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經過幾次文書來往,幕府不得不代艦隊宣佈這一決定。當然,他們也就只會做到這一步了,至於別的代為溝通的舉措,幕府亦不會攬事上身。

  人家的艦隊就擺在這裡,兵雄炮堅,打起來大秦就在後方,有什麼物資是送不到的?各商船畢竟都是生意人,首先屈服的是歐洲商船,這群人都是從俄羅斯過來販貨的,船上什麼中國貨也沒有,十分輕鬆愉快地就通過檢驗揚帆遠去。然後是正經的大秦商船,他們雖有瓷器,但身具照會文書,是合法貿易,是以也很快脫身而去。有了這些榜樣,餘下商船漸漸放鬆警惕,也想通過檢查,卻不想第一艘船便被定國公扣了下來,上頭貨物全都沒收,船員綁了,直接要鎖回朝廷去查問——現在開徵商稅,正經販貨的商人是要給錢的,走私貨物,當然是侵犯了大秦的利益。雖說現在還沒人很注重這個,但要抓人,定國公也是理直氣壯。這幫走私販子全被釘穿了琵琶骨,他們的慘叫聲,持續了一天有餘。

  有此前車之鑒,許多船隻開始不安了,但話說回來,他們也不能繼續在江戶灣逗留下去,畢竟幕府也不願成天看著這麼一個攔路虎給自己添堵,他們已經發出照會,任何商船須在時限內修葺完成,出海離去。這麼一來,每天都有許多商船硬著頭皮過來受檢,而儘管都準備了大筆銀錢賄賂,依然還是有不少商船落馬,連人帶船全都失陷了進去。

  不過,大秦艦隊也不是每艘走私船都扣押,他們似乎遵循了極為隨意的標準,有些船滿載了走私貨物如茶葉等,卻被輕輕放過,有些船根本沒有什麼違禁品,卻被整船扣押。眾人自然是有些迷惑不解的,蕙娘對此,卻是心知肚明:定國公這是人情做到足,索性把走朝鮮線路的商船全掃了,別的中招商船,不過是隨意挑選出來陪葬的罷了,他的狠辣手段,將使得這些海商勢力大受打擊,誇張點說,一蹶不振都是有可能的。

  當然,能把生意做到這個地步,背後肯定不會沒有靠山,但什麼靠山,能大得過二品國公府,皇帝的前大舅子?定國公就是再飛揚跋扈,除了皇上也沒有人能收拾他。他要為權家的走私生意保駕護航,誰能多說一句話?

  這就是實權武將的霸氣,別說一兩艘商船,實際來說,現在的整個日本幕府,都在看大秦艦隊的臉色行事。在這片海上,這樣的艦隊,碾壓一兩個小國壓根就不是稀奇事!

  不過,隨著港內貨船日益減少,蕙娘也接受了權傢俬兵可能已經逃出此劫的結果,她現在在考慮的,還是自己是否要上岸去日本走走,探探幕府的虛實。如今日本幕府已經失去銳氣,等大秦艦隊處理完商船瑣事,提出補給要求的時候,十有八。九也會答應下來,到時候有寶船呼應,她也不是不能上岸走走,只看有沒有這個必要罷了。

  只是定國公似乎並未鬆懈,隨著商船漸漸減少,兵丁們輪班的次數反而變多了,全艦上下是外鬆內緊,甚至連艦隊陣形都有所變化,這種氛圍的微妙轉變,並未瞞得過蕙娘。當這一日定國公請她到議事艙房時,她心裡多多少少,也已經有數了。

  定國公今日,果然穿了一身戎裝,顯得威風凜凜,見到蕙娘進來,眉一抬一起身,那氣勢幾乎能令成年人腿軟,起碼,蕙娘身後的桂皮就嚇得一個趔趄,倒把定國公給逗笑了。他和氣地用手虛按了按,讓蕙娘坐下了,方道,「今日讓女公子過來,就是請您看一場熱鬧的。」

  說著,便將窗門打開,奉上望遠鏡,讓蕙娘透過千里眼,看到了岸邊的景象——

  餘下的三十多艘貨船,已經開始集結成隊形,前後井然有序地揚起了風帆,從船隻的造型來看,他們並不屬於同一艦隊,而更像是臨時同盟。

  要說建功立業,孫國公能把一支艦隊從大秦開到新大陸,再幾乎完好無損地開回來,能力、功勳自然是不用說的了。這種人一旦用心,壓迫感自然十足,蕙娘心裡也有點吃不消,面上卻不肯示弱,抬高下巴怡然道,「哪裡,開個玩笑罷了,國公的人品,我和仲白都是相當放心的。」

  權家的私兵終於來了嗎?不知能否一舉拿下?其實想想那些士兵也很悲哀,一直養在谷內,卻因為上頭的權力之爭和自保心,即將白白送死。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86
發表於 2019-2-19 21:16:14 |只看該作者
285風月

  定國公果然暗存疑心……不,或者說,他果然是沒有放棄用這個話題來刺激自己,或者說,來攻克自己的心防。如果他有心打探權家的隱私,就不會令人直接把走私商船的水手全押回國內,自己不多接觸,也不會直接把眼前的所有敵艦轟沉,留下一兩個活口來逼問,自己能說什麼?

  在這樣驚心動魄的時刻,蕙娘的腦子要比平時轉動得都快得多,她先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輕聲道,「我想除掉的人,現在多半都在回國的路上。至於今日消失的這些人裡,有沒有我想除去的,這個,也要等國公爺把這些船的身份都辨明了告訴我,我才能知道啊。」

  定國公對著蕙娘,幾乎沒能討到過一點便宜,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他眼神一沉,卻沒法多說什麼:就這個距離來看,除非是精通旗幟或者船舶學,否則根本無法辨明敵艦的身份。而那些落水逃亡的水手,肯定都是往江戶灣的方向移動過去。大秦的艦隊若要追擊,幕府就有借口介入了。當然,從現在海面上風浪的情況來看,大部分水手也根本都沒法活著爬上岸邊的,這一戰到底殲滅了什麼敵人,只能讓日本幕府釋出消息,不然,便是讓那些在江戶灣裡修船的大秦水手們盡力去打探一番了。

  不過,蕙娘的問題肯定不止她一個人想知道,定國公身邊的幕僚,雖不知她具體來歷,但也知道她的身份極為高貴,聽蕙娘此問,便上前道,「這三十多艘船裡,倒是有一半多都能對上號,有多摩蕃惡名昭彰的小松海盜,看來是被幕府逼出來的不准往江戶灣深處避難,還有是泰西那裡跨洋過來,半是貿易半是海盜的羅伯茨分隊,他們在南海存身不住,居然沒有回老巢去,而是走到日本來了!」

  定國公眉頭忽然一挑,他吃驚地說,「羅伯茨的人?不可能吧,我怎麼沒認出來?」

  「廣州方面也以為他們回老巢去了。」那幕僚自豪地道,「只是在奏折裡提了一嘴巴,說了他們開的新式帆船和打的新旗。國公日理萬機,只怕沒有留心,倒是在下想著,若日本方向走不通,還是要回來走老航路的話,南洋的海事我們心裡不能沒數,因此對這方面的消息一直都是很留心的。」

  定國公立刻就沒了搭理蕙娘的興致,領著幕僚踱回海圖之前,沉吟地望著地圖並不做聲,半晌才沉聲道,「日本這屁大的地,有什麼好搶的?羅剎國那邊,遠洋貿易不走海路,近海貿易直接小船就行了,他們也進不了內海。羅伯茨的人到這條航路上來,不會是想搶大秦和日本貿易的官船吧?」

  至於私船,由於大秦和日本的走私貿易並不是很活躍,走私的貨物對於西洋人來說不算特別值錢,只有白銀比較有誘惑力,根本比不上南部海域滿載瓷器和茶葉的船隻。羅伯茨的人想過來搶劫,比較不合算。眾人都露出沉吟之色,過了一會,那幕僚道,「您是說,羅伯茨手裡可能有從這裡過去新大陸的航線圖?」

  「他們很可能是想試著走通一條新航路。」定國公冷聲道,「從泰西去新大陸,航程是太遠了一點,要往東邊去,還得經過好望角,征程太長了!倒是從非洲繞到菲律賓一帶,他們是駕輕就熟走慣了的。如果能從日本這裡過去,的確也是一條不錯的貿易路線……」

  他有幾分痛惜地拍了拍桌子,怒道,「剛才實在應該留幾個活口的!」

  在茫茫大海上探險,其中的壓力不是一般人能夠想像的,畢竟如果沒有前人走過,連星圖都沒能留下的話,誰也不知道下一次補給在什麼地方,活生生能餓死、渴死在海洋上。這種恐懼比風暴、巨浪等都來得真實且迫切,定國公要走的就是這麼一條前人未能走過的航路,再往前走是什麼樣子,心裡根本無數,現在得知自己親手摧毀了拿到星圖的一線希望,心情自然不會太好。只是他又如何知道羅伯茨等人手裡有星圖,而不是同他們一樣是撞運氣?蕙娘面上,不禁浮現出一點好奇之色,定國公看了竟也會意,他揉著眉頭道,「這條航路應該是存在的,有船從新大陸那裡過來,只是運氣不好,遇到風暴,觸礁沉沒。活下來的只有幾個水手,現在都在江戶灣做工,嘿……公子這下應當明白,為什麼我們要走這條路了吧?」

  蕙娘沒想到焦勳過來的那一次,居然還有活口。不過當時情況混亂,應該也沒多少人知道他也活了下來,甚至還設法回到了大秦。她點頭道,「既然如此,羅伯茨手裡也許的確有航路圖,若是這裡走不通,也許往泰西去時,國公能夠交換到海圖,到了新大陸,再從這條線返回也是一樣的。」

  三言兩語就拿出了一個可以解決的辦法,定國公神色稍霽,他欣賞地望了蕙娘一眼,道,「不錯,若是返程的話,還能補給一些新式火炮。」

  說著,便憐愛地拍了拍桌上縮微版的寶船模型,笑道,「這個大寶貝,今日還是第一次上戰場呢,不知表現如何,能否令公子滿意。」

  這話有些曖昧,眾人都笑起來,蕙娘也不明白他們是否看出了自己的女兒身份,亦不好和武夫多加計較,只好微微一笑,轉口道,「楊善榆楊先生我也是很熟悉的,只覺得他為人一股呆氣,並沒看出什麼厲害之處。沒想到離開京城這麼遠,對他倒是油然生出了敬意來,恭喜國公,這一輪炮,不但是打碎了敵艦,恐怕也打到幕府心裡了。」

  以大秦火炮的射程,如果繼續壓上,完全可以在江戶灣的火炮台場之外就摧毀他們的防禦工事,如果要強攻江戶灣,這麼狂轟濫炸一番,兩萬多兵士上岸,江戶能有多少守軍?又有火器支持,攻破江戶不過是時間的問題。在這麼一支龐大的力量跟前,幕府是徹底顯出了頹勢,這一點,大家心裡都是清楚的。定國公哈哈一笑,意氣風發地一揮手,叫道,「文書,可以給德川將軍寫信了!」

  一時又興致勃勃地和蕙娘道,「這一次派人送信回去,要在信裡給楊先生那一群人請功!」

  蕙娘點了點頭,也是心悅誠服,她如今真是身體力行地明白了楊善榆的可貴之處,也懂得皇上為什麼完全無視他的二愣子本質,對他諸多寵愛。楊善榆於他,就像是美女於色狼,這種技術上的革新,對大秦的軍事力量,有不可估量的幫助。不說海戰,只說北戎羅春一部,如果沒有一樣犀利的火器,單憑射程上的變化,大秦軍隊和他們正面交戰時,將具有碾壓式的優勢。

  忽然間,她明白了鸞台會破壞火器研發的心情:現在的大秦,雖然有許多隱患,但也呈現著蒸蒸日上的大好態勢。朝政起碼還算清明,國庫漸漸是越來越充盈,大江南北,人口總體來說還是在增多的,國內的耕地,隨著政治局勢的穩定,也在不斷地開墾。如果武器上再擁有強大的優勢,那麼武力奪權根本就是找死。在當年德妃還沒長成的時候,鸞台會是必定要不斷破壞大秦中興的節奏,削弱大秦朝廷,才能保證自己的計劃擁有那麼一點渺小的成功可能……

  想到自己對祖父的承諾,她的眉頭不免跳了一跳,才笑著恭喜定國公,「才出師一個多月,這就蕩清了東海,揚威於國門之外。想必相當長的時間內,日本會相當老實了。這一次,皇上必定龍顏大悅,您就等著表彰、封賞吧。」

  這個口氣,一聽就特別高屋建瓴,眾人看著蕙娘的眼神越發恭敬了。定國公倒是挺謙虛,因道,「不說受賞,這點事,希望起碼能將功補過吧。前路茫茫,我心裡也有點不踏實,借公子吉言,只盼一路都能一帆風順!」

  眾人轟然道,「定能一帆風順、加官進爵。」

  大笑聲中,這群意氣風發地軍官們漸漸地散去了,蕙娘也從指揮部出來,在甲板上徘徊著,饒有興致地望著海中的船隻殘骸載浮載沉四處飄散,偶然還能看見一些殘肢斷腿,泛著血水往下沉沒,這一番大鬧,也驚動了海面下的生靈,不少大魚都探頭出來,咬噬殘肢甚至是活人。場面在驚悚中頗有幾分獵奇,蕙娘托腮看了許久,心中只是在想:三十多艘艦艇,看著和寶船好像都不太大,也不知道能載員多少,這個她是真的看不出來。若說十幾艘都被辨認出來了,那五千多人,十多艘船未必能載得走,最樂觀的結果也是小部分被殲滅。畢竟他們出海是要販貨的,怎麼說也不可能十幾艘船都裝滿了人。船隻的數量應該是比這個更多……

  不過,話又說回來,即使是十艘船,一艘三百人,那也有三千人在內了。蕙娘也沒想一口氣全部殲滅,能幹掉一半都算是意外之喜。她現在只是很好奇,很想知道這種瞎貓捉耗子似的行動,究竟有沒有拿到正主兒……

  這一輪行動下來,大秦艦隊的消耗也比較厲害,主要是炮彈和食水都不再是滿倉,定國公毫不客氣地給幕府發去照會,要求全員進港補給,這一回,幕府連大氣都沒敢坑,就開放了江戶灣最大的船廠給大秦艦隊使用,定國公遂下令將所有受損船隻先入港修葺,他的寶船則還停在海港附近,在江戶灣台場的炮火籠罩之外拋錨。當然,在見識過寶船強大的火力威懾以後,幕府是再沒有異動,甚至還主動給定國公發來文書,請他進江戶同德川將軍會晤。

  定國公雖然無此熱情,但他手下的船員卻願意進城耍耍,就連蕙娘也想到岸上見識一番。這本來就是她上船的目的,定國公也未阻止,只是給她加派了十多個老練能幹的親兵維護她的安全。蕙娘很樂意地接受了他的好意,畢竟,異國他鄉,就帶著桂皮一個人,她心裡也真是有點兒發虛。

  一旦從江戶灣上岸,到江戶那頂多就是小半天的路,這裡因為靠海,有許多做船隻生意的人家,據曾來過日本幾次的親兵介紹,算是比較富裕的小鎮了,在這裡居住的不是漁民中的富戶,就是海邊的地主,甚至是殷實的小生意人,其生活令許多江戶城裡的貧民都感到羨慕。不過在蕙娘等人眼中看來,這些富戶居住的房舍低矮簡陋,居民矮小,衣著粗陋。頭上甚至沒有什麼金銀飾物,多半以木釵為主,在京城,這等人家根本和殷實就搭不上關係。他們也沒有多少遊覽的興致,只是盤膝坐在牛車裡,慢慢地往江戶城過去。

  牛車的速度肯定不如馬車,不過路況不好,馬車也跑不快的,這些人從船上下來,也沒帶馬,只好忍受著緩慢的速度。蕙娘盤膝在牛車裡坐,其餘人步行跟從,一個個輕鬆得不行,甚至還能走得比牛車快。桂皮一邊走,一邊嘀咕道,「這些人真是奇怪,我看到也有騎馬的,怎麼就沒馬車呢?」

  「日本馬矮小,拉車力有未逮,再說,也是金貴的物事,不會拿來民間拉車的。」那嚮導便笑道,「據說這民間有牛車,還是近一百多年的事,以前只有最頂層的大貴族才能坐車,餘下人都是靠一雙腿在走,十分困苦。」

  初到外國,眾人自然都是有幾分好奇的,尤其是蕙娘,在帽子底下左顧右盼的,看著什麼都覺得新鮮。那嚮導見了,便說,「說句實話,公子,天下所有的地方,再沒有比京城更清潔、更繁華的了。咱們走過了這些國家,哪個不是又髒又小又窮,您一會進了江戶,固然覺得不好,殊不知泰西那邊所謂的首都,更是骯髒得要命,連他們的女人,都是臭氣熏天的。說句冒犯您的話,我們是寧可去找自己花船上看膩了的老姑娘,也不願同那些流鶯們打交道,就是花船上的姑娘,也不願接外國的客人。」

  這句話說出口,蕙娘便知道此人多半是真的把她認成男人了,她呵呵笑了笑沒有說話,倒是桂皮說,「大哥,我們公子是尊貴人,聽不得這個。」

  雖說不知者無罪,但此人冒犯了蕙娘,他畢竟有些護主地不快,因又和他抬槓道,「而且,說是嫌她們髒,其實也未必。我聽……我朋友們說,自從船隊回來,京畿一帶的花柳病,呵呵,可是花樣翻新……」

  說到風月之事,本來這些親兵們是個個興味十足,此時聽桂皮這一說,倒都有點尷尬。那嚮導也乾笑道,「這……也是!總有人忍不住的。不過我們可和那些做生意的王八羔子不同,多數時候只是看看、看看……」

  他一邊說,一邊不斷地望著蕙娘,又問道,「今晚公子在岸上安歇呢,還是回船上來?若要回船,恐怕只能在江戶呆一會就要往回趕了。」

  這麼說,肯定是希望蕙娘在岸上留宿的,這樣他們也能勸說蕙娘尋歡作樂一番,自己當然跟著沾光了。桂皮正要回話時,蕙娘咳嗽了一聲,道,「來都來了,住一晚上再回去吧。我聽說江戶有個處所極為有名,和八大胡同一般。早在船上就聽人說過,是叫吉原麼?」

