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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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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御井烹香] 豪門重生手記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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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0傾倒

  難得出來散散心,倒有此奇遇,蕙娘也是有幾分出神,也不知怎麼回事,她自己的抑鬱,反而被桂含春之事分了心,至此居然一掃而空。側頭一想,便翻身上馬,又閒步了幾番,便回馬往良國公營帳而去。

  現在桂元帥回來,良國公這個副帥,便又成了設而不用的顧問了。他自己亦頗為安然於這個位置,成日裡雖說忙忙碌碌,但都是出工不出力,倒是作養得精神健旺,這會兒也是窩在營長裡喫茶看邸報,見蕙娘回來見他,便道,「聽聞你方才騎馬出去了,可是擔心仲白,心頭煩悶?」

  良國公對權仲白,不可謂是不偏疼了,權伯紅和權季青都是因為他離開國公府也就罷了,唯一一個權叔墨被放逐去江南,說來也多少是因為權仲白的緣故。再加上鸞台會現在的計劃擺明就是要以權仲白為中心,按說他只有比蕙娘更緊張的,可現在良國公卻紅光滿面的,蕙娘心中多少也有些納罕,她沒有否認良國公的話,「是有些懸心。」

  「這就不必了。」良國公放下邸報,把抄件遞給蕙娘,「人在外地,邸報是落不下的,雖說隔的時日久了些,但人在軍營傳信不便,很多事都要靠它來瞭解。」

  的確,蕙娘自從進了軍營以後,和京裡的消息來往也宣告斷絕,她在這方面,的確是不如良國公有經驗,竟沒想到邸報——在京中,她的消息可比邸報要靈通多了。她一欠身,接過了邸報,一邊翻看,一邊聽良國公續道,「不過,他頭一次出去,我是擔心的,雖說只是擔心了不一會兒,但心還是提了起來。這一次他出去,我不那樣擔心了——你道是為了什麼?」

  蕙娘眉一蹙,很快也想到了鸞台會的潛力量。「您是說……」

  這麼多年和羅春做生意,清輝部在草原上的人脈和能量那還能少了嗎?起碼對這地勢就很熟!現在坐鎮北京的權世贇,對權仲白的生死只怕比他們還要上心,這邊信一送回去,只怕在祭天聖典之前,就能混入北戎聖城了。說得那什麼一點,就是別人都死了,只怕權仲白都能活著出來呢。

  想通這一層,蕙娘登時放下心來,悄聲笑道,「只怕他們沒見過喬裝後的仲白——」

  「不妨事,北戎的祭天聖典雖然巨大,但在有心人眼裡,生人也就是那麼多了。一個游醫說來還是挺顯眼的,」良國公看了蕙娘一眼,道,「你也是關心則亂了。」

  他對蕙娘的感情流露,似乎並不反感,相反的還有幾分讚賞,唇角一勾,還打趣了蕙娘一句,「本想讓你無事就快些回家的,現在看來,仲白不平安回來,你是不放心走的了。」

  蕙娘面上一紅,但也明知自己不願回去,便難得地沒有矯情,而是爽快道,「確實是,怎麼也要等他一起回去,不然,他又和脫韁的野馬一樣,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這也罷了。」良國公尋思了一會,便喃喃道,「我是想,你若能早回去,也許還趕得上桂家的信呢……」

  看來,不止她一個人感覺到了桂家的決心。蕙娘眼神一閃,對良國公的老辣又有了新的認識:從前桂家想和鸞台會切斷聯繫,那是因為他們還想著安安生生的繼續做忠臣、權臣,可現在,皇帝擺明了要整桂家,桂元帥想要兩面投資,加強和鸞台會的聯繫,也不是什麼難解的事。畢竟鸞台會這些年不賣軍火了,對他的權益沒有太大的影響,相反,手眼通天,也許還能在朝中為桂家找到新的靠山……既然下定決心要和皇家在暗地裡抗衡一番,對鸞台會示好,幾乎是必然的選擇。

  只是從桂含春的話看來,他怕是未必會執行桂家的決策,把福壽公主這個威脅扼殺在北戎境內。蕙娘尋思了片刻,卻未和良國公說明此事,只是笑道,「您說得是,不過,我料著就是晚回去,也未必趕不上這場熱鬧,這事兒又不是什麼大事,對大家都好,他也犯不著防著我。」

  「現在反正一切都好說的。」良國公喟歎了一口氣,「也罷,回去不回去都在你了。橫豎就是有這麼回事,少不得日後還要交到你手上來辦的。」

  人在軍營,畢竟不能怎麼暢所欲言。蕙娘和良國公心照不宣地交換了幾個眼色,便又說起了別的話題。

  時至深秋,天氣是一日冷過一日,北戎兵馬的活動也是一日稀少過一日,終於,何家山三日馬程以內,都看不到他們的蹤跡了,桂元帥遂安排人馬,去給達延汗送些補給。自己這裡也加緊操練軍事,修修補補,又部署些新式火炮不提。蕙娘人在軍中,雖然深居簡出,但因良國公就在附近營帳內,也時常能耳聞一些戰事的動向。——羅春這一次,得了英國人的幫助,是要比從前更難打了。桂元帥也因此對洋務大起好奇,常常問蕙娘一些外洋的事。

  他和良國公這個年紀的人,幾乎都無法接受從泰西那樣遙遠的國度,遙控著天竺左近的殖民地,還能再繞道俄羅斯給羅春送補給的事實——連大秦都怕是做不到這樣的事,英吉利就大秦人所知,不過是個蕞爾小國,比日本大不了多少,如何能有這番能耐,也的確是令人難以想像的。

  就是蕙娘自己,也說不清這個道理。她倒是提了幾句鴉片,桂元帥對此也不陌生,道,「他們是想往這裡賣,但是還沒怎麼開始賣呢,就打起來了,現在除了兵士以外有誰還在前線附近?這一帶的百姓,對北戎要賣的東西一般都堅決不買的,恨不能一燒了事。倒是有些商隊也許比較好奇,不知會否走私攜帶進來,試著賣些。」

  大秦的疆土是如此廣闊,英國人若鐵了心想賣,難道還能找不到機會?蕙娘的心微微下沉,卻並不吃驚。桂元帥又道,「但對這件事,燕雲衛是很重視的,三番四次讓千萬阻斷鴉片進口。所以這一陣子,西北沿線全在掃蕩走私商隊,不但是為了鴉片,也是為了阻斷對羅春的茶葉供給。他的英吉利主子,能給他炮,給他錢,甚至是給他那個害人的鴉片玩意兒,但卻給不了他鹽和茶吧。少了這兩樣東西,我倒要看看他能撐多久。」

  西北苦寒,北戎又是遊牧民族,平時一般是不吃素菜的,茶葉實在是他們生活中極為重要的一部分供應物,桂元帥如此做法,的確十分老辣,蕙娘點頭笑道,「如此殺一儆百,只怕羅春要難受了。」

  「除了羅春以外,難受的怕還有宜春票號吧。」桂元帥卻哈哈笑了起來,「少了這些走私商人,在北戎聖城的分號,倒是完全沒用了。」

  這些年來,宜春票號每年給桂家的分紅那還少嗎?也就是因為如此,幾乎所有走西域的商隊都在宜春號開戶,分號倒是因此多了不少生意,這裡面肯定也有不少膽大包天的走私商隊,現在桂元帥說來,倒像是和他絲毫沒有關係似的。蕙娘暗罵了一聲老狐狸,面上卻做大義凜然狀,道,「為了大義,一間分號算得了什麼?此次若能順利除去羅春,這段困難時候過去,以後的生意只會更好的。」

