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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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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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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8 01:18:39 |只看該作者
250遺言

  老爺子今年已經是八十五歲高齡,這一陣子身子也漸漸衰弱了下去,他自己頗為看得開,一應後事都在親自預備,墳地也是早都點選好了的,可說眾人心裡,都有了些準備。蕙娘聽了權仲白這話,雖說心頭就是一痛,但勉強也掌得住,她忙問,「要不要把兩個孩子帶過去?」

  按說權家兩個孩子,已經是老爺子的外孫輩,算是外姓人了,去不去都可。但焦家情況還是要特殊些,權仲白道,「我和你先過去吧,不然,那府裡也沒個做主的人。焦鶴今年都多大年紀了,鎮不住場子。」

  蕙娘一想也是:兩個姨娘都沒有管過家務,四太太現在自己都是纏綿病榻……她道,「那我和你先走,焦梅帶著兩個孩子再來吧。」

  權仲白點了點頭,略作猶豫,便把自己身上披的一件薄披風給解了,丟給清蕙道,「我們騎馬過去!」

  清蕙明白他的意思,將披風裹在身上,又戴上兜帽,以此遮掩自己的女裝。和權仲白一前一後上了馬,一路放馬跑到城內焦府時,卻見老太爺半靠在床上,頗有幾分不耐煩地沖底下人發脾氣。「我說了沒事,你們又偏要四處驚動人。」

  他看來神志清醒、面頰上甚至還有微微的紅暈,雖不說精神十足,但也絕非彌留下世的樣子。蕙娘和權仲白都是一怔,倒是焦鶴老管家見到他們進來了,忙上前道,「孫姑爺終於到了——老爺子從昨天早上起,就不吃飯了……」

  算來,老人家已有四餐水米未進了。蕙娘悚然而驚,不覺就紅了眼眶,她一下失去了從來的鎮定和冷靜,膝蓋一軟,跪到了祖父身邊,輕輕地道,「老爺子,您好歹吃一點兒吧——」

  權仲白也跟著坐到了床邊,拿起老爺子的手,不過閉眼片刻,便又放下,他不容老爺子抗議,迅捷地翻了翻老爺子的眼皮,又捏開他的下顎看了看舌苔,便沖蕙娘搖了搖頭,低聲道,「不要說了,老爺子有福氣,走得這麼安詳,那是百里挑一的善終了……」

  這句話一說出來,焦鶴首先掌不住放了聲——其實心裡都有準備,只是被權仲白一語道破,總是接受不了。蕙娘含淚道,「你怎麼當老爺子面就——」

  「好了。」老爺子有些不滿地道,「都把我當什麼了?你祖父雖然臨到撒手,難道就會糊塗成這個樣子,連自己時辰到沒到都不明白?」

  他想要坐起身,卻終究乏力,只一動又靠了回去,只好自嘲一笑,輕輕地說,「明白了一輩子,到走也這樣明白,仲白說得不錯,半世宦海沉浮,和我一般能得善終的又有幾人……」

  到這個時候,也不那樣講究避諱了,四太太在裡頭估計是起不來,三姨娘帶了一群僕婦在旁伺候,她趕著把焦鶴勸出去了,此時進來輕輕一拉蕙娘衣袖,低聲請示,「是不是該給文娘報個信兒——」

  「是該,」蕙娘也知道此時沒有自己傷心的餘地,府裡的事終究還要自己做主,只好抹了抹眼睛,和三姨娘走到廊下說話,「焦梅一會就來了,他會幫著操辦的。您先讓人到王家、方家……」

  點了幾戶老爺子多年得意門生出來,又道,「還讓他們預備下白事東西,看來——」

  話沒說完,聽到裡頭一聲動靜,誤以為是老爺子撒手,忙奔進去,才知道是自己虛驚了。只也不敢再出屋子,只是坐在老爺子榻前的小几子上,眼巴巴地盯著老人家瞧。

  老爺子畢竟是有幾分虛弱了,他閉上眼歇了一會,才欣慰而又懷念地望向蕙娘,輕聲道,「做什麼,忽然間,又變成小時候那個樣子,只顧著坐在我邊上瞪眼睛……」

  說著,便垂下手來,讓蕙娘握住。蕙娘再忍不住,緊緊地握住祖父那溫暖而粗糙的手,嗚嗚咽咽地道,「祖父,蕙兒捨不得您……」

  老爺子微微一笑,「祖父又何嘗捨得你呢,總是人生走到這一步而已……該到地下,去和你爹、你祖母這一大家子人團圓啦。一想到這兒,你祖父又覺得也沒那樣難放手了……」

  他話音剛落,屋外不由便響起一陣哭聲,焦子喬、四姨娘扶著歪歪倒倒的四太太進了屋子。四太太哭得站都站不住了,卻還不住道,「要為爹高興,要為爹高興……這是一家團聚,是一家團聚了!」

  到了這時候,才覺出焦家人少,這麼幾個人,已經是全家到齊。蕙娘只覺滿腹淒涼,平時十分的精明才智,此時連一分也發揮不出,活像是回到幼年時分,蜷在祖父身邊,只懂得擎著眼四處去看,卻不明白該說什麼,該做什麼。還是權仲白比較不動情緒,進進出出安排了一番,屋內頓時就有條理了,先有些驚慌的下人們,如今也都安穩下來,一面在鄰室預備白事,一面給老太爺呈上羹湯,老太爺什麼都不要吃,只喝一口水,含含還吐了出來。

  他精神倒還算不錯,沒一會就嫌眾人都圍著他,吵鬧得很,因道,「你們都到外頭去吧,不要哭哭啼啼的,老子的喜事按喜喪來辦!都給我樂起來!」

  蕙娘和四太太、三姨娘面面相覷:老爺子雖然是全壽、全終,但焦家遭遇大劫人丁太不興旺,卻是無論如何都靠不上全福的邊了。

  但老人家霸氣了大半輩子,臨到老了也還是這麼說一不二,見眾人不應,他便喝道,「外頭人怎麼論,他們論去,老子一生逍遙,天也鬥過、人也鬥過,一生宦海得意,天下事盡在我手,退也退得漂亮——我活得夠本了!我說是喜喪,那就是喜喪!」

  權仲白本不做聲,此時忙道,「是,您說什麼就是什麼!」

  又給眾人使眼色,眾人恍然大悟,都紛紛道,「您說的是!」

  便又都退出屋子,要去隔鄰等候,唯獨蕙娘捨不得走,老爺子也沒攆她。等屋內並無別人,只有權仲白和蕙娘了,方對權仲白擺了擺手,露出疲倦來,微不可聞地道,「你也先出去一會吧……」

  權仲白和蕙娘交換了一個眼色,指了指案旁銀磬,見蕙娘會意,便也退了出去:眾人心裡都有數的,老爺子一向疼蕙娘,現在這是要乘著自己精神還清醒,再和她掏掏心窩子了。

  「嘿……」可沒想到,老爺子沉默了片刻,一開口,又是自嘲地一笑,「都讓著我呢,我看,等我嚥了氣,你們還得當一般喪事來辦……」

  他搖了搖頭,止住了蕙娘未出口的話語,慈愛地道,「丫頭,坐到我身邊來。」

  蕙娘揩了揩眼睛,坐到老人家身側,強笑道,「誰說的,我答應您,這事咱們就按喜喪來辦,誰也不許哭鼻子!」

  老爺子被她逗樂了,他伸出手想要摸蕙娘的臉頰,可手到了半空,又沒了力氣。蕙娘忙捉住他的手,放到自己臉側。

  「還是不要那樣驚世駭俗啦……」老爺子閉上眼,低聲道,「人死了,說過的話就再不算數,任是三皇五帝也不外乎如此,你祖父又有什麼能耐,能超出他們之外?」

  他輕輕掙了掙,將手放下了,喘了幾口氣,方道,「焦勳……知道仲白回來,沒有為難你吧?」

  「您多想了。」蕙娘忙說,「他和我的事,都過去了,現在,他就是……」

  她也說不下去了:雖說她已經嫁作人婦,可焦勳現在又不是她的手下,也不是她的朋友,兩人到底算是什麼關係呢?

  「在你心裡也許是過去了,在他心裡……」老爺子歎了口氣,他忽而閉上眼,夢囈一樣地道,「多一條退路也好,好歹,萬一事情不成,還能把命給保住。」

  只這一句話,蕙娘便知道老爺子對鸞台會之事不是一無所知,曾有的懷疑,立刻回到了心底:焦家那大得離奇的下水道,那恰到好處的宜春號陪嫁,老爺子對權仲白的一力看好,上輩子對焦勳曾有的忌諱,這輩子對焦勳回歸那特別的態度……

  她想要從老爺子的眼神裡看出一點端倪,可也許是預想到了這一遭兒,老爺子已經合攏了眼皮,蕙娘心裡,實在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她接連幾次都是欲語無言,她想問老爺子是否真的心中有數,把她嫁進權家又存了什麼心思,想知道老爺子為什麼一直都不說破,想知道老爺子——

  可這些,都並不適合這樣的場合,老人家看著精神,實則已是彌留之際,此時再來計較是是非非,還有意義嗎?

  「您……您就放心吧。」她強忍著心底翻滾的情緒,沉聲道,「我不會有事的,一定、一定能照看喬哥一輩子……」

  老爺子唇邊逸出一絲無奈的笑意,他輕輕地搖了搖頭,低聲道,「你以為我是為了喬哥嗎?」

  屋內頓時陷入一片沉寂,片刻後,才為老爺子的喃喃自語給打斷了。

  「從前我們家剛出事的時候,我恨啊……蕙兒,你祖父恨得不得了,恨不能打上金鑾殿,把那老狗賊給掀下馬來,活生生一口一口地咬死。我恨不能掀起大亂,讓天下給我們家人陪葬,我一夜一夜地睡不著,蕙兒,我恨不能葬送了這世道。我們全家人都去了,連一個活口沒留,這世道卻硬生生攔著咱們,去懲戒那些罪人。黃河水患多年,不是他驕奢淫逸掏空了戶部,大堤不至於失修,不是姓吳的玩忽職守,我們一家人可以逃的——我晚上睡不著,我就瞪著屋頂,我想我就是用盡了我的力量,也要給這天殺的天子捅一刀。」

  他歎了口氣,瞪著帳頂又是自嘲地一笑,這才望向蕙娘,輕輕地說。「可人,是會變的……老了,火氣漸漸地淡了,心也軟了,賤骨頭也犯了。李家對不起我,可我畢竟是李家的臣子,從前我想,竊鉤者誅、竊國者侯。那算什麼本事?我要竊了李家的國,還做得乾淨利索沒人知道,還要登上李家天下的《名臣譜》,欺世盜名,我也欺世盜名到了極致……可我也只能想著,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意地去放縱一些事。可真到了明白一切,真到了這個顛覆天下的機會放在跟前的時候,祖父還是軟了,有些事就是瞞得過天下,也瞞不過自己。這一步,祖父到底還是跨不出去……」

  「你和焦勳在自雨堂說的話,我都聽見了。」老爺子眼中射出了無比複雜的神色,「權家水深,我知道……可我沒想到水深到了這一步,祖父對不起你,一輩子精明能幹,可婚事卻沒給你說好……就為了爭宜春票號這口氣,倒是賠上了你……」

  蕙娘幾乎要忍不住嗚咽:她是委屈的,卻也終於鬆了一口氣,還好,祖父畢竟是沒有欺騙她,對權家的圖謀,他也許有猜測、有放縱,但始終,他並不是同謀。

  「祖父,我……」三個字,她說得幾次哽咽,「您別擔心,我有主意……」

  「你那主意,」老爺子搖了搖頭,他忽地歎了口氣。「也是沒有主意中的主意了。自從知道了真相,我也為你著急啊,我也幫你想啊,我都不好意思見你。我對不起你,我的蕙兒就是命苦。人家都只看得見你的好,你的苦他們半點不曉得。你的哥哥姐姐們要都還活著,你哪會這個樣子?」

  說到這裡,老人家不免也動了情緒,他握著蕙娘的手,急切地道,「下輩子,下輩子祖父就寵你一個,孩子,咱們要有緣再做祖孫,祖父誰也不疼,就專寵你一個,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你喜歡誰就是誰……」

  可在這下輩子前,還有這輩子,在那虛無縹緲的許諾跟前,還有冰冷的現實。蕙娘想笑,卻又忍不住眼淚,想哭,卻又不敢縱情,多少苦楚、委屈匯聚成了一滴濃濃的淚水,落在唇邊扭曲的笑花兒上,她輕聲說,「這就是我的命,爺爺,我認了。」

  老爺子閉上眼,眼角亦滾落了一滴渾濁的老淚,他長歎一聲,聲音都發了抖——可當他再睜開眼時,這一切情緒都隱匿不見,他又是那個焦閣老了。

  「我又要往你身上壓擔子了,」焦閣老說,「孩子,天下為重、蒼生為重。權家的圖謀,就算能成真,也免不得一場大亂,說不準就是又一次改朝換代的混戰……這天下人已經夠苦了,你,你苦著自個兒些吧,別讓百姓們再受戰亂的苦楚……」

  他穩穩地注視著蕙娘,好像從前那個花甲之年的老人,注視著他靈慧而倔強的孫女。小孫女的一切都盡在他的掌握之中,而他的所有要求,亦都是她的聖旨。

  蕙娘無能違抗,她噙著眼淚,輕而艱難地點了點頭。

  「我答應您。」她說,「我、我一定顧念大局,一定盡力周全……」

  「仲白……」焦閣老說,「仲白那裡——」

  「他什麼都知道。」蕙娘忙道,「什麼都明白,他和您想的一樣,盡量兩面周全,若不能周全,那也只好……」

  焦閣老顯著地鬆了一口氣,他閉上眼想了想,聲音又小了一點。「焦勳那裡,不要斷了,留條後路吧。我知道,你和仲白有點合不來——是祖父對不起你——」

  蕙娘忙道,「沒有,我們——我們好著那,都是做出來騙人的,您不信,我讓他和您說——」

  見老爺子閉上眼,意似默可,她忙親自開門把權仲白叫進來,沖老爺子道,「我們就是這樣吵吵鬧鬧的,其實、其實他待我很好……都是我任性、我對不起他……」

  雖極力忍住,但睫毛一扇,依然有一顆淚珠落下,權仲白側過身子,輕輕地擦掉了她臉上的淚痕,沖老爺子沉聲說,「您就請放心吧!」

  老爺子見兩人形容親密、毫無勉強,不由欣慰一笑,他道,「你們家的事——」

  權仲白看了清蕙一眼,見清蕙點了點頭,便道,「是,我已全知道了。」

  「還是要以天下為重……」老爺子又念叨了一遍,從權仲白這裡得了滿意的答覆,方放心地點了點頭,又捉住了蕙娘的手,竭力放大了聲音,一字一句地道。「這種事,就是盡力周全,也一定會有風波,你、你給我一句准話,將來不論發生什麼事,你、你、你要護得你弟弟一世平安,你不要牽累了他……」

  蕙娘一時,竟作聲不得,見老爺子有些要發急,權仲白捅了她一下,她才回過神來,忙道,「好……好,我答應您!將來不論發生什麼事,哪怕我們權家人都死絕了,我也一定保證喬哥平安!」

  到底是要去世的人了,老爺子根本就未曾多想,得了蕙娘的准話,他長出一口氣,聲音立刻就小了下去,蚊蚋般喃喃道,「把他們都叫進來吧……」

  不過片刻,一家人已齊聚老人家榻前,老爺子示意蕙娘將他扶坐起來,就靠在她肩上,對四太太乏力地道,「媳婦,相依為命這些日子,我要先走一步了。」

  四太太含淚笑道,「您先走,不過幾年,我也就來,咱們一家人,在地下團聚。」

  竟真是遵守了老爺子的吩咐,沒有掉下淚來。

  老爺子欣慰地點了點頭,又對喬哥道,「以後等你母親走了,你聽你姐姐的話。」

  喬哥忙道,「祖父、祖父您放心,我一定全聽十三姐的吩咐!」到底年紀小,一邊說,眼淚一邊又流了下來。

  老爺子仍不放心,還盡力大聲道,「我把話放這,大、大家都做個見證……你要是不聽你姐姐的話,萬貫家財,你一分也別想得——聽見了沒有!」

  權仲白忙道,「老爺子,說了這麼久的話,您也歇會兒——」

  喬哥被這麼一唬,怕得直跪下來,給祖父磕了兩個響頭,大聲道,「您放心吧,以後,我什麼事都聽姐姐的安排!若我不聽話,我情願一分銀都不拿!」

  老爺子終於安了心,他點了點頭,又將眼神挪到權仲白身上,他露出了極為複雜的神色,半晌才道,「蕙兒——」

  話猶未已,忽然化作了一聲輕輕地、無力的歎息,蕙娘只覺得身上一沉,老爺子的頭再不受控制,直壓向她的肩膀。一邊權仲白掏出懷表看了一眼,沉聲道,「十七時五分,老爺子落氣了。」

  喬哥再忍不住,哇地大哭起來啊,屋內頓時就跟著響起了一陣細細的、淒涼的哭聲。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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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1愛恨

  老太爺從彌留到去世,不過是半天功夫。焦梅拉著歪哥和乖哥坐馬車過來的,就沒趕得上見最後一面。王尚書、方統領等諸門生到得早,還在門邊候著,等老太爺交代完了家人,和學生們說幾句話呢,也沒趕上,只好進來瞻仰老太爺的遺容,幾個多年來深得老太爺提拔的老學生,都哭得一臉是淚,跪在地上只是磕頭,悲痛之情,絕非作偽。

  倒是四太太這時候掌得住,也不顧自己孱弱的身子了,令人抬著自己,帶著兩個姨娘,院裡院外安排了一圈,她畢竟是焦家主母,對家裡的情況,比蕙娘要更為瞭解,一時間倒是把蕙娘給空出來了,她呆呆地站在一邊,過了一刻,才猛地一咬舌尖,回過神來,讓焦梅去緊著大量採買冰塊。

  老太爺去得不巧,是盛夏天走的,就算抬在冰窟裡可能都壞得快。七七四十九天肯定是放不住,管家和陰陽生商議了,定在頭七後下葬,就是這樣,現在靈堂裡也得大量布設冰塊,把溫度給降下來。還有府裡下人們的白衣裳,給來訪弔唁賓客們準備的白布條等等,白事有時比紅事還要繁瑣。但好在蕙娘把焦梅帶來了,此人的確是幹練人物,這些年來被蕙娘收得服服帖帖,現在有了機會,自然賣弄精神,格外報效。家裡人就忙些禮節上的事,也就罷了。

  權仲白、蕙娘帶了焦子喬,給老太爺擦洗過身子,又換了壽衣,做了小殮以後,便由人把老爺子抬到靈堂裡——靈棚是已經搭起來了。王尚書以及陸續聞訊趕來的諸門生都換了素服,進來給老太爺行了禮。方埔磕過頭,走到蕙娘跟前,低聲道,「女公子節哀順變——」

  話一說出口,兩人都有些唏噓:從前蕙娘還小時,經常跟在老太爺身邊見這些叔叔伯伯。一個個都略帶戲謔地喊蕙娘『女公子』,現在這三個字說出口來,又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了。

  「我們幾個人商量過了,老爺子沒個兒輩,喬哥還小,」方埔到底還是掌住了,只是聲音裡不免多添了一絲嘶啞,「場面上太冷清也不行,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們願為老師披麻戴孝、摔盆抬棺。」

  死後哀榮,也是一個人一生論斷很重要的一部分。就算老爺子晚景再好,喪禮上冷冷清清的,只有喬哥一個男丁,議論起來那就是個缺憾。雖說蕙娘懷疑老太爺也不會在乎,但她亦勢必不能拒絕方埔的好意,只啞著聲音道,「多謝叔伯們的好意了。」

  便跪下來要給方埔磕頭,喬哥在她身邊,也忙跟著跪了下去,方埔一把全拉了起來,淚水終忍不住滾滾而落,哽咽著道,「現在朝中亂成這樣,老師人又走了……」

  ——到底還是把心裡的另一份不安給流露了出來:像老爺子這樣的人物,就算是退下來了,只要人還活著,影響力都不可小覷。朝廷中楊閣老勢大,如今焦閣老已去,能節制他的人,又少了一個。怎麼不叫原來焦派的幹將心慌意亂、如喪考妣?

