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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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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御井烹香] 豪門重生手記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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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0 09:02:10 |只看該作者
340跑了

  這個消息,燕雲衛肯定是以密折上報。但事情已經發生,消息已經傳出來了,現在南洋的又不止一些大商家,呂宋如今正兒八經就是大秦的殖民地了,從前英國人在呂宋的那套行政班子,現在大秦也要照樣再建立一套的。這些人不可能都是沒嘴的死人,燕雲衛的專折也就是打個時間差而已,頂多就能捂上兩到三個月。在這兩到三個月裡,皇帝按慣例肯定要和內閣幾個重臣都把態度統一好,盡量以雷霆萬鈞之勢把這個案子給定下性來。不然,值此多事之秋,再來一場動盪,別說舊黨了,只怕連軍隊都有幾分人心惶惶。

  這一場勞師遠征,定國公雖然輸了,但也算是情有可原,畢竟蒸汽船的出現,到現在都沒個破解之法。魯王佔據地利,又有這一利器,打敗勞師遠征的定國公也是毫不稀奇。不過軍令如山、賞罰分明,輸成這個死樣子,整個船隊都折在了當地,連天威炮都失陷其中了,大秦可說是血本無歸。這個罪責,不可能因為定國公的死亡而被輕輕放過。當然還有隨行許多副官,其家人少不得也要受到牽累。這都是題中應有之義,在這個結局幾乎已經注定的博弈裡,唯一可能被改變的只有孫家的結局。當然,這件事也許以前小牛妃還能出出力,但她現在自我放逐去了大報國寺,後宮裡再沒人會給孫家說話了。至於朝中,孫家原本的盟友桂家,現在無人在朝,唯獨一個桂含春,還沒有上折子的權力。保持沉默那是在情在理,至於別人,文武殊途,舊黨自己還亂不過來呢,要顧到他們也有點難。

  蕙娘和權仲白談起此事時,也有幾分感慨,她道,「此一時、彼一時,若是定國公人還在,即使輸了,也不至於落得這般下場。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許多事經不得細思,越想越讓人覺得人生沒味。」

  「所以說,你祖父生前雖然權傾天下,卻甘於粗茶淡飯,這其中是有道理的。」權仲白現在也很少說這些帶了仙氣的話,此時偶一提起,蕙娘聽著,又和當年不同,已經不再那樣反感鄙視,反而隱約有些認同。「把這些身外之物看得太重了,一朝失去,怕連活下去的勇氣都不具備。但其實人生真味,哪在這些燈紅酒綠裡。」

  蕙娘白了權仲白一眼,半真半假地道,「你總是不放過任何一個敲打我的機會……其實,迴避這些享受,又何嘗不是掩耳盜鈴?對酒當歌,該作樂的時候歡笑得起來,該離席的時候也能走得乾脆,我覺得這才叫真正瀟灑呢。」

  權仲白在這種形而上的討論中,總是很寬容的,他欣然道,「你說得不錯。這也算是一種心態吧,就不知道孫家人,現在秉持的又是那種心態了。」

  牛家的下場,算是外戚中比較淒慘的那種。那是因為他們家犯的是謀反大罪,這種事誰能為他們出頭說話?似定國公這種罪名,那是大有可議之處,內閣現在說話算數的三個閣老,按影響力排名,大約也就是楊、王、吳。這三個閣老裡能有一個為孫家說點話,找點理由,皇帝心一軟,削個爵那也就了事了。這時候就看得出裙帶關係了——若是少個關係,這時候沒人說一句話,真要較真從重,起碼三等親內都得被株連。

  當然,這時候孫家也無謂再顧及面子了,肯定也得四處送信央求親友幫忙出頭。只是蕙娘從香霧部這裡送來的情報,卻不見孫家有此舉動。孫夫人似乎真就聽天由命了,成日裡只是在家幽居,甚至連轉移財產這種常見的手段都沒有預備實施——這就讓人有點摸不著頭腦了,蕙娘對孫夫人一直也有一種惺惺相惜的好感,此時真是看戲的替戲台上的著急,恨不能提示她好歹聯繫一下她親娘:別人都還好說了,閣老太太那起碼也會為她收容一點孫家的老本吧?將來孫家能否安穩度日,也就看此時能藏匿下多少老本了。

  「別是和牛妃一樣,也有點心灰意冷了吧。」和權仲白說起來,也不是沒有感慨,「她的命也著實不強,現在除了一個親生兒子以外,就剩那一堆庶出的拖油瓶了。」

  權仲白雖然和孫家十分熟悉,但見慣人情冷暖的,倒是十分淡然,「孫夫人也是聰明人,皇帝真要搞他們家,以他手段,一文錢都能搾出來。要有心放過,自然會給孫家留點家底。就我看,他對孫家還是有情分的,現在定國公去了,他反而能高抬貴手,若是定國公活著卻不回來,孫家才是有大麻煩了。」

  既然對蒸汽船暫時是斷了念想,兩夫妻在這件事上就真只是看戲了。又過了數日,這件事終於被擺到了檯面上——也不知是他自己級別太低,還是十分盡忠職守,反正在呂宋當地監督運糧的一個糧道官,一聽說船隊居然全軍覆沒,立刻大驚給上了奏折。

  這種公開的奏折,那都是先入內閣的,一路上不知被多少人看見,消息頓時野火般地傳了開來。蕙娘藉機教兩個孩子並喬哥道,「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現在就是見得人情冷暖的時候了。你瞧,這消息一出來,楊閣老太太天天往定國公府去,連楊寧妃都為孫家說了幾句話,倒是桂家、衛家,一個也是十幾年的交情了,一個呢,定親的兒女親家,此時毫無表示,便見出了親疏。」

  歪哥聽得若有所思,乖哥倒是有些懵懂,眨眼道,「娘的意思,楊閣老家和寧妃娘娘是好人,桂家和衛家,是壞人嗎?」

  蕙娘不免失笑不語,歪哥使勁白了乖哥一眼,道,「哪有這麼簡單。一邊是親女兒和親姐姐,一邊是才多少年,都沒成親的兒女親家,還有一家連親戚都不是呢。這態度,能一樣嗎?」

  乖哥嘟囔道,「不是就不是,你那麼凶幹嘛……」

  喬哥倒是若有所思的,想了想道,「桂家不出面也罷了,他們家正在打仗,按慣例,朝中事一句話都不說的。再說,京裡也實在沒人,聽……聽大妞姐說,現在連她二伯都去何家山了。只得一群女人在京,想出頭也無處去出。倒是衛家,令人心寒了,本來就是孫家一手提拔起來的,現在反而一句話也不肯說。」

  「衛家也有點迫於無奈吧。」歪哥倒是敏捷,「如今牛妃去了大報國寺,就是衛統領負責護衛,比起從前的九門提督,這看似平調,其實也是等於把他給投閒置散了。這會兒衛家也是自顧不暇,哪有心思幫孫家脫難?」

  幾個孩子裡,歪哥不必說了,小心眼活泛著呢,在父母跟前也是習慣性藏話,在廣州住了大半年,更像是小狐狸了,要挖出他的真心話,連蕙娘都覺得有點吃力。乖哥呢,死心眼,在這種事上絲毫也不在行,好在本人也沒有知難而進非得要走仕途,他現在是真的對造船很感興趣了,成天跟著先生鼓搗算術:據說也是楊七娘在廣州時指點的,要學造船,先學算術,算術好了,能畫出圖來,造船的工匠哪裡還不好找?

  不論怎麼說,總是比鼓搗火藥好,怎麼說也是正經的營生,比起那些風花雪月票戲捧角的大少爺,蕙娘倒更願意乖哥就這麼地怪下去。權仲白在這件事上也是旗幟鮮明地站在她這邊,雖說喜歡什麼由得孩子去——但再由得,也由不得他浸淫在這些靡靡之音裡。

  倒是喬哥,這幾年來,教育畢竟是有了成效,雖說這孩子還是心實,但一來在五花八門的師傅帶領下廣博了見聞,二來跟在蕙娘身邊言傳身教,還有個半瓶水晃蕩的文娘貼身帶著,如今倒是漸漸越來越懂事了。蕙娘亦頗為欣慰,她便問幾個孩子,「若你們是孫夫人,現在會如何做?——歪哥最後答。」

  歪哥本來張口都要搶答的,現在被母親截斷,不免有幾分悻悻然,撇了撇嘴沒有做聲,乖哥倒是不解道,「這有什麼該怎麼做的?反正看朝廷怎麼判了,若是殺頭,連命都沒了,還要什麼準備呀。」

  蕙娘有點無語,權仲白道,「那若是沒殺頭呢?」

  「若是沒殺頭,連命都保住了,可不是高興還來不及嗎?還計較什麼別的?」乖哥有父母撐腰,就比較膽大了,不顧歪哥在一邊衝他擰眉瞪眼,自己得意洋洋地把話說完了,歪哥只好捏著眉頭,做小大人狀歎息。

  「當然,人死萬事空。」喬哥要更深思熟慮一些,「可不能不為後人略做考慮,本朝慣例,外戚犯事,女眷最慘也就是個發賣為奴,這是謀逆之罪才有的結果。即使是抄家流放,人好歹也要活。此時可以把一些貴重細軟交給親朋保管,即使十成只能保住一成,這一成裡最後到手的也不過就是半成,可到了失意時,一文錢都比天大,這些錢也夠孫家綿延下去了。」

  蕙娘和權仲白、文娘交換了眼色,均從彼此眼中看出了滿意之意:雖說是四平八穩,但勝在見事還比較清楚,起碼以後即使家庭敗落了,喬哥也不至於束手無策。

  歪哥沒等人問,得意洋洋地便道,「要是我,我現在就找人托廢太子的關係,讓他出來哭去。娘不是說過,陛下心裡對廢太子有愧嗎?現在廢後娘娘都去了,廢太子哭一哭,指不定皇上就心軟了呢?再到親爹跟前哭一哭,憑他說一句話也好,指不定家裡就保住了。哪怕是削成平民也好,有錢在,怎麼不是過生活?」

  蕙娘唇邊不免露出一點笑來,卻是使勁繃住了,不讓歪哥太過得意。她特地輕描淡寫,不予置評,眼神從滿是期待的歪哥臉上掠過了,落到文娘身上,笑道,「還有一個人沒答呢,你搶了你十四姨的話頭,答得好也不賞你。」

  文娘自從來了沖粹園,臉上笑都多些。只是卻再回不到從前雲英未嫁時那種無法無天理直氣壯的驕傲任性了。蕙娘對她和權仲白接觸無甚忌諱——她自己倒要避諱,被蕙娘說了幾句也無所謂了,反正權仲白的人品那是有保證的。此時她就正帶著淡笑,沉默地旁觀著一家人的天倫之樂,見姐姐看她,便溫婉一笑,擺了擺手,「我沒見識,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蕙娘道,「你就說著玩嘛。嘿,其實正經貴婦,也沒什麼好羨慕的,這一位可是名門嫡女、風光大嫁,丈夫青年有為,夫家娘家花團錦簇。眼一眨,如今不也落到了這個下場?」

  「姐姐您也不必措辭安慰我……」文娘倒是失笑了,也不論權夫人在一邊,大大方方地道,「我現在早不在乎這些了——好好,你讓我答那我就答,我想……要是我,一輩子這麼心力交瘁地管著這麼大一個家。風風雨雨到了現在,人沒老,心都老了。現在男人不中用,家要散了,上沒老,下倒有一群拖油瓶。是我,我誰也不管了,親兒子一帶,回娘家住去。別的那些孫家人,讓姓孫的去操心,我且享享清福呢。就算沒名沒分的,有親娘在,弟弟弟媳還能虧待了不成?在娘家住著,肯定比在夫家守寡那要舒服得多了。從前家在還好,現在眼看連爵位都沒了,還守什麼,乘著還算年輕,大家一拍兩散各過各的得了。」

  這麼一連串咯崩脆的話兒,倒是說得流暢得很,有了一點文娘當年的風範。蕙娘忽然有點兒想笑——真心的那種。倒是三個男孩都有點說不上話,過了一會,乖哥期期艾艾地道,「那……那別的庶出的小孩兒,也挺可憐的。」

  「說可憐,誰不可憐啊。守了兩回活寡,加在一起多少年了,擔驚受怕的也沒落下多少好。現在都這樣了,還管得著別人的可憐?」文娘連珠炮似的說了老大一長串。歇了口氣,才沖目瞪口呆的乖哥歉然一笑,道,「小姨就是說說,沒有衝你的意思。」

  歪哥瞪了弟弟一眼,露出笑來,搶著附和道,「就是!小姨說得多有道理!就是你不懂事!在這瞎問呢。」

  一通插科打諢,倒是把乖哥和文娘都給逗笑了,蕙娘笑著看了妹妹一眼,附耳在權仲白耳邊說了幾句,權仲白有些詫異,但想了想,也點了點頭,露出了愉快的笑意。

  四個『孩子』,代表了四種態度,基本上是把孫夫人的每種反應都給猜想到了。不過,孫夫人倒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她沒尋人求援,也沒無動於衷地等著一個結果,更沒有回娘家哭哭啼啼。而是以定國公世子的名義,給皇帝上了一封請罪書,基本上把所有罪責都給歸到了自己的頭上,認錯態度,近乎無懈可擊。

