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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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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0 23:38:02 |只看該作者
370攻城

  宣德原也是重兵駐守之地,雖說一樣是面對北戎的最前沿,但這些年來,因為這一帶的領主比較弱小,全要看俄羅斯臉色度日,而俄羅斯一帶又無野心南犯,倒是比陝西最前沿要寬鬆得多。再說,宣德又有全長城防護,因此按理來說,淪陷的可能要比別處都更小。這幾年天威炮運過去以後,更是可稱為天下堅城,因此前一陣子,兵力多數都集中往何家山一帶去了。此時忽然告急,不免令人有些摸不著頭腦,然而從宣德往京城過來,一路都是坦途,現在當務之急也不是弄明白究竟宣德出什麼事了,而是要把京城守好才是要緊。

  如今天下太平日久,京營將士不如邊軍精銳,幾乎已成定局,倉促間想要安排阻擊都難,官員們對京營也沒有太多信心,良國公當時率領班師的隊伍後來都去宣德守衛,如今毫無音信,看來是凶多吉少。一時間,京內防備竟大有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之感,京中凡達官貴人都是人人自危。朝中眾臣到了此刻也顧不得互相攻訐了,忙四處搜羅兵源,派出探子打探情報,往京城送信。

  畢竟是大秦的地盤,阻擋無法做到,搜羅情報那還是有的,到這時候就看出官府力量的強大了。香霧部乍然遇到此事,幾乎完全癱瘓,而燕雲衛尚且能源源不絕地運來情報,一干人全都只能參照這些消息去理解情勢。

  其實說來也是簡單,北戎原本就擅長馬戰,來去如風。宣德自恃長城堅固,許多防務都比較粗疏,壓根沒想到這一次攻打宣德的,乃是以原羅春大哈屯為首的諸舊部,而且,他們還不知從何處弄來了許多火炮。

  說到北戎,福壽公主立刻就被找來了,她跟隨在大哈屯身邊討生活也不是一兩年的事,對她的情況極為熟悉。據介紹,大哈屯乃是突厥王族,但自小在羅剎國長大,會說許多國語言,亦是個厲害人物。可以說人脈極廣,這一次這些火炮,還真不好說是從哪裡搞來的。

  但不論是從哪裡搞來,這火炮亦是足以轟破宣德城門的。——此時宣德消息也被迂迴地送出來了,還真就是懈怠慣了,被火炮轟開城門以後,主將再要點兵迎戰,已經失去先機。被北戎在城內燒殺搶掠足足三天,此時的宣德,活人已經所剩無幾了。主將裘德亦是畏罪自盡,壓根都不敢面對後果了。

  唯一可喜的是,守將衛麟山臨危不亂,收攏了大部分殘兵,現在也正星夜往京師趕來,這多少還是給京城的防務增添了一點希望。——說來好笑,在此等緊張的氣氛裡,牛賢妃和五皇子的地位似乎更高了一些,有人還提議立五皇子為太子,原本沒派的五皇子身後,似乎也迅速地集結起了一股勢力。

  香山僻處城外,此時肯定不便繼續居住,蕙娘等人亦是全搬進了京城內。除了楊善桐帶著兒女去天津尋桂含沁小聚,此時還未回來以外,蕙娘的熟人基本上都是群聚城內,就連權叔墨都奉命領兵北上:也是因為有了火炮,北戎被拖慢了速度,不然,哪還有機會這樣去聚集人手?只怕是早都打到京城下頭了。

  此事發生得極為突然,事前幾乎沒有一點預兆,蕙娘也是有幾分驚疑不定,甚至疑到了鸞台會頭上——火器生意,一直都是有極為豐厚的利潤的。但實在來說,鸞台會的技術也就是根植在大秦的技術裡,天威炮圖紙,權世贇得了以後還沒有賣呢。眼看現在奪位在望,他應該也是做不出這種資敵蠢事的。

  倒是過了數日以後,同和堂傳回的消息,似乎是給了她一點啟發:大軍過境的時候,同和堂的夥計透過門縫看見的,北戎的隊伍裡,竟有幾個洋人,全站在火炮車邊上了……

  洋人,北戎,這立馬就能讓人聯想到英吉利。蕙娘遂將消息上報給燕雲衛,又將送來的信件上繳。此時方從燕雲衛得知,原來他們也是早收到這個消息了,不過不願聲張而已。

  「這英吉利還真是和咱們幹上了。」蕙娘和楊七娘談起此事時,也是又好氣又好笑,「千里迢迢運這些火炮,也不嫌折騰!」

  「以一國之力,支援幾門火炮,幾個炮兵又算什麼。」楊七娘歎道,「英吉利在呂宋和鴉片貿易上都受到大秦鉗制,又有蒸汽船為海運之便,蠢蠢欲動再自然不過了,我只是在想……宣德城門應該也算是極堅固的了,是什麼火炮,能把它衝開。」

  蕙娘不比楊七娘,對技術有很大興趣,她主要還是對昔年的行動有淡淡悔意,「雖說裘德有怠慢之罪,但當年牛德寶在的時候,宣德也是戰功纍纍,自從牛家去了,宣德一帶便是萎靡不振……唉,怪道都說這貴戚弄權,乃是不祥之兆。」

  楊七娘瞥了她一眼,搖頭道,「宣德前些年萎靡不振沒有戰功,是因為和他們接壤的北戎胡特部勢力衰弱下來,光顧著族中內戰了。他們不來犯邊,宣德有何戰功可言?要我說,裘德起碼還算是個能人了,就是他手上又將長城修葺了一遍,北戎都打不進來了,能和牛家一樣刷功勞嗎?」

  她丈夫是元帥,在軍事上耳濡目染都比蕙娘在行些,蕙娘聽說也是服氣,楊七娘又道,「再說,就是牛德寶比裘德能幹一千倍,面對這種城門都能打穿的火炮也是難有用武之地。天威炮倒是可以打穿,但沉重得根本無法應用在陸戰上。這一次,估計英國人又給他們提供新式火炮了。」

  她面上飄起了一絲陰霾,「如此以來,呂宋戰局,說不定又會發生變化……」

  這種技術上的革新,對於軍事戰術的影響,又是立竿見影,又是深遠無比。英國人原本便是船堅,若是炮又利了,只怕大秦非得放棄呂宋不可。否則戰爭曠日持久地拖下去,現在又禁海了,財源枯竭那就一定要增發雜稅搜刮民財。這都是對國家不祥的徵兆,蕙娘和楊七娘兩人談起,均是憂心忡忡。蕙娘道,「才禁海幾年,我們就和瞎子、聾子一樣了,我記得洋人的火炮無論如何也沒有這樣猛,什麼時候出的新式火炮,我居然連一點都不知道。」

  而她已算是大秦海外消息最多、最靈通的人之一了,楊七娘道,「其實技術上的革新還不是最要緊的事,最要緊是這種無知帶來的迷茫和恐懼,那才是最致命的……」

  她自失地一笑,又說,「但技術上的革新也已經非常要緊了——你瞧我們,從宣德又說到技術上去了,其實此次這事,還不知該怎麼度過呢。」

  確實,天下大事,能為她們主導的其實並不多。其實就是手握重兵的重量級人物,如許鳳佳、桂含沁,現在對這事也是毫無辦法。海軍不擅陸戰,而且天津港口亦是重地需要防護,許鳳佳遠在呂宋也被牽絆住了腳步。大秦雖大,但京城一地卻並不如何強大,現在這一鬧,倒讓局面隨時都有可能發生變化。衛麟山的立功崛起,五皇子的聲勢大旺,甚至是皇上的身體,良國公、桂含春等人的性命,都有可能因為這一戰而發生轉折。對於暗地裡持有秘密計劃的三家來說,這樣的變化可好可壞,總之是極大的變數了。

  「只好見機行事,盡量讓局勢為我所用了。」蕙娘也有一絲無奈,「若是城破,我等能否保住性命還不好說呢,恐怕到那時,能做海上浪人已是很不錯的結局了。」

  當然,持有秘密計劃的並不只是蕙娘等三家而已,鸞台會對此事也是保持了極大的關注,京城和東北之間的通信還未被阻斷,權世贇是保持一天一封快信的頻率來詢問進展。還欲排遣一隊死士,隨過來護衛京師的崔家軍一道保護權家諸人。這倒是為蕙娘回絕了,她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讓權世贇在良國公府內再安插一些身手高強的死士。反正這些年來,良國公府也有蓄養護院,這起碼是忠於她公公的,還可以稍微放心使用。

  北戎走得雖慢,但一路燒殺搶掠的步伐卻未停止,許多住民均被往京城方向驅趕,一時間權仲白又忙著組織良醫前往義診,並輔助其在沒有城牆的北城外安定下來,發放糧米等等,因海運未曾斷絕,而朝廷糧備甚是充足,城內衡量局勢,自信還是可以堅守到援軍到來的。甚至如果安排巧妙的話,也許還能將敵人包個餃子。因此城內氣氛雖然有幾分緊張,但卻終於還未失控大亂。倒是朝廷官員頗有些人人自危的意思,這一陣有人想發戰爭財,全被燕雲衛揪出來入獄了,就連照例經手剋扣的糧餉,現在都不能扣了,不然,燕雲衛拿人以後,手底下可是從不留情的。

  在這樣謹慎樂觀的氣氛中,良國公因近日曾有軍功,雖然只是傍邊沾光,但也如蕙娘等人預料中一樣接到了任命,負責護衛京畿,和權叔墨倒是做了一對父子兵。京營經過整頓,也很有幾分看頭,沿路阻擊騷擾了北戎幾次,雖然沒留多少人頭,但也足以壯壯城內諸人的膽氣了。

  此時平國公、良國公等諸國公都被動員起來在城周佈防,一切以戰爭為主,蕙娘倒是突然閒了下來:她再自負也不會覺得自己能插手戰事。而此時一切以京師保衛戰為主,她平日再能幹也好,現在能做的就是盡量看顧好後方,讓家裡的親戚安心在前線鏖戰,並順便期盼一下權仲白平安歸來——此人連在西北前線都要去做軍醫,此時怎能忍住不去前線救死扶傷?

  京師乃是首善之地,城牆的修葺一直都沒有被擱下來過,就是大兵犯境都還有得好打,更何況北戎人數不多,乃是得了新武器,憑血勇進關洩憤的,一路燒殺搶掠到了這裡,雖然不缺糧草,但士兵也是有點沒銳氣了,眼看還有半日就到京城時,反而停兵休整,兼且還令人打造武器等等,看來大哈屯還真是想要殺進京城來。

  眾人均覺吃驚,要知道前明雖然也出過這事,但當時好說京城也是群龍無首,頗有亂象。現在情況和當時自不可同日而語,北戎如此一意孤行,真有以卵擊石的嫌疑。起碼等到援軍一到,現在的一點優勢,勢必要付諸東流了。

  不論如何,該打的那還是要打,天威炮已被拉到城頭,九城城門都有大將駐守,就等著給北戎迎頭痛擊了。城內也是戒嚴宵禁煞是整肅,當天下午,城外傳來了隆隆的炮聲,看來是開始交戰了。

  然而,這炮聲響過以後,許久都沒了動靜。蕙娘坐在家中等待,倒等得好奇起來,連權夫人等人,都道,「怎麼才打過幾炮就沒聲音了,起碼連喊殺聲要有吧?」

  只是街上戒嚴,她們也不好使人出去打探消息的,一直等到晚上,權仲白忽然送信回來,讓蕙娘去城門處和他相見。

  蕙娘心中不禁浮現憂慮,她迅速扮成男裝,一徑去到朝陽門外時,權仲白也沒進軍營,讓人直接把她引到左近城牆上方,一見面便低聲道,「情況不大好,你盡快回去,把孩子們都安排送到天津去!」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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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1鼠疫

  蕙娘不禁大駭,差點忘了壓低聲音,「情況已經糟到這個地步了?」

  畢竟商議的是比較機密的事,她要前進幾步以便密斟,可權仲白卻搖頭道,「不要再靠近了——此事頗有幾分複雜,你聽我慢慢和你說。今日雙方發炮,天威炮果然射程還是較遠,足以覆蓋城門,令北戎的火炮根本就無法向前。所以炮發完以後其實也沒什麼好打的了,我們彈藥充足,北戎根本無法進關,當時眾人都已經鬆懈。然而北戎的行為卻令人費解——他們運了投石機上前。」

  投石機也算是攻城利器了,但京城周圍已經是被堅壁清野,要尋到大石真是談何容易。蕙娘靜聽權仲白續道,「當時我在城內沒聽到什麼,還在診治受傷兵士。後來聽說北戎拿出的投石機相對輕便,根本拋不了大石,眾人越發一笑,壓根都沒當回事。然而北戎這回拋的卻不是石頭,而是拿籠子裝著的老鼠!木條籠落地即散,這些老鼠頃刻間便不知跑去哪裡了,還有些屍首也被包紮了拋進來,不過這也沒什麼,大家立時就集中起來焚化了。只是這老鼠讓我放心不下。」

  他面色凝重,又道,「我設法捉了一隻來看,這些老鼠應該都是外地運來的,雙眼發紅頗為萎靡,我不是獸醫,但也能感覺到它在發熱……」

  蕙娘也是飽讀詩書之輩,嫁雞隨雞,嫁了權仲白後對天下各種瘟疫也都有所耳聞。一聽這樣說頓時是浮現不祥預感,「你是說——」

  「昔年蒙古人攻打各地,一路屠掠就是靠這種辦法屠城,往往攜帶病死人的屍首拋入城中。可說是走到哪裡就把瘟疫帶到哪裡,」權仲白凝重道,「我去年跟從英國人南下的時候,他們知道我是游醫身份,還和我談論過前幾年剛在泰西肆虐過的大疫,按描述,正和醫書裡記載的熱疫對上了。熱疫便是由病鼠傳播的,哪裡有鼠屍,數日後便有人死……此病一旦發作,可以說整個城裡十室九空都不誇張的。若是我的猜測屬實,北戎一路長驅直入打的是什麼算盤,倒是完全清楚了。」

  疫病的厲害,不是當時人是感覺不到的,就是種痘法已經很流行的現在,每年天花肆虐都能帶走不少人的性命,蕙娘聽權仲白說完,已是慘然色變,她沉吟了片刻,便果斷道,「我們自然不能走,但必須把孩子們送走了……非但如此,親戚朋友家也要打個招呼,這件事亦不能瞞著,你不立刻入宮面聖嗎?」

  權仲白只是微微一笑,沒有答話,蕙娘看他神色,心中不祥之感越重,忽然醒起方才權仲白所說,他是親自捕捉了一隻病鼠……

  她忙又往權仲白處靠近了幾步,權仲白急退道,「不要過來!你還要回家去見孩子們的!」

  兩人此時,已經是心知肚明,若是權仲白猜測為真,他染上瘟疫的可能性非常地大。而蕙娘此時靠近他,若得了病只管自己那也就罷了,可她必須回去安排大事的,要是傳染給孩子們,做父母的如何能夠接受?