  桂元帥卻搖頭歎道,「這卻未必了,若是從前,這一次贏了,怎麼也能安靜上二十年,北戎才能積蓄起力量再生異動。現在有了那什麼英吉利插手,指不定還會鬧出什麼蛾子呢。隔了千萬里,他們到底是如何能把錢物給運送過來的,真是費解離奇……別說他們了,就是我們把這塊地佔下來了,怕都還不能管好呢。」

  良國公也搖頭歎道,「現在確實是和以前不一樣了,真有點看不懂啊。泰西人怎麼幾年間就強成了這個樣子。只希望這一次能把羅春幹掉,北戎群龍無首,我們收拾殘局也方便點。」

  「時勢造英雄。」桂元帥陰沉地道,「即使死了羅春,北戎也沒那麼容易消停,英國人有錢的很!你也看到了,這一次他們是拉著大炮來攻城的,若非羅春對炮戰不熟悉,幾乎就要出事……沒了羅春,不過幾年,又出來羅夏、羅秋的,誰都受不了……」

  他心事重重地搖了搖頭,歎道,「好在我老頭子只管打仗,卻不用操心這些事。不然,再想想海外的局勢,這可怎麼還能睡得著喲?」

  到了桂元帥這個地步,他第一謀求的是家族的延續和榮耀,第二要說沒有政見那是不可能的事。爭權奪利,一般都是二層官員的活計,在頂層權力圈裡,所有人唯一的矛盾點就在於:他們都想要用自己的辦法來發展這個國家。為自己所在的政治集團爭取利益是一回事,這不過是為了延續自己的政治生命,團結自己的黨羽。但爭取政見上的勝利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楊首輔寧可得罪商人集團,也要支持海禁,其實就是因為開埠、造船花費的銀錢太多了,在地丁合一上的投入就要小一些。這就是他本人的政見,桂元帥口中是這樣說,但心裡對如何解決這一局勢,豈會沒有自己的看法?只是當著良國公的面,未必會說出來而已。

  蕙娘瞅了他一眼,心頭卻是一動——若非實在是放心不下權仲白,她真有心先回京城去了。不知如何,她很肯定,對桂元帥的政見,也許鄭氏毫無所知,但楊善桐肯定是有相當的瞭解的……

  在等待中,日子一天接一天地飛逝,蕙娘是掰著手指數著北戎祭天聖典的日子,理智上她當然知道,權仲白未必會在當天回來,但從祭天聖典以後,她便又開始了焦急的等待,就是良國公、桂元帥,面上不動聲色,其實眼底下的青黑也是日趨增多。再加上祭天聖典之後,接連下了四五天的大雪,這幾個人的心情也就更差了,雖說下了雪以後,他們倒可以回西安去了——北戎再立功心切,也不會在雪後來襲的,嚴寒的空氣與冰冷的鋼鐵,對馬匹的健康是極大的損害。但不論是良國公還是桂元帥,絲毫都沒提回西安的話,整個帥帳,似乎都陷入了這場凝固的等待之中。

  等到第十天頭上,第一批燕雲衛回來了,他們是出行去做偵查任務的,並不瞭解權仲白等人的動向,但即使如此,他們也帶回了一個可怕的消息——

  今年的北戎草原,鬧起了史上規模最大的狼災。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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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1生死

  狼災不是小事,今年入冬就鬧起狼災,規模還這樣大,主要還是因為今年冷得早,夏天短而且旱,北戎在和大秦交戰,這一帶人多了,野物多數都被驚走。到了別地連當地的羊一起吃了,到了深秋又轉悠了回來,現在人群多數都集中在北戎聖城,幾個小的過冬點可想而知要承受多大的壓力,這批暗衛一路走來就遇到了三撥狼群,盡因此便損失了接近十條性命。這也解釋了一個疑問,那就是這半個月,北戎境內傳回來的情報,接近於無。看來,便是這場大雪和狼災,讓北戎草原變成了一個嚴酷的生存考驗之地。

  如此一來,眾人的心頓時又提了起來,非但桂元帥,連蕙娘也重新開始擔心權仲白的安危。她現在卻是不能在軍營裡再住下去了,起碼要離開軍營,才能和香霧部重新接頭,俾可指揮他們聯繫北戎內線,確定權仲白的生死。

  也正好天氣寒冷下來,何家山一帶的環境更加嚴酷,良國公和蕙娘商議過後,便遣她回臨近的定西過冬。反正只要有宜春票號的地方,就少不得人接待蕙娘的。

  臨行前,蕙娘前去向桂元帥辭行,桂元帥猶豫再三,到底還是叮囑蕙娘,「雖說我們已經在掃蕩今冬出關的商隊,但肯定少不得漏網之魚。若是世侄女能有渠道,不讓給那邊的宜春號送送信,問一問那邊的情況。尤其是……」

  尤其要問的,肯定是權仲白和桂含春的生死了,這兩人可都是大家族的元子。生死關乎一族興亡的,家長們自然十分著緊。可憐天下父母心,桂元帥這也是在暗示蕙娘,他明白宜春號肯定和走私商隊有一定的聯繫,只是不好由桂家直接出面而已。蕙娘自然應承了下來,便收拾行囊,遣人給定西的宜春號分號送了信,便動身過去。

  這一路走得艱難,一段路走了能有近十天,不過到了定西,往北戎反而是更近了,只是那一帶山巒起伏不便用兵,一直也不是防線的重點而已。蕙娘也顧不得多加休息,在宜春號給安排的下處稍微梳洗了一番——天氣寒冷,在軍營裡等權仲白又等得心焦,雖幾乎有近一個月不能洗澡,但竟也不覺得難受了。現在宜春號為她安排了一間盡善盡美的臥房,一處匆匆改造的地暖屋子,蕙娘都無心享受。才一收拾停當,便令人道,「你去同和堂給我買幾副藥,順便讓同和堂的掌櫃過來見我。」

  同和堂同宜春票號一樣,都是十分便捷的接頭地點,因定西是何家山過來的第一座城市,她料著香霧部的人會以此處為一個集散地,此想果然不錯,當日下午,掌櫃的便帶著幾個管事過來給她請安,他看來是不知內情的,只介紹道,「因到了秋後算賬的時候,您又不在京城,這些帳房都是帶著帳箱子來給您過目的。」

  蕙娘勉力維持著面上的微笑,和那掌櫃應酬了幾句,便道,「也好,咱們這便就來算賬吧,早些算賬,你們也好早些回家過年。」

  三言兩語,把那掌櫃給打發走了,蕙娘一個眼色,這些老成精壯,細看下面容都有幾分相似的漢子,便在屋內細緻地搜查了起來,這邊叩叩那邊敲敲,不片晌有人拱手道,「少夫人,此地可以放心說話。」

  「雖是自己人安排的地方,但在桂家地盤上,還是小心為上。」蕙娘點了點頭,臉色驀地沉了下來,「你們最後一次得到少爺的消息,是哪一日?清輝部的人尋到少爺沒有?北戎那邊情況如何?」

  這連珠炮似的發問,頓時把幾個帳房問得面露窘色,蕙娘看在眼裡,心是直往下沉,她冷冷地道,「二十七叔、十九叔、三十四叔,你們不會讓我失望吧?」

  這些管事,雖不是各地鳳主,但也算高層,起碼都是權族自己人。有些和蕙娘是頭一次見面,便沒被點名,這幾個見過的,聽了蕙娘話語,均是汗流浹背,權二十七壯著膽子解釋道,「我們也是盡力了……主子,今年桂家發了瘋一樣地掃蕩各地關口,咱們的人,就是再能耐,也得混在商隊裡出關啊……清輝部的兄弟們倒是藝高人膽大,可以翻牆出去,但他們出去了,沒有我們的人接應也沒法把消息往回傳。現在倒是鬧得裡外消息隔絕,連我們也不知道那邊怎麼樣了。」

  蕙娘也不禁煩躁地歎了口氣,「這麼說,你們也不知道那邊如何了?」

  「恐怕確實如此了。」權二十七道,「不過清輝部的人倒是出去了十多個,都是極有經驗,會說突厥話的好手。料來也能護衛在少爺身邊的,那一群人的忠誠均都毫無問題,都是多年用慣了,妻小在照看下的老人了。您大可放心,只要不是天崩地裂,少爺多數不會遇險。」

  話雖如此,但如今這樣,讓蕙娘如何能放得下心來?可現在天氣寒冷,千里凍原又鬧狼災,就真有走私商隊,怕都不願出關了。就是想要混出關都沒有辦法,再說,出去容易,能找得到權仲白嗎?