  然後,她就帶著定國公世子,兩人回鄉下莊子裡閉門思過去了……在朝堂裡還為了定國公這一敗爭論不休的時候,誰也沒想到,孫夫人和定國公世子居然就這麼——跑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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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2
發表於 2019-2-20 09:02:22 |只看該作者
341狠辣

  鸞台會的前身,因是前朝錦衣衛暗部,所以先天上職能確實就是有所缺失。在文官這一塊,的確有點無能為力:現在和前朝不同了,大臣們議事那都是很小心的,家裡多半都修築了密室。想和從前一樣憑借飛簷走壁來竊聽情報,已經沒有這麼簡單。但話說回來,在這四部的職能範疇內,他們的工作又還是做得極為出色的。這麼多年下來,蕙娘都沒有能夠成功地掌握到鸞台會的罪證,就可見其運作得是何等嚴密了。似蕙娘這般,能從綠松身上打開一個缺口的,終究是極少數——那時候她畢竟也知道了鸞台會的存在,如若不然,即使綠松反水,憑著她的那幾句話,也沒法順籐摸瓜把鸞台會給提粽子提出來。這種一環嵌一環單向聯繫的情報模式,機動性強,效率高不說,安全性也是毋庸置疑的。

  從前管著南洋的事,摻和著宮中的事時,蕙娘還沒覺得鸞台會好用,現在回到鸞台會熟悉的領域,在武將勳戚的圈子裡開始打轉時,香霧部就顯示出它的威力了。孫夫人和定國公世子潛逃的消息,她還要比皇帝都早知道兩天:早在燕雲衛發覺不對之前,孫家的內線,就設法送出了消息。

  孫家在城外當然是有莊子的,走的時候也就是一臉小住的模樣,連諸多姨娘,還有那些庶子庶女都沒帶走。孫夫人看似只想避開城中的紛紛擾擾,給皇帝一個老實認罪的印象。可從內線的回饋來看,孫家母子到了莊子上以後,當晚就沒見外人了。兩人把自己鎖在房內,只有一個貼身丫頭出來給他們拿吃拿喝。頭幾天底下人還不敢打擾——也都無心打擾,都知道現在的孫家,正是風雨飄搖的時候,主子們心裡也不好受。到了第三四天,他們覺得不對勁了,這暗線畢竟受過一些培訓,再一回想,便想起來:到莊子的第一天夜裡,她恍惚聽到了一些動靜,還有輕輕的馬蹄聲以及幾聲犬吠。她也沒有張揚,連忙給上線送了消息。

  現在孫家的消息,優先級肯定是最高的。綠松看了,連忙拿給蕙娘過目,蕙娘哪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別人不知道,她是最清楚的。魯王是早就把橫渡大洋的那條直接的航線給走通了,現在山東那邊運輸人口過去新大陸呢,定國公的事情,畢竟還是緩了有兩三個月的,已經足夠讓他派出一批人馬傳訊給山東的那些暗部了。更有甚者,直接派出一艘船來接走那都是極有可能的。定國公估計怕是未死,而是也投誠了魯王,是真正要在新大陸做出一番事業來了。

  此時她也明白,孫夫人哪裡是淡定,人家估計是早都收到了丈夫傳訊,那些所謂的低調的處事作風,壓根就是害怕露出端倪而已。估計這一走,她甚至連母親那裡都沒有交代,不然,閣老太太也不會天天過去孫家了:拋家捨業過去海那一邊,聽起來就不太靠譜,換做是她,即使心中不捨,也絕不會和母親洩漏一星半點的。畢竟,這個風險可是冒不起的。

  當然,此等消息,她知道了也就知道了,四處去通知傳信也沒這個必要。蕙娘除了給東北送信以外,就告訴了權仲白一聲,權仲白也煞是吃驚,直說,「沒想到她有這個膽魄。」

  又歎息道,「孫立泉也是太捨得了,這一來雖然形跡隱秘,但餘下的家人命運如何,就得看皇帝的心情了。」

  蕙娘歎道,「也還算他有點良心吧。若是不接正妻長子,反而接走小妾,孫夫人一輩子還活個什麼勁?」

  不論如何,這件事若鬧出來,又是一場極大的風波。蕙娘雖不至於和楊七娘傳信,但也是暗暗地預備和她見面溝通一番:以魯王的態度來看,他壓根就沒想和大秦和談甚至是結盟,也可能是早預料到了皇帝的態度,沒報這個幻想。這事一鬧出來,雙方關係肯定更僵了。但皇帝也沒什麼繼續推進海軍的動力——要說海軍,定國公帶領的那支艦隊已經算是大秦海軍力量的極致了,現在也還是全員擱淺在那邊,繼續派兵過去,等如給魯王送人。如今也就是個呂宋,還算是勉強維繫住了皇上對海軍的需求罷了。不過要他再花錢花力地去弄蒸汽船,只怕皇帝有意,內閣都不會答應。現在掌握蒸汽船技術的也就是英國人和魯王那邊了,恰好這兩方都和大秦為敵,就是蕙娘都覺得,要繼續搞蒸汽船,想在海上獲得優勢,只怕是沒那樣簡單。

  在她的密切關注之下,還有什麼是能逃脫香霧部的監視的?孫家內線按日遞了回報出來:這頭四五天,還沒人覺得不對,後四五天,大家紛紛開始恐慌。從京裡送來的帖子、便箋、口信也不少了,在這樣的情況下,孫家人還是撐足了十日,到底還是顯出了大家下人的忠心——這才去催逼那個貼身丫鬟,讓她開門帶大夥兒進內院,見一見國公夫人。

  那丫鬟倒也乾脆,說道你們在此等等,我回去喚夫人。轉身回了內院也是許久都不曾出來,眾人衝開門進去時,她都早死透了——直接服了藥,七竅流血,就那樣直挺挺倒在院門邊,連屋門都沒進。眾人衝開房門一看,自然是一無所獲,人去屋空。此事事情方鬧開了,就這樣,還不知道去何處回報,慌亂之下居然直接去了楊閣老府上,還好楊閣老在家,一聽說此事,立刻著人送入燕雲衛。楊閣老太太收到消息後,人立刻就哭暈了過去,半天都沒醒。楊家人只好來請權仲白,倒讓蕙娘從兩個渠道都得了消息,匯總起來,對前因後果瞭解得極為清楚,亦是佩服孫夫人決斷——看來,她是果然沒和閣老太太打這個招呼。

  不過,現在楊太太如何已經不是最要緊的事了。朝中諸臣也都不是傻子,孫夫人這樣離家出走意味著什麼,眾人都很清楚。第一個上書的就是楊閣老,說了什麼當然外人無由得知,但蕙娘卻自有渠道。香霧部在宮中也是有內線的不是?其中司禮監的大太監,雖然不是香霧部的人,但有些幫著謄抄、蓋印的小太監,卻是香霧部精心安插進去的死忠眼線。——楊首輔是一點面子都沒給女兒女婿留,直接就斷定了定國公已經投靠魯王,他現在重點在乎的就是兩個問題:一,天威炮機密外洩的可能大不大,二,魯王得到這股生力軍以後,會否反攻大秦,而大秦又該如何回應?

  這的確是極大的問題,但皇帝現在似乎還沒這個心思來追究此事。孫夫人出走的消息剛入大內,孫家在京族人立刻全都鋃鐺入獄,直系三代內血親就沒誰能倖免於難。往昔的皇親國戚,如今已成了階下囚。孫家的那些庶子庶女,更是淒慘,等待他們的乃是燕雲衛臭名昭著的詔獄。因孫家直系全都入獄,甚至無人能為他們打點一二。

  時至今日,京中各世家要還看不出皇帝的心思,也就妄為人上人了。雖說和孫家多數有親,但也全都噤若寒蟬,不敢多話。燕雲衛迅速給孫家羅列出了一長串的罪名,其中就包括了十惡之一的謀叛罪。在沒有任何真憑實據的情況下,已經為孫家定下了這最為重大的罪名。

  謀叛罪,按理是要族誅的……當然,就是在昭明年間,都沒有興起過如此大獄,承平十多年,連裡通外國的牛家也不過就是抄家賜死而已,還未有這族誅的待遇。但孫家這一次,卻是趕上了皇帝的怒火,什麼三堂會審,連流程都沒走,就直接定了族誅的決議。孫家庶子中年紀最長的一位,代定國公身受凌遲酷刑,就在菜市口行刑。餘下孫家三代內血親,全數斬首,五服內一律抄家,孫家家產沒入官中。曾經威威赫赫的定國公府,一轉眼間便成了過眼雲煙。

  抄家還沒抄出個結果呢,又一個消息傳來:廢太子在封地聽聞消息,已是憂懼而亡。——至此,孫家在朝中的最後一點痕跡,亦已被完全抹去。

  短短兩個月間,已有如此變化,就是蕙娘等人都大有跟不上皇上節奏的倉促感。但這還不是最震撼的消息,僅僅是處死孫家眾人數日後,皇帝頒布詔書,宣告重立海禁,除了天津、泉州、廣州三個港口之外,沿岸港口紛紛封禁,所有海軍巡邏封海,遇有漁船,可以即刻擊沉。除卻官船,片板不得下海,竟是不由分說,便重立了閉關鎖國之策。

  此詔書一出,朝野間頓時是議論紛紛,蕙娘處又再門庭若市——除了六神無主的宜春號眾人以外,居然連許多素昧平生的大商號都托人上門來,求蕙娘指點門道:這海禁一出,可不是斷了海商們的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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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0 09:02:33 |只看該作者
342病龍

  和黎民百姓們設想得不同,任何一項政策都不可能是皇帝乾綱獨斷的結果,一道詔書沒有內閣用印,是不能號令天下的。也因此,對於最上層的這些政治動物來說,任何一項政策在頒布之前,他們也都會得到風聲,對於這些人來說,政治場上根本不存在驚訝。甚至於一道政策在出台之前,還要經過內閣內部的激烈辯論和博弈,不令幾個閣老——不論是否心甘情願地——認可,詔書壓根就不會出台。畢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閣老們雖然看似形單影隻,但背後畢竟代表了各個團體的利益,任何一項政策,不取得多數利益集團的認可,不過也就是一紙空文。

  然而,皇上這道閉關鎖國的聖旨,上頭雖然是印信俱全,但在公佈前連蕙娘都沒得到一點消息。這不但意味著這道聖旨是由皇上親自草擬,而且也意味著,他極可能只和楊閣老這個實際上掌管了內閣印信的首輔密商過!

  這麼做,當然是不合規矩的。楊首輔也是承擔了天大的壓力——他身後的力量,除了新黨以外,還有諸多商人。而閉關鎖國,損害的肯定是所有商人的權益。松江衣被天下,這天下說的不是大秦一國,而是真正的宇內。松江的棉布,有一半是販到海外去的,這麼大的吞吐量,三個港口如何承擔得了?且不說這個,除卻官船,片板不得下海,沒有商船,商人們怎麼貿易?閉關鎖國四個字,實在是斷了很多人的營生,很多人的財路!

  這消息一出來,蕙娘便知道沖粹園是清靜不了的了。她也是顧不得再韜光隱晦,玩她的中立,而是迅速聯繫了楊七娘,希望請她到沖粹園來做客:現在在沖粹園裡說話,對誰也都方便一些,她要是回了城,肯定更不得閒了。

  果然,第一個上門的就是宜春號的喬大爺,喬二爺、喬三爺人都在海外呢,不然估計也得跟著一塊來了。從詔書頒布,到喬大爺到沖粹園,這裡頭不過隔了五天時間。算上山西到京城的距離,宜春號傳遞消息的速度,已算是非常駭人。

  「這事一出,咱們票號生意大受影響,也是肯定的事。」蕙娘第一句話就給喬大爺把基調定下來了:宜春號為什麼要那麼用力地做海外?就是因為大商號紛紛都把生意給開拓出去了,宜春能在海外給他們提供服務,在大秦內部他們繼續選擇宜春的幾率就會更大一些。現在海外市場萎靡,國內市場的競爭只會更加激烈。即使宜春現在也算是半個官辦票號,估計可以免受閉關鎖國的影響,和從前執行禁海時的老政策一樣,拿到特許證。但客戶都沒了,宜春號能出能進又有什麼用?「除了呂宋的那個分號以外,其餘在南面的海外分號,可以適當地收縮一些規模了。海外商船回轉也是需要時間的,大約兩年以後,我們估計可以把這些分號一一裁撤。」

  即使喬大爺對於海外分號,並沒有喬三爺那樣的支持,此時也不禁連連歎息,惋惜之情、溢於言表。「用了多少年,才把生意做起來,現在一收縮,以後要恢復那就難了……這麼搞,呂宋那邊能不能維持得住,還不好——」

  蕙娘面色一沉,喬大爺頓時不敢作聲。她也就不為己甚,緩了語氣規勸道,「只怕隔牆有耳,禍從口出啊,大叔……」

  燕雲衛的厲害,在民間已經被吹得神乎其神,喬大爺頓時渾身一抖,不敢說話了,沉默了一會,方道,「看您口氣,此策只怕是沒有轉圜餘地了。」

  「雖說有錢能使鬼推磨,」蕙娘無奈地道,「但世上不在乎錢的人也多得很,陛下不就是其中一個?他是九五之尊,他真要較真做什麼事,還有誰能和他鬥?這件事,就是拿錢買到楊閣老那裡,也不能有任何轉圜的。」