  短短幾息之間,慣於思考的腦子已將一切想轉,蕙娘死死望著權仲白,欲要說話,卻是什麼話都說不出口。經過這麼多次的生死冒險,她卻是一次比一次更不能接受權仲白的涉險。她思考過很多次權仲白去世的可能性,但當他就站在跟前的時候,這個念頭似乎要更難接受了。這種疫病,死人的可能性高嗎?應當是相當高的,不然也做不到十室九空……

  權仲白見她怔然無語,情不自禁伸手想觸碰蕙娘,手才抬起來,便又落下了,他長歎一聲,方才和顏悅色地道,「別想太多了,若是無事,自然大家無事,若是有事,你把孩子們送走以後怕也很難逃脫,這等疫病一旦爆發,一城的人都難逃的。大家好歹還能死在一塊兒。」

  蕙娘被他一語點醒,遂全心只想著將孩子送走的事,她倒退了幾步,注視著權仲白道,「好,就是要死,大家也死在一快!」

  權仲白忽然報以一笑,「這話都說了多少次了——你快去辦事吧。我這裡亦打發人去給宮中送信了,若是宮中納諫,還要組織人口趕快捕鼠呢,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嘛!」

  蕙娘亦不再做兒女態了,她深吸一口氣,沖權仲白點了點頭,遂翻身上馬而去。

  #

  因夜晚宵禁的緣故,此時街上人丁極為稀少。蕙娘思忖了一番,索性順路先去了平國公府,拍門進去以後找到楊七娘,直接把權仲白的話說了,才說到一半,楊七娘驚駭得手裡茶杯都已經摔破,「鼠疫?」

  她看來比權仲白都還要害怕,估計是知道一些他們都不知道的事情,蕙娘心底大石越來越沉重了,遂匆匆道,「不論如何,都該有備無患,現在永定門守將方埔是我的人,我想把孩子們趁夜送出京去,到天津投奔桂家,如是京城有了疫情,立刻南下到廣州避難。你意下如何?」

  楊七娘沒有絲毫考慮,扭頭便吩咐左右,「去把四郎、五郎和葭娘、十郎喊來!」

  她略略一皺眉,又自焦慮歎道,「可惜,許多孩子此時都有職司不能擅離……罷了,我這裡估計還有一些別房的幼童,如願走也就一併送走了,日出前能出城那是最好。這若是假,不過虛驚一場,若是真的那就太可怕了,這些病鼠哪裡來的,北戎那邊流行鼠疫了嗎?若是流行了,他們哪還有心思打仗?」

  從宣德到京城,快馬也就是幾天的事,運送病鼠這個倒不是問題,但來源在哪真就不好說了,現在也不是惦記這個的時候,蕙娘和楊七娘約了互通消息以後,因桂家在京沒有什麼子女了,便直接回焦家拉了喬哥,再回了國公府,把歪哥、乖哥叫醒了,因去過外城,都不叫他們近身,就讓他們在自己對面站著,快速道,「現在沒什麼好遮瞞的了,娘便直說了吧。北戎賊子不知從哪裡運了些病鼠過來,可能會令城內流行瘟疫,這個險咱們不能冒。你們今晚立刻去天津找桂叔叔他們,若是真有流行疫病,就搭海船直下廣州,在廣州,許叔叔的人會照顧你們的!」

  幾個孩子都是嚇了一跳,還反應不過來呢,蕙娘又望著歪哥道,「宜春號的份子,我以前也告訴過你的,一會兒娘把文書給你收走,若是疫病流行,爹娘真的不在了,只怕宜春號那裡也會出些變數,能為自己挽回多少財產,便看你的本事了。寶印,你知道妹妹現在何處,若是爹娘真不在了,你要照顧好弟弟和小舅舅,來日若有機緣,到新大陸去尋你妹妹和姨姨,把四散的一家人重新團聚起來。知道了嗎?」

  歪哥茫然的面上,漸漸露出了些堅毅神色,他捏著拳頭狠狠地點了點頭,蕙娘微微一笑,又道,「出去以後,不論關係多麼親近,都是寄人籬下了,你們三人都要聽話懂事,自己多留心眼,別惹人煩,也別吃虧了。」

  她不敢擁抱幾個孩子,只能以眼神表達情緒,此時下人們也收拾好了包袱遞給孩子們,蕙娘見綠松站在一邊,心頭忽然一軟,她歎了口氣,道,「綠松你送他們去吧,把你的孩子也帶上!」

  這等於都有點托孤的意思了,綠松亦不禁微微色動,她望著幾個孩子,嘴唇翕動了一下,到底還是搖頭道,「我不走,姑娘離了我,好些事都做不成了。」

  「現在哪裡還顧得上這些事!」蕙娘有點不耐煩了,再說了幾句,見綠松心意已決,也不多說了,遂另行指派廖養娘和次女海藍帶著孩子們,又帶上綠松幼子,數人一道匆匆出門往平國公府去了。

  平國公府內也是一派忙亂,除了六房四個孩子以外,還有兩三個垂髫幼童都要跟著一起去天津。楊七娘沒蕙娘的顧忌,幾人入屋時還扳著女兒的脖子,在她耳邊呢喃細語,許四郎、許五郎在一邊站著,都是一臉不服。蕙娘等人進來時,許四郎還大聲道,「娘,城外正打仗呢,咱們這不是臨陣脫逃嗎。」

  楊七娘理也不理,又扳著十郎的頭說了幾句話,方才板著臉直起身道,「這是你祖父的決定,你不服,找他說道去!你又沒有職司,說得上什麼臨陣脫逃不脫逃。」

  許四郎還要抗辯時,楊七娘又壓了一句,「你爹在南洋,誰知道何時能夠回來?若是京裡有變,你弟弟妹妹誰來照管?你留在京裡也不能殺敵,不去廣州主持局面等你爹回來,還和我囉嗦什麼?」

  她平時說話,總是細聲細氣,此時疾言厲色,自有一番威儀。許四郎、許五郎對視一眼,均不敢抗辯,四郎低聲道,「那您又都不跟著來……」

  蕙娘和楊七娘對視了一眼,均感無奈,楊七娘道,「胡說什麼,我現在走了,你爹還能繼續做他的元帥嗎?」

  見兩個孩子還要說話,楊七娘歎了口氣,道,「都別說了,我答應過姐姐,要讓你們平安成人,現在你們都才幾歲,十八歲不到,還算成人嗎?還是孩子就要聽話,要涉險,也多想想你們的親娘!為了生你們,她遭了多大罪呢!」

  話說到這份上,兩個孩子終於服氣了,馬車是早備好的了,蕙娘和楊七娘把孩子們送到車前,楊七娘不免又上前逐個擁抱,蕙娘蹲在幾個孩子前,想要抱,又不敢,一時間欲語無言,還是歪哥低聲道,「娘,你放心吧,我不會辜負你們的。」

  這孩子年歲雖小,但也經過了些風雨,此時在暗處雙目炯炯,神色鎮定,看來已大有成人風範,他盯著蕙娘輕聲說,「就算……就算日後再也不會相見,我也不會給你、給爹丟人的。假以時日,我必定做下一番事業,不負你們的苦心!」

  蕙娘歎道,「只要你能平安長大,我便心滿意足了,這時候說什麼這些話。」

  乖哥年紀幼小,此時終究有些受不住,眼淚汪汪地道,「娘,真的不能再見爹一眼了嗎——」

  蕙娘心如刀割,一時無法回話,許三柔走來牽起歪哥的手扯了扯,倒是異常鎮定地道,「走吧,該上車了!」

  乖哥哭聲中,馬車磷磷出了國公府,歪哥和許三柔並肩貼在邊窗上望著母親們。蕙娘和楊七娘目送車子遠去了,楊七娘方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道,「走吧,該行動了。」

  「眼下還有什麼事是能做的?」蕙娘不禁微微一怔。楊七娘瞥了她一眼,倒是有點稀奇地說,「還有什麼事?當然是滅鼠啦!」

  一般人家,誰家沒幾隻老鼠?無傷大雅的東西,只要不溜進主人房間,隻眼開隻眼閉也就讓其過去了,現在兩府內通宵達旦地灌藥灌煙、堵老鼠洞兒,不知情的下人還有些怨言呢。蕙娘也不多說,反正現在府內是她做主,她只顧著一心滅鼠,過了一日多方才警覺:權仲白應該是已經稟報上峰了,怎麼現在全城還沒開始滅鼠?

  派人出去稍一打聽,才知道除了軍營裡也在滅鼠以外,城內倒是沒什麼異動,連絲毫風聲都沒有收到。蕙娘思忖著,恐怕是皇帝不願動搖民心,也並不覺得此事有多麼嚴重,值得如此上綱上線。這幾日間,北戎又投擲了幾籠老鼠,有些沒入城,在城門口便碎了,老鼠四散,令人十分噁心。不過大軍早有準備,傾下滾油倒也燙死了不少,但是終究有些漏網之魚,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隨著時日的推移,這種雙方對峙的局面似乎還要繼續下去,京城守軍也開始向北戎陣營裡投擲穢物,倒整得城門口是穢氣沖天,就在這樣多少有些荒唐的氛圍裡,蕙娘收到消息:權仲白病倒了,發了是低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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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2餘生

  身為接觸鼠疫的第一人,權仲白病倒似乎也是合情合理的事,蕙娘亦無話可說,只令人將他抬回府中,不料卻被告知:「凡有發病跡象的都不能進入內城。」

  蕙娘聽說,便要親身去照看權仲白,可權夫人、太夫人此時都沒了主意,忙問道,「你出去了若是染病,我們一家老小該怎麼辦?」

  現在良國公也在城外駐守,無事是不回來的,蕙娘一出去,府中真是空虛無人了。可她現在哪管得了這些,幾乎是有些蠻橫地自行收拾了東西,留下綠松襄助權夫人管理內務,這便出城去看權仲白。

  出去到了外城營房內,蕙娘才是嚇了一跳,權仲白居住的軍醫帳前排滿了來就診的軍士,有些看著就已是發了高熱,站著站著人就一頭栽倒下去。

  看來,最壞的結果已經出現,這疫情到底還是散佈開了。

  饒是蕙娘也是見慣生死,此時亦不免有些恐慌和茫然:京城重地,不比別處,若是被北戎攻下了,很多事都要有了變數不多,大秦也將會元氣大傷。而且若是被這種形同作弊的辦法給坑了,她心中未免也有些不服。可眼下這樣,援兵還在路上,城內即將流行起瘟疫的事,又是極為不祥的徵兆,令人多少有些悲觀。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蕙娘現在也懶得去想那麼多了,頂著遠方傳來若有若無的臭氣尋到了權仲白所在的營帳,帳內權仲白閉目安睡,桂皮正在一邊熬藥,見到蕙娘親身過來,大驚彈起道,「少夫人怎麼來了。」

  「我來陪他。」蕙娘自然地說,見桂皮面色也有幾分暈紅,亦顧不得男女大防了,一探額頭,便皺眉道,「你也燒起來了?」

  「只是低燒而已。」桂皮咳嗽了幾聲,反而略有些羞怯、愧疚般地道,「現下已經有所好轉了。」

  「這是好事。」蕙娘說,「你兒子我已經令人送往梅花莊裡了,那處僻處京外,又不在第一線上,應該能保得安寧。你妻子倒是還在府內,脫身不得。」

  桂皮聽說兒子已經被送走了,已是心滿意足,千恩萬謝地道,「就是死了,都是值得的。」

  蕙娘笑罵道,「什麼死不死的,咱們現在都已經回不去了,再讓多的人過來也是帶累他們,就三個人了,別這麼矯情,你去歇著吧,我來熬藥好了。」

  桂皮畢竟病中,撐著病體做事,已經是比較吃力了,聽蕙娘如此說,猶豫了一下也就從善如流,蕙娘自己在桂皮位置坐下熬藥,過了一會,權仲白在床上挪動了一下,嘶啞地道,「藥好了麼?」

  蕙娘掀開蓋子看了看,道,「還要一會兒就好了,你且先等等。」

  權仲白聽是她的聲音,便支起身子看來,他靜默了一會兒,方才低沉道,「你不該來的。」

  蕙娘見藥火候已至,拿布包了手正往外濾呢,聽權仲白這樣一說,倒不耐煩起來,道,「來都來了,還說這些幹嘛?」

  她把藥碗端到床邊,想了想,便伸頭在權仲白唇邊親了一下,「現在我也被染上了,回不去了。」

  權仲白雙眼通紅,看來疲憊不堪,聞言白了蕙娘一眼,卻也不禁一笑,「孩子們都到天津了?」

  「送走容易,傳遞消息卻有些難,到是已經到天津了。」蕙娘如實回答,「但什麼時候去廣州卻還不知道,桂含沁在信裡說打算看看形勢,相機而動。楊七娘轟轟烈烈在她們那附近鬧滅鼠呢……別的事我也不知道,也沒心過問了。」

  權仲白點了點頭,拿過藥來,一勺一勺沉默地吃著,蕙娘歎道,「你還算是好的了,我剛才來的時候,外頭有好些重病號,都把軍醫帳給塞滿了。」

  「嗯。」權仲白絲毫也不意外,「不奇怪,第二日便有人有些輕微症狀了。這幾天,他們應該也是採納了我的提議,一樣捉了些老鼠用拋石機給扔回去了。」

  對外頭的事,關心基本也就到這裡了,蕙娘想了想,道,「或者我們還是去臨近的別莊裡吧,這裡有些太吵了,病人也多,不利於你的休養。」

  權仲白笑了一下,沒有說話,蕙娘看見了,卻知道他心裡想說什麼,她嗔怪地道,「就是死,也死得安靜些不好嗎?」

  「本來留在這裡,也是方便看顧收屍的意思。」權仲白道,「死在別莊裡,萬一人也能傳染呢?那個地方就沒法住人了,叨擾鄉鄰總是不好的……還是別搬動了吧。這個病如按楊七娘所說,真要發作起來也就是幾天的事。」

  蕙娘見他意思堅決,也就不再說話。她把空碗收走,道,「這藥有用嗎?」

  「基本沒用。」權仲白說,「也就是吃個心安罷了。」

  兩人對視一眼,不知為什麼,都覺好笑一般,蕙娘拾掇了一下營房,便坐到權仲白身邊道,「也不知城裡會不會鬧起來,嘿,你瞧你一輩子活人無數,最後生病要死的時候,身邊就得我一個人。」