  這麼冷的天氣,什麼信鴿送信那都是笑話,只能憑著人力帶信,而此時的權仲白,如果還活著,估計都已經往回走了。蕙娘這時候真是恨不得付出所有家產,只換得一雙千里眼,奈何人力有時而盡,在如此殘酷的天象跟前,她也只能等了。

  這一等,就等了有一個多月,期間宜春號的確也打探到了兩個預備出關的商隊,可惜隨著天色越冷,他們也都依次打消了主意:即使沒有狼災,如此寒冷的天氣,就足以讓商隊的損失高過可能的利潤了。再說,桂家那嚴厲的態度,也著實令他們有幾分顧慮。

  眼看隆冬已至,蕙娘幾乎已經等得絕望:既然無法出關尋找,和北戎接壤的各處縣城,她都撒了人手出去,並不時和權世贇互通消息,但就是這樣,各處也沒有絲毫反饋,不論是權仲白還是桂含春,彷彿都陷進了那片嚴寒的草原中,再沒有一點消息了。

  唯一令人欣慰的,便是北戎部族的情況,到底還是輾轉通過俄羅斯,為那處的燕雲衛打探到了,還是權世贇來信告訴她,羅春果然已經去世,北戎現在陷於內亂之中,幾個哈屯分兵對峙,大有先拼出個死活的意思,北戎諸部也都是蠢蠢欲動,看來,草原上的確要因為羅春而亂上一場了。

  這都是大面上的事情,俄羅斯人也十分關注,燕雲衛才能打探出來,至於聖城內一個不受寵哈屯的死活,以及更微不足道的小小游醫的下落,那外人就無由得知了。

  此時已近年關,距離權仲白出關已有近兩個月的時間,京中權世贇也已失去鎮靜,頻頻來信催問蕙娘,蕙娘又何嘗不是著急上火?奈何沒消息就是沒消息,她又能如何?至於朝廷大勢,是否因為北戎的亂象而有了新的轉折,她現在卻是全然無心去想了。

  直等到了臘月,眼看她是無法回去過年了,京中親人也給她寄了信來,葭娘不懂事也罷了,歪哥和乖哥卻是殷殷垂詢,直問爹娘何時能夠回家,文娘、喬哥信中更是隱藏憂慮,蕙娘看了,心情更壞,平時脾氣還算和緩,此時卻是喜怒無常,香霧部的那些幹部,被她連番揉搓,早已經沒了一點威風,只恨不得權仲白能早些回來,他們能逃脫蕙娘的魔掌。

  這個臘月初八,蕙娘連臘八粥都沒吃一口,這天正坐在炕邊打坐發呆,忽然有人來報,「燕雲衛王百戶給您聽說桂二少爺帶著公主已經到盧家溝了。」

  這也是一處和北戎接壤的邊境鄉鎮,蕙娘霍地一聲站起身子,連聲道,「快給我備馬!」

  連一日都等不得,她帶了兩個從人,立刻衝到盧家溝去見桂含春。

  #

  桂含春去的時候雖然是單人匹馬,但在那邊接應他的人並不止一個,誰知此次見面,他居然真的只是和公主兩人結伴,並且面上又多了些細碎傷疤,走動時背部還隱隱有些僵硬。蕙娘到時,桂家在定西的家人自然也已經到了,還有燕雲衛在定西的統領王百戶,到得也絲毫都不比蕙娘要慢。幾人圍著桂含春聽他說道,「一出聖城,走了三日就遇見雪災、狼災,第一次遭遇便死了有五個人,重傷兩個,不得已我們將這兩個兄弟寄給當地牧民照看,留了錢,只盼著他們能乘亂躲過搜捕。又立刻回頭躲回了聖城,在聖城裡躲了有一個月,見雪下得大,聖城附近狼群都跑了,才動身上路。沿路又遇兩撥狼群,再折了幾個人,最後一個兄弟,唉,本已經平安進了大秦,不想就在前天,山路行馬路滑,公主險些滑下山崖,為了救駕,他自己倒滑下去了。人雖然暫時無事,但我們也沒法空手救他上來,這不是剛安排村民過去援救了,只盼著他能熬過這兩天的嚴寒吧。」

  一時又衝那家人道,「帶了傷藥沒有?我背後為狼咬了一口,耽擱著也沒怎麼好好包紮……」

  因福壽公主在落馬中斷了腿,此時不便見客,眾人便沒進去打擾,蕙娘聽了這些,迫不及待便打斷別人的問題,問道,「你在聖城,見到仲白沒有?」

  「見到了,他走得比我們還早兩天,因藥送到了,便先動身回去。」桂含春說到此處,見眾人表情,多少也明白一點,他歎道,「我一路走也一路是擔心這個,雪下得太突然了,當時我們才剛上路,還能掉頭回去。若按神醫的腳程來算,他當時走得也很深了,要回來都不那樣容易……」

  並且,若是繼續往前走,他現在無論如何也該到大秦了!

  蕙娘還報了一線希望,咬著唇不願說話,王百戶看了她一眼,頗有些同情地歎了口氣,倒是發問道,「不知公子一路回來,有沒有看見……」

  「是看到了不少被狼群啃噬的殘肢,」桂含春道,「不過這群餓狼連衣服都扯碎了,餘下的東西不多,我揀了一些飾品……你們可以分辨一下。」

  說著,便從懷裡掏出了一個小包裹,一邊皺眉道,「說來,還有個商隊很是倒楣,估計是全軍覆沒了,留下的只有零碎的腰牌為信,雖說是走私的,但好歹也是人命,如能找到其家人通知一聲也好。」

  一邊說,一邊解開包裹,果然有些破爛的銅鐵金銀落了下來:這要比衣料好認。蕙娘也顧不得別人,自己先在破爛堆裡翻找了起來,不一會,就望見了十多枚隱泛金色的令牌,它們雖然小巧,但顯然十分堅硬,上頭全都刻了有一輪彎月,月下一枝梅花,除此之外,卻是沒有絲毫文字。

  一輪明月,清輝獨灑……清輝部的好手,看來是全軍覆沒了。蕙娘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克制住自己沒有當場失態,她細心在遺物堆裡又翻找了幾遍,都沒看見權仲白的隨身物品,這才不禁鬆了口氣,搖頭道,「沒有他的……他一定還沒有死!」

  語氣雖很是凶狠,但眾人望著她的眼神裡,卻都寫滿了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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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2後路

  因福壽公主在墜馬時也摔傷了腳踝,她和桂含春都不便立刻搬動,所以現在大家相認以後,倒不急於回去了。燕雲衛和桂家家人自然會照應他們,到了後半日,連定西守將都跑來了——這位也是桂家門人,他一來,別的事自然不必說了。蕙娘也無心在當地逗留,偏腿上馬,獨自一人失魂落魄地上了路,連從人都懶得招呼。走出城外,又下起了雪,冷風刮著雪花,兜頭一吹,將她吹得滿面生疼,才讓她慢慢地清醒過來,咬著唇思量起了權仲白失蹤以後,各種局勢的變化。

  不能不說,這個桀驁不馴的神醫,幾乎可算是鸞台會和國公府的支柱了,少了他,鸞台會汲汲營營,幾乎是孤注一擲的大計劃頓時作廢,失望之下,誰知道權世贇會做出什麼事來。國公府倒是還好,起碼婷娘在明面上還是良國公的大侄女,有德妃在,起碼在宮裡還有個靠山,但鸞台會不好過了,國公府還能好過到哪裡去?