  喬大爺微微皺了皺眉,有幾分不滿地道,「首輔大爺那樣的貴人,也不是錢能買通的。前回建立起來的那點交情,這回到底是沒能管用……」

  「這也沒法,」蕙娘倒是為楊首輔說了句公道話,「他的根本就在新黨上,閉關鎖國以後,錢財更多地會流入新政,這種大勢,不是他一人能夠扭轉的。到了楊首輔那個地步,他是不可能只憑著自己的心意做事的。」

  政治上的事當然沒有義氣可講,商黨對楊閣老的匡助,可換不到他在這種最關鍵問題上的搖擺,這個道理,喬大爺也是清楚的。他歎了口氣,也不再較真了,而是轉而請示蕙娘,「還有些老朋友,現在也是如喪考妣,海外這麼大的餅,現在一下不能吃了,他們心裡也是不甘的。還想著努力一把,讓朝臣們上上書——」

  「這件事咱們就別摻和進去了。」蕙娘毫不考慮地道,「怎麼說宜春號現在都站在皇上這邊,牆頭草從來都是很吃虧的。當然,其中道理也不能不向一些親厚的朋友私下說明,這裡頭的度您把握好了,也別和大家都鬧得離了心,我們開錢莊的,更需要和氣生財……」

  喬大爺點頭道,「這裡頭的分寸,俺把握得。」

  他猶豫了一下,又說,「可有些朋友,已經開始和那幾個泰西的使節聯繫了……」

  這是想搞走私啊。蕙娘的眼仁不禁微微一縮,她卻並不訝異:海岸線那麼長,想要閉關鎖國,談何容易?歷來有海禁,就有走私,這根本就是禁不絕的。

  「這件事,您就當不知道吧。」她很快下了決定,「讓他們探探路也好。」

  喬大爺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就按您的吩咐做吧。」

  投石問路,這幾個大膽的商戶,就是人人眼睛裡都盯著的石子大明地師。皇帝禁海的決心有多大,也可以從這上頭找到一點答案。蕙娘可以肯定,不止她一個人,許多大戶的眼睛都盯著他們看呢。不過,皇上也未讓所有人失望——不過是數日時間,淮西便有幾戶商家因為膽大包天,意圖裡通外國走私貨物,被燕雲衛在外國使節住處擒獲拿下,本人收監不說,全家也被連累抄家流放,財產沒入官中。昔日的巨富,今日頓時變做了階下囚。

  皇權在手,除非起兵造反,否則誰能和皇帝抗衡?現在朝中眾人都被孫家的下場嚇破了膽:承平十多年,皇帝待下一向寬和,朝中政爭一般殺人極少。十多年的時間,已經足夠養肥一代人的膽子了。如今這風刀霜劍的嚴酷政策,頓時令得大部分人噤若寒蟬,再不敢出聲。就連御史台都罕見地沒了反對的聲音:商人能買通御史是不假,但那是在燕雲衛的默許下才能出現的情況,現在誰還敢輕舉妄動,死的就不是御史而是自家了,而且死都死得憋屈。這些逐利之輩,又豈會如此冒險?

  這一次,內閣中竟沒有多少反對的聲音,而是罕見地高效運作著,很快就擬定了具體的禁海之策。大秦將分三年逐步關閉口岸,將大部分商船回收銷毀,加快海軍的巡邏腳步,成立皇家特許經營的海外商隊,以及有限度地允許外國商船入港交易——這些政策逐一頒布以後,大秦朝廷上下,終於帶著失落之情,最終接受了現狀:看來,這短暫的開海時期,又要過去了。

  雖說這種事,和一般人的生活似乎有很遙遠的距離,但到了要禁海的時候,眾人才發覺其實自己的生活和泰西諸國居然有很大的聯繫,比如說,現在已經相當普及的玻璃,就是從西洋人那裡傳來的製造辦法。還有鏡子、自鳴鐘、懷表,甚至是蒸汽機這些東西,其實都是泰西諸國傳入的。當然更別說江南一帶的紡織業了,那基本就是依托著開海才能迅猛地發展起來的。如今在眾人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節奏以後,忽然間要把這些進步的源泉給奪走,不論是誰似乎都有幾分惆悵和不捨,但卻又是那樣的無可奈何——畢竟,皇命難違!

  蕙娘只有比任何人都更深刻地體會到這種失落感,她對開海的好處,比一般人都看得更透,對禁海的壞處,也一般人能推演得更多。但她又無法把這種失落感表述出來,甚至於連權仲白都不太理解她的這種焦慮。好在,她畢竟還不算太孤獨,她還有一個盟友。

  也就是在這樣的氛圍之下,楊七娘終於來到了沖粹園。之前一段時間,她一概都回復無法出門,托詞是比較簡單拙劣的家中事務繁忙。蕙娘心知其中必有文章,此時見了面,楊七娘才告訴她,「之前一段時間,一直在配合燕雲衛,也是自查,天幸總算證明了我們家的清白。此時全家方才解除了軟禁,據我所知,燕雲衛現在倒是把目標轉到桂家了。」

  這說得應該是二皇子的事,蕙娘沒想到皇上居然還沒放棄查案,她不禁有些悚然:這幾年來,皇帝的身子越來越不好,對臣民的威懾力自然也有所降低,此番發威,確實令人有『病龍更凶』的感慨。一套王八拳毫無章法又如何?照樣是打得霸氣十足,真惹火了皇帝,人家才不和你搞什麼懷柔、什麼從容,狂風驟雨般一番發作,局面的主動權,頓時就回到了他手裡。

  「能夠證明清白,那就是好的。」她也不去追問其中細節,而是炯炯地望著楊七娘,開門見山「對禁海之策,你有什麼看法,蒸汽船,我們還搞不搞了?」

  楊七娘一揚眉,回答得也是斬釘截鐵、乾脆利落。「搞,為什麼不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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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3行刺

  蕙娘未曾想到楊七娘居然這麼有豪氣,一時心也定了下來。這一次的種種風波,權家並未牽涉在內,勢力可說是不損反增,除了宜春號的損失以外,沒什麼值得掛心的。她當然有足夠的底蘊去繼續支持蒸汽船的研發,但楊七娘可就不一定了。許家這裡麻煩纏身,為了自保,她很可能會暫時把這些可能引起皇帝忌憚的舉動都放一放呢。沒想到楊七娘居然這麼堅決,還是要搞蒸汽船。

  既然現在雙方都定了態度,那麼剩下的也就是一些事務性的問題了,之前兩人還是寄望於能從魯王手裡舀到藍圖的,但現在計劃沒有變化快,孫立泉倒戈一事,使得國內外形勢都是急轉直下,外國使節也被禮送回國——說是禮送,其實因為他們和商人廣泛接觸,根本就是被強迫送上船遣送出大秦的。現在要從外界去尋找資料,已經沒那麼容易了。蕙娘也是想不出有什麼辦法能夠扭轉局面,要知道這種秘方、藍圖之類的東西,歷來都是嚴格保密的。要不是焦勳在新大陸折騰了一把,楊七娘壓根沒有那麼容易就把蒸汽機給發展起來。

  「一時間,倉促是走不了這種從根子上把技術舀過來的路了。」蕙娘便凝眉道,「雖說這法子比較笨,但事到如今,也只能以我們手上的蒸汽船為藍本,渀造著打出幾艘來。起碼在呂宋一帶,不能把制海權給丟失了。」

  要解決蒸汽船量產,其實主要還是有個產鋼的效率問題,整條生產線要搬過來,這裡面的技術含量還真不是什麼間諜能偷到的,非得魯王把自己的技術人員派過來才行,現在真要手工去打也不是不行,只是耗費巨大、產量低下,根本無法和英軍的生產效率抗衡。不過反正大秦已經放棄了海權,只是想守住沿海港口的話,那還是很有優勢的。無非就是台灣、呂宋這樣的離島,也許會受到衝擊。別的情況下,英軍根本不可能打入大秦腹地,對大秦的威脅,也並不是那樣地大。這個道理,楊七娘和蕙娘已經談過幾次,她點頭道,「其實皇帝也還是想搞蒸汽船的,之前俘虜的船隻,送上京的那一艘已經被拆解開來了,也正在試著渀造。說不定在渀造途中,就有人靈光一閃能找到突破,也是說不准的事。船隻出來以後也是要去呂宋的,陛下閉關鎖國,自有道理,他可沒失心瘋,不會在此時把呂宋給丟掉的。」

  閉關鎖國的道理,就在於局勢一下又清楚明白了起來,皇帝的掌控力又一次得到了提升。開海的時候,各地風起雲湧,變化快,矛盾也激烈,現在海禁一開,頓時又回到了老路子上,皇帝肩頭的壓力也減輕了許多。再說,現在國庫、內廷且還有錢呢,等到沒錢的時候再開海,也來得及的。當然呂宋因為給大秦產糧,所以並不在棄子之列,在江南的耕地逐步恢復之前,皇帝肯定會牢牢地抓住呂宋不放。

  蕙娘和楊七娘你一言我一語,一人說了幾句,便把其中道理給辨析得清清楚楚,蕙娘自己也是幾次想過這個問題,因不由歎道,「現在這樣,真不知幾時才能再度開海,海禁的好處,如今看來倒是比開海的好處要大了。」

  楊七娘抿著唇道,「我卻不這樣看,當然,於國於民來說,開海的好處更大,這是不消細說的。就是對皇帝來講,這也未必是個永恆的態度。現在他要禁海,是因為不願再丟失人口,也是要防備魯王。還有,是想專心對付羅春和英軍。當然比起英軍,他更在意羅春……這個看法,也未必就是錯的。」

  蕙娘沒明白她這一長串說得都是什麼,她望著楊七娘,有幾分愕然地等著她的下文。楊七娘咬了咬唇,道,「我已經向表哥建議,勾連福笀公主,暗殺羅春。」

  一番話石破天驚,蕙娘差點沒舀穩茶碗——饒是她素來思路開闊,也沒想到楊七娘居然會提出如此妙想天開的計劃。

  暗殺敵軍領袖,一直都是很富吸引力的想法,但是要實現起來可是相當不容易。福笀公主嫁給羅春以後,聽說兒子都生了一個,就是當時過去的時候再不情願,現在也未必折騰著謀殺親夫。要知道羅春現在估計正在何家山征戰,福笀人都未必在前線和他一處,就是大秦這邊,要繞過何家山和福笀取得聯繫,看來都並非易事。這個想法粗聽還是很有吸引力的,畢竟羅春本人就是部族首領,他一死,三兩年內北戎並不足懼,但是如何殺死羅春,這就是個大難題了。

  她和楊七娘之間說話,倒是一般不講什麼潛台詞的,眉頭一皺,頓時就挑出了幾個刺。楊七娘卻不以為意,只淡笑道,「你畢竟對西北戰事沒那麼關注,不知內情。現在已經是秋收時分,很快就要入冬了。西北苦寒,冬日的何家山基本是攻堅難下,雙方也是默認在冬季各自休整。再加上每年秋收後,北戎那邊都有祭天聖典,這麼大的事,羅春肯定要帶上他的哈屯們過去共襄盛舉,他現在快把達延汗給擠得沒有地方了,草原各部難說不是各懷心思,這個收攏人心的大好機會,他是肯定不會錯過的。」

  這就迎來了第二個問題:福笀公主當時出嫁,那是被逼出去的,心裡對大秦指不定還有多少怨恨呢。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指望她拋頭顱灑熱血地為大秦辦事那純屬癡人說夢。蕙娘眉一挑,楊七娘卻笑道,「第二嘛,據我所知,福笀公主所出的乃是羅春最小的兒子,子守灶繼承家業,是北戎的習慣,也因此,她們母子宛若其餘哈屯的眼中釘。羅春對這個小兒子,也談不上有多麼喜歡,嫌他文雅軟弱,平素裡時常鞭打……」

  簡單說,就是福笀公主在那邊的日子也是難過得很,頗有些朝不保夕的意思。

  「當然,這也是福笀自己和身邊侍女談起的,」楊七娘續道,「雖說出嫁多年,但她還是沒有習慣草原風沙,她的心,還嚮往著故國。這個計劃雖然行險,但成功的可能卻不會太低的。說來,也是近來接二連三的大事讓我靈機一動,不然,我還未必能想得到這樣的辦法。」

  楊七娘聰明,蕙娘也絕不笨的,見楊七娘止住話頭賣了個關子,她微微一皺眉,便也明白過來。「你是說,以二皇子所中的毒菇為餌食——」

  「不錯,那種毒菇,入胃以後如能及時催吐,基本於人無毒。」楊七娘道,「而羅春食用以後,整整一天才會發作。在這一天裡,福笀大可學我二姐,帶上孩子一走了之。經過這些年的經營,燕雲衛在北戎境內,也不是沒有棋子。」

  楊七娘會把這個計劃對封錦和盤托出,事前肯定是下過苦功的,蕙娘一時竟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來:這計劃雖然大膽,但卻大膽得很有道理,很有可行性。