  「就是有人要來,我也不讓的。」權仲白安靜地說,他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捏住了蕙娘的手,「如過給別人,我心裡就太內疚了。」

  「那過給我就沒關係麼?」蕙娘索性偎到了權仲白身側。

  權仲白道,「你是自己願意的——」

  他的確只是低燒,精神也還不錯,說了這些話,都還不疲憊。攬住蕙娘,沉默了一會,忽然又自笑起來,蕙娘道,「你笑什麼?」

  「若是在五、七年前,我哪裡想得到。」權仲白邊笑邊說,「你這麼怕死的人,今日卻會自找死路。」

  蕙娘自己想到剛成親那段日子時她惶惶不安的心情,不免也發一笑,「那時候,實在是怕死得很。」

  「現在呢?」權仲白問。

  「現在也一樣怕。」蕙娘道,她輕輕地把頭靠在了他肩上。「但是更怕被你留下來。」

  屋內一時沒人說話,過了一會,權仲白道,「你這麼怕死,跟著我,受委屈了。」

  「還不都是一樣的。」蕙娘低聲說,「你這麼不喜歡陰謀詭計的人,跟著我也受委屈了……我覺得我們之間,早都過了這個階段了。真要說對不起誰,也就是對不起兒女們吧。」

  權仲白輕輕地歎了口氣,「歪哥大了,能照顧弟弟妹妹們的。可惜,你不能隨著他們一起走了。」

  「我本來也不想走。」蕙娘輕輕地說。「夫妻乃是同林鳥,既然是同林鳥,要活一起活,要死也就該一起死。」

  她這話乃是發自肺腑,此時雖然身處營帳中,為鼠疫病人包圍,也許下一個發病的就是她自己,又或者權仲白也活不了多久了。但蕙娘卻覺平安喜樂,在她一生裡,這還算是很少有的一刻:她可以不必為將來擔憂,不必為將來疲於奔命,可以簡單地停下腳步,等待命運對自己的宣判。

  兩人不知安靜了多久,權仲白忽然又是微微一笑,他湊在蕙娘耳邊道,「你說,若是我們都去了,權世贇他們會如何暴跳如雷?」

  蕙娘唇邊不禁露出一點微笑,她也湊在權仲白耳邊輕聲說,「我們死了還不算什麼,要是六皇子死了,權世贇才該哭呢。都走到這一步,前頭只剩兩塊石頭了,六皇子忽然一去,他們不發瘋才怪。」

  「歪哥……」權仲白道。

  「有桂含沁照料著,身邊還跟了廖養娘,最關鍵是歪哥自己也有主意了。」蕙娘道,「我的意思,不論是否有事,最好都去廣州,我們努力了這麼久,不就是為了把兒子從這些爛事裡摘出來?現在有了如此千載良機,如何能夠錯過?他們下了廣州以後,你我如能倖存,也不必如此束手束腳,正好放開手腳大幹一場。」

  權仲白也是鬆了口氣,他低聲道,「是啊,起碼下一代現在是能被摘出來了。不論你我死活,都能不受牽連。」

  蕙娘也就是思及此,方才心滿意足。她和權仲白依靠在一處,輕聲細語,說些從前的瑣事,兩人手扣著手,均覺十分滿足。

  到了晚上,權仲白的低燒稍有好轉,蕙娘卻發起燒來,病程脈案和權仲白十分相似,自然也抓藥來吃。因她是女子,在營帳中到底不便,幾人遂在外城找了一處屋宇住下。只是蕙娘的燒要比權仲白重些,咽喉又腫痛,輾轉呻吟真是十分苦楚,遺言都說了許多了,迷迷糊糊間也不知過了多久,居然也就慢慢地好了起來。

  鼠疫,按楊七娘所說,那死人也就是五六天的事,蕙娘經過五六天,倒是自己好了。此時權仲白和桂皮也都大好了,幾人面面相覷,劫後餘生慶幸之餘,也都有點尷尬:這麼慎重其事地把孩子們都給送走了,整得和天下大亂似的,結果到了最後,卻是雷聲大雨點小,居然這就好了?

  他們就算平時身份再特殊,在此時的外城也就是疫病病患而已,而且因為良國公駐守的不是這個方向,現在連音信都不能互通了,整個外城西門全被封閉起來,敵軍不願意打過來,友軍也無法過來探視。因此這幾天也就是閉門養病,和外界往來很少。此時三人都痊癒了以後,方才開門出去,本來都還有點劫後餘生的慶幸,這時一出去,還沒到營房,已是全傻了眼。

  街邊已經開始出現死人了……病患的呻吟更是隨處可聞,看來疫病已經完全開始流行,而且比較可怕的是,要麼官方已經完全不顧收殮,要麼就是已經收殮不過來了,不論是哪一點,這都是極為不祥的預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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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3肆虐

  雖說在場主僕三人都是見過屍山血海的人,但看到人慘遭橫死,和望見病死屍首終究是不同的感覺。權仲白和桂皮還好,都是行醫慣了的,蕙娘看了幾眼,便覺得噁心,別過臉道,「現在該怎麼做?死人都成這樣了,內城怕更進不去了。」

  權仲白道,「還是先把情況給弄清楚吧。」

  這鼠疫只傳給人,馬倒是無妨的,還十分精神。三人騎了馬,都不去看營房裡的死屍,往大帳所在地走去時,見那處軍容還算是有幾分齊整,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此地守將谷蒙已經染疫身亡了,內城不肯開城門,只是每天拿籃子吊了給養下來,外城守兵缺醫少藥,又沒了頭目,人心惶惶的,若非前面就是北戎,四周又都是守軍,幾乎都要炸營潰散了。現在外城是各自為政,各將領都為親兵環繞,亦是人人自危,反正有病人或是死人,就給丟到權仲白等人養病的那邊去等死,得閒無事絕不進那個區域一處的。若有人能好,自己爬出來了,也不能歸隊,只好靠在城牆下守著籃子抓點餅子吃。

  權仲白聽說,忙問道,「果然還有人自己能好麼?」

  見那守門兵士一問三不知,便索性去城牆下自己尋人問了,果然有七八個兵士,都是和他們一樣,起病後發了低燒,四五天後竟慢慢地好了。只是這數日發病的,便都是高燒不退,沒數日便渾身發腫,就這麼去了。存活的十個裡連一個都沒有。

  權仲白思忖了半日,方對蕙娘和桂皮道,「如此看來,我們還算是行大運了。前朝末年,關中也是熱疫橫行,其中疫初、疫末,都有這樣的情況,病情雖相似,但卻比較輕微,人體還能自愈的。就好比種痘一樣,這場熱疫中,你我便能安全一些了,一般不會再發熱染病。——我是從那病鼠身上染的,它還未病得厲害,因此我也沒有大病,至於你們兩個,桂皮也許是同被病鼠傳染,你也許是被我傳染了,由人過人也許更輕微些。我們又都住在相對潔淨封閉的屋舍裡,這樣才都好了。」

  對於疫病,他瞭解得實在不多,因此用詞也很謹慎。蕙娘和桂皮聽了,倒覺得有些道理,幾人對視,均是又後怕、又慶幸,蕙娘道,「但現在這裡肯定是被封閉起來了,我們進不得內城去,也沒法去別的區域,看來,是被困在了此處。」

  「這病是會從人過人的,這種處置也不能說是很失當了。」權仲白道,「內城的事,現在肯定無法插進手去,只好先盡量管好此地吧。可惜,我對這種病是如何傳染的壓根沒有頭緒,不然倒可以和種痘一樣的研製出苗種來。」

  三人都是精幹之輩,既然被困在這裡,一時半會也沒有性命之虞,便一徑去尋副將,只是他們再過去時,那衛兵估計已知幾人身份,忙把柵欄都拉上了,隔著木頭道,「你們染疫的人,可別把病帶進來了!」

  權仲白好言解釋令他通報,那衛兵只是不聽,大叫道,「我們老爺說了,凡是從東八條胡同裡出來的人,一律不許面見。」

  蕙娘氣得拔出火銃,就要向天鳴放,權仲白忙止住道,「罷了罷了,現在我們孤家寡人的,不要激化局面。」

  只好又返回城內,權仲白道,「可惜現在不在內城,不然,以你在東城的威望,倒是能召集些人手來幫忙。」

  「扯吧,他們知道我是誰啊?」蕙娘不屑道,「再說,外城死了這麼多人,內城還能一個人不死?現在裡面也不知亂成什麼樣子了,真奇怪,北戎怎麼還不打過來。」

  天氣不冷,這些病死者屍體,若是任其腐臭那就是新的傳染源,到時候若流行起另一種瘟疫,大家真是都別想好了。權仲白一路以自己名醫的聲望來吸引那些無所事事的散兵游勇,又拿自己三人的經歷來說服大家靠近疫區,蕙娘並許以重利,這才糾結起人來清理那處拋屍區,拆屋子開始焚燒屍體。這一燒起來,各處都運屍體過來,蕙娘雖不用動手,但計算了一下,僅僅是這一處城區,一天就能死上百人。

  說也奇怪,他們三人一併那十餘名自行康復的兵士,都沒有染病,因此到最後這焚燒屍體的工作只能由他們來做。許多人都在附近等死,那些兵士每日裡試探一下,有死的就拉過來燒了。憑權仲白是怎樣的名醫,此時也就是個添柴工而已。

  如此過了七八天,外城的局勢這才漸漸地明朗起來:北戎之所以沒打進來,主要的原因是他們也被傳染了鼠疫……谷蒙臨死前,下令親衛將自己綁上投石機,連著其餘十餘具屍首一起砸過去了,同時過去的還有幾大籠野鼠,那之後不過一兩天,北戎陣營裡也開始死人了。恰好崔家軍也趕到勤王,他們懼怕染上疫病也不敢接近,就這樣墜著尾巴將其原路趕回了宣德方向。現在京城的戰事算是平息了,留下的是更棘手的問題:鼠疫。

  對於內城的局勢,幾人則不得而知了,權仲白推測估計也是難以倖免,因為老鼠畢竟是難以控制的動物,疫情一旦擴散了,頂多只能控制,卻不能消滅的。再說,這種病可以由人來傳染,那就更沒數了,誰知道會擴散到什麼地步?

  到得此時,桂皮和蕙娘才慶幸孩子們都被送出城去了,權仲白卻不這樣看,因道,「更值得慶幸的,是內城應該也染病了,不然,你我還好,外城的兵士只怕是一個也別想活。」

  為了預防疫病傳染,疫區的百姓,就算是健康的往往也被禁閉起來,就這麼活活餓死。甚至於還有被活活燒死的,整個村莊為了防疫就這樣付諸一炬。現在內城反正也被污染了,外城居住的又以軍士居多,不然,這種事真有可能發生的。蕙娘和桂皮對視一眼,均默然不語,權仲白道,「據我觀察,這病從發病到死,也就是四五天,現在每日死人的數量在下降了,說明留下來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了抵抗的能力。再過幾日,應當人數還會更少。」

  果如其言,又過了三五日,死人每日已在十人以下,不過這個時候,整個外城的居民已由一萬多變成兩三千,減員超過了八成。但說也奇怪,居中慘狀,蕙娘事後竟不復記憶,她雖然就生活在焚屍區附近,但反而對這種痛苦已經有幾分麻木了。權仲白和桂皮更是若無其事,據桂皮說,每年瘟疫流行時,小村小莊內這樣的慘事時有發生,今次不過是在京城附近比較招人眼目,規模也比較大而已,實際上這種事,他和權仲白是看得多了。

  發病中期開始,因為權仲白組織開始焚屍。水源好歹還是保證了清潔,現在北戎已去,人又死得少了,其實在城外的生活已經可以說是很清楚了。蕙娘讓權仲白和桂皮在前方做事,自己主持一些後勤工作,因他們忙中不亂,一副非常有底的樣子,身份又貴重,各處將領遂紛紛過來合作,見人已死得差不多了,權仲白預估自己身上的病根應該也已死去,這一日去取補給時,遂附了信,指名讓人送往良國公府以及皇宮去問平安。

  這信送出去,竟然是石沉大海一般,也不只是小吏根本沒當回事,還是城內真正已經亂成這樣了。蕙娘和權仲白都覺有些憂心,正要再去搖動繩索當面盤問守門兵丁,才到了城下,忽見城門開了一條小縫,數位騎士飛魚服旋風般地捲了出來,大叫道,「權神醫何在!」

  權仲白叫道,「這便是了。」

  數人遂忙命權仲白上馬,知道蕙娘和桂皮身份後也讓了馬出來,待要入城時,許多兵士都叫道,「神醫,帶我們一起進去!」

  那騎士們便喊道,「你們外城死人少了,便多住些時候,裡面更糟哩!」

  只一句話,便把眾人嚇住了,眼睜睜看了一行人捲入內城關了門,方才議論一番,悻悻然地散了開來。

  #

  如此急迫地進來接人,很明顯是高層出了事,權仲白入城後,方才在馬上沉聲問道,「是誰出了事?」

  「宮中許多人都得病了,皇上現在已經去香山暫避,」那騎士道,「倒是五皇子……是昨日發病的,賢妃娘娘快哭暈過去了,聽說您傳信說外城瘟疫已經步入尾聲,趕忙地就把您給接進來了,反正現在內城也在發病,壓根就不少您這一個兩個的。」

  這……在鸞台會的計劃裡,也算是瞌睡就送個枕頭了,蕙娘忙問道,「其餘的皇子沒事吧?」

  「倒是都暫時沒事,全在香山裡封著呢。」那騎士歎道,「倒是皇女沒了兩個,後宮中沒名分的宮人、有名分的妃嬪,也有許多都沒了。」

  一路疾馳一路問時,蕙娘才知道原來兩府滅鼠畢竟是有效的,大戶人家,屋舍廣大,而且存糧也多,封門以後真的可以做到不和外界往來,在內城的疫情中都是平安無事。各親戚有照他們辦法行事的,人口損失也都極為輕微,只是皇城闊大,如何去滅鼠?倒是真死了不少太監宮女,不過皇上前幾日就避到香山去了,皇子們多數也都跟去,有些皇女就沒顧上,留在了皇城裡,接受了鼠疫的肆虐。

  當然,香山那一帶也不能說完全太平,起碼五皇子就是在香山發病的,現在沖粹園裡也有人開始發病了,所以皇上還在醞釀著再度轉移去早已冷落廢棄的承德行宮。現在國家政務完全靠還堅持上班的內閣來維持,六部亦頑強地堅持著,到目前為止,還沒聽說閣臣們有因疫病倒下的。