  更別說兩人的計劃了……

  蕙娘想到這裡,倒是微微一怔,她發覺權仲白的失蹤,對於小兩口私底下的那個計劃,影響還真不大,為了在明面上維持自己一無所知的形象,權仲白是很少和暗部接觸的。

  但即使如此,權仲白的失蹤,在各種意義上對這個小家庭的影響依然非常地大,蕙娘現在都不願讓自己繼續往深了去想,她茫然策馬走了一段,馬兒忽然前蹄一軟,一聲長嘶,險些沒摔倒在地,若非蕙娘自幼習武,輕功不錯,此時便要直摔落下去了。縱是如此,她也吃了好大一驚,站在當地呆了半日,多麼精明強幹的人,此時心中竟是一片茫然,連一個主意都沒有了。

  雪花慢慢地落在了蕙娘肩頭,此處是個山坳,風刮不進來,倒還不算是太冷。蕙娘也不知呆立了多久,聽得一聲馬嘶,這才清醒了過來,上前把馬牽來一看,卻是之前驅策得急,在山路上把蹄鐵給跑脫了,跛了腳了。

  冬日山道,本來就少有人行,蕙娘獨自一人站在雪中,牽著一匹跛腳的馬,左右前後,天地間彷彿只有這一人一馬,在這一刻,她終於徹徹底底地感到了徹骨的孤獨,徹骨的寒意。就像是有大塊血肉,硬生生地從她心底被挖了出去,現在她不但很痛,而且還非常地空虛。在這片前後都望不到盡頭,冷徹心扉的雪地裡,她忽然已經毫無辦法,她覺得自己再走不出去,再回不到往昔之中,即使能夠回去,一切也都必將不一樣了。

  無數念頭在腦海中漂浮,忽然間,她希望失蹤的人乃是自己,希望撒手的人乃是自己,她希望失去生命的人是她自己,曾經她以為只要留得命在,一切都有機會重來,所有失去的東西,她都能一點點地撿起來。可如今她終於明白,原來她會這樣想,只是因為她從來沒有擁有過一些比她的命還重要的東西。

  如果可以,她希望留下來面對這種殘酷結局的人是權仲白而不是她——焦清蕙畢竟是焦清蕙,再怎麼改,她也還是改不了這份自私。

  也不知出了多久的神,蕙娘連冷都感覺不到了,只覺得雙腿一陣陣的麻疼,她想要集中精神,可實在是集中不了,非但如此,甚至還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彷彿下一刻就能暈厥過去。

  蕙娘勉力集中了精神,用力一咬舌尖,巨痛頓時讓她又清醒了幾分,她眺望了一下來處,在心底思忖著回定西更近,還是步行回盧家溝更近時,已聽得遠處有馬蹄聲傳來,不過片晌,便有數名傳令的兵士,從盧家溝方向奔來。

  這麼一來,事情反而簡單了,有人把馬讓給蕙娘,幾人結伴,一路沉默地奔向定西。——風大,誰也不會頂著冷風開口說話的。蕙娘一路都在尋思著對策:她倒是想要把此事隱瞞不提,但桂含春帶回來的那些信物,眾人都能去分辨,再說她帶的從人也是香霧部下屬,瞞是瞞不過去的。然而就此推定權仲白死訊的話,也是絕不可行,別人不論,歪哥、乖哥和葭娘、文娘、喬哥甚至是三姨娘,現在都在京城,權世贇情緒穩定那還好說了,若是情緒不穩起來,歪哥簡直是首當其衝。

  不到回京以後,絕不能給香霧部的人留下權仲白死亡的印象。蕙娘迅速地下了這個決定,她忽然間發現:其實只要把心掩埋得夠深,她還是可以冷靜處事的。起碼,她現在已經開始漸漸地接受權仲白也許已經死不見屍的想法了。

  入夜以後,蕙娘才回到定西,她急命宜春號夥計給同和堂送信,將這些管事召集起來,開門見山第一句話便道,「在桂少帥那裡,我看到了十幾枚令牌,還有許多信物,都是被狼群啃噬後的屍體上翻找出來的。」

  只這一句話,眾人便是臉色慘變,權二十七驀地站起身來,搖搖欲墜地道,「那、那少爺……」

  「少爺不在這些人裡面。」蕙娘斬釘截鐵地道,「他身上佩戴了我送的上等火銃、彈藥充足,身上還帶了傳訊煙花,輕功又好,兼且精通配毒之術,又能分辨天文地理,即使遇到狼災,獨自突圍也絕不是問題——醫術又好,走到哪裡沒有飯吃?」

  她猶豫了一下,又以透露秘密的口吻說,「而且,少爺在臨走的時候曾對我說,也許會去羅剎國看看……這件事,家裡人都還不知道,我雖然覺得十分不妥當,但卻也覺得他不過是說說而已,也因此,我要特地在此處等他,免得他少了約束,越發胡作非為了。不過你們也都知道少爺為人,越是被人管束,就越是要跑。此時想來,他十有八。九是去了羅剎國了。」

  這些借口說實話都很勉強,但勝在蕙娘態度沉穩,口氣肯定,這些慌亂中的幹部們也就和抓救命稻草一般,都紛紛笑道,「您所言有理,看來,少爺必定是往羅剎國走了。」

  蕙娘點頭道,「是,既然如此,我就不在這裡等他了。必須先回京城去主持大局,發散人手往羅剎國尋人,免得少爺又玩得一年半載才歸家。你們也跟我一起回去,今年大家都沒法過安生年,著實是辛苦了。」

  勉勵了眾人幾句,盡顯沉穩的大將之風,把眾人打發走了,這才回身進屋,給良國公寫信,信中也是把羅剎國之語照樣給重複了一遍——這謊話說得多了,連她自己都有點開始信了。好像權仲白真的和她叨咕過想去俄羅斯似的,一封信還寫得頗為順暢。到得明日,自然有人給她送去軍營。

  雖說眼下就是年關,但蕙娘連一刻都不願意耽擱,當晚收拾了包袱,第二日早起便動身回京,一路上走得也是頗為艱險,好在有錢能使鬼推磨,有宜春票號打點,進了正月底總算順利抵京。此時消息自然也已經送到了權世贇手上,蕙娘一進國公府,便見到堂屋內,權夫人、太夫人和權世贇三人立在那裡,三人臉上都是重重憂色,見她進來,權世贇上前幾步,一把就握住了蕙娘的手腕,手勁之大,幾乎要把她手腕骨握斷,他目注蕙娘,沉聲道,「你肯定他是去了俄羅斯?」