  「這條線,也是有點彎繞曲折了。」她沉思著說,「解決了羅春,皇上未必會再度開海……」

  「所以,這個計劃我原來也沒想著能一蹴而就,」楊七娘靜靜地道,「畢竟,沒法預料你的態度。解除北戎危機,只是其中的一步而已,下一步,還需要另一個人來推動完成。」

  蕙娘揚起眉,楊七娘沉默了一會,方才道,「舊黨,是不是已經可以團結到皇六子身邊了?楊首輔雖然能給我許多信息,但他既然已經做出選擇,就絕不能再支持開海了。支持開海的,只能是他的政敵……朝中沒有自己的聲音,的確是太不方便了。難道你沒有這樣的感覺嗎?」文學城難道蕙娘就沒有這樣的感覺嗎?她太有了要不是朝中沒有自己的代言人,很多事,宜春號吃不了這樣的虧,很多事,她也不會如此無能為力,只能選擇旁觀。扶持舊黨,團結皇六子,這念頭的確在她腦中幾次閃過。但鸞台會既是她的靠山,也是她的束縛,這麼大的動作,她不可能脫離鸞台會來做。而就和皇帝閉關鎖國一樣,現在圍繞著鸞台會,她的佈局已經太多太亂了,再引入更多的變數,即使是她,也沒信心能將局勢全握在掌心了。

  雖說有幾分遺憾,但她還是果決地搖了搖頭,「皇六子年紀尚小,奪嫡之爭這攤渾水,踏進去就出不來了。現在不論是德妃娘娘還是權家,都沒有出頭的意思。」

  楊七娘看來並不詫異,她迅速又換了一個方案,「不支持皇六子,你來挑頭也行。王閣老這一次被打得方寸大亂,沒能及時收攏羽毛,舊黨正是人心惶惶之際,你身後有宜春號,天然就是商黨,如今在商戶中威望也高。稍一出面,立時便可拉起一支勢力……」

  「我出面,皇六子那是跳進茅坑都洗不清了。」蕙娘白了楊七娘一眼,「你還有什麼想頭,只管說出來吧。」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剩下的選擇,也就只有全力扶助王閣老了。」楊七娘並不動氣,她還是那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一攤手甚至有幾分無辜地道,「這本來是我的最優選擇,不過,在你跟前,卻不好一開始就說出來。」

  文娘的事,蕙娘並未瞞著楊七娘,之前已經給她寫信打過招呼,明言文娘近年可能到廣州遊歷。楊七娘果然如她所想,對文娘此舉大為激賞,當然也因此,她對焦家、王家之間的恩怨,也比較清楚了。

  蕙娘聞言,不禁灑然一笑,「政治上有需要,即使是殺父仇人都有合作的。你未免也把我看得小了,別說我了,你家楊閣老,豈非也和王家是宿敵麼?我即使反對,也只是因為王家狼子野心、吃相難看,實為勢利小人。你我現在是他需要的力量,自然一切好說,等他真正羽翼豐滿了以後,卻未必還能如臂使指一般,為你我的需求發聲了。楊首輔和那群商黨,豈非就是前車之鑒?我們兩個女流之輩,論到地位,幾乎比商黨還不如呢。」

  雖說兩人背後都有靠山,但蒸汽船、開海等事務,和權家、許家的利益都不重合,卻很難舀自家背景壓人。

  楊七娘唇角勾起了淡淡的笑容,她胸有成竹,不答反問,「這麼說,你是同意了?」

  蕙娘好奇地看了她幾眼,「這麼說,你是有節制王家的辦法了?」

  楊七娘笑而不語,沉默了一會兒,方道,「但這條思路要往下推行,卻還是要回到最開始。我們必須雙管齊下,一面收攏王首輔,一面也要快速解決掉羅春的威脅,起碼,是要盡力一試才行。不瞞你說,我的這條計策,表哥還是很讚賞的,皇帝都有幾分心動,只是有個關節,需要打通。」

  蕙娘揚起眉毛,靜候了一會,楊七娘方慢慢地道,「要說服福笀公主,肯定要遣人出使,這個人,不但要對北地極為熟悉,還要同福笀公主交情深厚,更有甚者,還需精研毒理、藥理,方能隨機應變……」

  話由未已,蕙娘已經變了臉色,她起身斷然道,「你就是把我派過去都得,讓仲白過去,卻是絕不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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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4送禮

  她的嚴詞拒絕,自然不能令楊七娘感到訝異,任誰也不會喜歡自己的丈夫深入險境,去和一個對他深有好感的女人勾勾搭搭的。說難聽點,這兩個人要跑肯定是一起,千里迢迢的,誰知道路上能發生什麼事?這要是活著回來那都還好說了,要是遇有追兵,權仲白還能讓福壽公主出事嗎?把命賠在裡面,那才叫不划算呢。

  「我知道,你肯定是不願意的。」楊七娘也沒有做作,她望著蕙娘,忽然半帶著無奈地歎息了一聲,「也別說我沒擔當,好歹,我是得親自上門告訴你一聲。」

  蕙娘微微一怔,見楊七娘神色淡然,忽然明白了過來——這個計劃已經報給封錦,通過封錦往皇上那裡呈送了。楊七娘不過是私人前來和她商量罷了,就算她嚴詞回絕,皇上也大可直接對權仲白提出此事。換句話說,她的回絕,已經沒那麼有用了。

  「你是早就把仲白給算了進去?」蕙娘心裡,油然生出一股煩躁,一時竟對楊七娘產生少許恨意,她緩了緩,才沉聲問道。

  「這重要嗎?」楊七娘反問了一句,沒等蕙娘回答,便失笑道,「確實是挺重要的……」

  雖說此時這個問題已經沒有多少意義,但對兩人那脆弱而岌岌可危的友情,畢竟還是相當重要。楊七娘沒賣關子,她爽快地道,「人選不是我提的,說實話,皇上如此信任神醫,我也有些吃驚。不過,在考慮全盤局勢的時候,我的確想過,這個人選,可能會落到神醫頭上。既然此事因我而起,表哥通知近況以後,我想,我是該來沖粹園一趟,親自告訴你的。」

  楊七娘的話,可信嗎?

  蕙娘眼仁一縮,把她的話在腦子裡打了個滾,倒是信了七七八八。楊七娘提出這個計劃,已經有些犯忌諱了,如果連人選一起定好,皇帝不慎重考慮才怪。說白了,能達到目的,她楊七娘也不必非要算計權仲白。這次過來,如她所說,也算是有點擔當。她要願意躲在幕後,由皇帝開口,蕙娘也未必有閒心去尋找幕後的主使者,說白了,這是對事不對人。如楊七娘和她這樣層次的人物,是斷然不可能因為可能牽涉到盟友的家人,便放棄一個完善的計劃——要知道,這很可能就是達到目的的唯一一條路了。

  雖說如此,但她一想到權仲白極可能又要親身涉險,便覺得胸口一陣發悶,蕙娘緩了一會,才勉力找回冷靜,道,「既然如此,這個人是不是仲白,也無關緊要了。不是他,可以再找別人。」

  「皇帝也有類似的顧慮。」楊七娘猶豫了一下,「不過,先期和福壽取得聯繫,還是由神醫出面最為妥當。距離祭天聖典還有三個月的時間,也許神醫可以用種種借口,先入草原和福壽接觸,看看她的態度,之後再由燕雲衛的內間跟進。皇帝寧可內戰曠日持久,也不願失去神醫——再說,他也不覺得神醫會做這樣的事兒。」

  權仲白無官無職,散人一個,又一直都是一個很特立獨行,可以說是很有原則的人。毒殺羅春的事,他可能不會反對,但要為了毒殺羅春,把福壽公主陷於險地,這件事可能就違背了他做人的原則。蕙娘此時方才徹底安心下來,看楊七娘也沒那樣不順眼了,她輕笑道,「你這是欲揚先抑啊,倒是會說話。這一來,我要怪你也無從怪起了,說不得還要承你的情,覺得你這個人,很是光明磊落。」

  「我和光明磊落哪裡沾得上邊?」楊七娘歎了口氣,「若不是你明理,光是這件事,咱們還談什麼合作呢?總之身在局中,想要有所作為,也就只能這樣一步步地走罷了……皇上怕是這幾日就會對神醫開口,你若不願他涉險也好,辦法總比困難多,這條路走不通,還是派得出別人去的。」

  話是這麼說,只怕楊七娘亦不無試探之意,看她反應劇烈,態度堅決,也就這麼說話了,若是蕙娘態度鬆動,指不定又是另一個說辭。蕙娘沉吟了片刻,便道,「那就看羅春這邊的進展吧,即使收服了王家,把王閣老捧出來了,羅春那裡事一日不完,亦難說開海的事。再說,王家人那個德行,我心裡也的確有點疙瘩……」

  之前說是不介意,但悄然間,已是換了口風,把先幾乎說定的政治行動給往後拖了一步。這拖字訣一出來,什麼時候出面聯繫舊黨,可就是難說的事了。楊七娘望了蕙娘一眼,面上不顯得什麼,沉吟了片刻,便道,「要拿捏住王家,那也容易的。他們家膽大包天,什麼事都敢做,什麼滔天的大罪都敢犯……只要罪證在手,還怕制約不了王閣老嗎?」

  她話裡有話,蕙娘自然聽得出來,一時間又驚又疑,皺眉道,「這話,我是有點不明白了……你說的,是我想的那回事嗎?」

  「最近除了那件事,還有什麼大事呢?」楊七娘反問道。

  日頭被雲遮去,天色漸漸暗了,屋內卻還沒點上燈,她的臉半藏在陰影裡,只有眼神閃爍不定,像是兩盞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油燈。她的唇邊,彷彿也含上了一絲詭秘的微笑,「怎麼,沒想到王家人會做出這樣的事來吧?」

  這還真出乎蕙娘的意料,她連孫家人都懷疑過了,就是沒想到王閣老居然會是真兇。再回頭一想,卻也是恍然大悟:二皇子一去,三皇子頓成熱門人選,楊首輔為了成全外甥,多半是要致仕的。王閣老身為舊黨的領導人,又是內閣中資歷僅次於楊閣老的重臣,頭頂上那兩個一心熬著致仕的大臣,對他是沒有多少威脅的,如此一來,他的青雲路豈不是就走得更順了?將來想做首輔的人,本來就不宜在奪嫡中表露出自己的態度,徹底地站到某個皇子那邊。王閣老這下,可是一舉多得,不但給楊首輔下了絆子,又為自己撇清了立場……雖說眼前的好處沒有多少,可只要度過了這個難關,日後卻是一片坦途了。

  「只怕你在桂家的那個族姐,沒少推波助瀾吧?」蕙娘輕輕地說,「是了,她丈夫就在呂宋南洋,估計也是早都知道了孫立泉戰敗的消息了……」

  「不是孫家敗得太徹底,王家也不會這麼著急把自己給洗白了。」楊七娘悠然道,「就算王家人再活泛,有了這個把柄,也應該已經足夠捏著他們了吧?」

  蕙娘一時,啞然無語,她並不懷疑楊七娘擁有確鑿的證據:在這種事上說謊,不是她的作風。

  「確實已經足夠……只是你捨得就把這個把柄給送到我手上來?」蕙娘反問了楊七娘一句,「這份證據能做到的事,可不止轄制王家這麼一點啊……」

  「它就是能開天闢地,我所求的也只是開海、造船而已。」楊七娘怡然道,「再說,事事挑你出頭,難道我不用給你一點好處?」

  王家的根基在福建,可不在廣州,這份毒菇,很可能就是桂少奶奶給尋來的。只要楊七娘所言不假,這份證據在手,蕙娘可以節制的除了王家,起碼還有桂含沁兩夫妻。這好處,不可謂不小,更有甚者,可說是送到了蕙娘心坎裡。桂家一直密謀擺脫鸞台會的掣肘,她是知道的,身為鸞台會現在的龍首,對此自然也有一番看法,楊七娘的這份禮,確實是搔到了癢處,令得蕙娘對她的意見,一下平復了不少。

  「這件事,連燕雲衛都沒一點線索……」蕙娘沒有表態收不收,卻不禁嘟囔了一句,「你倒是所知甚詳啊。」

  楊七娘笑道,「廣州,畢竟是升鸞和我經營了許多年的地盤……」

  她似有深意地望了蕙娘一眼,卻沒再多說什麼。

  蕙娘到底還是沒有鬆口,只說等皇帝出頭接觸了權仲白,看事態發展,再給楊七娘回復。楊七娘也不久坐,便起身告辭,「出來這半日,也該回去了。現在這時節,也不好隨意在外頭過夜。」

  蕙娘亦不甚留,送走了楊七娘,轉頭便找綠松過來,怔了半日都沒說話,把綠松等得有幾分莫名其妙了,她才長長地透出了一口涼氣,低聲道,「傳令下去,香霧部最近,把重點轉向許家,起起許家的底。這些年來,她楊七娘也罷,許鳳佳也好,總是做過一些犯忌諱的事的。每一個紕漏,每一個把柄,我都要握在手上……」

  綠松聽她語氣,也知事大,忙應了下來,又小心翼翼地問,「您這是……和許少夫人談崩了?」

  蕙娘微微撇了撇嘴,居然扮了個鬼臉,才道,「談崩了還好,正是因為沒有談崩,才要防著一手呢……不然,什麼時候被她賣了,說不準還得為她數錢。」

  蕙娘口中,何曾對誰有過如此評價?綠松不免微有驚容,也不敢多說什麼,便恭恭敬敬地退出了屋子。

  當晚用過晚飯,逗過兒子們,又抱著葭娘,一家人一起散了步。回到屋子裡只剩兩夫妻時,蕙娘方把整件事原原本本告訴了權仲白,因道,「李晟找你說話時,你知道該怎麼說了?這件事,可不許答應。」

