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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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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御井烹香] 豪門重生手記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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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0 09:06:46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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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實話,權仲白決定接下皇帝的這個任務前往北戎,背後經過了怎樣的心理過程,蕙娘是無由得知的。聽權仲白這樣一說,她的身軀頓時僵硬了起來,隱含怒氣地道,「我就知道楊七娘說了謊……在京城的時候,她私下和你接觸了?」

  「你想到哪兒去了。」權仲白哭笑不得地道,「沒有,我還是從你口中知道的呢,之後也就是李晟和封子繡找了我……之所以要和她談談,是因為我畢竟比你要瞭解她一些,我現在也是想鬧明白,楊七娘到底想幹嘛。」

  「你是說——」蕙娘心頭一動。

  「許升鸞人在南洋已經有一年多的時間了,他們夫妻兩人魚雁往返就是再頻繁,也都不可能和同住一個屋簷下那樣交流順暢了。你拿鸞台會脅迫楊七娘的時候,她的反應只能說是出於無奈吧,不和許升鸞交代也算是情有可原。可現在我回來了以後,危機自解。咱們也就不必那麼倉促地發動行動了,現在該不該和桂家攤牌,除了我們的意思以外,還得看看楊七娘的意思。」權仲白便和她分析,「畢竟現在你想的不是破釜沉舟、玉石俱焚,又願意好好過日子的時候,兩家互相的籌碼和把柄,對彼此也都是有威懾意義了。」

  本來蕙娘是豁出去一條命了,許家不想跟著死,只能聽令從事,但現在權仲白回來,她也要重新開始規劃往下走的路,原本由瘋狂和無畏帶來的主動權,現在已經在漸漸喪失。許家也從她的扈從,漸漸開始變成她的合作者了。這種勢的轉化和流失,不是智計能夠扭轉的,蕙娘也是乍見權仲白,心情激動之下,沒想到這一層。現在被權仲白一語提醒,她也點頭道,「不錯,這種事可勉強不得。恐怕楊七娘也要和許升鸞商討過後,才能下這個決心。」

  「我看倒是未必。」權仲白搖頭道,「剛才你暈迷的那段時間,她和我粗略地提了一下你過來的目的,完了以後又說,桂明潤此次回來,可能待不太久。過一陣子要去南洋接應許升鸞,換防呂宋。所以最好是在這幾天內就約見桂帥……以楊七娘的敏捷,不會意識不到局面的變化,她還這樣表示,看來還是打定了主意要和我們一起走到黑了。所以我說,要弄明白楊七娘到底想幹嘛,對這件事,她有點太熱心了,甚至熱心得過對丈夫的尊重。相信我,她可不是你,對她來說,許升鸞的意願一直都是很重要的,她到底是為了什麼,連許升鸞都不顧了,就一心要撲到這個計劃上呢。」

  是啊,被權仲白這麼一說,蕙娘也是深思了起來——旁觀者清,權仲白一句話,倒是讓她也有點迷惑了。這麼不顧一切,應該不會是為了蒸汽船吧?

  「所以我說,我要和她單獨談談。」權仲白看了她一眼,「你和她老愛互別苗頭,這件事就不要參與了。有你在,她也不容易放鬆下來。」

  蕙娘白了他一眼,玩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的紅粉知己可比我的手帕交要多。和她們談心的時候,不願意我這個大婦在一邊礙手礙腳的,也是人之常情麼。」

  權仲白瞪了她一眼,道,「誰說的,我看我就很不如桂含春,福壽對他可要比對我深情傾心……是了,他們這對現在如何了?」

  「你是怎麼看出來對他更傾心的。」是人都八卦的,權仲白有好奇心,蕙娘當然也有。「他們現在還在回京路上呢,公主腳踝受傷了,走得不快。朝廷還沒發告迎接公主還朝……我猜福壽還是不放心讓桂含春離開她的左右。」

  「我早和你說過,」權仲白也慷慨地滿足了蕙娘的好奇心。「福壽對我其實沒有多少情意,不過是不願發嫁北戎罷了。一個女人對男子有沒有感情,其實從眼睛就能看出來,她在談到桂含春的時候,神態格外與別不同,不說比起別人吧,起碼比起對我,她在桂含春身上應該是更用了情的。嘿,從前幽居深宮,發嫁也就嫁了,實是見識不廣、手段不夠,也無可奈何。現在出去北戎走了一趟,她也是歷練出了一身的手段,連親夫都敢獻藥毒殺,還有什麼事是她不敢做的?桂家為了擺脫這個煩惱,只怕和鸞台會也是一拍即合。否則,不論生死,她都是對付桂家的好把柄——你瞧,這生在權力頂端的女子,是多麼的不幸,連自己的生死,都不是為了自己。」

  這個話題,在政治意義上和蕙娘也算是密切相關,但在私人意義上卻只能算是近鄰家的熱鬧,蕙娘亦不在意。和權仲白又說了幾句歪哥的事,「你可要當心了,我離京之前,也是和孩子把底含含糊糊地交代了一遍,他當時對你這麼去了北戎可是十分地不諒解,覺得你太不顧全大局了。這一次回京以後,你可要小心地對他,不然,指不定他就和你不親了。」

  權仲白最惦記的人就算是蕙娘,剩下三個孩子也絕不會差上太遠的,聞言忙問了歪哥、乖哥的近況,得知他們均都不知道自己失蹤的事,只有歪哥在蕙娘離京前被隱晦地告知了一些內幕,方才鬆了口氣,道,「那還好,歪哥這孩子心軟,等我回去討討他的歡心,他也就諒解我了。別看乖哥看著軟,其實可有主意了,這事要被他知道了,那可沒個完。」

  傻爸爸一貫都是這個表現,蕙娘已經挺習慣的了,對歪哥是否心軟,她可是相當保留。聞言便翻了個白眼,道,「隨你怎麼說吧。」

  說著,她也睏倦了起來,打了個呵欠,道,「這一陣子都沒睡好覺,我睡一會……你可不許走啊!」

  權仲白在她耳邊親了一下,道,「我不走,就在這裡陪你。」

  蕙娘聞言,方才安下心來,遂淺笑入夢不提。

  #

  第二日她起來時,權仲白到底還是早就下床梳洗了,他倒是也沒走遠,就在外頭屋裡和同和堂來請安的管事說話,蕙娘起來吃過早飯,也令人去給燕雲衛報信,不想權仲白進來道,「昨天楊七娘就打發人去說過了。」

  權仲白還活著,整個局面頓時都不同以往了,蕙娘這根弦鬆了下來,只覺得渾身都沒勁兒。索性就靠在窗邊看書寫信,一時又盤算著該如何給焦勳帶信,或者還是派人去新大陸把葭娘、文娘接回來,權仲白幹嘛她也就無心去管了。

  也不知權仲白和楊七娘談的都是什麼,反正整個下午他們都是關在了西裡間中談話。蕙娘一個下午都拿來睡午覺和寫信了,到了向晚時分,見兩人還不出來,也有幾分好奇。待晚飯時分,權仲白出來和她一道用晚飯時,才道,「你們都在說些什麼啊。」

  權仲白的神色有幾分古怪,他沉吟了一會,方才搖頭道,「有些話,許諾過楊七娘不往外說的……不過,我也能理解她為什麼這麼看重蒸汽船了,這東西確實是有一定意義在的。」

  他頓了頓,又道,「其實還有一點你我可能都沒想到,上回桂家有意無意誤導皇帝疑心許家,這件事……許升鸞還好,但卻令楊七娘極為惱怒,她也不是惱怒桂家——我就這麼和你說吧,楊七娘覺得,天子一句話,就能決定許家人生死的這種感覺非常不好。她覺得,許家的權力還要更高一籌,她才能更舒心。」

  蕙娘又何嘗不明白楊七娘的感覺?都別說鸞台會了,就是這個宜春票號,已令她自懂事後便有一種深沉的憂慮,唯恐哪一天,懷璧其罪,自家的宜春號被天家看中了,就這樣被強取豪奪去了還好,只怕為了名正言順地奪走宜春號,焦家還要因此被入罪呢。而自從知道了鸞台會的存在以後,這殺頭事做得多了,對官府肯定也就更為忌憚、心虛,權力慾隨之膨脹也是非常自然的事。楊七娘做過的殺頭事雖然不多,但防微杜漸,若是僅因為莫須有的誤導和陷害,便令許家這樣權勢的家族都要誠惶誠恐,那麼她想要改變這種權力分佈的局面,也是很正常的思路了。

  她點頭道,「那既然是這樣,也就能說得通了。寧妃上位,許家還不是第一重親戚,和寧妃之間也沒有太牢固的紐帶……再說,皇三子也大了。」

  而皇六子今年還很小,婷娘更是權家族女,說難聽點,把鸞台會和權族連根拔起以後,婷娘除了乖乖聽話以外還有什麼辦法?對付這麼一個弱女子是不會太難的。皇六子登基以後,權家、許家都把自己的爛攤子給收拾清楚了,又因為共同做了這樣的大事,有這麼個秘密作為基礎,共同的政治理想為前導……外戚、勳戚這邊,勢必是穩若泰山,而兵權更無需擔心,自己的嫡系、盟友已是牢固的勢力,在文臣中再拉攏了楊閣老以後,這幾戶人家的生死,可以說是已不受皇帝的掌控了!

  當然,距離為所欲為,那還有很遠的路要走,這個境界幾乎也沒人能夠達到。但起碼來說,比起現在的局面是要更上一層樓了……挾天子以令諸侯,楊七娘這是想做挾天子的一方勢力,不再想做諸侯了。

  「那依你之見,」蕙娘瞥了權仲白一眼,「我們又該如何反應呢?」

  楊七娘有楊七娘的算盤,權家自然也有權家的算盤,現在權仲白回來以後,他們大可以繼續走那條老路,把鸞台會連根拔起以後,閤家搬離大秦,離開這片對權家來說隨時充滿翻舊帳危機的地方,當然,在這條路上往前走,也是不錯的選擇。但不管選擇哪邊,開弓沒有回頭路,選了哪一邊,都得義無反顧地往前走。

  權仲白沉默了片晌,才道,「現在南洋已非樂土,孔雀他們被你打發去了新大陸,原有的那個退步,也沒那麼可靠了……其實有了蒸汽船以後,天下便再也沒有真的桃花源了。當年先帝讓魯王去新大陸,何嘗不是想讓他在那片天地中重新開始,不再受舊事的阻撓。可現在如何?他不找事,事來找他,雖然遠離了大秦,但卻從沒有脫離大秦……與其逃遍天下,我看,倒不如留下來吧。這一次,我倒是贊同楊七娘的仕途經濟之說,我看,可以把桂家拉上我們的船。」

  他考慮的這些問題,蕙娘會沒有考慮過?連權仲白都這樣說了,她會做怎樣的決定,也就無需多言了。蕙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探手握住權仲白的手,在他的用力回握中,輕輕地點了點頭,低聲道。「終於,還是走上這條路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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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0 23:35:55 |只看該作者
361入伙

  對於蕙娘和楊七娘來說,權仲白算是死過翻生了一次,但對於其餘人等,因為有蕙娘的鋪墊在先,頂多也就是驚奇權仲白說是去俄羅斯的,為什麼又跑到南洋去了而已。更因為蕙娘也是巧合地來到廣州,這一舉動在有心人眼裡,說不定還會有更多頗富深意的解讀,但反正事實也就是如此,蕙娘也沒有遮掩的意思,這一次,她倒是不著急趕回京城了,反正自從權仲白回來以後,她的危局已解,留在廣州還能等許鳳佳回來,眾人坐下來再將整個攻守同盟的態度調整得默契一些,若是許鳳佳有疑問,她還可幫著楊七娘說道幾句。

  之前是局面急迫,必須要做個選擇,權仲白也沒怎麼細問葭娘的事,現在問知了來龍去脈,卻阻止蕙娘將她接回,雖不捨,但卻也道,「在新大陸,有李韌秋遮風擋雨,起碼比在大秦要安心一點。女孩子本就嬌弱,葭娘年紀又小,若是在國內,有了什麼事……」

  若是有事要舉家出逃,葭娘的確會成為權家的一個軟肋,讓她在國外呆著,也是一種思路。蕙娘雖有幾分不捨,但若一切按計劃進行,國內平靜的時間也沒有幾年了,葭娘在國外,的確比在國內要好一些,因此也便沒有反對。只是難免有幾分鬱鬱不樂,權仲白又十分疲憊,兩夫妻索性閉門不出,只是在許家休息。

  不過,權仲白都回來了,該登門的人遲早都會來的,權世仁之前是沒在廣州,現在回來了,立刻就給蕙娘送信請安。蕙娘也知道他不願登將軍府門的忌諱,便又去同和堂見他。不過,這一次見權世仁時,她的心卻是定定的了,反而不擔心楊七娘從她的行動中獲取什麼蛛絲馬跡,尋線摸到權世仁頭上。

  兩人相見時,權世仁也是一臉笑意,看來心情十分不錯,他道,「仲白真是太調皮了,說是去了俄羅斯,結果反而跑去天竺,倒是累得瑞氣部那些傳令夥計滿大秦的亂跑。你住將軍府只怕不大方便,我已經給東北送信,令他們不必再發散人手,進入俄羅斯尋找仲白了。」

  這大半年來,鸞台會的人手大量被抽調前往西北、東北,在南邊力量頗有些空虛,蕙娘還未說話,權世仁又欣然道,「手底下能用的人少,你上回送信來,口吻急。這件事我也不願耽擱,這一次我親身出去,就是到蘇州去辦事的。你要尋的織工,我給你找到了,他們雖然遷移去了西北,但家人還是留在江南的,這幾年頗有幾戶人家發了些小財,我也是用了一些手段,方才給你尋到了兩戶人家,當時應該都是受人收買出面鬧事的。現在還只是往上走了兩層而已,初步可以追溯回廣東,若非如此,這一次也不能這麼快回來。」