  說完這些,差不多也快出城了,明顯這些騎士是要把權仲白直接送往香山。蕙娘心念急轉,眼看到了城門邊時,忽然勒住了馬頭,沖權仲白叫道,「你去香山吧,我還是放心不下,想要回家看看!」

  救人如救火,更何況蕙娘的要求無比正當,權仲白沒有二話,眾人更不會干涉,馬蹄聲再起,一行人狂風驟雨一般地又出了城門去得遠了。

  蕙娘駐馬在城門前出了一回神,見四周寥落無人,壓根無人注意自己,又思忖了片刻,便慢慢地撥了馬,往平國公府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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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4垂死

  權仲白在城外多日,雖說身體辛苦,但精神世界倒是十分簡單,每日裡便是做點體力活計,吃的倒是管夠,他也是走南闖北慣了的人,又有一身的養生功夫,因此竟不十分勞累。此時和一干人快馬奔到香山,亦不休息,而是直接排闥而入去看五皇子。

  他本人能從鼠疫中生還,而且和其餘生還者的羸弱表現不同,因幾人患病時間比較早,恢復得還是比較好的,起碼沒有出現週身腫大的可怖形象,在別人眼裡,便是又一次醫術通神,連鼠疫都能治的表現了。因此諸多服侍宮人,乃至養娘等人,對其都報以期盼的眼神。可權仲白推門一看,見其頸部已是高高腫起,整個人在床上閉目渾昏睡,明顯發了高燒,便不禁輕輕地歎了口氣,低聲道,「沒救了,藥石罔效,看天命吧。」

  這話一出,五皇子養娘的哭聲頓時就大了起來,她畢竟出身小戶人家,比較有些粗陋氣質,此時見五皇子慘狀,又覺權仲白這結論下得太快太直接,便一邊哭,一邊唱歌一般地道,「到底是得了病,醫生連脈都不摸,瞧一眼就要走……」

  權仲白心緒正不大好,眉頭一擰,便道,「怎麼,你以為天家子嗣命就更強?外城多少人都是這樣等死的,若有藥,我不救他們?老實告訴你,這瘟疫在沒發作前,倒也許還有藥能預防,一發作起來,藥石罔效!不給你開藥,是怕他在去之前太受折磨!灌藥嘔吐,你當很好受嗎。」

  這話說出來,乳母如何能受得了?權仲白一回身見牛賢妃也站在門邊,微微一怔,便放緩了語氣道,「娘娘,你何必又來此地了,這病,是會過人的。」

  「兒子女兒都沒了。」牛賢妃看來已完全不像是凡俗中人了,神色都隱隱有些飄飄欲仙的意思,她囈語般道,「三個孩子,沒一個能養得活。過人不過人,怕什麼?」

  權仲白沒想到去世的幾個皇女,居然有牛賢妃所出的大公主,他不禁微微一怔,也有些可憐牛賢妃,低聲道,「娘娘請節哀,這病一發,一家全葬送進去也是常見的事。外城多少人家合族都沒了,您能保住性命,終歸是一件好事。」

  牛賢妃踱到五皇子身邊,在他身邊坐了,愛憐地拿手絹輕輕地為他拭去額上的汗水,口中曼聲道,「乖孩兒,就快解脫了,就快從這苦海中脫出去了。」

  權仲白見此,也只能搖頭不語了。他扭身退出屋子,站在院中道,「現在靜宜園內有多少人,五皇子的院子封閉起來沒有?他現在這樣倒也許還不會過人的,但若發起高燒開始咳痰那就難說了。」

  一問之下,才知道現在的香山內部也是各自為政,皇上學了許多大戶人家,把自己禁閉起來,院中處處放置硫磺等滅鼠物事,吃用之物全從內出,有什麼事,只能隔著牆大喊來傳遞消息。和他一起被禁閉在屋內的,除了服侍的太監宮人以外,只有封子繡一人。

  至於牛賢妃,本來也是另外自己一處的,只是聽到了五皇子的消息,堅持要過來看顧。餘下的權德妃、楊寧妃,因一個孩子還很幼小,另一個孩子實在需要照顧,倒是都和兒子被關在一起。現在還是一切安好,沒聽到什麼別的消息。

  按說以權仲白和皇上的消息,這時應該是要進院子裡請安順便扶個平安脈的,甚至於如果事發時他在城內,多數也會被帶入院子裡一同坐監。但現在他是從疫區回來,自然沒有面聖的緣分了。權仲白連院子的門都近不了,只能使人去問皇帝脈象,傳話道,「硫磺味道刺鼻,皇上你肺經不好,只怕不能久聞這個氣味,還是換一種辦法滅鼠吧。」

  接連說了幾聲,院內都是寂然無聲。權仲白雖說看透李晟,但至此也有幾分心冷,長歎一聲欲回轉時,院內已有人大聲喊道,「權神醫來了嗎?權神醫一家可還安好?」

  傳話人回說安好以後,那人又道,「如此幸甚!皇上在裡頭一切也好,只是擔憂友朋親眷,聽說權神醫無事,皇上很高興!」

  就算只是一句客氣話,但權仲白和皇帝相交多年,彼此總有一份淡淡的情分,聽說此語,想到將來,心中不禁又有些不是滋味,歎一口氣,亦無別話相問,只說,「香山現在也不算是疫區,得閒多在院子裡走走,多曬曬太陽!」

  言罷,便自回去看五皇子。各宮妃嬪,聽說他來了,倒也陸續都遣了喊話太監,遠遠地在牆外給權仲白喊話。

  五皇子的病情惡化得比較快,到了晚上已經開始大量咳痰。即使權仲白此時也都不敢近身了,只能退出屋外,唯有牛賢妃絲毫都不嫌棄,依然守護在側。她似乎已將個人安危置之度外,唯獨為五皇子慘狀觸動,屋內隱隱偶然能聽見她的嚎哭,都道是,「吾兒好苦,吾兒好苦。」

  到得下半夜,五皇子的咳嗽聲再難聽聞,權仲白不免暗暗皺眉,因從咳嗽到去世,怎麼都還能有幾天時間的。正在猜疑時,牛賢妃已在屋內喊道,「吾兒解脫了,吾兒解脫了!」

  她話中歡悅,居然出自真心。五皇子的養娘卻再承受不住,往前撲跌而去,坐在台階上大哭了起來。

  這種染疫而死的人,不論身份如何尊貴,處理程序其實也都是差不多的。此事權仲白就不欲參與了,但是他才和一個患者接觸過,此時也不能回家,只好宿在靜宜園裡,好在靜宜園裡空房子不少,安置下他一個人,再給點食水衣物還是不成問題的。

  自從開國以來,大秦有發熱疫也都是在邊遠地區,權仲白自己未曾經過,而且此病藥石罔效,醫生多數也死了。流傳出來的資料真是不多,他以自己親身經歷,倒是總結出了一些經驗,此時有暇便整理了落筆寫下,再打打拳小憩一番,倒也算是難得的休息。——其實按他的看法,皇帝還不如直接去承德,因香山畢竟是野地,野鼠很多這個是沒法避免的,而且地方大,防鼠工作也做不好。現在從香山去承德,又要在路上奔波,和很多人員接觸,得病的風險,倒是又高了起來。

  五皇子染病雖是大事,但卻絕不是什麼稀奇事,既然有一人得病,餘下人繼續中招也是難免的事,到了第三天上,又有許多太監宮人發病了,皇帝果然決定轉移去承德躲避,權仲白因本人十分健康,又經過多次洗換,也被破例攜帶上了。餘下妃嬪皇子,因事發突然,承德那邊條件也不大好,均都顧不得。皇上傳了口語給權德妃、楊寧妃,囑令其二人共管靜宜園,必要時可便宜行事,這便帶著權仲白一道上了路。

  雖然說帶上他了,但距離見到皇帝那還有好迢遠的距離,權仲白的車都是在車隊的最後,他也不發話,只是冷眼旁觀,別人讓做什麼就做什麼。

  此時京城鼠疫,方興未艾,各地自然也被波及,但最好的一點,便是現在基本是沒有人要出門的了,一路上也比較空曠,走得也還算是比較順利。不好的便是遇到驛站也不敢投宿了:因有草料,驛站裡的老鼠一直都是很多的。

  這麼比較艱苦地走了七八日,一行人總算是磕磕絆絆地到了承德,權仲白終於收到口諭,可以進去面上了,事前還來人給他梳洗了一番,換了簇新的衣裳,拿白酒渾身塗過了,這才放他進去。

  權仲白也覺得,這熱疫種子都過了七八日,應該是不會再附著身上了,遂同意進去探視。進屋以後,亦是大吃一驚,失聲道,「怎麼瘦成這個樣子了!」

  「去年到今年,操勞太久。」封錦也憔悴多了,他淡淡地道,「朝事繁忙,今年又折騰了這一個多月,先是北戎犯邊,接著又是熱疫。」

  他歎了口氣,「熱疫倒是沒染上,但封閉在屋子裡,心裡事又多,肺癆就又加重了。——輕聲些,剛才還說要見你的,現在支持不住,已是睡過去了。」

  權仲白這才知道皇帝為什麼要冒險把自己帶上,他望著安穩合眼而眠的李晟,把聲音給放輕了,「是不是又開始咳血了?」

  「前一個月還是痰裡有血絲,」封錦歎道,「這個月,已經開始咳鮮血了。」

  肺癆發展到咳血,基本已經是數日子了。李晟人又乾瘦成這樣,只怕……權仲白上前幾步,輕輕扣住脈門,過了一會方道,「確實不是熱疫,但脈象也已經很弱了。」

  他吐了口氣,道,「我先還說,你們這也太小心了,如今才知道原委。這麼嚴防死守是對的,李晟肺經不好,本來就非常容易染病,現在瘦成這樣,若稍微放開一點,只怕是早得病了。」

  「歐陽大夫也是這樣說的。」封錦看來是接受了這個事實,坐在皇帝邊上,神色寧靜地道,「他的日子,怕已經要數著來了。」

  時至今日,似乎已無必要遮瞞什麼了,封錦低下頭來,柔情無限地注視了李晟一會,方才站起身來,示意權仲白出去說話。

  到得院子裡,他開門見山地道,「李晟看來是不大行了,能不能熬過這一關,得看天命。但他畢竟是一國之君,走也要走得有個樣子。起碼內閣眾臣不能不在身邊,勳戚武將也不能沒個代表人物,不然,五皇子已去,三皇子又瘋,六皇子年紀小——如無遺詔,只怕主少國疑,又是動亂前兆!」

  這幾句話,他說得聲色俱厲,權仲白亦不能不點頭同意,他也多少猜出封錦要說什麼了,果然封錦續道,「但現在熱疫未平,還在爆發階段,諸大臣長途跋涉過來承德,也是不怕一萬,只怕萬一的事……」

  「現在我來了,自然也是要盡量為他續命了。」權仲白道,「熱疫一般最多也就流行三個月,自然會有一個平穩期。現在已經過去快一個月了,再拖一兩個月……我試試看吧。」

  封錦點頭歎道,「其實原本連六皇子都該帶來的,奈何這裡情況未知,只盼香山那邊能夠挺住罷。若是都死絕了,還不知要便宜誰!」

  他這樣說,權仲白竟無話可以回答,兩人面面相覷,封錦瘦削的面上,肌肉跳動幾下,終於露出一個苦笑,他低聲道,「世事難料,誰知道殺了羅春,竟引來如此後果!」

  其實權仲白對這病鼠的來源還是很存著疑問的,只是現在並不是說這話的時候,他正欲開口時,裡頭有人出來傳話道,「皇上醒了。」

  兩人遂又進屋去看皇上——此時,他連坐起身都需要封錦的攙扶了。原本平庸的相貌,更是枯瘦得都有點不堪了。

  「子殷……」他念叨著,語氣甚至很平淡,灰白的面上,唯獨只有這一雙眼睛是亮的,是有活氣的——「朕是不是就要死了?」

  權仲白終於發自肺腑地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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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5斬草

  承平十七年七月,雖說才至秋初,但東北卻已經冷了下來。白山黑水間討生活不易,一年內大雪封山三四個月都是常有的事,七月中,秋收已經結束,大家也做好了貓冬的準備,整個田地的氛圍都悠閒了下來,各地的佃農,已經開始琢磨著要不要進山打點野味,在第一場雪落下之前給自家的庫房裡添點葷腥了。朝鮮乃至東北沿海各地的港口,也是擠滿了各地商船甚至是漁船,趕在港口上凍前做最後一波生意——雖說禁海令已經下達了一年時間,但這麼長的邊境線,走私交易根本是防不勝防,各地長官收了好處,便也是睜隻眼閉只眼,由得他們去了,只是可惜了銀庫收不得商稅而已。

  龍樓谷雖然和白山鎮聯繫緊密,但這麼多人住在谷內,多半又都不事生產,肉菜之物也不能完全依靠白山鎮供給,多少要向外補充糧食。眼看到了七月,谷中也是接連出動了幾波人,走老路去買糧。因多年前的事,現在谷裡成年男丁不多,權伯紅雖說身為國公府之子,但在谷裡居住多年一向本分,漸漸地,隨著國公府那邊發展的腳步,他在谷裡的地位也有提高,此次出門買糧,他便是做了個副手,一道去南浦港和商販接洽。

  一旦出門,眾人說的就都是朝鮮話了,和一般的朝鮮民眾外表上看沒有絲毫差別,權伯紅這些年朝鮮話說得雖然也不錯,但卻始終比不得龍樓谷土生土長的居民。便由得宗房帶隊的權瑞璽去和商販交涉,他自己在碼頭上四處遊蕩,一個也是散散悶,還有一個,也是瞭解一下東北一地的動向,雖說香霧部耳目靈通,但很多時候,碼頭上的消息也是別有一番滋味的。

  這幾個月,南邊內陸流行鼠疫的消息,已經漸漸傳到了朝鮮,甚至於朝鮮境內也開始爆發小規模的瘟疫,南浦港的漁民,說起來都是連連搖頭,有人道,「聽商船上的大人們說,連日本都不行了。就是不讓船隻靠岸,也有人不信邪,在淺灘和他們做生意,回來身上就帶了病。」

  這些消息,往往都是神乎其神、誇大無比,但大秦正在流行疫病,而且這疫病有向北蔓延的態勢已是不爭的事實,權伯紅不禁皺起眉頭,站在碼頭上出神。一時無意間,便阻了人的路,被一名粗壯大漢撞了一下,那人瞪了他一眼,喝道,「兀那小子,什麼眼神!」

  他說的乃是漢話,權伯紅只做一臉茫然,和他對視了一眼,只覺那人有些眼熟,待要定睛看時,那人卻早上小船,擺渡到自家大船上去了。權伯紅擰起眉頭,踱回族人身邊,便有人問道,「怎麼,剛才那大漢,是秦人麼?」