  王尚書此時也走了過來,他安撫地拍了拍方埔的肩膀,同蕙娘道,「已經派人去喊你妹夫妹妹了,今晚我們這些門生和你、喬哥一道輪流守靈,親家母身子不好,就不要麻煩她了吧。」

  從設棚開始,頭七天靈棚裡必須有人守夜,而且得分男女賓。四太太身體肯定支持不住,蕙娘一個人,頭一夜根本就不能合眼。眾人都勸她先去睡一會,四太太也令權仲白給她灌了安神的藥,道,「我先去跪著,你醒來替我吧。」

  蕙娘再不想睡,也敵不過藥力,睡了兩個時辰醒來,到靈堂前一看,院子裡烏泱泱地已經跪滿了人,眾人均都神色肅穆,不少人眼裡都淌著淚水:老爺子退位以後,焦家也是門庭冷落車馬稀,其實許多老關係,根本就不在平時走動得勤快不勤快。這些第一時間聽到報喪趕來的人,才是焦黨的中堅人物。

  此時老太爺幾個關係最親近的門生,已經換了素服,披麻戴孝跪在靈前充做孝子,喬哥跪在他們下首,不斷給致祭親友磕頭,小小年紀,臉色繃得很緊。蕙娘也不過就看了一眼,便趕忙去右側青布隔著的女眷堂也跪著陪過來的女眷們磕頭,這些來致祭的官們,有太太在京的也都帶來了,此時人也不少,王太太、方太太跪在那邊陪磕頭,蕙娘一眼沒見四太太,心就提了起來,低聲一問:果然,四太太勉強支持了一陣,到底是暈過去了。權仲白趕忙從前堂進來把她拉下去施針。

  接下來的事也沒什麼好說的了,四九城裡和老太爺有些淵源的人,都著急過來致祭道惱,蕙娘磕頭都磕到後半夜才稍得清靜,她又強令王太太、方太太去睡了。自己跪在靈前,聽著靈棚裡隱隱約約傳來的誦經聲和鑼鼓聲,只覺心潮起伏,卻是連思緒都分不清明,只餘一片混沌。

  這麼著渾渾噩噩又再跪了一會,靈堂裡終於無人了,此時天光微熹,除了當班的幾個僕役以外,諸人都已入眠,靈堂內外,一片安靜。蕙娘亦低垂下眼,望著眼前的青石板發呆。

  在這一片寂靜之中,輕輕的腳步聲分外刺耳,來人在青布幔前稍微踟躇了片刻,到底還是拐進了女眷這邊,蕙娘稍一抬眼便怔住了,她要起身,但跪了一晚上已站不起來了。只好輕輕地搖了搖頭,低聲道,「這裡是女眷的地方……你不該來的。」

  焦勳搖了搖頭,將兜帽又扯下了一些,他輕聲道,「我來給老爺子磕個頭……也看你一眼。」

  蕙娘現在根本沒心思處理她和焦勳的關係,她沒這個心力,也無心去猜測焦勳來意,只是不斷搖頭。焦勳壓低了嗓門,對走上前的僕役道,「走錯地兒了,這就過去。」

  居然真是只看了蕙娘一眼,便轉身過了男賓那裡。

  他自從應承了蕙娘的請求,願意為她做事以後,便遠赴外地,什麼時候回京的蕙娘也不知道。雖說建立一支秘密力量,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但她亦希望隨時知道進度——這些念頭,在她腦海裡打了個旋兒就沉下去了。她又跪到了當地,木然地看著自己的膝蓋,思緒彷彿陷入停滯之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從身後把她提了起來,道,「去吃點東西,再睡一會吧。」

  蕙娘聽出是權仲白的聲音,便掙了一掙,道,「我不累,你不要再餵我藥了。」

  權仲白未出口的話便說不下去,他想了想,沉聲道,「你別迫我拉兒子出來壓你。」

  歪哥、乖哥今晚都在焦家過夜,歪哥已懂人事,陪著父親在男賓那裡跪了一會,別人要抱他去睡時,他還鬧著要到這裡來陪蕙娘一道跪一夜……

  蕙娘終於有些軟化了,正好這時方太太也進來換她,她便隨權仲白退回自雨堂,權仲白道,「雖說犯了禮節,但我勸你還是喝點肉湯。這樣長時間的跪著磕頭,對體力是很大的消耗。若再只吃那些粗米飯和青菜,你根本就扛不過來,可能還要病上一場。」

  說著,便端上一碗肉羹來——也不知是何時讓人預備的。蕙娘瞪著它也不動調羹,權仲白說,「你難道還要我餵你?——還是你更情願喝點米湯?」

  這樣跪上一晚,很多人都能跪脫力了。蕙娘也是人,緩了一緩便覺得疲憊了,也餓得很,她搖了搖頭,低聲道,「我喝——有什麼不能喝的,老爺子在天之靈,也不會在乎這個。」

  她喝了幾口肉羹,精神倒漸漸好了,一邊吃,一邊出神,過了一會,又輕輕地笑起來。權仲白奇道,「你笑什麼?」

  「人這一輩子,活個什麼勁?」蕙娘注視著碗裡微褐色的肉塊,隨口說。「祖父生前權傾朝野,就求死後按喜喪操辦,尚且都做不到,你說,他自己生前都能看透這層道理了,又何必還要去爭呢?」

  權仲白沉默下來,過了一會,他趴到桌上,微微抬眼,看著蕙娘的臉色。

  蕙娘道,「你看什麼?」

  「我覺得你在生氣。」權仲白說,「你對老爺子,是有埋怨的。」

  「哦?」蕙娘說,「我埋怨他什麼?」

  「這個,你自己心裡明白。」權仲白歎了口氣,按住了蕙娘的手,「別喝了,心裡有氣,吃多了也是積食,還更要生病。你現在病得起嗎?」

  宜春號、崔子秀、鸞台會、權德妃、東北、西南、權族、桂家……蕙娘現在,哪裡病得起?就不說眼前的喪事,她還有這樣多的事去操心、去操辦,她根本就沒有生病的資本。

  「那我不吃了。」她把調羹一摔,多少有些負氣地說。

  權仲白可不吃這一套,也許是因為見慣了生死,也許是因為老爺子臨終前迫蕙娘發下的毒誓,多少有損害歪哥、乖哥利益的嫌疑,使他有些不悅,雖說禮節無懈可擊,態度也還算得體,但他卻一直都沒怎麼動情緒。

  「吃還是要吃的,」他把調羹又塞回蕙娘手上,道,「氣撒出來再吃吧。」

  蕙娘掃他一眼,搖了搖頭,興味索然地道,「我什麼都不想說。」

  「是怕說出來難堪?」權仲白問,又自一笑,「算了吧,我還沒見識過你的、你們家的難堪嗎?」

  蕙娘心裡,本就不快,被他這一說,更是怒火熊熊,可轉念一想,又不能不承認權仲白說得有理。他見識過她生產時的慘狀,見識過焦家在奢華後的悲涼,見識過她戰戰兢兢機關算盡的一面,關於她,權仲白還有什麼沒見識過的?她何必在他跟前還要撐著這個虛面子?

  「老人家太偏心了!」這句話,像箭一樣衝口而出,奪地一聲釘到桌上。也是直到此刻,蕙娘才曉得她有多憤怒,她氣得連調羹都握不穩,恨不能直摔到地上去。

  權仲白道,「是偏心了點……其實,就沒有那番話,你也一樣看顧喬哥,又何必這麼著相,人是有些老糊塗了——」

  蕙娘搖了搖頭,只覺得心頭一片冰涼死寂,在憤怒過後,又有極致疲倦捲上,她說,「我不是說我,他待我終究有幾分情分的……」

  她第一次抬起頭望著權仲白,望著他在晨光中更顯俊朗的容顏,她輕聲說,「說了那麼久的話,交代了那麼久的後事,合眼前沒提一句文娘。若是文娘有個好歸宿那也罷了,可他把文娘賣進了什麼樣的人家他自己心知肚明,王家是什麼好東西?人走茶涼,等他們家入閣了,文娘失了靠山在王家怎麼辦?他哪怕給王辰留一句話也好,把文娘稍微托付一下,這話再不管用那也是他的一份表示!現在這樣,等文娘奔喪回來我怎麼說,老爺子什麼也沒給她留,連一句話都沒想起來!人心是偏的,疼小不疼大,我認了!偏男不偏女,我也認了!什麼事都讓我做,我都認了!我有本事,我心狠,我像他,我該他的!可他哪怕對文娘留有一絲情分,一點愧疚……」

  她說不下去了,這所有的一切像是猛漲的洪水,終於超過了她的堤壩,蕙娘覺得自己比生產時還更要狼狽了十分,她再顧不得體面、顧不得尊嚴,她什麼都想不了了,她連呼吸都呼吸不上來,鼻子塞住了,嗓子塞住了,心都塞住了,只有淚水是通的,泊泊地湧了出來,她捂著臉嗚嗚地哭了,在抽泣中輕聲地喊著。

  「我有時候都很恨他,權仲白,我恨他幹嘛就那麼想要個男丁,我恨他幹嘛那麼要強,幹嘛把我養得也那麼要強。我恨我自己怎麼就不是個男人,我為什麼偏就生成個女人,我知道他也恨,他恨天,恨我為什麼這麼聰明,又為什麼偏偏是個女人……是男是女,就那麼頂真嗎?文娘什麼地方比不過焦子喬,就因為是個女娃,一輩子、一輩子就被他給賣了……一輩子都為了焦子喬,為了個男丁……蒼天怎麼就這麼不公平,怎麼就這麼偏心眼!」

  她說不下去了,只有淚水洇在袖子上,權仲白的手輕輕地拍著她的肩膀,他輕聲道,「他也是無奈,他心裡也很苦。」

  「他要能惦記文娘一句,我都不怨他!」蕙娘倔強地說,可她又消沉了下來,「我也恨我自己……我為什麼這麼不爭氣,明知他就是這樣的人,可他死了,權仲白,祖父死了,我覺得我的天都塌了,我心裡空落落的,我怕得不得了……」

  權仲白長歎了一聲,將她抱起來放進懷裡,低聲道,「他終究是你的祖父,你畢竟還是很愛他的。」

  他的懷抱,到底還是穩定了蕙娘的情緒,權仲白的氣味、的溫暖,滲入了她極度波動的情緒之中,憤怒慢慢地散去了,餘下的只有滿是矛盾的恨意、悲傷與不捨,蕙娘的聲音小了,她歎息著說,「他終究還是有幾分愛我的,這世上愛我的人本來就不多,唉,本來就不多……人人都羨慕我,我有什麼好羨慕的,你瞧瞧我把日子過成什麼樣子了。」

  她壓低了聲音,湊在權仲白耳邊,像是要分享一個秘密,「我告訴你,權仲白,有時我心裡很苦,真的苦極啦,像是一碗濃濃的黃連水,怎麼喝都喝不到頭。除了我姨娘、我兩個兒子、我的親妹妹,還有誰真心愛我呢?祖父也許還算一個,可現在他也走了。愛我的人,誰都不能幫我,我真的苦得很、哭得很……」

  「也不全是這樣。」權仲白安慰她說,「還有李韌秋啊……他是很愛你的。」

  蕙娘再想不到,她會從權仲白口中聽到這麼一句話,她抬起頭來,胡亂地抹著眼中的淚水,望著權仲白,連話也說不出來了。權仲白道,「剛才就是他過來和我說,讓我多安慰安慰你,他知道老爺子對你有多重要,他這一走,你心緒肯定不穩,他也看出來了。」

  焦勳會去直接找權仲白說這個?權仲白居然也告訴她了?他……他對焦勳是怎麼看的?焦勳又在想些什麼?

  無數問題,在蕙娘心裡冒著泡泡,她愕然望著權仲白,想問,可一開口,話又已經不由自主。

  「那你呢?」她低聲問,「你……你是怎麼想我的?」

  也許是害怕,也許是疲倦,也許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讓她無法和權仲白對視,蕙娘又把臉藏到了權仲白肩頭,瞪著他的衣衫,等著他的答案。

  權仲白一時並沒說話,過了一會,待蕙娘等得肩頭都僵了,心頭也涼了,他才輕聲說。

  「有時,我挺恨你的!」

  蕙娘當時便要站起,可又被他環住了肩膀,不能動彈。權仲白別過頭來,貼著她的耳朵,她看不見他,可她聞著他碰著他坐著他,被他給環繞,被他給包圍。

  「有時候,我又很可憐你。」權仲白歎了口氣,「有時候,也許,我可能也有一點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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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2要挾

  老太爺去世,也是京城的一樁大事了,昨日是有些晚了,到的只是老太爺的親近門生。從第二天起,京裡各部官員、勳戚世家,都有人上門致祭。畢竟這麼多年宦海沉浮,老人家的人脈,哪是一般二般的深厚。此事上報以後,宮中也派連公公前來代祭,又給老爺子的爵位抬了一級——雖說是不世襲的爵位,只是個虛熱鬧罷了,但這麼一來,葬禮的規格又能再提升一層,對於很多士大夫來說,這是他們極為嚮往的結局了。

  焦子喬也在老人家的去世中得到了一些好處,因老爺子對國有功,他被恩封為承事郎,十一歲不到一點兒,就有正七品的散官銜在身了……雖說這散官就和武官那邊世襲的爵位一樣,不過是虛熱鬧,但以後焦子喬若科舉無望,還是要步入仕途,上下稍一打點,就能得到實職了,這樣出身的官員,雖然不能升到高位,但起碼一世宦途是可以保證的。

  有了這一封,眾人又要忙忙地為焦子喬置辦身份相當的衣物,以便出殯上做得好看。這些事主人家一概都是不管的,都只顧著跪在靈堂裡陪著親友們磕頭,平時全由親朋好友幫忙。但焦家親戚很少,賓客又多,就算蕙娘從家裡帶了一批下人回來,也有些手忙腳亂的。正是為難時,楊家、桂家、孫家等都來祭祀,權瑞雲便主動要留下來幫忙嫂子——蕙娘頗為感動,可又不敢答應:楊太太的心眼不比針尖大多少,現在王尚書才剛下朝回來,還在男賓那邊跪著當孝子呢,權瑞雲作為楊家媳婦在內宅幫忙,楊太太心裡會高興?

  桂少奶奶和楊七娘、孫夫人三位楊家女也都沒走,桂少奶奶行完禮,拉著她舅母說話呢,見到此時境況,便走來道,「橫豎我也無事,不如留下幫襯舅母了。」

  桂家和焦家的關係又不同了,雖說因人口不多沒有聯姻,但雙方都在宜春號有股,也算是建立起了交情。再加上桂少奶奶和王尚書的親戚關係,她留下來幫忙倒還算是名正言順。蕙娘見確實不是事,便順水推舟地道,「那就麻煩弟妹了。」

  「這算什麼?」桂少奶奶忙擺了擺手,「我就是出個人坐在那裡,給你鎮鎮場子麼。」

  她是官宦人家的主母,對白事中迎來送往,禮儀上的講究本就相當瞭解。和焦梅略說了幾句,便連著焦鶴一道,給不斷過來致祭的賓客們安排坐處。——因賓客實在是太多了,光是招呼賓客已經是消耗了許多人手,桂少奶奶和王太太商量了一番,又和蕙娘打了聲招呼,便回王家運了許多人來,在後廚幫忙等等。

  四太太、蕙娘、喬哥並權仲白、三姨娘、四姨娘等人,從早到晚都要輪班在靈堂前守候,白天是要陪跪陪磕頭,晚上是要守夜。實在非常吃力,才只兩個晚上,連蕙娘都有些吃不消。四太太就更別說了,勉強支持著露了幾面,泰半時間都被權仲白關在後堂靜養。蕙娘一人又要全禮、又要管家,內外消耗,早已疲憊不堪。

  等到第三天下午,王辰和文娘終於趕回京裡,兩人都換了素服,漚了深深的黑眼圈,文娘睜著一雙淒惶的大眼,進屋後立刻就把蕙娘給替下來了。

  「我陪著跪一會兒,你去休息吧。」她說,「你的臉都尖了!」

  蕙娘此時也實在累得不成樣子了,她沒有多加客氣,便被人架了下去。此後幾天,都和文娘一道換班守著:老爺子出殯前這七天,登門致祭的賓客足有兩三千人,一直到出殯前夜,焦家人都幾乎片刻不能休息。

  到底天熱,雖然動用大量冰塊,但到第四天上,老爺子的屍身已經開始淌水了。眾人都道不能再等,必須立刻封棺,在出殯前這天晚上,就算靈堂裡點了再多檀香,也有一股遮不住的味兒隱隱地透出來。桂少奶奶和四姨娘、蕙娘商量了一番,就把致祭下跪的蒲團挪到了當門處,眾孝子孝女都到靈棚裡守夜。

  王時、王辰兩兄弟和權仲白一道在前頭迎了陪出殯的男客,進來上過一柱香,便讓到小院裡休息聽戲,四太太和王太太、方太太一道招呼女客。還沒過初更,陸續就有人來,等到三更時分,焦家偌大的前院,已經是滿滿當當,沒有幾個空屋子了。又要把後花園開了,陸續往裡安置客人。桂少奶奶在裡頭坐鎮幫忙管著後勤,蕙娘便帶了弟弟妹妹在靈前候著賓客們過來。

  屋內畢竟要比較憋悶,眾人挪出來以後,被涼風一吹,倒都覺得暢快了許多。雖說蕙娘等女眷已不能不暴露在來致祭的賓客們跟前,但此時也不是講究避諱的時候,眾人也都不在意。蕙娘拿手絹扇了扇風,見文娘下巴也尖了不少,便道,「你也累了吧?等明兒出過殯,讓王辰先回去好了,你在家裡多住幾日,也陪陪母親和姨娘們。」

  文娘點了點頭,轉頭望了屋內油光發亮上了不知多少層漆的木棺一眼,搖了搖頭,低聲道,「這才幾天,魂沒了,皮肉便都化了……這世上還有什麼事有個長性兒呢?」

  論理,人死了也就和豬狗一般,這麼熱的天氣肯定爛得快。但要親眷們接受這個事實——幾天前還說說笑笑的親人,現在已經變成了正在腐爛的屍身,卻又殊為不易,蕙娘也隨著妹妹搖了搖頭,見喬哥又低下頭去擦眼淚,便摸了摸他的後腦,道,「別想啦。」

  喬哥悶悶地應了一聲,文娘道,「我都回來這幾天了,也沒和你好好地說話……」

  她頓了頓,聲音裡也帶上了哽咽,「大家都忙忙亂亂的,我也來不及問,祖父給我留下了什麼話沒有?」

  蕙娘心底一片冰冷,口中卻道,「留了,讓你在夫家小心謹慎、好自為之。」

  文娘點了點頭,唸唸有詞、翻來覆去地將這話玩味了幾遍,方才長歎了一口氣,笑中帶淚,「爺爺總是這樣嚴厲,都要撒手了,還沒句暖話兒。」

  蕙娘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額頭,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好勉強一笑,道,「他就是這樣,給喬哥留的話,更是嚴得不成——」

  見文娘有幾分好奇,便道,「你自己問他吧。」

  文娘果然就彎下身子去問喬哥,兩姐弟咕咕噥噥,也不知在說什麼私話,此時人終於也都漸漸到齊了,賓客們漸漸減少,蕙娘束手在靈前站著,也能得些清靜。過得一會,方有兩人進來,給老太爺上香。蕙娘正要下拜時,那兩人已走到燈下——即使是她,也有點吃驚了。

  何芝生、何芸生兄弟,和焦家人曾經是相當熟慣的,七八年沒見面,也不至於就認不出來了。只是以何家和焦家現在的關係,連楊閣老都來得,他們家卻不大來得。這滿屋子的焦黨見了何家人,還能給好臉色?不當面吐唾沫都算是客氣的了!