  權世仁在公事上的確一直都是很配合的,蕙娘也是頗有幾分感激,忙笑道,「辛苦世仁叔了!有此把柄在手,將來許家怕亦都要對我們家客氣幾分。」

  蕙娘之前還沒明說是要對付誰,權世仁雖有猜測,但到底不比此時挑明了說來得好,他也是精神一振,「果然是許家在背後鬧鬼,這個把柄可要好好梳理,能管用的時間很長,有它在手,將來許家自然知道該怎麼站隊了。」

  蕙娘含笑道,「正是如此,說句實在話,我這一次下廣州,除了和楊七娘來看看蒸汽船的事以外,倒有一多半是為了這事兒來的。——不知道您在背後如此用心,還想著我人親自過來了,這件事能辦得快一點兒呢……」

  輕輕巧巧幾句話,便把來意遮掩了過去,權世仁不疑有他,欣然道,「我說,仲白人在北邊,你怎麼還有閒心出來廣州呢,原來是為了此事。——是了,聽說你的三丫頭也到了廣州?改日抱過同和堂戲耍一番,我也見見你的下一代。」

  蕙娘笑容維持不變,隨意道,「她現在隨我妹妹,乘船在珠江上玩耍呢。改日有暇,必定抱來的。只是我妹妹不知內情,險死還生的人,性格又難免古怪,她看葭娘如同親女兒一般,走到哪裡跟到哪裡,忽然把葭娘抱走,恐怕她心裡會有微詞呢。」

  權世仁是搞情報的,如何沒聽說過文娘的事?事實上文娘南下也沒有瞞人,起碼是瞞不過京城的權家人。他眉頭微皺,「焦小姐是——」

  「京城閒言碎語比較多,她心事重,也是有點呆不住。」蕙娘淡淡地道,「想到廣州來住幾年鬆散鬆散,我也就這一個妹妹,這麼簡單的心願,自然要為她完成的,既然她捨不得葭娘,便把葭娘抱在廣州,讓她養兩年,平復平復心情也好。」

  如果被帶來廣州的不是葭娘,而是兩個兒子中的一個,權世仁絕不會只問幾句就算了的,現在有文娘遮掩,葭娘又畢竟是個女孩,他問了幾句也就失去興趣,蕙娘也算是成功矇混過關——不過,葭娘最多也就只能消失個兩三年,到她四五歲的時候,就是權家不說,估計鸞台會那裡也會問起她的下落了。

  見過權世仁,到廣州來的任務基本就算是全部完成了,只剩約見桂含沁,以及等許鳳佳換防回來正式告知他這個決定這兩件事了。不過不論是蕙娘還是楊七娘,都對招攬桂含沁有比較強烈的信心,以他們兩家手上握著的籌碼來說,桂家若不入伙,壓根無法全身而退。王家毒殺二皇子的那兩個人證還在蕙娘手上呢,以桂含沁在廣州的資歷,指使他們攀咬桂家,簡直是由不得皇上不信。

  再說,桂家現在也是夠難受的了,她們遲遲沒有聯繫桂含沁,便是因為京裡福壽的熱鬧才剛開始——走了這麼久,他們也終於到了京城,桂含春因護送有功官升一級,福壽長公主得加食邑、上尊號,這事還上了邸報,現在連廣州都在討論這事兒了:人,都是很喜歡熱鬧的。桂將軍千里走單騎,英雄救美般護送福壽長公主返京,聽起來就和戲文裡說的似的,焉能令人不多議論?

  不論官方是什麼態度,民間對於和親,一貫是比較反感的。北戎大亂以後,當年嫁出去和親的公主能夠回來,大家倒是頗為喜悅,也不知是哪個好事之徒傳出的消息,把當年桂含春送嫁的事情又翻出來說。這兩件事一結合在一起,大家頓時就有聯想了。再加上北戎大亂,主要是因為羅春去世,此亦是人盡皆知的事實,如此一來,一個故事可不就是呼之欲出?這公主和將軍之間纏綿悱惻的戀情,哪個人不愛傳,廣州又一向是得天下風氣之先的,這十數日,街頭巷尾慢慢地全開始議論這事兒,把桂含春和福壽之間的戀曲,傳得神乎其神的,也不知多少人艷羨桂含春,居然能和公主來上這麼一段。

  民間傳得高興,朝廷裝聾作啞——其實也是不便發表任何評論,桂家恐怕卻是日益難受了。蕙娘人不在京城,也不知鄭家和鄭氏該會如何應對,但她卻覺得找桂含沁攤牌的時機越來越接近了,這一日楊七娘來找她時,也是若無其事地道,「我看,可以把桂將軍邀來一起過節了吧?」

  有權仲白這個男丁在,桂含沁上門也算是順理成章了,現在廣州男女大防鬆弛,見到蕙娘和楊七娘,他也是毫不訝異,大大方方地打過了招呼——他和許鳳佳見面的機會,只怕還要比楊七娘更多,此次過來,多半也就是理解為楊七娘要問問丈夫的事,因此當眾人落座之後屏退下人時,他都未發覺任何不對,還是隱帶笑容的憊懶樣子,衝著楊七娘笑道,「世子夫人也不必如此著緊,我可為升鸞擔保,他在海外規矩得很,並沒做出任何對不起你的事。」

  楊七娘笑罵道,「這個我還不清楚?連個男人都看不住,我成什麼了……」

  她半帶著笑意對蕙娘做了個手勢,「還是讓嫂子來說吧。」

  蕙娘清了清嗓子,把桂含沁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方才怡然開口道,「事情,還要從鸞台會那邊說起了……」

  這件事牽連甚廣,蕙娘解釋都解釋了許久,桂含沁越聽越是凝重,不但隨時發問,還經常要求蕙娘複述一遍,如此說完,將將就是一個時辰過去。桂含沁聽得雙眼異彩連閃,思忖了半日,竟欣然道,「若早和我說,我就早同你們一起謀劃了。無須再問什麼,這件事,我桂家入伙了!」

  居然是絲毫猶豫,甚至是討價還價都沒有,就這樣簡簡單單地把形同謀反的這麼大件事給定了下來……

  蕙娘等三人都有幾分驚愕,權仲白居然還傻到出言提醒,「這麼大的事,你不必現在就給個答覆吧——」

  桂含沁一擺手,「飽漢不知餓漢饑,你們是不知道我們心裡的苦……」

  他唇角一翹,似笑非笑地又道,「再說,我素來是個識時務的好漢子,不至於敬酒不吃,非要吃罰酒的。這些年來,我們家動作也比較頻繁,其中難免有所疏漏,以鸞台會的手段,再加上宜春票號和桂家的關係——」

  有些話,大家不必說透,彼此都是心知肚明。桂含沁看得這麼明白,亦不愧是桂含沁。蕙娘頷首一笑,正要說話時,桂含沁卻是語鋒一轉,又道,「不過,說來,我們家大妞也到了說親的年紀了,之前提過一次的婚事之說……現在還作數嗎?」

  他是直盯著蕙娘問出這話的,意圖簡直是一覽無遺,壓根就沒要遮掩的意思,蕙娘想裝糊塗都不行。她張開口,一時竟不知該如何答話——桂含沁的眼神還沒轉開呢,那邊楊七娘含著笑意的眼神,也是柔柔和和地落到了她臉上……

  一時間,她居然真的感受到了一點壓力。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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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歪哥今年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也有九歲大了。在一般的大戶人家,九歲大的男孩的確也可以說親了,當然桂大妞要比他大了四歲,今年十三歲,在京城已經算是很可以說親的年紀。距離楊善桐曾經提過的,『十五六歲定親』,差距也就是三年。現在兩家又要結盟,兩個孩子也是十分熟悉,桂含沁提出這個意思,也未必就是要把這事定下來,要的無非是權家的一個態度而已,這個態度,從前蕙娘就擺出來過的,這一次沒有理由不再擺一次。這種事連回絕都不好找理由,說她真正為大妞看的是喬哥?以喬哥的身份,他要不出仕,只怕是辱沒了桂家的權勢,單憑人才,那也是有點不般配桂大妞。

  可要是表態說了好,蕙娘是有點擔心兒子的反應的,要知道許三柔的娘就坐在邊上,雖說她更小幾歲了。但這幾年,兩個孩子兩小無猜的樣子,兩家人也都是看在眼裡的,許家更是早有和權家結親的意思……

  就不說這些權衡方面的考慮,只說歪哥本人的意願吧,兩個小姐姐他喜歡哪一個,蕙娘還真是猜不出來。再說,孩子太小了,也沒定性,現在的喜歡,未必就是一輩子的事……

  她這裡正在為難呢,權仲白倒是開口了。他倒是充分利用了自己『個性魯直有話直說』的特點,一張口就道,「兒孫自有兒孫福,指望一門親事來加強聯繫,明潤你是否有點太天真了。孫家和衛家倒是定了親,事到臨頭,還不是分道揚鑣?以我們幾家現在圖謀的事情之大,一門親事,不過是不痛不癢的保證。在我看倒還是弊大於利——能娶到大妞,我們權家的確是只有高興的份,可明潤你們家那位會不會高興,可是兩說的事了。她一向希望大妞能憑自己心意挑選夫婿,你也不是不知道吧。」

  桂含沁果然面色微變,蕙娘看了楊七娘一眼,楊七娘也笑道,「是了,真要這樣說,我們家十郎豈不是還要和葭娘做一門親?兒女親事,不是這樣定的,總要孩子們自己高興才好。姐夫你有點鑽牛角尖了。」

  她這話倒是情真意切,頗為真摯,桂含沁面露深思之色,片刻後也就這麼就坡下驢,半推半就地道,「也罷,既然如此,還是看孩子們自己的意思吧。我亦不是不放心你們家,只是此事若敗,只怕我們這些人都是逃不掉的。若是小輩們互相結親,到時一道出走,以後也能互相扶持,我們心裡也可少幾分擔憂罷了。」

  這倒是很務實的想法,蕙娘正色道,「今時不同往日,只要有一艘船,天下大可去得。在計劃商定之後,自然要為孩子們——甚至是我們自己,預備一條穩妥一些的後路。這亦是題中應有之義麼。」

  桂含沁哈哈一笑,灑然道,「這都是之後再說了。不過現在升鸞短期內也未必能回來,難道我們還在廣州等他?只怕我這次回來,未必再去呂宋,還要等朝中指示了。」

  蕙娘和楊七娘交換了一個眼色,楊七娘頷首道,「按皇帝對魯王的忌憚來說,現如今天津防務肯定是不能令他滿意的。無需我們推波助瀾,他也會把你調回天津。大家定計以後可以各自行動,升鸞那裡,由我去說。」

  「好說人家也是大將軍一個,」桂含沁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就這樣自說自話地把整個計劃定下來,會否太不合適了點?只怕升鸞知道了,要和你鬧脾氣啊。」

  楊七娘歎了口氣,幽幽望了蕙娘一眼,低聲道。「有於翹在,升鸞亦沒有第二個選擇了。」

  說到許於翹,桂含沁面上驀地掠過了一絲異樣神色,他深深望了蕙娘一眼,低聲道,「原來你們當時令崔子秀拐走許家那位姑娘,真是為日後準備。」

  說起來,許於翹的事還是楊善桐和她透露的呢,桂含沁肯定是心知肚明的,但他會選擇把這話說出口,儼然是有點故意和權家做對,沖許家賣好的意思了。蕙娘雖知道他在做決定時的心情,未必像剛才表現出來的那樣輕鬆自如,但也沒想到他會這樣半開玩笑地叫破崔子秀的身份——以桂含沁的城府來說,這樣做,是有點故意了。

  「那時候我還沒過門,會裡是怎麼想的我還真不知道。」蕙娘便淡笑著沖楊七娘解釋道,「但子秀待她還是不錯的,夫妻兩個感情一直很好。你若是想要見她或者子秀,等回京以後,我可以為你們安排。」

  楊七娘眼神連閃,目光在蕙娘和桂含沁之間來回移動,片刻後搖頭歎道,「相見爭如不見,知道她過得好也就夠了。再見她做什麼,徒惹煩惱罷了。」

  這麼說,其實等於是在兩家之間做出表態,不願和桂含沁團結起來制衡這個計劃的發起人權家。桂含沁哈哈一笑,也不失望,欣然對楊七娘道,「看來,嫂子對說服升鸞是極有信心的,那我也就不多廢話了。接下來,這個計劃具體該走什麼思路,有什麼細節是需要注意的,我看我們是否應該趁熱打鐵地定下來?」

  兵貴神速,似桂、許、權三家的話事人,要聚在一起,非得有合適的場合不可。也就是在廣州,蕙娘才能名正言順地住在許家了,若是在京城,三家頻繁聚會,說不定就會惹來有心人的注意。因此一旦定下了主意,趁熱打鐵地把計劃思路確定下來,再約定聯繫手法,這也是司空見慣的做法。權仲白對這件事也沒什麼參與的熱情,還是以蕙娘為主,桂含沁、楊七娘為輔。三人計議一番,主意已定,又再商議著如何試探可能的敵人,將其排除,此時內閣中諸位閣老,楊閣老和權家也有密切親戚關係,又是楊七娘之父,這也無需多說了,雙方是走不到反目成仇那一步的,頂多就是利益上權衡博弈而已。王家有重大把柄落在蕙娘手中,和桂家也算是有一定親戚關係,均算是有希望爭取來的對象。其餘幾個閣老,若非碌碌無為,便是附庸於兩位閣老而已,其實亦不算心腹大患了。