  整個朝鮮的走私生意,基本都被權家壟斷,商船來來去去,底細多數都是權族熟知的。權伯紅道,「是秦人,態度還很兇惡,不大像是來做生意的。」

  碼頭上有幫閒的聽了,便乍著膽子道,「十多天前就到了,說是要去日本,但那邊流行瘟疫,根本沒法停靠,才轉回來的。現在咱們朝鮮幾個港口,也就是南浦港附近沒有瘟疫的消息了。咱們也都覺得不像是做生意的——更像是兵呢!聽說,是要到海對面去的。」

  權瑞璽和權伯紅交換了一個眼色,便擱下話頭上前道,「來了多少人啊?不會是沒安好心的海盜吧。」

  「那倒是不會的。」那人連連擺手道,「十多天來都在船上住,不肯上岸,說是怕染了瘟疫。船上還有洋人,據說,據說是什麼引路的,也就是來了這麼一船幾十個人。」

  眾人這才安下心來,自去買糧不說,當晚權瑞璽還抱怨道,「自從出了個新大陸,這幾年來,港口是越來越不清靜了!」

  權伯紅呵呵一笑,沒有搭腔,出門欲去洗漱時,在懷裡一摸,居然摸出一封信來。

  他捏著這封信怔了半日,才想到白日裡那大漢的隨意一撞,原本寧靜已久的心忽地砰砰跳了起來,覷得左右無人,便捏開信細細看了。看完後隨手揉成一團,扔在水裡就讓其化成了一團糊。

  次日眾人照常安排運糧的事,自然也有商號作為掩護,一切都是駕輕就熟,買了糧又換路運回龍樓谷,來來回回換了不少交通工具,走了也有三四天這才平安到家。權伯紅如常交卸了差事,舉步回家時,林氏正盤腿坐在炕上和幾個婦女看紙牌,見男人回來,大家也都散了,林氏出來道,「這一路走得還順吧?」

  權伯紅只簡單嗯了一聲,林氏就已經是微微一怔——夫妻多年,默契非凡,一點眉高眼低肯定是看不出來的。她先也不說話,打發權伯紅吃了飯,晚上安歇前才低聲問,「怎麼?」

  權伯紅壓低了聲音道,「二弟妹已經派人過來了!」

  一句話便把林氏說得色變,「怎麼這麼快?不是說還要一兩年?」

  「京師局勢有變了。」權伯紅低沉地說,「好在現在谷裡還沒收到信,依然算是有機會的。」

  林氏不免犯了難,「這一大家子的……信上怎麼說?」

  「就是因為京師局勢有變,倉促間人手和火器都沒準備好。」權伯紅歎了口氣,「該做的鋪墊也沒有做好,所以只能派個二百人的小隊來,說是定於三日後過來……我們還有一兩日準備的。」

  這幾年來,谷內對林氏等人的防備也是漸漸鬆弛了。有了閒暇,也能去到朝鮮這一面散散悶,買買東西。林氏和權伯紅出門都不成問題,唯獨就是孩子們是極大的累贅。權伯紅原指望林氏能有主意,沒想到她也是張口結舌,兩人目光相對,權伯紅才要說話時,林氏一咬牙,斷然道,「就算我們出不去了,也要把孩子們給送出去!」

  這話說出來,權伯紅倒是放心了些,他點頭道,「原本還想通知大伯一家的,現在看來也沒這個餘地了……後日似乎是安水鎮的集日,我等不妨尋找機會,分頭行事……」

  林氏也開動腦筋,和丈夫一道苦苦思索了起來。

  #

  二日後,安水鎮開了集日,谷中有些資深女眷,可以隨意外出的,也是有意出去買些針頭線腦的,順便也散散悶:雖說谷裡什麼都有,但貨色畢竟不如自己挑的可心。林氏抱了兩個小些的孩子,隨口說了幾句也就跟著一道去了。權伯紅則在家中歇息,到了午後,方才招呼長女,道,「咱們出去溜躂溜躂。」

  遂帶了孩子,一身青袍,就這麼簡簡單單地出了屋子,空著手往外頭走,路上遇到了權世贇都只是隨口招呼,權世贇還笑道,「這麼冷的天,出來散步也該加件大氅。」

  權伯紅這才回去加了衣,和女兒一道溜躂到了山下,守著谷口的兵士道,「喲,帶著女兒上哪去呢?」

  權伯紅略帶無奈地道,「這妮子鬧著要去鎮上,她母親又沒帶她去,和我哭了半天了,只好親自帶出去走走,現在過去,到天黑搭車回來也還算來得及。」

  谷內的馬匹都是被嚴格控制的,錯過了大車,可不就只能走著去了?那族兵看著大囡囡一笑,作勢要擰她的臉,大囡囡忙躲到父親身邊。她秉性聰慧,本來也閒不住,聽到父親這樣說話自然不會去拆穿了,反而上下跳著道,「去玩嘍!去玩嘍!」

  如此順風順水地出了谷口,兩人順著這條大路走了半個來時辰,路邊樹後忽然就跳出兩個人來,大囡囡才要叫,權伯紅已沉聲道,「不可無禮,這是自己人!」

  果然,當日在港口見到的大鬍子笑呵呵地望著權伯紅,單膝跪地施了一禮,道,「大少怕是不記得我了,小人乃是桂帥身邊家將,昔年在京內,曾見過您一面的。」

  權伯紅愕然片刻,才想起來笑道,「啊,是了,那時你陪著你主子來我們家拜訪二弟——一轉眼,也是這麼多年了!」

  此處不宜久留,在二人的襄助下,一行人急行軍般直接拐道去了南浦方向,大囡心繫林氏和弟妹,不斷問,「爹,娘呢?弟弟們呢?」

  因小巫山生兒時難產去世,這幾年林氏是真正在帶孩子,一家人彼此感情甚篤。大囡也是真正掛念嫡母,權伯紅道,「你娘和弟弟自有人去接的。」

  那大鬍子也笑著說,「別害怕,車過的時候,俺們已經看到了你娘身上掛的玉珮,亦是派人綴上去了。」

  大囡方才不再說話,權伯紅擺弄了一下腰間玉珮,也不由微微一笑——自從年前蕙娘再來過一次以後,此次外出,他都佩戴著這枚青玉珮飾。

  一路無驚無險地到了南浦,在船上等候了半日,果然林氏和兩個兒子都到了,幾個小的還不明所以,不斷地問林氏,「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回家啊?」

  林氏一把抱住兒女們,淚珠滾滾而下,哽咽道,「咱們就要回家了!」

  權伯紅在一邊看著,也是感慨不已,此時大鬍子請他出去議事,因和他商議道,「事出極為突然,唯恐人多了走漏消息,此次老爺也就派了身邊五百親兵來辦這事,餘下人都在船上,今晚就可到了。事不宜遲,我看還是速戰速決地好,只不知道五百親兵,可否打下谷內呢?」

  權伯紅這時亦清醒過來張了張口也是欲語無言,難下這個狠心,正在猶豫時,林氏從艙內走出,斷然道,「谷內雖然現在壯年漢子少了,但青年、中年的男丁也有數百近千,再加上婦孺,數千人還是還是有的。再說還有地利之便,若是強攻,只怕勝算不大。我記得當時二弟妹和我擬了另一策的。」

  那大鬍子微微一笑,從善如流地道,「我們大帥也是有意走封谷下毒的路線,為此也特地帶了足額火藥。只是如此一來,沒個嚮導只怕是浪費時間……」

  權伯紅和林氏對視了一眼,林氏不容置疑地吩咐權伯紅,「你我分頭行事吧!」

  權伯紅也只好把未出口的話吞進了肚子裡去。

  要知道從山谷裡鑿密道,這基本是不可能的任務,所有的出入口都只能依山勢來建,這都住了有快十年了,對谷內地理,權伯紅早就摸得滾瓜爛熟,唯一不熟悉的也就是從白山鎮過去的那條路了。他和林氏乘夜直接上了岸,分頭領人,兩百多個大漢各自都備了火藥、火銃等物,在夜裡穿城而出,南浦港根本無人敢於出面留難,趁夜一路疾行到了谷中,只見谷口處燈光隱隱,還有人聲傳來,便知道是自家人當夜未歸,引起了谷中眾人的警覺。孰料一行人卻是夷然不懼,那大鬍子打量了一下谷口,嘿嘿笑道,「的確是易守難攻!」

  他一揮手,兩邊人便分做兩路,藉著月光在山脈中穿行,很快就到了一條小路的出口上,當下便攀援而上,眼看快到谷口,已經隱約可見那鐵柵欄時,那大鬍子笑道,「這裡真是風水寶地了,若要鐵了心守,真不知能守多久。」

  說著,便取來火藥,三下五除二地一路碼了下來,一行人退到極遠處,方才引爆了火藥,只聽得一聲大震,此處路口已被完全炸塌,連著下面的路面也都被炸毀了,即使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碎石刨開,也將面臨無路可下的絕境。

  從山谷出來,路口也是有限的,兩處小路其實都十分險要,這裡炸了一條,那裡不片刻也炸了一條,眾人回到谷口時,谷口卻又沒聲音了,想必是聽到炸響,又都過去查看。之前留在此地的那些親兵,一個個俱都施展江湖功夫,神不知鬼不覺地已在谷口佈置了許多炸藥。

  龍樓谷之所以成為權族的大本營,自然是有其原因在的,入谷那一段小道彎曲綿延,兩邊都是高聳參天的峭壁,可謂是險峻非凡、恰如龍軀,如能將其中一段炸塌,裡頭人要出來可要費上一些功夫了。權伯紅望著這些人佈置炸藥,心中實在不是滋味,幾乎都不忍繼續往下看去。倒是林氏,眼中隱隱有興奮之色。

  那大鬍子見谷口佈置得差不多了,一揮手,幾個軍士鬼魅般閃進谷口,只聽得幾聲輕微的慘呼,谷口便沒了聲音,過得不一會,幾人退出道,「裡面也已經安放完畢了。」

  大鬍子看了權伯紅、林氏兩人一眼,嘿嘿一笑,道聲小心,便上前點燃了引線,一行人都墩身抱頭,過不得多久,只聽得連續幾聲轟天大響,谷口已全然倒塌,兩塊山壁被炸塌了底,遂滑下來並作一處,原有的通道,此時已化為烏有。

  「老四的炸藥是越來越老練了!」那大鬍子連姓名都沒和兩人通,此時也不過說聲老四而已,老四呵呵一笑,還有些靦腆,摸頭道,「不知山背陰處如何了。」

  話猶未已,只聽得極遠處一聲輕輕的響動,活像是有人在咳嗽一般的。大鬍子數人卻都是喜形於色,喝道,「好!那邊也成了!」

  一行人再不猶豫,遂立刻部署撤走。大鬍子問權伯紅道,「水源裡可下了毒?」

  權伯紅未曾開口,倒是林氏說道,「這幾日我已吩咐孩子們,假作嬉戲,在各處井口都投了神仙難救的原石下去。自己亦是找機會傾倒了一些粉末。」

  四周出路斷絕,水源被投了毒,又缺乏青壯年,雖說谷內有火器,但這山壁倒塌,可不是火炮能轟得開的,沒有相當技巧,只能越炸越碎,這技巧怎麼鍛煉?只有跟著軍隊攻城掠地才能練出如此老手來!這就是軍人和江湖游勇最大的不同,權家所謂族兵,面對這等親兵,真是絲毫勝算都不可能有。

  大鬍子滿意地一點頭,又道,「我們會出一艘船,將您們送往廣州和二少的大公子、二公子會合。餘下人等還要在附近掃蕩些漏網之魚,我就不送大少、大少奶奶了!」

  權伯紅即使心中不忍,但當此也說不出什麼了,只好點頭不語。林氏回望了黑乎乎的那片崇山峻嶺,亦是露出了一個極為複雜的表情。

  末了,她終是深吸了一口氣,暢快地對權伯紅道,「伯紅,我們終於可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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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7
發表於 2019-2-20 23:39:37 |只看該作者
376除根

  承平十七年七月,京城的天氣雖然也顯著地涼了下來,但秋老虎還是肆虐未去,正午時節,依然是有幾分炎熱。這對於京城的疫情來說,也不能算是太壞的消息,事實上,熱疫在熱天傳播得反而比較緩慢,到了冬日陰冷潮濕時,則就更加猖狂了。現在京城眾人,多少有些能熱幾天就熱幾天的盼望在。

  隨著北戎倉皇逃竄的腳步,山西一帶也開始流行鼠疫,幾個省份都是受到了牽連,從前從陝西入關的關口,向來是出關容易入關難,但現在卻是倒了過來。雖然沒有明說,可從五月起,打從東邊來的客商,幾乎就都無法出關了。西北等於是決絕地把糧草和鼠疫一起堵在了關口,以保存官軍的實力。

  這樣做,當然有幾分忤逆,先斬後奏、阻隔交通,在有些時候都是叛亂的前奏了。但現在整個北方都在鬧瘟疫,皇帝自己都去了承德避難,內閣還顧得上北邊?能把局勢收拾過來就不錯了,現在北邊連消息傳遞都異常緩慢,很多疫區根本都沒有人敢經過,送信人全要繞路行走。南北信息還能靠快船,北方內部的通信,已經宣告全數癱瘓。

  在這樣的局勢中,所有人都只能安分地在家避難,沒事是絕不會出門亂跑的。雖說北戎已經走了,但京營兵士也好,守將也好,幾乎沒有敢進城的,全都在城外紮營居住,繼續消耗糧草,自己營房裡的滅鼠工作那也絕不敢怠慢了。——這追擊北戎而去的崔家軍就是最好的教訓,就因為趕路沒顧上滅鼠,雖說是刻意落了一段路,但到底還是感染了鼠疫,一路走一路就在減員,現在連東北都回不去了,直接在山西就地駐紮休整,可謂是倒霉到了家。好在北戎這一逃,整個北方草原都被波及,那些遊牧人現在也是自顧不暇,根本都沒空來找大秦的麻煩。

  因京城實在不是事,沒法再繼續住人了,各王公貴族都是自尋生路,大部分人都避到了天津——天津城還算是見機得早,京城還沒事時已經是全城發瘋一樣地滅鼠,嗣後等北京開始流行瘟疫了,越發是吹毛求疵,最後都有點堅壁清野的意思了,在城外劃了一條溝,裡頭扔的全是各色各樣的耗子藥,這樣來阻擋外地野鼠搬遷入境。是以說雖然距離北京不遠,但疫情十分輕微,還在可以控制的範圍內。這其中桂總督和桂太太自然是居功甚偉,也因此,現在連內閣、六部,都是搬遷到天津來辦公了,京城裡留下的,多半也就是些又窮又沒辦法的人——也就是大部分平民百姓,在那裡和疫病鬥爭。再說,起碼現在的天津,還能維持和南方、東北的有效聯繫。