  何芝生還是老樣子,古板方正,同跳脫的弟妹沒什麼相似之處。他先給老太爺上了香,才對蕙娘歉然道,「一家人都在外地,趕不回來。只有我倆兄弟本來就在上京路上,聞訊快馬加鞭方才趕到,可明日卻有要事,不能送殯了,還請少夫人見諒。」

  蕙娘這才鬆了口氣,忙說,「這也沒法,心意到了就好。多勞你們還要跑這一趟了。」

  兩人客氣了幾句,何芝生忽地歎了口氣,不再說什麼了,一邊何芸生亦低聲慰問了文娘幾句,兩兄弟遂拱手辭去。蕙娘、文娘目送他們背影,不免也是感慨萬千:十年前,她們都大有可能嫁給兩兄弟中的一個,文娘和何芸生的婚事,何家起碼提了有六七年。可現在,兩家恩斷義絕,除了何蓮娘以外,何家已從兩人生活中淡出不知多久。現在再看到他們,怎叫人不起今昔之歎?

  文娘目送兩兄弟遠走,忽地微微一笑,低聲對蕙娘道,「現在想到從前,真覺得自己當年大不懂事。其實,不論是哥哥還是弟弟,都算是上等良配了。」

  當年的文娘眼高於頂、不知天高地厚,何家兩兄弟,都難入她的法眼。如今終於學懂人事,明白了自己的斤兩,可這份明白中,又蘊含了多少心酸、多少挫折呢?

  蕙娘不免歎了口氣,道,「我問你在王家過得如何,你總是不肯告訴我實話。」

  文娘搖了搖頭,還是那句老話,「他對我沒什麼可挑的……」

  她又望向了靈堂中那威嚴的、龐大的、孤獨的棺槨,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起碼,到眼下是這樣吧。」

  老爺子這一走,蕙娘在權家倒沒覺得什麼不同,她是早就立穩腳跟了。可文娘在王家感受到的氛圍,恐怕立刻就會不一樣了。

  蕙娘道,「放心吧,你公公心明眼亮,不會做出不明智的事的,萬事有我呢。」

  文娘望著姐姐,微微綻出一點勉強的效笑意,點頭道,「我沒本事,總要讓姐姐操心了。」

  焦子喬站在兩個姐姐身邊,聽她們打機鋒,他若有所悟,卻又似乎還有些不明白,一雙眼轉來轉去,並不做聲。

  一時三姨娘過來,喊了文娘和喬哥進去,「幫著一道招呼客人吧……」

  也要喊蕙娘,蕙娘道,「這裡今晚不能離人的,你們都進去歇一歇,一會還要出來行禮呢。」

  出殯前天晚上,的確有許多禮儀要行,一家人幾乎都不能休息,,三姨娘也沒堅持,只是輕輕拍了拍蕙娘的肩膀,便帶兩人進了裡屋。蕙娘一人站在靈棚裡,望著焦家滿園的燈火,遠遠的鑼鼓聲、誦經聲、人聲——甚至還有零星的笑聲……不知不覺,她竟有幾分癡了。

  一陣風來,吹動了靈堂前的白幔,她又極為複雜地望了堂內孤零零的棺槨一眼,腳步一錯,扶著額頭輕輕地呻。吟了起來,周圍眾下人忙道,「姑奶奶小心!」

  蕙娘擺了擺手,「我不妨事,就是暈了一會兒——」

  桂少奶奶正好從裡頭出來,聽她這麼一說,便不由分說上前安排,「都站了一天了,眼看還要再折騰一天呢,你還硬挺?這會該來的人也都來了,你先下去歇一個時辰。若來人,我讓人進來叫你。」

  她一邊說,一邊把蕙娘往內堂搡,蕙娘也就半推半就地被人攙出了靈棚,在靈堂附近她這幾天用的一個下處裡安頓了下來,靠在炕上,半瞇著眼只是打盹。

  她身邊從來都少不了從人,可今日情況特殊,桂少奶奶幾乎把人全都給調走了。只有綠松一人守在她身邊,又過了一會,石英從外頭領了一個人進來。也不言聲,直接掀簾子進了裡屋,把這人放在這就轉身出去了。綠松見了,眼神中不免閃過一縷黯然,也就識趣地起身出了屋子。

  此人也戴了兜帽,乍一眼根本看不出男女,蕙娘見他進來,便從炕上半坐起來,淡笑道,「是有幾分突兀了,不過,錯過今日這個機會,總要有幾個月不能見你。」

  那人摘下兜帽,淡笑道,「少夫人客氣了。」他形貌洵美,雖說通身掩在一襲披風之中,但仍是容光照人,美貌堪稱豪奢——素容已是如此,上妝後有多顛倒眾生,那還用說麼?

  蕙娘和崔子秀也絕非頭回見面,老爺子得了閒也喜歡聽戲,崔子秀還是蕙娘眼看著紅起來的,從前老爺子得了閒調弄伶人時,蕙娘同那群清客,哪一次不是隨侍在側。只是如此別室私會,於兩人如今的身份來說,倒是充滿了曖昧意味。——蕙娘有時想要開開葷,也許是她興致好。可崔子秀什麼身份,他卻不能隨意招惹上良國公府這樣的人家。

  但……即使如此,他也還是如此鎮定,望著蕙娘的眼神,甚至並沒有戲子們常見的那份諂媚、勾引和卑下,而是清明的、銳利的、掂量的……

  同仁堂在各地分號的二掌櫃,多半都是鸞台會瑞氣部的管事,祥雲部、清輝部的人,蕙娘的身份是接觸不到的。而香霧部的人員構成,卻為雲媽媽刻意模糊。蕙娘到了今日也不知道香霧部的幹部都是什麼出身,對權家的底細又知道多少。崔子秀在香霧部,身份應該是不會低的,他是已經知道了良國公府的底細,連權仲白的少主身份都確認無疑呢,還是一知半解,只知道權家和鸞台會有關,但對真相,還只是霧裡看花?

  蕙娘不禁露出一絲微笑,她站起身來,竟是一掃疲態,精神奕奕地倒背雙手,在崔子秀跟前來回踱了幾步,才從懷裡掏出一方手帕,丟到崔子秀跟前,道,「認得嗎?」

  崔子秀彎下身,拾起來看了,他眼底閃過一絲笑意,將手帕捏在掌中,柔聲道,「少夫人,這種東西,可不能輕易現於人前。」

  蕙娘道,「稀罕麼?你一年也不知要見過幾次吧,這枚鳳主印,難道還能把你給嚇著了?」

  說得出鳳主印的人,對鸞台會的瞭解已不能算淺了,崔子秀卻半點沒有驚容,還是那樣從容沉靜。,他說,「少夫人行事果然殺伐果斷。」

  卻不提自己究竟有沒有被這鳳主印給嚇著。

  蕙娘倚在櫃邊看了他幾眼,也不免微微一笑,她道,「好,你畢竟是個人物,要你為我辦事,我也要顯些手段——」

  她又從懷中掏出了一封信,擺到崔子秀跟前,道,「現在許家全家都在府裡,我要送封信,不過是說句話的事。許家世子夫人,女流之輩,心軟,先不說她了。你猜平國公他老人家看了這封信,會怎麼著?」

  崔子秀容色微變,他略帶驚疑地看了蕙娘一眼,首次流露了少許不安,過了一會,才道,「這件事,會裡是知道的,雖不贊成,卻也並不反對。少夫人要拿這件事來要挾小人……」

  鸞台會都沒發話,蕙娘忽然把它捅到平國公跟前,這算什麼事,平國公固然從此要對崔子秀殺之而後快,以後鸞台會要追問起來,蕙娘也是不好交代的。說不准鸞台會還會安排蕙娘把這個爛攤子給收拾乾淨,保住崔子秀呢,這是吃不到羊肉,反惹得一身騷,已經失去要挾的意義和目的了。

  蕙娘笑道,「好,我聽你的……這封信,我不送給平國公,送給我姑爺看看成不成?你既然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明白,應該也很清楚,我們家二爺將來在會裡有個什麼位置,他現在又是個什麼情況吧?」

  崔子秀果然一窒——蕙娘亦是從他的反應中,再度肯定了自己的猜測:他在香霧部地位的確不低,起碼,對良國公府和鸞台會的關係,那是所知甚詳,甚至都瞭解到了兩方的協議。明白權仲白對鸞台會的重要性,以及對眼下局勢『一無所知』的單純性。

  蕙娘現在,也算是鸞台會的一份子了,崔子秀還是能給她造成一些麻煩的,只要蕙娘一棒子不能把他打死,他總能在會裡找到靠山,保住自己。比如說他的頂頭上司權世贇,就有足夠的能量節制住蕙娘。蕙娘現在把這封信送出去,他大可以逃回總部找權世贇告狀:明知他香霧部身份,還要拿許於翹來要挾,這無論如何也不像是安了好心。

  可權仲白根本什麼都不知道,不知者不罪,他要去揭發崔子秀,難道鸞台會還會上門來說明情況,表示雙方都是一家人,大水不要衝了龍王廟?只要蕙娘把這封信『無意間』洩漏給權仲白看到,權仲白腦子一發熱,往平國公府遞個信……崔子秀也只能打落門牙和血吞,他身份就是再貴重,能和權仲白相比麼?

  這位樣貌出色的伶人,神色終於有幾分難看了,他咬著牙思忖了片刻,不免有幾分負氣地道,「少夫人真使得一手好槍法,您就這麼肯定,二少能被你玩弄於股掌之間麼?以二少為人,無緣無故的,為什麼要為難我們夫妻?」

  蕙娘傲然一笑,逼視著崔子秀,竟輕輕鼓了鼓掌,「好,有骨氣,你倒覺得你比我更懂二爺了——也好,我倒想看看,你敢不敢和我賭這一局。」

  崔子秀到底還是有幾分不安:這位豪門少奶奶雖無凌人貴氣,但卻並不意味著她有多麼和藹可親。她高貴的身世、豪富的身家,以及如今那顯貴的身份,果決的手段、精明的判斷,以及霸氣的性格,自然糅合成一股攝人的魄力。就算是祖父去世,連日來的繁忙都似乎未能打擊得了她的精神,她的脊背,挺得還是這樣的直,唇邊的笑意,也還是如此的從容,一切細微的表情,彷彿都在提醒著崔子秀:你既然什麼都知道了,難道就不知道,權仲白再厲害,也逃不出我的五指山麼?

  權神醫又豈非不是她手底的傀儡,她運用了那許多辦法,將他操縱得東奔西跑、南下北上,他就是再不羈,在焦清蕙這裡,還能有什麼脾氣呢?

  沒等崔子秀答話,蕙娘又換了口吻,她親切地說,「既然你什麼都知道,那倒是再好辦不過了,最怕你是半桶水,知道一些,又不全明白。仲白將來總有一天,是要接過這個位置的,他不耐俗務,什麼事還不都是我在安排。這台上一炷香,台下十年功,總不能臨到亮嗓子才喝枇杷膏吧?都是自家人,什麼事不能商量?子秀你好好想想,今日給我回復就行了……」

  說著,竟推門而去,體貼地把這整間屋子,都留給崔子秀『好好想想』。

  崔子秀心中思潮翻湧,自有無限思緒、無限矛盾湧上,他思忖了好一會,聽得屋角自鳴鐘當地一響,這才回過神來,唯恐遲了戲,便忙忙地往外走——可才走到門口,又停住了腳步。

  透過挑起半邊的珠簾,他能很輕鬆地看到院子裡的景象——權二少夫人並沒踱出院子,她正站在院門口,抬著頭和誰說話,那人還伸出手來,為她調整了一下頭頂別著的孝帽,更伸出手來,把她擁進懷裡,輕輕地摟了一下。

  二少夫人搡了搡他,低聲說了什麼,那人便摟著她走進院子,靠著院牆輕輕地撫了撫她的後腦,低下頭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面上柔和關切之意,卻是一望即知。

  雖說兩夫妻的性情,似乎是南轅北轍格格不入,但權二少看來還真是被二少夫人給作得五迷三道,這封信,從前他也許不會去送,但二少夫人如要他送麼……

  這一盤賭局,二少夫人是立於不敗之地,大不了折損一個棋子,日後再相機佈置,可對他崔子秀來說,一旦賭輸了……

  崔子秀渾身發冷,他忽然意識到一個事實:以他身份,哪裡配和二少夫人對賭?能夠追隨在二少夫人身邊,依附驥尾,那是他的福分!若不識抬舉,難道還想全身而退?只怕得奉上大好頭顱賠罪,才能安撫下她的情緒罷。

  焦清蕙的要挾也罷,招攬也好,又哪是他這樣的人,能輕鬆回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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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3解脫

  家裡人口少,就是能為再大,喪事也辦得捉襟見肘的。好容易把老太爺送出京郊,在早已點選好的一處陵地入土為安,又把日後祭祀守墓之事略作安排。一家人已經累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王尚書、方統領等門生,也都各自回去休息,蕙娘把歪哥和乖哥打發回權家了,自己帶著權仲白在自雨堂休息了有七八個時辰,方才堪堪回過神來,出去和四太太、焦子喬等人用早飯。

  一家子就這麼點人,現在連老太爺都去了,便不再分桌進餐,而是團團圍坐。雖是熱孝裡,但因四太太是病人,焦子喬年紀又小,也沒有完全斷了葷腥,到底還是點綴了一點子肉絲。至於蕙娘、文娘,已嫁女為祖父,只服九個月大功,權仲白、王辰服上三個月的緦麻孝就算是全禮了,哪怕是在熱孝裡,其實也不用那麼嚴格地遵守食素的規定,也就都不在意,只是低頭吃飯。

  四太太勞累了這一陣子,精神虛耗到了極致,這頓飯都是撐著吃的,大半時候,只是靠在椅子上,半合著眼睛做微笑狀。蕙娘、文娘看了,心裡自然有些難過,就是焦子喬,也只是吃了小半碗米飯,便擱下了筷子。眾人心裡也都明白:老太爺去得急,一應喪事辦得亂,家裡人都還沒有坐下來好好地談過,四太太是強撐著來吃這頓飯,免得耽擱了王辰、文娘回南的腳步。

  「老爺子去得挺快的,大家都沒想到,說撒手就撒手。」果然,見眾人都把碗筷給擱下了,四太太便開了口。她的聲音微弱得要側耳才能聽清。「當時我正病著,沒能在床前伺候,子喬人又小,也頂不得什麼。倒都是蕙兒、仲白在老太爺跟前,老人家要有什麼話留給你們,也是說給他們聽。」

  王辰、文娘的眼神便落到了蕙娘夫妻身上,蕙娘肅容道,「我也不瞞你們倆,老爺子關著門和我說了許久的話,大體都在交代喬哥的將來,還有宜春號的事。至於他的私房身家,這等小事,老人家沒有吩咐。」

  王辰忙道,「這應該的,文娘已得了陪嫁,餘下的東西自然都留給喬哥,我們絕無異議。」

  焦家雖然把宜春票號陪給蕙娘,文娘也得了一筆很說得過去的陪嫁,在渠氏跟前,都頗不落下風。但留給子喬的那份錢財,也還是能讓人大為眼紅。只要他不沾染什麼惡習,恐怕兩三百年內那都是吃用不盡的。王辰對這筆錢財沒有覬覦之心,四太太也是鬆了一口氣,她微微點了點頭,欣慰地看了女婿一眼,不禁便插口道,「老爺子對你一直都是很滿意的,臨走之前,心心唸唸,便是你們兩個還沒有給他添個外曾孫……」

  王辰望了文娘一眼,微微一笑,表現得倒也頗為得體,「我們盡力吧。」

  王辰在外人跟前,對文娘真是沒什麼好挑的了,即使柔情不足,但大秦的官宦子弟,哪個不是倚紅偎翠?妻子過門幾年無出,添點屋裡人偏寵通房小妾,娘家人都不好說什麼。四太太對他的滿意,滿意得也有道理,她又衝王辰一笑,才對蕙娘微微點頭,蕙娘便續道,「即使如此,老爺子也要給小輩留點念想,這就由我做主吧,老人家平時隨身的用品,咱們兩姐妹各挑幾件。喬哥你覺得如何?」

  焦子喬忙道,「十三姐你替我做主就行了,我什麼都聽你的。」

  他一臉純真的信任,倒讓眾人看了,都微微地笑:老太爺雖然不收藏古董,但身家擺在那裡,他的珍玩還能賤了麼?喬哥雖說天資似乎並不如何高明,但為人到底是大方的。

  「還有王辰你……」蕙娘望著王辰,緩緩道,「老爺子說,讓你好好地待文娘,他在地下也能安心。一家子就這麼幾個子孫,文娘、喬哥都不大懂事,喬哥人在跟前還能看顧,文娘卻要隨你東奔西走。我們家雖有些富貴,但人丁稀少、身世畸零。這孩子在世上,能依靠的人不多,是全心全意地靠著你過活,盼著你能好好地待她,別讓她受了委屈。」

  文娘沒料到老爺子把話說得這麼直白,當下霞生雙頰、低頭不語,王辰看了她一眼,笑了笑,輕描淡寫地道,「老爺子的吩咐,我一定記在心裡。」

  蕙娘從頭回見面起,對王辰就不是那樣喜歡,這會心裡也不是滋味——奈何文娘已是王家的人,說多錯多,只得盯了他一眼,又和四太太商量。「老爺子把子喬帶在身邊,也有一段日子了。我想呢,他現在有了這個散官在身,怎麼都是官身了,宦海險惡,倒不必一定要考科舉,千軍萬馬去擠那根獨木橋,天南海北四處地去做官……索性就別學八股了,四書五經講明白了,朱子家訓學清楚了。為人做事的道理都在心中了,再擇一愛好,反正風花雪月也好,星象雜學也罷,在這些事上能有建樹,也就不至於游手好閒四處生事,日子又能過得穩穩當當的,豈不是好?」

  蕙娘說一句,四太太點一個頭,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各自會意:喬哥本性不錯,就是腦子不大好使。出去做官,容易被人坑了招禍,倒不如在家穩當做個閒人,有兩個姐姐和那些叔伯在,還能保個平安。

  等蕙娘說完了,四太太便道,「這說得都對,就還有一樁事——生意上的事,他不用精通,可一定不能不懂。算學,什麼方程不會解也罷了,但算盤一定要會打,帳也要懂得看,行情要明白……」

  她吃力地喘了一口氣,低聲道,「人這一輩子,很難說的,總要有點謀生的本事!金山銀山,到了真正危急的時候,可也是不管用的。」

  這就是經過事情的人了,焦子喬忙起身道,「娘說得是,我一定認真學!」

  蕙娘在飯桌上就給擬定了焦子喬的課程,因四太太說了要學生意,便有算學課、生意課、四書五經課、拳腳課,還有詩詞課雅玩課等,定了十日後開始上課,又叮囑子喬,「給你祖父披麻戴孝的幾個叔伯,都要深深地記在心裡,現在你身有重孝不便上門拜訪,若他們過來看望,一定出來磕頭,這是極深的情分,萬萬不可忘了。日後他們如有難處,能幫的一定要幫。」

  這麼一頓飯吃完了,焦家日後行止也就定了下來,王辰因有公務在身,離開這麼久已是破例,最好立刻趕回去上差。四太太就做主把文娘留下陪她住兩天,權仲白亦離開有事,兩姐妹便伺候著四太太上床吃藥休憩,三姨娘、四姨娘也在一邊幫忙,幾個女人輕輕地說著些家常瑣事,氣氛倒頗有些寧馨。