  「文官這裡其實還好解決,畢竟直接擁立三皇子也是有些說不過去。」桂含沁看了楊七娘一眼,含蓄地分析,「總之,只要皇六子登上大寶,他們也只能誓死維護正統。倒是武將勳戚這裡,需要謹慎提防。他們雖不能直接參與朝政,但居中串聯,危害也是極大的。牛妃現在雖然避居於大報國寺,可她畢竟曾是四妃之一,此次入寺清修,不過也只是因為身子不好,過去養病而已,時機一到,病好了回宮就是。我看,她的威脅還在寧妃之前。」

  楊寧妃怎說都是楊七娘的親姐姐,就是蕙娘也沒想著迫她去毒死寧妃,這只能是把楊七娘往她的對立面去逼。幾人初步定下的思路,還是以勸服寧妃退出皇位之爭為主,這其中的火候該如何拿捏,就要看楊七娘忽悠寧妃的本事了——說得好聽是運籌帷幄,其實說得難聽,這個任務最核心的要點,就是把寧妃給糊弄住了。至於在這過程中營造出的種種政治局勢,其實也都是為了這個要點服務而已。當然,若是軟的實在不成,那也就只能動用強硬手段了。

  「皇五子不能動,動了無異於害死寧妃。」楊七娘瞅了蕙娘一眼,淡淡地道,「但皇五子不死,動牛妃也沒什麼意義。這件事還是要從別處考慮,靜候時機,又或者乾脆把衛家弄下去,則皇五子最後的靠山也已失去,朝政就會平靜得多了。」

  「有了梧桐樹,引得鳳凰來。」桂含沁卻不做此想,他搖頭道,「皇四子身子不好,皇六子素來低調,皇五子身邊總會聚集一些和楊首輔不睦的人。」

  幾人商議了一番,也是難出結果。權仲白垂目打坐並不做聲,蕙娘掃了他一眼,道,「橫豎將來我們三人都要回京的,這件事,不如回京後再見機行事了。去年冬天,皇上公開露面的機會也是少之又少,雖說也有他這個病的原因,但有些事該怎麼做,還是應該等仲白回京了再作分曉。」

  這話倒是一致博得所有人的贊同,又商議了一番細節,桂含沁留下來吃了頓飯,也就辭去客院休息。楊七娘一句話也沒有多說,亦同蕙娘夫婦分手。蕙娘和權仲白梳洗過了,上榻躺下時,蕙娘方若有所思地道,「這兩家人,楊七娘當時看似不情願,其實我覺得,她心裡是很怕我們罷手的,桂含沁看似欣然,其實心底卻未必高興……嘿,到底不是元子,十八房就那麼一小戶人家,他真要發起瘋來,顧慮也少得多了。」

  「聽起來,你心裡是有點不踏實了。」權仲白沉吟著翻過身來,伏在蕙娘身邊,也道,「楊七娘想要什麼,時至如今其實你我也都明白了七七八八,實際上,我們的目標並不互相衝突,倒能攜手合作,可桂含沁在政治上一向十分低調,似乎唯家族馬首是瞻。他到底想要什麼,只怕我們幾人心底也並不清楚。」

  他看了蕙娘一眼,見蕙娘神色還算是淡定,不免奇道,「怎麼,難道你已想到了對付他的好辦法?」

  「政治上的合作,真能精誠相見的又有幾人,各懷鬼胎也是意料中事。」蕙娘略帶詭秘地一笑,「對楊七娘,我是找到了她的理想,明白了她想要做的事。這算是一種合作,一種保證。對桂含沁,這樣的做法的確未必能行得通……但也不是沒有別的辦法,可以把他牢牢地制衡住。」

  「你是說——」權仲白神色一動。

  「找不到他的欲求,就找找他的軟肋麼。」蕙娘一撇嘴,「雖說楊善桐也不算是什麼簡單角色,但她的脈門,還是要比桂含沁好捏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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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彼此已有定論,那麼蕙娘和權仲白便不再等待許鳳佳,而是先行搭船回京,免得京中眾人好等。兩人久別重逢,又真是經歷過了一番生死,自然也很珍惜這難得的逍遙時光。尤其是焦勳去了新大陸以後,兩人間雖然誰也沒有明說,但的確是再無心結。若非氣氛實在是不合適風花雪月,只怕這一次回京之旅,會更加愛意綿綿了。

  雖說迫在眉睫的危機,因為權仲白的回歸緩和了下來,但葭娘和文娘的離去,到底還是給蕙娘等人的行動,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陰影。這種事就像是一柄懸在頭頂的利劍一般,沒人想得到都還好,萬一有人想到了葭娘和文娘,葭娘還好,大不了抱個女娃回來冒充一下,文娘一個大活人,哪裡是能隨便冒充得了的?因此,雖然沒有明確的時間表,但蕙娘還是感到了比以往更為迫切的行動需要:夜長夢多,現在已不是積蓄力量的時候了。隨著焦勳的離去,她們多年來累積下的秘密力量,幾乎已經成了一盤散沙。也就是東北達家那裡,還有些不牢靠的助力而已。但沒了常年來負責聯絡的焦勳,這些都不能完全指望得上,而真正握有兵權的許家和桂家,卻又不是蕙娘所能牢牢拿捏住的。

  這種根基並不算太深厚的聯盟,隨著時間的推移,只有可能會更為鬆散,一點小事,都很容易激起合作者的疑心。就衝著這個,回京以後也該加快腳步了,不過,變數其實也還有很多。比如說,楊寧妃到底能不能帶著兒子,從角逐中乾淨利索地退下來,還有,在皇帝的生死上,權仲白能否全力配合……

  在政治戰場上打滾了這麼多年,一點城府總還是有的,雖說眼前局勢,如同泥沼一般處處都是隱患,但蕙娘也學會了耐心等待——更早學會了及時行樂。時至如今,她也算是更深刻地體會到了史書上許多當權者千奇百怪的敗家舉動,對於這些在刀尖上跳舞的人來說,所有的一切,也許都會在轉瞬間成為過眼雲煙,如不乘著大權在握,花酒當年的時候肆意行樂,誰知道以後還有沒有這個機會了?

  如非過分奢侈,容易招來不必要的注意,蕙娘有時也是蠢蠢欲動,想要做點驚人之舉尋找刺激。尤其是在權仲白不見的日子裡,她內心深處的焦渴沒有一刻能夠停息,此時權仲白回來以後,他單單只是坐在那裡,一句話都不用講,蕙娘看著他心裡便是一片寧洽,休說驚人之舉了,她甚至連不驚人的舉動都不想做,現在想到什麼蒸汽船、什麼票號、什麼地丁合一,什麼四邊局勢,心頭浮上的再不是雄心壯志,只有無限的厭倦和疲憊。反而覺得這種漂浮在海面上,同權仲白兩人閒看日出日落,寧靜到幾乎有幾分無聊的日子,能令她的心靈獲得真正的滿足。

  這種領悟,並非發生在極戲劇性的一刻,也沒有一個戲劇化的頓悟過程,乃是日積月累,漸漸浮現於心中的明悟。這一日兩人在船尾閒看魚潮,蕙娘便對權仲白道,「等這一切了結以後,你和我再撐上幾年吧。歪哥今年都九歲了,我預備等他十九歲娶了媳婦,就把裡裡外外的事兒全都交到他們頭上,到那時候,什麼天下事,我全不管了。家業他愛怎麼敗就怎麼敗,我們誰的事都別搭理,就這樣搭著船全國——全宇內亂走吧。你想義診也由得你,反正你去哪裡,我就跟在一邊,什麼事也不管,就跟著你看看天下的風光,讓我的腦子閒上一閒。」

  她的口吻雖然隨意,卻是如此認真,權仲白歪頭看了她一眼,唇邊勾起一抹笑,倒是把蕙娘攬進懷裡,拍了拍道,「看來,這幾年你是真的有點累了。」

  這幾年來,她又豈有一天寧日?蕙娘閉上眼沒有說話,只是把頭靠在了權仲白肩頭。權仲白亦是沉默了一時,方才悠然開口道,「其實,這些年來,我獨自走南闖北的時候,也時常想起你和我從前吵的那些架。」

  現在想到剛成親時兩人針鋒相對的過往,蕙娘簡直是臉上發燒,她閉著眼呻。吟道,「想這些做什麼,那時候不懂事,快別提了——」

  權仲白唇邊也是浮上一絲笑意,他屈起手指,輕輕地拿指節刮了蕙娘的臉頰一下,輕聲道,「別這麼說,其實現在回頭想想,你的很多話都說得是極有道理的。並不是說一個人生做什麼身份,就該做什麼樣的事……我到現在都還不是這樣想。一個人想做什麼事,就該去追求、去奮鬥。然而,這種自由,也不是毫無限度的……」

  到了他這個年紀,對人對事,是怎麼樣就是怎麼樣,積習已經是很難改了,蕙娘也沒想到權仲白還能說出這一番話來,一時間不禁一怔。權仲白溫存地撫了撫她,又道。「有時候,當天下間,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的時候,即使……即使再不情願,這件事其實你也是一定要去做的。逃避它只會令你更為不安,於我,這件事是李晟。於你呢,這件事……便是天下吧。」

  蕙娘愕然道,「天下?什麼天下?」

  「當然是你的天下了。」權仲白還比她更吃驚,「按我們計劃好的步驟,六皇子登位後,天下大事,還不是掌握在我們這幾家人,以及將來的盟友手中。歪哥還小,父親又無法信任,我不擅長這些。事實上,你不就是要和楊七娘、桂明潤一起,來分享天下間的大權?若不是為此,楊七娘為什麼要支持六皇子,而不是她的親外甥皇三子呢?」

  這個計劃,當然蕙娘是很熟悉的,但她從來也未曾想過,在計劃成功之後,自己會和天下有什麼關係。她——再怎麼說都是女流之輩,不入宮,如何能掌握天下的大權?此時聽權仲白一說,才彷彿恍然大悟——是啊,這條路,她當時踏上其實也是身不由己。整個計劃,處處都是為了自保,都是為了權家將來能不被當權者翻舊帳,結果在走到這個地步的時候,她才恍然發覺,其實這條路走到最後,和鸞台會的計劃也是異曲同工,她到底還是要通過皇六子卻攫取天下的大權。只是和鸞台會獨自掌權的計劃相比,這個計劃裡,最後的得益者並不止她一個人,而李家的血統,到底也得到了保證。

  權仲白見她神色有所變化,便徐徐道,「手執天下大權,坐擁敵國的財富。到了這個地步,你能做到的事,天下間已經很少有人能夠完成了。蒸汽船也好,開海禁也罷,禁鴉片也罷,你不做,誰來做呢?你不做,你會甘心嗎?這樣巨大的權力讓渡出去,接班人若不能善用,生靈塗炭也就是轉眼間的事,你不作,你會放心嗎?」

  蕙娘一時,竟無言以對,權仲白看了她一眼,唇邊牽起淡笑,他握住蕙娘的手,放到唇邊輕輕一吻,道,「這就是屬於你的道路,屬於你的命運。也許你會一時疲憊,也許你會渴望休憩,但終究,你還是會想要回去……以後,我會盡量多在你身邊陪著你,讓你回到家裡以後,能夠得到更多的休憩,在這條路上,也能走得更遠一些。」

  「可,你——」蕙娘一下坐直了身子,「你不是……」

  「我什麼?」權仲白望了蕙娘一眼。

  蕙娘心底有種說不出的怪異之感,她曾非常盼望權仲白能放棄他不切實際的夢想,腳踏實地地回到京城的生活中來,可現在,當她聽到權仲白如此淡然地談論著從此後多留在京城,如此自然地放棄了自己遠揚天下的大道……她反而又有點不能接受,有點說不出的不忍和不快了。

  「你——你不是一直都想要自由自在地遨遊宇內……」蕙娘皺著眉頭,磕磕絆絆地說,「遠離這些勾心鬥角……」

  「小隱隱於野。」權仲白笑著歎了口氣,愜意地將腳放平了。「大隱隱於朝,只要心境在,何處不是桃花源?」

  他轉頭看了蕙娘一眼,笑容越發擴大——在這麼多年的風霜雪雨以後,那股遮不去的魏晉貴氣,似乎終於被消磨去了鋒芒,餘下的只有一團溫潤。「再說,你不會以為身為你焦清蕙的夫君,我在這天下間,還能尋覓到真正無憂無慮的桃花源吧?你的身份和權勢,如今又有哪裡影響不到?」

  話雖如此……但……

  蕙娘不知該如何說起,但卻知道自己最好表現出感動。——說來說去這麼多理由,似乎個個在理,但其實說到底,權仲白改了志向,還不是為了她?