  眾親兵都是精神大振,那嚮導笑回道,「是,那裡比八大胡同熱鬧多了。您不知道,在咱們那兒,正經人家的子弟沒有上青樓去的,尤其是名門子弟,誰敢踏入青樓一步,立刻都能被打斷腿。可在日本就不一樣了,就連大名都有來吉原交際的,傳聞中,將軍都會微服私訪……不過,那裡規矩也大,您這樣的人物,頭一回上門是不准過夜的——」

  蕙娘道,「我們家規矩也大,去那裡不過是見識一番。一雙玉臂千人枕,太髒了,我是不會過夜的。你們想過夜,得安排好輪班值宿,我身邊不好乏人護衛。」

  眾親兵都露出心動之色,嚮導的喉結上下滾動了幾下,終究頹然道,「罷了,就是公子許了,老爺不許,我們也不敢背了主子的意思!」

  蕙娘笑道,「國公人那麼和氣,你們倒是怕他!」

  「國公對下,是賞罰分明。」那嚮導極為崇敬定國公,立刻便為主子辯護,「雖然軍規嚴明,但從不剋扣軍餉的,對我們底下人也是極為回護……」

  蕙娘半合著眼睛,一邊聽一邊繼續撩那嚮導說話——這些海外打仗的故事,也沒什麼不能說的,眾人一路說,一路便進了城。不過果然如他所言,和京城比,江戶實在是有點沒看頭。除了一點異國風味以外,實在又小又窮,他們經過的街道,在江戶來看已算是富商聚居區了,對蕙娘等大秦上層人物,則只能令他們嗤之以鼻。

  大秦艦隊靠岸,也許對幕府是一種屈辱,但對於江戶的經濟卻是不錯的刺激,除了修船廠有了生意以外,總有些有門路的人是能迴避掉閉關鎖國之策,到江戶城裡來或者是遊逛,或者是辦事的。蕙娘等人也跟他們一起,在江戶最繁華地下町找了一間宿屋安頓了下來。

  這些做海外生意的人,無一不是善觀眉眼,蕙娘是從旗艦上下來的,身邊又跟了這許多親兵,身份多高是不必說的了。現在能在一個客棧裡住,當然就是緣分。自然有人大著膽子上來兜搭,蕙娘並不直接和他說話,只讓桂皮上去同他談天,桂皮介紹他為公子,並說他是在船上住久了,氣悶下來逛逛。又問他們下午去什麼地方,得知是去做生意,便道可以同去,他們也想在街上逛逛云云。

  從旗艦上下來的公子,身邊跟的是將軍的親衛,誰也想不到這樣的人會做生意,都當真是來散心的。便有人同桂皮笑說,「不是我們掃公子的興,不過江戶除了吉原以外,真是沒什麼有意思的地方,這兒有的,京城全有,且還更好。譬如說正陽門大街吧,那兩邊的鋪子何等堂皇好看,咱們去的上野、淺草,真是沒什麼好看的,帶您去是不要緊,只怕是敗壞了公子的興致。倒不如在屋裡稍微歇息一會,晚上一道去吉原玩耍也罷了。」

  桂皮見蕙娘不置可否,便笑著搪塞了過去,下午果然隨這群商人去了此兩處地方,果然是屋舍狹小、門面低矮,看不出什麼得趣的地方,光說這些建築和路邊平民的穿戴打扮,日本的貧瘠真是一目瞭然。桂皮也是知道蕙娘上船的官方目的的,因便和蕙娘低聲說道,「雖然不知道朝鮮那邊情況如何,但只看江戶,別說京城,同蘇州、廣州都沒得比,就是南洋都有些城市比它繁華……盛源號未必能看得上眼呢。」

  蕙娘點了點頭,也是若有所思,她隨口道,「財不外露也是有的,據說朝鮮漢城比這裡還小,但是朝鮮的大商人其實也還是能撐起一間票號的……江戶的大商人有錢沒錢,不是這麼看的。」

  桂皮這下才明白蕙娘的意思,他道,「啊,您說晚上去那吉原,原來是為了……」

  蕙娘掃了他一眼,不輕不重地道,「不然呢,我要上青樓,跑到海外來上?京裡名館難道還少了?」

  桂皮摸著頭嘿嘿地笑了,又低聲嘀咕,「若就是這個,您不如在屋內休息,我隨他們去就行了。恐怕那場面不堪,衝撞了您呢……」

  蕙娘道,「如是你媳婦陪在我身邊,倒也罷了,你這個人,看似機靈,可畢竟沒處理過商業上的事,有些事你是看不懂的。」

  若說從前,桂皮對她還是敬多於怕,那經過這連番風雨,他對蕙娘是真的心服口服了,見蕙娘執意如此,雖說明知此事若傳揚出去,必定惹起軒然大波,也只好嘟囔幾聲,認了下來。

  一整個下午,蕙娘都在下町的繁華地區遊走,等晚飯時分回了宿屋,才又和這群商人會合,此時她的態度已經隨意得多了,同那些人也搭了幾句話。幾人均都受寵若驚,大家互相介紹過了,才知他們是上岸來和幕府指定的幾間商家交割貨物的,換句話說,也是大秦指定的皇商出身。說起來各自的家族,蕙娘也是有所耳聞的。

  當然,會被派出來跑腿的家族子弟,身份也不會太高。對蕙娘這樣的存在,都有巴結之意。沒有多久,幾人已是說得熱火朝天。往吉原過去的路上,都不用蕙娘提起,已有人說起了艦隊配置的新火炮,眾人都是滿面春風,對定國公讚不絕口,道,「往後幾年內,起碼東北這片海域,能清靜得多了。從前跑海,總是提心吊膽,現在麼,起碼可以不必擔心海盜了。」

  蕙娘奇道,「你們都認得出那些海盜船的旗幟嗎?」

  旋又自己明白過來,因笑道,「不錯,若是遠遠地看到了他們的旗幟,也許還能提前變向。這肯定是必須要做的功課了。」

  「可不如此?」那些人便屈指算了起來,「多摩藩的小松,泰西來的羅伯茨,這是新來的,很凶!還有朝鮮的樸家船,這一次風暴的確厲害,連他們的船都破損了,不得已只好開過來修,不然,平時也沒那麼容易追上他們的蹤跡。不是國公爺親自領著艦隊,也不能手到擒來、一網打盡。」

  蕙娘的心忽然猛地跳動了起來:權傢俬兵,常年都有人在海上歷練,一個是劫掠船隻,一個是也做一些貿易。他們當然不會傻得用本家名號出外走動,據她這些年來旁敲側擊所知,權家最常使用的化名,不是樸,就是李。在外都只說朝鮮語,絕不用漢語對話的……

  「國公爺身邊的幕僚,不過認出了四五家,諸位倒是更博學些。」她壓下了心底的思緒,若無其事地笑說,「想必是吃過許多虧的了。」

  「這個麼,術業有專攻。」一人笑道,「國公爺出航,這些海盜焉敢前來騷擾?遇到了順路掃蕩,不過是公事。在我們,若非是依附艦隊,則平時航行時都要日夜小心,不止是海盜旗幟,甚至連他們船隻都要牢記在心,遠遠地看到了,繞路走呢。這一次三十多艘船,只有七八艘是我們沒認出來的——從前沒見過的,從成色來看,應該下海也沒多久,也不知道哪家水匪的新船了。」

  眾人七嘴八舌地談論了一番,都道,「確實,這七八艘是沒見過,他們在最後,也看不到用什麼旗語,不知是誰的損失這麼大,七八艘新船,也是好多銀子了。他們不敢直接過關,恐怕上頭也是滿載了貨物,這下子沉下去的足足有幾十萬兩——恐怕那都是少說的了。」

  蕙娘很慶幸她不但帶了一頂風帽,而且下午還乘隙打發桂皮採買了一點水粉,把膚色抹黃——她很自信自己面上沒有露出一點端倪,甚至還刻意地顯露出了幾分好奇……定國公派來的嚮導,不但保護著她的安全,無疑也是他的眼線。

  「不過,不論如何,如此一來,朝鮮水域也能跟著受益了。」她刻意地將話題往朝鮮引,「日後往朝鮮去的商船,只怕會越來越多。」

  眾人都笑道,「這可未必,朝鮮本來閉關鎖國,現在這些走私船,都被鎖回去了,短時間內誰敢再走這條線?只怕幾年內都沒人走了,穿琵琶骨,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蕙娘微微點了點頭,同桂皮對視了一眼,她的肩膀可以眼見地放鬆了下來,隨後便把話題岔開,說起了吉原裡的事。

  說到風月事,男人永遠都是興致勃勃的。此番連她的親衛都加入討論,這些商人自然也加意奉承國公身邊的近人。他們又都是身家豪富之輩,未幾便說定了,今晚眾人一起,全包花魁飲宴,可以不必去尋那些低檔游女。蕙娘又不免細問了幾句,才知道吉原游女,幾乎一輩子不能走出吉原這個小小的國度,而等級制度亦非常嚴格,這和國內的青樓比,卻是迥然有異。最高級的太夫,幾乎全是達官貴人的禁臠,絕不可能接待短期客人,所以眾人談論的花魁,雖然是第三等的游女,但也算是頗為高檔了。真正再往下,還有十三四種檔次的游女任君採擷。

  畢竟是第一次走到國外,滿街都是聽不懂的外國話,雖然用的文字還是漢語,但這種異國風情,也能激起人的興致,再加上走進的又是這麼神秘的吉原區域,不論是蕙娘還是桂皮,都顯得興致勃勃。眾人於是越發興高采烈,先在吉原入口將武器卸下,下了牛車,方才魚貫而入,走進了這個充滿浮華之氣的煙花之地。

  任何一處花月之地,都是燈火通明、樂聲、人聲、笑聲交雜,對於風月老手來說,這樣的情景不算稀奇,但蕙娘卻有大開眼界之感。這些來來往往的妖艷女子,雖然個子都矮,穿著也過分笨重,且妝容在她看來十分奇怪,但畢竟是具有一種奇特的吸引力,使得她也有些移不開眼神。

  來吉原尋歡作樂的客人,都是在揚屋內飲酒,沒有直接到青樓裡去的。這些商人顯然不是第一次過來,駕輕就熟地便把他們領到了一間頗具規模的揚屋之內——當然,這頗具規模也是相對來說,這種四面透風的建築,在蕙娘看來只能勉強夠得上寒酸的邊兒。甚至就連游女們的首飾,一旦在燈光下細看,便也能輕易發覺,這其中真金白銀,並不多見。

  任何一個國度的平民裡,當紅妓院的裝飾都是最豪奢的,可以說,青樓的豪奢,就代表了民間的富裕程度。特地來吉原走一趟,也是想鬧清楚日本的商人,究竟有多少身家,如今來看,雖然日本白銀產量大,但他們顯然還沒進入到大量應用金銀打造首飾的地步。從這點來看,日本的貿易也許存在,但金銀流通估計還不夠活躍,至於銅錢生意,盛源號估計是沒興趣去做……

  他們所選擇的揚屋,的確是吉原中規模頗大的老牌茶館,除卻蕙娘等人包了的大屋以外,還有幾間大屋,都是燈火通明,歡笑之聲傳得老遠。當然,這屋裡的熱鬧也不遜色於別人,而且因為眾人喊著的都是漢話,倒是更為出挑。蕙娘靠在屋角,聽著三味線的仙翁之聲,欣賞了一會游女的歌舞,便覺得此事也不外乎如此,她拉開半邊門,透過庭院望著另一頭的熱鬧,隨口問道,「那屋裡是誰在遊樂?」

  這裡的皇商多半都是會說日文的,問了幾句,便道,「是多摩藩主大人。這位是這裡的老顧客了,幾乎天天都來這裡光顧。」

  他又自笑道,「這一位也是相當風流,雖說位高權重,但竟能無視禁令,公然出入吉原——也算是十分荒唐了。」

  蕙娘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想必他也經常做出一擲千金的事吧?這種環境,很容易就能打上對台。」她指了指對面屋子,說道,「你看,這又喊人過來了。」

  因為大秦商人人數較多的關係,這一間揚屋裡擠滿了花魁,倒是把那邊比得不夠熱鬧。蕙娘是有心人,已留意到那頭正不斷往屋裡請人,很明顯,是想要壓過這屋的風頭。

  那皇商被蕙娘點醒,看了一眼,也不禁笑道,「真是個好賭氣的人。」

  他欲要也加幾個人,卻為蕙娘止住,道,「我們才在人家家門口撒過野,強龍不壓地頭蛇,這種面子沒必要去爭。」

  她發了話,眾人自然不敢違逆,還有人慇勤為她去問游女,游女立刻滿是仰慕地說了些多摩藩主爭雄斗富的故事。那皇商聽了,不由哈哈大笑,告訴蕙娘道,「這位出手十分豪闊,曾有過請全吉原游女吃蕎麥面的壯舉!」

  這話一出,眾人都大笑起來,蕙娘也是忍俊不禁。又聽那游女說了些軼事,已知日本物產貧乏,國內的貿易活動不多,雖然銀賤,但來往的需求少,國土又小,票號存在的意義的確不大。就算要做走私商船的生意,經過定國公一番梳理,這幾年走私商船怕也是元氣大傷。盛源號十有八。九,應該是看不上日本這塊市場的。其實,就是她也覺得,日本距離朝鮮畢竟是近了一點。

  但除了日本以外,周邊各國都還算有利可圖,要和盛源號做這個交換,就必須擺平喬家。這件事,可得費些思量……

  正事已完,蕙娘此時已經失去逗留興致,見諸人都樂在其中,便照會了桂皮一聲,正好起身告辭。可才喝了幾杯淡似水的辭行清酒,人都沒起身呢,隔鄰屋內,忽然傳出了一聲怒吼,隔著庭院都能清晰聽聞,緊接著,一道壯碩身影便拉門而出,大叫著直奔向了這邊屋子……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87
發表於 2019-2-19 21:16:29 |只看該作者
286桃花

  眾人自然都嚇了一跳,在此離奇的危難時分,桂皮表現出值得稱道的勇氣,他一下把蕙娘護在身後,拉到屋角牢牢地保護了起來。倒是各位親衛,都喝得微醺,也是有點沒反應過來,直到那人拉門而入衝進屋內,方才反應過來,那人卻是已經一邊喝罵著什麼,一邊操起燭台,狠狠地抽打在了一位商人身上。

  不過,有定國公的貼身親衛在,一個人能耀武揚威到哪去?在最初的詫異過後,兩個人高馬大的親衛一出手,立刻就把他給拿住了。其中會說日語的幾人,已和他吵了幾句,蕙娘點了點桂皮的肩頭,笑道,「不必這麼緊張,一點自保的功夫我還是有的。」

  桂皮估計這才想起,蕙娘怎麼說身上也有武藝,他放鬆了肩膀,讓到一邊,蕙娘這才能仔細打量這位莽漢:他的穿著和吉原裡的男子沒什麼區別,頭髮也剃成常見的月代頭,不過作為和人來說還算是高大的,此地住民體型都比較小巧,在同漢人的打鬥中很難佔到上風,而他好歹還是和親衛們過了幾招才落敗被擒的。從游女們的反應來看,這位身材『壯碩』的和人,應該就是多摩藩主了。

  吉原不許攜帶武器,他是空手過來的,眾人也沒有對他多麼過分,不過把他按到在地罷了。因蕙娘不會說日本話,便有人解釋給她聽,「這位藩主大人脾氣比較暴躁,本來便因為江戶灣中的事,對我們有許多不滿。因我們出手豪闊,在排場上蓋過了他,他越發生氣。而剛才公子詢問他的故事,也是我們不夠謹言慎行,倒笑了起來。這裡的對話哪裡是能瞞得住的,不消一時三刻便傳過去了,他道我們是笑他寒酸,更是氣得不成,便跑過來想要尋釁滋事。這會正讓我們放他起來,一對一地比武決勝負呢。」

  人在異鄉,多一事不如省一事,雖然是幕府不識趣在前,但大秦的所作所為也不能說多麼寬厚。如此強力壓迫,和民心裡有情緒是很正常的事,對多摩藩主的態度如果太苛刻,激起吉原眾位客人的不滿,被圍攻那可不好玩了。蕙娘不免皺了皺眉頭,道,「這可不大好,你們不要壓迫得過分了,告訴他,我們是大秦國公身邊的近人,讓他小心點做事。口角幾句沒什麼,若是一定要傷及人命,說不得只好上幕府說理去了,到時候,國公爺自然會為我們出頭。」

  那人依言正要翻譯時,揚屋老闆娘也過來調解道歉,據她說,因吉原裡不分上下尊卑,平民也可追打武士,因此在此尋歡作樂的客人,酒後放浪形骸,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多摩藩主只是不忿自己被譏笑寒酸,因此過來打架。他的從人都在鄰屋沒有介入,可見其沒有把事情鬧大的用意。

  這個解釋雖然荒唐,但也勉強能讓眾人滿意,最好還是定國公身邊的親衛大部分都不懂日語,蕙娘能從幾位商人的臉上看出,多摩藩主肯定是罵了些不中聽的話,不過他們日後還要來日本做生意,把事鬧大也是有百害而無一利,因此幾位商人都沒有開口罷了。

  這麼一場不快的插曲,到底還是在老闆娘的如花笑靨中被化解開了,多摩藩主被她不客氣地呵斥了幾句,只好乖乖回去飲酒,至於蕙娘等人,也重整旗鼓開始作樂,這幾個商人雖然按捺住了沒和多摩藩主較真,但到底也有些不快,又喊了幾位花魁過來,這才個個漸漸氣平,又是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地,將場面重新炒熱。就連蕙娘,也不提要走的話了,只在屋角盤坐著欣賞花魁歌舞。