  四太太今日心情也不錯,靠在床上,一時拿起蕙娘的手,一時又摸摸文娘的臉蛋,吃完了一碗藥,她忽地就輕輕地歎了口氣,道,「總算是有始有終,把你們祖父給送走了。」

  便將往事說給兩個女兒聽,「你們父親身子一直都不好,白髮人送黑髮人,勢在必行。他當日和我說,雖然有了第三代,可第二代若一個也沒剩下,老爺子心裡該有多難受?他是不行了,實在撐不下去,只能交給我,要我務必把老爺子送了終再走……」

  這位乾瘦憔悴得不成樣子的貴婦人,唇邊逸出了欣慰的笑意,一手握著一個女兒,輕聲道,「終是支持到這一天,沒讓你們父親失望。喬哥以後,我也就托付給你們,該怎麼做,你們心裡都明白的。」

  四太太為人處事,處處慈愛和藹,對兩個庶女的關愛,也是發自至誠,蕙娘和文娘俱都誠心道,「您就放心吧,我們明白的。」

  四太太捏了捏蕙娘的手,乏力地說,「你祖父的話,也是我的話,喬哥什麼都聽你的,他不懂事,你老大耳刮子打他……」

  蕙娘笑道,「可惜喬哥回去睡午覺了,不然,這話要他聽見才好呢。」

  她心中有絲不祥預感,一邊說,一邊就給綠柱使眼色。四太太視如不見,她再長出一口氣,輕輕地呢喃了一句,「這一輩子,我算是對誰都交代得過去了……」

  說著,便慢慢地合上眼,頭一歪,再不做聲了。

  蕙娘、文娘面面相覷,一時屋內誰都沒有做聲,還是三姨娘上前,把手指放到四太太鼻前,過了一會,搖頭含淚道,「功行圓滿,太太去了。」

  四太太這一走,走得突然又不突然,焦家靈棚還沒拆呢,連致祭的賓客都還沒有離京,王辰包袱都沒收拾好,就又給拆了。蕙娘和文娘商議了一番,因連著兩次辦白事,動靜太大了恐有些招搖,四太太的白事,便處理得比較簡單,也未曾廣發白貼,只是通知了老太爺的一些近支學生,不過一傳十十傳百,來的人也還是不少。三姐弟並兩個女婿,不免又要再折騰一番。日夜守靈磕頭,熬到頭七出殯以後,這才各自散去歸家。

  焦子喬是承重孫,老太爺去世他本來就要守三年孝,現在嫡母又走了,更是要嚴格守孝不能出門。文娘再留在娘家也沒有意義,王辰便把文娘攜帶出京,蕙娘和權仲白在焦府住了幾日,將一些瑣事收尾了,便回了國公府。

  文娘、蕙娘也要服一年的齊衰孝,在熱孝裡,一應生活用具都有講究,立雪院的花色物事全都被撤回庫房裡,連下人們的服飾都素淨了些。因連日來繁忙得很,所有人都疲憊不堪,她到第二日才去給太夫人、權夫人請安,兩位長輩自然也給她道惱,彼此又都有幾分憂慮,說,「現在宮中也是熱鬧得很,偏你有一年不能進宮了,德妃只怕是少了助力。」

  蕙娘便道,「我不能進去,還有母親、祖母麼。德妃素日謹慎,現在宮中再熱鬧,應該也不會招惹多少麻煩的。」

  話是這樣說,但這大半個月來,她一門心思全在喪事上了,一天能有幾個時辰,也巴不得趕緊用來睡覺,對外頭境況竟是一無所知,也免不得要詢問一番宮中、朝中乃至邊疆的局勢,權夫人便備細說給她聽,「現在貴妃倒了,四妃並立。賢德寧麗四妃,誰為尊位,誰能掌管六宮事務?按輩分來說,是寧妃為尊,按皇子序齒來說,是賢妃為上。六宮事務繁雜,不能一日無主,可這由誰來做主,那就差得多了……現在皇上也沒個准話,宮裡人心浮動,四妃都有人巴結。婷娘就是想避都避不開,你說尷尬不尷尬。」

  的確有幾分尷尬,蕙娘揉著額角道,「這樣事情,我們也無法幫忙,橫豎德妃有事,也能傳話出來。咱們只在一邊看著便罷了。」

  這種事也只能這麼處理了,鸞台會再能耐,也不能事事包干。再說,剛鬧出了天大的動靜,把牛家給搞倒了,這時候要再想興出什麼風浪來,也有點不合適。權夫人也就是白擔心罷了,至於朝中風波,和權家也沒什麼干係。只是因焦閣老去世,朝中勢力又有了些變動,王尚書入閣的呼聲又高了起來罷了。

  說話間,良國公也帶著雲管事進了擁晴院,良國公因便對蕙娘道,「你別說,王尚書本來在老黨中人望不過平平,這一次前後為老爺子盡心,倒是頗得人心。此起彼伏,現在楊閣老赫赫揚揚,又有政績又有聲望,只怕皇上也要放王尚書入閣和他稍作制衡了。」

  這是明指王尚書在焦家作為,不過是為了收買人心。蕙娘道,「這樣也好,不然,舊黨根本無以和新黨爭鋒,老爺子去了以後,能有王尚書出頭,人心沒散,實力終究還在的。」

  雲管事本沒說話,此時忽地一笑,「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此番出事,倒是見了眾人品性。五營統領方大人能力只是平平,多年來一直就困在這個位置了,如今看來,是個厚道人。」

  這種事和鸞台會究竟沒有太緊要的關係,大家不過說閒話罷了,蕙娘還沒開口,權夫人已笑道,「可不是,四家說來輾轉都是親戚。這一次你們家的事,許家、孫家都默不作聲,倒是桂家那個少奶奶有義氣,裡裡外外忙得團團轉,幫了你一把。」

  「她也是熱心人。」蕙娘藉機含笑道,「因我們家在宜春號裡的關係,總是不見外。等過了熱孝,我惦記著給她送一份大禮呢。」

  權世贇卻有幾分不贊同,他說,「這一次整牛家,畢竟是把國公府給暴露出來了。現在桂家已經知道,國公府和會裡有一定的聯繫,他們和你交好,未嘗沒有藉機刺探的意思。這算是彼此都有了一點把柄吧,侄媳婦也要小心一些,別一時疏忽,走了底。」

  蕙娘也斂容頷首道,「是,我也這樣想——也有幾分將計就計的意思,若關係處得好了,桂家要有和會裡斬斷聯繫的念頭,也許就想拉國公府一起。如此一來,會裡就能佔盡主動了。」

  權世贇滿意地點了點頭,誇獎蕙娘。「侄媳婦辦事,我是很放心的!」

  自從蕙娘把他一雙兒女帶出來了,雙方的關係就越處越好。但權世贇這個人,生性頗有幾分陰狠霸道,如何會為這件小事這樣誇獎自己?蕙娘有些微驚異,不由看了良國公一眼。良國公咳嗽一聲,開聲道,「這幾個月,事情是一起接著一起,幾乎就沒個安寧的時候。為把牛家扳倒,我們也是付出了一定的代價,日後該如何行止,族裡的意思,是由世貢、世贇、世仁和老夫、焦氏一起坐下來開個小會,商議一番。」

  為了扳倒牛家,鸞台會在軍火線上的犧牲是不容小覷的。權世芒一系的勢力被嚴重削弱,他焉能容得權世贇坐擁鸞台會北部勢力?這一次,是有點來者不善,目的就是衝著分權來的。這一點,幾個人也都是心知肚明。

  「本來早都要上路,但因焦氏你娘家有事,也是拖延了一段時日。」良國公說,「既然你這裡諸事底定,世貢那裡我們也通知他上路吧。大約半月以後,眾人應該也都能到了。」

  蕙娘前陣子剛忙得腳不沾地,此時又有這麼一攤子事擺在眼前,饒是她鐵做的人,此時也有些疲倦。只是面上卻也絲毫不露,含笑道,「那感情好,我這裡自然要給預備下處了——」

  「我們不在京裡見。」權世贇搖了搖頭,「入城風險比較大,老大也不放心,還是在承德見面吧。天氣這麼熱,出去避暑也是說得過去的。」

  京城是權世贇的大本營,權世芒居然連城都不願入,要到承德去,只是這句話,已可見權族宗房兩兄弟關係的緊張。

  大家又說了些瑣事,權世贇便起身先告辭出去了。良國公留下來陪母親吃飯,蕙娘也就乘便在一邊服侍服侍,盡了盡孝心。至於權仲白,此人常年出門如走失,不回來吃飯,眾人也都不著緊了。

  等吃過飯,把太夫人服侍進裡間休息了,良國公卻不就回自己起居的院落去,而是指了指蕙娘,沉聲道,「你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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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4野心

  在這個時候,把蕙娘叫到書房,肯定是為了即將到來的高峰會議做點準備。很顯然,在連番變化以後,即將到來的這個會,對鸞台會在全國範圍內的權力分佈,都有極大的影響。在這種山雨欲來的情況下,良國公恐怕是沒有太多耐心,等著蕙娘『想清楚了再來找我』。

  蕙娘雖有幾分疲倦,但也知道此時推拒不得,只能暗中提振精神,同良國公一道開了擁晴院密室的通道,留權夫人在外把守,兩人一前一後地進了屋子。

  「不能拖了。」良國公開門見山,他掃了蕙娘一眼,不免也露出少許讚賞之色,「你利用對付牛家的機會,削弱了權世芒一系的力量,這件事辦得挺好。也因此,本家那裡有點坐不住了。這次與會,也是我們的一次機會。」

  兩人心知肚明:良國公府在權族內,是有自己的立場和考量的。甚至也許還有一個計劃在暗地裡運作,這一點其實連權族都不是毫無察覺。倒是蕙娘還一直一無所知,這多少有點說不過去。從前良國公不說,是等著她自己來問,那就是他在拿捏蕙娘,沒想到蕙娘這麼沉得住氣,現在情況如此,良國公再不把自己的盤算說出來,蕙娘根本就沒法在會議上配合他的意圖,良國公還擺什麼架子?

  說實話,一家人,公公和媳婦之間還要彼此算計、防範,互相試探,說出去那是要惹人笑話的——若是權仲白並不受寵那還算了,可他分明是良國公心尖尖上的繼承人,翁媳兩個還要這麼你留一手我防一手的,良國公估計自己也覺得沒意思,他輕輕地咳嗽了一聲,不無解釋的意思,「從前不讓你知道,是因為你什麼都不知道反而更安全。再說,家裡的事,也不全是你公爹做主,你那素未謀面的大伯,說話亦很有份量。我們兄弟也有二十多年沒有相見了,再親的血緣都有被沖淡的一天,雖然是兄弟,也不能不講究個人情世故。焦氏你是聰明人,應當懂得我的意思。」

  當時婷娘讓她把玉珮帶回東北時,蕙娘已有所猜測:是否把她拉進國公府的核心計劃,這個決定權良國公顯然是讓給權世芒了。把她差遣回去,估計也有這方面的用意。如今良國公點得更透——不論當時如何定計,現在京城享福的還是權世安這一系,就算解說計劃的工作還是要著落到權世安身上,但再把蕙娘納入計劃之前,先取得權世芒的許可,這也算是他對大哥的尊重。只是沒料到權世芒居然受到這樣重的猜忌,雙方連面都沒有見上,蕙娘就不得不踏上回程了。

  「我心中也時常為長輩們憂慮。」她說,「這些年大家的日子都不容易,大伯在老家,看來也是處處都要小心,也不知是否遇到了什麼麻煩。說不說的,我倒沒什麼,反正只是按長輩們的吩咐做事就對了。」

  她這麼通情達理,良國公不免一笑,他說,「你大伯的事,你知道得還不是很清楚,為他擔心,倒顯出你的孝心來了。不過,當年是因為族長老爺子身子不好,內外氣氛難免劍拔弩張了一點,他也算是被殃及了吧。實則他在老家地位還是比較穩固的,即使受你幾個族叔、族伯的猜忌,也沒那樣容易出事。現在德妃起來,那就更好了。」

  在蕙娘看來,權世芒於東北折騰出的那點動靜,其實根本都做不得數。就算娶了崔家女又如何,只要他還得回鳳樓谷居住,以權傢俬兵的數量,滅他全家那不過就是打聲呵欠的事。蕙娘是到過鳳樓谷的:權族把這個谷經營得很好,最好的一點,就在於谷內人都很聽話,幾乎全是衣食無憂。權世芒想要聯合谷裡周家那幾戶勢力對付宗房都沒什麼希望。至於崔家,不過是姻親罷了,難道還會為了權世芒認真和權族翻臉?就是現在瑞雨過去做了宗婦,恐怕崔家都沒那麼講義氣吧。說到底,權世芒也不過是瑞雨的侄女罷了,就是親爹親女兒,在這種大事上,翻臉相對的也都有的是。

  這個道理,她明白,去過鳳樓谷的良國公沒道理不明白,蕙娘猶豫了片刻,還是出言道,「您也有二十年沒回去了,也許從前谷裡是另一番景象……」

  「這你就無須多慮了。」良國公並未動怒,反而笑了,「遇事多想是好事,你公爹我有什麼思慮不周的地方,你該提醒也提醒,不要有什麼想法。不過,大哥這事終究不足為外人道,反正你記著,只要有德妃在一日,大哥就絕不會出事那就對了。」

  看來,此事還有些秘辛難以為蕙娘所知,蕙娘點了點頭,不再發問。良國公便溫存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我知道你心裡是有幾分委屈的,好好的千金大小姐,嫁進我們家以後,好日子沒過幾天。成天不是為了娘家忙,就是為了夫家忙,仲白什麼都不知道,二愣子一個,也是個不省心的主,偏偏脾氣大,只能捧著拍著,還不好敲打……沒準你心裡,也有幾分恨我們權家,非得把你說進來做媳婦,把你拖進這攤渾水……」

  蕙娘垂下頭去,輕聲道,「恨倒不至於,但委屈有時卻也是難免的。家裡家外,事情太多了……」

  「這事該怎麼說呢,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啊。」良國公歎了口氣,「文成公一輩子就壞在本事太大上了,這份家業,覬覦的人太多了。明槍暗箭,根本防不勝防,現在雖說攀上了天家,其實也還有許多人在等著給宜春號一點難堪。前些年票號走得那樣順,和文成公的保駕護航是分不開的,我們和文成公之間,也算是早就有了些無言默契。文成公當時若不許嫁,按鸞台會的作風來說,只怕一家人都要出事。」

  蕙娘亦早料到了此番說話,只是良國公言之鑿鑿這無言默契,令她只能無言以對:就算老爺子很明確地對她表示過,自己對鸞台會的底細和意圖並不瞭解,但她難道還不夠瞭解這些老奸巨猾的政治家們嗎?就算是臨終前,他們口中吐出的,又哪有一句真話呢?也許良國公是在花言巧語地安撫她,也許他說得有幾分真心,反正對她來說,合適的答案從來都只有一個。

  「就算再好強又如何。」蕙娘歎了口氣,「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也只是個女兒家。現在孩子都有了,咱們這樣的人家難道還能和離麼?生是權家的人,死是權家的鬼,別的事再多想,也沒意思了。」

  她要是全不介懷,也許良國公還動點疑心,現在蕙娘這一說,良國公面上的神色就更溫和了,只他很把得住,蕙娘能看得出來,這幾句好話還不至於動搖了良國公的判斷,這一次他肯定是有備而來,勢將吐露一些國公府的底牌。但她就是表現得再好,良國公也只會吐露這麼多了。

  和這些老狐狸相處,誰先沉不住氣誰就輸了,蕙娘也沒打算從良國公口中挖出什麼信息來,因此她也是坦然自若、不動聲色,良國公打量她幾眼,唇邊亦牽出一線笑意,他和聲道,「你能這樣想,那就好了。我這一輩子就這麼幾個孩子,老大、老三不說了,老四那個逆子,有不如無。將來什麼東西還不是留給你,留給歪哥,留給仲白?長輩們都只有一心一意為你好,再不會害你們的,你們就只管放膽往前走就是了,路都給你們鋪好了,就有些煩難,也不至於無計可施。」

  忠心表過了、好話說過了,也該進入正題了。良國公神色一正,問蕙娘,「這幾年冷眼看來,你覺得鸞台會勢力如何?」

  蕙娘由衷道,「能耐確實不小,雲裡霧裡的看不分明,只覺得世上他們做不到的事,別人也再難做到了。」

  良國公唇邊不由牽出了一線笑意,他道,「難怪這世上裝神弄鬼之輩,屢禁不絕。其實很多事,你不瞭解個中虛實的時候,看著就覺怕人。你要是什麼都懂了,反不覺得有什麼可怕。鸞台會的能耐是不小,但他們做不到的事,可多了去了。雖說是建立在錦衣衛暗部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但這麼多年過去,背靠的又不是官家。他們的能耐,哪裡能和從前的錦衣衛相比呢?」

  他身在局中這麼多年,知道得肯定要比蕙娘清楚——也肯定要比權世贇肯說,蕙娘禁不住也有一絲興奮,她道,「這一次開會,難道竟和鸞台會有關麼?」

  良國公沉著臉點了點頭,「這世上沒有誰是傻子,鸞台會的十八鳳主,除了你、世贇、世仁以外,十五人都要給自己找個靠山。這還牽扯到了四部之間的鬥爭,甚至和宗族的勢力鬥爭也是息息相關……之前你提議犧牲西北這條線把牛家搞倒,用心很單純。但世贇甚至是我,支持這個提議,在公心之外,都不是沒有私心的。世贇想要削弱老大的勢力,我們國公府呢,想的卻是利用此事營造機會,為營造今日的情勢,做一番努力。」

  他站起身來,在屋內來回踱了兩步,「世贇有時想的還是簡單了點,他自以為鸞台會北面在他手中已經是攥得牢牢的,沒有誰能夠奪走。族長給你的那枚鳳主印,你識得眼色,無需我點撥也獻給世贇,他就更加放心了。其實他也不想想,老頭子畢竟老了,雖然自有一番盤算,但他的那點心思,現在又很難去節制權世敏了。權世敏心胸比較淺薄,西北這條線一失,原本操辦火器一條線的生庵叔在族裡立刻聲勢大弱——不賺錢了呀。生庵是支持他的,他現在是有點空虛了,想著給他弟弟也添點堵……」

  而送出去的那枚鳳主印,雖然一直都在會裡露臉,但背後的人還是權世贇而不是蕙娘,這件事,自也瞞不過他。這一次會議,權世敏就算不能把鸞台會的一部分勢力握在手心,恐怕也不會令權世贇繼續在北部一手遮天了。或是扶植權世仁,或是扶植國公府,他反正總要分化一下權世贇的權力。

  「有爭鬥,就有機會。」良國公望著蕙娘,一字一句地道,「鳳主印不過小事而已,收不收回都不要緊。這一次,鸞台會十八鳳主齊聚承德,你要讓那餘下十五名鳳主都看到你的能耐,都明白你的本事,這會就沒有白開。能坐上鳳主位的那都是人精子,心裡有數,現在和我們眉來眼去,對雙方來說風險都太大了,在適當的時候,他們能懂得做適當的事,那就夠了。」

  蕙娘揚了揚眉毛,並沒問究竟是什麼時候才算適當,她道,「這會不可能一開幾個月吧?這麼短的時間,該怎麼讓鳳主們瞧見咱們的本事?」

  良國公說的是你,蕙娘說的卻是咱們,透了親近,國公聽了心裡也舒暢,他道,「這也不難,其實十五鳳主大半都見過你了。當時在仲白世子之位徹底坐穩之前,有些藉著同仁堂掌櫃的名義來過,還有些這幾年陸陸續續也都有上門相見,或是私下觀察。你日後是要做鸞台會魁首的人,他們能不慎重考慮?頂上的人再怎麼強勢,事情也要下面的人做,十五鳳主要有泰半不支持你上位,族裡不給這個魁首位那也是有說法的。」

  考慮的結果,自是覺得蕙娘的表現,強於權季青,也強於別的可能人選了。難怪良國公如此淡定自若,原來前緣是埋伏在了這裡。蕙娘心裡,竟有些古怪的熨帖:這幾年來,她多半只有絞盡腦汁為人鋪路的份,這種被人照顧、幹得好處的事,已有許久都沒落到她頭上了。

  怨不得都說這人丁興旺是福氣呢,就算也免不得勾心鬥角,這有人照拂的感覺,的確頗為不錯……

  良國公細察蕙娘表情,也十分滿意,他笑了,「明白就好,這一次到承德,我不能跟著去,你相機行事,謹記為日後多打伏筆。眼前利益,能爭也可以爭一點,卻不必和你小叔鬧得太不愉快。世贇此人,面冷心熱,你把他一雙兒女帶來,很好,他心裡還是念你的情的。我們也無謂把這份情給埋沒了去。你道是麼?」

  蕙娘頷首道,「您說得是,我明白該怎做的。」

  她猶豫了一下,又道,「此次會議,肯定也不止是爭權奪利那麼簡單,對日後鸞台會行事主旨,還是有一定的影響。有些事若要我表態,沒爹指導,我不敢亂說亂動,只怕怠慢良機。若爹信得過我,不妨給我幾字真言,我也好揣摩行事。」

  良國公望了她一眼,深深地點了點頭,道,「好,這一問,問得好。」

  他壓低了嗓音,一字一句地道,「我們國公府的行事主旨,就四個字——奪會,滅兵!」

  說到最後兩字時,話中肅殺之氣大盛,一時間竟大有金戈鐵馬之意。蕙娘竟也有些熱血上湧:擺明了老大、老三都不中用,權季青那性子也不可能再上位了,鸞台會魁首的位置,就算一開始是良國公佔據,他能當幾年?到末了,這個組織終究還是要落到她手裡。更別說國公府擺明另有計劃,將來若婷娘上位,滅了權族私兵,將來登上大寶的,難說是哪家血脈!