  權仲白卻是面露沉思之色,半晌方道,「為什麼不答應?造蒸汽船,不是你的理想嗎?此事亦非無可為,能為你出一把力,我看我倒是可以答應。」

  蕙娘氣得幾乎想揍他的頭,她厲聲道,「我最大的理想,就是你好好地活著,別的事全都靠後。權仲白,這件事你敢答應,看我怎麼整你!」

  竟是極難得地用上了從前那頤指氣使的大小姐腔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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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5私奔

  權仲白顯然沒想到蕙娘的態度竟然如此堅決,他微微一怔,望著蕙娘的眼神裡,倒是多了一點什麼。蕙娘自己卻是正在激憤之中,壓根沒注意到他的這點變化,「從前你不拿自己的命當回事,那是我沒過門,也不說你什麼了。現在兒子都多大了,還和以前一樣?你也不想想,你要是出了什麼事——」

  她頓了頓,才不自然地道,「我也就算了,兒子怎麼辦?」

  權神醫忍不住笑了,「什麼叫做你也就算了啊?」

  蕙娘情知自己瞞不過權仲白,面上一紅,卻不肯轉移話題,而是逼著權仲白道,「我不管,總之這件事你不許答應。」

  權仲白道,「你先聽我說完好不好?」

  他想把蕙娘拉進懷裡,蕙娘卻唯恐受了權仲白的美色吸引,動搖判斷力,情願要和他分開。權仲白也是無奈,只得讓她坐到一邊,慢悠悠地道,「若說要給福壽帶神仙難救,我是不會帶的,但帶點鮮蘑卻並無問題。北戎的祭天聖典我曾參加過一次,他們的聖地距離何家山其實並不遠,也就是四天的馬程。羅春發病時,兵荒馬亂間,福壽跑出來的機會那還是蠻大的。不過我卻也不會呆到那時候,若要去,那我就現在動身,到了那裡,見福壽一面也不難的。當時和羅春交易的事,皇帝心裡有數,我們間多少還有點香火情分。福壽願意也好,不願意也罷,反正後續的事不歸我管。等北戎那裡鬧起來了,我早到大秦境內。其實沒什麼危險……」

  「香火情分?」蕙娘一字字地道,「什麼香火情分這麼值錢啊?羅春就為了那點香火情分,連你的身份都不顧了?你爹人可還在前線呢!別人愛去拿命博那我不管,唯獨你去我是不答應的,此事沒有可商量的餘地,就這麼定了。」

  說著,便扯了被子,倒頭就睡,權仲白喚了她幾聲,蕙娘只做不聞。權仲白亦是無奈,只好也睡了下去。

  過了數日,皇帝果然請權仲白入宮。——估計楊七娘過來沖粹園,也是打著和蕙娘通報此事的名號。蕙娘一日都心浮氣躁,好容易等權仲白回來了,連公務也不顧,提起裙子便去見他。權仲白一看到她,便攤開手道,「沒答應,你放心了吧?」

  蕙娘這才舒了一口氣,她靠在門邊,這下才有閒心關心別的細節。「皇帝是怎麼說的?」

  權仲白歎道,「也沒說什麼,只說也是不放心我去。既然如此,他預備排遣燕雲衛中的精粹人物,去接觸福壽。只是如此一來,這個計劃,怕是又要不了了之了。」

  蕙娘也明白權仲白的意思,神色略略一黯,想到蒸汽船,亦是不能氣平。她之前沒想這些,一心只擔心權仲白的安危,現在權仲白不去了,她又有點不甘心。尋思了半晌,方才歎道,「罷了,這事哪有如此簡單,不付出一兩條人命只怕是不易成功。海禁就海禁吧,頂多就是耗上幾年罷了,幾年時間,楊七娘等不了,我們是等得了的。」

  一個成熟的政治家,從來都是不缺乏耐心的。權仲白點頭不語,轉了話題道。「李晟還囑咐我給小牛妃把脈。看來,她雖然避居廟中,但也不是沒有東山再起的可能。」

  蕙娘搖頭道,「就算是她回了內宮,也不可能有什麼作為了。皇五子歸給寧妃撫養,已是絕了舊黨依附的路子。依我看,皇帝扶她,也就是為了制衡一下楊寧妃罷了。沒有舊黨的幫助,皇五子憑什麼和皇三子斗呢?」

  權仲白看了她一眼,笑道,「我要說的不是這個,我去大報國寺的時候,和牛妃提到了這事,牛妃當時就求我給她報個病。最好是十年八年不用回宮的那種,她還拐彎抹角地向我打聽,想知道有沒有能假死的藥……」

  「你不會和她說了有吧?」蕙娘瞟了權仲白一眼,權仲白道,「哪能呢,我也不是見人就掏心挖肺的吧?我當時就直說了,娘娘您身份貴重,這種事最好還是少想為妙。您要是去得不明不白,那就是給皇五子添麻煩。牛妃歎了口氣,搖了搖頭,也不說什麼了……」

  蕙娘想到牛賢妃,說來年紀也不很大,從宮廷出走,回到的卻不是世俗生活,而只能清苦孤寂的苦修。她亦是理解牛妃的心情,卻並不同情,只感慨道,「人想和命鬥,哪有這麼簡單,有些事,不是你看開了就能逃得脫的。」

  「所以,」權仲白也歎了口氣,「能夠追尋自己的理想,是極為幸運的一件事,很多人等到發覺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真正想要去爭取的時候,才會發現,你已經沒有這個資格,沒有這個能力去追尋了。」

  蕙娘想到文娘,唇邊也不免露出一點笑容,「是啊,能看得開,走得出去,已經是極大的幸事了。」

  權仲白這才藉機道,「也所以,你難得有個理想,我自然要大力支持不是?誰不知道出塞有風險,但世上哪有沒風險的事?富貴險中求嘛……」

  蕙娘白了他一眼,道,「現在談理想還是純屬奢侈,連自己的事都尚且忙不過來呢。蒸汽船,我也就是能幫忙順便幫一幫了,開海更是順便中的順便。楊七娘倒是一腔狂熱要做這事,我不幫手,她自然會另行設法的。要促成這事,人選多著呢,你急什麼?」

  權仲白點頭稱是,也就不說此事了,轉而問蕙娘,「你預備如何起許家的底,有了什麼頭緒沒有?」

  鸞台會自然是在許家有內線的,這些年來回饋了不少信息,甚至於親戚朋友家裡也會有關於許家的隻言片語流出上報,篩選這些陳年信息也是一條路子,還有現在再努力去打探,也是一條路子。蕙娘這幾天已經把命令鋪了下去,現在陸陸續續也有了回饋,她搖頭歎道,「雖說骯髒事不少,兄弟相殘的有些事,說出來你都會吃驚。楊太太要知道她那個嫡女死得那樣冤屈,真兇到現在都是逍遙法外的,和丈夫在邊塞逍遙,心裡不知還要怎麼苦呢。——但他們家那也是一貫的鐵桿從龍黨,真正很忤逆的,可以稱得上是把柄的事情倒是沒有。唯獨就是他們家三少爺的死,現在的世子爺那是脫不得關係的。楊七娘真要拿什麼事來要挾我,我就把她手裡給我送來的那份證據,往桂含沁手裡一塞……許鳳佳和桂含沁,就是在那年後走得特別近起來。他出面指摘許鳳佳,倒是個有力的人證。弒兄是滅人倫的大罪,楊七娘夫婦就是有皇帝撐腰,也少不得要名聲盡毀了。」

  這把柄,充其量只是不輕不重,哪家哪戶背地裡沒點這樣的事兒,許鳳佳好端端的弒兄做什麼?難道他哥哥的死能瞞得過家裡人?無非是面子上大過不去,損害家風以後許家人不好說親罷了,比起權家的鸞台會,王家的二皇子這種動輒就是傾家滅族的把柄來說,這種事簡直是喫茶都不好意思拿出來閒話。權仲白道,「再努把力吧,我看你倒是不妨從楊七娘裹夾江南流民鬧事這一塊開始啃,這件事,可是犯了李晟的大忌。」

  「當時鬧事的人,現在不都出去了?」蕙娘歎道,「她的首尾一直都是很乾淨的,其實就是我們,要不是給前人擦屁股……」

  有些事也不是空想能想出個答案來的,一天沒查到許家的破綻,鸞台會一天就還得查下去。權仲白和蕙娘也不再說這個話題了,權仲白道,「是了,聽說房山那邊陰雨連綿鬧了水災,我這兩天預備過去看看有什麼事情要我幫忙,你在家多照看一下。」

  蕙娘不疑有他,隨口道,「成,那你路上小心,早去早回。」

  兩人遂吹燈就寢,不免又如此這般了一番,也是夫妻常事,不消得說了。

  過得數日,楊七娘又登門拜訪,這一次還把女兒帶來,無奈道,「這丫頭一定要來這裡,說是這裡極好玩的,我也只好厚顏打擾了。」

  蕙娘瞅了許三柔一眼,見許三柔雖然面上矜持,但顧盼後院景色時,卻隱隱有希冀喜悅之意,也明白對於她來說,京城必定是十分不自由的所在,小小的平國公府,對她來說無異於囚籠。她雖說對楊七娘有點提防,但心裡倒還是憐愛許三柔的,因笑道,「以後想來了,就讓人給我送點香榧,那伯母就讓人接你去。——去後頭尋歪哥他們吧,今日你來,他們可以不上課了。」

  楊七娘蹲下身,為女兒扯了扯衣擺,才笑道,「去吧,仔細別把衣服刮破了。」

  許三柔也給蕙娘行了一禮,這才被人牽著去尋歪哥。這裡楊七娘從隨身的包袱裡,拿出了一個匣子遞給蕙娘,笑道,「還有兩個人證,改日也給你送來。其實別的物證也罷了,這兩個人證,卻是千金難買的。」

  蕙娘沒料到,在權仲白回絕了皇帝要求以後,楊七娘還會如此上趕著把這份價值何止千金的證據送到了自己手上,她不免微微一怔,方道,「不是說,計劃暫緩——」

  楊七娘反而比她更吃驚,她明顯地打了個磕巴,狐疑地上下掃視了蕙娘幾眼,慢慢地道,「權神醫不是已經答應了嗎——人都已經出發去北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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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6追夫

  胡天八月即飛雪,八月末的何家山,已經帶上了凜冽的冬意,雖然還沒有下雪,但將士們多數都穿上了棉襖。還有些沒枯萎的黃草,到了清晨也常打了白霜,叫馬兒們嚼吃起來格外費勁。營外的洗衣婦,開價也要比夏天時候高了,但不論如何,比起盛夏時營地裡尿騷馬臭泥濘蠅飛的污糟景象,深秋的大營,起碼氣味上還算是令人愉快。兩軍對壘,幾萬人聚在前線,每天黃白之物幾乎能堆成小山,這附近農業凋敝,也沒人來拉,年年盛夏這味兒都嗆人得很,再加上戰事多,傷患也多,臭味外還要多添一股血腥味。倒是到了冬天,一個黃白之物,出來就上凍,還有一個,天冷難攻堅,也難出城奔襲,大家也都是心照不宣,練練新兵修修城牆,明年開春接著再打罷了。

  雖說如此,但畢竟羅春重兵離境不遠,大部隊還是在何家山築營沒有遠走。倒是桂元帥藉機回去西安城視事,營地裡諸事,便由良國公權做了個首腦。

  雖說桂家嫡系,全被桂元帥留在了何家山,即使是羅春大軍來犯,也不愁應對,良國公就是個幌子,但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既然權做了首腦,良國公亦很是用心,這幾天都是侵晨便起,由幾個親兵護衛著,在營中安步當車巡視一遍,也算是提振士氣、嚴肅軍紀。

  這天早上起來,他用過肥肉片打鹵的豆腐腦並兩個燒餅作為早飯——雖說在京城,這不過是最寒酸、最平民的早點,但在何家山,已經是國公這個層次的人才能享受的奢侈了——便披了棉披風,負手出了營房,在冷冽的空氣中愜意地歎了口氣,不緊不慢地邁開了方步,一邊問身邊的幕僚,「昨夜無事吧?」

  「沒什麼動靜,今早草原裡來了信,說是那邊下雪了,今年雪下得早。」那幕僚原來是伺候桂元帥的,在良國公跟前也是不卑不亢,話只說了三分。良國公唔了一聲,出了一回神,才歎道,「雪下得早,過冬就更艱難了。今年冬天,羅春只怕是要再吞併幾個部落了。」

  「正是。」幕僚臉上多了幾分敬重:雖然就是一句話的事,但不是精通邊事之人,怕是很難推出這一層來。「達延汗這幾日,只怕也要向我們要這要那了。」

  「沒有我們的糧草,他的確也很難熬過這個冬天。」良國公撇了撇嘴,「但給了他能不能保住,這可是個問題,別本來無事的,給了倒讓羅春眼紅,這就不值得了——這件事,橫豎不急,等桂老弟回來了,再商量吧。」