  桂皮如今覺得此地很不安全,蕙娘不想走,他反而要走了,同幾位親衛商量了一下,便來催促蕙娘離去。蕙娘搖頭道,「走不了了,現在還是吉原裡安全一點。」

  日本武士是可以帶刀的,多摩藩主如果糾結武士在吉原外頭滋事,那才容易釀出血案,比較起來,自然是在吉原內過夜,第二天天明以後,眾目睽睽之下出城回船更保險些。桂皮等人聽了都道有理,連幾個皇商都有些警醒,不過他們畢竟更熟悉日本人,也有些不以為然,直言相勸,「公子請放心,這些日本人,最是吃硬不吃軟,寶船在灣口停泊的時候,咱們做什麼,他們都是逆來順受的。若是您受了委屈,回頭一狀告到國公爺那裡,倒霉的肯定還是多摩藩主。他只要還有點腦子,都不會在吉原外頭和您為難的。在吉原裡,什麼事還都不當真,出了吉原,他也要向幕府交代啊。」

  一狀告到國公爺那裡?她現在最不想見的就是和定國公見面說話,更別提還要說起她逛妓院的事了。蕙娘笑了笑,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各位只管尋歡作樂,我也願享受一番溫香軟玉之福。」

  就算眾人都存有巴結之意,但畢竟在船上久了,也覺得壓抑,現在又都有了酒,兼且蕙娘還這樣說,便真又回去欣賞歌舞,拿碎銀子逗引游女,如此笑聲震天地喧鬧了一番,各自都揀選了相好的游女,各自去屋內安歇了,倒是定國公的那些親衛們,雖然也逢場作戲了一番,此時卻並不肯離去,蕙娘讓他們自便,他們卻道,「船隻要在江戶灣停泊一陣子的,尋歡作樂的日子還有。可公子若是出事,小人必定粉身碎骨。」

  蕙娘再四言說不必如此,他們方才輪班下去休息,那會說日本話的親衛蔣四自告奮勇在蕙娘身邊留守,免得萬一有事,她無法和別人溝通。蕙娘也只好由得他們,因此時已過了子時,眾人漸漸地都散去休息了,蕙娘便把花魁和樂師都遣了回去,只要了一間屋來休憩,她讓桂皮睡在屋角,自己盤膝而坐,預備打坐過一整晚。

  權仲白傳授給她的這套養生功法,若是常作,的確有寧心靜氣的效果,蕙娘運功許久,再睜眼時,本來的疲憊倒漸漸消散,見此時天色已經微明,她便起身出外,才走了幾步,蔣四便跟上來道,「公子,您可是要去便所?我給您領路。」

  蕙娘笑道,「不必了,我在庭院裡走走,散散心。」

  她拉開屋門,踱到廊下,只覺一陣涼風吹來,令人心曠神怡,便靠在柱子上抬頭看了看天色。——偶一低頭,忽然發覺對過屋門被推開了一角,有人在屋內極為怨毒地望著她瞧。蕙娘不由倒退了一小步,喝道,「什麼人。」

  蔣四忙趕上來,用日語喝問了幾句。那人倒也不十分藏頭露尾,聽見喝問,便把門又拉開了一點兒,冷笑著露出了一張略帶青紫的臉——不是多摩藩主又是哪個?蔣四同他說了幾句話,面色便直沉下來,對蕙娘道,「所幸公子謹慎,此人方才問我們怎麼沒回宿屋……連宿屋的名字都給打聽到了。」

  多摩藩主既然有此能耐,很有可能就會派人來夜襲宿屋。蕙娘倒是不擔心自己出事,不過事情鬧大總是不好,她冷冷地瞥了多摩藩主一眼,哼了一聲。多摩藩主又說了一長串話語,蔣四聽了,神色益發玄妙,他忽然回頭低聲對蕙娘道,「他說了許多朝廷的壞話,還說,還說皇上得位不正,說什麼……正統繼承人現在海外,日後打回來時,將看到我們的下場。橫豎都是這些大逆不道的瘋話。」

  蕙娘心頭猛地一動,她面上不露什麼端倪,也同蔣四低聲道,「你不要表現得太凝重,你這麼問他,口氣生氣點兒:什麼正統繼承人,胡言亂語。難道幕府竟然不承認大秦朝廷的正統?簡直是荒謬,皇上是太子登基,名正言順,這話傳出去,是要惹起戰爭的。」

  蔣四能做到定國公的心腹,又可以說懂日語,也不是什麼笨人,對定國公出海的目的,不說是心知肚明,起碼也是比較明白。蕙娘又點撥了幾句,他哪還不知道如何表現,當下便和多摩藩主隔著庭院對罵了起來,蕙娘倒是能退到一邊,觀察著多摩藩主的表現。

  從這個大名的做事風格來看,多摩藩在幕府中應該還算能說得上話。魯王在東逃時和幕府有過接觸的事,看來已經是板上釘釘了。幕府和大秦關係一直冷淡,他們當然沒有必要對朝廷獻慇勤,給魯王添堵,順水推舟地做個人情倒是大有可能。如果僅僅是這樣,蕙娘並不擔心,她怕的是,焦勳走通過一次的航路,又被走通了一次。魯王到底還是把前往日本的航道給打通了……這都到了日本,想要不為人知地進入大秦,辦法多得是。他派出來的人手,是肯定會聯繫自己的舊部的,焦勳現在可還借用著魯王密使的身份呢,如果和新密使遭遇上了,局面豈不是更加複雜?現在他手裡有達傢俬兵與魯王的殘餘力量,倒不是不能糊弄過去,但不論怎麼說,這都夠令人心煩的了。還有,多摩藩主的這番話,意思是在暗示,若魯王要對大秦開戰,幕府會站在魯王這邊提供補給?

  這不是什麼太美妙的消息,就蕙娘所知,跨洋作戰基本等於是天方夜譚,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補給跟不上趟。如果日本志願給魯王做補給,從這裡往新大陸又有一條相對穩定安全的航線,那麼魯王肯定是能對大秦造成一定的困擾。雖然也許不能顛覆政權,但也算是比較嚴重的外患了。如果那時候皇帝身子又告崩潰,主病國疑時,他能鬧騰出多大的動靜還真不好說呢。

  也難怪皇帝這麼在意魯王的去向了,人都走了,還能對皇位發起這麼有力的衝擊,的確可稱得上野心勃勃。蕙娘在心底思忖了一番,將可能的種種情況都考慮個遍,方才輕聲問蔣四,「怎麼樣?他說了什麼沒有?」

  多摩藩主此時已猛地將門合攏,看來是不打算再搭理他們倆了。蔣四搖頭凝重道,「好像是發覺自己失言了,和小人對罵了幾句便不肯再往下說。」

  「此事可大可小,往大了想,那不是你我二人能承擔起的。」蕙娘毫不考慮地道,「等天完全放亮以後,我們立刻回船,把此事稟報給國公知道。」

  蔣四眼神一凝,立刻躬身道,「小的謹遵公子吩咐。」

  他又難掩好奇地偷著打量了蕙娘一眼,低聲道,「只是小的也挺迷糊——公子又是如何知曉,在此地會出現如此線索的呢?」

  見蕙娘面上微帶笑意,他壯著膽子又添了一句,「畢竟,公子您總不會只因心血來潮,便到吉原來尋歡作樂吧……」

  只從這句話來看,蔣四對她的女扮男裝應該是心知肚明,蕙娘失笑道,「我扮得就這麼不妥嗎?」

  她因為出身特別,是在扮裝上下過苦功的,說話、走路都經過特別訓練,那群皇商就沒看出什麼不對勁。蔣四也忙解釋道,「您是貴人多忘事——那天風暴時,您過來尋國公,是我在外頭守衛,事後我也同國公爺說了幾句,是國公爺說……」

  蕙娘掃了他一眼,也明白蔣四應該是定國公心腹中的心腹了,他在此地看到、聽到的一切,應當都會為定國公獲知。不過,這倒是正中她的下懷,她點了點頭,模稜兩可地道,「你說得對,沒有特別的理由,我肯定不會踏入煙花之地。不過,這個理由,也不是你這樣身份的人能夠知道的。」

  蔣四面露沉思之色,他恭謹地又施了一禮,沒有再往下問。

  #

  天色大亮以後,吉原一帶相當熱鬧,蕙娘在諸多親衛的護衛下平安地出了江戶,她身邊有這麼多人,又都是人高馬大一臉悍勇之色,就是多摩藩主想要啃下這塊骨頭,也勢必要鬧出很大陣仗。光天化日之下,他到底還是沒敢這麼大膽,由得一行人平安地回了岸邊,上了定國公安排給蕙娘的一艘小船,直接回寶船去了。

  這麼單人出門,又在異國他鄉,蕙娘也算是有一天一夜沒能好好休息,回船以後,蔣四等人自然和定國公回報平安,她自己插了門痛快梳洗過,倒在床上就睡著了,醒來時天色已黑,已經錯過了晚飯時點。定國公也給她留了話,請她過去相見。

  蕙娘倒是足足等到第二天早上,才到定國公那裡,定國公正在和將領們議事,蕙娘亦有份旁聽,不外乎都是些艦隊瑣事常務。出奇的是,昨晚他們在吉原的見聞也被拿來討論,眾人都有些憂心忡忡,居然有人道,「不若把多摩藩主掠來拷打,不愁他不吐實話。」

  就算大秦威重,這也有點欺人太甚了。定國公道,「罷了,此事也不是我們能判斷的,如要對日本施壓,怎麼都要先經過皇上。為今之計,應當立刻向皇上回報,只要有天威炮在,等朝廷有了決議,要怎麼擺佈幕府,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眾人都合掌稱善,於是漸漸各自散去,定國公這才把蕙娘讓到內室說話,他望著蕙娘的眼神裡,隱含了調侃笑意,端上茶來,便舉杯掩唇道,「沒想到,少夫人如此倜儻風流,竟是比神醫都還能享盡人間艷福——」

  蕙娘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道,「如不是不得已,我也不會主動踏入吉原。國公難道還不知曉?您拿此事來取笑我也罷了,將來回京以後,請萬勿提起,否則,我不好做人的。」

  她所料不差,定國公雖然對她有一定興趣,但他更看重的,還是朝中、天下的大事,蕙娘此話一出,他頓時瞇了瞇眼,顯然是想到了蔣四的回報。連語氣都正經了起來,透著含蓄、婉轉的試探,「這不得已三字,有點重了吧?女公子豪富天下,權勢滔天,還有什麼事,能讓您也說出不得已幾個字?」

  蕙娘輕輕地歎了口氣,「越是位高權重,不得已的事也就越多。定國公以為,我此次出海,真的只是來看您轟沉幾艘船的嗎?就算我有天大的本領,也沒法算準這船在大洋上是怎麼開的吧?」

  定國公眼神略略一凝,並沒有說話,蕙娘也不曾隱瞞,坦然道,「實際上,這一次過來,我真就是為了看看日本國內,有沒有生意做的。我時間有限,幕府的態度又不友好,不去青樓,該去哪呢?」

  她忽而自嘲一笑,「如非多摩藩主藏不住話,接下來的一段日子,也許我還要在吉原夜夜笙歌呢,他多了一句嘴,也好,如今我可自在回京,不愁無法向……上頭交差了。」

  這話說得含含糊糊的,禁不得仔細琢磨。定國公果然也被繞了進去,他眼神閃爍,又進一步問道,「對宜春號和盛源號的糾紛,我也是略有所知,女公子就這樣看重朝鮮的市場,絕不肯讓出朝鮮,甚至於連日本都要親身過來視察——」

  「朝鮮一事,不過乘勢而為。」蕙娘冷冷地道,「也不瞞您說,朝鮮藥材,的確是國公府的財源之一。宜春號雖然利潤豐厚,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我也要做好有朝一日可能失去宜春號的準備,權家的財源,絕不會就這麼拱手相讓,由盛源號去分薄、削弱。但要就為了這事特地跑日本一趟,您也是把我看得小了。」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又說,「只是為了在這件事裡,謀取最大的利益,不能不把仲白留在京中,只好由我來跑這一趟而已……我這麼說,國公爺明白了嗎?」

  定國公頷首輕聲道,「大概明白了。」

  他沉默了片刻,忽而又失笑道,「虧我還對少夫人的來意諸多猜測,沒想到,卻是令自上出。這樣看來,您一定要把朝鮮收入囊中,甚至不惜將日本拱手相讓給盛源號,也不單純只是出於對朝鮮的看重嘍?」

  「嘿,若猜測不錯,今後的日本,只怕沒什麼寧日。這裡的票號,如果能開得起來,與其說是票號,還不如說是探子的據點。」蕙娘扯了扯唇,「這種事一直都很容易引火燒身的,宜春號為什麼要把麻煩往自己身上攬?至於盛源號——」

  她瞥了定國公一眼,眼神犀利而冷淡,「他們和王家漸行漸遠,現在已失去消息來源,如果國公爺能保持沉默,我和仲白不勝感激。」

  「少夫人儘管放心,」定國公毫不猶豫地道,「孫某也不是多嘴多舌的人,再說,盛源如今,和……二公子也是漸行漸遠,許多事,我們是樂見其成。」

  事情至此,對定國公來說已算清楚——皇上顯然是通過種種渠道,收到了日本可能和魯王暗通款曲的消息,只是出於他自己的考慮,他沒打算把此事告訴定國公,反而是令權仲白、蕙娘夫妻借開闢票號市場的名義暗中調查,甚至於還希望宜春號在日本開闢分號,方便燕雲衛潛入幕府……

  若說從前,定國公和皇上還是君臣相得、彼此坦蕩,今日兩邊的關係,已經隨著皇后退位太子被廢,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霧靄。在這種牽扯到皇權的問題上,什麼猜測都不是沒有可能。為什麼不讓定國公來辦這件事,理由可以有很多,怕艦隊中人多口雜,無法保守秘密,也可能是怕定國公停留時間短暫,不能辦好差事。或者是怕他有去無回,被魯王擒住,透露了這個消息,更有可能,只是很單純地不再全面信任定國公……人心,是禁不起挑撥的,定國公眼底霧靄沉沉,儼然已經陷入沉思。蕙娘看在眼裡,終於在心底滿意地歎了口氣,她淡淡地道,「仲白深得那位信任,有時候一些差事,那位交代下來,不好不辦,又不好透露口風。只好背了個無行浪子的名聲,這一次出海,如果是他過來,別人自然又覺得他貪玩了……」

  見定國公雙眉上軒,她不免微微冷笑,方才續道,「其實,也就是因為此點,那位對他的怪脾氣,也是多有容讓。別看他平時大發議論,什麼怪話都說,很多時候,他說一句,那位是聽一句,就是封子繡的枕頭風,也許都沒這麼管用。」

  權家有德妃在手,於宮廷鬥爭中已經立於不敗之地——歷來這些藩王,只要沒有謀反的可能與表現,都會得到兄弟的優容和寵愛。權家沒有實權、地位且高,未來十多年間,根本不用站隊,也能活得悠遊自在。孫家要奈何權家,有點難,可作為一個有把柄握在權仲白手裡,常年出海在外的大將,權仲白要毀掉皇上對定國公的信任,卻只需要幾句大實話那就夠了。從前他不會這麼做,只是因為他沒有這麼做的動機。

  而一個男人不管再大度,對想撬他牆角的人,卻都不會太客氣的。

  蕙娘無需再多說什麼,已能讓定國公明白過來,這一回,他面上的苦笑真有點貨真價實了,「子殷的行事作風也太低調了吧……不過,也是,雖說那位身子不好,但他到他身邊服侍的次數,也的確是太頻繁了一點。」

  「這些事,本不該由我的口說出來。」蕙娘啜了一口茶,「亦算是迫不得已,畢竟我和國公雖不熟悉,但卻和孫夫人頗有交情。無事生非,也不是權家的作風……」

  定國公從善如流地道,「少夫人只管放心,孫家不會給你帶來麻煩的。」

  他猶豫了一下,又慎重道,「這件事是我沒做好,便算是我欠了子殷、欠了少夫人一個人情吧。」

  蕙娘也不為己甚,淺笑道,「國公知道就好,把這種事拿出來亂說,必定會招惹到上頭的不快。到時候我若要清楚解釋緣由,對兩家人都是損害。我固然狼狽,可您就未必只是狼狽了。」

  定國公面色再沉,眼看又要再度認錯時,蕙娘擺了擺手,因道,「既然在日本這裡找到了線索,看來,不論有無利潤,票號是肯定要設法登陸日本的了。據我所知,多摩藩對朝廷敵意很深,要想打通關節在日本開上分號,不論是宜春還是盛源,都需要瞭解日本的政治勢力,這個差事,耗時日久,更需要瞭解日本話的人來做,既然國公說欠我一個人情,這個人情,我便用在這裡吧,還請國公爺多在這事上用點心思,起碼要告訴我,若想在日本開闢分號,我需要買通哪些關係。」

  定國公鬆了口氣,爽快地道,「既然是為了國家大事,此事就應當著落在我頭上,艦隊在此停泊期間,我自會派人收集這些內容。到時候一式兩份,一份就給少夫人,一份送回國,也是兩便。」

  他頓了頓,又目注蕙娘,深沉嚴肅地道,「至於我欠少夫人的這個人情,卻不會就此算了。有些事,合了情就不能合理……是孫某寂寞太久,一時忘形。多虧少夫人能把持得住,孫某如今清明過來,真是冷汗涔涔,多謝少夫人點醒了,今後少夫人如有差遣,孫某一定全力以赴。」

  對定國公這樣的政治家來說,權仲白就算對孫家有再大的恩情,只因在政治上缺乏足夠能量,依然使他不自覺地看輕了權家。直到此刻,他才算是拿出了應有的尊重,當然,至於心底是否還在覬覦她,這就只有天知道了。

  蕙娘淡笑道,「賤妾蒲柳之姿,何曾能得如此垂青?國公只是出海日久、心思浮動罷了。發乎情止於禮,有些事也不必那麼較真,過去了就過去了吧。」

  定國公雙手撐住几案,微微傾身望著蕙娘,輕聲道,「女公子太自謙了!如非您是這樣身份……」

  他又露出了一個真切的苦笑,澀然道,「也許人這一生,總是求而不得的東西更多。孫某只能說,神醫一輩子福大命好,天才橫溢、龍章鳳彩不說,還能得到您全心全意的傾慕,孫某是羨慕非常……」