  她於是深吸一口氣,對權仲白露出恬然一笑,慢慢地將頭靠到了他的肩上。

  然而心中卻到底還有淡淡的悵惘,揮之不去。

  #

  到了京城以後,權仲白自然是入宮去見李晟,蕙娘這裡,卻也迎來了權世贇——也難為他老人家了,這一陣子來回折騰,這一次回來,是專為了要看權仲白的。不親眼看看他是否安好,是否還得到皇帝的信任,估計他也委實不能放心。

  蕙娘也是暗道一聲來得正好,把權世贇喊來密斟,坐下來第一句話,便開門見山地道,「現在是否到了為皇六子掃平道路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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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權世贇顯然沒想到蕙娘居然會如此言語,他微微一怔,謹慎道,「是否朝中出現了什麼我不知道的變化?」

  這一問還是問得很有道理的,要知道權仲白才剛回來,對皇上的情況一無所知,如果不是朝中有了變化,蕙娘何必一回廣州就這麼猴急?在這一點上,蕙娘若拿不出很好的理由,只怕是難以說服權世贇的。

  「之前西北的事,大家因掛心仲白的生死,卻是遺漏了一個重要的線索。」蕙娘自然也是早有準備,眉頭微微一皺,便侃侃而談,道,「清輝部的腰牌,有十餘枚都落入了官家手中,那一帶現在更已經是大秦屬地了——達延汗乘著羅春部內訌的時機,已經把原來的失地都給佔住了……」

  只是這句話,便說得權世贇的臉色微微一變,「你是說,燕雲衛已經開始調查清輝部了?」

  清輝部素來都是武功好手,行走江湖,落敗身死的有,但全軍覆沒的情況還真是很少發生。死了一個人,身上帶了有腰牌也不算是什麼,這東西又不稀奇,任何一個大戶人家都可以私下製造,也都會私下製造。但死了一幫人,死在北地裡,而且是死在北戎往關內的路上,身邊還沒有什麼貨物的痕跡,這一幫子人不引來燕雲衛的注意是不可能的事。就是燕雲衛西北分部的幹事再無能,再遲鈍,等桂含春到京城以後,故事一說腰牌一繳,被封錦甚至是皇上注意到的機會都相當地大。當然,鸞台會也有一些反追蹤的手段,但,民不與官鬥,從前朝廷那是沒捉住清輝部的小尾巴,現在有了一條線索,誰知道燕雲衛能查到什麼地步?鸞台會在燕雲衛內的眼線隸屬於香霧部,打探消息可以,但一手遮天地遮蓋這個事兒,又或者是指鹿為馬地混淆調查結果,他們還沒那麼大的能量。

  「族長叔你也知道,楊七娘和封錦關係密切。」蕙娘蹙眉道,「因昔年仲白也調查過神仙難救,楊七娘本人好像還中過這種毒,所以封錦對我們鸞台會也是特別地注意,一旦有了進展,便在信裡給她透露了少許。楊七娘和仲白閒談時無意間說了幾句,她是說者無意,可落在我耳朵裡,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嗎?燕雲衛暗中調查此事,應該也是有一陣子了。」

  權世贇的臉色頓時陰沉了下來,他哼了一聲,終是對權仲白感到少許憤怒,「也是仲白太任性了,閒著無聊,做什麼不好,非得要去北戎!這麼一攤子事,全是他給惹出來的!」

  「唉,成也蕭何敗也蕭何,」蕙娘也歎了口氣,她疲倦地搓了搓臉,「就是這樣,還不好十分責怪他。剛見面的時候,我簡直是連生撕了他的心都有了……眼下局勢已經走到這個地步了,若要提前發動計劃,那便等不到皇帝自己去世了。就算一時半會還查不到咱們頭上,但防微杜漸,許多伏筆,現在也可以開始打下去了!」

  如果要等到燕雲衛正式開始查鸞台會了,這才開始計劃著幹掉幾個皇子,那鸞台會的篡位計劃基本也等於是一場白日夢了。權世贇的臉色陰沉異常,但到底還是果斷地點了點頭,道,「雖然現在朝局已經是夠亂了,但形格勢禁,亦不得不如此行事。我看,就依原計劃,先除五皇子,借此挑撥三皇子失寵,四皇子身子孱弱,隨時夭折都不會有人猜疑。如此行事,雖說又要激起一番腥風血雨,但卻是最為事半功倍的。」

  蕙娘沒想到權世贇原來私底下早有了腹案,一張口就是一個很完整的計劃,就事論事地說,還算得上是極為實用。她不禁感到一陣強烈的頭疼,腦中急速醞釀著對策 ,面上卻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權世贇見了,便奇道,「怎麼,這一計我也是醞釀良久,可算是一舉多得了。一旦皇三子出局,以兩族的親戚關係來說,楊閣老傾向於皇六子的可能勢將大增,有他力保,皇六子登上皇位的可能,豈不是又高了不少?」

  的確也還說得上在理……

  蕙娘思忖了片刻,終究歎道,「話雖如此,但贇叔你怕是漏算了一點。四子孱弱,六子年小,五子若又去了,聰穎伶俐的三子又怎會輕易失寵?即使我們可以栽贓到寧妃身上,並做得天衣無縫,但皇帝仍是大有可能棄用寧妃,保住皇三子這根獨苗。要知道昭明年間,太子身邊還有個魯王在呢,一樣是正當盛年,一樣是能力卓越。皇上和太子之間且還有心結未解,就是這樣,也沒有輕易地將太子廢去,為的是什麼?還不是因為皇帝身子越發不好,恐怕激起動亂。」

  這番話也是在情在理,權世贇不由陷入沉思,蕙娘更是趁熱打鐵,「更何況,皇五子一旦出事,則寧妃、楊家便有現成的把柄落在皇帝手上,如為長久計。楊閣老有可能壯士斷腕,犧牲自己仕途來了結此事……若是如此,則我們也算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了。」

  「這卻不能這樣說,」權世贇倒是擺了擺手。「皇六子爭取不到楊閣老,還可以爭取爭取王閣老麼。但你倒是說得對,也不知是誰如此大膽,竟算計了皇五子的性命,如此一來,皇三子倒成了皇帝的心肝寶貝了……」

  皇三子身子健壯,早都出去自己住了,又沒什麼疾病的。如果皇五子去世,基本上作為唯一碩果僅存年紀比較長大的皇子,肯定會被當作準繼承人保護起來,到了那時候,鸞台會也就沒有能力毒殺他了。其實就是現在,鸞台會估計也有點力有未逮,倒是皇五子因為生母已經出宮了,究竟有點爹不疼娘不愛的意思,年紀又還小,防衛心也不強,鸞台會在後宮宮人中也還有些內線未用,若是用得巧了,還能有機會把他給弄死。兩人商議了一番,均未達成統一意見,權世贇有點洩氣了,「說是要掃清道路,但皇三子弄不死,皇五子沒法弄,這樣搞,怎麼掃平道路?」

  蕙娘遂乘勢道,「不如先從皇四子下手也好,一則他身子孱弱,夭折也不令人吃驚;二來,我等還可借此機會放出謠言,也算是故佈疑陣,為將來留下地步。」

  權世贇如今對蕙娘也算是深信不疑了——這些年相處下來,鸞台會幾次難關,錯非蕙娘又哪有那樣容易度過?現在她身為鸞台會龍首,本人毫不戀權,事事先請問自己,兒子也是常年放在京城,權仲白去了邊境,她還親自快馬要把他追回來。種種表現,均可證明蕙娘非是那種登得高位便燃起異心的人,聽蕙娘說話,便很能入耳,因皺眉問道,「此話怎說?」

  蕙娘便說出一番話來,權世贇聽了,倒是有些意動,因沉吟道,「此事還要從長計議,正好你公公也將班師回朝了,等他回來以後再說吧。我也正好回東北一趟,這一陣子會內也是有點亂了方寸,人手調動頻繁,有些日常事務亦是耽擱不淺,我不回去,局面也真是亂套了。」

  他又若無其事地和蕙娘提起,「是了,你大伯這一陣子身子不好,已經決定回鳳樓谷休養了。你公公遠在邊境,我們通信不暢,見了面你代我提一句也就是了。」

  權仲白這邊才失蹤,那邊就把國公府放在東北最得力的支脈給軟禁回鳳樓谷去了,現在更是毫無放他出來的意思。權世贇該信她的時候沒少信,該防範的時候也的確是毫不手軟。蕙娘越發肯定了國公府在鸞台會跟前的孱弱——之前的多年運營,不過是人家懶得理你而已。現在要開始實施計劃了,立刻就把德妃名義上的父親給掌握在自己手裡,等成功以後,國公府就是想攫取勝利果實,也得找得到國丈爺才行。東北是崔家的地盤不假,可權族的事,怕還輪不到崔家過問。一旦族裡要動真格的了,崔家的威懾,很多時候終究也就只是威懾而已……

  蕙娘在心底輕輕地歎了口氣,面上卻做出迷惑神色,道,「實不相瞞,贇叔,我過門以後從未見到大伯父,公爹也很少和我說他們家的事……」

  權世贇哈哈一笑,亦是點頭道,「我曉得,這都是長輩們之間的事了,和你們小輩無關,你也別多管。只是做個傳聲筒罷了,是了,這一陣子,你不在京城時,京裡自然也發生了許多事,待我一件件說給你聽……」

  #

  過得幾天,送走了權世贇,蕙娘打聽得楊七娘已經進宮去見過寧妃了,便知她也在為自己的目標努力:若是寧妃不肯攜皇三子退出角逐,那麼她們母子也就只能成為被扳倒的對象了,雖說蕙娘也頗喜歡寧妃的容貌,但政治鬥爭就是如此殘酷,尤其生在天家者,實力稍弱的,一輩子都只能做他人手中的棋子。譬如和她都沒見過一面的四皇子,也許就難免淪為鬥爭中的炮灰,蕙娘自問對其亦不懷有什麼反感,然而莫可奈何之下,亦不能不如此安排。

  說句實話,她也是不大看好楊七娘能說服寧妃,概因皇三子已然長大,天分才情顯露無遺,現在又是事實上的長子,就是要退出漩渦,都不是那麼簡單的。即使寧妃被說服了,她又該如何去影響自己的兒子?三皇子現在已經分宮出去住了,可不像是從前,寧妃想要動點手腳,還比較簡單。——但不論如何,既然應承了楊七娘,這點時間,也還是要給的。

  回京以後,一家人難免相聚天倫,歪哥果不其然,一見到父親回歸,之前的埋怨,也就丟到爪哇國去了。倒是乖哥真如權仲白估計一般,十分生他的氣,連著幾天,對爹都是愛理不理的。惹得蕙娘直笑,權仲白急得很,卻偏偏如老鼠拉龜,不知如何下手去討好次子。蕙娘便給他出謀劃策道,「你不妨去和歪哥談談買賣,言說可把許家三柔、桂家大妞中的一個邀來做客,讓他來選一個,條件便是為你把弟弟給勸服了。」

  「哪有你這樣不厚道的。」權仲白是個厚道人。「明明是想探問兒子的心意,卻還要扯我當幌子……他今年到底還小呢,等他長大,估計整件事已經塵埃落定了。到時候再提親事也還不遲,現在談這個,還早了點。」

  「那也不是這樣說。」蕙娘倒是挺認真的,「大妞的年紀也快到了,若是兒子對她毫無好感,那也罷了,若是有些歡喜,自然要和楊善桐打個招呼。看看該如何處置,不然,大妞可不會就這樣乾等著他長大。」

  說著,便施展女人的十八般武藝,又是掐又是捏的,到底把權仲白趕去了和歪哥談買賣,結果歪哥還很有覺悟,權仲白回來時一臉古怪,「他說他聽你的安排……」

  這孩子現在是越來越精了,已到了聞絃歌而知雅意的層次,自從上回影影綽綽地知道了一點家裡的秘密以後,表面言笑如常,其實心底在想什麼,連蕙娘都有點不明白。此時會如此說,已是看破了父母的用意,蕙娘歎了口氣,自己去找歪哥,「逗你玩呢,別想那麼多了,本來都約好了,要請她們兩家人輪流上園子裡來玩的。誰先誰後,只看她們家誰先有空罷了……你現在還小呢,幾年內,可談不到別的事。」

  歪哥瞅了母親幾眼,低下頭並不說話,蕙娘倒有絲急躁,「做什麼,現在對娘都不說心事話了嗎?真是白養你一場了。」

  「其實我早都把心事話說了啊。」歪哥被她一激,竟也說了實話,「桂大妞也好,三柔姐也好,都挺好的,我都成,你們覺得哪個好那就是哪個唄。我們這樣人家,誰的親事不是經過重重考慮,還有誰真是自己做主的?簡直笑話。」

  他突發成人語,倒讓蕙娘不禁一怔,心頭一時湧上的,不是欣慰,而是淡淡的失落——就算她曾經也是如此想的,可現在聽到一樣的話,從兒子口中說出來時,卻令她感到了一種莫名的失落和挫敗。

  還要再說什麼時,歪哥一扭身,早跑得不見人影了。蕙娘站在原地怔了半晌,才回去讓綠松給楊善桐下帖子,「也該在她相公進京之前,和她說說話了。」

  她頓了頓,又吩咐道,「這幾天,也把王家那兩個人證和口供、筆錄等物,帶到沖粹園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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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諸女已經十分相熟,見了面亦無需閒話,蕙娘把大妞妞打發下去玩以後,開門見山便問楊善桐,「你相公都和你說了吧?」

  雖說桂含沁人還沒到京裡,但蕙娘等人都要回京了,京中有事總要有人呼應,因此他也是和蕙娘等人預作交代,一旦有事可以直接聯繫善桐。可見雖然桂含春等人未必知道他的決定,但楊善桐肯定能通過特別途徑和丈夫通信的。此時蕙娘一問,楊善桐果然未露訝色,而是微微一笑,坦然道,「嫂子騙得我們好苦。」

  這一說,自是已明白蕙娘和鸞台會的真正關係了。蕙娘免不得歎道,「若換做你是我,你也一樣會這麼做的。」

  也不知為什麼,當她決定將一切和盤托出以後,心境反而比從前更平和了。竟隱隱有種空靈之感,從前和人談判時,總是費盡心思去揣測別人的意思,自己亦是很動情緒,話說出口之前,總要再三考慮。但現在,除了同權世贇談話時,緊張感依然無法退去以外,對著楊善桐等人,她竟是懶於去矯飾言語、玩弄文字,反而很有點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的感覺了。蕙娘自己想想,亦覺得諷刺——從前她是多麼反感這種算計外的坦然,凡是擁有這種氣質的人,如權仲白、楊七娘,她都免不得在心底暗暗地覺得他們有些矯情,名利場中人,何不就算計到底了,又非要表現得這般恬淡,何苦來哉?直到今時今日,才明白這種經歷過風霜雪雨以後的淡然,確實是發自內心深處,不是偽裝能偽裝得來的。

  雖說楊善桐平素不大參與政治,但她也確實擁有這種坦然氣質,雖然這坦然裡帶了幾分天真,但她到底是和她相公不同,在她們這些人應有的算計之外,她還算是有點兒特別的人味。聽了蕙娘說話,她亦沒有敷衍,微微一笑,道,「確實,若我是你,只怕我騙人比你還狠些。」

