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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消息,燕雲衛肯定是以密折上報。但事情已經發生,消息已經傳出來了,現在南洋的又不止一些大商家,呂宋如今正兒八經就是大秦的殖民地了,從前英國人在呂宋的那套行政班子,現在大秦也要照樣再建立一套的。這些人不可能都是沒嘴的死人,燕雲衛的專折也就是打個時間差而已,頂多就能捂上兩到三個月。在這兩到三個月裡,皇帝按慣例肯定要和內閣幾個重臣都把態度統一好,盡量以雷霆萬鈞之勢把這個案子給定下性來。不然,值此多事之秋,再來一場動盪,別說舊黨了,只怕連軍隊都有幾分人心惶惶。
這一場勞師遠征,定國公雖然輸了,但也算是情有可原,畢竟蒸汽船的出現,到現在都沒個破解之法。魯王佔據地利,又有這一利器,打敗勞師遠征的定國公也是毫不稀奇。不過軍令如山、賞罰分明,輸成這個死樣子,整個船隊都折在了當地,連天威炮都失陷其中了,大秦可說是血本無歸。這個罪責,不可能因為定國公的死亡而被輕輕放過。當然還有隨行許多副官,其家人少不得也要受到牽累。這都是題中應有之義,在這個結局幾乎已經注定的博弈裡,唯一可能被改變的只有孫家的結局。當然,這件事也許以前小牛妃還能出出力,但她現在自我放逐去了大報國寺,後宮裡再沒人會給孫家說話了。至於朝中,孫家原本的盟友桂家,現在無人在朝,唯獨一個桂含春,還沒有上折子的權力。保持沉默那是在情在理,至於別人,文武殊途,舊黨自己還亂不過來呢,要顧到他們也有點難。
蕙娘和權仲白談起此事時,也有幾分感慨,她道,「此一時、彼一時,若是定國公人還在,即使輸了,也不至於落得這般下場。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許多事經不得細思,越想越讓人覺得人生沒味。」
「所以說,你祖父生前雖然權傾天下,卻甘於粗茶淡飯,這其中是有道理的。」權仲白現在也很少說這些帶了仙氣的話,此時偶一提起,蕙娘聽著,又和當年不同,已經不再那樣反感鄙視,反而隱約有些認同。「把這些身外之物看得太重了,一朝失去,怕連活下去的勇氣都不具備。但其實人生真味,哪在這些燈紅酒綠裡。」
蕙娘白了權仲白一眼,半真半假地道,「你總是不放過任何一個敲打我的機會……其實,迴避這些享受,又何嘗不是掩耳盜鈴?對酒當歌,該作樂的時候歡笑得起來,該離席的時候也能走得乾脆,我覺得這才叫真正瀟灑呢。」
權仲白在這種形而上的討論中,總是很寬容的,他欣然道,「你說得不錯。這也算是一種心態吧,就不知道孫家人,現在秉持的又是那種心態了。」
牛家的下場,算是外戚中比較淒慘的那種。那是因為他們家犯的是謀反大罪,這種事誰能為他們出頭說話?似定國公這種罪名,那是大有可議之處,內閣現在說話算數的三個閣老,按影響力排名,大約也就是楊、王、吳。這三個閣老裡能有一個為孫家說點話,找點理由,皇帝心一軟,削個爵那也就了事了。這時候就看得出裙帶關係了——若是少個關係,這時候沒人說一句話,真要較真從重,起碼三等親內都得被株連。
當然,這時候孫家也無謂再顧及面子了,肯定也得四處送信央求親友幫忙出頭。只是蕙娘從香霧部這裡送來的情報,卻不見孫家有此舉動。孫夫人似乎真就聽天由命了,成日裡只是在家幽居,甚至連轉移財產這種常見的手段都沒有預備實施——這就讓人有點摸不著頭腦了,蕙娘對孫夫人一直也有一種惺惺相惜的好感,此時真是看戲的替戲台上的著急,恨不能提示她好歹聯繫一下她親娘:別人都還好說了,閣老太太那起碼也會為她收容一點孫家的老本吧?將來孫家能否安穩度日,也就看此時能藏匿下多少老本了。
「別是和牛妃一樣,也有點心灰意冷了吧。」和權仲白說起來,也不是沒有感慨,「她的命也著實不強,現在除了一個親生兒子以外,就剩那一堆庶出的拖油瓶了。」