  這最後的感情流露,不但極為大膽,並且是真的情真意切,甚至於定國公失去了一向的沉穩霸氣,也露出了苦惱脆弱的一面。蕙娘心底輕輕一動,不免回思自己一路上是否給他帶來錯誤的印象,譬如說過分親暱、放鬆,又或者是流露出女兒態等等,只是粗想一遍,卻並無所獲,只好歉然一笑,並未作答。

  這也是定國公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兩人雖然居於一艘船上,但之後他再沒把蕙娘請過去說話。蕙娘也相應地收斂了腳步,大部分時間都在艙房內休息靜坐,待到半個月以後,艦隊補給完成,即將揚帆出海時,她也拿到了詳盡的情報說明。又登上了一艘焦勳為她安排的商船,揚帆往大秦去了。

  此時已是盛夏時分,外海颱風不少,這艘商船並不敢直接航向青島港口,而是順著陸地慢慢航行,免得遇到颱風,船沉人亡。如此一來,勢必要經過朝鮮和東北的各個港口,蕙娘和桂皮便可以中途下船,反正按這艘船的航速,他們走陸路說不定還能比船隻更早到達天津。屆時只要船上水手說話小心一點,蕙娘自己不露出什麼蹤跡,兩人要露出破綻都難。

  也因為此,上了商船以後,蕙娘和桂皮都是深居簡出從不露面,待得船過盤錦港時,兩人趁夜下船,抄小道去向盤錦城內:此時自然是重又易容過了,桂皮化成個年輕公子,蕙娘反而是他的小廝。如此一來,即使她脂粉氣外洩,外人也只會覺得她是桂皮的孌童,而不會往別處去想。兩人日未出便到了城門邊,此時城門未開,他們便在城門外一處無人的茶棚中坐了,等候門開。

  此時天色未曉、萬籟俱靜,四周除了桂皮和蕙娘以外,竟無一個行人。桂皮從懷裡掏出表看了看,道,「還有半個來時辰才開門呢,您——你要不要睡一會兒?」

  蕙娘道,「不睡了,在船上睡得夠啦。」

  她站起身在棚裡走了幾步,桂皮也不好就坐,跟著站了起來,只拿眼角看她,他忽地歎了口氣,低聲道,「總算是從船上下來了,您是不知道,在船上的時候,我總是擔心得不成……」

  兩人一路風雨相依,畢竟也是有了些情分,桂皮又慣於打蛇隨棍上,現在和蕙娘說話,已經比較隨意了。蕙娘看了他一眼,笑罵道,「你擔心什麼?我不是好好地下船了?」

  見桂皮神色,她也明白他的擔心,便又放緩了語氣道,「你放心吧,那個人已經知道厲害了。你瞧我們在船上最後一段日子,他不是根本都沒敢見我麼?有事都一定讓你傳話,多麼守禮……」

  桂皮亦浮現出欽佩神色,恭維道,「這都是公子高風亮節,讓人敬佩……」

  蕙娘瞪了他一眼,「別傻了,對付那種人,高風亮節有什麼用,還不都是權術?總之他已知難而退,這件事,你別和你們少爺說了,免得他心裡還疙疙瘩瘩的。」

  這件事,她也準備深埋心底,不會說出來給自己招惹麻煩。也因此,在回到她熟悉的那個陸地社會之前,僅僅在這個晚上,蕙娘終於放鬆了一點,見桂皮不說話了,她反而咳嗽一聲,略帶好奇地問桂皮,「你說……那位怎麼就對我動心了?我去見他的時候,你也都在一邊,是我哪裡做得不好,失態了麼?」

  桂皮忙道,「這沒有,您的清白,日月可表。您是絕沒有做出一點讓人誤會的事。」

  他多少有些尷尬地咳嗽了一聲,壓低了聲音,「只是,您畢竟……生得那麼好,就是抹黃了臉,也能看得出來原本的樣子。又那樣能幹,那樣敏捷……國公爺畢竟也是男人麼,會起些心思也是自然的,不光止他,許多府裡的小廝,都拿您當天人一樣對待的。只是他們自知身份,不敢表露出來罷了。您有這麼好,別人自然都是看得到的。」

  蕙娘唔了一聲,自言自語地道,「這樣不好。這麼一來,我以後出門,都要多加小心了。」

  桂皮尷尬道,「除非您能把臉給毀了,不然也許效用不大……」

  他見蕙娘今晚特別和氣,也活躍起來,又試探性地道,「不過,怎麼說呢,若是在船上的那位不是國公爺,小的也不會這麼擔心。」

  「怎麼說?」蕙娘也被激起了興致,「難道在你看來,他比你們家少爺還好?」

  「這……不說優劣吧,國公爺英俊瀟灑、沉穩霸氣,實在是男人中的男人,強勢得令人心服口服……」桂皮細聲道,「若我是個姑娘家,只怕也會為國公爺神魂顛倒……所以,小人才這樣擔心……」

  蕙娘倒是被他給惹笑了,她道,「哎呀,沒想到你有這方面的興趣,我當年倒不該把石英嫁給你的。」

  桂皮扮了個鬼臉,她若有所思地道,「這個你放心好了,這種人我不喜歡。你也知道,我性子強,誰想壓過我,我只有想方設法地把他給打下去。你覺得他強勢麼?在我看來,他渾身都是破綻,我想要把他弄下去,辦法多得是……」

  桂皮一齜牙,「小的後來也看明白了,小的覺得國公爺厲害,可您呢,卻比他還厲害。天下間能和您比能耐的,只怕是寥寥無幾。您啊,中意的不是和您走一條道,和您比較能耐的,您中意的,那應該是能體貼您的、幫助您的……」

  蕙娘有點吃驚,她訝異地笑了,「你很能看透人心啊……讓你做個小廝,倒是有點大材小用了。」

  見蕙娘沒有反駁自己,桂皮一伸舌頭,面色又垮了下來。「就是因為如此,現在小的這顆心啊,可不又提了起來?說實話,小的現在,可是比在船上還要擔心……」

  蕙娘方明白了桂皮的用意,一時也是欲語無言,正要說話時,遠處城門上空忽然有了動靜,這是兵士們起身預備要開城門了。黑暗中亮起了幾盞燈火,桂皮和蕙娘便都不再作聲,而是本能地順著光源望了過去。

  他們本來就在城門下方不遠,黑暗中的光源又十分顯眼,這一看去,蕙娘便瞧見了其中一盞燈籠上映出的花紋,竟與別不同——數叢峨眉春蕙,正典雅地開在火光之中,隨著夜風輕輕搖曳……

  看來,焦勳是早已經到達盤錦了。

  蕙娘正要和桂皮說起此事,卻見火光上移,隱約映出了一人眉眼……在黑暗中,這一切不過是若隱若現的一點輪廓,可她對焦勳是何等熟悉?只是這一眼,便覺心頭一跳,已是徹底把焦勳給認了出來。

  即使是她,唇邊也不禁泛起一點苦笑——也許,桂皮的擔心,並不是全無道理。作者有話要說:小權往年是閨中招桃花,蕙娘是一出門就招桃花,可以說是兩夫妻扯平了|不過小權的桃花坑的是蕙娘,怎麼蕙娘的桃花坑的還是她,有點不公平啊……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88
發表於 2019-2-19 21:16:44 |只看該作者
287危險

  天才剛有點放亮的意思,五更還沒過尾巴,城門前就聚攏了十餘名要趕早進城的人。有的是錯過宿頭的,有的是要趕著進城做買賣的,因此處畢竟有個碼頭,來往生人也多,桂皮和蕙娘並未受到多少注意。兩人憑著路引很順利地就進了城門,蕙娘低垂著頭,並未特意做聲,可兩人進了城門,才走了不一會兒,她便停下腳步,對桂皮道,「就在這等一會兒吧。」

  這艘商船既然是焦勳給安排的,自然有同主子聯繫的法子,只要上了路,什麼時候到盤錦那都是有數的,左右錯不過幾天日子。焦勳現在肯定在縣城中等他們了,但桂皮不比蕙娘,對焦勳沒那麼熟悉,怎麼和對方接上頭,他還真有點抓瞎。蕙娘卻是胸有成竹,她站了一會,便對桂皮道,「這邊走。」

  緊跟著,便好似識途老馬一般,領著桂皮七拐八拐,在大街小巷中穿行而過,桂皮詫異得不行,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好一會才看見一個小廝一樣的男人在街那頭帶路,他倒抽了一口氣,心裡不免暗忖:自己是一直跟在少夫人身邊的,連半步都沒有離開,少夫人怎麼認出那人的他是一點都沒有頭緒。看來,若非兩人間有他無法發覺的暗號,便是少夫人一眼就認出了裝束下的焦公子……

  他心底越發是忐忑不安起來。一時間真恨不能和少爺換個位置:少爺夫婦雖然在京城人口中是十全十美的神仙眷侶,但到底關係如何,沒有誰比他、石英這兩個身邊近人更清楚了。撲朔迷離、變幻莫測,一時好一時壞,一時是少爺的紅粉知己,福壽公主居中使壞,一時又是少夫人的故舊重又聯繫上了,若是別的夫妻,只擔心少爺也就罷了,少夫人常年居住在深閨中,被三從四德牢牢地管束著,也不必擔心她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兒。

  可偏偏就是他們立雪院的少夫人,能耐忒大、本事忒強,一點也不比少爺弱到哪兒去,從桂皮的眼光來看,她還要比少爺強得多了。這麼一個人,若是真下定決心,不願和少爺一道過了,翻手間就能把少爺置於死地,把整個權家都搞倒了……自個兒跟著這位故舊逍遙快活,這種事,她好像也不是幹不出來。現在立雪院那點秘密的力量,可不都掌握在這位故舊手上?少夫人要蹬掉少爺,簡直就不費吹灰之力……

  雖作此想,但桂皮當著少夫人的面,可不敢將自己的擔心顯露出一星半點。他心驚膽戰地打量著少夫人的臉色,卻又一無所獲——在重重化妝下,少夫人的表情顯得那樣的死板,就是有什麼心事,也不是他能在一兩眼間看出來的。以少夫人的城府,就是沒有化妝,她不想讓別人知道的情緒,也絕不會流露出一星半點……

  桂皮一時間倒是挺羨慕那些不知底細的同事了,他們只看到了少夫人和藹可親、精明強幹的一面,卻不知少夫人厲害起來能厲害成這個樣子,說得不客氣些,那是深謀遠慮、謹慎精明得幾乎不像是活人了,若非昨夜到底還流露出了一點活氣,桂皮只覺得她在那張美麗的臉下,幾乎沒有一點兒感情,她做的每件事都是經過精心計算,都是這麼恰到好處。桂皮有時都想,少夫人到底是一直到下船前才找到了定國公的破綻呢,還是刻意忍耐到了下船前才藉故發難把這點風月之事給掐滅在了萌芽狀態,在此之前,憑著定國公對她的特殊好感,少夫人在行事上也的確撈到了不少方便。

  若是這樣來看,那麼那位故舊焦公子,甚至是自家少爺,對少夫人來說,是否也都只是可列入計算的一枚籌碼?少夫人在乎的又是什麼?還有什麼,是她不能拿出來算計的?

  桂皮跟在少爺身邊年深日久,如今除了石英以外,他的家人也都和國公府沒多少關係,而是被宜春號照應著生活。他算是徹徹底底地踏上了少爺這艘船了,許多事少爺也並不瞞著他。對府裡、會裡的計劃,他心裡隱約是有數的,而立雪院自己私下的舉動,他也能猜出個七七八八。他猜不透也看不明白的,就是少夫人的心思了,現在少爺倒是相信她的,覺得少夫人能和自己站在一塊,同府裡、會裡鬥爭到底。可若也只是少夫人計劃中的一部分呢?若她只是想要哄著、騙著少爺往她選定的那條路上去走呢?和少夫人比,少爺的心思那可就太簡單直接了,他不是愚笨,只是不善心計……起碼,和少夫人比起來是不善心計的。

  每每想到這裡,桂皮就不禁要輕輕地發個抖:德妃娘娘現在誕育了皇子,日後是可以承繼大統的。若說,少夫人有意入主天下,則完全可以把那神秘而可怕的鸞台會覆滅以後,直接摘了他們的桃子。現在她在做的,豈不就是這件事嗎?到那時候,府裡是她做主,立雪院私兵是李韌秋做主,少爺都要看她的臉色行事,吃粥吃飯,還不得由著少夫人給?少夫人就是要納若乾麵首,恐怕除了良國公老爺以外,也沒有誰能節制得了他吧?

  這些事,說出去都嫌荒謬,但少夫人只要想,卻不是做不到。雖說即使到了那時候,他和石英也未必會受影響,但桂皮自小跟隨權仲白,他對自己這位二少爺,感情還是挺深的,更不必說自小看著歪哥長大,也不願將來歪哥處境尷尬。此時他心裡都不是為了少爺的清譽,更多的還是為了這個家的將來,是使盡了一切心眼子,用眼角眉梢去眺望少夫人和李韌秋的表情、動作,去猜度他們的心思……

  縣城並不很大,沒走多久,那小廝便沒入了一條幽靜的小巷子,將兩人帶到了巷尾一間一進的小四合院裡。進了院子,那小廝把頭一抬,沖少夫人作了個長揖,果然是李韌秋的聲音。「少夫人受委屈了。」

  自己少爺,桂皮是最瞭解的,他天生就不愛說那些甜言蜜語,多少年了,桂皮從沒聽過他口中有過一句軟和話兒——少爺就算趕不上閣老、尚書,也幾乎和他們一樣忙,他從來都是需要為人容讓、為人照顧的神醫,自然也是養出了一派神醫的脾氣。尤其少夫人也不是個軟和人,按少爺這吃軟不吃硬的性子,兩人間要有什麼貼心的話,只怕是難……

  李韌秋呢,一句『少夫人受委屈了』,說得如此體貼動情,一聽就知道,他必定是時刻關注著大秦艦隊的消息,這才知道他們在海上遭受了風雨,也許,已經從別的途徑,得知了寶船在風雨中遭遇的險情。桂皮也算是經過事情的人了,他卻也還是頭一回看到有人能把這樣深厚的感情,濃縮到了這一句話裡,清楚無誤地傳遞到聽者的耳朵裡,卻又讓人說不出話來。

  少夫人摘下帽子,淡淡地說了一句,「也不算辛苦,收穫還是很大的。」

  她看來對李韌秋的態度是毫無所覺,桂皮勉強放下了一點擔心,迎上前同李韌秋見過禮,將心事全往心裡藏去,若無其事地問,「我和少夫人在海上久了,不知國內現在局勢如何,李公子可否——」

  李韌秋說身份,其實和他桂皮也大致相當,如果拋開往事不講,他是焦家下人出身,雖曾有過一番事業,但現在又回到少夫人手底下做事。桂皮雖是奴籍,可他是權仲白身邊的第一心腹,他們兩人是可以稱兄道弟的。桂皮喚他李公子,多少有些投石問路的意思,可沒想到李韌秋還沒答話,少夫人先開了腔。「好了,這裡也不是說話的地方,一晚上沒吃飯,餓得很。出門在外也沒那麼講究,你們坐下一起同吃吧。韌秋你在東北也有段日子了吧?我現在對京裡的事不感興趣,倒是很想知道東北最近有什麼動靜。」

  一邊說,一邊就在李韌秋的帶領下,直進了堂屋。李韌秋倒是沒忘了桂皮,他衝他溫和一笑,又對少夫人道,「桂皮兄弟有句話說對了,您在海上久了,著實受了許多委屈,瞧著人都清瘦了不少。橫豎如今也沒急事,不如先沐浴用餐,小憩片刻……」

  出門在外,肯定不能和在家那麼講究。桂皮也不是挑剔的人,從前跟著權仲白走了多少地方,都不當回事,只是這一次,他的確是有點心力交瘁了。被少夫人這一說,也覺得週身酸痛、飢腸轆轆,便默不作聲地順從了李韌秋的安排。坐在下首陪少夫人用過了早飯,李韌秋已為他們都安排了屋子,淨房內也備了熱水,水中竟還飄了有幾朵花瓣,並且沒備大盆,而是以小盆澆水洗漱,使用的潔具也都是一塵不染,方方面面,都考慮得很是周到。

  桂皮這一路走來,也明白少夫人微有潔癖,如用大木盆,誰知道乾淨不乾淨?她肯定不喜,在船上定國公用大盆送了水來,她都要舀出來使用,僅僅是這一個用心之處,就顯出李韌秋對少夫人的瞭解。

  待到洗漱過來,躺到床上時,他更覺得李韌秋非常細微體貼:他進過二少爺的書房,權仲白的被褥等物,自然都是內院打點。少夫人雖然平時居家極為講究,但卻喜歡睡棉布床單,再配上湖絲的被子。這一套被褥,棉應是松江的飛花布,絲是湖州的七里絲,這兩樣布料所費都特別昂貴,盤錦這樣的小地方未必有賣。李韌秋肯定是從別的地方買過來的,當然,要說貴價,少夫人拿銀子鋪床睡都可以,這份心思,難得不在錢上,只在他的心意。

  桂皮才剛因為美食和熱水鬆弛下來的心弦,又悄悄地繃得緊了:很明顯,他只是沾少夫人的光,李韌秋招待他都是這個規格了,招待少夫人還不得更加用心?少夫人剛經過連綿風雨,這會,正是需要人關心、體貼的時候,偏偏二少爺人又在京城,根本脫不開身不說,為免招惹懷疑,也不能輕易派人和少夫人通消息……

  疲倦畢竟是無法阻擋的,他輾轉反側了一會,居然也就在這舒適的床褥間恬然睡去:雖然寶船上條件也好,但那畢竟不是自己的地盤。別說少夫人,就是桂皮都是提心吊膽,睡都睡不實誠的。

  如此一覺醒來,居然天色已黑,桂皮忙起身洗漱,床邊竟已為他備了新衣。他換上衣物推門而出時,見堂屋亮了燈火,便忙快步過去,才走到窗邊,就聽見李韌秋的聲氣說,「這不是嬌貴不嬌貴的事,您是什麼樣的人?天生就該高高在上、永享清福,在船上實在是受了苦,我恨不能以身代之,可卻無法露面。這點安排,不過是略費手腳,根本不值一提。」

  他頓了頓,又道,「就是沒想到您在海上居然遇到風暴,把衣服都給失落了。剛才下午,我讓人去給桂皮兄弟採買了幾身新衣。可您是從不穿外頭成衣的,看來,只能把布料買回來,由您自己做了。」

  這番話,竟惹來了少夫人的笑聲……桂皮在窗外,一下就聽得呆住了。

  只要聽過這笑聲,便能發覺,在船上近兩個月的時光裡,少夫人雖然經常發出笑聲,但卻一次都沒有對定國公笑過……

  「焦勳,現在連你都要來打趣我的女紅了?」少夫人一邊笑一邊說,「得了吧,出門在外,哪那麼多講究。我們去達家那一帶,也得打扮得低調點,不能招搖過市吧?我還是打算扮個小廝,或是窮門書生。成衣店隨意買兩套衣服也就能敷衍過去了,誰還真自己做?」

  李韌秋的聲音裡也多了一絲笑意,他說,「既然如此,我也有幾身新衣為您備著。只盼著您不挑剔就得了,從前您出門的時候,可沒這麼不講究。」

  現在是已經要說起往事了!