  權仲白陪著皇帝在承德養病,蕙娘和他也能時常通個信息什麼的,這日起來,她收到來信以後,便袖了直接去找桂含沁:權家到了天津以後,乾脆就直接住進了總督府,反正不比許家還要面上避嫌,楊七娘乾脆是拖家帶口地下廣州去了。

  桂含沁正在外院議事,蕙娘遂入堂屋等候,楊善桐從裡屋出來道,「吃過早飯沒有?」

  蕙娘笑道,「吃過了,你看這封信。」

  說著,便把手中的信推了過去,楊善桐也不和她見外,拿起來就看,信也不長,她一會兒便看完了,不由皺眉道,「病程進展得很快啊。」

  蕙娘頷首道,「看來不幾日,應該是要召大臣去承德了。」

  現在皇帝已經是病得無法視事了,整個北方也就是靠內閣在勉強維持,因承德不比天津傳信方便,這才沒有趕到君前侍奉,當然若是皇帝有大行之兆,那自然是都要過去拜見。蕙娘和楊善桐交換了一個眼色,楊善桐歎道,「我也覺得是病得不行了,牛妃都那個樣子了,那邊也是連一句話都沒有……」

  當日皇帝離京時,曾囑各宮便宜行事,管理靜宜園事務。但後來因香山一帶也開始染病了,牛妃又有些神志不清的樣子——下人因懼怕,竟是許久才給五皇子收屍,小殮時才發覺,五皇子竟然是被牛妃扼死的。由是才發覺牛妃是真的瘋了。寧妃也是無法,只好將牛妃鎖在靜宜園裡,自己打發了德妃、麗妃等人,前去避暑山莊投靠皇帝,少不得亦是要向皇帝稟報此事的了,但皇帝竟是連一句話都沒有過,現在牛妃還在靜宜園內,也不知生死了。——香山一帶野物多,野鼠殺不盡,傳染的可能也大為增加,連沖粹園現在都是早已經荒廢了的。

  蕙娘道,「衛麒山不是還在京師附近駐紮嗎,應該能照看些許的。只是不知道現在三皇子可還安好。」

  三皇子是真瘋假瘋,幾人心底清楚得很,善桐笑道,「真瘋也好,假瘋也罷。寧妃反正現在都住在天津,在天津城內,還怕她做什麼?」

  這倒是真的,寧妃非但住到了天津城內,而且還挺活躍,也許是難得出宮放風的關係,這兩個月,她倒是串門子串了個夠。因北方正亂,也沒人多說她什麼。

  「現在鬧成這樣,天家體統,算是都喪盡了,雖然天下還算富庶太平,但李家真有了幾分敗亡的預兆。」善桐見蕙娘笑而不語,遂又感慨道,「從上一代起,就鬧得不像話了,從沒聽說過皇帝放反賊的……親手把新大陸那邊的勢力給培植起來,就為了和兒子置氣……」

  「從前雖然還不像話,但也還能撐住架子。」蕙娘眼神幽深,「現在是越發連架子都撐不住了……」

  皇帝家事,糜爛成這樣的也的確少見了。善桐歎道,「這就是氣數已盡罷,一場瘟疫,真不知省了多少事。但卻也不知道是禍還是福了,若非權神醫守在皇上身邊,只怕此時又是另一番局面了。」

  蕙娘淡淡道,「楊七娘這人,雖然矯情討厭,但有句話我還是很贊同的,機會只青睞有準備的人,我們畢竟要比別人準備得多一些。」

  說到此處,亦不免歎了口氣,「雖然,也只是多了一些。」

  三家計劃,本來都鋪開到兩年以後了,冒充葭娘的民間女子也在尋找之中,以便到時搪塞鸞台會可能的查問。結果因為一場瘟疫,被迫硬生生提前了兩年,雖然瘟疫帶來了優勢,但不能不說,這行動還是倉促了點。也因此,這一陣子幾個主事者都有些心神不定,善桐亦歎息道,「我最擔心其實就是東北了,偏偏這幾天那邊似乎下了雪,消息送不來……」

  東北太平日久,現在和朝廷的聯繫也不多,也就只有蕙娘等人,才會如此關注那方面的消息。蕙娘和善桐對著歎了幾口氣,又說起在廣州的兒女,因這一次是三家的小輩一起送走,楊善桐倒是罕見地說了句實在話,「說實話,我也是早看出令弟的心思了,不過,大妞妞心思深,又有個許四郎,她會怎麼辦,我實在也是心裡無數。下一代的事,真是看不懂,除了你們家歪哥和三柔以外,似乎沒一對是準成的。」

  若是事敗,那不必說了,三家一道死,若是成事了,三家也勢必要緊密抱團,以對抗文官集團。彼此聯姻,絕對是長輩們樂見其成的,蕙娘笑道,「三柔是看準歪哥了,歪哥心裡如何,我可也不知道。孩子們的事,讓孩子們自己去折騰吧。」

  正說著,桂含沁匆匆進來,第一句話便道,「東北有信來——事兒成了,辦得很好!」

  蕙娘和善桐一下都站起身來了,蕙娘道,「白山鎮和鳳樓谷都辦成了?」

  「朝鮮那邊,我是讓親兵去的。守了七天,只活著爬出來兩個人,當即也摔死了,有一個還有一口氣的,問了以後,說是喝了水陸續都中毒而亡。」桂含沁瞥了蕙娘一眼,口中續道,「白山鎮那裡,帶著達家的人一起辦的,管事的基本也沒留什麼活口。」

  蕙娘依然並不放鬆,桂含沁望著她忽然一笑,從懷裡掏出幾封信丟給她,道,「真的,都抓起來一個個對過花名冊上的名字,再處死的。我們家可沒有藉機私藏你們家的人證。」

  「沁哥。」楊善桐倒是嗔了桂含沁一眼,蕙娘卻不以為意,細細地看了信,見綠松和權伯紅夫婦都有份說話,方才頷首道,「差事辦得極好,如此一來,就看廣州那面的了。」

  鸞台會北部的組織網絡,幾乎盡入蕙娘掌握之中,除了北面瘟疫肆虐的這些城市以外,西北現在等於是封關了,會戰結束以後,勳貴紛紛回京,餘下桂家就是關外的土皇帝,要將北面組織連根拔起,真不是什麼難事。中原這一塊現在在興瘟疫,也就先不提了,反正現在也不可能進疫區去尋人。

  至於東北,桂含沁派親兵和權家一道斬草除根,事出突然,權家根本來不及反應,做得極為利落,令蕙娘喜出望外。只有廣東那面,因為是權世仁一手打下的基業,和北面幾乎不是一個系統,蕙娘能提供的情報也不太多,只有靠許家在廣東一帶的勢力了。楊七娘親自下廣州去,就是為了操辦這事。她在江南、廣東都有根基,正是操辦此事的不二人選。至於許鳳佳,只需分些親兵給她指揮便是了,他自己還要主持呂宋一帶的事務,倒是無暇分身的。

  鸞台會四個分部,瑞氣部管通信,幾乎都是權族子弟,也是絞殺重點,正好是以同和堂為根基,查起來也方便,拿蕙娘給的花名冊逐個去查對的。清輝部不知底細,大本營在京城西北一塊,在西北的不必說了,在京城的,京城人都死成這樣了,清輝部自然也失去聯繫。蕙娘最後一次得到消息時,就聽說裡頭人都快死絕了。香霧部的探子們都是單線聯繫,把上線端掉便罷,一樣是從同和堂著手。至於祥雲部,多數是以民間教派為根基、依托的,對鸞台會的事也不甚瞭解,通過天下道教正統,龍虎山張天師的道統予以打壓,便也罷了。

  有蕙娘這個最大的內應,還有什麼事做不成?到了八月,各地反饋陸續過來,來自桂家、許家的經辦者、蕙娘自己派出去的監督者,都是眾口一詞:乘敵不備,此次行動,極為成功。雖難免也有漏網之魚,但主要證據證物證人均已銷毀,整個任務,算是圓滿完成了。

  鸞台會這個野心勃勃、秘而不露的地下組織,勢力滔天時幾乎可以左右皇朝儲位,扶植一方諸侯,然而,建立在陰暗中的勢力,注定不能長久,它的倒台,也一樣是秘而不宣,幾乎完全沒有激起一絲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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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7彌留

  進了八月以後,天氣轉涼,天津港也要上凍了。除了本來就在天津安家的官員以外,眾人也開始籌謀著往京城回遷。不過,正是這時,內閣幾大閣老,除了留下吳閣老駐守京城以外,幾乎全都騎馬上路,和商量好的一般,也不顧趕路辛勞,都是一路快馬加鞭地往京城裡趕。

  與他們同路的,還有良國公、平國公等天家的近親貴戚,甚至連蕙娘都有份於其中,倒讓她多了幾分不解。好在同行的幾乎都是老頭了,她也沒什麼顧忌,象徵性地女扮男裝了一番,便也算是全過體面了。

  從天津到承德,快馬也就是兩三天的事,實在不能說遠,但這一路的氛圍都有幾分沉悶。即使是年紀最大的良國公都沒抱怨什麼,才從京城快馬感到天津,就又要從天津去承德,讓這位老人眉宇間帶上了濃濃的風霜之色,但他一路均是沉默寡言,僅僅是上馬、下馬時,才能稍稍看出幾分疲倦。

  蕙娘也是有心和良國公私下談談,奈何皇帝聖命下得急,她和良國公這小半年來還是頭一回照面,有些事她又不願在人前露出,因此對良國公態度中那濃濃的疑惑,她也是保持了沉默:若鸞台會還在活躍的話,一路怎麼也會略做表示,提示良國公自己的存在。但經過北方這一場瘟疫以後,很多事都是改變得太多了,誰也說不清楚香霧部體系是否受到了極大的破壞,而自己避居天津,在某種程度上來說行動也受到限制,和組織失去聯繫,也是很自然的事。

  正是因為有了這種種理由,老人家也只能暫時把疑問給藏在心裡,此時表現得倒也是恰到好處,正是一個憂心忡忡的老臣子形象,在楊閣老等內閣成員跟前,更是不露絲毫得意,作為未來的外戚,這種態度,還是很招惹好感的。

  一路緊趕慢趕,很快就到了承德。所幸皇帝還未大行,而諸多太監宮女也都群居到了承德,由連太監統領著,多少把避暑山莊也是佈置出了一個樣子來。一行人都還沒怎麼休息,稍事梳洗,便立刻稟告前去拜見,但回應卻有點讓人失望:皇帝現在還沒醒來,不能接見諸位。

  該怎麼辦?下去休息麼?想得美。所有人全都是盛裝肅容在外間候著,這時候說的話,那都是遺詔,這時候囑咐的臣子,那就是托孤重臣……

  雖說還沒人談到這方面的事,但六皇子年紀相對最大,權家也是其餘所有生子妃嬪中背景最為雄厚的一家,三皇子的發瘋,可以說是打亂了皇帝的所有部署。到了現在不立六皇子,皇帝是說不過去的,就是這孩子的皇位也未必都坐得穩……是以避暑山莊的局面,隱隱已有以六皇子為主的感覺。現在他也是在屋內和母親一起伺候皇帝——雖說不過虛應故事,但也都是題中應有之義了。

  權仲白此時也是十二個時辰不離皇帝,雖說和親人就是一牆之隔,但足足有好一陣都沒能脫開身來。過了近半個時辰,方才擦著手走進屋子。一屋子人頓時都站了起來,楊首輔先道,「子殷,裡面——」

  權仲白掃了妻子一眼,又和父親交換了一個眼色,方面沉似水地搖了搖頭,低聲道,「已經是彌留了。」

  一眾人等全都色變,楊首輔腳一軟,竟是跌坐在地,他喃喃道,「皇上——皇上……怎麼——怎麼就這麼突然!」

  說著,已是禁不住雙目老淚長流,竟是要就此嚎啕起來……

  在場諸人,就數他和皇上君臣相得,這份情誼誰都能夠理解,其實,這些閣臣心裡又怎能好受?楊閣老還算是最有依仗的了,和權家有個兒女之親。王閣老還勉強能和權家這強勢的兒媳有些香火情分,其餘幾位閣老,和權家真是沒有一點淵源,此時豈能沒有些對前程的擔憂?

  權仲白自然是最冷靜的一個,他淡淡道,「還算是可以拖幾日,各位不要走遠了,什麼時候他能醒來見上一面,自然立刻來找你們。現在進去,人多氣雜,對病人也不好。」

  言罷便又退入裡屋,眾人面面相覷,均都有幾分悲慼,承平近二十年,總算朝政還算是蒸蒸日上,要比前朝好得多了。現在換做六皇子,多大的孩子?主少國疑,一番血雨腥風的爭權風暴,看來是不可避免的了,就不知道,現在的皇上還有沒有這個腦子,能不能明確地做出托孤的叮囑,如此一來,或者還可以把這即將到來的爭鬥給稍微平息一些。

  在一片沉默之中,時間過得特別地慢,也不知過了多久,屋門吱呀一響,權仲白探頭進來,輕輕地點了點頭,眾大臣遂都起身魚貫而入。果然見到當屋一張大床,床上半靠著一個瘦骨嶙峋的病人。權德妃和六皇子侍立在左,封錦、連太監手拿藥碗、手巾在右,而權仲白一人獨立門前,先道,「說話聲音都低柔點……他受不住高聲。」

  楊閣老早已經滿臉是淚,強忍著沒放聲兒而已,他跨前幾步,一下跪倒在皇帝身側,泣不成聲地道,「陛下——」

  皇帝的容色卻很平靜,他勉強動了動嘴,低聲道,「眾卿不必哀傷,人,固有一死……」

  他不說還好,這麼一說,眾人均抽泣起來,蕙娘心中亦是感慨良多,也低頭擦了擦眼睛。皇帝又道,「以後……小六子就交給諸位了,他年紀還小,諸卿務必嚴格教管,別讓他敗壞了祖宗的基業……」

  這就算是確認了皇六子的繼承人身份了,皇六子素來低調,很多大臣都是頭回得見真容,此時偷眼看去,只見一個清秀的孩子,茫然站在母親身邊,一臉的木訥。心中都是有些憂慮,但此時亦不便發作,自然是點頭應下。