  「您說得再對也不過了。」幕僚賠出了笑臉,正欲再往下說時,忽聽遠處一陣細碎的馬蹄聲,飛快地接近了哨口。不免停下腳步,詫異地回身望去:軍營裡,不是權貴身份,哪能放馬飛馳?或者這就是探子了,帶來的是十萬火急的軍情——

  也就是這麼一會兒功夫,蹄聲就又近了許多,良國公也住了腳步,揚眉回轉,只見一個騎士,渾身上下都籠在一片烏色之中,頭上戴了個大斗笠,身上披的是玄狐披風,身下駿馬也是一身油光水滑的黑皮毛。那幕僚還沒說話呢,良國公雙眉一軒,已是喃喃道,「這不是我們家的墨玉嗎?」

  凡是良馬,必定認主,墨玉見到老主人,歡喜地一聲長嘶,更加快了速度。良國公一行人倒要避讓到了道邊,那騎士也不減速,由得墨玉一路馳來急急地轉了個彎,眼看到得良國公身前了,方才急急勒馬,墨玉長嘶聲中,他利索地翻身一躍,輕輕巧巧地落在了良國公跟前,一掀斗笠,已是急急地道,「爹,仲白他人呢,走了沒有!」

  這一問,把良國公登時給問住了——此女國色天香,雖然風塵僕僕,但眉眼沉凝間,自有一股攝人的貴氣,不是他的二兒媳又是何人?她也許是過分心急,竟毫無化妝,幾個初見她容貌的兵士,已經是看得呆了。

  但比起這些細枝末節,良國公更在意的還是那句話。他頓時擰起了眉頭,「什麼,難道仲白又跑出來了?」

  只這一句話,蕙娘頓時便知道權仲白只怕是壓根沒找他爹。要麼就是悄悄從何家山出去了,要麼就是根本沒從何家山過。她壓抑著心頭的擔憂,先沖良國公使了個眼色,方道,「就是一聽說打仗,立刻就過來想要出力。我是追都追不上……沒奈何只好過來尋您做主了!」

  這千里尋夫,在任何時候都是一場好戲,幾個下屬雖沒說話,但耳朵也是悄悄地拔尖了,良國公瞥了下人們一眼,道,「你是一路快馬過來的?那可能還趕在了他頭裡!你也不是不知道他,走到哪裡能少了飯轍,少了病人?沒準現在,人還沒到西安呢,你倒是和他錯過了!」

  他也沒有責怪媳婦,一邊說,一邊就吩咐親兵,「在帥帳附近給她收拾出一個下處來,安排幾個人站崗——你也別著急,先去吃個早飯,等我散一散,回來了有什麼委屈,再慢慢地說。」

  蕙娘便沖幾人點頭為禮,自己戴上斗笠,一語不發地牽上墨玉,隨著親兵往回走去。良國公便若無其事地又扭過頭邁開了步子,走了一半,不禁笑對那幕僚道,「今日腳步快了點,讓先生見笑了。」

  「哪裡哪裡,貴公子金枝玉葉,醫術通神可稱國寶,又是如此玉樹臨風,和少夫人郎才女貌、神仙眷侶。少夫人念茲在茲,也是情理之中。」那幕僚忙撚鬚笑道,「西北民風粗獷,這樣的事並不稀奇。——國公爺請放心,此事,我也一定爛在肚子裡,並不多提……您是不知道,就是現在小桂總督的太太,桂家十八房的主母,從前也在兵營裡住過,也沒見犯了什麼忌諱……」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好容易把場面給圓了過來。腳步雖然比平時快,但到底也是把慣走的路線給巡了一遍,良國公見戲已做完,便拱手告辭,轉身不緊不慢地回了自己的大帳——簾子才一放下來,他就變了臉色,快步進了平時議事進餐的斗篷裡。一進屋便沉聲道,「出了什麼事了,連你都出京了!」

  蕙娘其實還真是在吃早飯呢,一路緊趕慢趕的,她的確是很餓了。見良國公進來,她筷子一擱,站起身便道。「十天前,平國公府的楊七娘來尋我,她說她還是想做蒸汽船,覺得裡頭的利潤非常豐厚……」

  她只瞞去了兩人合計要推動蒸汽船的根本目的,以錢財為掩飾而已,此外並無甚遮瞞,把事情說了一遍,方才急道。「這個人也不知道怎麼想的,我說得很明瞭,絕不許答應下來,他只當耳旁風,騙我去房山義診。居然是背地裡想溜到北戎去……」

  事情很明顯了:反正不論細節怎麼回事,這一次權仲白是又逃家了……而且背地裡,居然還有朝廷支持。這個消息,甚至沒向前線將領們透露……

  但良國公現在也顧不得計較這些了,他唰地一下就站了起來,太陽穴上,一根青筋突突地跳。咬著牙來回踱了半日的步,方才從牙齒縫裡陰森森地道,「好哇!許家那位少夫人,實在是厲害得很,連仲白都敢於算計!若是仲白出事,我要她全家陪葬!」

  現在放狠話、生大氣有什麼用?蕙娘根本不搭理良國公的話茬,直接道,「爹,現在最要緊就是在營地裡建築起障礙來,嚴查需要出城的百姓——」

  見了良國公的表情,她慢慢地收住了聲音,良國公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疲憊地道,「沒戲了,就是前兒,燕雲衛有一支小隊取道何家山去了北戎那裡。走的都是暗探,按例是不露臉的。我哪想得到這麼多?驗看過印信就下令放行了。」

  如果沒有更大的巧合,那這一支暗探裡肯定包含了權仲白。蕙娘心亂如麻,又是惱火又是擔憂,一時間竟是完全亂了方寸,蒼白著臉色在原地打了幾轉,忽道,「我也進草原去找他!」

  權仲白如此膽大妄為,良國公心裡肯定也不能好受,但他畢竟還維持了幾分理智,喝道,「你瘋了!深秋的大草原,你以為那是說進就進的?」

  他緩了緩情緒,又道,「好了,你也不必如此擔心。仲白還不至於無腦到白白過去送死,當年找羅春取藥,權家和他是留有幾分情分的。現在也許就是藉著這個由頭過去,陛下只是想要提早結束這場戰爭,並不至於把仲白折在裡面吧。這裡面的道理你也是明白的,關心則亂,你要把持得住才行!」

  話雖如此,但話說完了,良國公畢竟還是緊跟著問了一句,「寶印現在京裡,由誰看管?」

  得知由太夫人親自教養,他方才放下心來,沉吟了片刻,又道,「讓你出關過去,那是送羊入虎口,但我們也不能完全信任朝廷……」

  蕙娘瞅了良國公一眼,「您是說——」

  良國公才要說話時,外頭又有人進來道,「國公爺,那什麼——咱們家二少爺回來了。現在戴了個斗篷,遮著臉,悄不蔫兒地往這兒走呢,就是打發我給您先報個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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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7要求

  比起良國公,蕙娘的情緒是被吊起來更久,現在忽然來上這麼一句,她一時還真有點反應不上來。倒是良國公沒憂心那樣久,雖說也憤怒,但到底還是以放鬆喜悅為主,因站起身道,「那還不快把他給接進來——悄悄兒的,別被人看見了!」

  蕙娘就是心裡有再多的怒火,當著良國公的面,也不好十分露出來,她咬了咬口腔內側,用疼痛使自己稍微冷靜了下來,在良國公身邊坐立不安地等了一刻,便見到一個高挑的絡腮鬍子,頭戴了一頂風帽,跟在衛兵身後,走進了營房。

  出門在外,喬裝打扮也是常見的事,蕙娘也不顧那人的抗議,上前要將絡腮鬍子撕下來。權仲白便一掀風帽,痛呼道,「很疼的,你也不是不知道,這個舀膠水沾了,得用特別的藥水才洗得掉。」

  一開腔,這聲音就出來了,毫無疑問絕對是他。蕙娘真恨不得一巴掌抽上去,只礙於良國公在跟前,只好怒瞪了他一眼,道,「你是還沒出去呢,還是已經回來了?」

  權仲白看了看父親和妻子,他是慣了離家出走的人,對這種無可奈何的怒火已是極為熟悉了,因此並不顯得心虛,只是咧嘴一笑,道,「放心吧,這不是已經回來了嗎?」

  這就已經回來了?蕙娘和良國公對視了一眼,都有些驚疑不定:她是知道權仲白離京的時間的。自己接到消息,第二天便親自動身出來千里追夫了,中間頂多也就是五六天的時間差,按她所想,權仲白若腳程夠快,現在應該是已經深入北戎境內了,正是最危險的時候——沒想到現在居然已經走了一趟回來了!

  不論如何,能平安回來,可以不必為他的安危操心,更不必去為了是否執行任務而爭吵,總是讓人省心,良國公雖也吃驚,但顯然更多地還是鬆了口氣,他冷冷地盯了權仲白一眼,哼道,「此處大營,不是你我父子爭吵的地方,但你若以為這件事已經完了,那便是做夢!」

  也許是因為權仲白面上的風塵之色,也許是因為他又一次輕而易舉地從險地平安歸來,多少觸動了這位國公爺的柔軟之處。國公爺頓了頓,又道,「用過早飯沒有?若沒有,快些去吃。我現在有事要忙,一會兒得了閒再來收拾你!」

  離家出走這種事,只要人回來了,什麼問題都好解決。蕙娘現在一頭生權仲白的氣,一頭也不禁有幾分好奇,想知道權仲白是用何等辦法,如此輕而易舉地進出敵境,更想知道福笀公主態度為何。

  她咬著唇,冷冷地瞪著權仲白,良國公才起身出了帳子,她便上前幾步,高抬起手,利索地來回扇了權仲白兩個耳光——如非顧慮到旁人的看法,幾乎就要下了死力。

  見權仲白動也不動,直挺挺地受了這兩記巴掌,蕙娘怒氣稍解,她亦不是尋常婦人,知道在大營中爭吵,的確並不得體——良國公此去,應該是在大帳中分派事務,若是自己兩人尖聲爭吵,他這個主帥面子上,須過不去。她是硬生生地把自己的怒火給壓制了下來,冷沉問道。「這麼冒著風險,難道還是白跑了一趟,你接觸到了福笀沒有,難道她那邊,絲毫沒有動心?」

  如果福笀動了心,權仲白肯定不會這麼早回來。除非福笀願意和羅春玉石俱焚,不然她怎麼也要人把她接應回來的吧。權仲白也是深知其中道理,他嘿了一聲,卻先不回答,而是捧著肚子道,「真是餓暈了,有東西吃沒有?」

  蕙娘狠狠白了他一眼,道,「我真想再給你幾個巴掌!」

  雖說從前多半真就扇過去了,但到底年歲長大,柔和了不少,她還是令人端上早飯來,給權仲白吃過了。——正好那邊營帳也收拾好了,遂帶著權仲白回去,自己擰了毛巾來,遞給他擦臉,又令親兵從良國公的衣箱裡翻出新衣,安排權仲白潔身換了衣服。權仲白也卸下了滿面的絡腮鬍,問蕙娘,「你又如何到得這麼快?我還打量著能瞞過爹呢。」

  如果蕙娘不來,良國公倒真可能被糊弄過去,蕙娘道,「你有膽量再扯一句,我叫歪哥有爹變成沒爹,你信不信?」

  權仲白哈哈一笑,欣然道,「從前你這樣說我還信,現在你這樣說,怎麼指望我去相信?」

  蕙娘知道自己被他舀住了軟肋,雖然仍是惱怒非常,但卻反而冷靜下來,情知此時權仲白佔盡了天時地利人和,即使爭吵,自己也佔不到上風,便忍住不提,只是催促道,「快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權仲白看來也知道不能太過分,他整肅了神色,先道,「其實,我是見到福笀了的。我們的運氣,比想得要好很多。」

  遂給蕙娘娓娓道來,原來他和燕雲衛的幾個密探一道,一路星夜兼程,連續換馬,根本沒從何家山走,而是取道大同出關,良國公所說的那批暗探,只是為了配合權仲白等人的行動才撒出去的。一入草原,他們就分開行事,權仲白扮作了一個關外游醫,一路行醫往北戎聖城過去,反正祭天聖典,各部族都要參與以外,還有聞風而來的各部商人和雜耍戲團、妓-女游車等等,在那裡要見到福笀公主,只要她還是自由之身,又有人接應,就並非難事。

  沒想到才走了幾天,他便正好撞上了福笀公主這個四哈屯,同大哈屯兩人的車隊,因為羅春有時在外征戰,他的領地是由大哈屯和大將羅海一道管理,餘下二哈屯、三哈屯都各有一塊封地,唯獨福笀沒有封地,手下人口也不太多,便依附於大哈屯居住,兩人要去聖城,自然結隊。

  草原上不比關內,很少有所謂的男女大防一說,大哈屯自己就是騎馬領頭,福笀雖然體弱,但也沒有車坐,權仲白很輕鬆地就和她取得了聯繫——這個醫生身份,真不知給了他多少便利。只是略施小計,便混進了這馬隊裡。他昔年在草原上遊歷過很長一段時間,北戎話說得極好,又有一部豐茂的絡腮鬍子,舉手投足間,絲毫破綻未露,就連告辭都是正大光明,推說要去採買一批藥草,到聖城販賣云云,還給回去聖城重新和福笀接觸,打了一個伏筆。

  蕙娘一聽,也有點無語了,權仲白見是機會,便款款道,「不是我不舀自己的命當一回事,有些事,難者不會、會者不難。我自己心裡是極有信心的,卻知你難讓步,其實,若戰爭早日結束,那也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更別說,還能兼著推蒸汽船一把——」