  兩人閒談了幾句京中局勢,反正如今京中還是二黨相爭,不過這相爭,也是爭得心不在焉的——楊閣老現在風口浪尖,有顧忌不敢爭。王閣老現在少了靠山,怕倒台也不敢爭。雙方倒是維持了微妙的平衡,大體來說,現在朝政的焦點還是集中在北戎和海禁問題上,對於是否重新開海,朝廷內部也是爭論不休,到現在皇上也好,內閣也罷,都沒能拿出個明確的表態。

  「海禁開不開,在我們來說當然是開好。」楊善桐看了蕙娘一眼,略帶試探地道,「就不知我們現在是否還有這個精力關注這件事了。」

  楊七娘回京的速度其實一點都不慢,甚至比早出發的桂含沁還快了很多,只晚於蕙娘等人幾天。一回京便火速進宮給寧妃請安,楊善桐看在眼裡,自然知道計劃已經開始實施,楊七娘要去探寧妃的口風了。這時候還分心朝政,也許是徒然無益的舉動,她這一問,問得還是很有道理的。

  蕙娘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只是靜靜地道。「仲白前回入宮給皇帝把脈,回來告訴我,去歲朝廷動盪不休,又有北戎壓境等諸多煩心事。再加上他本人不在宮裡,封子繡也離京公幹,皇上少人管制,多少有些調養不周。本來漸漸痊癒的身子,現在也是有點不行了。」

  楊善桐面色微微一變,低聲呢喃道,「我說,七娘怎麼這麼急,這不像是她的性子……」

  她遂一整面色,端正望向蕙娘道,「既如此,現在可是有什麼事,需要我桂家來做的?」

  蕙娘搖了搖頭,「若是有事,我會等你相公回來再說的。也不差這麼幾天麼——今日請你過來,其實就是想乘你相公不在,告訴你幾件事的。」

  見楊善桐挑起一邊眉毛,她便平鋪直敘,很坦然地道,「我等在廣州商議時,桂明潤似乎有意把大妞許配給歪哥,當著楊七娘的面對我們提出婚事……當時我想到你多次訴說,大妞的婚事要她自己做主,便沒答應下來。你我相交一場,這件事對一般人來說,也許並非什麼大事,但我卻覺得很有必要讓你知道知道。」

  她才說到一半,善桐便已經驟然色變,她站起身幾乎失態地道,「不!他不會這麼做的!這麼做,這麼做——」

  這麼做,和昔年楊善桐父母將她的婚事拿來當作買賣籌碼的做法,有什麼區別麼?一樣是為了別的利益,來犧牲子女的婚姻利益。以楊善桐的經歷和性子,此事,必定是觸犯了她的逆鱗!

  蕙娘並不說話,待楊善桐漸漸平復了下來,才若無其事地續道,「不瞞你說,桂明潤此人精明厲害,心思深沉似海,連我都看不穿他心中的想法,也不覺得我自己能夠看穿。然而我也能夠看出來一點——此子對於桂家在計劃中所處的地位,有幾分不滿。」

  楊善桐並未說話——她都沒見到桂含沁,自然沒法就此事多說什麼,然而觀其神色,蕙娘也隱隱瞧出了幾分認可,她便沉聲道,「有什麼不滿呢?桂家在計劃中承擔的風險應該不是很大。當然,若是事情敗露,家破人亡也是轉眼間的事,但若不滅了鸞台會,他們一樣手握了能讓桂家家破人亡的把柄。我覺得他不像是對風險不滿……那麼,便是對桂家在計劃中所得到的利益不滿了?」

  楊善桐依舊不言不語,雖說長相並不相似,但說來出奇,此時她戴著的這張冷漠面具,竟和楊七娘慣有的表情有十足的相似。二人都能絲毫不洩漏心中所想,即使旁觀者早已知道其心中必定驚濤駭浪,卻難以從她們的表情中,鑽研出她們的態度。

  「這倒也是人之常情。」蕙娘卻懶於去揣摩楊善桐的心思,她滿不在乎地繼續說,「這一計劃,對於我們三家來說,既是危機也是機遇,想要在這千載難逢的良機中佔得先手,也不算過分。然而,往上爬,是要付出代價的。任何一宗交易,都是利益的交換……請你過來說這一番話,我也有兩重目的,一,我想盡可能地維持聯盟的穩定,別讓桂含沁打著過河拆橋的主意,二,我也是想要提醒你,在這麼重大的政治活動裡,子女親事,是最普遍的籌碼。要拉近兩家的關係,再沒有比說一門親事更讓人放心的了。」

  這也句句都是實話——也因此,楊善桐在聽說桂含沁是當著旁人的面提出婚事時,才會如此失態。在有楊七娘見證的情況下,若是權仲白和蕙娘當場一口應承了婚事,事後桂家勢必絕不能反悔。兒女親事一旦說定,除非有極大的變故,否則是一定要予以履行的。也因此,在政爭中,互相拉攏很常見的手段就是結親,比如說楊首輔,不是娶了秦家的女兒,他在仕途上也不能進步得這般快。

  「我和楊七娘對於用說親來拉近關係,倒是十分反感。要維持眼下局面,還用不著如此行事。」蕙娘淡淡道,「但若是桂明潤想要有所異動……」

  「他敢!」楊善桐脫口而出,卻又很快地找回了自制力。她搖了搖頭,自失地一笑,「當年爹娘說得真是不假,沁哥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功名心熱切了點……」

  提到桂含沁,她秀美的容顏上雖有怒火,但怒火背後,依然是遮不住的深情——也許是因為蕙娘今天格外的坦誠,楊善桐也沒遮掩自己的情緒,「也許男人都是這個樣子的,為了自己的大業,平時很看重的東西,現在也都能委屈了……」

  她抽了抽唇角,繼而又肯定地道,「但沁哥這裡,你無需擔心。我知道他想做什麼,夫妻這些年,我還不懂他嗎……此前,我還是有些猶豫,總覺得我不能阻礙男人的雄心壯志,牽制著他,不讓他大展拳腳。現在你倒是一言點醒夢中人,要實現雄心壯志,豈能不付出代價……」

  她歎了口氣,對蕙娘淒然一笑,似乎是自言自語地道,「這些年來,我時常覺得,在花團錦簇之下,我們這些人過的,是一種很慘淡的生活。沁哥越是高官厚祿,我便越是想問自己,這一切究竟值得不值得。到了這份上,我們究竟又在圖什麼?功名利祿,真有這麼重要嗎,有了一些,難道還不足夠?從前不懂事的時候,望著那些高高在上的公侯夫人,我心底好生羨慕,後來我稍微見過一些世面了,便覺得她們也挺可憐,雖然貴為公侯夫人,但又有多少人,可和自己的丈夫兩情相悅、長相廝守。可這麼多年過去,當我成為一品誥命的時候,我才明白,從前我還是想得太簡單了,即使是兩情相悅、長相廝守,在這樣的位置上,依然會有無窮無盡的磨難在等著你。功名利祿,就像是一個大磨盤,人進去了,出來的只是一堆血肉……」

  她長長地歎息了一聲,掩面道。「大妞的婚事,只會是她被磨走的第一樣東西,沁哥若要再往上走,這個家,還不知道要被磨走多少呢。」

  這番話,說得慘痛異常,蕙娘一時竟不能語,楊善桐雙手掩面,靜默了半日,才鬆手慘笑道,「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女兒也好、兒子也罷,他們這一輩子都要自由自在地過,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沁哥若要一意孤行,我便帶著子女們回西北去,大不了去新大陸……」

  她看著蕙娘的表情,忽而頑皮一笑,吐舌道,「放心吧,只是嚇嚇他而已,沁哥不會勉強我的,知道我絕不會願意,這件事,他多半也就算了。」

  在這一笑裡,她顯得極為明艷嬌憨,恍惚令蕙娘想到了桂大妞——只是比起母親,桂大妞都少了幾分跳脫與大膽。楊善桐自然而然地道,「沁哥這一生,也就是看重我們幾個,若是連我們都不站在他身邊,他就是做了皇帝又有什麼好開心的?你放心好了,這件事,他會妥協的。」

  蕙娘輕吁了一口氣,亦露出真心笑意,「如此甚好,此事關聯甚廣,我實在不想節外生枝。」

  「我也贊同。」楊善桐又嚴肅了起來。「廢立之事牽連甚廣,你我三家如不能全力攜手,只怕勝算還未可知。從這個角度來說,我也不贊成含沁胡亂攪合。」

  既然成功以兒女親事說服了楊善桐,蕙娘現在還不是順著她的話來說?她贊同了幾句,見氣氛鬆散下來,又笑著道,「只沒想到你如此合作,我的第一杯敬酒就喝得如此爽快,倒讓我準備的罰酒都不好端上來了。」

  「哦?」楊善桐眼神一閃,笑吟吟地道,「竟還有罰酒吃麼?——我也不吃,端上來給我看看,你道如何?」

  蕙娘欣然從命,拍手道,「把二皇子一案的證人帶上來吧。」

  只此一句話,頓將原本笑意盈盈的楊善桐,說得面色丕變。

  #

  桂少奶奶走的時候,臉色並不算太好看,蕙娘回轉屋內沒有多久,權仲白也回了甲一號。他沖蕙娘揚起眉毛,「如何了?」

  「有敬酒有罰酒,還能如何?」蕙娘懶洋洋地道。「她是沒什麼野心的人,對再進一步,未必有更多的想法。又吃了王家這杯罰酒,就是為了王家安好,也會告誡桂含沁不要輕舉妄動的……她捨不得她舅舅一家倒台,桂含沁倒未必有這個顧慮。就為了這點,她也得使勁啊。」

  權仲白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沒有說話,蕙娘看了他一眼,又道,「再說了……二皇子那事兒,我覺得她也未必有多乾淨,出人出力不敢說,推波助瀾是少不了的。事發時桂含沁人在海外,她未必和丈夫細細商量過。就為了家庭內部的穩定,她也得把這事兒給摀住啊。」

  只因楊善榆的死而遷怒於二皇子、牛賢妃,這種事桂含沁恐怕未必會贊同,一旦透露出去,夫妻兩個也許就起些齟齬,蕙娘的說法,也不能說是全無道理。權仲白卻道,「你這個也許還是太誅心了點。就為了維護她舅舅,楊善桐也很可能會妥協的,她畢竟是很講情分的一個人。」

  這一點,蕙娘並不否認,她伸了個懶腰,忽地長歎了一口氣,道,「其實細想想,她說得也很有道理。雖然論精明算計,她也許不如我同楊七娘,但我們這幾人裡,也許就是她看得最透了。功名利祿,不過是一場幻影,為了權這一字,發生的這許許多多的離合生死,真的值得嗎?這場遊戲裡,哪有贏家呢?」

  權仲白笑著道,「你今日倒是悟了出世的道理。既然如此,那我們不如就此放下,遠走江湖,你說好不好?」

  蕙娘白了他一眼,坐直身道,「我做夢都想說好——好了,不要鬧了,我看,也該把王閣老請來說話了。他在外逍遙的時間太久,怕還真把自己當了個人物……不給他上個籠頭,這匹野馬,還真不知會跑到哪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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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6罰酒

  有了楊七娘送的兩個人證在手,就算是權仲白出面,怕都能收服王閣老。蕙娘還不是手到擒來?王閣老見了證人,汗就開始下來了,蕙娘卻未給他楊、桂兩家的待遇,不肯把全部真相告知,而是淡淡地道,「祖父留下的偌大家業,三分傳給我,三分傳給喬哥,還有三分,實在是傳承到了世伯手上。」

  她頓住話頭,不說話了,半晌,方才看了王閣老一眼。

  雖是慣常拿捏人的手腕,但王閣老到底還是被拿捏住了,他望了桌上口供鮮紅的手印一眼,發自內心地歎了口氣,方才誠懇地道,「是我秉性駑鈍,沒能將老爺子傳承下來的基業發揚光大……」

  「沒能發揚光大也不要緊。」蕙娘笑了,「只不要屢屢自作主張便是了,世伯不要以為,我是因為文娘的關係遷怒於你,實在是這些年來,我冷眼旁觀。這舊黨在你的帶領下,越發有式微跡象,這等時候,正該韜光養晦,在下一代讀書人裡多做功夫,以為將來記。如何世伯反而行險做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此事我若不知道也還罷了,偏偏我又知道了,若不管,也不忍心看得舊黨就此煙消雲散。」

  這就是給控制王閣老找個理由了——須知道,對方也是閣老,你要威脅他總要給個動機,不能上來就簡單粗暴地把證據拍出去,大吼一聲『今後敢不聽命?』,雖然大致上就是這麼個過程不假,但是面子上終究還是要做得文雅一些的。

  王閣老面上露出一絲苦笑,也是純屬意思意思地為自己辯白幾句,「您也是不知內情……」

  雖然蕙娘比他還小一輩,但王閣老已經用上了尊稱。「二皇子自從受傷以後,心性大變,已非皇嗣佳選。對待王公大臣猶如私產,呼來喝去很不客氣,私下更是有意——」

  「這都不必說了。」蕙娘打斷了王閣老的話,低頭整理口供,她淡淡地道,「舊黨,是祖父在世上留下的無形遺產,雖說我是一介女流之輩,不好參政,但先人遺澤,亦不忍見其所托非人。若是王閣老覺得自己已不配做這個舊黨領袖,在這放下一句話,我自然能推波助瀾,將他人推上這個位置。」