  蕙娘心知此時乃是關鍵時刻,一點也不猶豫,深深地迎視著權世贇,緩緩地說,「只能說這是最大的可能,早在清輝部派人過去的時候,我心裡就是有顧慮的,以仲白性子,怎會老實和他們回來?現在北戎那邊事情經過已經出來,我就更肯定了。仲白走得很輕鬆自如,當時聖城內根本沒有一絲亂象,在這種情況下,他是不可能和一群陌生人一道上路的。」

  也就是說,清輝部的死並不能證明權仲白的死,權世贇神色稍緩,對於這批精銳的去世絲毫也沒有惋惜之情,他道,「你信裡說,你給他準備了煙花火銃——」

  「出入險地,肯定要有點防身手段。」蕙娘淡然道,「當時我就問過桂含春了,他說一路走來,沒看到多少使用火銃的痕跡。」

  火銃因為準頭問題,在對付獵物上是不如弓箭和短刀好使,權世贇面色再緩,他倒退了幾步,一屁股坐在太師椅上,使勁搓了搓臉,方才哽咽般道,「那就好……那就好!」

  太夫人和權夫人將一切都看在眼裡,此時亦露出欣慰之色,權夫人藉機向蕙娘道,「你快下去梳洗一番吧,一會宮裡收到消息,說不定也要叫你進去問話了。」

  蕙娘對此也有心理準備,一路趕回,她也是止不住的疲憊,聽說孩子們都在沖粹園,對父親的事根本一無所知,她略略放下心來,回到立雪院匆匆洗漱了一番,出來又召綠松過來問話。綠松反饋回來的倒沒什麼異常,權世贇的反應,都在蕙娘能預料的範圍之內。至於別家,到現在都還不知道權仲白去了北戎呢,都在議論的還是北戎內亂的事,至於權仲白,眾人都當他是又出去雲遊了。

  蕙娘這才放下心來,又吩咐了綠松幾句話,宮裡信使果然便來相召了。蕙娘進了宮,還是一模一樣的一副說辭,她說得自然,分析得有道理,連皇上都聽得憂色稍解,略微振作了些,笑道,「子殷果然玩心不改,這不是,想去羅剎國念了多久了,果然一得機會,就脫籠小鳥般飛去,家裡的事,朕的身體,絲毫都顧不得了。」

  蕙娘現在恨不得把他的腦袋做成球來踢,聞聽此言,更是咬牙切齒,恨不能把他千刀萬剮,她自己穩了穩,方才歎道,「話雖如此,只盼能快點把他給抓回來了,不然,我也是不放心的。」

  「他也未必是自己逃去的。」封錦倒是說了句公道話,「當時雪雖然還沒開始下,但是已經傳來了狼災的消息,子殷走過草原,當知道狼災的可怕,繞著狼災的方向,最近的那就是俄羅斯了……不過天寒地凍的,即使人平安無事,要傳信也是難上加難。若是他想要一路遊歷到首都送信的話,只怕還有兩三個月的路好走呢。再算上俄羅斯那邊往這裡送信的時間,今年六月能得到消息,都算是早的了。」

  蕙娘做恍然大悟狀,又和兩人說了些邊關見聞,便告辭出來休息。在家住了一日,借口去看望兒子們,便獨身回了沖粹園。

  以她如今的勢力,沖粹園附近已經是盡入蕙娘掌握之中,即使權世贇要重新開始監視他們,也不是一日兩日能夠重建情報網的,更何況以蕙娘對權世贇的瞭解,他估計是不會做這樣的事。因此焦勳到沖粹園和她相見,還算是比較保險。蕙娘才到了沖粹園,孩子們還沒下課,她借口不去打擾,隨指一事,去了山上暖房,便順順利利的在幾叢茂盛的蘭草旁,見到了裝成花農的焦勳。

  「姑娘。」焦勳一見她的面,也不顧自己化妝濃重,便以極憂慮的聲音低聲問,「你所言神醫下落,是真是假?」

  蕙娘一時竟不欲回答,她扯開了一個沒有笑意的笑容,低聲道,「真又如何,假又如何呢?」

  焦勳沉默了片刻,才自失一笑,他道,「也是,不論是真是假,您都要開始考慮這個問題了。若是神醫再回不來了,您又該怎麼辦呢?」

  他拄著花鋤站在一叢花旁,看來和尋常花農幾無區別,只是眼神銳利,灼亮如星,蕙娘一時竟不敢和他對視,她垂下頭望著那嬌弱的蘭草,輕聲而堅定地道,「不錯,是該把他的死,放到檯面上來講了……我想,你的想法,和我的想法,也許是一樣的。」

  「如我推算得不錯,這也幾乎是唯一的一條生路了。」焦勳沉重地歎了口氣,來到蕙娘身側,低聲道,「姑娘,是該放下一切,遠走高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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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權仲白如果真的去世,死訊頂多再瞞一年,始終會被眾人確認——換句話說,只要一年以上沒有音信,在眾人心裡,只怕他也等於是死了。蕙娘的謊話雖然能支撐一時,但她在這一時之後總還是要活下去的吧。留下來,未必會死,但她的命運就得由別人決定了,沒了權仲白,恐怕連宜春號都未必能保得住。到時候權世贇一句話,還不是要錢給錢、要人給人,根本就失去了和鸞台會較勁的籌碼。

  這一點,才是蕙娘最為恐懼的。失去權仲白,在很多方面固然都是損失,但最大的損失就在於國公府和鸞台會又回到了不平等的地位上,自此以後,我她和兒女們只能任人宰割。她不能再寄希望於自己的努力,而是要看權世贇的臉色過活。就算她能忍受,能夠等待,可孩子們怎麼辦?難道三個孩子的一生,也要聽憑權世贇的擺佈?

  現在就想發動暗部和鸞台會火拚,即使有宜春號的財力支持,也是飛蛾撲火。若向皇帝告密,她或可保,可宜春號的萬貫家財甚至於歪哥、乖哥的性命也要看皇帝的心思了。這種種退路,蕙娘在回京路上都詳細地考慮過了,幾乎是全都走不通的。若是不願為人魚肉,她在大秦實在就有點呆不下去了。

  呆不下去,去哪裡?孫家的路就是很好的啟發,呆不下去了就去新大陸!去魯王那裡!

  別的不說,蕙娘搞票號肯定是一把好手,她雖然帶不過去多少現錢,但卻能帶去很多賺錢的法門。甚至於——說得那什麼一點,她可以暗地裡把宜春票號的人派到新大陸去,輾轉先運一批銀兩過去,作為將來發家,乃至在新大陸創立宜春票號的資本。就是這些都沒有希望,焦勳在新大陸,始終還有人脈和財富,自己若願意過去,他肯定也跟著回去了。而焦勳卻和皇帝、權世贇不同,起碼,他是絕對可靠的。

  雖說權家同魯王有些恩怨,可還有孫國公一家,現在也過去了,他們和魯王可是更大的仇家,現在都能相安無事。對於曾是權家婦的她來說,風險肯定是要更小一些……曾經因為權仲白在,他們沒想著去新大陸,而是願意在南洋找一處人煙稀少的荒島安生立命,但現在的南洋,已經不再是大秦軍隊的禁地了,原來勘測好的荒島,也根本都還沒有開發清楚,前去新大陸,不但是誘人的選擇,也是唯一的選擇。——而且如焦勳所言,也是個非常緊迫的選擇。

  一年內,要把這些工作不動聲色地做好,要花費的心思之多、金錢之巨,那是不必多說的了。這種事無法兼顧,若要下定決心走,那現在就必須馬上全心準備,把所有資源都向遷徙傾斜。若是下定決心要留,那……說實話,其實暗部的存在,已經是可有可無了,沒有權仲白作為重要籌碼,暗部根本無法和鸞台會抗衡。鸞台會經營了幾年,暗部才經營幾年?