  權力,一向都是最好的誘惑。蕙娘雖很少表露出來,但她從不否認,她也有一定的權力慾望。她本來就不是一般的女性,有時,她心頭也有野心的影子。

  而鸞台會的能量,足以令任何人心動,她也不過是個俗人,又怎能例外呢?

  彷彿是為了讓她更瞭解日後的榮光,更明白日後的好處,良國公瞅她一眼,又壓低了聲音,慎重道,「你婆母、祖母年紀都大了,才具也不如你,我這個身份,很多事也辦得不方便,很多話更不好說。這幾年,寶印暫且還由你教養,你務必好生謹慎調。教,千萬不能讓他和他爹學壞了,明白嗎?」

  蕙娘心中再跳,她起身垂手肅容道,「爹的吩咐,媳婦敢不謹記在心?」

  兩翁媳交換了一個眼神,許多話,盡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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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工不同,生活就不同,當蕙娘正在密室和良國公商議著正事的時候。權神醫卻剛從宮中回來——今日他入宮給皇上扶脈,開過方子,又被九五之尊留下和他說了幾個時辰的話——剛洗換過衣物,濕發隨意在腦後披著,半靠在炕上,扳著兒子大張的口,逍遙地享受著父子間的天倫之樂呢。

  「叫你平時無事穩重些,寧可慢點,也別那樣著急,這下好了。」他板著臉嚇唬歪哥,「這門牙若掉了,一輩子說話漏風,可怎麼好呢?」

  歪哥的嘴皮子被父親一手撐開,咿咿呀呀的,話都說不清楚,權仲白把他放開了,他方才和父親頂嘴。「也就是幾年嘛!大不了,就漏風三四年,以後門牙就長出來了!——養娘和我說的,說以後還能再長!」

  「你養娘倒是把你疼進心坎裡了。」權仲白嘟囔了一聲,也沒和兒子較真,又捏著他的牙齒輕輕地晃了晃,讓歪哥齜牙出來,將一排牙齒全都看過了,方道,「還算是不錯的了,要掉也能連根掉,以後你栽倒時候,栽得用心一點,把門牙半截栽掉了,那才好玩呢。」

  乖哥在炕上嘻嘻地笑,拍著手奚落哥哥。歪哥也聽出來了:父親這在數落他呢,他摸著後腦勺,嬉皮笑臉地沖父親撒嬌,「我這不是沒想到嗎,跑得著急了——以後再不會這樣了麼!您,您就別和娘說吧……」

  「我不說,你養娘不一樣要說。」權仲白道,「你娘又沒長爪子,難道還能吃了你?」

  歪哥眼珠子滴溜溜直轉,「我已經和養娘說好了——」

  這孩子也不知生得像誰,小小年紀,又有焦清蕙的手段,又有權仲白的淘氣。虛歲才六歲多的孩子,淘得不成樣子,偏偏原來教養蕙娘最嚴明的廖養娘,在他跟前成了頭綿羊似的,小祖宗說什麼就是什麼,幫著欺上瞞下那是不亦樂乎,權仲白心底,其實也不是沒有一點意見的。只是廖養娘和蕙娘情分匪淺,他也不便直言。現在聽歪哥這樣說,他沒好氣,「不成!紙包不住火,牙都栽鬆了還想瞞著你娘,你娘知道了,還能和我善罷甘休嗎?一會等她回來,你自己和她認錯。」

  天下犯錯的孩子,都怕面對雙親,權仲白素來和氣,不大管教兒子,歪哥在他跟前還好些,現在一聽說要親口向母親承認錯誤,頓時有幾分坐立不安。背著曬得和煤球似的手臂,在地下走來走去,只是出神。乖哥拍著手笑話了一會哥哥,又跑下炕去,和他一道踱步。歪哥不耐煩道,「去去,你就膩味我吧你。」

  「我才不膩味。」乖哥今年三歲多,話已說得流利,正是愛學舌最呱噪的時候,「哥哥膩味,就你膩味,你膩味你膩味!」

  歪哥被煩得不行,一瞪眼正要吼弟弟,一邊他爹「嗯?」了一聲,只好洩氣道,「行啦,我膩味還不行嗎?」

  終究是有些不過意,看權仲白垂首去翻書,便放低了聲音凶乖哥,「再吵,明兒把你給賣了!」

  乖哥便不依起來,撲進權仲白懷裡道,「爹!你瞧哥哥!盡欺負人!」

  說著,竟是眼淚汪汪,大有泫然欲泣的意思。權仲白笑著摸了摸他的後腦勺,倒沒順他的心意去數落歪哥,反而道,「哦,怎麼和個小姑娘似的,動不動就掉眼淚。」

  歪哥越發得意起來,站在炕下衝乖哥吐舌頭,兩人正鬧著,聽見院子裡人聲響起,見清蕙進來,歪哥先就道,「這麼晚了,我先睡啦——」

  說著就要溜走,權仲白捏著他的後脖子,道,「你要去哪?今晚留下來和我們一道睡吧。」

  正說著,焦清蕙已經掀簾子進了裡屋,她今日顯然有些心事,姣好美麗的顏面上,只浮著一點心不在焉的笑意,往常那從容鎮定、霸道內蘊的氣勢,倒全收斂了起來。見到兒子,也不過是敷衍地扯了扯唇角而已,歪哥和乖哥都靜下來。乖哥殺雞抹脖子般給權仲白做眼色,意思是:瞧娘有心事,您就放過我這一遭吧。

  權仲白瞪了他一眼,終是有些心軟,道,「給你們母親請個晚安就去睡吧,功課上要更用心,別成天沒事,閒得就淨是瞎淘氣。」

  歪哥仿若一尾脫鉤的魚,滑出來給母親請了安,甜甜地道,「娘,我去睡啦。」

  便牽著乖哥,一蹦一跳地要出去,沒想到清蕙看著走神,其實觀察力還頗為敏銳,一聽他說話,便道,「今兒怎麼口齒不清的,還老捂著嘴巴?」

  她這一問,歪哥自然瞞不過去,只好和她如實交代。「下午在園子裡玩,跑得太快了,一跤跌倒,把牙給摔得有點松……」

  清蕙哼了一聲,淡淡道,「好麼,我不問,你也不說了?從前讓你小心些,你只不放在心上。這次知道厲害了?」

  見歪哥怏怏不樂地答應了,她便翻出一本簿子,道,「加上這件事,你都積夠十二面旗了,這個月還想出去玩麼?我看是難。」

  這個制度,權仲白也是瞭解的。蕙娘不大體罰歪哥——眾人也都捨不得,偏生這孩子又皮得讓人發狂,打打不得、罵麼,又怕罵狠了傷他的心。因此蕙娘只好把出門去逛,當作是他的獎品。一個月毫無犯錯,可出去玩兩次,犯錯在十次以內,計分在十五分中,便可出去遊逛一次,要過了十五分,那就只能乖乖呆在家裡了。

  歪哥現在不像從前,還能偷溜出去,所以還是很看重出門的機會。一聽這一次摔倒,居然積了三面旗,頓時大為不滿,和蕙娘爭辯了幾句,卻始終落在下風。只好垂頭喪氣地下去休息了,清蕙等他出了門,才向權仲白道,「他牙齒沒事吧?一般人家,七八歲才換牙,這個乳牙要掉得早,又或者還有牙根沒掉乾淨,以後怕出牙不好看呢。」

  權仲白說,「沒事,其實就是到了換牙的時候,跌個倒,牙齒晃得快些罷了。我看過了,沒太大要緊。」

  清蕙方放下心來,進淨房去梳洗了一番,過了一會出來,坐在梳妝台前搗鼓她的那一套脂膏,權仲白看了幾頁書,便想起來和清蕙商量,「現在他越來越大,更難治了。廖養娘也難以節制,我想,還要給這孩子物色一個嚴厲的嬤嬤才好。還有他開蒙也有三數年了,學問上進境也只是普通,是否要給換個先生?」

  清蕙從鏡子裡看著他——這幾年商路開闢,從西洋來的玻璃妝台大行其道,她自然也換上了新物事,這妝台鑲嵌珠寶、雕工精細,在燈火下寶光四射幾乎刺目,可被鏡中那張如花俏臉一襯,又不覺有多耀眼了。權仲白一時看得都走了神,清蕙要說話,又似乎有所察覺,只在鏡中望著他瞧,兩人都沒有說話。過得一會,權仲白猛地回過神來,忙把眼神調開,清蕙這才似笑非笑地道,「嗯……我也想著,養娘年紀畢竟大了,要管他,哪有那樣大的精神。倒是不如把孔雀、甘草從南邊調回來,剛好就接上了廖養娘的位置。」

  她的陪嫁怎麼安排,權仲白是不該多管的,他想了想,道,「孔雀性子似乎尖酸了些,不是當養娘的好人選。再說,把他們放在南邊,也好……」

  兩人的眼神,又在鏡中匯聚,只是這一次都帶了些深意。清蕙微微點頭,「你說得也不錯,放在南邊就放在南邊吧,四弟一天沒消息,他們就一天不好回來的。」

  她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呵欠,道,「我要上榻啦,你來不來。」

  自從他回來以後,兩人多半都是同室分榻而眠。畢竟屋子很大,可以舒適睡人的地方不止一處,權仲白起得又比焦清蕙早些,丫頭們半夜裡都不敢進來的。兩人在屋內如何相處,外頭人也無由置喙。權仲白道,「你先睡吧,再看看書。」

  焦清蕙瞪了他一眼,那熟悉的任性和高傲又有些影子出來了,她的咬字更用力了點,「你來嗎?」

  權仲白恍然大悟:立雪院不比沖粹園,門一關外人根本難以聽見屋內說話。這種正式建築,屋脊太能傳音了,有些機密,得靠得近些才好說透。

  不過,從前有些話,清蕙也就附在耳邊交代幾句便算是完事了,讓他上榻來說的倒是第一次。也難怪他反應不上來,權仲白道,「嗯,那我收拾收拾也睡吧。」

  於是兩人敲磬喚了人來,收視過了屋子,便一道寬衣上榻,又把錦帳放下,架子床頓時就成了一個相對獨立的空間,單單是這錦帳,也已經很隔音了。

  焦清蕙伏在枕上,令他彎下耳朵,細細地說了許多話出來。「今天權世贇和爹都進來說話……」

  鸞台會要在承德開會,邀買人心、炫耀肌肉……權仲白聽得一會,便忘了週身環境——也虧得清蕙好記性,竟能把大致對話都給複述出來,一番話說了,她有點口渴,便下床喝水,權仲白也伏在枕上,只是出神。

  現在兩人開誠佈公,彼此有什麼信息都不瞞著對方,倒是要比從前便當許多,起碼那種如墜五里雲霧的迷茫感是少得多了。清蕙甚至連最後他父親說的那番話都沒瞞著自己,權仲白心裡也有點觸動,見她回來放下帳子,他便和她商量,「寶印絕不能被父親教歪了,你心裡也要有數……我看,不行就讓他跟在我身邊一段時間吧。」

  清蕙白了他一眼,低聲道,「我看你也不是什麼好榜樣。」

  她顯然有些煩躁,對這個話題不願說太多,「孩子還小呢,想這麼多做什麼?你倒是說說看,爹的這個思路可行不可行了。奪會滅兵,我看我們的目標,暫時還是一致的。」

  「滅兵,肯定是一致的。」權仲白道,「奪會嗎,也許你不必太熱心吧。這種事,不是你說脫身就能脫身的,鸞台會將來若是你的囊中物,你如何去覆滅它?」

  見蕙娘垂下頭沒有作聲,他心中警鐘忽鳴,不免坐起身子,沉著聲音,略帶警告地道,「焦清蕙——」

  她瞭解他,權仲白如今又何嘗不瞭解焦清蕙?她的權力慾望,畢竟還是十分強烈的,鸞台會在恰當的人手上,能發揮出多大的能量?好比宜春票號一樣,這種權力擺在焦清蕙跟前,她會受到誘惑,也是很自然的事。畢竟,只要能把權族私兵給覆滅了,將權族牢牢地掌握在手中了,這鸞台會用得好,未嘗不是權家永保富貴的一個工具?

  見焦清蕙欲要說話,他便先把話縫給她堵上了,「你別忘了你答應閣老的話。」

  兩夫妻默契到這個地步,有些話也無需明說,各自都能會意。焦清蕙有些不服氣,她輕聲道,「給自己留一條後路,也是好的!」

  「後路?」權仲白說,「後路到後來,就變成正路了。你們這些玩政治的,哪個不是見權眼開。只要有一點借口,都會盡全力留著這樣的好東西不放……」

  他望著焦清蕙,慢慢地說,「此刻讓開一步,留了一條後路,到後來一步跟著一步,後路就不是後路了。到那時候,寶印一輩子,再不是你能做主。刀頭舐血、火中取栗的事,你願安排你兒子做,我不願。」

  而焦清蕙的計劃,亦非要他的配合不可。就算他的存在,並非不可取代,就算他對她的限制也許還比幫助要多,但只要她還是權家的主母,就不能不聽當家人的話。他的意見,她是非考慮不可。他說不能把歪哥往良國公想要的方向去培養,焦清蕙就不能自行其是,她已經明白,兩人間再不存在能被她利用、操縱的餘地,她要再惹惱了權仲白,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關係,勢必向極壞的方向發展而去。

  焦清蕙是很有幾分倔強、任性的:這個人主意實在是太大了,權仲白心裡有數,她這回肯定不服氣呢。除了她祖父以外,她能心甘情願地聽誰的安排?她長長的睫毛,上下翻飛了數次,望著自己的神色有些不悅了——可在一段不長不短的對峙以後,焦清蕙到底還是悶聲道,「好!你要一條路走到黑,連個退路都不願留……我也隨了你!」

  權仲白能看得出來,這一次,她是真的服氣了、讓步了、聽話了,她沒在打別的主意,沒想著另走別路,來達成自己的意圖……

  這可能還是他第一次把焦清蕙給真正壓服吧!

  他忍不住微微地笑了,這一笑,倒是把焦清蕙給笑得更惱,她瞪了他一眼,別開頭去,似乎是有意地喃喃了一句,「早曉得,誰嫁你。換了焦勳,還不是我說什麼,就是什麼……」

  一邊說,她一邊又大膽地、挑釁地衝他抬起了下巴……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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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6慪氣

  雖說現在已經出了老太爺的熱孝,但四太太的百日孝期可還沒過呢。——雖說現在禮法鬆弛了許多,就算是父母重孝,畢竟是出嫁女了,守的也不是斬衰孝,孝期內懷上身孕也不是什麼醜事兒。但那也得是百日孝期以後的事,現在蕙娘穿的用的,連絲綢都沒有,鋪蓋還是青布的呢。她也就是仗著這點,所以撩起權仲白來就特別大膽:看得到吃不到,你不是很君子麼?且看看你守不守人倫大理吧。

  當然,她心裡也明白,權仲白的君子,並不是迂腐。孝期按說還不該吃肉呢,當時他不是照樣勸慰自己喝肉湯?不過,有些事,焦清蕙就是對自己都不會說穿,裝糊塗的最高境界,不就是把自己也給瞞過去嗎……

  權仲白的確被她的話說得神色大變,可此人真是天生便是焦清蕙的冤家,從來都不會順著她的心意說話做事。這一回也不例外,稍微一經沉吟,他就說,「好麼,你要是能自己做主,那就只管找他吧。」

  蕙娘心裡不禁一陣氣怒,卻又不願露出來,免得白便宜了權仲白。她恨得牙癢癢,語氣卻還很平靜,「哦,是嗎?這可是你說的。以後我要和焦勳好了,你別嫌自己的帽子色太綠!」

  到最後一句,到底還是露了一點火氣……

  權仲白的表情還是那樣靜謐幽深,他靜若止水,連眼神都未波動半點,坐直身子掀開錦帳,下了床才說,「我早說過,我們兩人再難回到從前了。我這輩子無心男女之事,自不會往外發展,但你如花年紀,難守空閨,有些別的心思我也能體諒。等你過了熱孝,好歹全了個禮數,再動春心,又與我何關?若想和李韌秋如何,那也是你的事。」

  這不但是把自己的態度表露分明了,而且還刺了蕙娘一句,隱約說她今日言行,對四太太就是不孝。蕙娘氣得幾乎吐血,卻又不能說什麼:權仲白的確是佔盡了禮數,這樣的事往外說,就算不是什麼大逆不道的事,卻也的確並不太光彩……

  這個人從前不聽話時,還比較溫和,現在卻是伶牙俐齒的,半點都不讓人,倒還要比從前更難伺候,真個是軟硬不吃了。

  蕙娘也懶得和權仲白再多說什麼,帳子一放,蠟燭一吹,便自顧自地蒙著被子給躺下了。蒙在被子裡越想越是生氣,想要拉開帳子罵他幾句,又覺這樣實在幼稚,倒是漚得一晚上都沒睡好。第二天起來,眼底都是黑的,還好權仲白早出去了,並未瞧見。

  良國公留蕙娘下來說話,這件事沒瞞著權世贇,這天雲媽媽便來給她請安,又說起她帶的少爺小姐,如今也大了,正嫌塾師還是不好,想要換一個,可他們現在明面上的身份,卻尋不到太好的老師。

  權世贇這個人,心胸有時也是真小,蕙娘心底有些不屑,卻不願得罪他,因便道,「現在好老師的確難找些,就是我們歪哥,用的先生現在也覺不好,想要換個更嚴厲些的,一時也沒處找去。要不是身份所限,跟在歪哥身邊,本來是叔叔、姑姑,反而變成伴讀了,不然倒是正好大家做伴,歪哥也能少淘氣些。」