  「小三兒,封到貴州去吧……」皇上斷斷續續地說。「讓他母親也跟著一起去,去了,就不要回來了。」

  這亦是穩妥安排,免得長兄痊癒以後,和幼弟爭權。諸人都偷眼看楊閣老,楊閣老卻是連聲答應,他哀痛而深情地望著皇帝清瘦的臉龐,連連說,「老臣絕不會令皇上為難。」

  這積極的表態,在皇帝枯瘦的臉龐上激起了一絲笑的漣漪,他合上眼,聲若蚊蚋,「良國公何在?」

  「老臣在。」良國公立刻上前。

  「瘟疫肆虐,元氣大傷……主少國疑,強敵環伺……爾等忠臣外戚,務必戮力一心,輔助皇六子擔當大位……」皇上吃力地咳嗽了兩聲,頓時就有鮮血順著嘴角溢出。眾閣臣均是淚流滿面,權仲白排眾上前,拭去血跡後,和皇帝對視了一眼,皇帝微微點了點頭,他便反手一針,直入皇帝天靈穴幾分。

  眾人輕聲驚呼中,皇帝面上竟有了少許紅潤,眼神也不如以往渙散,他又道,「女公子上前來……」

  蕙娘默然上前,不知如何,心中竟也有些微忐忑:雖說她帶著鸞台會,可以說是把皇帝和他的子嗣玩得團團亂轉,但此時面對這枯瘦的病人,說是兔死狐悲也好,說是矯揉造作也罷,她畢竟是浮起了一絲愧疚。

  「臣婦焦氏在此。」她輕聲道。

  皇帝點了點頭,「呂宋……海禁……這些事該怎麼辦,你多拿主意。你是女子,不能做官,朕沒名分給你,但宜春號幾乎等於官辦,朝廷的錢袋子,你也要多管起來,多為你侄子出出力……」

  這個出人意料的囑咐,令眾人都有幾分側目:身邊就有史官在記,眼下的一言一語,都是要上《起居注》的。遺詔也要頒行天下,權德妃到目前為止,在這裡面還沒名字呢,如果從頭到尾都沒被提起,她這個太后,在閣臣心裡就沒那麼有權威了。而除了太后以外,遺詔裡居然出現了另一個女人的名字,這在古往今來,也可以說是頭一份了。皇帝既然這麼說了,以後戶部的事情,蕙娘出面說話,就是戶部尚書都要讓個三分。

  蕙娘亦是訝然不已,她和良國公、權仲白對視了幾眼,心中也不知是酸楚還是欣慰:這一輩子,她算計是算計得多了,可真正公開承認她的才幹的人,不是祖父,不是丈夫,竟是皇帝……

  「臣婦一定殫精竭慮,但為皇上分憂。」她輕聲道。

  皇帝嘿然一笑,聲音又轉微弱,剛才那一針,似乎效力也就到此為止了。「告訴許楊氏,蒸汽船的事,繼續去做……拳頭沒有人家硬,憋氣啊……」

  這又提到了一個女子,而且還是楊閣老的女兒……但皇帝現在已經又轉向了王閣老,「你們大臣,要拋棄成見,一心輔助幼主……四邊事多,要任命良臣,多走出去,多學一點。現在不是以前了——」

  他喘息了幾聲,輕聲重複道,「現在不比以前了,海那邊有人了……」

  到現在了,惦記的還是魯王……

  蕙娘簡直一陣無語,原有的感動,也是不翼而飛,但諸大臣卻都是痛哭流涕,沒口子答應了下來,全都擔保要一意維護正統,皇帝喘了口氣,艱難道,「地丁合一……繼續去搞,農戶很苦,商戶……又太富了……」

  最後的幾句話,幾乎是囈語了。權仲白翻了翻他的眼皮,搖頭道,「皇帝即將大行了。」

  他的手扶到了那根銀針上,眾人都看得出來——這根針一抽,只怕皇帝也就沒有多久了。

  楊閣老、王閣老等皇上一手扶植起來的人物,均是淚流滿面,良國公等人也都乾嚎了起來,皇帝費勁地鼓動著眼珠子,掃過了榻前眾人,他低聲道,「朕這個皇帝,做……做得還不錯吧?」

  也不知是在問誰,但眾人值此,自然都只有一種回答,「聖天子洞明燭照、堪比堯舜!」

  唯有權仲白,在這一片近乎哀嚎的回答中,低沉地道,「和先代比,你已經很有誠意了!」

  皇帝似乎只唯獨聽見了這一句話,他露出了一個放鬆的、乏力的笑容,雙眼空洞地望著前方,費勁地伸出手來,低聲道,「握住我的手。」

  聲音低柔,在一室嘈雜中,幾乎難以分辨。

  封錦便走上前來,跪在床邊,握住了皇帝瘦若乾柴的五指,低低喚道,「李晟、李晟。」

  李晟單手收緊,微微點了點頭。

  權仲白垂下眼,輕輕地歎了口氣,忽而也輕聲道,「實在對不住。」

  言罷輕輕一拔,將長針啟出。

  李晟原本平穩的呼吸,頓時急促了起來,他的眼簾慢慢地垂落了下來,十幾息以後,紊亂的呼吸聲,終究歸於平靜,和封錦緊緊相握的手,也漸漸鬆弛。權仲白低聲道,「皇帝已經大行了。」

  楊閣老哭得幾乎喘不上氣,忽而咕咚一聲,仰面暈死了過去,在一室悲愴的號哭聲中,蕙娘幾乎是漠然地望著這一切,彷彿是個旁觀者一般,超脫出來審視著室內眾人的言行:悲痛的諸閣臣,寧靜的封錦,哀傷的連太監……直到眼神和權德妃一碰,她方才清醒了過來。

  李晟已死,六皇子登基是名正言順,可以說,鸞台會終於是實現了他們的計劃——雖說不論是權世贇還是權世仁,都再無法看到這一幕了。但最後的贏家是誰,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前,都還不能妄下定論。還有些不穩定的因素,需要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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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0 23:40:07 |只看該作者
378重生

  皇帝去世,是一件非常興師動眾的事情,除非天災人禍,不然必定有一番禮儀好行了。——奈何現在也正就是天災人禍中,京城瘟疫才堪堪有了減弱的趨勢,誰知道人一多,會不會又流行起來?

  好在幾個顧命大臣都是親眼見證了皇帝遺言的,六皇子登基之事,已是順理成章,不容違逆地定了下來,現在暫還辦不到登基大典的事,還在忙著皇帝的喪事,但一應程序,到底已經是啟動了起來。權德妃和六皇子暫居後院,被嚴密地保護著,唯恐稍有不慎,讓新君感染了鼠疫,那國家可就要再迎來一番動亂了。

  也因此,雖然皇帝已經去世,但權仲白還是沒能脫身出來,繼續要在大內守護著新皇,蕙娘等人,自然也有人來安排住宿,這裡幾大閣老商議著怎麼根據現有條件來安排喪事時,蕙娘倒是空閒了出來,按說,此時她可進去陪伴權德妃,也算是和日後的太后拉拉關係。但蕙娘卻不欲此時和權德妃多做交流,只托詞自己長途趕路有些疲憊,只在自己屋內安歇。

  到得當晚,皇帝那邊靈堂設了以後,權德妃和皇子便被搬遷到遠處居住,免得被日後前來奔喪的各王公大臣給傳染了,閣臣們也佔了個便宜,跟著他們搬遷到了避暑山莊新整理出來的屋子裡,此處比較清靜,剛滅過鼠也相對最為安全,自然是先到先得了。

  蕙娘因權仲白關係,分到了一間極為接近權德妃住所的屋子,權德妃也是帶話過來,讓她明日有暇便過去陪伴自己。——蕙娘尋思了一會,問得良國公已經回到下處休息,便逕自過去拜訪。

  良國公業已梳洗過了,但看到蕙娘過來,也不吃驚,而是謹慎地打量了一下這屋子,壓低了聲音道,「是生意上的事?」

  這種木結構房屋,隔音很差,要密談非得有心腹把守才行。但現在顯然是沒這個條件了,所以說話只能隱晦點。蕙娘一聽良國公問話,便知道他是誤以為自己來匯報鸞台會的事。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開門見山地道,「正是因為此事了,老家傳來消息……德妃娘娘的父親……沒了。」

  今日的震動,其實已經是夠不少的了,但這話依然是把良國公震得一個趔趄,他抬高了聲音,「你說什麼——」

  見蕙娘警戒神色,方才驚覺,忙又把音量給降了下來,「什麼叫做沒了?」

  蕙娘道,「當地山崩,又遇天災瘟疫,還有劫匪……都沒了。」

  這話已經是很強烈的暗示了,良國公張大了嘴,首次丟失了自己深沉的風度,跌坐在椅上,怔然望著蕙娘,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半晌,才低低地道,「都——都沒了?」

  蕙娘淡然頷首,良國公捂著胸大口大口地喘了幾口氣,「伯、伯紅——」

  「噢,他們一家倒是能及時逃得性命,現在已經往廣州過去了。」蕙娘淡然道,「除此以外,同和堂各地生意,因受瘟疫影響,損失也很大,有些夥計,也是被瘟疫奪去了性命……」

  良國公又大口喘息了幾聲,閉著眼緩了一會,又是不斷搖頭,又是拿拳頭砸自己的胸膛——若非還記得保持沉默這個要點,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發失心瘋了……

  「你以為你在做什麼!」好半天,良國公才緩過神來,頭一句話便是壓低了聲音激烈的質詢。「仲白知不知道這事——你們瘋了嗎!動老家也就罷了,雖說……雖說連你大伯也算進去,是狠了點。但那處終究是心腹大患,遲早是要刀兵相見的,我也就不說什麼了——沒了、沒了全國各地的生意,我們拿什麼來安身立命?」

  他踱到窗前,推開窗子煩躁地四處張望了一番——不過,因為要忙皇帝喪事的關係,承德山莊裡本來就不多的太監宮人,現在幾乎全到靈堂去了,餘下的幾個,自然是緊著伺候權德妃和六皇子。院內此時實在是寂然無人。良國公這才合攏了窗子,暴風般捲到蕙娘身邊,盡量壓低聲音,暴躁道,「你我心知肚明!德妃和六皇子,不過是為寶印鋪路而已,兩人年紀相當,待到六皇子成人以後,行那狸貓換太子的計策,多不過忍耐幾年,寶印便可以皇帝生父的身份……」

  蕙娘再忍不住,她輕輕地笑了起來,這笑聲脆若銀鈴,響在靜寂的夜裡,是如此的理直氣壯,竟一下便將良國公的怒火給鎮壓了下去,讓他的憤怒顯得如此荒唐、如此突兀。讓滿頭白髮的老人家一下住了口,只能怒視著蕙娘,等著她的發話,好似兩人之間,她才是那個真正的上位者……

  「真是一脈相承。」蕙娘發自內心地道,「您這思路,和族裡的想法,真是一脈相承。打得也真是好算盤,摘了他們的桃子,再用一樣的計策,把歪哥推上位……不錯,若有我全力襄助安排,權德妃和皇六子,也大有可能要栽倒在我們的計策中。畢竟,她真正的靠山和親人已經倒台了,現在她們是不能不和我合作——可您想過沒有,我是如何在這幾個月之間,把這麼一萬多條命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扼殺在股掌之間的?」

  良國公顯然已有幾分亂了方寸,被蕙娘點醒,先驚後怒,「你——你——」

  「我知道我和仲白私下那些部署,瞞不過您。」蕙娘也收斂了神色,肅然道,「但我們的力量,可沒法幹得這麼乾淨利索。沒有許家和桂家暗地裡派兵襄助,怎可能把他們連根拔起?爹你機關算盡,始終是忘了一點:手裡有槍,說話才響亮。任憑你機關算盡,只要族裡擁有鳳樓谷,只要族裡有兵,我們始終都是受制於人!」

  良國公漲紅了臉,氣急敗壞地道,「受制於人又怎麼了?老子我受制於人二十多年了,還不是一手把局勢運營到了現在——你——可惡——你這無知婦人——」

  「你慣於卑躬屈膝、受制於人,我焦清蕙不慣於如此。」蕙娘面上彷彿掛了一層寒霜,她一字字地道,「昔年我祖父無知,被你們蒙蔽,將我嫁進權家。我認命了,卻沒認栽。權公爺,我對這個家的情誼,是因為仲白,因為歪哥、乖哥、葭娘,不是因為你們的算計和蒙蔽。讓我跟著你一道受制於人,讓我跟著你的安排行事……你以為你是誰,你憑什麼?」

  一番話句句誅心,良國公竟無以作答,蕙娘輕蔑地看了他一眼,「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早在我知道真相的那天,我就立下決心,誓要讓你們的這番謀算落空。不論是鸞台會還是你們國公府,在我眼裡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仲白遠走海外的那天,我已經和他定下計劃,預算到了今天!不然,你以為仲白何等人品,竟然能默許你的計劃?他都不願順從你的安排了,又如何會讓歪哥的命運為你安排,去追逐什麼虛無縹緲的皇圖霸業夢!」

  「你——」良國公氣得捶胸頓足,偏偏又不敢放開聲音,只是憋屈到了極點,他憋了半日,才憋出了一句,「你這是何苦!我這計劃,何曾說得上是虛無縹緲——」

  「那又如何。」蕙娘淡然道,「九五之尊,你稀罕,我不稀罕。誰讓你算計我來的?真奇怪,你們這些人,怎麼個個都以為人家受你的算計,乃是天經地義的事,甚至還要去感謝你們的算計?你們實在也太自以為是了吧。」

  良國公徹底被氣得沒了聲音——老爺子實在是有點過了勁了,雙眼一翻,悄沒聲息地就栽倒了下去……

  蕙娘跟隨權仲白多年,也算是粗通醫術,一見老爺子便知道他是急怒攻心,一時閉過氣去了。稍微一掐人中,再兜頭潑了一碗涼水,良國公也就悠悠醒來,卻是氣得雙眼通紅,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亦不搭理蕙娘,只是坐在椅子上揉著胸口,連看都不看她一眼。

  「現在和你說穿,也是因為你和德妃畢竟還好說話,若是讓我和德妃去說明情況,彼此間沒了回轉的餘地,一旦鬧僵,也容易兩敗俱傷。」蕙娘也不看良國公,自管自地道,「現在德妃除我們也沒了依靠,應當是能老實幾年的。至於別的事,看她表現再說了……若是不行,也不差這一個人,六皇子登基以後,她也就沒什麼大用了。當然,若能不走到這一步,大家寬和些那也是好的,起碼,對於我們權家來說會更有利。國公爺如此兢兢業業,不就是為了千秋萬代著想嗎?這個任務交到你肩上,我是很放心的。」

  紙包不了火,鸞台會的下場,終究會讓德妃知道的,此等事情處理不好,的確會傷到良國公府的根本,良國公究竟也是英雄人物,雖然又驚又怒,但聽蕙娘說得在理,便也緩了過來,終是沉著臉不情不願地哼了一聲,算是默認了蕙娘的安排。

  蕙娘見他答應,也就放心了下來:雖說這幾率不大,但萬一德妃提前發現鸞台會的真相,很有可能會針對她這個各種意義上的殺父仇人做出報復。這就是蕙娘所不樂見的了,現在和德妃挑明以後,好歹還能掌握住主動,萬一德妃不夠清醒,還糾結於私仇,有報復的心思的話,她自然也可以從容佈置,殺人滅口。

  「天色不早了,爹早些休息。」她便站起身來,沖良國公福了福身,禮數周全地意欲告退。

  「德妃知道真相以後,必定心存異志……」都快走到門口時,身後傳來了良國公的聲音,他的態度,已不如剛才那樣生氣,聲調裡滿是疲憊。「到時候該如何對付她,你想過沒有?」

  「鸞台會是如何對付我們的,我們就如何對付她。」蕙娘毫不考慮地道,「許太妃久住太原,現在很該回到宮中主持大局了。有她在,很多事做來都方便得多了。相信這一點上,爹也會鼎力相助,不會讓我們國公府吃虧的。」

  連許太妃都算到了——的確,身為太妃,要插手後宮事務,也是名正言順。良國公已無話可說,他自嘲地一笑,略帶諷刺地說,「也好,看來你是什麼都想到了,就是這吃相,也未免太難看了點吧?」

  蕙娘無所謂地聳了聳肩,見良國公無話可說,便又要起身出門,可良國公卻是又一次叫住了她。

  「你知道不知道,你究竟放棄了什麼?」他幾乎是懇切地望著蕙娘,急切地問,「你知不知道你從歪哥命裡拿走的是什麼——焦氏,你是個聰明人呀,你怎麼——你為什麼——」

  看得出來,他是真的非常困惑、非常不解。九五至尊之位,一條雖曲折,結尾卻很光明的捷徑……的確,世上不知有多少世家大族,都會為了這個計劃瘋狂。天下的巔峰,凡是有能力的人,誰不想登上去看看?