  在這些問題上,不論出發點如何,最後的結論都是一樣的,只有去到新大陸才有生路。蕙娘這一路上也在不斷地推演、運算,想要找出一條兩全的道路,但奈何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再不想面對,最終也還是要面對,走不走,現在都該下個決定了。

  焦勳見她久久不語,便加重了語氣,沉聲道,「即使不為自己想,也該為幾個哥兒、姐兒想想!」

  她可以冒險,但孩子們是無法冒險的!

  蕙娘肩頭微微一震,想到襁褓中的葭娘,笑口常開的歪哥,乖巧可人的乖哥……她的眉頭深深地擰了起來,本來浮動的心意,再更動搖了幾分:現在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了,有些事,慢一步說不定就什麼都來不及了。她一向覺得鸞台會是一本爛賬,整個國公府就是個大泥潭,她早就想要擺脫這一切了,她豈非一直在努力擺脫這一切?宜春號固然令人不捨,但事業,有了錢總是可以重新開始。她焦清蕙絕不是離開了先人遺產就活不下去的人,她豈非也對這幾乎是無窮無盡的勾心鬥角大為厭倦……

  然而,這樣光身離開大秦,她就再也不能回來了。

  若是權仲白真有萬一的機會存活,她也不能再和他相見了。

  雖說生不見人,但也沒有見屍,就算只有萬一,他也還是有機會活著回來的,她也還是有機會能夠見到他的——她覺得他未必會死,她相信他能活著回來。她不能要求自己的子女陪她一起賭,但她自己能夠留下來,拿自己的性命來賭上這一回。

  蕙娘忽然覺得有幾分好笑,她勾起唇角,微微地笑了起來,歎道,「從前我實在不懂,為什麼有人總是放著坦途不走,要走小路。原來真到了這一步,確確實實,還是有東西放不下的。」

  話說出口,決心更為堅定,她目注焦勳,誠懇地道,「你們走吧!去新大陸,把文娘和葭娘帶走,若是喬哥願意,也帶他去。現在開始佈置,正是時候。若是六月過了,仲白還沒有一點消息,你們就馬上動身。」

  焦勳神色一動,「那……兩個哥兒呢?」

  「他們是不能輕易離京的。」蕙娘歎了口氣,「現在這個時候,更不能妄動,他們一走,我們和鸞台會更是沒有迴旋餘地了。到時候見機行事,先把你們送出去再說,現在山東、日本一帶應該還有船過去的,到時候實在不行,我也一樣有辦法脫身!」

  「您是說——」焦勳若有所悟。

  「和鸞台會廝混了這麼多年,手裡沒有幾個把柄還像話嗎?」蕙娘淡淡地道,「桂家和鸞台會之間的首尾若是暴露出來,只怕他們會死在我前頭。」

  而桂含沁不就正在海軍裡嗎?而且,還是個能夠一手遮天的總督級人物……

  「雖說有些行險,但還不是不能操辦。」焦勳亦未堅持要將蕙娘一起帶走,他點頭道,「既然如此,回去以後,我就調轉力量,先去暗中操辦出海的事。現在海禁森嚴,此事只怕還需多費一番功夫。」

  「海禁再森嚴,也一樣是有漏洞的。廣州就是開埠的港口……機會還是有,只是要格外小心,別被燕雲衛抓住了線索就是了。」蕙娘蹙眉道,「這件事你只怕要親自去廣州辦了。楊七娘現在人雖不在廣州,但她在廣州根基深厚、消息靈通,你又曾在她家寄宿過一段日子,在廣州萬事要小心些,若被發覺了,那才叫真的走投無路呢。」

  焦勳自然點頭應允,「你只管放心,如何遮人眼目,我有經驗的。」

  正事說完了,兩人一時沉默不語,過了許久,蕙娘才道,「如果真去了新大陸,在那邊,你給文娘找戶人家,讓她嫁了吧……正好,本來年後就讓她去廣州的,現在把她打發過去,要走也方便一些。若果之後不能再見,到了那邊,你們要互相扶持,不論是文娘還是葭娘,我都交在你身上了。」

  「不要說這樣的話。」焦勳低沉地說,「將來必定還有再見之日的。」

  他的語調裡,也隱隱透出了少許難得的煩躁,兩人又沉默了下來,過得一會,焦勳又問,「你預備等他等到什麼時候?文娘還好,葭娘畢竟是你的骨肉,長期不見人影,容易勾動疑心……」

  蕙娘還沒考慮過這個問題,她想了想,便聳肩道,「等到我覺得再等不來的時候。」

  焦勳沉默許久,方才意味深長地道,「那說不準,就是等一生一世,等一輩子,也都會等下去啊。」

  會這麼說,已經是看出了蕙娘對權仲白的心意了,不知如何,她覺得自己此時應該要笑一下,但這笑卻完全擠不出來,只留下一片微弱的歎息,她低聲道,「這一輩子,應該就是他了。」

  焦勳垂下頭,輕輕揮動花鋤,茫然地鋤著肥沃的泥土,過得一刻,才道,「那,喬哥那邊,該如何處理……」

  蕙娘望著他的頭顱,心中忽然興起一陣酸楚,她想說,『其實上一世,到死前我心裡還是惦記著你』,卻又覺得這話未免太牽強,太可憎,而說來殘酷,但當此時,當權仲白還生死未卜的時候,焦勳對她的深情款款,忽然已經毫不重要。她已明白,即使權仲白再也不會回來,她和焦勳之間都已是再無可能。當生命中曾容下過這麼一個人以後,世上所有人,都再無法填補這個空缺了。

  她便不動聲色地道,「喬哥可以暫且推後,我料著他未必願意隨我過去。同我不一樣,他畢竟是焦家嗣子,也不能說走就走的,孩子大了,總是有自己的主意……」

  焦勳望著她點頭一笑,低聲道,「是,人都是會長大的,長大了,多少都有些變化。姑娘的變化,豈非也不小?換做從前,我想不到你會為了誰,甘願做不划算的買賣。」

  蕙娘深吸了一口氣,微微一笑,「確實,人啊,都是會變的……」

  兩人目光,一觸即收,彼此都明白:這個選擇,再不會有任何更改,該結束的東西,到這一刻是真正的結束了。

  一直到談話結束,焦勳都沒有再提勸蕙娘去新大陸的事。

  #

  焦勳亦算是快手,和她商議過後,便告辭離開,聽其意思,卻是當日就要南下去部署了。蕙娘站在當地出了一回神,才勉強自己露出一點微微的笑來,步出花房往甲一號回去——幾個孩子都下了學,已經在這裡等她等了一陣子了。

  一見到母親,歪哥和乖哥頓時都撲了上來,連葭娘都是哇哇大叫,一旁文娘噙著笑,把她抱到了蕙娘懷裡。蕙娘望著這一屋子親人,也便露出笑來,用她慣常那輕快而親切的語氣道,「總算是到家啦,這一路可是折騰得不輕……你們爹又不老實,專給我找事,等他回來,你們誰也不許搭理他……」