  實際上從前權世贇的兒女沒有跟著歪哥一道上學,就是出於這個顧慮,雲媽媽也歎了口氣,一邊觀察著蕙娘的神色,一邊說,「我也是這樣說呢,可人就是這樣,為了下一代,什麼都不講究了,我們爺的意思,寧可就擔了這個伴讀的名聲也好,倒是更願意讓他跟著好先生一道讀書。」

  明知她東拉西扯,就是為了多觀察自己的態度,蕙娘卻也不能不讓雲媽媽觀察,她笑著說,「既這麼說,我倒不好客氣了。改日便讓人在學堂裡添兩套桌椅吧。」

  其實良國公府真要和權世贇翻臉,就算兒女輩在一起上學,又有什麼妨礙?無非是權世贇心裡不安,故遣雲媽媽來探聽消息罷了,雲媽媽得了蕙娘的表態,反笑道,「我也就是白說說,若您尋到了好先生,就把現在這一個給我們罷了。混在一起上課,怕被先生看出長相相似來,那倒是不好了。」

  蕙娘自然不會反對,說了幾句客氣話,這事也就這麼做吧了。雲媽媽對著她沉靜的表情,多少有些訕訕的,又沒話找話,和她說些老家的事。「這幾年谷裡出來的信倒送的都準時,大少夫人的信才到,夫人看了,剛令轉到她娘家去。」

  國公府一系回去谷裡居住的,多半都是鬥爭的失敗者,是有把柄握在權家手裡的。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送幾封信給娘家,表明自己在老家過得還不錯,娘家人也只能罷了。因此,歷年來當家主母代為拆看轉送他們的報平安信,也成了慣例,蕙娘笑道,「好呀,大嫂在谷裡,想必也挺思念家人,多通通信也好。」

  雲媽媽便歎了口氣,「老家雖說偏遠了些,可不愁吃喝、氣候宜人,也算是罕見的樂土了。要不是有人催逼,哪裡就不能住人了呢?」

  她便半遮半露地將權世敏一系對權世安、權伯紅的擠兌說給蕙娘聽,「倒是有些動輒得咎的意思了,分明是一家人,可這幾年來卻防範得越來越嚴密……說來也有意思,從前還待他們有幾分慇勤,現在倒是和看仇敵似的。活像是我們把西北的生意給做砸了似的——心裡有怒火發不出,便遷怒到了他們頭上……」

  蕙娘只好跟著露出憤怒神色,道,「也不是我說世敏叔,小叔在京城,兩家肯定走得近。他這樣,是有些太小氣了……我看,也不是西北線的事,可能是那枚印章,他知道我送給小叔了吧……」

  雲媽媽被她敷衍得極為滿意,滿面含笑,又同她說了許多貼心的話,方給透了底。「其實這一次,大房那邊是攢足了勁兒要拿咱們開刀了。現在西北那塊和羅春的聯繫斷了,大房就嫌棄自己在族裡說話有些不響亮,他們是想要把手插到鸞台會裡來呢,就打的是上回給你的那枚鳳主印的主意。這枚鳳印,你給了你小叔,你小叔也幫你用得好好的。可這事兒不知怎麼被大房知道了,就拿它說事呢!到了承德,你可得和你小叔互為犄角,不論如何,得把鸞台會給保住了。不然,若讓大房插進來,大家彼此掣肘,差事壓根就別想辦了。」

  蕙娘點頭道,「這個自然了,說實話,我現在成天忙得腳打後腦勺,也是無心介入會裡——更無心被會裡的爭鬥給拖累。只是,大房也不是全無籌碼,他們畢竟就在老太爺身邊,要是族長有發話,沒準還真得退讓一步,不然,就算贏了眼前,日後老大回去族裡,也有話說呢。」

  這話說得也在理,雲媽媽不禁凝眉不語,半晌方道,「我們家爺也顧慮著這一層……」

  她又瞥了蕙娘一眼,便斷然道,「只見機行事吧,我們也不求老太爺的歡心,只求老太爺念著宮裡的娘娘,繼續支持眼下的計劃。也全了我們這些年來,為族裡大事操的心了。」

  說得比唱得還好聽,蕙娘見雲媽媽到現在都沒吐准話,便知道權世贇對國公府心存疑竇,還沒做好捧自己對抗權世敏的準備,便放棄了再騙雲媽媽一記的想法,而是略帶幾分憂慮地道,「可族長畢竟有年紀了,我怕他容易被身邊人擺佈。再說——越發給說破了,婷娘再好,那畢竟是我們這房的人,可不是族長的嫡親血脈。現在,我們在族裡也難做,若對大房太不客氣,只怕要被大房扯後腿呢。」

  這話說得實在,雲媽媽並無不快——也許是為了安一安蕙娘的心,也許是為了顯示自己的能量,她沒有迴避這個問題,而是自信地一笑,道,「少夫人就放心吧,族長老爺子,就是不信誰都不會不信德妃娘娘的,那是他的嫡親——」

  她又掩住了口,故作神秘地自打了一下嘴巴,道,「唉,我失言了!」

  蕙娘不免瞅了她幾眼,還沒拿定主意是否細問呢,外頭已有人敲門報信,「宮裡賞了節禮出來,太太讓您過去說話。」

  從前婷娘位分淺,不能常給家人賞東西、送節禮,現在好歹是妃位,待遇當然給提上去了。這一次節禮,家裡人人有份,都是些不值錢的新奇玩物,倒是蕙娘得了一個她隨身佩戴的玉珮,算是獨佔鰲頭。權夫人把她喊過去,當面把玉珮遞給她,笑道,「這卻是意外之喜,我還給國公爺報信呢,國公爺都很吃驚,說是我們家沒人給你求這份體面。」

  婷娘先給的第一個玉珮,蕙娘是送回去給權世安了,那枚玉珮,代表了她對蕙娘的認同和支持。今日這枚玉珮,看來也是有講究的,應該是應在了承德之會上,只是良國公一系沒人去求,難道婷娘就是忽然間知道了承德的事,覺得自己必得表示表示?

  這自然只是說笑了,鸞台會北部始終是權世贇在管,看來,這枚玉珮,還是他給用了心機,給蕙娘求回來的。

  才派雲媽媽過來探口風,盡顯小氣,一邊又預先給她求了這枚玉珮,權世贇這個人也實在挺有意思的。蕙娘很覺得好笑,等權仲白回來,便如實說給他聽,權仲白不大高興,卻也不好多說什麼:他雖然反對奪會,但現在路都給鋪好了,沒有合適借口,蕙娘勢必很難規避和鸞台會之間的牽連。

  昨日的不快,蕙娘雖還放在心上,但到了晚上兩個兒子進來,她和權仲白之間又是其樂融融、一團和氣:現在歪哥很會看人臉色,她和權仲白之間有半點不對勁,都瞞不過他的眼睛。因此兩夫妻雖然私底下彼此都淡淡的,但在兒子們跟前卻要比在外頭還更和氣,說起話來臉上還都帶著笑意——說實話,就是他們感情最好的時候,也都沒現在看著這麼親密呢。

  歪哥這一陣子力求表現,正在讀書上下苦功,以便掙得先生的誇獎,消掉兩三面紅旗。到了晚上,還賴在蕙娘懷裡要認字,學習積極性比什麼時候都高。蕙娘正教他認字呢,一時有人送了幾個鮮花餅過來,「前兒回家,我母親給做的時鮮桂花餅,手藝粗陋,勝在有家鄉風味,您若不嫌棄,便嘗兩塊吧……」

  蕙娘現在偶爾也會給丫頭們放假,讓她們出去探望家人,就是剛進府不久的小丫鬟子也有這個體面。這位小丫鬟亦算是很會鑽營,從外頭回來,還給帶些家裡做的體己點心孝敬蕙娘,蕙娘笑道,「你放著吧。」

  權仲白和歪哥都不著意,歪哥還問了一句,「這個姐姐平時在哪裡做活,我怎麼沒瞧見。」

  蕙娘道,「她專管給我打水的,你還沒起來她就上差了,你瞧得見麼?」

  權仲白道,「你現在屋裡規矩倒是鬆了,打水的丫頭,在你跟前都還算有兩分體面。從前桂皮和我說,你這屋裡比朝廷還厲害,一等壓一等的,三等小丫頭想要和你說話,有時比登天還難。」

  說過幾句閒話,這件事也就撂開了,一時歪哥、乖哥都困了,便被帶下去安睡,屋內又只剩蕙娘和權仲白時,她便拿起那碟鮮花餅,翻了翻,撿了花色最鮮亮的一個,問權仲白,「你吃麼?」

  權仲白道,「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一般不吃點心。」

  蕙娘說,「唉,我想吃,又怕吃不下,不如你一半,我一半吧。」

  說著,便把餅給掰開了,權仲白抬頭道,「這會了你還吃點心?」

  他瞧見餅裡的那個油紙小包,便明白過來,了然道,「難怪你吃她送的點心……這是誰給你送的信,崔子秀?」

  崔子秀身為鸞台會的內線人物,自然有許多辦法和蕙娘聯繫,尤其他又是會裡人,天然手段就十分豐富,只是前幾次送信,都用的是綠松這條現成的線而已。蕙娘道,「拆開來看看不就知道了?」

  她拆開油紙包,抽出內中一張紙條來,遞給權仲白道,「那,別說我什麼都瞞著你——這回,你先看。」

  權仲白聳聳肩膀,還真接過來,低聲念道,「十月十七日歪脖胡同偏院恭候——崔子秀要見你?」

  蕙娘拿來看了一眼,把紙條湊到火上燒了,輕描淡寫地說,「好像不是他吧,他要見我,可以到家裡來唱戲,也用不著這麼大費周章。」

  權仲白眼睛一瞇,他亦是聰明穎悟之輩,一會兒功夫便把事實推導得八九不離十了,「這批丫頭,是年前我回來後不久新招進來的,那時候你的確還沒和崔子秀聯繫上……這個人,是李韌秋特意安插進來聯繫你的暗線?」

  蕙娘笑著瞥了他一眼,甜甜地說。「我可不就是這麼沒廉恥麼?我娘還沒死呢,我就惦記著偷漢子了。既然你不在乎,那感情好,我一個人要出門還真不容易,便請神醫大人幫個忙,尋個借口,帶我去歪脖胡同走一遭好麼?」

  權仲白的鳳眼終於瞇了起來,他定定地望著蕙娘,眼神幽冷,寒意絲絲縷縷,無須作勢,都能將室內剛燒的火炕,逼得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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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8 01:20:39 |只看該作者
257搖擺

  別人怕他來這一招,蕙娘自己氣勢本就不弱,她還怕權仲白給她甩臉子?權仲白越是這樣,她就越是來勁。轉過身撐著下巴,看著權仲白只是甜甜地笑,大有他不給個答覆,絕不放過此事的意思。

  權仲白面色冷凝,整個人嚴肅得像是一隻要撲出去打鬥的貓,雙眼炯炯地盯著蕙娘,叫人分不清他的不快,究竟是因為蕙娘和焦勳之間的關係,還是她不但有出軌的膽子,還要這樣挑釁他——

  說起來,兩人間的關係,曾有一度有幾分緩和,那一天在焦家,也許是出於同情,也許是看她實在傷心,權仲白到底是半吐半露,第一次對她承認了他的愛意。雖說當時礙於場合、時機,兩人並未多言,但蕙娘心底也不是沒有觸動的。也就是因為這樣,她現在是特別地上火:她多少能猜得出權仲白的心情,也許他是真的有一點愛她,但他也實在是被她給整怕了……他肯定是有點怕她又一次以感情為籌碼來玩弄他、操縱他,也許,他心裡也還記掛著從前她的作為,惦記著這還沒定論的爭執。以此人寧缺毋濫、克己禁慾的作風來說,沒把什麼都鬧清楚,他肯定是不願意和她再有什麼進展的。要他主動,只怕是千難萬難……

  蕙娘自己,又何嘗願意主動?她倒不是放不下這個臉子,只是他們兩人在一起,鬥爭實在是太激烈了。尤其現在,權仲白簡直是百無禁忌,脖子硬得不像話,什麼事他發了話,就得按他的意思去做。她要還腆著臉求他回心轉意,以後兩人之間,她還能做得了一點主麼?

  因此,就算明知自己這會是有點太強勢了,倒是更示弱一些,也許就把他給哄回來了,可蕙娘心裡明白著呢:人家不都說了嗎,這輩子不準備再找了。就是被她給氣著了,那又如何?氣一會兒也就回來了麼,難道還能去養外宅、去睡通房丫頭?

  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她能看得出來,權仲白就被欺負得很上火,可他之前自己又那樣說了,現在話趕話說到這裡,權神醫也沒辦法了,他想了一會,忽然漸漸地又不生氣了,或者說,又把情緒給收斂住了,叫蕙娘看不清他心底的想法,只是淡淡地道,「好啊,好歹也有些情分,你要我幫忙,我還能不給你這個臉面?」

  這下,蕙娘也有點吃驚了,但她也只能撐住,因便點頭道,「好、好,我還要多謝你呢。」

  兩人大眼瞪小眼,竟都無話可說,過了一會,權仲白起身走開,躲進淨房,算是結束了這場對峙。蕙娘自己坐在桌邊,瞪著鮮花餅看了一會,心裡越想越火,倒是比前一個晚上還更生氣。她有點賭氣地掂量起了從權家出走的可能性:現在的確不是好的時機,歪哥、乖哥還小,文娘讓人放心不下,喬哥乍失祖父、嫡母,正是慌亂時候,也離不得姐姐的照拂。三姨娘倒是隨時可以帶走,這個不算什麼……若要走,現在肯定是帶不走多少銀子,焦勳和她兩個人,能有多少勢力?不過這倒不是問題,最大的問題是她曾為權家婦,到新大陸以後,這一層關係會不會為魯王利用?怎麼看,現在都不是離開的好時機。

  真要走,也得等兩個孩子都大了些,起碼能支持得住長途航行,也能諒解母親的選擇。得等文娘的日子過得穩當了些,別再和現在這樣苦在心裡說不出,等喬哥成親生子能夠自立,等她手裡完全屬於自己的力量再強盛一些,起碼,到哪裡都不必太畏懼當權者的臉色,也能多帶些銀兩傍身……

  這麼一算,要走起碼也得等七到十年,到時候只怕大秦的局都要有個結果了——肺癆乃是絕症,一般的患者,也就是十多二十年頂天了,到那時候再耐個性子等上兩三年,皇六子說不定真能登上大寶,當然,若她和權仲白所行計劃還算順利,到那時,鸞台會和權族,也就不再是權家的威脅。她也不必和焦勳遠走高飛了,直接回娘家去住就是了,難道權仲白還會回去找她?

  不過,即使只是這麼一想,那拋下一切、遠走高飛的念頭,還是令她一陣輕鬆。蕙娘躺在床頭,抱著這個念頭翻來覆去地意淫了一番,好半晌才長出一口氣,怏怏地閉上了眼睛。

  #

  貴婦出門難,焦勳給蕙娘打出十天半個月的余量,就是以便她安排借口出門走動。蕙娘本覺得在焦家見面更合適,橫豎她現在因為喬哥獨自在家的緣故,也要時常過去照看照看,但她回娘家,不必權仲白特別護送,她又誠心要氣氣權仲白,因便不給焦勳傳訊,還真就約在了外頭。

  權仲白和她立約的第二天便進宮去了——宣德一帶最近不大太平,有個老將軍受了腿傷難以治癒,皇上便請權仲白去給他治病,也算是顯示一番自己的恩寵。他倒還是守信的,雖說宣德距離京城還有一段路,但好歹還是在十六日趕了回來。十七日一大早,便拉了蕙娘,告訴家裡人,「我們去楊善榆那裡有點事。」

  他要出門,還有誰敢多問什麼。至於楊善榆那裡有什麼事,這位也是常理無法測度的人物,什麼事都有可能。沒準就是又有了什麼新巧物事想要做,找蕙娘借人的。眾人也都不在意了,由得權仲白和蕙娘上車去了。因他性子不耐拘束,即使讓桂皮親自趕車,也不要人跟著,亦無人敢多說什麼。

  兩人一路沉默,車行到了約定的地點,權仲白讓蕙娘,「你下車吧,我還有別的事,一會完了再來接你。」

  居然還真的做到了這個地步……

  蕙娘真有幾分吃驚了,她看了權仲白幾眼,見他神色自若,絲毫不帶情緒,心裡又是氣又是惱,禁不住又多了一句嘴,「你真不進去?」

  「不好壞了你的事,不是嗎?」權仲白為她撩起了簾子,「下車吧。」

  蕙娘恨不得把自己舌頭咬斷一截,她也很佩服權仲白的忍功:雖說這人超凡脫俗,不在乎俗禮,但就這麼放任妻子和情敵共處一室,還促成他們相會的,恐怕古今以來他也是獨一份了。

  她還能再說什麼?就是再有千言萬語,想要衝他吼出來,此時也只好淡淡一笑,好歹把架子給撐住了,再從容下車了……

  焦勳安排的這個小院子,身處胡同深處,藉著車身遮掩,蕙娘悄悄兒就進了院門。兩個垂髫小鬟將她領進堂屋,焦勳在裡頭相候——他倒是沒出來相迎,也避免了尷尬場面。見到蕙娘,他先笑了笑,拱手道,「有些話不便在信裡談,非得見面說不可。倒是為難你孝期還要出門了。」

  竟是風輕雲淡,把靈棚相見一幕略去全都不提,要不是權仲白坦蕩蕩對她提起來,蕙娘估摸著自己一輩子都不會知道,焦勳還會為了她跑去和權仲白說話,讓他多注意自己的情緒……

  一如既往,在焦勳跟前,她總是有點不自在的。權仲白又不肯陪她進來,她就更拿不準節奏,蕙娘此時反不欲提起權仲白送她過來的事,只微笑道,「不要緊,我還有些辦法,就不只是什麼事,一定要見面說。」

  焦勳一邊讓她坐下,一邊搬了兩本花名冊出來,遞給蕙娘道,「這一陣子,魯王手底下的那些兵將,我已初步梳理、收攏完畢。他們這些暗線,正是群龍無首的時候,要維持局面,也需要銀錢。我略使了些手段,又借用了達家的聲勢,倒是把他們唬住了,只要這兩年內,魯王那處沒甚動靜,就算日後他們來了,這批人怕也不會再倒向那邊。」

  蕙娘略略抬了抬眉毛,焦勳便解釋給她聽,「他們跟隨魯王,為的無非是權勢和錢財,只有少數暗線,對魯王才算是真正忠心耿耿。不過現在有達家背書,他們對我也是放下了疑慮,幾年間或是收買,或是安排幾出意外,把刺頭拔除,再領著他們做幾單買賣,這批人也就能乖乖聽話了。只要有利可圖,將來要把他們帶去新大陸,只怕他們還不願呢。」

  又詳細將魯王安置在山東、江蘇一帶的暗線所處境地,和蕙娘解說了一番。這群人有的在做海盜,有的在陸上做些沒本錢的買賣,有的也有些門面生意,只是少了靠山,賺錢的生意多的是人來拼搶,這幾年來境況都不甚如意。現在有焦勳出面,或是運用宜春票號的影響力,或是運用蕙娘慷慨的財力支持,求勢的得勢,求錢的得錢,求人的也有達家人補充,還有桂傢俬兵裡值得接觸的人選慢慢補充進來,因此不到一年時間,這支隊伍中,便漸漸有人更加心向焦勳,把自己視作了焦勳系人馬。也有些人已開始為將來焦勳在魯王跟前的前程著想,給他出謀劃策了。

  蕙娘在權貴圈子裡打轉,雖說勾心鬥角一樣不少,但具體事務,現在已經很少涉足。和這些五花八門、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從前是她課程中的重要內容,聽焦勳說了幾件趣事,也是聽得津津有味。焦勳又請她翻開花名冊,將其中幾個人重點說給她聽,道,「這都是我素日裡看著不錯的,想要扶植起來做個頭目。還得請您借勢摸摸他們的底。」