  桂皮心底,警鐘大作,他忙加重了腳步,叩門輕聲道,「少夫人,小的貪睡來遲了。」

  門很快被打開了,李韌秋親自把他給讓了進來。屋內兩排太師椅,桌上兩盞清茶,從茶杯位置來看,兩人的位置分得很開,室內也還有兩名做丫頭打扮的女娃服侍,禮,是沒什麼可挑的了。桂皮擔心的也不是這個,他瞅了少夫人幾眼,見少夫人眼角笑意未歇,雖然還是扮的舊男裝,但眉眼盈盈,神態竟顯得極為放鬆、柔和,更是暗叫不好,給少夫人見了禮,便順著她的指示,和焦勳相對著在下首坐了下來。

  「我也才醒沒有多久。」少夫人遮著唇,淺淺地打了個呵欠——在外人跟前,她是很少這麼放鬆失態的。「這些年養尊處優的,的確是把自己給養懶了。這兩個月好一通折騰,是有點受不住。正好你也來了,快去吃碗麵,回來我們一起說說東北現在的局勢,還有日後幾天的安排。」

  桂皮的確餓得不行,只好退了出去,三口兩口忙忙地扒完了一碗麵,又回到屋內時,李韌秋正和少夫人說閣老府十四姑娘的事,少夫人眉間也露出了幾分憂慮,「文娘是太放不開了,守著個虛名,值得麼?要我說,那樣的名色夫妻,心都不在一塊兒,有什麼意思?還不如脫身出來,找個好人,安穩過了下半輩子也就是了。」

  見到桂皮進來,她便掩過不說——也不知是為了維護姐妹的面子,還是這話透露自己心聲打算,不便在夫家人跟前提起——而是轉向李韌秋笑道,「說吧,我猜這幾個月,朝廷裡的熱鬧是少不了的。」

  李韌秋沉靜地點了點頭,「曾有一度,關於楊閣老致仕的傳聞是喧囂塵上,不過,風波現在到底是已經過去了。楊家人才濟濟,且都立場鮮明地支持楊閣老,其中助力,絕不是孤軍奮戰的人能想像得到的。尤其是楊善榆,寶船在日本江戶灣上演的那一齣好戲,雖然招來了不少議論和彈劾,但畢竟大秦在理字上還是站得住腳的……再說,火器上水平提升了這麼多,只要能保持住這個優勢,大秦海軍,自然是戰無不勝,就連陸軍的威懾力都平添了幾分。若非楊善榆沒有功名,不是正經的進士,光是這個功勳就能讓他高昇入部,起碼做個侍郎了。即使如此,皇上還是堅持將他的散官銜升到了三品,在他這個年紀,不是武將出身的,能有三品的功名,已經是極為罕見的了。也就是因為如此,如今沒人敢議論楊家推行的那些新政,什麼蒸汽機,什麼織布機的,都說他們現在在做蒸汽輪船,如果能做成功,就算是沒有風,甚至是逆風,都能照樣在河海中前行。若果如此可行,則推行此策的楊首輔勢必成為最大功臣,還有他那位能幹的女兒楊七娘,說不定也能反過來帶契父親、丈夫。現在楊七娘已經再下廣州去了,據說她不但是要去和丈夫會合的,而且還要在江南重新開辦工廠,改造織布機、紡紗機和蒸汽機……」

  只是幾句話,便把大秦朝堂中的風雲變幻給點了出來,李韌秋頓了頓,又道,「不過,舊黨也不算是毫無收穫,在吳閣老之後,現在王尚書入閣的事,也提到檯面上來了。舊黨因此也比較滿意,暫時沒有再攻訐新政和新黨。這一個多月,也許是因為天氣炎熱,宮裡、朝中都很是平靜,起碼是沒有發生什麼事讓我知道。至於良國公府和焦家,大體來說都是一切平安。」

  少夫人衝他揚起了一邊眉毛,仿似在做出無聲的詢問,李韌秋苦笑了一下,「果然還是瞞不過您……」

  他清了清嗓子,道,「就是四姨娘,兩個月前跑了,帶走了一些她屋裡的金銀財寶,也不知去了哪裡。三姨娘做主,給她辦了個小小的葬禮,反正她也沒有子女,這事幾乎沒人在意,就這麼揭過去了。」

  跑了?桂皮忍不住就去看少夫人,少夫人神色微變,只是眸色略微深沉了一點,她低下頭喝了一口茶,一時沒有作聲,李韌秋又道,「那時我還在京裡,神醫托我給您帶話,說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事,只能由得她去。」

  「可知道是跑到哪裡去了?」少夫人的眉頭跳了一下,李韌秋望了她一會,慢慢地說,「神醫知道您在想什麼,不過,麻六在這件事上似乎相當無辜,四姨娘是在別莊裡失蹤的,他那時人在城裡,事後到現在也沒異動。神醫說,也許四姨娘這回看上的對象,比麻六還要不合適,她索性就不問您了,跑了再說。」

  這也算是一個很有可能的答案了,少夫人卻並不滿意,她輕輕地哼了一聲,淡淡地道,「納妾文書還在我們手裡呢,就這麼跑出去是怎麼回事?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這件事,等我回京再處理……我倒要看看,她的本事有多大,又能跑到哪去。」

  少夫人難得用這樣的口氣說話,桂皮能瞧得出來,她是有點動氣了,可他卻不知如何去安撫少夫人的情緒。他甚至懷疑連二少爺都不知道該怎麼做,石英和他說過幾次,二少爺私底下也還是那樣較真,兩個人相處,就像是在打仗一般,不是少夫人壓服二少爺,就是二少爺壓服少夫人……

  李韌秋輕輕地咳嗽了一聲,他調轉目光,柔和地望著少夫人,並未多加言語,只是這麼靜靜地望了她一會,望得少夫人略微揚起的眉頭,漸漸地平復了,才低聲道,「有時候,做底下人也不容易,得饒人處且饒人,姑娘又何必和她置這份閒氣呢?」

  如此和稀泥的說法,竟沒激起少夫人的嘲諷,她的眼神也柔和了幾分,桂皮看在眼裡,更是心驚肉跳,他忽然明白過來:比起二少爺,這李韌秋是和少夫人一起長大的,兩人間能說的話簡直太多了,好比現在,李韌秋明顯是在暗示從前的往事,這兩人是當著他的面,正大光明地打啞謎。

  這不是說少夫人的舉動就有什麼不妥的地方了,他桂皮算老幾?在少夫人跟前哪有什麼地位可言,只是,只是這正常的交流,在李韌秋和少夫人這裡,就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默契和自然。而這份默契,卻是桂皮無法從二少爺和少夫人身上找到的。

  他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強笑道,「說來,商船從這裡到天津,滿打滿算也就是大半個月,我們從陸路過去,也要七八天時間,這裡趕出來的時間也很有限。不知李公子打算如何安排行程,咱們家的人手現在又隱藏在何處。」

  李韌秋便從善如流地含笑說,「這一次要去三處地方,第一處,姑娘最好是易容以後,再戴上兜帽。——達家老家就在附近,明天我們過去看看他們的人手,然後可往山東一帶過去,魯王的人脈都在那裡。這一次可以不必和當地人接觸,只是在這幾處地方走走看看,感受一下他們的勢力大小。等到這兩處地方都走過了,咱們再去真定……」

  桂皮現在才知道,原來立雪院的嫡系人馬,被安排在京城附近,從真定過去天津已經比較近了。這麼走從路程上來說是最儉省的,還能順帶去把綠松接回來——如果不怕暴露行蹤的話,不過反正從日本回來,又逢颱風季節,變數很多,少夫人也不難解釋自己的行蹤。恐怕也是想到了這一點,她才有意把綠松留在了山東吧。

  他請示般地望了少夫人一眼,見她面上的笑容已經收斂了起來,只餘下常年不離唇邊的淡淡笑意,心中不知為何有些發寒:少夫人為人強勢,肯定不喜被別人猜忌,剛才自己的表現,恐怕已令她多少有些不快。

  不過,少夫人並沒有表現出來,只是點頭道,「不和魯王人馬多加接觸也好,雖然這幾年,他們對你是言聽計從,但沒準魯王的人馬,真的已經又悄然潛入了大秦,小心駛得萬年船,我還是不暴露為上。」

  李韌秋眼一瞇,他本來一臉和氣笑意,此時神色一正,居然還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自週身輻射出來,「願聞其詳?」

  少夫人頓了頓,反而沖桂皮道,「前因後果好複雜……你來說吧。」

  桂皮不知其意,只是順著少夫人的意思,把在日本發生的種種事件逐一說出,因為此事的確事關重大,他並未跳過什麼細節。李韌秋聽得亦很用心,只是聽著聽著,他眼裡竟出現了一點真正的笑意,好似春風拂過了柳梢一般,讓這個溫文爾雅的青年公子,一下『活』了過來。他並未明說自己被哪一點觸動發笑,但少夫人似乎心裡有數,她輕輕地哼了一聲,等桂皮說完了,才若無其事地道,「多摩藩主會這樣說,在我看,只怕不是因為多年前魯王東逃時那遙遠的約定。十二十三年前的事,如何能夠當真?定國公他們是不知道,你們的船畢竟是穿過風雨橫渡過來了,這證明,這條航路還是走得通的。我看,魯王也許是派了第二批人過來,這一批人,已經滲入大秦,開始自己的工作了。」

  李韌秋尋思片刻,他頷首道,「應當如此不假,若是這樣,他們進大秦的時間也不會太長,四個月前我到山東時還是一切如常。對魯王的人馬,我一直是以親魯王的身份出現的,也沒有差遣他們做過什麼犯忌諱的事。魯王就算派了新的使者,他們也沒必要瞞著我。不過,即使兩邊已經真的接上頭,也沒什麼可擔心的,我和他們就算打了照面也不會露陷。也許還能利用他們興風作浪一番,借勢做些別的事。」

  他分析起局勢,頭頭是道,冷靜縝密,桂皮就算一心向著權仲白,此時也挑不出多少毛病,只能點頭稱是。少夫人沉吟片刻,也低聲道,「不是不能,只是這樣一來,局勢真的就更複雜了。」

  想到現在這幾乎是亂成一鍋粥的局面,任是誰都有幾分頭痛,就算是少夫人也概莫能外,她擰了擰鼻根,輕歎了一口氣,難得地透露了自己心底的憂慮,「我和仲白常年都在京裡,和他們就住在一個屋簷底下,什麼事都只能指望你來辦。現在你就像是個雜耍藝人,手裡拋著三個球,就這樣,還是我們自己的力量沒培育起來,你有些雜事不用管。若是再加上魯王這個球,我怕是你手一滑,哪個球都接不住,倒不如……」

  「即使接不住,也不至於會連累姑娘。」李韌秋靜靜道,「你只管放心,我把什麼事都處理得很乾淨,就算出了事,也沒人會想到你的。」

  少夫人煩躁地歎了口氣,她瞪了李韌秋一眼,加重了語氣,「單單就是你這個人,就已經能牽扯到我了!」

  李韌秋並不動情緒,他安然道,「若真走到那一步,在我能牽扯到姑娘前,焦勳自會做出了斷的。」

  要想讓一個人的面容無法被別人辨認,有許多辦法,但每一個辦法都不可避免地伴隨著許多疼痛。桂皮不由瑟縮了一下,連少夫人一時好似也被什麼人摀住了嘴巴,鬧得怔然無語,過了一會,才白了李韌秋一眼,嗔道,「你覺得我是這個意思麼?」

  李韌秋唇邊浮現一點笑意,他注視著少夫人輕聲道,「於理,你不必擔心,外頭的事我怎麼做,連累不到你。於情,你更不必擔心,沒有金剛鑽不攬瓷器活,如無足夠把握,我是寧可放棄魯王這裡的力量,也不會胡亂逞能的。」

  他猶豫了片刻,瞅了桂皮一眼,到底還是大方地叫,「佩蘭,我做事,什麼時候讓你失望過?」

  雖說少夫人並不是固執己見之輩,但桂皮看慣了她去擺佈別人,卻極少看到她被別人說服——今日,在他全然的詫異中,她輕輕地歎了口氣,雖然顯然有不同的意見,卻還是尊重了李韌秋的意思。只是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幽幽地道,「我不是怕你讓我失望,我是怕你失敗過這一次,就在不會擁有讓我失望的機會了……」

  李韌秋只是笑著搖頭,「你放心,事情還遠到不了這一步……」

  三人當夜說到了夜深,這才各自回屋休息,桂皮因睡了一天,這一夜都沒有睡意,在床上烙了一夜的燒餅,快日出時倒有些餓了,他沒好意思叫下人做飯,在屋內翻出些點心吃了,又出外閒走幾步,倒撞見個起來燒水的丫頭,知道他餓了,便笑道,「廚子還沒來呢,這會太早,外頭也沒東西賣。不如我把井裡湃著的西瓜給您打一個來吃?本是預備昨晚送去的,偏您們睡得晚,倒是都沒吃上。」

  桂皮在船上幾個月功夫,雖然跟著少夫人鮮蔬沒斷,但都是老三樣,也吃膩了。鮮果什麼的,自然更別想,到日本,吃食又極為寒酸,再說當時也根本顧不上這個。回來以後又只吃了一碗麵,想到沙瓤西瓜,他口中的確分泌出了唾液,從井裡打上來,自己吃了幾口,果然味美,便一發不可收拾,吃了足足半個方才罷口。結果就是這個西瓜壞了事,不出一刻他就開始腹瀉,一上午就蹲在茅房沒起過身。連累得李韌秋和少夫人都不能動身,只好等他恢復。

  桂皮跟在權仲白身邊日久,其實也深通醫理,他知道小城大夫多半都是庸醫,索性不請大夫,自己給自己切了脈,便知是這一段操勞過度,元氣虛耗,飲食又不規律,因此胃寒腹瀉。這病症如能靜養,也就是四五天便能好了。

  當然,在痊癒之前,他是別想跟著少夫人一路顛簸,別說這樣對病情不利,誰也不會帶著一個隨時要上茅房的人出門的。桂皮的心情,現在可謂是差到了極點,然而他實在看不出還有什麼辦法阻止少夫人同李韌秋單獨出行……於情於理,他都勢必不能要求少夫人因為自己,錯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

  因為他基本無法離開茅房,少夫人甚至都不能進來看他一眼,只是帶話讓他放心養病,桂皮實在焦慮得不像話了,也不顧難堪,在馬桶上一把捉住李韌秋,嘶聲道,「請您轉告少夫人,我在真定等她,讓她回天津時,務必把我帶在身邊!」

  李韌秋望了他一眼,唇邊忽而露出一點笑意,他的眼神極為銳利,似乎看穿了他的擔憂,但下一瞬,又恢復了泰然、溫存的面貌,他道,「桂皮兄弟,你就放心吧,我一定轉告佩蘭,不會讓你太擔心的。」

  桂皮現在已經擔心得不成樣子,還能更擔心到什麼地步去?他苦笑了一聲,忍著強烈的腹痛,注視著李韌秋,肅然道,「只盼著李公子記性好,能記得從前在廣州的事,那便好了。這世上忘恩負義的人雖多,可你卻不像是這種人!」

  李韌秋面色微變,他並沒有答話,只是緩緩退出了淨房。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89
發表於 2019-2-19 21:17:02 |只看該作者
288解脫

  別說桂皮,要和焦勳單獨出行,蕙娘心裡又何嘗沒犯嘀咕?只是桂皮身為底下人,有情緒還能表現出來,她這個當家作主的人,卻決不能把慌亂露在臉上而已。現在木已成舟,要再添上第三人,不說蕙娘身份洩露的事,倉促間又上哪裡去找?焦勳在當地尋的這幾個丫頭,年紀都小,和那些粗使的婆子們一般,都不堪大用的。就算是再不情願,她也只能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自己上好了濃妝,又套上了深深的兜帽,和焦勳一道放馬出了城。

  此時盛夏已過,東北天氣沒那麼灼人,道上塵土又大,像蕙娘這樣的打扮並不鮮見,焦勳為了配合她,也套上兜頭披風——因沒帶替換的馬,必須節省馬力,他們並未縱馬狂奔,而是有意控制了馬速,讓其小跑著在官道一側前行。天高雲淡、涼風徐來,官道上偶然才有些車馬經過,這樣在路上小跑著的感覺,不能不說是極為愜意的。起碼,在旅程剛開始的時候,還不算多麼痛苦,要比在船上悶著爽氣多了。

  既然已經要一起走完這些天的旅程,蕙娘也不打算一語不發,把氣氛搞得太尷尬,她昔年曾經學過壓嗓說話,只要情緒不太激動,一般人也聽不出破綻。因此走了一陣,她就笑著用蘇州話和焦勳搭腔,「這幾年,北邊也發展起來了,從前沒聽說這裡有這麼多耕地。現在來看,道兩邊連綿不絕,都是種的糧食。」