  王閣老額頭上的汗一下就沁了一層——這正是他最恐懼的事,一個政治家,害怕的不是失去尊嚴,甚至不是失去親人,最害怕的,就是失去他的權力。

  蕙娘瞅了他一眼,又悠悠地道,「若是還想再試試看,日後可要小心些,別再這樣輕率行事了。」

  王閣老這時哪還不知表態?「日後必定以六皇子為馬首——」

  「哎——」蕙娘搖了搖頭,「這個態度,現在還不用露出來,該你表態的時候,你自然知道如何行事的。」

  兩人對視了一眼,王閣老額上的汗珠子,沁得更快了:六皇子頭頂現在還有三位兄長,什麼時候是該表態的時候?這話聽了讓人心裡都發寒,但不論如何,他現在是再不敢細問的了,只能馴順地道,「但憑十三姑娘吩咐。」

  「以後,朝廷如有大事需要表態,我自然會給你送信的。」蕙娘也懶得和王閣老多加廢話了,她輕描淡寫地完結了這個話題,忽然又想起來。「是了,聽說我妹夫下月又要成親了,此事怎麼不和我說?我沒收到帖子呀。」

  從前文娘還在王家的時候,蕙娘怎麼也要給王閣老三分面子,哪裡會和現在這樣不客氣。王閣老輕歎一聲,面色如常地道,「是說了永寧伯林家的姑娘,因是第二次續絃了,也不打算大操大辦,帖子許是還沒送到吧。我回去細問一番,再親自給您送來。」

  蕙娘笑道,「這卻又不必了,哪敢勞閣老大駕,當日我也未必有空過去的,但禮卻一定會到。閣老放心吧,我們兩家,一向是通家之好,怎麼說也是親戚,日後斷不會因此生分的。」

  王閣老自然受寵若驚,連連遜謝,氣氛至此,終於沒那麼尷尬了。這也正是蕙娘的用意:怎麼說都是閣老,恩威並施麼,立威之後,也要幫他做做面子。象徵性地讓一小步。

  將王閣老送出門後,一直伺候在一旁的綠松也是歎了口氣,「才剛過了一年多,這就又要娶新人了……姑爺那貼藥,也不知十四姑爺——王公子生受得起不。若是真有按時服用,林小姐過了門,豈不是要守活寡?」

  「畢竟也是閣老家的公子。現在林家唯一出息的三公子,都遠在廣州多少年了,絲毫也沒有照拂家裡人的意思。」蕙娘譏誚道,「能和閣老攀親,自然樂意。至於一個庶女的死活,又有誰在乎?你瞧文娘,被王辰作踐成什麼樣子了,咱們兩家現在不還是兒女親家麼,有了什麼事,我還要幫襯他呢。」

  綠松也只能搖頭輕歎了,見蕙娘神色冷峻,便問道,「現在王家也算是服氣了,下一個要對付的是哪一家哇?」

  蕙娘倒是被她問得一怔,因道,「沒有哪一家啦,短期內也沒什麼事兒了。就等爹回來了,和爹說說會裡的事就行了。」

  綠松握著嘴笑了,「我看您一臉官司,還以為這王家不過是個開胃小菜,背後還有硬菜等著您吃呢——」

  蕙娘也被她逗笑了,「什麼事兒都是一陣一陣的,你以為這國家大事是社戲麼,兩三個月一出,兩三個月一出?這都鬧騰了多久,也該清靜幾個月啦。」

  的確,在波瀾壯闊的承平十五年以後,承平十六年的春夏看來都將比較平靜了。邊境人馬在陸陸續續地班師回朝,東南海域,英國人也正和大秦和談,雙方就呂宋的歸屬權問題爭執不下,大秦是要定了呂宋全島群,英國人卻想著要將離島納為己有,只把呂宋本島分給秦軍。這談判的事就不該是武將去了,朝廷另行排遣了吳閣老出使呂宋商談此事,也是體現了看重的程度。

  至於後宮,暫時也還算是風平浪靜,楊寧妃總攬六宮事務,辦理得也是井井有條,幾次因事進宮行禮,蕙娘都沒從她臉上看出什麼端倪。

  當然了,這種事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辦成的,蕙娘雖有微微心急,但亦不去催促楊七娘。她的目光,更多地還是放在朝廷上——為了是否重開海禁的問題,新舊兩黨各執一詞互相攻訐,已經吵了幾個月了。全朝廷的眼光也基本都集中在這上頭,不過,最重要的皇帝,到現在都還是寂然無聲,似乎沒有表現出任何傾向。

  「沒有傾向,其實也是一種傾向了。」歪哥和母親談到此事時,便果斷道,「沒有傾向,不表態,除非舊黨格外堅持,一定要死磕到底,否則到最後只能是不了了之維持原狀。我不知皇上為何保持沉默,但他存在傾向,是毋庸置疑的事。」

  乖哥對這種事,歷來是完全不感興趣的,自顧自地抱著個球和喬哥在外頭踢,蕙娘、權仲白和歪哥三人坐在一處搖扇賞月,兩人看著歪哥大發議論,均覺有趣。權仲白道,「那你道,舊黨諸公能分析出皇上的態度嗎?」

  「連我都能品出來,他們如何品不出來呢?」歪哥眨巴著眼睛,「持續上書表明態度,不也是對皇上的施壓嗎?這事要辦不下來,大臣們接二連三地撂挑子,皇上也很吃不消的。」

  連這一層都參透了,蕙娘不免點頭一笑,歪哥又道,「我就是不明白,為什麼他們現在發作這個話題。都說秋後算賬,如是能忍耐到秋後,今年的稅銀解出來了,兩廂一比,豈不是一目瞭然?這幾年一直都在打仗,國庫余銀肯定特別好看。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拿這事說話,新黨肯定大感棘手。」

  「你今年才十歲啊,兒子。」權仲白不免歎息了起來,歪哥扮了個鬼臉,笑道,「這種事和下棋似的,用些心就鑽研出來了,我覺得沒什麼難的。」

  就是去年,歪哥還是懵懵懂懂的,在權仲白失蹤以後,蕙娘含含糊糊地和他說了幾句話,幾乎一夜之間,這孩子就成長得多了,從廣州回來以後,蕙娘有時都覺得有點看不懂他。兒子懂事了,她當然開心,可如今變得如此精明深沉,當娘的心裡免不得也有幾分傷感。她歎了口氣,到底還是點撥道,「戶部尚書是新黨的人,造冊的是他,懂行的也是他。貿然把手伸到戶部,是要遭人忌諱的。這官場上的講究,你就不懂了,各部管的都是各部的事兒,憑你怎麼互相攻訐,這一層不能亂了。既然如此,又何必等到秋後?就是為了帳面好看,只怕今年戶部也要把稅銀都給收齊了的……」

  歪哥這才恍然大悟,因點頭自言自語地道,「原來如此,各部之間,還有這樣的講究……」

  權仲白看了他幾眼,轉頭對蕙娘耳語道,「你說爹回來以後,見到歪哥如此,是否會欣喜若狂?」

  蕙娘也不禁一笑,「他不是馬上就要到了?等他回來,你自己問他吧。」

  的確,良國公在盛夏過去之前,到底還是到了京城,交割完差事以後,少不得同一家人開開會,瞭解一下京城局勢的進展。蕙娘藉機和他在密室商議了一番,幾日後,一封密信,便經由鸞台會,被送往了東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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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7滿足

  夏去秋來,京城的秋天,一向是很怡人的。今年秋天和去年、前年的相比,又多了幾絲輕鬆的氛圍:西北一帶危局已解,雖然還有些首尾未完,但已非當時大戰一觸即發的危險狀態。因此京師一帶的緊張氣氛,也隨之漸漸地緩解了下來,京畿一帶,很快又恢復了以往的繁榮。

  雖說南邊呂宋也關係著整個帝國的飯碗,但僅從人們的反應來看,便可知道,和京師政治局勢息息相關的,始終還是西北戰局。以往在西北局勢緊張時被默契擱下的黨爭,現在似乎又有了回溫的跡象。理所當然的,京中也就自然更加熱鬧了,宵禁一旦放寬,官員們加快了夜裡出門的腳步不說,那些浮浪子弟們,也重又開始了夜訪青樓楚巷的日子。

  當然,權貴們之間擱下的社交活動,現在也悄然無聲地漸漸恢復,僅僅是這個月,蕙娘就收到了幾十張帖子。她不過擇要緊人略應酬一番罷了,餘下的帖子,不願去的,現成的宜春號就是回絕的借口。

  但饒是如此,上門拜訪的各色人等依然是絡繹不絕,楊善桐和她提起來時,便笑著道,「都說良國公府,不但是出了個好兒子,還娶了個好兒媳呢。沖粹園跟前車馬是川流不息,簡直比閣老府都要熱鬧了。」

  今日是桂家宴客,蕙娘自然要過來捧場,她聞言不過一笑,周圍眾人卻都笑著附和道,「可不是,都說世子夫人比首輔都忙,不是提前幾天送帖子,都見不上人!」

  現在西北那邊浮現商機,呂宋的基業又漸漸穩定下來,身為宜春號東家,以及大秦皇家呂宋公司的創始人以及實際上的最高決策者,想要和蕙娘打交道的又何止一兩百人?八仙過海各顯神通,都有事來求她。三教九流全來和國公府兜搭,也就不是什麼稀奇事了,至少在這一兩個月內,她的風頭簡直都要蓋過權仲白了。在座眾人,就不乏對呂宋極有興趣的,現在見蕙娘過來了,自然全都奉承不迭,弄得蕙娘幾乎不勝其煩。

  好在不消片刻,福壽公主大駕到了,眾人的注意力又全都被轉移了開去,蕙娘方才偷得浮生半日閒,可和楊善桐站到角落裡閒話。

  福壽公主回歸得的確異乎尋常地高調,一般如她這樣,和親又回國的公主,因到底嫁過,多數不是被安排去清修潛居,便是回宮居住。但她回宮的事本來就廣為人知——上了邸報嘛,回京以後更是沒有回宮生活,而是和一般已嫁寡居的公主一般,在公主府中居住。也和一般公主一樣,同達官勳戚們來往。

  此時北戎大亂的真相,多少已經傳開,上層人多數都知道福壽公主在其中起的作用,自然也不以一般公主相待。她雖算是寡居投奔回來,但一般人均以極尊重的態度對她。此時見她進來,一干人都起身行禮——雖說都是喜怒不形於色的誥命了,但蕙娘還是捕捉到了不少人眼中一閃而過的詫異。

  其實就是她也有點吃驚的,現在桂含春和福壽公主的故事,幾乎已經天下皆知。坊間都開始重唱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年的故事了,這已經很說明問題。在這樣敏感的情況下,桂家居然敢邀請福壽,而福壽居然也真的會來赴宴?

  她不免把疑問的目光投向楊善桐,楊善桐唇邊噙著一絲苦笑,沖蕙娘努了努嘴,蕙娘便順著她的方向看去。——只見鄭氏早迎上去和福壽寒暄了,兩人言笑晏晏,看來直似一對姐妹花、手帕交似的,竟是情濃意洽,絲毫不見一點火氣。只是幾句話,便顯得熟稔,福壽先道,「上回姐姐說起的雲霧茶,我今日順手就帶來了。」

  鄭氏亦捂嘴笑道,「妹妹有心了。」

  兩人均是容光煥發、春風滿面,似乎未曾留意到旁人的訝異之色……並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和公主姐妹相稱的。

  不消說,蕙娘再不是宴會的焦點了,整餐飯大家吃得好像都不大安心,均都十分留意福壽公主同鄭氏兩人。這兩人卻好像什麼也不懂似的,照舊是言笑晏晏,更有甚者,福壽公主對鄭氏執禮甚恭,雖不說執妾禮這麼誇張,但看得出來,她算是把鄭氏當作長輩來待了。

  這算是什麼意思?難道兩人已有了默契,福壽公主不日就要入門做平妻了?桂少帥有天大艷福,竟能兩頭大?連蕙娘都有點看不懂了,覷了個空,低聲問楊善桐,「難道是緩兵之計?」

  楊善桐搖頭道,「她已和皇上說明,好女不二夫,公主是不打算再嫁了……」

  這件事蕙娘倒還真不知道,估計是公主私下和皇上提起,才沒傳到香霧部耳朵裡。她有些吃驚地抬起眉毛,還沒說話呢,楊善桐又補了一句,「你也知道,公主現在住的府邸,建制是不對的。新公主府,就圈在二哥家旁邊……兩家就隔了一條街巷。昨兒才下來的消息,估計你們都還不知道呢。」

  這……蕙娘更暈了,想了半天,才由衷道,「少帥真不愧是一流人物,這種辦法都想得出來——公主竟也願意?」

  楊善桐苦笑道,「這就不好問了,也許,劫後餘生,公主也不想計較什麼名分了吧。只要不鬧出子嗣來,這樣,也許也不失為最理想的解決辦法……」

  的確,蕙娘自己就沒想到桂含春居然會用這種辦法來應對皇帝的出招,再細思一番:除了在名分上委屈了公主以外,鄭氏的正妻身份,鄭家的臉面,公主的深情,桂家的軍權,倒是都得了保全。唯獨便是略對不起鄭氏罷了,但反正他也不是沒有姨娘,這比起停妻再娶,終究還是要好得多了。

  回想起桂含春在何家山的表情,她也是若有所悟:多半是當時,他便想到了這一招吧。只是公主竟也願意如此委屈,亦算是有幾分出人意料了。

  此處畢竟人多嘴雜,不是說話地方,楊善桐也沒解釋太多,只說了句,「過幾日去沖粹園尋你。」便又回席招待客人,蕙娘踱回屋內時,恰逢福壽公主議論北戎局勢,「北戎漢子最重榮譽,這一次……羅春死得多少有些不明不白,北戎當地群情激奮,不論誰要繼承羅春的草場,都要打著為他報仇的旗號。今後幾年,雖說軍隊的人數不會太多,但北邊恐怕也很難得到完全寧靜,大戰可免,小戰是免不得的。」