  蕙娘不禁笑道,「你是說崔子秀?他哪有這個權去碰山東、安徽境內的人。」

  焦勳道,「啊,看來您對崔子秀的勸降,也是出師得利了麼。」

  聽他語氣,蕙娘便知道他沒打算請她動用崔子秀,只是騙她一句而已,從前焦勳偶然也玩弄這樣的狡獪,只是並不對著她,往往是對那些看不起他的富家子弟,或是豪門驕僕。最難得他並不咄咄逼人,偶然使詐,也是伴著溫和微笑,令人生不出怒氣。此時蕙娘也不覺生氣,反而被他逗笑了,道。「勳哥,你想知道就直接問,還這麼逗我幹嘛。」

  焦勳微笑道,「是你自己會錯意了,我是想說,讓宜春號掌櫃盤盤他們的底……」

  他隨意解釋了一句,又說,「不過,你要覺得不保險,那就算了。」

  能從她的反應裡推出這一層,可見焦勳出去歷練了一番,倒是更老練了。蕙娘暗自點頭,道,「宜春號畢竟是喬家人在做,和我們暗線有關的事,我不想太依靠票號。喬家三兄弟,老大、老二都還好,唯獨老三我是有點放心不下的。鸞台會覬覦宜春號很久了,誰知道他們和喬家人有沒有聯繫,是否重金收買了幾個分號掌櫃。」

  「我也有這個顧慮,」焦勳歎了口氣,又道,「不過,這幾個人年紀都輕,也是有名有姓,在當地傳承了幾代的人家。和鸞台會應該沒什麼關係,至於別的擔憂,這點風險,也是值得冒的。」

  和蕙娘商量過了這事,焦勳又把達家那邊的進展給她匯報了一番,道,「我上個月去了他們老家一趟,到底是把底給摸了一遍,現在達家在那邊情況的確不大好,最主要就是缺錢。以前他們支持大皇子,把家底給掏空了,魯王走的時候又帶走了不少金珠。這回我帶了三萬兩銀子過去,達家人很滿意……」

  他猶豫了一下,又道,「今日你怎麼沒把權神醫帶過來,我本想說,若他能和我一道去東北一趟,效果還會更好。」

  達家既然深知鸞台會內情,那麼焦勳的出現,便很順理成章了。作為日後鸞台會之主,權仲白和蕙娘想要培植一支私人力量,簡直再正常不過。要接管達家,倒是比收攏魯王暗線要簡單一些,蕙娘唇邊不免現出笑意,她迴避了焦勳的問題,只道,「看來,達家現在報效的心思頗為熱切麼,到魯王殘部跟前招搖撞騙的事,他們配合得很主動吧?」

  「剛依靠過來,總是要立功的。」焦勳輕描淡寫地道,「從如今情勢來看,兩年後,我能給姑娘一支令行禁止的隊伍,人數當在千五左右,其餘附庸的海盜勢力,總數也能有近千人,五年後,第一批絕對忠於我等的孤兒也能長成了。有些檯面下的事,姑娘也可不再乏人去使喚。」

  焦勳的能力,她一直都是很信任的,但也沒想到他竟能耐到了這個程度,如今看來,這條暗線的經營,他竟然完全得心應手。蕙娘欣喜之餘,不免也有幾分愧疚:這幾條線能完全駕馭,要付出的心力,她不可能不清楚,焦勳待她越好,她越不知如何去回報。她要從鸞台會的泥沼中脫身出來,怎麼都要十年時間,一個人一生能有幾個十年?再說,若只是十年,也罷了,也許焦勳還是願等的,但她能承諾十年以後的事麼?她能肯定,十年後的她,可以毫不猶豫地選擇焦勳嗎?

  蕙娘垂下眼,不免輕輕歎了口氣,才鼓起歡容,笑道,「辛苦你了!」

  焦勳反而略略皺眉,輕責道,「你我之間,何必如此言語?」

  他細細地看了蕙娘一會,又歎了口氣,低聲說,「太太去世時,我沒能趕得回來。生老病死,也是人之常情,我曉得你難處多,我可為你分擔的卻不太多,但你也要學著把能分擔出去的,多分擔出去一些,別想著什麼都扛在自己肩上了。你的脊椎骨就是鐵做的,也有脆了、彎了的一天麼……」

  蕙娘眼眶一熱,一時幾乎下淚,她勉力克制著這股衝動,只搖頭道,「這都是命數,我……我現在不願說這些。」

  夫妻兩人感情和諧不和諧,其實是很容易瞧出來的,文娘雖然口中一句不說,但她婚姻生活的不快樂,蕙娘還不是一眼就看出來了?焦勳神色動了幾動,欲要說話,卻又嚥下了話頭,只是衝她微微搖頭,神色也有幾許惘然,蕙娘見了,心底益發酸楚,有許多委屈想要訴說,可又自知不妥,也是幾次張口無言,兩人相對良久,俱都無人說話,氣氛,漸漸地也有了幾分微妙。

  正當其時,外頭窗戶,傳來了輕輕的敲擊聲——這間屋子,也被特別修繕過了,裡頭說話,外頭是聽不見的,當然反之外頭的動靜,裡頭也聽不清楚了。

  焦勳推開窗戶,問道,「什麼事?」

  那小丫鬟便回道,「公子,神醫來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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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8戲耍

  權仲白早不來遲不來,在這當口跑來,兩人都是齊齊一怔,焦勳道,「哦,還不快請進來?」

  一邊說,一邊對蕙娘做了一個詢問的眼神,又指了指桌上的花名冊,蕙娘呆了一下,才道,「噢,他什麼都知道,這你倒不用擔心。」

  焦勳點了點頭,過去把門給開了,蕙娘連一句話都來不及多說——也確實不知道要說什麼好。就這麼一小會功夫,權仲白已經被人領進了屋內,他還很懂得規矩,見屋內一副正在密談的樣子,便回過身將門給關上了。

  這兩個人站在一處,一個是文質彬彬溫潤清俊,一個是風度翩翩寫意瀟灑。焦勳打扮得樸素些,不比權仲白,身上隨便一件深青鶴氅都帶了隱隱的富貴,說真的,畢竟出身也要低了一點,平時單看著不覺得,在權仲白跟前,就顯得少了一點清貴。但他卻並未自慚形穢,唇邊笑意,還是隱隱約約,絲毫都不曾收斂,見了權仲白,態度也頗為客氣友善,拉了拉他的手,笑道,「本該在焦家見面的,但這一陣子,焦家也是閉門守孝,我帶著大堆東西上門拜訪,有點太惹眼了……」

  權仲白對他也很客氣,他擺了擺手,唇角微微上勾,「焦賢弟何須解釋,焦氏信得過你,難道我心裡對你會有什麼疑慮嗎?你們自小一起長大,情分就如兄妹一樣,現在咱們兩家又是這麼樣的關係,就和喬家幾位爺們一樣,在哪裡見面都不是什麼問題。從前到了宜春號結算的時候,喬家幾位爺天天和焦氏關著門開會開到晚上呢——」

  這番話,先聲奪人,倒是把雙方的基調都給定了下來,焦勳微微一怔,看了蕙娘一眼,也道,「嗯,權兄弟說得是,我同你們兩夫妻都有交情,和佩蘭……那不多說了,就同權兄,我也沒正兒八經地謝過你的救命之恩呢!」

  說著,便要給權仲白作揖,權仲白忙閃開了,臉沖蕙娘道,「一家人何須如此客氣——阿蕙,你也不說幾句?」

  蕙娘心裡,哪裡不明白權仲白的策略?他要是多方迴避、發怒,場面可要比現在難看得多了,這麼幾句話,輕輕巧巧就把焦勳的定位給落到了實處:情同兄妹,焦勳姓焦,焦清蕙也姓焦麼……要不然,從前都喊焦勳化名的,怎麼到了今兒,就喊上焦賢弟了?

  到底是神醫,平時不屑於人情世故,到了場面上是再不含糊。焦勳雖然不肯認下這情同兄妹,但在權仲白跟前,也是顯得有點弱勢了。蕙娘心裡很不忿氣,有點和權仲白賭氣的意思,卻也知道這不是正理,再說,很多事,想是不犯王法的,盡可以隨便地去意淫,但做出來,卻不能落了話柄。現在權仲白肯配合,她沒有理由不把這齣戲給唱下去。

  「就是,你幹嘛這麼客氣。害你的難道就不是他家的人了?」蕙娘道,「就是救你,都是他應當應分的事,你這樣說就是真的見外了。」

  這話,蕙娘得說,焦勳卻不能認,他忙道,「這是說岔了,不知者不罪,權兄當時連我身份都不知道,還能這樣用心施救,這份恩情,如我李韌秋就這樣輕輕放過了,可還算是人?」

  到底還是給權仲白長揖到地,正經道,「非但施救有恩,還多承權兄為我打點了一處養病的住所,使我得了許將軍的照拂。沒有他的恩惠,我也很難順利登船往南洋去。眼下身份,不便出面和他們相見,但這份情,我從未有片刻忘記。」

  權仲白微笑道,「唉,你實在是太客氣啦。」

  藉著焦勳下拜的當口,他和蕙娘交換了一個眼色,蕙娘是清楚地看出了他態度中的一絲保留,她也是心知肚明:焦勳看似做得處處到位,其實……

  敘過了這兩份恩情,三人便又坐下說話,權仲白先道,「本來今天,我是該跟著焦氏一道進來的,只是楊家有人約我過去看診。七八天前就來打招呼了,這病也是拖不得的,昨兒回來晚了,今天我得先跑一趟。你們說到哪一步了?」

  蕙娘道,「剛把達家和魯王的情況說了一下,還說到你呢——讓焦勳自己和你說吧。」

  她沖權仲白親暱地一笑,又略帶埋怨地道,「唉,趕得這麼著急,午飯吃了沒有?這裡有茶水,就著用些點心?」

  權仲白擺了擺手,「一會回去再說吧……」

  他面帶微笑,期待地望著焦勳,一臉洗耳恭聽的樣子。焦勳便又原原本本地,將他對蕙娘說的那些話給交代了一遍,權仲白翻起這花名冊,又要比蕙娘熟悉一些了,一邊看,一邊隨口就道,「哦,原來陳家礁的海盜,也是魯王的人。嗯,他們地處險要、兵強馬壯,前些年頗有一番聲勢。這幾年海軍強勢,他們漸漸沒了聲音,原來背後還有這麼一番故事。」

  既然瞭解,在這種事上,焦勳和他話是要多些的,兩人談得頗為入港,焦勳還給權仲白說了些海盜中的人事,「自從日本那邊閉關鎖國以來,倭寇少了幾成不說,現在海盜的大本營也不在日本,再沒有從前老船主那樣的人物了。幾個大匪從前還打得厲害,現在也被官軍給壓制得結成一團。陳家世代都是水匪,精通海戰。這一代當家本是有一番雄心,想在魯王手裡歸順朝廷,也做個將軍的。反正他劫的一般也都是外國商船,對內並無劣跡。在魯王留下的這許多暗線中,這一位在海上能為最大,但心思卻最不牢靠。有點有奶就是娘的意思,這幾年來,也是屢次有意被招安,只可惜無人牽線罷了。如今知道新大陸一帶商機無限,對魯王便又重熱心了起來……」

  「你是說陳猛吧。」權仲白笑了,「我此番南下,和他也打過幾次交道,這個人是有點意思!要不是我還有點拳腳功夫,又能沉得住氣,幾乎要被他軟禁起來。」

  焦勳還沒怎麼說,蕙娘先倒抽了一口涼氣,半是做作、半是真心地道,「這麼大的事,你回來了怎麼連一句話都不提?」

  權仲白看她一眼,笑著搖了搖頭,和焦勳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大約是在感慨『女人!』,口中笑道,「出門在外,生死一線也視如尋常了,反正我還是活下來了,和你多說有什麼意思,惹你難受麼?」

  蕙娘氣得在桌面下狠踩了權仲白一腳,權仲白輕呼一聲,焦勳倒笑得彎了眼睛,卻沒多說什麼,而是把話題給拉開了。「有陳猛穿針引線,還有達家人的配合,現在這張網算是織起來了。就是達家那裡,我還有點放心不下……」

  便又重提了讓權仲白去東北,打著鸞台會少主的名號,和達家人委曲勾連,令他們更加服從的方案。權仲白沉吟了片刻,也答應得很爽快,「成,等我找到空當能夠出京了,一定聯繫你,咱們便跑上這麼一遭兒也好!」

  焦勳呵呵地笑,「那我就靜候權兄消息了。」

  權仲白道,「正是,只是你在我們府內那條線,終究受到規矩束縛,無事不能時常出門,太不機動了,只好做兩條線之一。」

  說著,便蹙眉不語,蕙娘道,「你的意思,是讓桂皮來聯繫焦勳?可他畢竟是你貼身小廝,目標有點太大了吧?」

  權仲白道,「桂皮忠心耿耿,能力又強,倒的確是不錯的人選,但他現在管著的事有點太多了。我看,不如由焦梅設法尋個人,跟在我身邊也算個小廝,這樣他出門也方便,彼此又都是知根知底的,你們家的人,嘴巴都嚴,也比較妥當。」

  蕙娘點頭不語,焦勳也道,「這麼說倒是,那以後這兩條線可交替使用,要更為隱蔽得多了。」

  三人遂又把一些暗語給梳理了一遍,此時天色已經過午,話已說完,權仲白、蕙娘遂起身告辭,一樣也是從門洞裡直接上車,外頭壓根什麼都看不見。

  #

  這一乘普通的清油車,當然不能直接從焦勳住處回國公府去,怎麼也得在城裡繞上幾圈,才少些嫌疑。兩人坐在車裡,一時誰都沒有說話,過了一會,蕙娘才輕聲問,「楊善榆又怎麼啦?」

  「他本來就有病根子,頭裡有淤血。這幾年太累,又開始發作頭疼。」權仲白神色也有幾分凝重,「這病除非開顱,不然我看是治不好,能撐多久,只看命了。但這麼勞累下去無論如何是不行的,這一次發作,我給他行針,看效果,沒有從前好了……」

  楊善榆年紀不大,竟有這麼個頑疾傍身。蕙娘聽了也有幾分感慨,搖了搖頭沒有說話。權仲白看了她一眼,唇邊忽而現出一點笑意,他問,「開心麼?」

  蕙娘道,「我開心什麼?」

  「這不就是你要的嗎,」權仲白說,「讓我陪你過來見焦勳,也好令他知難而退。」

  他一句話,正切中蕙娘根本意圖,犀利程度,令她幾有否認衝動,只是幾經掙扎,到底還是沒把話給說死,不過還帶了幾分嘴硬,「這是你自己說的,我可什麼都不知道。」

  權仲白微微一笑,低聲道,「其實,他是挺喜歡你的。對你的策略,怕也是心知肚明。」

  蕙娘哪裡不明白焦勳的意思?權仲白喊他焦勳,他一直自稱李韌秋,多少也就是表明了自己的態度。雖說權仲白這一來,立刻就切斷了他和蕙娘直接聯繫的管道,又把和焦勳打交道的活給攬到了自己身上,但她畢竟也是瞭解焦勳的,焦勳的態度,未必會因為她的態度改變。

  她疲憊地搖了搖頭,看到權仲白,氣又不打一處來,白了他一眼,道,「你倒是穩坐釣魚台,任憑風吹雨打……再這樣下去,也許我真就和他一道走了呢?」

  權仲白搖了搖頭,眉頭反皺起來,他道,「你這樣說,把焦勳置於何地?他待你一腔真情,你待他,也該尊重誠懇。一而再再而三拿他來說事,有點過了。」

  說實話,蕙娘亦不是什麼一心爭雄好勝的人,在政治場合、生意場合裡,意氣是最不值錢的東西。她也沒想過要把誰給壓服了、踩實了……也唯有在權仲白跟前,這種恨得牙癢癢的情緒才能一再出現,權仲白的話,也不能說沒有道理,但她聽著就氣得半死,一時熱血上湧,真恨不能把他一刀捅死,還落得個乾淨。什麼話衝口而出,事先根本連腦子都不過了,「權仲白,你還真以為自己是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了?人家對你心裡有怨恨呢!孫國公什麼身份的人,帶了妻子給你磕頭,救命大恩哪有一個作揖就了事的?他心裡恨著鸞台會,對你是什麼想法可難說了。就不說這個,他還惦記著撬你的牆角……你倒好,假惺惺的還關心起他來了,好,你高潔,你有志氣,你看不起我……」

  說到這裡,蕙娘的情緒也有點平復了,她亦自覺有些幼稚,便住了口,只是見權仲白唇邊若隱若現,又有了一點笑意,禁不住又道,「我恨你!」

  權仲白倒被她逗笑了,他往後一靠,眼睛半瞇起來,長吟道,「哦——你恨我,不是挺好的麼,我也有點恨你嘛,我們正好扯平了。」

  蕙娘手裡要有刀,現在權仲白身上肯定已多了幾個明晃晃的窟窿。她恨不能掐住權仲白的脖子大吼幾聲——這股勁,把這個平時輕言淺笑氣度雍容的二少夫人,氣得銀牙緊咬雙眉緊蹙,要不是實在不願示弱,恐怕眼淚都要被權仲白給氣出來了。

  她雖一句話沒說,可種種情態,自然讓權仲白看得直樂,他鑒賞了一會蕙娘的表現,又閉上眼輕輕失笑,搖著頭道,「咦,難怪你這麼喜歡擺佈別人,原來拿捏、操縱一個人,感覺竟這樣好。」

  蕙娘越發氣苦,她亦明知自己這次輸給權仲白,讓他看清了自己心意,摸準了自己的脈門,現在是處處都落在下風,多說只能多錯。可這股情緒發酵起來,就是她涵養功夫再好也難若無其事,偏偏,現在兩人又在一輛車裡,她的種種惱色全都落在權仲白眼中,倒是錦上添花,勢必讓他更為得意了。

  這多種複雜的挫敗混在一起,讓她也有點進退失據了,蕙娘握著他的肩膀,怒道,「出去,去坐車沿子,不許和我坐在一塊!我看了你就討厭!」

  四輪馬車,在城裡行駛,平時勉強還能算是四平八穩,可一旦路況不好,顛簸也是常有的事。這時候人坐車裡要過分活躍,很容易一起摔跌出去。蕙娘才一發力,車輪恐怕剛好別了一塊石子,權仲白的笑聲還在半空中呢,兩人輕呼聲起,已經是跌作了一堆,如非權仲白見機得快,拿手一擋,只怕清蕙的頭就要撞上車門了。她也是受了一驚,本能地就拿手環住了權仲白的肩膀。

  這輛車用料不錯,車裡的聲音不大傳得出去,這麼個小插曲,外頭人是一無所覺——或者說,裝作一無所覺——桂皮繼續熟練地趕車前行,很快就把車趕上了青石路。可蕙娘的手,卻久久都沒有鬆開,權仲白也沒掙,只是低下頭,在她耳邊說,「快要到家了!」

  蕙娘含怒帶怨地又白了他一眼,也許是此刻情緒正在激動之中,也許是……她早已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機會,女兒家的心思,也許就是她自己都猜不明白?她還是埋怨的口吻,「難道,只有我娘家死了人,你才肯抱我一下麼?」

  這埋怨,和頭前的埋怨,措辭幾乎一樣尖銳,可語氣卻又截然不同了。怒怨與幽怨之間,差的也就是一個字,可聽者的受用程度,卻是截然不同。

  權仲白眼底,又閃過了一絲笑意,他又垂下頭來,輕聲說。「你還在孝裡。」

  這是解釋、還是提醒、還是托詞,又或者是承諾?蕙娘瞪大眼,盯著權仲白的臉,還沒看出個所以然,自己的心意也還沒定呢。外頭馬蹄聲便漸漸地慢了下來,車身一震,便停了。桂皮咳嗽了一聲,在車門外大聲道,「少爺,到啦。」