  權仲白外出,已是常事,幾個孩子畢竟年小,見母親這樣表現,居然一時都被蒙騙了過去,蕙娘在沖粹園住了幾日,她回家的消息也終於傳揚了出去,一時間送帖子的下人如雲,更有些關係密切的女眷,直接就上門拜訪。——比如說,桂家的兩位少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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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知情人眼中,現在的鄭氏想必是沒有什麼心思為桂家出來應酬了。不料蕙娘見到她時,她倒是神色安詳,看著成竹在胸似的,倒是蕙娘有點尷尬:她回來得還算是比較著急的了,估計桂家那邊的消息還沒往京城送,桂家少奶奶很可能是來打探消息的,她這就等於是帶著壞消息來的信使,說不定,從這兒出去,鄭氏的笑臉就要變成哭臉了。

  話雖如此,但該說的話那還是得說,一見面道過了寒暖,說了一點權仲白去俄羅斯的事,蕙娘便主動提起了桂含春,「萬幸還是回來了,連公主都算得上是安然無恙,只是扭傷了腳踝,現在應該在寶雞休養。」

  這個消息,對鄭氏等人來說應該的確還是比較新的,蕙娘進宮時雖然提了一句,但這幾天的功夫,皇帝不是主動告知的話消息也傳不到桂家。——誰知道皇帝心裡在想什麼呢,看來,他估計是沒給桂家送上詳細的消息。知道桂含春沒事,鄭氏和楊善桐看不出有多激動,但聽說福壽公主無事,鄭氏還可,楊善桐卻是高高挑起了眉毛,半晌才道,「哦,看來,公主真可說是福大命大了。」

  蕙娘便格外多看了鄭氏幾眼,鄭氏一揚眉,倒是格外爽利,她笑道,「世子夫人這是在為我擔心吧?其實也沒什麼,要真走到了那一步,便是休妻另娶又如何了?她是金枝玉葉,難道我還要不識大體地和她爭什麼,倒搞得一家子都為難不成?」

  蕙娘還沒回話,楊善桐已在一邊道,「嫂子,別多慮了,事情走不到這一步的。」

  她語氣篤定,蕙娘不由又多看了她幾眼,把眉毛挑了起來,鄭氏看了,只是一笑,她起身道,「我出去走走,你們慢慢地談吧。」

  這倒是爽快地把空間讓給蕙娘和善桐密斟了,蕙娘目送鄭氏出去,不免也對楊善桐道,「你這個二嫂,也是個奇人了,行事真是處處都出人意表。」

  「說不上多奇,倒是看得透。這些年二哥一直被皇上有意壓制,她本人身子也不好,有些事索性不管,讓別人操心。橫豎桂家元子的位置,別人想奪也奪不去的,更何況含沁對於承襲那個元帥的名頭,從來都沒有多大的興趣。」楊善桐道,「既然如此,多一個人為她操心,難道不好嗎?」

  她似乎有些心事,在地上來回踱了幾步,才唉聲歎氣地道,「男人不在家,有了事真是要抓瞎,現在局勢這個樣子,公公又遠在何家山,只是給我下了死命令,雖說西北也不是沒有改嫁的事,但我們大戶人家,焉能允許再醮之婦進門?福壽若是真有這個意思,少不得也要讓她再不能有這個意思。」

  有些事,做是一回事,說是另一回事。假如福壽在回京路上出事,大家就是心知肚明是桂家做的,口中也不會帶出一句不該說的話來。楊善桐這話不等於是在明示蕙娘他們家要把福壽給搞掉嗎?蕙娘一時又驚又笑,道,「你幹嘛和我說這個,快別說了,我也不懂這是什麼意思。」

  楊善桐打量了她幾眼,又放緩了語氣,輕聲道,「咱們也是共過患難的姐妹,現在不還打算一起對付鸞台會嗎,我這會就是心裡有事,多說了幾句話,你別放在心上……說句實話,就是真搞沒了,難道憑著這幾句話,你還到衙門裡去告我?」

  蕙娘不知她的意思,便道,「我雖不做這樣的事,但難說會有人做,你還是謹慎些好……說得那什麼點,你們家是還嫌皇上沒理由收拾你們呢?金枝玉葉的性命,可不是鬧著玩的。」

  楊善桐便不說話了,她垂下頭,過了一會才道,「呵,畢竟是皇上嘛,要用的時候,桂家人拋頭顱灑熱血,沒得說,應該的,不用了,就開始嫌棄了,又要打又要用,咱們也沒法,誰叫他是皇上,我們不是呢?」

  她抬起頭來,眼中閃過一絲厲色,又說,「真逼急了,大不了造起亂來大家一起死,我們打仗的人,難道還怕死嗎?」

  蕙娘白了楊善桐一眼,也加重了語氣,道,「你這越發是胡說了!你再這樣,我這裡可留不住你!」

  楊善桐便又緩了口氣,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我也就是隨便說說……」

  她說到這裡,忽然自己撲哧一笑,裝不下去了,「哎呀,都是明白人,何必揣著明白裝糊塗?實話說吧,也不知是誰那麼缺德,給出了這個主意,主意倒是不錯,卻把我們兩家坑得好苦。現在我們家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你們家,神醫去俄羅斯,什麼時候能回來?怕是心裡也有些沒底吧,倒不如互相幫襯著,都給多出出主意,沒準有什麼難題,也就迎刃而解了。」

  此時只要輕飄飄來上一句『不就是楊七娘出的主意麼』,桂、楊兩家關係說不定即刻就要毀於一旦,蕙娘的喉嚨說實話,也真有點癢癢的。但事情都到這個地步了,再把許家、桂家的仇恨給挑起來,,不過是徒增亂象而已,蕙娘到底還是止住了這份衝動,只歎道,「想要互相扶持,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這有什麼不容易的。」楊善桐眼中閃過了一絲亮光,她慢慢地道,「我們家含沁,一身抱負都在海事,三皇子那邊是不會前去投靠的。餘下四皇子、五皇子,一個體弱多病,一個……哼,一個自然也不在選擇之中……」

  也就是說,餘下的最佳選擇,便是六皇子了。

  蕙娘也不禁眼神一閃:六皇子這才多大,江南的諸家,西北的桂家,東北的崔家,四邊居然已經佔了三邊,如果連廣東的許家都爭取過來,天下駐軍,倒有七八成是都站在了他這裡。當然,諸家、桂家也許還要爭取,許家那邊現在也還沒放棄皇三子,但不論是諸家、桂家還是許家,她和鸞台會、國公府手裡,其實都有他們想要的籌碼。利益上的交換,實在並不是不可行……

  當然,要組成緊密的聯盟,除了利益交換以外,手裡起碼也要捏著一到兩個把柄,諸家那裡,暫且不說了,桂家這邊現成的不就送把柄來了?還有許家,也不知香霧部有了頭緒沒有,唉,仲白在西北,畢竟是吸引了太多資源,楊七娘在江南的所作所為,首尾若是收得乾淨的話,就只好令桂家在呂宋和西北尋訪一番了。如能形成完整的證據鏈,這份把柄,基本就能把楊七娘的喉嚨給鎖住了……

  蕙娘凝思了片刻,方才自失地一笑:若是權仲白沒回來,要繼續在這條路上往下走,風險可要大得多了。這就是在和天賭,賭皇帝還能再活多少年,賭這場奪嫡之爭中,誰才是笑到最後的一方,甚至到了最後還要和鸞台會對賭……這都還是建立在權世贇沒有失去耐心,頃刻奪權的基礎上。

  而該怎麼不讓權世贇失去耐心,就得看她的佈局了。也許,有些不願意去冒的險,現在也該調整心態,必要的時候,也該去冒一冒了。

  「六皇子現在年紀還小。」她字斟句酌地道,「還沒到招兵買馬的時候吧……再說,也別怨我說得直白,怎麼說呢,你們收拾福壽,動作若是太大,那皇帝要發作起來可是轉眼間的事,就是我們想幫怕也幫不了什麼——」