  蕙娘沉吟了片刻,也就很誠懇地回答。「這條路走來,我的手有多骯髒,我自己清楚。但歪哥卻還是乾淨的,仲白也還算是乾淨的……我再狡猾無恥都無所謂,這輩子我認了,我的路,是早被人安排好的,我選擇的餘地,從來也都不多。」

  「——但,我如此,我兒子不必如此。歪哥將來要走哪條路,應該由他自己來選。」蕙娘站起身,不容置疑地道,「我和仲白受過的苦楚,再不要歪哥來受。若說這一世重活,我有什麼感悟,這感悟便也是一句話——一個人該怎麼活,實在應該由他自己來選。爹你選擇的這條思路,不能說走不通,不能說不光輝,然而,我卻覺得,我們一家是時候可以換個活法了。人有重活,這個家,也是時候重新再獲新生,從此換一條路來走。」

  「那……那可該走什麼路呢?」良國公失措地問,一瞬間看來竟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不走這條路,又該走哪一條路?」

  雖說鸞台會已經煙消雲散,雖說良國公也算是個人物,竟能以類似於質子的身份,將國公府運營到了今天,然而這種質子生活,在他腦海中到底是留下了深深的烙印。蕙娘同情地看著良國公,輕聲道,「能走的路太多了,爹,你還看不明白嗎?何止我們家,這整個國家,都要走一條新的路了。以後,這國家,這天地,這宇內將是如何,我們權家——我焦清蕙,也有了說話的決定,也有了決定的權力。你們汲汲營營,不就是為了這治國的權力嗎?現在,不必多年的等待,不必多年的謀算,這權力已有一部分都到了我們家手裡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這天下,該走哪一條路呢?」

  良國公怔然無語,一時間,竟有些惘然若失。

  蕙娘定睛看了他片刻,不禁搖頭輕歎,站起身安靜出屋,反手輕輕地閆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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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0 23:40:19 |只看該作者
379未來

  承平十七年九月,京城的鼠疫,似乎終於進入了尾聲,一整個月京裡都沒怎麼死人,之前避往各地的官員也都漸漸地回到了北京城內,內閣眾臣也重新回到了城裡,開始有條不紊地預備大行皇帝的喪事和嗣皇帝的登基大典。皇城被清掃一新,四處都拿烈酒噴過,在酒氣熏天之中,存活的太監宮人,恭迎了內宮的新主人權太妃與嗣皇帝。許太皇太妃亦被恭迎回宮,代身體不適的權太妃主持六宮內務。

  大疫過後,京城內可謂是百廢待興。甚至山西一帶鼠疫未平,也需要相應處理。許、楊、權、王四家,還有很多掃尾工作要做,譬如崔家,雖然塵埃落定後,也不至於不識時務,但總是要好生敲打一番的,而達家既然已經履行了和權仲白的約定,似乎也是時候去新大陸尋找魯王了。還有身處廣州的楊七娘等人,也要北上和蕙娘、桂含沁碰頭,順便和楊首輔接觸試探一番。身為軍閥、貴戚,他們的力量已經足夠有威懾力了,但在文官之中,這個小團體的力量還有些單薄了。蕙娘也是在幫助王閣老和許多老太爺的門生重做接觸,新的朝局中,必定要有新的力量對比。在登基大典前,不論是哪一方,自然都要為此做些準備。

  不知不覺,已是九月中旬。眾孩回到京城以後,良國公府免不得是一番喧鬧,權仲白和蕙娘找了個時間,坐下來認認真真和歪哥談話,將來龍去脈向歪哥全部交代清楚,末了蕙娘道,「此後這件事便算是過去了,你不必再藏著什麼憂慮,以後還和從前一樣,該怎麼玩,就怎麼玩吧。」

  歪哥已很有小大人的樣子了,長達半年的分別,似乎使得他更加沉穩,靜聽完父母的解釋,他也沒說什麼,只是淡淡地道,「知道啦——」

  這腔調,倒是很有上位者的樣子了,蕙娘好氣又好笑,斥他道,「你這什麼態度,和爹娘說話,也來擺架子?」

  免不得又心疼細問歪哥在廣州的半年生活,歪哥說的和乖哥沒什麼兩樣,都是挺風平浪靜的,無非就是從天津到廣州,又從廣州回京城而已。他們迴避過了瘟疫最猖獗的日子,倒不像是蕙娘和權仲白,這半年來驚風密雨的,幾乎都很少有安閒相聚的時間。

  權伯紅和林氏此時也帶著孩子回了京城,林氏免不得回娘家坐上一坐——京城這一次動盪,真是元氣大傷,除了有限幾戶人家之外,幾乎每家都有死人的,林家也不例外,林氏好幾個兄弟和侄子都去世了,她也要跟著戴孝。權家人也是如此:阜陽侯府也有人去世,乃至權家四房、五房,都有人不幸中招的,也都不需再提了。

  值得一提的,還有三姨娘——她本人倒是沒事,但再嫁的丈夫卻是沒有熬過這一劫,三姨娘倒霉又成了寡婦,蕙娘便盛情邀請她來家同住。

  今時不同往日,三姨娘住進權家,再不會有任何人敢於說三道四,權仲白本人自然是沒有意見的,只是三姨娘依舊十分自律,不願給女兒帶來不便。喬哥此時便大力邀請三姨娘住回焦家照顧他的起居,三姨娘猶豫再三,到底也是因為不放心喬哥,便答應了下來——經過兩年的脫序生活,她的生活似乎又回歸了正軌,只是這一次,三姨娘便要比以往更悠遊自在得多了,對於守寡的禮節,似乎也沒有那樣看重。

  蕙娘本身忙得也是焦頭爛額,見母親自得其樂,也是樂見其成。至於旁人的眼光——雖說遺詔頒布後,她頓成了天下的矚目焦點,但今時不同往日,現在又還有誰敢來說三道四?

  要處理的問題,其實依然不少,良國公即使不快,也還是借出了他多年私下培育的死士,來做一些最後的掃尾工作,將東北據點再一次清掃一遍,中原諸省現在也在逐漸恢復秩序,蕙娘少不得派出人馬,將此地再逐一梳理一遍。此外還有瘟疫中宜春票號的人手也損失慘重——到現在山西都還是疫區呢,喬家根本已經自顧不暇,蕙娘身邊的精銳丫鬟團現在也顧不得打理家務了,全都投入了宜春票號的處理工作中去。至於那些盈門的賓客,蕙娘便丟給權夫人和回到家中的權叔墨來處理了,權幼金這些年過去也漸漸長大,只是還未說親,一向在學堂唸書,現在正可一起幫忙。

  出乎蕙娘意料,太夫人還可,在大家攤牌以後,權夫人對她是越發體貼和順,雖然未曾明言,但感激之意依然是毫不掩飾地自言行中流露出來。雖說兩人輩分有差,但她幾乎覺得權夫人都有幾分崇敬她了……這對良國公府當然也是好事,有個可靠的後方,蕙娘也能把精力更投到具體的事務中來。要知道,雖然現在王閣老算是她的人了,但還有一整個龐大的舊黨,等著她去征服呢。

  權仲白這一陣子也是忙著指點眾人四處清潔掃尾,杜絕鼠疫再度流行,終於,在登基大典近在眼前時,兩人終於都空閒下來,可以去赴楊七娘的邀約。

  楊七娘這一陣子也是馬不停蹄忙得夠嗆,許太妃重歸內宮,而且一回宮就掌握大權,也可視作是許家和皇權親善的信號。算來平國公一家也是連著幾代都手握重兵了,許鳳佳雖然在遺詔中不見蹤影,但楊七娘卻得提起,而且還是以造船重任賦予,她忽然進入眾人視野,吸引的眼球絕不會比蕙娘少上多少,這一陣,一面大肆部署造船事業,一面也要利用自己楊閣老之女的身份,和眾新黨多加接觸,再說還有很多許家的家事要處理,幾人雖然都在京城,但也有一個多月沒有互相照面了。

  因楊善桐留在天津沒有回京,今次便只有兩家會晤。現在兩家親近,也是大大方方,不必怕人揣測什麼,楊七娘約了蕙娘權仲白在大報國寺進香,都沒有包場,只是讓人僻處一方靜室,俾可方便三人閒談而已。

  蕙娘和權仲白兩人並肩下車,自然吸引了眾多香客的注意力,在眾人驚為天人的低聲議論中,兩人排闥直入,楊七娘已在靜室相候,見面問過寒暖,楊七娘開門見山道,「此次請你們過來,是想商議一下新閣臣的人選……」

  這是個很有深度的話題,登基大典以後,不久就是新年,勢必將迎來改元,人事上肯定也要有一番新的變動。身為幕後的掌權者,三家勢必不能保持沉默。只是現在,幾家都有了新的政治訴求,還要好生協商,務必協調共贏才好——現在天下未穩,根本還沒到窩裡鬥的時候呢。

  幾人商討了一番,初步定了幾個可能的人選,還要繼續和桂家商量。因時間已晚,又隨口說了些閒話,楊七娘便道,「今日就到這裡吧。」

  蕙娘也道,「不如一起去上一炷香,過幾日登基大典諸事完畢以後,再到沖粹園相聚。」

  楊七娘面上掠過一絲陰影,沒搭理蕙娘的話茬,反而提起,「靜宜園那面,也不知收拾得如何了。」

  瘋子,是不適合在喜慶的大典上出現的,這幾個月比較轟動的大事,就是三皇子就藩貴州,寧太妃也跟著一起去了。至於牛太妃,現在還被安置在靜宜園裡,內閣也算是一以貫之了,索性又把她表哥衛麒山調去看著她。

  蕙娘被她這樣一說,也覺得香山有點晦氣,轉而道,「或者到我們家裡也是一樣的……」

  說著,兩人步出院子,在權仲白的伴護下,進大雄寶殿參拜燒香,楊七娘先拜完出去,等蕙娘也拜完了,出去尋到她時,她卻仍未走動,而是站在殿外台階上,遙望著大報國寺外的宮牆一角,久久都未曾說話。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皇城內巍峨的宮殿,幾乎是連綿成山巒,在青灰色天空下透著一股難言的壓抑,蕙娘本要說話,順著楊七娘的眼神看去時,不禁也看得癡了。好半晌,方才輕聲道,「該走了。」

  「後日就是登基大典了。」楊七娘輕聲說,「你可曾想過,真能走到這麼一步?」

  蕙娘回思前塵,亦是感慨萬千,她發自肺腑地道,「真是盲人起瞎馬,夜半臨深池,每一步都走得跌跌撞撞、磕磕絆絆,怎麼走到今天這一日,我自己都是糊塗得很。現在我終是明白,為什麼歷代雄主均都尊崇宗教,今天這一日,又豈只是我等權謀之功?」

  是啊,虛無縹緲的運氣,似乎主宰著每個人的一生,今日的局面,何曾在任何一人算中?楊七娘深吸了一口氣,近乎自語,「走到這一步,對將來,心裡有底嗎?」

  「若是從前,也許還算是有底。」蕙娘沉吟片刻,亦老實道,「從前,這天下終究是很小的。四海之內,無非就是這些國度,無非就是這些距離……」

  「是啊,蒸汽機出來了,織布機出來了,改良火炮出來了……」楊七娘望著天邊,呢喃道,「千年未有的變局,已經拉開了帷幕,未來究竟會是如何,這大秦的下一步,又會踏在怎樣的一處呢?」

  自從蕙娘認得她開始,楊七娘從未如這一刻一般迷茫,她幾乎是求助地望了蕙娘一眼,低聲重複道,「這未來,究竟會是怎樣呢?」

  蕙娘有些莫名其妙,只好道,「人誰也不能前知,前些年你是如何走過來的,今後也該如何走下去。將來怎樣——這事,不是到了將來,自然就會知道的嗎?」

  楊七娘不禁有幾分愕然,細思片刻,也不禁宛然而笑,扭頭道,「你說得是,將來的事,將來不就知道了。」

  卻終究有幾分惘然,又自低語道,「也許會比今日更好,也許,又會比今日更壞得多了……」

  蕙娘正要說話時,忽見左近寒光一閃,不由定睛看去,只見一人手中忽而拔出了一把匕首,直衝向正在一邊同桂皮說話的權仲白,後者背向此處,一時間竟是毫無回應。四周護衛,也多沒料到此人動作如此之快,幾乎誰也沒能反應過來。

  事出突然,蕙娘竟絲毫不及細想,連一聲也來不及出,直覺反應,便是飛身擋向權仲白,欲以自己的血肉之軀,擋住攻擊。

  噗哧一聲悶響,這匕首想必是磨得極快,才一眨眼,便沒入了身體之中。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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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9 0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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