  焦勳看了她一眼,倒是失笑道,「你的男嗓還是和從前一樣低啞雄壯……」

  他隨意縱馬走了幾步,方才也以蘇州話回道,「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青紗帳起,恐怕有劫道的對吧?這一帶距離崔家兵的駐地不遠,倒是一直比較太平,沒聽說有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不過,謹慎起見,我們還是多用吳語對話吧。」

  遠在東北,能聽懂鳥叫一樣地蘇州話的人,恐怕並不多見,蕙娘為了做生意,學會了全國許多方言,焦勳曾經也是被當作她的左右手培養的,他語言天賦不錯,蕙娘能說的他都會說,去了新大陸幾年,英語、法語,也都能說得很流利了,甚至連西班牙、葡萄牙等泰西當地強國的語言,都是能讀能寫,只是說得有點結巴而已。

  蕙娘除了和焦勳,其實這些年來也很少有說蘇州話的機會,不過比起別的方言,還是蘇州話相對熟練一點而已,聽到這柔和婉轉的腔調,她忽然忍不住沖焦勳扮了個鬼臉,舊事重提道。「都多久了,你這話裡怎麼還是遮不住的戲班腔調,當時學蘇州話的時候,昆曲看得多了,講得比一般小娘魚都柔和,難道一輩子都改不了了?」

  焦勳含笑不答,在馬上扭頭看了蕙娘一眼,從包袱裡抽出了一個油布包,凌空丟給蕙娘,蕙娘接了才知道沉重,她解開來一看,見是一把精美的小火銃,和一柄短刀,免不得愛惜地撫摸著火銃手柄,笑道,「我出京時,仲白也送我一把來著,可惜在船上被風雨捲走了,連刀也都沒能留下。想在日本物色一柄好鋼刀,又覺得他們的刀鋼雖然好,但是不適合貼身攜帶,也只得罷了。」

  她把兩樣武器塞入懷裡,頓時放心了許多,倒是焦勳動容道,「怎麼,雖說知道你們遭遇了風雨,可難道這風雨這樣厲害,連你的艙房都被波及了麼?」

  這事也沒什麼好瞞著別人的,蕙娘便把小寒被風雨捲走的事說了,因道,「我們那一側的艙房,幾乎都毀了。連定國公的一個愛妾都這樣就去了,我心裡也挺過意不去的。」

  焦勳聽得幾乎都勒住了馬,他緊咬著牙關,半晌才道,「你人沒事就好……這就是命吧,佩蘭你天生福大命大,怎都不會就那樣去了的。」

  她福大命大?蕙娘本能地想扯出一抹苦笑,但轉念一想,不論現在有多少煩惱,起碼她都還活著。比起從前一世死得糊塗塗塗的經歷來說,能重來一次,她不知比多少人更加有福了。因此便轉而道,「與其說我福大命大,倒不如說我還算有點本事,如果我被風吹動,怎麼說也不至於捉不住船身的,畢竟,我還是習過武嘛。」

  焦勳點頭笑道,「不錯,天生我材必有用,你鍛煉了一身的本事,本來就應該在這廣闊的天下中有一番作為,又哪裡會這麼夭折呢?」

  他的心情也明快了起來,情緒更是罕見地外放,鞭了馬兒一下,縱馬跑到前頭去了,過了一會,才駐足等著蕙娘,蕙娘放馬慢慢地跟了上去,兩人便隨意談天說地,話題並不涉及男女之私,蕙娘把自己出海的經歷說給焦勳聽,焦勳也說些自己在新大陸的事情。兩人都覺得對方的故事十分有趣,蕙娘對新大陸的風土人情更是好奇,從前她和焦勳接觸的時間太短暫,又都有要事,雖說焦勳回來已久,但有些逸事,依然是頭一次與聞。比如焦勳說起新大陸上,大地主之女同時勾搭四五個男伴,眾人均都不以為意,還艷稱她為當地美人,招惹了許多男士欽慕云云。連蕙娘都聽得目瞪口呆,焦勳見了便笑道,「其實那邊以清教徒為主,教規還是很嚴厲的。真正放蕩不羈的還是泰西那邊,我聽說法國皇后就公然有過幾個情人,也許私生子都有了。此事連國王都完全知情,只是不說罷了。」

  蕙娘隨口道,「這個我倒是知道的,定國公在船上和我說起過這件事。」

  她話出了口,便知道不對,卻也不好刻意住口,只好若無其事地看了焦勳一眼,見焦勳收斂了笑意,似乎若有所思,一雙眼幽然望著自己,仿似無數疑問,都能經由這一眼傳遞過來,便只好輕輕地歎了口氣,承認了下來,「不錯,定國公是對我有點浮念,不過也只是稍微把持不住,被我拿仲白敲打了一番,也就知道進退了。」

  焦勳輕吟道,「浮念,有點?」

  兩個人自小接觸頻繁,焦勳的性子,蕙娘是很瞭解的,她一聽焦勳的語調,便知道到底還是瞞不過她:法國皇后再淫亂,那是人家泰西的事。此等淫亂的事跡,可以私下傳,甚至說傳遍大秦,讓話題傳播到女兒家那裡。卻不能直接把這件事告訴一個出身高貴的女眷,對未出嫁的小姑娘來說,這是帶壞她,對於一個已出嫁的人妻來說,幾乎能算得上是隱晦的調情了。當然,焦勳和她關係比較特別,這種話他隨口說出來,也還勉強過得去。定國公和她論理都沒見過幾次面,什麼時候熟到能說這個話題了?

  再結合他把自己的愛妾派到蕙娘身邊,蕙娘有兩個多月時間都在他的寶船上度過等事實,焦勳很容易就能推測出發生了什麼事,既然如此,與其讓他亂猜,不如自己說破。蕙娘見他無意放過這個話題,便索性把定國公的情狀給隨便說了幾句,焦勳聽了,許久都沒有做聲。蕙娘自己倒是又納悶道,「說起來,和他接觸也少,不知道如何這麼突然地就中意起來了。」

  「你自己嫁了個天下有數的美姿儀大才子,又怎麼會明白別人的苦惱?」焦勳倒是笑了,「天下間,像你們夫妻倆一樣,兩人都要才有才、要錢有錢、要貌有貌的神仙眷侶,畢竟是不多見的。定國公的心思,我雖然不能苟同,卻也可以諒解。」

  蕙娘皺了皺鼻子,哼道,「他——他哪有那麼好?」

  自從和焦勳重逢以來,她很快就像是又回到了從前的那些日子中。那些日子裡,她身為守灶女,享受著別的閨中女兒得不到的自由,在繁重的功課外,她可以在閨門外遊歷見識,當時陪在她身邊的人,除了焦勳還有哪個?那個時候,她年紀還小,為人做事,沒那麼滴水不漏,和焦勳說話,時常是不假思索、衝口而出……

  這個老習慣,現在倒是讓蕙娘有了幾分尷尬,她瞅了焦勳一眼,硬生生地又把話風給轉了回來,「你說得,倒像是我高攀他了一樣!」

  「您就是配上皇帝,也說不得高攀。」焦勳淡淡地道,「就是嫁為皇后,也只能說是皇上高攀了您……」

  蕙娘再怎麼精明清醒,她也是人,是人就沒有不愛聽馬屁的。就算焦勳這話,直白得近乎肉麻,也擱不住她聽了要笑,「阿勳哥,你現在是越來越油嘴滑舌了。我估量你去了泰西,怕也能做那個法國皇后的情人吧。」

  「我可夠不上趟。」焦勳也笑了,「沒有貴族身份,豈能出入於宮廷之間?皇后是看不上我的。」

  蕙娘再忍不住,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你說就算是武則天,她的面首多半也都是出身貧寒,原來在泰西那裡,面首還要盡著出身高貴的先挑。」

  兩人一路談談說說,很快便到了中午時分,他們一早上腳下也不慢。打尖時在茶棚裡打聽了一下,倒是比預定的速度還快一點,當晚可以到達預計住宿的小鎮有餘了。

  從這裡到達家老家寧城,明日再走一日也就到了。因此兩人並不著急趕路,只是從自己包裡拿了饅頭出來,交給店家去熱,又上了茶水來吃。——在這種荒僻的地方,一天行人不多,店家多半是只做茶水生意,點心怕變質,通常是不賣的。就是饅首,因白面昂貴,也不多加儲存。所以要是沒帶乾糧,一路上走得就十分不方便。

  現在正是快秋收時候,沒有誰閒著沒事走親訪友,因此茶棚裡十分清靜,只有看棚的老婆婆和蕙娘、焦勳兩人。兩人喝著滾水吃著饅頭,也眺望著四周的風景,焦勳和老婆婆搭了幾句話,便見到遠處遙遙地過來了一小隊兵馬,端的是人雄馬健,一個個都是紅光滿面,十分精神,穿著珵亮的鐵甲,腰間火銃沉甸甸的,一望即知,裡頭塞滿了彈藥。他們走到茶棚前,都下馬來喝水,老婆婆極是熱情地端了茶來,又牽了他們的馬要去飲。這幾個兵士倒是寡言少語,聚在一處端碗喝水,只是時不時撩蕙娘和焦勳一眼,見兩人安之若素,衣裳用料也都不錯,也並不曾上來盤問。

  蕙娘看了他們幾眼,還在心裡思忖呢,焦勳便低聲道,「是崔家的兵,應該是剛巡邏回來。」

  他現在說的也不是蘇州話了,而是在北方比較冷僻的粵語,蕙娘點頭道,「好精神,連京郊大營都很難見到這麼悍勇之氣外露的兵馬了!」

  沒想到,她多年沒說粵語,到底有點生疏了,這句話說得半文不白,很容易聽懂。不過好在也不是什麼犯忌諱的話,因她說的是方言,反而顯得心誠,幾個兵士面上都有點笑意,老婆婆亦大聲道,「可不精神?俺們這一帶的平安,都靠兵爺給我們衛護呢。」

  她又有些擔心地問那兵士頭領,「隊長,最近,女真人是不是又要打過來了?」

  那頭領不屑地哼了一聲,道,「您擔心什麼!來了就打!俺們可不是西北那些窩囊廢,這些年來,女真人可曾從我們崔家兵手裡討到過一點好處?」

  說著,將碗一丟,拍拍手丟了幾文賞錢,一聲招呼,一群人又上馬去了。焦勳等他走久了,方才笑道,「的確,這些年來要不是崔家兵,只怕女真又要坐大了。他們雖然很少出東北,但一百多年來,的確是把東北守得風雨不透,愣是沒讓女真人找到一點機會。從他們的體魄來看,也算得上是一支精兵了。」

  蕙娘凝視著他們的背影,心裡卻不免惦記起了權瑞雨和她未曾謀面的大伯——崔家應該是從不曾剋扣軍餉,他們的兵,看來都吃得很好,被養得也很忠心、很聽話。能做到這一點,崔家兵在全大秦就都不是弱旅了——現在除了桂家、許家以外,還有誰家是不吃空額的?連定國公都吃!會咬人的狗不叫,看來,起碼在這裡的守軍,對當地局面還是很有影響力的。

  她給焦勳遞了個眼色,因揚聲和老大娘搭訕起來,有了焦勳從旁幫腔,三人不一會就說得熱火朝天,那老婆婆問了兩人要去西北邊境,便道,「哦,那裡人更苦,俺們這裡,也就是女真小姓和海盜而已,他們那邊是女真的大姓,愛新覺羅家,每年到了秋收時分一定是會來搶的,這裡長城又修不好,兵老爺們好像也不方便過去,你往那邊走,村村都有牆、有兵,那邊人為了爭水源,打起架來才好玩呢。」

  她做過路人生意的,這些掌故自然滿肚子都是,一番話說來,蕙娘都覺得對東北局勢多了幾分瞭解,倒是比她上次過來時被人服侍著一路都是上車住店,要敞亮了許多。等兩人休憩過上路了,焦勳也給她介紹,「達家老家的確就在愛新覺羅的牧場左近,其實說白了,這塊地還是從愛新覺羅手上搶來的,從前是他們的林地和獵場,所以那一帶經常有摩擦,當地的漢子都自發組了村兵,每年秋後巡邏報警。達家又是大姓,他們的私兵,在當地絲毫都不顯眼。」

  蕙娘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若當地和權家在白山一樣,整個縣的土地都是他們家的,那麼達家要養一兩千的私兵,在這種風氣下,真是名正言順。連崔家都不會動什麼疑心,當然,私底下如何運作那又是另一回事了,要把這些民兵武裝、訓練到能和正規兵抗衡的程度,也需要大量的金錢、人脈上的支持。不過,她也不能不承認,在切實地感覺到了東北的氛圍以後,她對達家兵的質量,還是多了幾分信心的。紙上得來終覺淺,畢竟是要自己走一次,才能更加瞭解她手上的籌碼有多沉重,又該如何去應用。

  「難怪他們這麼著急於巴結仲白。」蕙娘沒把更深層的話說出來:難怪他們如此害怕失去朝中的靠山,也害怕跟鸞台會決裂,如果朝廷裡有人蓄意要找達家的麻煩,只需剝奪了達家操練鄉勇的權力,不到兩年,達家必然在寧城存身不住。這和楊家、王家等世家還不一樣,他們的退路,天然就比別家為少……「原來是應在了這裡。」

  焦勳笑了笑,道,「神醫是幫他們不少,不然,達家哪裡還能留著根本基業?他們亦是深知此點,所以對我一直都是很恭敬的。但,話又說回來了,這支兵,畢竟姓達……」

  蕙娘也明白他的意思:不論達家嘴上說的多好聽,這支私兵都不可能完全聽從立雪院的指揮行事。和權傢俬兵一樣,這都只是她可以借用而不可以掌控的力量。但話又說回來了,培養點探子、暗哨是一回事,如今天下承平,除非和權家、達家這樣在特殊的環境中生活,不然想要蓄兵哪裡是那麼容易的,甚至都不說外部環境因素了,她自己的兵總要她自己去帶吧,可蕙娘現在哪有時間帶兵?也只能是這樣繼續四處借勢了,好在達家和魯王殘部這兩支兵,並不像朝廷兵馬一樣有底氣,他們仰仗於她的程度越深,她對他們的影響力也就越大,差遣他們做點事情,也比較簡單。現在是消息還沒傳回來,等消息回饋到她這裡,結合權傢俬兵的損失情況,蕙娘還想著趁火打劫,把定國公未盡全功的事給做完呢……

  「如果魯王再次派來密使,很可能也會聯繫達家。」她又提起了兩人沒商議出結果的話題,「雖然我不覺得達家會願意現在過去新大陸,不過也要防上一手。」

  這個問題那就複雜了,兩人一下午都在推演可能的結果和措施,等到日落西山時,正好進了鎮,上唯一的客棧要了兩間房。這種小地方,也無所謂什麼上房不上房了。蕙娘連床都不願睡,兩張長凳拿滾水淋過,自己梳洗了一番,便躺上去睡了。第二日起來,自然是腰酸背痛,焦勳的姿態也有點不自然,兩人對視了一眼,都看出對方的表情,焦勳笑道,「你也瞧見了?」

  除非是京畿、江南一帶,又或者是西北乾爽之地,不然客棧裡難免都有跳蚤、臭蟲,蕙娘道,「我如何看不見,一掀被褥就瞧見了兩隻臭蟲。我在凳子上睡的,你呢?」

  焦勳難得地扮了個鬼臉,笑道,「我沒那麼講究,和衣也就睡在被上了,不過不敢躺到枕頭上,一晚上睡得提心吊膽的,也不大舒服。」

  他又嗤嗤一笑,道,「說起來,佩蘭你這個好潔的性子還是沒變,這次在日本去青樓,沒和上次一樣大呼小叫的,還算是很給日本人面子了。」

  蕙娘不禁嗔了他一眼,「你還說,還好你忍住了沒笑出來,不然桂皮若是問起,我豈不是顏面掃地了?」

  焦勳聳了聳肩,只是笑著,並不說話——只是他的眼神,卻把沒說的都說了。蕙娘看了,臉上不禁越紅:她小時也有過些無法無天的事件,這些事,見證人都少不得焦勳的。

  「不過,這一次去吉原,並不是為了尋歡作樂。」她只好略露自己的真實盤算。「也算是故作驚人之舉,轉移一下定國公的注意力吧。不把他繞暈,他歇不了對我的心思,也放不下對我的懷疑。現在的權家,可禁不起他的監視和懷疑……」

  焦勳唇邊的笑花,以可以眼見的速度凋零了下去,他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只是這一次,這沉默卻顯得有幾分壓抑。蕙娘也覺得有點不舒服,她清了清嗓子,便放馬跑到了前頭去。

  又是一天無話,這天兩人都加快了速度,太陽下山以前,終於趕到了寧城,在寧城,要瞞過達家的耳目自然難比登天,兩人才剛在客棧安頓下來,達家就來人拜訪焦勳,並對蕙娘的身份頗有些好奇,焦勳只說,「這是上頭少夫人的心腹,特地到此來視察一番。」對她的身份,竟不曾多加說明。

  達家人經過多次的政治風雲,現在已然有點驚弓之鳥的意思了,一聽說是蕙娘派來的特使,待她頓時十分恭敬,也不敢請她摘下兜帽,蕙娘雖然化了濃妝,但也樂得省事。她一語不發,只讓焦勳和達家人交涉,言道想看看達家的武庫,與他們的精兵。

  不過,因為現在快到秋收,女真人已經蠢蠢欲動,大部分武器都被村兵們領到村裡、鎮裡去了,武庫裡只有一些備用的彈藥和刀槍,即使如此,蕙娘也已頗為滿意——事實上,在東北現在的局勢下,達家就算是為了自保,肯定也要大力鍛煉村兵,至於順水推舟為自己增加點籌碼的事,不用人催他們也都會盡力去做。她最為滿意的,不是達家的武力,而是他們對自己誠惶誠恐的態度。這種態度是真誠還是做作,蕙娘自忖還是很容易能分辨得出來的。起碼現在,達家並未找到一條更粗的大腿,他們還想著要抱牢權家,抱牢權仲白,這對她來說,倒也就夠了。