  蕙娘橫了權仲白一眼——權仲白現在也算是把她的性子給摸透了,就算他有十足的把握,她都不會答應的。更別說這次這麼順,只是純粹出於運氣罷了。

  她沒好氣地道,「可以說了吧,關子賣了這麼久,福笀本人的態度到底怎麼樣?」

  「福笀早就想回京城了。」權仲白淡淡地道,「你若見過她在草原裡的樣子,便可知道她的想望也不算是非分。宮廷裡的嬌花,怎能在草原上的爭鬥中取勝?若非大哈屯還算有幾分顧忌大秦的怒火,只怕早將她害死。只要能回去,她連兒子都不想帶,你說她肯不肯去毒羅春?不過,她也不是沒有提出條件……」

  他的神色忽然流露出了幾分古怪,猶豫了一下,還是徐徐道,「她要桂含春去聖城接應她,而且事前還要看桂含春一眼,不是如此,她不能放心。」

  饒是蕙娘,一時也不由絕倒當地,為福笀公主的要求傾倒,她道,「為什麼是桂含春,什麼叫不能放心?」

  一邊說,一邊自己也想明白了,「哦,她是怕朝廷虛言欺騙,以她為棄子,毒殺羅春……」

  其實這種事,朝廷也未必做不出來。只是福笀為何要挑桂含春,真是令人費解。蕙娘想了半日,也沒想到他們有什麼接觸,她道,「你肯定你沒聽錯吧,為什麼是桂含春,不是你啊?」

  權仲白歎道,「福笀昔年雖對我有些傾慕,但卻並非男女之情,她就是不想出嫁去塞外,任何一個能求娶她,改變這個窘境的人,都能成為她的心上人的。你看她明白過來以後,對你的態度,豈非也客氣得多了?因我不肯幫她,在她心中,我已成為那種會背棄她的人,不值得她完全的信任。倒是桂含春,當年一路送嫁,把她送到了羅春那裡,也許是一路上的點點滴滴,使得公主覺得,桂含春是那種不會丟棄信諾,不會背棄她的人吧。」

  下毒,畢竟是要冒風險的事,福笀一旦犯起疑心,有什麼要求都不離奇,如果她不信任權仲白,更信任桂含春,那也沒什麼好說的。但蕙娘卻直覺並非如此簡單,她蹙眉道,「福笀就這一個要求嗎?」

  權仲白看起來更不自在了,他幾乎是有點不情願地說,「她希望回國以後,還能再嫁。這一次的人選,由她自己挑定。」

  若以權仲白的一貫邏輯來看,這也算是好事。但再結合之前的問題,福笀的意思,可以說是昭然若揭。如果朝廷答應,那桂含春的家庭該如何處置?雖說權仲白一直是鼓勵人們去追求自身所願的,但居中傳遞這種消息,多少有點間接破壞家庭的嫌疑,也是有點不道德的。再說,蕙娘也可以肯定,十之八。九,朝廷那面是肯定會答應下來的。她皺起眉頭,又是驚駭,又有些難得的八卦興奮,道,「這……福笀去了一次塞外,倒是大膽得多了!只不知桂家該如何是好啦。」

  「朝廷沒準會推波助瀾也不一定。」權仲白皺眉道,「若是桂含春成了駙馬……」

  駙馬,一般是不能掌握軍權的,桂家元子不能乘位,最有出息的桂含沁根基全在海上,西北桂家,頓時就有點沒那麼高歌猛進了,而明面上,還得對朝廷感恩戴德,蕙娘頓時穎悟了過來,她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地歎了口氣,道,「這幾年,看來陛下是在走大運啊,只不知桂含春能否堪破這一層,頂住壓力回絕要求了。」

  「他爹就在前線呢,他頂得住嗎?」權仲白吐了一口氣,「頂得住頂不住,皇上都有借口收拾他們家……都是先不說了,我把消息傳回去了,看那邊怎麼安排吧。這裡畢竟是桂家的地盤,我們先別說這事了。」

  蕙娘點頭道,「也好,等我回京了,再好好和你算賬——」

  見權仲白神色奧妙,她動作一慢,「怎麼,難道你還不能回京不成?」

  權仲白多少有幾分尷尬地微微一笑,「你也知道,桂含春貿然肯定是無法接近王帳的,福笀也就是要看他一眼罷了。這送藥的活計,她還是指名要我來做。」

  蕙娘瞇起眼瞪著權仲白,見他雖心虛,但眼神澄明堅定,便知道自己缺乏足夠的論據和魄力,去說服權仲白放棄這個計劃,她心念電轉之間,已有了決定,便站起身道。「好啊,你要去也成——這一次,我和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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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8答應

  權仲白這個人,著實是有幾分雙重標準的,自己跑去歷險,輕描淡寫的,好像是出門采個藥扶個脈似的。蕙娘一說要去,他登時又是另一種態度了,纏著蕙娘,從各種角度來論證一個不會說北戎話的女性孤身前去北戎聖城有多危險。他道,「若以我游醫的身份,你只能裝作是我的婢女。在當地毫無地位可言,任何人都能把你隨便買走——」

  至於裝扮成男性,這種事在北戎那種關外之地是不可行的。在那樣的地方,男性隨處便溺、赤。裸上身都是常見的事,就是蕙娘不介意看別人的,她自己身為男性到處去找廁所也很離奇。所以蕙娘勢必只能裝扮成年老女僕過去,根據權仲白的說法,這種人在北戎草原上是最為底層的存在,因為年老不能生產,如果無法依附子女生存,那就人人都能輕賤、使喚。

  再說,蕙娘還不會說北戎話,到了當地溝通都成問題,而且還容易被有心人注意上,如此一來,只能給她和權仲白徒增危險云云。總之就是為了強調蕙娘過去,非但不能幫忙,反而還會壞事云云。

  蕙娘不慌不忙,開口就是一長串北戎話,雖然不多流利,但口音居然十分純正。她鄙視地看了權仲白一眼,道,「你忘了麼,宜春號在北戎有個極大的票號,就是現在兩邊交戰,都沒有停止營業。多少商人現在都把貨給放在那兒呢。我要過去那邊還不簡單?只看以什麼身份過去而已,你說得對,沒家沒業的老額吉肯定是經常受人欺負的,是以我不如扮成你娘過去,你道如何?」

  兩人言語纏鬥了半日,權仲白終於受不住了,告饒道,「我知道錯了,以後再不敢背著你先斬後奏了,如何?」

  蕙娘其實也深知自己的北戎話雖然還可溝通,但除了最常用的幾句以外,不過是三板斧,再說她雖有功夫,可畢竟還是女子,跟隨在權仲白身後,難免有些礙手礙腳的,她和權仲白繞了半天,要的無非就是這句明確承諾。如今得了權仲白的准話,也就鬆口道,「罷了,那我再想想吧,橫豎距離祭天聖典還有段時日,你也不必現在就跟著過去。」

  也是,這個計劃要不要繼續推進,看的還是京城那邊的態度。權仲白也就按下此事不提,又和蕙娘閒話了幾句,便躺倒休息不提。

  他這次過來,行程絕密,即使回到何家山,還不方便揭開身份,權仲白卻是閒不住,得了一點空閒,寧可喬裝打扮,也要過去幫忙軍醫看病。蕙娘得了閒也過去看看,不過現在休戰期間,沒什麼重傷患,無非是風寒感冒等等。權仲白也開了藥方,安排眾人熬煮,給兵士們服用,提高他們的抗寒能力。偶然有些修葺工事時跌落的兵士,倒也都是骨傷而已,這都是軍醫拿手的活計,並算不上什麼。

  蕙娘本也可以回京了,只是沒等到准話,依然心頭惴惴,橫豎現在京城雖說暗潮湧動,但良國公府不過是個看客。至於鸞台會那裡,權世贇已親自從東北趕回主持情報大局,他對權仲白隨意外出的事也是大為惱怒,巴不得蕙娘親自把他給拎回來。

  蕙娘自忖接管鸞台會期間,蕭規曹隨,還沒開始大肆排擠異己,也不怕權世贇查問,因此並不擔心這個。倒是焦勳那面,現在和她多少是有點失去聯繫了,這亦是無法的事。現在軍營,良國公眼皮子底下,她又沒帶什麼下人,想要隨意和關內送信,哪有這麼簡單?

  兩人在何家山住到了第七天上,這天早起,便覺得天色一片昏暗,權仲白道,「只怕是要下雪了。」

  果然,到得下午,細雪飄飄灑灑,已是把地面都染了白色。權仲白望了望天色,道,「現在就下了雪,看來今年冬天肯定是打不起來了。」

  下了雪,天氣就要冷了,蕙娘道,「這我也是聽說了,現在北邊到了冬天,城牆都是大冰坨子,除非是沒水的地兒,實在是沒法子了,才不造冰牆。」

  要攻破冰牆,現在還沒什麼太好的辦法,權仲白點頭道,「正是如此,再說現在接近北戎的祭天聖典,估計他們會把何家山一帶的兵撤一些回去,也減少出去巡邏的次數。做了冰牆以後,各門大部分都封死了,士兵進出,沒那樣方便,達延汗要和何家山聯繫,也比較困難了。」

  從前的達延汗,何等威武,羅春都要被他擠得喘不過氣來,他的幼子雖然繼承了這個封號,卻再也沒了父親的血性,多次想要歸附大秦,進內陸生活,但大秦哪有地來安置他們?他簡直是被逼著呆在領地上的。蕙娘想到今昔變化,免不得歎了口氣,道,「這就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前人打下偌大的基業又是如何,後人守不住,也是百搭。」

  權仲白搓了搓手,道了聲好冷,因對蕙娘道,「昨日爹身邊親衛去山上獵了幾頭狼,你吃過狼肉沒有?我們把爹喊來,烤著吃,拿鹽搓過再撒點辣子,別提多惹味了。」

  蕙娘也是好弄之人,現在橫豎也是無所事事,雖說心裡對權仲白出關的事依然懷有疑慮,但她是藏得住事的人,便歡笑道,「好哇,雪天烤狼肉,聽著就帶勁兒。」

  便真的請了良國公來,三人在帳篷群中的空地裡,燒了一把火,上頭架了鐵絲網,就這樣燒烤起來,因軍中不能飲酒,便沒溫酒,只是啜飲著熱羊肉湯。

  北地苦寒,平常還好,但凡有些追求的將領,到了冬天都會設法保證兵丁們頓頓吃飽,偶然見到葷腥。所以桂家軍不能說多麼飢餓,但權仲白手藝居然不錯,被他這麼一擺弄,香味傳出了老遠去。不少換防軍士都隔了遠伸脖子偷看,還悄悄地嚥口水。蕙娘看了,便笑道,「爹,桂家軍膽子賊大,您這統領身份,他們也敢胡亂窺伺帥帳。」

  良國公欣然道,「還不都是仲白把這肉烤得太香了點。」

  權仲白對外再有神醫架子,在妻子和父親跟前也就是個一般人,此時蕙娘和良國公都在安坐,只有他一個人忙裡忙外的,將幾串肉在火上翻轉。聽聞父親這樣說,他便搓著手道,「有什麼事都怪在我頭上,何等方面?爹您繼續,不必礙於我在跟前,還不好說話。」

  良國公對權仲白,從來都有點沒辦法,又有點說不出的,無可奈何的溺愛。權仲白這樣說話,他也不生氣,只是歎道,「不怪你怪誰?多虧給你說了這個媳婦,不然,你現在是把天都要鬧破了。」

  雖說是向著蕙娘說話,但話中那淡淡的疼愛之情,卻是不容錯認。權仲白把一塊狼肉割了下來,送到父親碟中,道,「別怪我啦,您老人家啊,先用點燒肉吧。」

  他平時感情上也淡,蕙娘和他,可算是生死相依,一起經過了不知多少風霜雪雨,權仲白連自忖必死之時都說不出什麼好聽話,在他父親跟前更不用說了。他和良國公,在許多事上也是矛盾重重,平時接觸不多,就算有密談,蕙娘也難在場見證。此時從權仲白這平平常常的一個舉動,一句話裡,她倒是品出了一些滋味,正在琢磨呢。權仲白也把一塊烤得通紅的肉塊割到她跟前,道,「狼肉最補,吃這一頓,今年冬天不必怕冷了。」

  蕙娘便笑道,「你也來吃吧,火蓋上一點,讓它慢慢烤。」

  又惋惜道,「可惜來得倉促,沒帶燒刀子,吃烤肉就得配燒刀子,圖的就是那股粗野勁。」

  正說著,只聽遠處一聲長笑,有人欣然從帳篷間的小道裡轉了出來,說道,「少夫人您這就有所不知啦,狼肉上火,再喝燒刀子,難免鬧口瘡。這吃狼肉,最好是陪我們西北的鳳酒,綿長醇厚、中正平和,狼肉的火氣勁兒,一下就能被壓下去。這是軍中不能飲酒,改日得閒,我送您兩頭狼,兩罈酒!」

  來人和良國公年紀約莫相當,蕙娘雖然和他素未謀面,但從他氣度,卻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這肯定是軍營之主桂元帥。雖說桂家和宜春號以及她焦清蕙算是隱隱的同盟,但這的確還是她第一次見到桂元帥桂明本人。

  她站起身含笑招呼,「侄媳婦見過叔父。」

  桂明欣然一擺手,「太客氣了!我是一回軍營,就聽說有貴客駕到,趕緊過來拜會,沒想到卻是趕了巧,能偏幾口狼肉吃。就是打擾了你們一家三口的天倫之樂了!」

  三人自然忙都客氣遜謝了一番,方才分賓主坐下,桂元帥十分自律,雖是主帥卻也不肯破戒小酌,吃狼肉配羊湯,倒也是怡然自得。幾人吃吃喝喝,只說些瑣事,待氣氛熱乎起來了,蕙娘才笑問道,「叔父從西安回來,可曾收到消息了?」

  這麼大的事,桂元帥能不收到消息嗎?他眉宇微微一暗,卻很快又若無其事地咧嘴一笑,和蕙娘開玩笑,「怎麼沒收到消息?我心裡樂得慌呢,只要含春能平安回來,我們家說不准就多了個公主媳婦兒,這是多大的體面?」

  話雖如此,桂元帥眼中卻是全無笑意,這一點,三個人都看出來了。蕙娘皺眉道,「這麼說,您是——」

  「皇命如山,」桂元帥歎道,「此事若能辦成,西北少了多少兵禍?如此大義之事,我們全家赴湯蹈火都是在所不惜,我們——能不答應嗎?信使過西安的時候,找我談了半晚上,我當場就給皇上寫了信,把我的態度給表了。」

  這話裡的意思,已經很是清楚了。權家三人對視了幾眼,均明白了桂元帥的意思:這是不答應也得答應哇,答應了還有得周旋,不答應,對誰也交代不過去。

  至於桂含春的意思?