權仲白雖然和孫家十分熟悉,但見慣人情冷暖的,倒是十分淡然,「孫夫人也是聰明人,皇帝真要搞他們家,以他手段,一文錢都能搾出來。要有心放過,自然會給孫家留點家底。就我看,他對孫家還是有情分的,現在定國公去了,他反而能高抬貴手,若是定國公活著卻不回來,孫家才是有大麻煩了。」
既然對蒸汽船暫時是斷了念想,兩夫妻在這件事上就真只是看戲了。又過了數日,這件事終於被擺到了檯面上——也不知是他自己級別太低,還是十分盡忠職守,反正在呂宋當地監督運糧的一個糧道官,一聽說船隊居然全軍覆沒,立刻大驚給上了奏折。
這種公開的奏折,那都是先入內閣的,一路上不知被多少人看見,消息頓時野火般地傳了開來。蕙娘藉機教兩個孩子並喬哥道,「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現在就是見得人情冷暖的時候了。你瞧,這消息一出來,楊閣老太太天天往定國公府去,連楊寧妃都為孫家說了幾句話,倒是桂家、衛家,一個也是十幾年的交情了,一個呢,定親的兒女親家,此時毫無表示,便見出了親疏。」
歪哥聽得若有所思,乖哥倒是有些懵懂,眨眼道,「娘的意思,楊閣老家和寧妃娘娘是好人,桂家和衛家,是壞人嗎?」
蕙娘不免失笑不語,歪哥使勁白了乖哥一眼,道,「哪有這麼簡單。一邊是親女兒和親姐姐,一邊是才多少年,都沒成親的兒女親家,還有一家連親戚都不是呢。這態度,能一樣嗎?」
乖哥嘟囔道,「不是就不是,你那麼凶幹嘛……」
喬哥倒是若有所思的,想了想道,「桂家不出面也罷了,他們家正在打仗,按慣例,朝中事一句話都不說的。再說,京裡也實在沒人,聽……聽大妞姐說,現在連她二伯都去何家山了。只得一群女人在京,想出頭也無處去出。倒是衛家,令人心寒了,本來就是孫家一手提拔起來的,現在反而一句話也不肯說。」
「衛家也有點迫於無奈吧。」歪哥倒是敏捷,「如今牛妃去了大報國寺,就是衛統領負責護衛,比起從前的九門提督,這看似平調,其實也是等於把他給投閒置散了。這會兒衛家也是自顧不暇,哪有心思幫孫家脫難?」
幾個孩子裡,歪哥不必說了,小心眼活泛著呢,在父母跟前也是習慣性藏話,在廣州住了大半年,更像是小狐狸了,要挖出他的真心話,連蕙娘都覺得有點吃力。乖哥呢,死心眼,在這種事上絲毫也不在行,好在本人也沒有知難而進非得要走仕途,他現在是真的對造船很感興趣了,成天跟著先生鼓搗算術:據說也是楊七娘在廣州時指點的,要學造船,先學算術,算術好了,能畫出圖來,造船的工匠哪裡還不好找?
不論怎麼說,總是比鼓搗火藥好,怎麼說也是正經的營生,比起那些風花雪月票戲捧角的大少爺,蕙娘倒更願意乖哥就這麼地怪下去。權仲白在這件事上也是旗幟鮮明地站在她這邊,雖說喜歡什麼由得孩子去——但再由得,也由不得他浸淫在這些靡靡之音裡。
倒是喬哥,這幾年來,教育畢竟是有了成效,雖說這孩子還是心實,但一來在五花八門的師傅帶領下廣博了見聞,二來跟在蕙娘身邊言傳身教,還有個半瓶水晃蕩的文娘貼身帶著,如今倒是漸漸越來越懂事了。蕙娘亦頗為欣慰,她便問幾個孩子,「若你們是孫夫人,現在會如何做?——歪哥最後答。」
歪哥本來張口都要搶答的,現在被母親截斷,不免有幾分悻悻然,撇了撇嘴沒有做聲,乖哥倒是不解道,「這有什麼該怎麼做的?反正看朝廷怎麼判了,若是殺頭,連命都沒了,還要什麼準備呀。」
蕙娘有點無語,權仲白道,「那若是沒殺頭呢?」
「若是沒殺頭,連命都保住了,可不是高興還來不及嗎?還計較什麼別的?」乖哥有父母撐腰,就比較膽大了,不顧歪哥在一邊衝他擰眉瞪眼,自己得意洋洋地把話說完了,歪哥只好捏著眉頭,做小大人狀歎息。
「當然,人死萬事空。」喬哥要更深思熟慮一些,「可不能不為後人略做考慮,本朝慣例,外戚犯事,女眷最慘也就是個發賣為奴,這是謀逆之罪才有的結果。即使是抄家流放,人好歹也要活。此時可以把一些貴重細軟交給親朋保管,即使十成只能保住一成,這一成裡最後到手的也不過就是半成,可到了失意時,一文錢都比天大,這些錢也夠孫家綿延下去了。」