  因為蕙娘並未出聲,又扮了男裝,達家是把她當作男賓來招待的,她沒能見到比較相熟的達夫人,倒是被領著去看了縣衙裡懸掛著風乾的女真人頭顱:這都是今年新斬獲的首級,等風乾硝制過了,便要送到崔將軍那裡去,由他一道送到京城表功。崔家並不私吞賞銀,因此村兵們收集首級的熱情也是比較踴躍的。

  這些乾巴巴皺乎乎,褐得有點偏黑的物事,自然並不賞心悅目,但蕙娘瞧著這麼十幾個人頭,卻覺得心裡難得地舒坦:守兵對騎兵,一年能留下十幾個人頭,看鬍鬚、面容還都是壯年人,達家兵的戰力實在不能說弱了。在這樣的四戰之地,又有強敵在側,果然很容易鍛煉出精兵來。若非朝廷對東北一直比較忽視,其實這裡是個很理想的徵兵地。

  看過了這些物事,達家再無可看之處,蕙娘也不願再和他們嗦。這裡可是有人和她見過好幾次面的,即使她加高了靴子、墊寬了肩膀,但化妝只是化妝,誰知道多呆下去,她會否露出破綻?在寧城又待了一個晚上,好歹是睡到了沒有跳蚤、臭蟲的乾淨床鋪,稍事休整過了,她和焦勳便再次上路,往山東方向行去。

  這一次,路上的行人更為稀少,官道也有些毀損,一側是一片荒原,連林木都無,另一側的田地也有些荒蕪之相。蕙娘看了不解,焦勳道,「應該是前幾個月那邊山裡燒了大火,所以到現在這裡都是光禿禿的,雖然看了怕人,但因為青草要到明年才能長出來,所以現在這裡基本沒人來,連女真人都不會過來。反而比別的路更加安全。」

  這一次行來,處處都讓人滿意,連一條路,焦勳都預先想好。雖說以他能力,考慮到這些也算是題中應有之義。但蕙娘平時處處為人做主、為人考慮,這一回人生地不熟,竟落到被人照顧的境地,這種感覺就有點奇怪了。她也說不上自己到底喜不喜歡這種感覺——她從不諱言,自己對發號施令的迷戀,釋出控制權,讓她不免有點不安。但對焦勳能力的信任,又使她能夠安然地受他的安排……

  這種感覺,的確是她在權仲白身上難以找到的。不是說權仲白沒有能力,只是……只是他的個性,的確太特別了一點,在她之外,他還另有追求。她有時也根本不知道,究竟是她重要,兒子重要,還是權仲白追求的大道、他堅持的良心更重要。

  連這一點都無法肯定,那麼她寧願選擇不去依靠權仲白,而是讓權仲白來依靠她。兩種選擇,沒有孰優孰劣,但有時候,她也的確有點懷念這種合作默契的感覺。

  蕙娘不免輕輕地歎了口氣,焦勳從馬上轉過頭來,挑起了一邊眉毛,做了無聲的詢問:怎麼,因什麼歎氣?

  有時候我也在想,如果一切能夠重來,我有沒有抗命到底的勇氣,宜春號不要了,祖父的賭氣,不理了。只取了我應得的那一份嫁妝,與你一起好好經營,過一份平凡的日子的話,現在的你我,又會是什麼樣子呢……

  她想要這樣說,這話都湧到了舌尖,但到底還是被嚥了下去:發生過的事,已不能改變,她也終究不會去改變。有些心思,自己想想也罷了,說出來,對焦勳是另一種殘忍。

  「有點惦記兒子了。」她選擇了另一個答案,「還沒離開這麼久,也不知我回去的時候,乖哥還認不認得我。」

  焦勳頓了頓,也揚起笑容,道,「說來,我竟沒見過兩個小郎君。」

  蕙娘忙道,「這不是孩子年紀還小嗎,也是擔心走了嘴……」

  「佩蘭。」焦勳笑了,「我沒有怪你的意思,不過你也知道,我無父無母,唯獨一個養父,現在又不能常常見面。在這世上,只是孑然一身,你多說些他們的事給我聽,我聽了心裡也高興些。」

  這話說來平常,但落在蕙娘耳中,卻令她不由有些心酸,她強制壓抑了這份心情,低聲道,「其實,我忙於公務,和他們的接觸也不算很多。唉,他們倒更多的是由廖養娘帶大的……」

  焦勳拍了拍她的馬頭,道,「人生總是有許多不得已,有得有失吧,他們心裡……也明白你的苦心。」

  他露齒一笑,又揚鞭抽了蕙娘座下馬股一鞭,揚聲道,「看我們誰先跑到宿處吧。」

  兩騎一前一後,頓時去得遠了,只在道上留下蹄聲陣陣,踏碎了一地的秋風。

  #

  從寧城到聊城,一路上時間就耗費得久了,在半路上兩人換了兩匹馬,不然馬力都要支持不住,因要趕時間,也因為路上行人漸漸多了,不方便並騎而行,蕙娘和焦勳除了打尖時說上幾句話,平日裡多半都閉口不言。如此曉行夜宿,趕了近十天的路,終於踏上山東地界——這時蕙娘也已經是一身塵垢,焦勳在路上還能去去澡堂,她卻根本沒有這等殊榮。

  她素性好潔,身上越是骯髒就越是不快,到最後幾天都很少說話,焦勳也不去擾她,這天到了濟南,省府所在,條件也好了些,他便包下一間跨院,要了熱水來給蕙娘洗浴。因道,「你放心洗漱,我守在屋外,不讓閒雜人等進來打擾。」

  蕙娘雖有些彆扭,也只能依言行事,等她洗漱舒服了出來,取出脂粉時,不免長長地歎了口氣,方才坐下來重新上妝,只是尚未調勻脂粉,便聽到院中有人說話。她唬了一跳,忙戴上兜帽,一邊調著粉漿顏色,一邊湊到窗邊,細聽院裡動靜。

  只聽到那略帶恭敬意味,又十分熟絡親近的笑聲,蕙娘便知道他們到底還是想漏了一著:生人進了濟南地界,出手又如此闊綽,肯定會招惹到一些人的注意力,魯王留下的暗部,有很多就是從事這種不光彩的行業,稍加留心,肯定不難認出他們這幾年的靠山和領導。若是易地而處,蕙娘也不會等著上峰來找自己,起碼也要作出表示,證明自己隨時等候上峰的吩咐。

  院中的場合和她料想得也差不多,幾句對話,這位的身份已是呼之欲出:專事販賣私鹽的海風幫在濟南省府的管事,在幫內地位應該不低。當然,他對焦勳,卻是極為尊敬克制,這幾年間,焦勳運用閣老府一些暗地裡的人脈,可幫了海風幫好些大忙。海風幫現在還能繼續攫取暴利,和他在背地裡的支持,是分不開的。

  「就想著您這幾天也該趕到了。」那人的聲音放低了,蕙娘只隱約聽到了海外、使者、令牌等話語,她的心一下就提了起來,恨不能鑽出屋外,聽個清楚:難道,他們所料不差,魯王的第二批船,真的平安無事地到達了大秦?

  焦勳安靜地道,「我不知道他們來了,前幾個月,我一直都在南邊,行蹤不定,也沒和你們聯繫。他們是何時到的,幾個人?」

  這是坐實了蕙娘的猜測無疑了,她皺起眉頭,一邊有條不紊地為自己化妝,一邊思忖著在此情況下的因應之道:魯王的這些暗部,她並非勢在必得,也沒指望他們發揮太大的作用。只不過略加填補當時立雪院嫡系勢力的空白而已。他們太局限於山東了,將來為她發揮作用的機會也不多。現在,真定那邊一切都運作得不錯,第一批死士也快培養出來了,就是放棄這批暗部也沒什麼。不過,為了攫取主動,還是要設法弄清魯王到底現在抱持的是什麼心態,他還想反攻大秦嗎,還是已經喪失了這份野心,只想在新大陸終老?

  這些紛亂思緒,並未阻止她遮掩自己的容貌,焦勳在院中應對得也異常從容,等她化完妝,他也把那人打發走了,敲門而入,和蕙娘交代,「的確是來了,半個月前到的,五個人,由一個從前的舊識帶著。」

  他猶豫了一下,又道,「他們想要海風幫配合,劫掠人口去新大陸……如此看來,魯王方面,的確是找到了一條短而平穩的航線了。」

  這的確是十分震撼的消息,但蕙娘心底,想的還不是這個,她望著焦勳,心跳忽而有些加速——然而,就是這份不捨,反而促使她下定決心,她咬了咬牙,強忍著不迴避焦勳的眼神,奇峰突起般低聲道。

  「阿勳哥,你……不如和他們一道回去吧。」

  焦勳一下就怔住了,他幾乎是不可思議地望著蕙娘,輕聲道,「你說什麼?」

  蕙娘狠狠地一咬舌尖,藉著這股劇痛,一瞬間彷彿攀升到了一種無悲無喜的境界,她直視著焦勳,沉聲重複了一遍,「焦勳,你還是和他們一道回新大陸吧。」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90
發表於 2019-2-19 21:17:18 |只看該作者
289畫眉

  焦勳的面容已是一片空白,從前眼角眉梢隱藏著的,對著蕙娘彷彿永遠都不會褪色的笑意,忽然從他臉上被剝離了開去,他輕聲細語地說,彷彿每一個字都要用極大的力氣,才能維持在清淺的音量上,「要回新大陸,我早就回去了。如今這樣兩頭不落地,我回去做什麼?」

  蕙娘一時,竟無言以對,她盡力硬起心腸,低聲黯然道,「就算是我對不起你吧,讓你留下來的時候,我還很需要幫手,而現在……我已經不再那樣需要你了。」

  「不需要?」焦勳輕聲道,「除了我,誰來為你聯絡達家,誰來為你統領暗部屬下,誰來為你暗中四處借勢……這些事,除了我,你找得到人做嗎?焦清蕙,你是不是還不明白,你看似位高權重、富可敵國,實際上,在鸞台會跟前你是多麼的脆弱?多麼的不堪一擊?」

  他的情緒漸漸地激動了起來,焦勳很快又深吸了一口氣,他斷然道,「你需要人來幫你的忙,沒有我你去找誰,你誰也找不到。少了我你怎麼辦,焦清蕙,你需要人保護——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回來!」

  蕙娘真不知該說什麼好了,她畢竟也只是個人,當焦勳這樣赤。裸。裸地把自己的內心世界敞開在她跟前的時候,她也不能不受到感染。當時剛從新大陸回來的時候,也許他是這麼想的,可現在,幾年過去了,她和權仲白之間的發展,已經使得兩人間不可能再有什麼結果。也許在沖粹園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還能略帶憧憬地想著以後,可以含含糊糊地許諾一個以後。可現在,她再沒有什麼能給焦勳的了。更有甚者,如果她不落下這一刀,她很有把握,焦勳一輩子都不會斬斷這份感情上、心靈上的聯繫,他將為她奉獻出他最好的那些年華。在她享受著天倫之樂、男女之樂的時候,陪伴他的只有無盡的冷清和相望……

  「總是找得到人的。」她抗辯了一句,努力找回了自己的氣勢,「只要有心去找,去培育,難道還怕找不到嗎?焦勳,你心知肚明,再這樣下去,你是沒有好結果的。從前找你,我是別無選擇,現在……讓你回去,真的也是為了你好!」

  「我自己知道什麼對我最好。」焦勳斷然道,這個溫文爾雅、溫潤如玉的翩翩君子,在這一刻顯得如此凶狠,好像一頭受了傷的野獸,頭一回把自己的暴戾和嗜血給展現了出來。「還輪不到你給我做決定。」

  他忽地欺身近了,滿是危險腔調地壓低了聲音,「誰說我沒有好結果,誰說我什麼都得不到?如果你以為我很慘,那你就補償我啊,你就讓我得到些什麼——」

  他一把拿住了蕙娘的臉,長指輕輕地掃過了她的臉頰,在她的妝容上摩挲著她的輪廓,在屋內略帶昏暗的光線中,焦勳的眼睛就像是兩盞小小的燈籠,他說,「你心知肚明,我想要的是什麼,佩蘭,我追求的又是什麼,你只需要給我一點,這一切便算是有了報償……親我一下,一個吻,我這一輩子便再沒有什麼不值得的了!」

  蕙娘猛地掙脫了他的掌握,焦勳強勢的氣魄,倒是激起了她的反抗意識,讓她理性的一面稍稍佔了上風。她說,「一個吻算什麼?焦勳,你既然心知肚明,我不過是個平常人,這些名利、外貌,也掩蓋不了我的無助。那你也應該很清楚,這世上沒有誰是如此尊貴的,沒有誰能用一個吻就報償一生。不論你我出身如何……你並不比我低等,我也沒有理由要求你這樣為我付出……你的一輩子,應該是換得另一個人的一輩子,別的買賣,都是極不合算的。」

  「可如果我就是不想做划算的買賣呢?」焦勳低啞地說。「佩蘭,你不斷在告訴我,我應該怎麼做才最好,可應該怎麼做,永遠都比不過想要怎麼做……別人的一輩子,我不稀罕。我情願把我的一生都花在你身邊,你願意給我什麼就給我什麼,什麼都不給,我也心甘情願。」

  他的手又舉了起來,像是想描摹她的臉頰,然而焦勳閉了閉眼,他的手指,到底還是沒有落下。他輕輕地搖了搖頭,又掛上了一個虛弱的笑,低聲道,「以後不要再提讓我回去的事了,再這麼說,你還不如拿把刀直接捅在我肚子上。」

  蕙娘無話可說,只能搖頭,她心底湧起了一陣強烈的痛苦,忽然間,她明白了「有情眾生皆苦」的道理。若文娘能夠無情,如焦勳能夠無情,甚至要是她自己能夠無情,能夠少卻多少煩惱?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低聲道,「那我又不能不要求你……你不能再這樣真情流露了。」

  她望著焦勳,慢慢地說,「你要把感情埋在心底,就算大家心知肚明,你也不能露出一點端倪。焦勳,不論如何,仲白畢竟對你有救命之恩。我是瞭解你的,你還是太有良心了,長此以往,你心裡會受不了的!一邊是救命恩人,一邊……一邊是我,如果你不能把感情處理得不留一絲痕跡,你對得起仲白嗎?甚至於說,我對得起他嗎?可你又只是一個人,讓你什麼事都往心裡藏,對你也不公平……」

  「你曾經是很有良心的。」焦勳糾正了她,「我曾經是很在乎這個,曾經也是很想兩全的。」

  他的手輕輕地落到了她的發上,用比羽毛還輕的力度,一點點地描繪著髮鬢的弧度,可他的神色是那樣的壓抑,好像幾乎要忍不住心底的衝動,要將他的頭埋到她肩上,將她的唇、她的身體,她的心,將她的一切掠奪而走,他望著蕙娘,就像是獵人望著他的獵物,可又像是最深情的君王,望著他那已逝去的江山,「可……可你是焦清蕙,佩蘭,你是你啊……」

  他似乎是再也忍耐不住了,抓著蕙娘的肩膀,不顧她的僵硬,溫柔而又不容違逆地將她擁進了懷裡。似乎是毫不在乎她呆板僵硬的妝容,近乎虔誠地將他的唇壓了過來。

  就是蕙娘,一時間也難免有些動搖:一個吻而已,一個吻算不得什麼。她不是沒被別人親過,權季青就吻過她,當時她和權仲白之間……唉,她和權仲白之間一直都不夠穩定,這也誠然不假。就是現在她也不能肯定兩人將來會如何終局,就事論事,她還算是挺喜歡那種吻。喜歡那種激烈而不顧一切的索求,直到權季青吻了她她才明白,這就是她一直想向權仲白索取卻一直未能得到的東西。而現在,焦勳對她的感覺,只有更加洶湧澎湃,然而不像危險的權季青,他的愛是確定而深沉的,她甚至沒把握權仲白對她個人的喜愛,有多少夾雜了命運的無奈,可焦勳對她的愛卻是真的,她盡可以放心地投入到他的愛情裡,而不至於遭受到任何危險……

  在焦勳的呼吸吹拂上她的呼吸,在焦勳的唇觸碰到她的唇之前,她猛地伸出手,止住了他的勢頭。

  「讓你回去新大陸,就是因為我什麼都不能給你。」她平復著加快的心跳,緊皺著眉,清晰地說,「就是因為,這種事,從來都是貪得無厭。一個吻,不可能滿足你,卻使我永遠不能理直氣壯地面對仲白。焦勳,你還不明白嗎?這樣跟隨在我身邊,對你來說實在是太痛苦了。」

  她嚥了咽喉中的腫塊——也許她沒什麼好責怪權仲白的,因為她也一樣不喜歡表露自己的感情——低聲道,「看到你痛苦,我心裡也一樣不好受。你很知道我現在所處的局勢,我不願意把太多的心力耗費在這種事裡。如果你要留下來,那就放下我吧。承認你已經失去,把這一切放下,我們再沒可能了,焦勳,如果你要留下來,起碼找個女人娶妻生子,不然,就算你要留下來,我也不能答應。」

  焦勳的動作凝在了半空中,他低聲說,「我要留下來,但我也不會娶妻生子。你迫不了我的,佩蘭,你不必虛張聲勢……我知道你的能耐,現在你拿什麼來反對我?我要留下來,我要在你身邊,我作了決定,連你都沒法更改。」

  蕙娘第一次被他拿住了痛腳——她是沒有什麼能拿捏住焦勳的地方,現在,她靠焦勳,比焦勳靠她要多。除非她願意陪葬自己的一切,不然,她確實是不能拿他如何。

  權仲白不聽話的時候,她可以用許多辦法來拿捏他、節制他,可現在焦勳不聽話了,她卻發覺自己沒有一點辦法……她和權仲白算是互有恩怨,利益糾纏,可她和焦勳之間,卻是她欠焦勳多些……

  蕙娘歎了口氣,忽然有些心灰意冷,她道,「好,隨你,要留就留。現在放開我,該去辦正事了。」

  焦勳的手依然沒有移開,還是緊緊地捏著她的肩膀,他並沒有進一步動作的意思。蕙娘心裡明白:他們彼此是很瞭解對方的,他若還想更進一步,勢必會惹惱自己,到時候兩個人的關係可真鬧僵了……焦勳不是不想進一步,也不是不想放開,他在盡力描摹著、記憶著她,想要藉由這短促的、有限的接觸,來汲取支持下去的力量……