  在這個層次的博弈裡,他本人的意願,那根本就不在考慮範圍內了。

  「含春已經從京城出發,星夜趕往何家山了。」桂元帥又吃了一口狼肉,雙眼閃閃爍爍,若有所思地瞅了蕙娘一眼,「這幾天內,許就能到了!」

  蕙娘微微一皺眉頭,對桂元帥的態度又還有幾分不解,她尋思了片刻,卻又有些猜測,只是這想法還不成型罷了。便也按下不提,又和桂元帥說些別事。

  別說,桂元帥對局勢的判斷還是挺精準的,的確,他回到何家山的第三天,桂含春也是喬裝打扮,低調地回來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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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0 09:04:02 |只看該作者
349責任

  既然是低調地來的,當然不會四處應酬,連蕙娘都沒見過桂含春,只是聽良國公提起,說是他帶來了皇帝的回信。不過,信裡怎麼寫的那也不用說了,桂含春人都到了,皇帝的態度還不明顯嗎?

  既然桂含春回來,權仲白自然也該準備出發。因何家山人口眾多、魚龍混雜,當時和權仲白一道出關的燕雲衛密探,也有一些壓根都沒回來的,現在他要上路倒是也簡單的,直接蒙了頭臉悄然從何家山繞出去,往另一個邊陲小鎮出關也就是了。他身為游醫的全副家當還在那裡等著他呢。

  蕙娘雖然被說服了不跟著過去,但權仲白定了動身的日子以後,她到底還是有幾分坐立不安——她發覺比起看著別人歷險,她倒是更願意自己親身冒險,起碼這樣可以迴避掉這種令人難受的失控感。權仲白也是看出了她的心思,便更加有點做賊心虛似得,進進出出都多添了幾分小心。蕙娘看在眼裡,也是哭笑不得——她也明白,權仲白是怕自己又動了跟去的心思。

  此去畢竟有幾分危險,蕙娘還想著臨走以前和權仲白多搗鼓幾句,誰知道這天起來,權仲白居然已經乘夜動身離去,只留了一張便箋,上書:放心,一定安全回來。

  把紙翻過一面,卻又用小楷寫了幾行字,密密囑咐蕙娘,如自己沒有回來該如何行事等等。蕙娘看了,又是心酸又是好笑,不免啞然失笑:這些話,估計權仲白都沒膽當面對她說的,恐怕說完了,她又一定要跟著去了。

  會放他出去,自然是算定他平安歸來的幾率更大。反正權仲白送了藥就能走了,比起來還是桂含春同福壽一行人更為危險——可雖然話是這麼說,但蕙娘心裡也還是怎麼都不得勁兒。在帳中幽居了一天多,也懶怠去見良國公,索性自己喬裝打扮了,牽馬出營,頂著寒風遊逛解悶。

  冬季的何家山,一旦出了營帳區便十分寒冷蕭條,此處依山而建,山腳是一片綿延的長坡,蕙娘策馬出營以後,順著坡往上走了幾步,忽見遠處有個小點,就那麼孤零零地矗立在當地,透著十分的不尋常——剛下過雪,這會天氣已經是挺冷的了,有誰會這麼跑出來閒走?別是北戎的騎兵吧?

  她有了這個疑惑,便策馬過去,略微提防地隔遠喝道,「誰在那裡!」

  那人卻絲毫不曾慌張,反而手搭涼棚衝她看來,蕙娘此時已經衝近了,見他兜頭帶了風帽,只露出半張臉,越發有些地方,正要去掏火銃,那人已疑惑道,「是良國公府的世子夫人嗎?」

  這個頭銜,對她來說還是有點陌生的,蕙娘呆了一呆,也從聲音裡認出那人了。她翻身下馬,道,「啊,我換了衣服黏了鬍子,又改了嗓音。二公子倒是認不出我了。」

  桂含春勉強一笑,把風帽推下道,「我又何嘗不是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嫂夫人一眼居然沒看出來。」

  他手中牽的是一匹不甚神駿的花點兒馬,打扮得和一般遊牧北戎毫無兩樣,馬鞍旁邊搭了個鼓鼓囊囊的包袱,除了身後沒有牛羊以外,看來和牧民無異。就連那塊標誌性的傷疤,都不知被用什麼辦法,妙手遮蓋得毫無痕跡。看著連長相和本人都有了極大的不同,如非蕙娘多次和他交談,此時多半也是認不出來的。——看來,桂含春也是打算出關往北戎聖城過去了。

  雖說她一直都是京城人的話題,早明白這種被關注被議論的感覺有多不好,但人性如此,現在桂含春的處境她是很瞭解的,對他的心思,蕙娘也是有點本能的好奇。她咳嗽了一聲,按捺下這不得體的衝動,道,「這化得還好,之前我心裡還想,你們桂家人在那邊也是大名鼎鼎了,就這樣過去,恐怕很容易在長相上被看出破綻。」

  「其實,兩軍對壘,人數都是很多的。真正見過我們桂家人的,也沒幾個。」桂含春倒是很淡然,「刀頭舐血的日子過慣了,不知如何,早習慣了這種朝不保夕的差事。心裡倒是沒擔心過這事,就覺得在京城待得久了,能出來活動活動筋骨也好。」

  「這個差事辦好了,你回西北效力的日子也就不遠啦。」蕙娘隨口安慰道:治軍最要緊是賞罰分明,桂含春這一次出境接力護送,畢竟是大功一件,皇帝要再壓著他,不免讓臣子心冷。就是做給別人看,估計都會把桂含春放回西北去,當然,之後再怎麼分化桂家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比如說招桂含春為駙馬,就是十分不錯的手段。

  桂含春對她沒出口的話,似乎也是心知肚明,他也沒有多矯飾什麼,反而微微露出苦笑,又將視線轉向了山坡下空無一人的便道。

  「兩次駐軍,雖然都在何家山,但隨著局勢的變化,紮營的方位也發生了變化。」他慢慢地說,「從前算是前線的地方,現在已經是腹地之一了。這條路,從前直接通往北戎屬地,戒備何等森嚴,現在嘛,雖然還是通往達延汗的領地,但已經不是防範的重點了……」

  蕙娘聽得莫名其妙的,只好冒然一猜,「上回北疆有事的時候,二少也曾在這裡俯瞰過山下的風光?」

  「也可以這麼說吧。」桂含春唇角微微一勾,隔著重重化妝,做出了一個極為微妙的笑容。蕙娘竟難以看出他的心緒。「確實是想起了很多從前的事情。」

  兩人沉默了一會,蕙娘在心中盤算著是否該就此告辭時,桂含春忽地長歎了口氣,他喃喃道,「人這一生裡,能心動幾次呢?」

  蕙娘有幾分莫名,卻又能從桂含春的聲音裡,察覺出他的惘然情緒,她猶豫了一會,說道,「這,因人而異吧?」

  「世子夫人這一輩子,是否就對神醫一人心動過?」這個溫厚沉穩的青年,彷彿正處於極為異常的情緒裡,他居然問出了這極為不恰當的一句話——但在這茫茫白雪之中,在這天地之間彷彿只有兩人兩騎的孤獨感,彷彿也把許多繁瑣的社交禮儀給層層剝落了。在這一刻,好像兩個人並非有重重利益糾葛的世子夫人與少元帥,而只是兩個坦蕩蕩的人而已。

  也許是受到了這股情緒的影響,蕙娘猶豫了一下,居然坦然道,「不止,除了他以外,起碼還有一個,算是有所鍾情。至於心動,見色起意也不是男人的專利,不過多數只是欣賞欣賞也就算了。這等浮念人人有之,也不算什麼吧,二少不必往心底去。」

  「此等浮念,與那情生意動、婉轉鍾情的愛念,又不可同日而語了。」桂含春像是也沒想到蕙娘居然如此坦白,他輕噓了一聲,呵出一團白氣,望著腳下的殘雪,又道,「不知為何,我覺得世子夫人和我算是一種人。我們肩上的擔子,都比別人重些,選擇也往往比別人要少些。只是世子夫人要比桂某幸運得多了,你畢竟還是廝配得意中人,而桂某……」

  蕙娘此時要還聽不出來底細,那就不是她了,她道,「原來二少曾有過一個意中人,卻因為肩上的擔子,將她失落了。」

  「不錯。」桂含春目註腳下,他又輕輕地歎了口氣,道,「曾有一日,她和我就坐在這裡,她問我,『若是我與桂家不能兩全,你會怎麼選?』當時我沒有答她,可心裡卻盼著不必非得要選……為了家庭,我是做過很多違心的事。」

  蕙娘皺起眉頭,尋思了片刻,見桂含春眼中隱隱透出無限苦痛,不知如何,忽然興起了一股極盡的同情,她道,「沒能成就好事,難受是肯定的,可你後悔過嗎?」

  桂含春猶豫了片刻,到底還是搖了搖頭,他道,「我不後悔,跟了我,她沒什麼好日子過的。你瞧我太太,我心裡一直就覺得很對不起她。」

  蕙娘由衷道,「你對她也算是頂好的了。我們這樣人家,哪個主母的日子算是容易的?起碼我見她那麼多次,她從沒說什麼寵妾滅妻的話,也還算是挺開心的。」

  「這也是當然的事。」桂含春忽然又長長地歎了口氣,他望著自己的雙手,道,「夫妻之間,本就該互敬互愛地過日子,做不到那樣情意綿綿地互愛,起碼我要給她應得的敬重。可就是如此,我心裡有時也還覺得對她不住,她處處都是好的,可我偏偏……」

  蕙娘哼道,「難道必得要互相中意才能結為夫妻?能互敬互抬也頂不錯的了,二少你別想太多啦。」

  她瞅了桂含春一眼,又試探性地道,「除非,你心裡是又有了別人了。」

  結合桂含春的說話,這是很合理的推論,桂含春苦笑一聲,居然未有否認,他靜靜地說,「要我說,你多半是已猜出來我父親的對策了。」

  「這本來就是個死局。」蕙娘也沒裝糊塗,「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過河卒子不回頭,嫁出去的公主,沒有再回家的道理……漫漫長路上,要發生一點什麼事,也是挺容易的。說實話,這也是你們桂家脫困的最好機會了。」

  桂含春眼中溢出了無限複雜的神色,他沒有否認蕙娘的說話,只是喃喃地道,「她總是如此,心底不存惡意,只是欠點運道。天公對她,挺不眷顧的。」

  若是福壽知道,她的心上人已從父親那裡接手指示,要在歸途中將她除去,不知心中會做何感想。蕙娘想想也挺同情福壽,更同情桂含春——被意中人殺死難,殺死一個讓他心動過的弱女子其實更難。她道,「是挺可笑的,她在普天之下,最放心的人就是你,而卻又是你,說不得又要讓她失望了。」

  「是啊……她也許也沒想別的,便只是純粹信賴我不會做那過河拆橋的事而已。」桂含春輕聲道,「她又哪知道國內的局勢變化得這麼劇烈,哪知道樹欲靜而風不止,她的大兄皇帝陛下,還想著要再用她一次呢。」

  蕙娘對此不予置評,她終於明白了桂含春的矛盾,她亦多少有點好奇。「現在又是一次『桂家與我』了,二少會選哪一邊呢?是桂家,還是自我?」

  桂含春彎下腰,掬起一把殘雪,揚向了半空,他長長地再歎了一口氣,彷彿要歎進心中的無奈與怨憤。而後挺直了脊背,重整神色,轉身對蕙娘一笑,淡然道,「究竟會如何選,世子夫人也很快就會知道答案的,不是嗎?」

  言罷一拱手,便翻身上馬,一踢馬背,慢悠悠地步下山坡,向著遠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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