  她在草原上歷練多年,氣質終究是灑脫幹練多了,此時侃侃而談,竟大有名士風範,眼神和蕙娘遇見了,也只是微微點了點頭,便又對眾女眷介紹草原上的種種事跡。

  一時席終,眾人都轉去看戲時,福壽才過來向蕙娘招呼,因道,「聽說神醫終於回歸京城,我也是鬆了口氣。若是路上出了什麼事,我這輩子都要良心不安了——早知道,就該讓他和我們一道走,也免得嫂子還虛驚一場。」

  此時福壽再談起權仲白,語調已是十分淡然,顯見是再不留情,蕙娘心裡亦不知做何感想,她微微一笑,客氣地道,「都是他自己肆意妄為,方才惹來了這場麻煩——卻也算是吉人自有天相吧……」

  兩人對視一眼,都沉默了下去:雖說只見過幾面,但在福壽成親之前,那特別的來往,卻令她們又要比別的女眷更熟悉一些。這種微妙的關係,確實是難以解釋,但彼此對面的時候,卻並沒感覺到生疏。

  蕙娘也不知哪來的衝動,沉默了一會,居然直接問道,「現在這個樣子……公主已可滿足了嗎?」

  福壽淺淺一笑——她也算是天生麗質,雖然在草原上多年風霜,但天幸並不顯得蒼老,仍算是個秀麗女郎。如今盈盈而笑,也算是自有風姿。「經過連番生死,我已經學懂了珍惜。其實很多事,只有你去在意、去攀比,才能困擾到你。現在這樣,我有什麼不滿足的嗎?」

  這話說得,竟是大有智慧,蕙娘一時居然無法回答,她沉默了半晌,方真心實意地道,「這世上如公主這樣坎坷的人,的確也並不太多。公主亦算是有大智慧、大毅力,方能從苦海中解脫,我亦祝願公主能永遠開心快樂。」

  福壽公主衝她點了點頭,又露出笑容,迎上鄭氏,挽著她的胳膊,同她一道喁喁著走遠了。蕙娘目注鄭氏背影,忽然間也想知道,她如今到底快樂不快樂。

  正這樣想,鄭氏偶然間回顧一眼,兩人眼神遙遙碰到了一處,蕙娘便對她做了個微微疑問的表情。

  鄭氏一怔以後,仿似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亦揚起了一點真心的笑意,沖蕙娘輕輕地點了點頭。

  蕙娘初初有些不解,後又想到:鄭氏的親生子,如今應當已經平安長大,快到可以議親的年紀了。她的娘家亦不必蒙受女兒被休棄的屈辱,甚至於她還是能和以前一樣保有一部分的丈夫,她便又能理解鄭氏一些了,也許,鄭氏也沒什麼好不快樂的。畢竟,並不是這世上每一對夫妻,都需要兩情相悅。

  「是了。」當天散場,楊善桐送她上車時,便低聲嘟囔了一句,「含沁讓我問問,怎麼那邊還沒有消息?」

  楊善桐倒是把桂含沁拿捏得極牢,她說了會管束住桂含沁,就真的把桂大將軍管得一點脾氣沒有,現在他已去天津上任加強海防了,是一反在廣州時的桀驁不馴,處處配合,連一點異動都沒有。桂大妞的婚事,當然也就跟著擱置了下來。

  「這種事,也得等個緣分的。」蕙娘淡淡地道,「若是有緣,也快得很。無緣,就只好再等等了。」

  楊善桐眼神一閃,也就並不再問,只是含笑拍了拍她的手背,「只願一切順利了。」

  每年秋冬之交,京城都少不得流行幾場感冒風寒的,這也是四時變換時的常情了。今年也不例外,一場流行風寒氣勢洶洶,幾乎席捲了半個京城。就連皇宮也未能倖免——

  四皇子素來孱弱,此次染病之後,竟沒能熬過去,就這樣一命嗚呼,於十月末夭折於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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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童夭折,在大秦是十分常見的事情,尤其皇帝子女運不好,孩子養到成人的到現在居然一個都沒有。這一次除了皇四子以外,幾個小公主也有染病的,亦沒了一個,兩個孩子的喪事就正好一起辦了,雖是金枝玉葉,但童年夭折,亦是一切從簡,蕙娘等誥命都不必參與的。

  轉眼已是初冬,隨著初雪落下,梅花開放,京中自然興辦起了大大小小的賞雪宴、賞梅宴。焦家在城外的梅花莊,亦是被人商借去了幾次開宴——這也是京城慣例了,園林主人未居住在其中時,有時也會開放給民眾參觀,又或者是借給階層相當的士大夫宴客等等。因蕙娘愛美,焦家梅花莊亦算是城外一景了,每到冬日,也是相當忙碌的。

  倒是蕙娘自己,梅花都開了七八日了,才有空帶孩子們到梅花莊遊樂,也是正好就開了一席,請了幾家女眷們過來賞雪看梅花:這賞雪當然也只是借口而已,自從三家聯盟成立以後,因桂家、許家現在表面上立場的不同,三人還是頭回有機會聚在一起說話。——自從春日裡定下盟約以後,現在不知不覺半年時間已經過去,三家總也要坐下來好好交換一下情報的。當然,讓孩子們也聚一聚聯絡感情,則算是一項附加福利了。

  歪哥等人暫且不說了,最擁護今日會議的便是桂大妞和許三柔了,兩個小姑娘素來是最要好的,如今限於兩家明面上的關係不能時常見面,彼此都是大為想念,一見面便手拉著手到一邊說話去了。小女孩唧唧呱呱、歡聲笑語的,看著又馴順又可愛,蕙娘看了,倒是惦記起葭娘來了,心中不由得微微一痛:新大陸距離迢遠,音信難通,也不是葭娘在海那邊,究竟如何了……

  但現在也不是惦念女兒的好時候,面對楊七娘和楊善桐這兩個不簡單的盟友,心不在焉的確是有些不尊重了,蕙娘稍微心猿意馬了一番,也就收斂了思緒,含笑招呼二女入座。

  梅林飄香,初雪中可謂是千姿百態極盡姿妍,這林中暖閣四面都用的是玻璃窗,賞雪最是得宜。楊七娘倒背雙手正在賞景,聽到蕙娘回話,方才轉身微笑道,「貴府的梅花開得真好,倒讓我想起江南了,我們家的園子裡,也有一處院落,喚作小香雪的,裡頭也是種了梅花。只是限於場所,規模卻沒這樣大了。」

  蕙娘也想起來,「我亦是去過你們家在蘇州的園子,換做百芳園的是不是?的確亦算得上是天下有數的園林了,梅花莊和它比起來,也就是佔了個大而已,卻是不如蘇州園林的巧思了。」

  「螺絲殼裡做道場,」楊七娘笑道,「其實不過是地方小罷了。若我有沖粹園那麼大的地方,也不會照著百芳園來佈置的。」

  楊善桐本來正蹲在地上逗貓呢,此時也起身笑道,「你們家那個園子,我們也去過一次的,當時我和含沁南下到蘇州換船,還在裡頭盤桓了兩天呢。大是大,可那時候去,已經沒什麼人氣了,你們家這些年來還不出脫麼,難道楊首輔退休以後,要回蘇州養老不成?——倒是那片梅花林我也有印象的,雖比不得這裡的闊大,但也很有趣致。」

  「那是寧妃曾住過的地方,」楊七娘亦放柔了神色,「從小,我們姐妹時常在那打鞦韆的……現在也都物是人非啦,昔年隨升鸞下江南的時候,還在園子裡小住,那時,鞦韆便已朽壞無法再用了。」

  提到寧妃,等若是點了題:按三家謀劃,現在四皇子已經讓道了,五皇子且先不說,三皇子是否也該從奪嫡之爭中退出來了?要知道,從三家訂約到現在,亦已經過去了大半年了。

  蕙娘和楊善桐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發現了少許訝異,也都有少許放鬆:楊七娘會主動提到此事,足見其還是相當有把握勸寧妃退讓的。起碼,一些不愉快的事,可以不必發生了。

  「此處位於梅林正中,四周滿是玻璃,視野一覽無遺,大可以開門見山地說話。」蕙娘現在也懶於打啞謎了,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雖說隨著情況變化,家裡還沒人問起葭娘,但隨著時日推移,風險總是越來越高的。千里之堤、毀於蟻穴,若是被鸞台會察覺到了不對,終究有些不美……」

  楊七娘點了點頭,也露出嚴肅之色。「寧妃那裡,也只差臨門一腳了。我們姐妹多年,我也是深知寧妃的性子,這個太后,恐怕她還真的不太想做。」

  三皇子今年也就是十三歲,雖說天性聰穎,但卻顯然並無曠世大才。皇上的身體也是以一個很平穩的速度惡化下去,按權仲白的診斷,若快,也就是三五年間的事了。若立儲,楊家肯定要遭到清理,屆時新皇上台以後,不管是重新啟用外祖父,還是就這麼面對群臣,勢必都是一個極為複雜的局面。沒有太后的幫助,那是站不穩的。這個太后可不是享清福的那種太后,若是搞不好,國勢大弱都是有可能的。寧妃現在已是後宮頭號人物,頭頂又沒皇后壓著,若參政慾望不強,恐怕還真未必想要再進一步。若能和三皇子去封地做藩王太妃,也是不錯的選擇。

  當然,這也是要付出代價的,蕙娘對寧妃的選擇實在是一點信心都沒有。畢竟除非楊七娘和她明言,不然三皇子去世的風險終究較小,而登上太后之位的好處那也是看得見的。楊七娘拖了這樣久沒有答覆,她還以為此事進展得極為不順利呢。

  亭內二人都沒有做聲,均是望著楊七娘沉默不語,楊七娘笑歎了一口氣,倒是自己揭開了謎底。「要怪,也就是怪鸞台會的活幹得太利落了,連寧妃都是將信將疑,以為四皇子真是時運不濟,染病身亡……」

  為了洗脫嫌疑,權仲白之前也是刻意出京去了山西一地,為當地處理災情。四皇子的病程全程都沒有一絲疑點,的確就是染病不治身亡。別說寧妃了,就是蕙娘自己,對鸞台會的手段也都是大為驚歎,她見楊善桐亦是雙目炯炯地望著自己,不免暗自一笑:現在的她們,就像是當年的自己,因不瞭解,所以對鸞台會的手段也是疑神疑鬼,大為不安。

  「說起來,他的確是比較體弱。」蕙娘慢吞吞地道,「是以鸞台會在這次疫情到來時便欲抓住機會出手,正好,四皇子的養娘乳母,定期也有出宮探親的機會,而四皇子因體弱,年年都有換穿百衲衣的……疫情剛起的時候,四皇子便已染病,倒是沒想到病情惡化得比較快,鸞台會連後手都沒用上,四皇子竟就自己去世了。不然,若是傷寒混合了水痘,那病情危險性,勢必又要大增了。」

  出水痘,一直都是很險的一件事,不論成人還是兒童,在當時都有很大機會病死。楊善桐沉默了片刻,倒是微微一笑,略帶自嘲,也有些嘲諷地道,「說來,咱們的運氣倒還不錯,這次疫情裡染病的以兒童居多,這麼弄真是毫無痕跡了。據我知道的,壓根沒人起了疑心。」

  楊七娘輕輕地舒了一口氣,她閉上眼捏了捏鼻樑,疲倦地道,「手段固然是隱蔽,但這事並無半點憑證,只怕寧妃很難被空口白話說服。」

  「別說沒憑證,就是有憑證,說實話,這證據也不能送到寧妃手上。」蕙娘有點失去耐心了,她傾了傾身子,迎視著楊七娘緩緩道,「謀害一個幼兒,我們心裡誰都不舒服,但比起自家的孩子來說,自然是只能犧牲旁人了。現在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人,話不妨說得更直白,我和寧妃見過幾次,對三皇子亦並無惡感,但誰叫他們生於帝王家?若能留他們一命,我自然樂見其成,可如若不能,我亦不會有絲毫猶豫。說難聽點,保住你的姐姐和外甥,是你楊棋自己的事,沒有證據,你可以生造證據,沒有路你可以把路鋪出來,再這樣拖延下去,只能耽誤了三皇子的性命。京城每年都有天災人禍,要除去三皇子,對鸞台會來說並非什麼難事,能爭取到這大半年的時間,我亦是用過心機,也算是仁至義盡了。七娘子,我言盡於此,你好好想想吧。」

  七娘子並不因為她的步步緊逼而動氣,她反而深深地歎了口氣,閉上眼沉默了許久,方才低聲道,「罷了,我再盡力而為吧。」

  蕙娘亦沉默下來,亭內一時無人說話,反而楊善桐表現得最為鎮定,她左右看了看,忽地奇道,「怎麼,難道你們以為籌謀皇位,竟不必流血麼?咱們要做的本來就是不光彩的事,倒不如把那點良心也收起來吧。這世上唯有人命最賤,不想被人踩在腳下,只好去踩別人。到了這一步,還不如硬點心腸,倒還能留點姿態了。」

  蕙娘沒有說話,楊七娘反淡淡道,「聽你意思,似乎這些年來,心硬了不少。」

  「從前我倒也和你一樣的。」楊善桐也沒有裝作沒聽懂楊七娘話裡的諷刺,她低聲道,「但後來我才明白,其實這種難受,也就是對自己有個交代一樣,好似你還能做個好人似的。在這世上,我們這樣的人家,哪有一個好人?能在自己家裡做個好人,不去殘害自己的親人,已經夠不容易的了,又何必惺惺作態,好像要把什麼好事兒都給佔全了一樣,權勢、金錢、名聲、良心、家人,都能對得起,這樣的人,世上能活著有一個嗎?」

  她平時看著有點沒心沒肺的,隨意說一句話,居然如此深刻清醒,就是蕙娘對她都有些刮目相看了,她正欲開口時,楊七娘反而搶先回道,「不錯,此等猶豫,算得上是一種偽善。但在我看來,偽善,到底還帶了個善字。現在為惡,為的是總有一天能為天下善……若連這一層皮都不要了,我們眼下在做什麼,豈非和那等亂臣賊子並無區別?全是為了一己私利,圖謀天下大權?」