  滿腔的怒火,忽然化作了一聲歎息,隨著一口氣全都呼了出去,她放軟了聲音,再不想傷害焦勳,只是簡單道,「放開吧。」

  焦勳慢慢地放開了她,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漸漸地又笑了起來,又戴上了那張面具,他說,「海風幫話裡話外,並不想為魯王做這風險極大,又沒有多少好處的事。他們這次過來,是請我的示下。我們一直在做的事,終於看到成效了,現在海風幫已經有了表態,反倒是更希望我能留在這裡,做他們的新靠山。」

  蕙娘在這件事上也不能下定決心,她皺起眉,「海風幫現在對我們有多大作用,值得為了他們去算計魯王的人嗎?他們來了多少人,現在還不知道。不是說除掉這幾個信使就能一勞永逸的。我倒覺得沒必要把麻煩往身上攬,海風幫不想幹,讓他們去推脫吧。魯王這裡,還是留條路子。」

  焦勳沉吟了一會,「你是想要放棄海風幫這條線了?」

  「他們現在對我是沒有多少作用。」蕙娘坦然承認,「尤其是北方海軍起來了以後,山東這裡,上受天津水師牽制,下受廣州水師虎視眈眈,連出海口的意義都已經失去。將來就要出海,肯定也是從天津上船了,這條線,可留也可不留。看你怎麼說吧。」

  「若即若離,也好。」焦勳業已完全恢復了正常,他若無其事地道,「畢竟是魯王的根本之地,留點情分在,以後說不定能發揮出意想不到的作用。」

  蕙娘並無異議,只是提醒焦勳,「如此一來,你在這裡也不知要耽擱幾日了,而且有魯王使者和海風幫的人在旁,我並不適合露面。真定一行只怕是要擱淺,不如我先回天津……」

  「你一個人在路上行走,我不太放心。」焦勳搖了搖頭,「之前你不願拋頭露面,也是無傷大雅,我就隨你了。不過,現在有了他們出現,你是我的同伴,也不可能一直藏頭露尾的,反而惹人疑心。你還是要陪我去見見他們的。」

  蕙娘指著自己的臉,做了個表情:她的化妝水準還算不差,但奈何麗色天生,再怎麼化妝也不可能把輪廓完全湮沒。萬一被人撞見認出來了,立刻就是一場軒然大波。這個風險,並不值得去冒。

  焦勳道,「你也只能化成這樣了……」

  他輕輕地歎了口氣,「我為你化一個妝看看吧,若還是認得出來,那也沒有辦法了。——我有時也要易容行走江湖,在這方面的經驗,比你多一些。」

  就算是權仲白,也沒有做過畫眉深淺入時無的事呢……蕙娘肩膀一僵,卻又沒有辦法,只得無奈道,「那我把現在的妝容給洗了。」

  等她頂著一張素淨的臉回來時,焦勳已經用她隨身攜帶的那些顏料物事,調配出了幾乎是全新的東西,他提起筆蘸了粉漿,卻不就動手,而是望著蕙娘不語。

  蕙娘本已做好了挨過又一場尷尬的準備,此時不禁奇道,「怎麼?還在等什麼?」

  焦勳歎了口氣,低聲道,「你從前沒出門的時候,洗過臉,臉上要塗多少東西?」

  只是一句簡單的話,卻涵蓋了多少言外的感慨,蕙娘想到少女時代,一時也覺恍若隔世,她摸了摸臉,彷彿要證明它還算得上光滑,過了一會,才清了清嗓子,道,「關鍵是上了粉膏以後,本來就覺得喘不過氣,若底下再多添一層,更覺得油得很快,是以也就不用了。誰知道這妝容要維持幾天呢?中途也未必有時間、有機會補妝。」

  焦勳道,「這不行,我新調配的這種粉漿,粘性很大,你要不先上一層底,連皮都能給你粘掉了。」

  蕙娘無奈,只好尋出香膏來,在面上點了一些,當著焦勳的面塗勻。焦勳鼻子動了動,道,「你還是這樣喜歡梅花香。其實這依舊是疏忽了,這種香味太精緻了,全國都尋不到幾處,這一次在你身上聞到,下回見了國公府少夫人,豈不是要露陷了?」

  蕙娘倒真的疏忽了此點,手裡的香膏頓時有點抹不下去。她沖焦勳略帶尷尬地皺了皺鼻子,道,「那麼你帶了脂膏沒有?」

  焦勳一時沒說話,見她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方才略帶笑意地道,「佩蘭,你太驚慌了……也動動腦筋呀。」

  蕙娘嗯了一聲,沒想出別的辦法來,還要起身去洗臉呢,焦勳說了一句,「一會出門時候,買個男人身上也戴的香包不就得了?若買個梅花味的,兩種香味混在一起,不是狗鼻子,誰也分不出區別來。」

  這話一出,蕙娘立刻明白自己的確是心思浮動,連這麼簡單的關節都沒有想透。她想要強詞奪理,但又覺得這樣做有點撒嬌的嫌疑,眉頭皺了一半又鬆開了,只是沉悶地說了一聲,「是我沒想周全。」便算是把這一層給揭過了。

  焦勳也感覺到了她神態上的變化,他瞅了她一眼,悶不吭聲地將粉漿往她臉上刷,動作依然輕柔又到位,讓蕙娘的情緒也漸漸放鬆了下來。兩人默默地工作了一會,焦勳才道,「你想要化多少歲的?」

  蕙娘本想說:若我要化七八十歲,你也能化得麼?但她不欲和焦勳拌嘴,也不想把氣氛搞得太僵,便道,「三四十歲便好了。」

  想了想,又開了個玩笑,「就說我是你的丈母娘好了。」

  焦勳的身世,天下人都知道的,蕙娘要以女身出現,身份還的確不好安排,焦勳道,「算了,你還是扮個中年閹人吧,就說是家境困難,自宮又不能進宮,只好流落南風館,現在被我收在身邊做些雜事也就是了。」

  別看這身世似乎甚是低賤,蕙娘想了想,也覺得沒有比這更合理的安排了:她的嗓音、脂粉氣、來歷,都有了合理的解釋。就算露出一點破綻,也不至於招惹別人的疑心了。

  焦勳見她點頭不語,便定住她的臉,道,「別動,我給你做點皺紋。」

  他拿起筆,在蕙娘臉上或是壓、或是勾,過了一會,蕙娘只覺得他捏著自己下巴的手指,漸漸傳遞來了灼熱的溫度,她不免有些不自在,只是強作無事。焦勳倒是頗為鎮定,他畫了一會,拿銅鏡給蕙娘看了看,果然要比蕙娘自己糊弄的那種妝容好得多了。見蕙娘點頭認可,便又捏住了她的下巴,這兒抬那兒扭地,方便他補上一些細節。蕙娘咬著牙忍了一會,終忍不住道,「好了沒有?快些吧。」

  說也奇怪,她不催還沒好,催了幾句,焦勳便道,「好了。」

  他鬆開手,讓蕙娘攬鏡自照——她也不能不承認,焦勳的確手藝不錯,現在的她,看來就像個頗為清秀的中年漢子,眼角、鼻端恰到好處的幾條皺紋,還有臉側一條淡淡的疤痕,使得她一下就上了年紀。這樣出門,即使和權仲白當門對面,也許他都認不出她來。

  焦勳身份比較特殊,要在外行走,掌握這門技巧也是必須的。蕙娘忽然想到:若是他也用這門技藝混到了她跟前,只要站得稍微遠一點,動作不多,她是絕無可能認得出來的。也許,在她不知道的時候,焦勳已經應用這門技巧觀察她很久了……

  她不願再想下去了,見焦勳又提起筆,也沒了詢問的興致,只是抬起下巴,柔順地任由焦勳將眉黛滑過她的眉毛。焦勳微瞇著眼,仔細地為她加深眉色、改變眉形……蕙娘能看得出來,他的瞳仁稍微緊縮了一點,呼吸也加快了少許,甚至於,貼著她臉頰的脈搏,也鼓動得比剛才更迅速了一些……

  但她依然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任由焦勳以不必要的仔細為她畫過了眉,方道,「你和海風幫的人約了什麼時辰?」

  焦勳起身收拾桌面,他的聲調倒還是相當平穩。「他們說等我的信,現在魯王那邊的人也分散開來,去各鄉行走了。估摸著今晚才能回來,我們趕時間的話,可以今晚就見,頂多再耽擱一天,便能脫身了。」

  蕙娘沉吟了片刻,也覺如此可行,便點頭道,「總之你來安排吧,現在我們行蹤洩露,趕往真定的路線,還要小心斟酌。」

  焦勳輕描淡寫地道,「這我知道,你放心就是了。那邊的人敢跟蹤,我自會叫他們後悔。」

  #

  他們本來就和海風幫接上頭了,要見魯王密使,還不是一句話的事?當晚,蕙娘就已經坐在了濟南城一處平常宅院裡,品著趵突泉水泡的『上好新茶』,雖說茶對她來說也就是如此,但勝在水好,她雖然無法細細品味——尚需呼應自己的身份,倒也牛飲了數杯。一邊喝,一邊聽最上首的焦勳,和才剛從濟寧回來的『周老五』說話。

  這個周老五顯然是軍隊出身,矮墩墩的個頭,一身橫肉,滿臉粗豪的笑意,可綠豆大的眼睛偶然一轉,卻又露出了幾分刁鑽。他雖然從未見過焦勳,但卻聽說過他的名頭,對他也十分熱情,一見面就直呼久仰,自我介紹,卻是魯王屬下一總兵的親兵出身,陰錯陽差被裹到了海外,一家人四散,現在那邊重新成親生子,孩子方才四歲多。這次回來特地去濟寧,一個是看看當地的日子過得如何,還有一個目的,卻是去尋親的。只可惜無功而返,只打聽到了當時他家裡人的下場:男丁為奴,女丁為娼,都是已經遠遠地被轉賣出去了。

  在他這個年紀,家裡出這樣的事,算得上是很大的打擊了。但周老五卻沒有多少傷心之色,反而還是一臉慇勤的笑意,連勸著焦勳喝了幾碗茶,方才道,「沒想到您是福大命大,當年那艘船,竟就您一人活了下來。」

  「應該是不止我一個人。」焦勳沉著地說,「只是當時風雨大,活下來的多半都是精通水性的青壯年,有的水手就流落在日本那一帶,你們過來的時候,可有撞見?」

  船隻遇難這是鐵板釘釘的事實,禁得起任何人的懷疑和盤查,周老五的態度,也隨著焦勳的說話,更為和氣了。「撞見是撞見了,可都沒說到您的事。我們還以為那艘船是全軍覆沒,卻沒料到還留了您這根獨苗苗。」

  他暢快地笑了一聲,舉杯道,「好,我以茶代酒敬您一杯,這幾年要沒有您在暗地裡的照拂,只怕當年兄弟,真要折損大半了!」

  竟是不動聲色地,就有點反客為主的意思,把海風幫劃拉到了自己的勢力範圍裡……

  海風幫的人都是江湖客,雖然工於心計,但畢竟也是粗人,幫管事一瞪眼便接話道,「可不是要多謝李大爺?當時若不是他,世上都沒有海風幫了!我們七幫十八會的朋友都說,李大爺講義氣,不論是什麼出身來歷,咱們跟著他混準是沒錯的!」

  周老五打了個哈哈,接連說了幾聲佩服,才指著焦勳對眾人道,「你們不知道,李大爺的本事可大。他現在也算是新大陸有名的富翁了,家產多半都留在東秦,所以你們沒見識得到。就是在整個歐洲,他都是數得上號的人物了。」

  焦勳失笑道,「哪有這回事,老周你太客氣了。」

  周老五卻認真道,「蒸汽機專利不是被你買走了嗎?現在你的李氏蒸汽機,真的賣到歐洲了。王上有令,每一分專利費都給你存在銀行,你走了這幾年,家產翻番了幾倍,只是李老弟不知道罷了。我說佩服你,的確是真心實意,東秦的百姓裡,和你這樣有本事的人,著實是不多見的。王上這幾年沒有你的信息,還時常感慨,深恐你遭遇了不測。」

  他瞅了周圍一眼,壓低了嗓門,「你回來要辦的事也辦完了吧,那老頭子不是都走了嗎。是否也到了該回家的時候了?若能得你回歸,王上不知該有多麼高興,現在新大陸不太平,正是缺人才的時候,若是能把海風幫的兄弟們都帶過去,王上必定是欣喜若狂。」

  焦勳不動聲色地搖了搖頭,「辦完事是辦完事了,可從這條航路返回新大陸,又是磨難重重,我遭遇過一次海難,已是心有餘悸,這幾年在這裡日子過得也還算順心。回去不回去,都是再說吧。」

  他頓了頓,和海風幫管事交換了一個眼神,又說,「不過,周兄你剛才說,新大陸正在打仗……」

  「那些白人鬧內訌呢。」周老五幾次出擊,都被焦勳軟硬兼施地擋了回去,他難免也有點訕然。「你走的時候,戰事已經是一觸即發了。大約船出去還不到半年,華盛頓、富蘭克林那些老菜幫子竟鬧了起來!幾條槍桿子就想造反,嘿,虧他們想得出來。不過這樣也好,王上乘機煽風點火兩面賣好,藉著你那些蒸汽機的便宜,買賣軍資,發了大財——」

  他興致勃勃地舔了舔唇,「英吉利已經把他們在新大陸的殖民地許諾了兩成給我們,條約都簽訂了,換取的就是我們在戰爭中的中立。同樣,我們用一筆火銃換來了法國在新奧爾良本來已經失去的統治權……雖是空頭支票,但到底已經師出有名,有了斡旋的空間。我職位低下,知道得還不夠清楚,據說甚至連俄羅斯都想和我們做買賣,把阿拉斯加那片荒地賣給我們,他們盯著我們的船呢……我們這次就是在阿拉斯加下海,走過一道短短的海峽,在羅剎國往下行,通過日本回來的。這條路並不難走,只是在陸上不夠太平而已。現在,地已經不缺了,缺的是人。只要有人肯來,都有地種!種不到吃,王上發給吃的!所以我和海風幫的兄弟們說,樹挪死人挪活,鄉里鄉親有吃不上飯的,跟我們去!只要肯幹,一定是有飯吃的!」

  這話說得,實在是太有煽動性了,那些微張著嘴聽得半懂不懂的黑道大佬,明顯被周老五說得犯暈了,他們不禁疑惑地望向了焦勳——很顯然,比起周老五,還是焦勳更得他們的信任。

  焦勳略作沉吟,便從容道,「看來,王上到底還是把策略給貫徹了下去,現在東秦的人口,應該是比我在的時候要多了許多吧。」

  「不錯。」周老五面上掠過了一絲陰影,「只是過去的多半都是南洋唐裔,遠離故土已經很久了,到底比不上大秦同根的子民……」

  他輕輕地歎了口氣,道,「在新大陸上,什麼禮儀道德都是假的,人分顏色!白人欺壓了黑人不說,本還欺負我們人少,大有蠶食我們的意思。我們只好不斷往家裡劃拉人口,人越多,心裡就越安定。說句實在話,我們這是恨不得掏心挖肺地把人給留住呢,哪裡會為難跟我們過去的老鄉們。到了那裡都不分地域了,只要是大秦出來的就都是一家人。」

  他略微尷尬地笑了笑,「不過,說實話,這幾年山西、福建過去的人,是有點太多了……我們也希望老本營能多過去一點人……不至於被人喧賓奪主了……各位老兄明白我的意思嗎?」

  見那幾位好漢還半張著嘴,似乎全沒明白周老五的意思,蕙娘都忍不住輕輕地咳嗽了一聲,焦勳眼底也閃過了一絲笑意,他淡然道,「這樣說,山東人過去,這……朝廷態度上,會有傾向嘍?」

  周老五得了這個話口,頓時哈哈大笑,拍著焦勳的背道,「好老弟,這話可不宜明說。反正,這老鄉拉拔老鄉麼,天經地義!別說地、銀子,就是官位,我們這裡也還有得是呢……」

  這下子,海風幫眾人終於明白了過來,彼此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有人甚至已經舔了舔唇,做出了饞涎欲滴的樣子。還有人老成些,把持得住,反而關切起了新大陸上的戰事,請教周老五道,「這是誰和誰在打仗,和咱們又有什麼關係。那什麼,什麼羅剎國,不就在大秦旁邊嗎,還有英吉利……那不都是泰西那邊的了,怎麼又和新大陸有了關係。」

  周老五笑吟吟地道,「諸位別急,我給你們慢慢解釋……」

  他索性拿了一張紙,用手指蘸墨給眾人畫起了地圖,「這一塊是咱們大秦,這一塊是新大陸,中間就隔了這個海峽……」

  說實話,連蕙娘都聽得很是入神,她對於國際政治,說也慚愧——還不如周老五清楚。

  新大陸的局勢錯綜複雜,周老五說了半日都未說完,有些人倒是已沒了耐心,只道,「總之,咱們現在是佔了相當於咱們大秦江南三省的地,需要人手過去種地,在眼下還不至於和人打起來,但將來難說。是麼?」

  周老五笑瞇瞇地只是點頭,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終究都是難以遮掩地露出了心動之色:這些話,之前周老五未必沒說,只是有了焦勳的保證,他們才能肯定周老五沒有揚長避短,的確是實話實說。說句實話,做黑道買賣,那是把頭別在褲腰帶上,哪有為官作宰來得輕鬆?到了那裡,怎麼說是魯王的老嫡系,前程能差到哪裡去?又不要過去打仗,只是缺人而已,對這些人來說,可算是千載難逢的一個機遇了。

  蕙娘卻自然不會心動,她和焦勳交換了幾個眼色,心裡倒是惦記起了魯王的心態:從周老五的表現來看,現在這幫人是毫無回歸故土的心思,只是一門心思想在新大陸站穩腳跟,多擠出些地盤了。魯王本人,又是如何想的呢?若他也做如是想,則定國公此去,恐怕未必會打得起來——魯王要能和皇上握手言和,說不得朝局、後宮局勢,又要有新的變化了……

一路好走,寶珠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12-30 03:06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