  #

  蕙娘進門時,臉色特別地不好看,別說丫頭們了,就連歪哥看了,脖子都要縮一縮,倒是乖哥,因母親一向疼他,他又乖巧不闖禍,也沒受過什麼責罰,還不知道畏懼,見了母親回來,便快樂地跑到她身前,充當信差,道,「今日舅舅差人來找您呢。」

  蕙娘彎腰把兒子抱了起來,不免微微動容,「哦?」

  喬哥現在閉門守孝,他身上帶了兩重重孝,在民俗中是現在也算是不祥之人。沒事肯定不會打發人到權家來的——不大吉利。

  蕙娘便玩笑一樣地問兒子,「舅舅打發人來,什麼事呢?」

  乖哥說不大清,只知道是挺著急的,他嘟嘟嚕嚕,半天都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倒是把歪哥聽著急了。本來裝模作樣在練字的,現在字也不練了,丟下筆叫道,「我知道——子喬舅舅打發管家來說,說是有兄弟從外地來投親了!」

  兄弟?焦家人什麼都不缺,還真就缺兄弟姐妹,三親六戚。蕙娘的笑容淡了下去,見綠松進屋,便看了她一眼,綠松輕輕點頭,歎息道,「是有這麼一回事,說是從老家尋來的老親戚。」

  蕙娘不由冷笑了兩聲,才道,「好麼,屍骨未寒,這就有人忍不住,要出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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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8 01:21:17 |只看該作者
259不軌

  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焦家本來勢力也足可以解決了,只是現在老爺子畢竟去了,還在孝裡就鬧騰出動靜來,外人看了難免覺得有點不像。蕙娘晚上就和權仲白提起來,「如今的順天府知府,我記得和我們家也是沾親帶故的?」

  權仲白道,「好像是吧,說來和四嬸也是親戚,逢年過節偶然也來府上走動走動的。怎麼,你倒有事求到他頭上了?他是誰的門生,若是你們焦黨門人,隨口打個招呼也就是了,若是楊黨的人,四嬸的那點關係也不頂用。」

  「誰的門生都不是,那年主考是王閣老。」蕙娘也笑了,「什麼好像是,你自己心裡門清,我說一句話,招了你十句話,你就在這裝吧。」

  因歪哥實在難帶,只是上下學的一路都能鬧騰出多少事來,蕙娘索性就給乖哥也開了蒙,讓他帶著弟弟每天上學放學,有乖哥這麼個小耳報神、小跟屁蟲在,歪哥也老實了不少,這幾天下了學都回來功課玩耍,到了晚上,便賴在父母身邊。對父母之間的對話,也不像弟弟那樣,因為完全聽不懂,索性就當作耳旁風。聽了權仲白這一說,他便露出思索神色,蕙娘看見了,便不令權仲白再說話,而是問歪哥,「想什麼呢?」

  說起來,權仲白和蕙娘這對父母,也算是頗為開明,蕙娘對兒子,素來是賞罰分明,而大膽言語,素來是不算錯處的。權仲白更不要說了,對歪哥簡直就是二十四孝父母,平時無事再不搓摩。所以歪哥說話辦事從不畏首畏尾,聽母親這一問,便道,「我想,這個老親戚,是來尋麻煩的嗎?」

  蕙娘和權仲白對視了一眼,權仲白道,「哦,你怎麼看出來的呢?」

  歪哥道,「這倒簡單,娘一聽這事臉就沉下來了,幾個姐姐聽了,臉色也不好看。」

  他說的幾個姐姐,就是蕙娘的使喚丫頭們。蕙娘道,「是有些麻煩,你說,他是來尋什麼麻煩的?」

  歪哥皺起眉頭,又想了想,就把事情給梳理順暢了,「外祖父家親戚少,名氣又大。要認親,什麼時候不能來呢,外祖父家在京城都那麼些年了……老大的牌匾在門口豎著呢,難道還找不到地方?也許就是看外祖父家現在長輩都沒了,上門來鬧事的吧。」

  這麼簡單的道理,經過些事情的人都想得出來,只是難得歪哥小小年紀,也看得分明,蕙娘不免微微一笑,權仲白說,「你倒是挺能的嘛。」

  似乎是奚落,但口氣裡的喜愛,卻也錯認不得。歪哥摸著腦袋嘻嘻一笑,更大膽了,「我猜,娘是打算把這個人——刺配三千里!所以才去找關係。這……這叫殺雞給猴看——不,是懲一儆百!免得那些無賴,瞧準了子喬舅舅好欺負,就三天兩頭地上門鬧事,惹得三姨姥姥也不能安寧。」

  五六歲的年紀,已經這麼懂事了……權仲白微微有些驚異,看了蕙娘一眼,蕙娘道,「刺配三千里有什麼用,這個人去了,還有那個人來。找知府,是給他打個招呼,讓他別被蒙在鼓裡。你說的殺雞給猴看,道理是對的,可那個人,還遠遠算不上是雞呢,頂多就是一隻小老鼠罷了。」

  歪哥不免一驚,他有些興奮,也有些聳動地問,「呀,難道娘你要——要——要殺了他不成?」

  權仲白面色微微一變,看了蕙娘一眼,蕙娘本要說什麼,見權仲白臉色,便道,「你問你爹吧,看他覺得怎麼做好。」

  歪哥現在很懂看碟下菜,見父親臉色不大好看,便搖頭道,「我……我不問了,這事和我又沒什麼關係。」

  蕙娘微微一笑,也不說話,權仲白說,「好啦,到點了,你們該去睡啦。」

  這子女教育問題,兩夫妻是無論如何都無法迴避的。更足以殺死一切風花雪月的氣氛,尤其權仲白那個性子,肯定無法接受歪哥這麼小就涉足成人世界的陰暗面,蕙娘本做好準備,和權仲白爭論一番。沒想到權仲白卻並沒說什麼,反而把此話擱下不提,她倒有點吃驚,便撩他說。「明天我預備把歪哥帶回娘家去,也讓他見見世面。」

  權仲白眉眼有些陰霾,但卻還是點頭道,「去吧,別把乖哥帶去就行了,孩子還太小,不懂得這些事,只能嚇怕了他。」

  蕙娘越發驚異,禁不住就問,「噯,你倒不怕我帶壞歪哥了?醜話說在前頭,我雖沒打算要了那人的命,但對他的手段也不會多輕巧。」

  「人生路,總是要自己走的!」權仲白說,「我爹安排了我一輩子,我不想安排歪哥一輩子。將來他要做什麼樣的人,都由他自己選。要想在權力圈裡鑽營,保住自己的身家,那麼成熟得早一點,懂得多一點,也不失為一件好事。真要和那一等紈褲子弟一樣,只曉得家裡有權有錢,不知道這背後有什麼故事文章,對他的將來,倒是沒什麼益處。」

  他難得說一句順耳話,蕙娘禁不住嫣然一笑,也放軟了聲調。「你會這樣想就好了,最怕你覺得我要害他。」

  權仲白便望著她道,「你倒不會害他,但將來他要做什麼樣的人,你能由著他?萬一歪哥對這樣勾心鬥角的事沒有什麼興趣,只想著同我一樣浪蕩江湖,甚至和楊善榆一樣倒騰那些雜學,你能容下他的志向嗎?」

  蕙娘呆了一呆,她本能地道,「我兒子,哪會這麼那麼沒出息——」

  見權仲白似笑非笑,這才臉上一紅,把口徑給改了,「那我也由著他,會裡的事,在我們手上,不論是什麼結果,總是會有一個了結了。以後他愛幹嘛我都不管,海闊天空,讓他們兩個小子去闖吧。」

  「那就好。」權仲白說,「人分兩種,有一種,自己在長輩那裡受的苦,便不要下一代去承受,有時甚至有些矯枉過正、過猶不及,還有一種,自己受了壓迫,心裡雖有恨意,但還是跳不出這個框框,總是要不自覺把上一代那一套,用在自己的子女身上。我算是第一種,你若也是第一種,在孩子的教育上,我們也不會有太多分歧。」

  蕙娘回想起老太爺待她種種,一時也真有幾分感慨。片刻後,才重拾自己的強悍,白了權仲白一眼,道,「你用不著含沙射影,我知道你是在說我,你怕我像祖父擺佈我那樣去擺佈歪哥……」

  想到自己為良國公提議動心一事,到底是沒瞞過權仲白,她面上一紅,也沒再強撐著不肯服軟,「我知道,有時候我難免也為權勢心動,也有把不住的時候,可這不是還有你嗎?你能時時刻刻提點著我,不就成了嗎?」

  「提點你,也要你肯聽啊。」權仲白淡淡地道,「話都快說爛了,說到你心裡去了嗎?」

  蕙娘想說,『你是要和我翻舊帳?』,可想到權仲白對她的那些告誡,這話又說不出口,過了許久,才廢然道,「知易行難,想改,不是那樣容易的。」

  自從兩人鬧翻,迄今交流不少,但再無交心,這番話,以蕙娘性子來說,算是說得極為柔軟了。權仲白神色亦是一動,多少時日以來,他望著蕙娘的眼神,頭回有了一些不同,說起話來,也是字斟句酌,「想改,你有這份要改的心嗎?」

  不認真還好,一認真起來,問得就這麼尖銳,蕙娘想了想,道,「就有心,我有這環境嗎?」

  權仲白聳了聳肩,又癱了回去,隨口說,「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你能為這樣大,有心,還怕沒環境?」

  蕙娘斜著眼看了他半晌,看得權仲白有點不自在了,才歎了口氣,低聲道,「明兒,你別跟著一起去吧。」

  權仲白本也沒說要去——這種事,也不需要他出面,蕙娘自己就能辦妥了,除非他是不放心蕙娘教子。只是蕙娘這一說,他不免要揚揚眉毛,蕙娘也不解釋,只是瞅著他看,權仲白道,「不去就不去——你看我幹嘛?」

  蕙娘笑了笑,搖頭道,「沒怎麼,晚啦,睡吧。」

  語氣倒居然十分柔軟溫存,就是從前兩情相悅時,都難見她這般柔和。權仲白把她看了幾眼,也是雲裡霧裡的,蕙娘也不和他多說,自己輕輕地哼著小曲兒,便進淨房去了。

  #

  第二日早上起來,她還真和塾師打過招呼,把歪哥帶到焦家去了——乖哥因不能跟去,妒忌得眼淚汪汪的,歪哥倒是得意起來,摟著蕙娘的脖子,罕見地撒嬌獻媚,逗得蕙娘眉眼間笑意盈盈,一路未收。

  不過,進了焦家,臉上的歡容就要收斂收斂了,不管四太太的去世,焦家人是否早已有了準備,但她作為焦子喬的嫡母,起碼在熱孝裡,甚至是一年半載之中,焦家基本上是別想聽到笑聲了。焦子喬也是,漸冷的天氣,還穿著白孝布做的裌襖,連一點皮毛都沒絮,給蕙娘行禮時,臉也繃得緊緊的,就連歪哥都沒能換回他的笑容:因年紀相近,這對甥舅一直都是很不錯的朋友。前陣子老爺子喪事,歪哥在焦家住了很久,對喬哥的心情,也是頗大的安慰。

  若非老太爺去世不久,焦家在錢財上也還算得上蒸蒸日上,架子並沒有倒,其實整個後花園都可以處理掉——現在焦家說得上是主子的,也就三個人了,連前院都有大半空置,後花園更別說了,喬哥現在功課又緊,十天半個月才進去坐坐,裡頭雖然維護得還不錯,但少了人氣,漸漸地終於還是衰敗冷落下來。一行人走在抄手遊廊內,只覺屋舍陰沉沉地壓過來,像是要把人都壓得小了。不論是三姨娘、四姨娘還是喬哥,似乎都被屋宇氣勢壓住,有幾分沒精打采。

  三姨娘向蕙娘交代來龍去脈。「前些天上門的,穿得挺寒酸,一口的山東腔。說是自小在沿海農村長大,只知道自己是孤兒身份,並不曉得身世來歷,隨了養父母的姓,人都叫董大郎。這幾年活不下去,出去做船工時,才聽人說起焦家的事。他被衝過去的時候,大約只有一兩歲,身上穿了個肚兜,是名貴用料。養父母給留著做了個念想,我們請人辨認過了,是當年河南名繡房的手藝,看著,也的確是有年頭了。」

  這故事聽起來還是挺可信的,畢竟焦閣老、楊閣老之流,對於一般的鄉下人來說就是戲文裡的人物,很多人一輩子就在幾十里地中大專,甚至連自己居住的村子都沒出過一步,亦是常事。剛出事的時候,焦家年中能接待一百多名認親的孤兒,有的壓根連年紀都對不上,還有的更離奇,一口蘇浙音,還要抱著焦閣老的大腿叫爺爺。在這些認親者中,這一位的故事還算是比較靠譜的,起碼是下過功夫,知道那一次黃河氾濫,是一直衝到了渤海裡,一路氾濫汪洋,在河南境內所過處都沒留下多少活口,他的山東腔還是比河南腔要可信一些的。

  蕙娘靜靜聽著,並不發話,喬哥在一邊幾次欲言又止,見姐姐望著自己,才道,「姐,長得挺像祖父呢……」

  這孩子眼神閃爍,態度也有點游移,看來,倒是把那人的故事信了十分,很相信他就是過來認親的焦家人了——他現在年紀小,所有家財幾乎都是蕙娘做主,根本連家裡的帳現在都是蕙娘那邊的人在做,若是認了此人,蕙娘做主把家業分他一半,焦子喬亦沒有多少話說。

  會懂得為自己的錢擔心,蕙娘倒有點欣慰,她道,「依你看,直接趕出去怎麼樣?」

  從前長輩們在的時候還好,現在長輩們去了,喬哥真個事姐如母,在姐姐跟前,比歪哥還放不開,一時唯唯諾諾不敢回答,倒是歪哥衝他擠了擠眼睛,給了他一些勇氣,他便囁嚅道,「這,像是狠了點吧。要不然,給他幾個錢,打發出去算了。」

  蕙娘還沒說話,歪哥便叫道,「小舅,你傻呀!給錢做什麼,我看就該打出去!打痛了他,以後就不來搗亂了。」

  三姨娘失笑道,「這是哪裡話。打出去也不必,佩蘭你做個場面功夫,把他攆出去便是了。」

  三個人三種意見,都未使蕙娘滿意,她不置可否,邁入後堂望了那人一眼,心底也歎了口氣:這個人,和老太爺生得是挺像的。

  「是誰讓你來的?」她在主位坐了,「——看茶。」

  要見蕙娘的面,起碼裝束要得體,只是這董大郎穿了龍袍也不像太子。焦家的富貴環境,對他壓力的確有點大,他在不斷地左顧右盼,見了蕙娘,更是驚艷非凡,連手都沒地兒放了。聽了蕙娘問話,反應了許久,才含含糊糊、顛三倒四地道,「俺沒錢,活不下去。掌櫃先生說,俺年紀對得上,也許是你們家的人,俺就來了。」

  老太爺仙風道骨,生得著實是不錯的,不然,蕙娘也沒這麼好看。這位船工大哥,臉也生得秀氣,但一開口一股蒜味直衝雲霄,令人頓生捂鼻的衝動,歪哥和喬哥都擰巴了小臉,連三姨娘都偏過頭去,倒是蕙娘若無其事,又道,「你都活不下去了,還有錢過京城來?」

  「俺坐船不使錢。」董大郎高高興興地說,「俺做工,替船錢。」

  就這麼幾個字幾個字往外蹦,好歹是把事情給交代全了,他是以工換飯,到天津下船後乞食步行進京,又一路問到了閣老府的。雖說昨日沒主子見他,但因有飽飯吃,有鋪蓋睡,他便覺得自己已算是個少爺,得到焦家人接納了。——也虧得他還打聽到了清蕙的出身名字,知道她有錢,張口便問她要十五兩『巨資』,「回家裡就能買一條船了!」

  這樣的世面,歪哥和喬哥哪裡見過,兩個小少爺漸漸也沒那麼緊張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都露出了笑意,喬哥迫不及待,張口便沖蕙娘道,「姐,十五兩,賞給他打發他走吧。」

  蕙娘掃了他一眼,也不搭理他,只沖船工道,「手伸出來。」

  那船工頗為疑惑,但到底還是伸出了骨節粗大顏色深澤的一雙大手,蕙娘道,「喬哥,站到他身邊去。」

  喬哥又是新鮮又是害怕,不斷地回顧此人,慢慢蹭到他身邊了,蕙娘說,「你也把手伸出來。」

  喬哥便將他那雙白嫩嫩的手,放到了董大郎手邊,手掌平攤向上——這兩雙手,雖然形態迥異,但在右手掌心中都有一顆殷紅似血的紅痣,略微凸起,兩隻手放在一起,視覺形成鮮明對比,倒令這枚紅痣,更為突出。

  蕙娘也伸出手來,緩緩將掌面傾側——她手心之中,也有這麼一枚紅痣,這三枚痣,雖然主人不同,但大小形狀,竟真個極為相似。

  喬哥到底經過事少,城府不深,至此已經臉色丕變,望著董大郎說不出話來。倒是董大郎,還是那副癡傻樣子,東看看西看看,彷彿還沒反映過來……

  蕙娘點了點頭,輕聲道,「好、好,看來,還真是自己人……」

  話說到一半,她忽然變了臉色,柳眉倒豎,厲喝道,「我焦清蕙還在呢,真把焦家當作絕戶了!?左右,還不給我把他拿下!我倒要看看,是哪個自己人心毒成這樣!」

  隨著她一聲大喝,屋外頓時湧入許多健僕,不由分說就把董大郎拿下團團鎖住,蕙娘亦不容兩個小的發話,在主位端坐喝道,「香花來了沒有?」

  「藥水才剛配好。」香花快步走進屋內,恭謹而利索地給蕙娘請了安,又轉過身子,從身後僕婦端著的托盤裡拿了一碗清澈透明的藥水,使一柄小梳子,慢慢地刷在董大郎手上,董大郎嗚嗚地叫,似乎甚是痛楚,眾人也不去管他。

  過了一會,香花拿了一柄小銀刀,在那紅痣邊緣只是一撬,便把這枚至為要緊的證據給輕鬆撬脫了下來,董大郎手上連一點血都沒出,她又拿濕布將手掌擦拭過一遍,擦下來極重的顏色,再拿鑷子一撕,一層皮就這麼被撕了下來——再看董大郎的手時,卻是潔白細膩,哪裡還有半點勞苦民眾的樣子?

  此事也算是峰迴路轉,喬哥心情,大起大落,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倒是歪哥反應快些,大駭道,「哎呀,真是歹毒!若非娘明察秋毫,幾乎要為他得逞了!」

  「你以為這就是他的計策了?」蕙娘盯著董大郎,冷冷地道,「他費了這半天的功夫,就為了十五兩銀子?你們兩個小的,回去都仔細給我想想,這個人存的是什麼心,布的是什麼套,想明白了可以免三天的功課——」

  見董大郎漸漸平靜下來,面上浮現出認命神色,蕙娘又不免一笑,她站起身道,「別以為打一頓、損傷一點手指頭、腳指頭就算是完事了。你背後那位主子打的是什麼主意,我明白得很,你以為你見過世面,是個老江湖了?等審你的人到了,你才知道什麼叫做江湖!——把他給我帶下去!」

  雖說人人都道她厲害,但說實在話,蕙娘平時從來都是安閒和氣,說起話來輕聲細語,處置家事,幾句話就完事了,哪看得出什麼厲害?不論是喬哥還是歪哥,都很少看到她發威動怒。今日這一番發作,把兩個孩子都給嚇著了。喬哥看看董大郎,又看看蕙娘,好半天都說不出話,倒是歪哥,最初的震驚褪去以後,眼底便漸漸地浮上了一層濃濃的崇敬和嚮往……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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