  楊善桐扭了扭唇,「難道我們不就是亂臣賊子嗎?」

  楊七娘竟未露出弱勢,只是也微微一笑,倒是蕙娘截入道,「好了,事已至此,不得不為。到底是亂臣賊子,還是治世重臣,這亦不是我們能說了算的。」她掃視著眼前兩位楊家女,慢慢地道,「若是能成事,將來天下,自然會還我們一個答案。若不想做亂臣賊子,做那等為一己私利圖謀天下的小人,便為自己找一些好事去做吧。逐鹿天下,並非易事,非有大決斷大狠心者不能為之,我最多只能拖到年前,若七娘你還無法說服寧妃……」

  楊七娘又一次閉上了眼睛,她慢慢地、清晰地說,「讓我再試一次吧,這一次,我會說服她的。」

  說實話,蕙娘亦不看好她的最後一次嘗試——楊七娘仿似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她淡淡地道,「這一次,我會用盡我所有的手段來說服她的。」

  僅從楊七娘的神色來看,便可知道這個決定對她來說並非易事。蕙娘微微點了點頭,終於放鬆了一點,她將眼神調向遠處,偶然間,被林間一角的景象吸引住了:以大妞為首,幾個孩子正在林間玩雪,雖在遠處,但面上的笑容,卻都均清晰可見。

  不知不覺間,楊善桐和楊七娘也將目光投注了過去,三人都沒有說話,但眼神卻都膠著在了自己的兒女身上。

  「說也諷刺。」楊善桐忽道,「為了讓兒女們平安長大,我們願付出多少代價,我們已付出、將要付出多少?走上這條路,泰半還不是為了他們不必再處理祖輩們留下來的問題……可若沿著這條路往下走去,他們要處理的問題,又和從前有什麼不同呢?皇六子最終也是會長大的……」

  蕙娘呼吸一頓,想到歪哥時,一瞬間心情轉壞,竟無法回答,反倒是楊七娘微微一笑。

  「你說得是。」她輕聲道,「一個會長大的皇帝,便實在算不上什麼好皇帝。」

  此語一出,頓時惹得楊善桐側目,蕙娘瞥了楊七娘一眼,卻是不禁微微一笑,她緩緩道,「先把眼前難關度過吧,以後的事,以後再說了。」

  確實,眼前的難關,才是最主要的問題,不過,這一次,楊七娘解決得到底還算不錯。

  自從今年入冬以後,皇三子便常說自己見到了神神怪怪,到了年關前,他高燒一場,病中胡言亂語無所不為,病好了以後,便開始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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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三子一瘋,皇上的前四個孩子基本就算是全廢了,歷數下來,有病死的,有瘋的,有中毒死的,還有因隱疾而基本等於殘廢的。死因都可謂是五花八門了,朝野中也開始流傳一種說法:這就是天人感應了,皇帝登基以來,又是開海,又是地丁合一,尚且還愛好南風,種種行為,均視祖宗成法如同無物,而他坎坷的子女運,便是這般糟蹋先人遺澤的天罰了。

  拿孩子說事,真正是冒犯到了皇帝的逆鱗,連日來燕雲衛頻頻出動拿人,以誹謗君父的名義將好些御史、員外郎下了詔獄,這才算是將這股謠言平息了下去。但最能體現皇帝內心深處真正想法的,還是他之後的舉動——

  自從太后去世以後,天家就很久都沒有做過大規模的法事了。可今年冬天,皇帝對佛事是異乎尋常地熱衷,香山的各大寺廟都因此忙碌了起來,有的是做法事,有的是發宏願翻修金身。皇帝甚至還主持監督了對皇陵的修葺工作,這一切種種,似乎都暗示了這麼一點:歷來不信邪的皇帝,在接二連三的厄運跟前,畢竟也有點服軟的意思了。

  鸞台會這一次事情做得極為隱秘,如非盡知內情之輩,恐怕就是把真相公諸於眾,都很難取信於人。因此蕙娘等人並不擔心燕雲衛的明察暗訪——從後續反應來看,皇帝似乎也並未起什麼疑心,燕雲衛現在倒還是在廣州查訪毒菇下落:依然糾結於二皇子的事呢。

  至於內宮之中,五皇子的地位陡然直升,楊寧妃也就在此時撂挑子了:三皇子都瘋了,現在只能退回內宮居住,還有誰比親娘更能好好照看他?楊寧妃顯然已無多餘的精力和心情照看五皇子,她直接向皇上提議——也到了把牛賢妃接回宮中的時候了。

  宮中這接二連三的噩耗,的確也使得皇上有點吃不消了,現在存活的五皇子、六皇子等人,身邊都跟了有重重護衛,保護工作不知比從前嚴密了多少。當然,再嚴密的護衛,也比不上母親的用心,牛賢妃勢必已不能在大報國寺中躲清閒,她便順理成章地重新回到內宮照看五皇子,只是借口身子不好,躲著並不願出面執掌六宮宮務。

  既然如此,權德妃似乎便是最理想的人選了,但德妃也以專心照料六皇子為名,再三遜謝了這一任命。皇上一惱火,索性將連太監正式任命為六宮大總管,著令其整頓宮務,安排侍衛整頓防守,隔絕外界對於皇子居所的不良影響。

  也因為這一離奇的發瘋事件,整個年朝堂上都過得不大太平,楊閣老少了三皇子掣肘,倒是比以往更為活躍,只是現在新黨、舊黨都失去了依附的目標,行事底氣也不免弱了三分,不少人把眼睛盯到了權家。鬧得權家只好閉門謝客,全躲到沖粹園內過年,才算是保持了中立而低調的態度。

  其實,從朝野間的流言,也能覷出關於開海一事,紛爭的強烈程度。現在楊首輔更是力主繼續禁海,而王閣老的意願一樣堅定,擺事實講道理,和楊首輔算經濟賬:這個海不開,財政收入頓時銳減,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十年以後,皇帝拿什麼當家?

  再加上西北地區,果然被福壽言中,北戎雖然組織不了大規模的對戰,但小規模的騷擾依然無日無之,戰事一直不能算是完全穩定下來。桂家邊軍也一直都處於戰爭狀態,以及南海和英國人談判的曲折進展等等,皇帝整個冬天都沒能好生休養生息,等到承平十七年的春天,他的健康情況的確是有點不容樂觀了。只好稱病罷朝,縮回靜宜園休息,將一切爭議封存擱置,等到皇帝病好時候再說了。

  蕙娘整個冬天,有閒暇都在部署蒸汽船的研究工作,她以宜春票號的名義對外招攬人才,高薪厚祿,自然也是吸引了一批能人巧匠來投。至於之後的事,便交給楊七娘去做了。當然還有宜春票號的一些例行公事,以及海外戰略的調整等等。因大秦禁海的關係,如今幾處宜春海外據點都只能勉強維持經營,雖說票號不必做賠錢生意,但運輸銀兩也是有成本的,喬家人還想裁撤幾處據點,以適應隨著禁海政策而來的海商衰退,為蕙娘一言否決。如今她在宜春票號威權日重,又有桂家鼎力支持,喬家人亦不好多說什麼。橫豎呂宋一帶的特許公司,已使宜春號賺得盤滿缽滿了。

  待到開春以後,權世贇捎信過來哭窮,和蕙娘算了一筆鸞台會的開支賬:雖說各地產業都有出息,但少了暴利的火器線,香霧部、清輝部等地的開支,哪裡是同和堂等產業能夠支持得住的?他甚至都說到裁撤廣州分部的份上了。

  蕙娘看了,不過付諸一笑,轉頭從自己私房裡就支出了二十多萬兩,權世贇對她的態度深感滿意,也就安穩了下去。

  不知不覺,又是一年夏天,此時歪哥已經十歲,朝中已有各色人等為女兒提親,均是高官大族的女兒,蕙娘亦大有歲月之歎。和權仲白商量過了,便去問歪哥意思,歪哥還是老話,反正一切聽父母指揮。

  如此看來,不到計劃成功,權家再無痛腳的那天,歪哥對自己的婚事估計都是這句話了。蕙娘無法可想,只能以孩子年紀尚小為理由,一一地回絕了。

  連歪哥都有人來說親了,喬哥那邊,媒婆自然是無日無之。蕙娘度喬哥意思,多半是屬意於桂大妞的,問他意思時,喬哥卻又和歪哥一樣,一律也是長輩做主,逼得狠了,方低聲道,「我又沒功名,家裡人口又少,無權無勢的,只靠著祖父餘蔭同姐姐的照拂度日。同許家四郎比,一個天上一個低下,桂姐姐又怎會選我?」

  喬哥這孩子,雖然這不好那不好,但最大的好處,就是一直都很有自知之明。蕙娘勉勵他道,「雖說你天資不算多麼過人,但咱們家家財萬貫,家教也還算良好,最重要人口簡單,你人品也敦實。天下間不知有多少女兒想要求你這樣的良婿都不可得的,何必如此妄自菲薄?你也知道,大妞對自己婚事是很有說話餘地的,行不行,先問過再說吧。」

  喬哥唯唯而已,也不知究竟聽進去了沒有,沉默了一會,又說,「歪哥……」

  蕙娘又好氣又好笑,道,「先不說他心性不定,那喜歡也沒幾分准,就是桂大妞本人亦看不上他,你少擔心這個吧,自己想想該怎麼和桂大妞說是正經。」

  也索性就不理喬哥了,由得他去折騰。她這裡只慢條斯理地和許家、桂家一道布線不提。

  等到這年秋天,權世贇又一次寫信過來要錢,蕙娘遂提出想回龍樓谷看看,以便理順權族和鸞台會的財政需求,有意撥出幾處產業專供這等需求。

  這樣好事,權世贇自然欣然從命。蕙娘遂以回家祭祖的名義,又一次踏上了回去東北的旅程。隨身帶了綠松服侍,一路曉行夜宿,回到白山鎮以後,也是駕輕就熟地乘船過江,同上次不同的,便是身邊多了個綠松服侍罷了。

  這一次回谷,蕙娘的感受就和從前截然不同了:校場、炮廠等,均已荒涼廢黜,迎面而來的居民,多以婦孺為主,成年男丁沒有幾個,且都還矮小乾瘦,各有不足。這一次,就是燕雲衛的人進來谷中,一時間只怕也發覺不出什麼不對了。更別提尋常百姓了,此處看來更只是一個普通的大村莊而已,頂多是谷中建築嚴整,隱隱能看出住民的來歷。

  至於那笑話一樣的殿宇,凡違制處已經全部拆除,眼下看去,不過特別高挑軒敞而已,雖然高度依然還是違制,但這種事在邊境地區很是多見,亦是無傷大雅了。蕙娘在谷裡走了幾步,便興起了一種蒼茫頹唐的心思:權族的雄心壯志,此時多數也已經隨著這被拆掉的金鑾殿,隨著在海上沉沒的戰船一道,付諸東流了吧?現在除了權世贇等寥寥數人以外,到底還有多少人,記掛著皇圖霸業呢?

  但這傷懷的情緒,亦不過片刻,便被事實給打散了:雖然精銳戰士幾乎都死於海難,但進入居住區後,其實還是很容易就能觀察出來,權族的男丁依然還是不少的,只是年紀都還幼小了些,只怕再過兩三年,谷裡就又能湊齊一支隊伍了。

  權世贇這一次親自到白山來接她,見蕙娘左顧右盼,神色似乎若有所失,還整個往另外一個方面想岔了,竟出言解釋道,「現在除了龍樓谷以外,白山鎮附近的男丁也開始操練習武了。這幾年邊境不太平,借口都是現成的,不過三年,我們還可拉起一支三千人的精兵。」

  他要從蕙娘手裡拿錢,口氣自然是越大越好了。蕙娘聽了,也做出歡悅之色,口中卻道,「未知具體訓練計劃如何,稍後還要請問小叔。」

  權世贇只唯恐蕙娘問得不詳細,聞言亦笑道,「這個自然了,不過你遠來辛苦,不妨先休息一番,若有人想要探望,也可先行探訪,晚飯後我們再來細說此事。」

  蕙娘點頭笑道,「多謝贇叔體恤了,我也的確要看望大哥大嫂一番,不然,爹娘那裡也交代不過去。」

  權世贇是深知她和大房恩怨的,對此不過會心一笑,蕙娘又漫不經意地說,「這一次來,給天哥兄弟幾個都帶了些東西,一會兒讓綠松給您送去吧。」

  提到兒女,權世贇的神色便柔和多了,他道,「天哥回來以後,多嫌谷裡寂寞,很想念京城,尤其就想念他綠松阿姨。」

  兩人有說有笑,到了蕙娘住處這才分手,蕙娘入內洗漱了一下,便和綠松分頭行事,她去拜訪權伯紅和林氏,讓綠松給權世贇送禮去。如此在谷內盤桓了兩天,和權世贇定下了一年供給三十萬兩銀子的數目,便欲告辭回京。權世贇還道,「你大伯外出訪友,這幾日便可回來了,你不多留兩日,拜見一番?」

  這位權大伯,真不知是何等人物,竟能令宗房如此忌憚,次次都不令蕙娘和他見面,蕙娘此時亦沒心思見他了,含笑婉辭以後,順風順水回了京城,已是又一年的冬日了。

  這一年冬日,朝中倒也平靜了些許,過了冬至以後,大家也都開始準備過年了。就連朝中,因海禁的事終於消停下去,地丁合一也正穩步推進,也給了大家一絲喘息之機,眾人正預備過年諸事時,忽然西北又有了動靜——這回,不是從陝西一帶突入了,北戎諸部合兵,是直接踏破宣德防線,往關內進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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