蕙娘和權仲白、文娘交換了眼色,均從彼此眼中看出了滿意之意:雖說是四平八穩,但勝在見事還比較清楚,起碼以後即使家庭敗落了,喬哥也不至於束手無策。
歪哥沒等人問,得意洋洋地便道,「要是我,我現在就找人托廢太子的關係,讓他出來哭去。娘不是說過,陛下心裡對廢太子有愧嗎?現在廢後娘娘都去了,廢太子哭一哭,指不定皇上就心軟了呢?再到親爹跟前哭一哭,憑他說一句話也好,指不定家裡就保住了。哪怕是削成平民也好,有錢在,怎麼不是過生活?」
蕙娘唇邊不免露出一點笑來,卻是使勁繃住了,不讓歪哥太過得意。她特地輕描淡寫,不予置評,眼神從滿是期待的歪哥臉上掠過了,落到文娘身上,笑道,「還有一個人沒答呢,你搶了你十四姨的話頭,答得好也不賞你。」
文娘自從來了沖粹園,臉上笑都多些。只是卻再回不到從前雲英未嫁時那種無法無天理直氣壯的驕傲任性了。蕙娘對她和權仲白接觸無甚忌諱——她自己倒要避諱,被蕙娘說了幾句也無所謂了,反正權仲白的人品那是有保證的。此時她就正帶著淡笑,沉默地旁觀著一家人的天倫之樂,見姐姐看她,便溫婉一笑,擺了擺手,「我沒見識,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蕙娘道,「你就說著玩嘛。嘿,其實正經貴婦,也沒什麼好羨慕的,這一位可是名門嫡女、風光大嫁,丈夫青年有為,夫家娘家花團錦簇。眼一眨,如今不也落到了這個下場?」
「姐姐您也不必措辭安慰我……」文娘倒是失笑了,也不論權夫人在一邊,大大方方地道,「我現在早不在乎這些了——好好,你讓我答那我就答,我想……要是我,一輩子這麼心力交瘁地管著這麼大一個家。風風雨雨到了現在,人沒老,心都老了。現在男人不中用,家要散了,上沒老,下倒有一群拖油瓶。是我,我誰也不管了,親兒子一帶,回娘家住去。別的那些孫家人,讓姓孫的去操心,我且享享清福呢。就算沒名沒分的,有親娘在,弟弟弟媳還能虧待了不成?在娘家住著,肯定比在夫家守寡那要舒服得多了。從前家在還好,現在眼看連爵位都沒了,還守什麼,乘著還算年輕,大家一拍兩散各過各的得了。」
這麼一連串咯崩脆的話兒,倒是說得流暢得很,有了一點文娘當年的風範。蕙娘忽然有點兒想笑——真心的那種。倒是三個男孩都有點說不上話,過了一會,乖哥期期艾艾地道,「那……那別的庶出的小孩兒,也挺可憐的。」
「說可憐,誰不可憐啊。守了兩回活寡,加在一起多少年了,擔驚受怕的也沒落下多少好。現在都這樣了,還管得著別人的可憐?」文娘連珠炮似的說了老大一長串。歇了口氣,才沖目瞪口呆的乖哥歉然一笑,道,「小姨就是說說,沒有衝你的意思。」
歪哥瞪了弟弟一眼,露出笑來,搶著附和道,「就是!小姨說得多有道理!就是你不懂事!在這瞎問呢。」
一通插科打諢,倒是把乖哥和文娘都給逗笑了,蕙娘笑著看了妹妹一眼,附耳在權仲白耳邊說了幾句,權仲白有些詫異,但想了想,也點了點頭,露出了愉快的笑意。
四個『孩子』,代表了四種態度,基本上是把孫夫人的每種反應都給猜想到了。不過,孫夫人倒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她沒尋人求援,也沒無動於衷地等著一個結果,更沒有回娘家哭哭啼啼。而是以定國公世子的名義,給皇帝上了一封請罪書,基本上把所有罪責都給歸到了自己的頭上,認錯態度,近乎無懈可擊。
然後,她就帶著定國公世子,兩人回鄉下莊子裡閉門思過去了……在朝堂裡還為了定國公這一敗爭論不休的時候,誰也沒想到,孫夫人和定國公世子居然就這麼——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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