  楊善桐微微扯了扯唇,她淡淡地道,「要收拾她,肯定也得收拾得不露痕跡。你和神醫夫妻多年,想必是聽說過神仙難救的吧?這味毒藥這些年是越發難得了,也都不能說是完全沒有痕跡……可按鸞台會那邊漏出的口風,現在除了神仙難救,他們手裡還攥著一種藥,吃了以後,人當時沒事,半天之後將腹痛不止,吐血身亡。死後開膛破肚都看不出一絲不對的,隨便下在什麼補藥裡都成……」

  蕙娘努力壓制住心底那古怪的感覺,聽著楊善桐以如此陌生的口吻談論著前世要了她的命的毒藥,「他們說,這個藥叫神仙難破,意思就是說,吃了以後,不但沒救,而且還很難破案,從藥渣上都找不到什麼不對的……不知你聽說過沒有。」

  對桂家來說,權家也是受鸞台會鉗制的一員,因為權仲白身份的關係,聯想他們對鸞台會新藥有所瞭解,也在情理之中。蕙娘搖頭道,「不知道,這些年來,和他們的聯繫也漸漸地疏遠了一些。他們活動得好像是越來越不頻繁了。」

  楊善桐將信將疑地看了她一眼,又道,「說實話吧,和他們合作,我們總覺得像是與虎謀皮,心裡不安穩。如能選擇,倒是更願意和你們靠攏,好歹六皇子身份在這裡,也算是佔據了大義名分。這權神醫又是神醫——」

  神醫嘛,總是毒、醫雙修的。蕙娘至此,已經完全明白了桂家的盤算:她和良國公倒是都猜錯了。桂家是已經做好了毒殺福壽的準備,但卻對鸞台會心中還存有顧慮,反而更看好權家。甚至於在權仲白生死未卜的現在都願意前來投靠結盟,只要為桂家尋好了這味毒藥,能讓他們毫無痕跡地將福壽解決掉,桂家和權家的聯盟,便是緊密得任誰也無法拆散了。

  「這麼大的事……」蕙娘當然不可能一口答應下來,而是做猶豫狀,楊善桐亦不逼迫,只是站起身道,「都是合作過一次的人,也是明人不說暗話了,這裡的事,到不得外頭去的,若不然……」

  有合謀對付牛家的事在,現存的三家就是再翻臉也不可能互相出賣的,真要成了死敵,爭鬥的結果也只可能是抱在一起死,蕙娘站起身道,「你這就太多慮了。橫豎公主回京還有段時日,我料著你們也不會在回京路上下手——」

  她瞅了楊善桐一眼,楊善桐歎道,「二哥若願意,我現在也不至於這麼忙亂了。當時就猜到他未必會下這個手……不論什麼時候,你要找我,托人給我送個信兒我就來了。」

  事兒說完了,她抬抬手便要告辭,蕙娘也不多送。自己回了內堂正要把桂家這出人意表的一步好好地琢磨琢磨,丫頭們卻又送了帖子來——這回,要見她的乃是許家的世子夫人,楊七娘楊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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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5圖窮

  蕙娘收了帖子,不過是付諸一笑,便吩咐石榴道,「先不回了。」

  一般來說,收了帖子那肯定是要立刻回復的,應邀不應邀都要給人一個理由,就算當時主人不在,送信的婆子先回去交差了,嗣後等主人回來了,也該立刻遣人送去回信。石榴面上掠過了一絲詫異之色,卻未問緣由,而是屈身行禮,不言聲地退了出去。

  蕙娘自己思忖了半天,等幾個孩子回來了,方才放下思緒,第二日請權世贇過來說話,正好楊七娘又送了帖子來,蕙娘依然命石榴,「接了,別回。」

  權世贇在石榴跟前自然做下人狀,在蕙娘下首只坐了小半邊凳子,垂著頭也不敢說話,等石榴退出去了,才沉聲道,「怎麼,難道是蒸汽船的事,倒令兩家鬧了彆扭?怎麼說也是親戚,和許家還是別搞得太僵。」

  鸞台會方面,看來是還不知道這一策背後是誰在謀劃,當時良國公說的那幾句無非也就是氣話,真要把許家搞到,朝局會有怎樣的變化還未可知呢。在定下心意之前,他肯定不會和不可控的權世贇透露這個信息。蕙娘毫無滯礙地接上笑道,「我們鬧著玩呢,楊七娘和我又在說分錢的事了,這一回,我可得好生晾著她。」

  權世贇眼中掠過了一絲貪婪的光芒,但又迅速消散了開去,他也不再追問到底是分什麼錢了,而是提點蕙娘道。「仲白人在俄羅斯,隔得那樣遠,萬一出點什麼事,消息都傳不回來。我心裡也是著急得很,卻又走不開的。現在你回來了,正好我也可抽身回老家去,親自部署人馬進俄羅斯打探仲白的消息。」

  蕙娘若無其事地點了點頭,也做擔憂氣憤狀,「多大的人了,還是一點都不懂事,這個樣子,將來怎麼放心把大事托付給他?我拿他實在也是沒辦法了。偏偏現在爹又在前線……」

  權世贇歎了口氣,也道,「若不是這個性子,皇上也不會這樣看重他,一飲一啄,莫非前定,這都是無可奈何的事。這些話也不多說了,總之我擇日會回去東北,從江南那邊抽調來的香霧部幹部,現在卻暫時不能還給世仁了。要跟著一起帶到東北繼續查訪仲白的下落,你想起許家的底,或者要另行設法,或者就要等一段時間啦。」

  一個組織,資源也是有限的,權世贇名正言順,蕙娘亦不能多阻止他什麼,她默默地點了點頭,道,「其實請您過來,還有這麼一件事。桂家兩位少奶奶昨天過來見我,說起了會裡的事。您也知道,當時一起對付牛家的時候,桂家也是以為我們和他們家一樣,受會裡的鉗制的。這一次過來,她們就在打聽消息,說是會裡和他們提起了一樁交易……」

  權世贇笑道,「噢,你說的是這事兒。我本也想和你交底的,結果你一到京城就回衝粹園了,連日裡倒是沒找到時間。」

  便仔細把新出的這一味「神仙難破」的熏制方法給蕙娘說了,和權仲白設想的一樣,是利用多種毒素炮製草藥,只要是乾的飲片,色澤深一點的,都能炮製得幾乎是天衣無縫,混入藥堆中很難被辨別出來。這樣便可從出貨時便混在同和堂的貨包裡,唯一的問題只是如何把它送進別人口中而已。比如說皇宮內院,分藥、熬藥的沒有自己人的話,只能是撞大運去碰,但風險也頗高,混得多了,很容易被別人用了,打草驚蛇,混得少了,有可能要一兩年後才莫名地在無名小卒身上見效。因此研究出來以後,只是作為神仙難救的替代品而已,除非桂家這樣要求特殊,事體特殊,就是不願讓別人抓到把柄,死亡本身是否可疑並不列入考慮的情況,也沒多大用處。

  而和良國公一樣,權世贇也是在桂家主動和其聯繫,索要北戎境內行商路線圖的時候,便察覺到了這個寶貴的機會,他提出神仙難破,無非也是為了把桂家和鸞台會綁得更緊一點。不過這麼大的事,人家有所猶豫也很正常,這時候湊上去,就顯得不矜持了。因此他還囑咐蕙娘道,「等公主進了京,你看著事態發展,合適時不妨推波助瀾一番,我們這裡和桂家交涉的一直是柳七十七,你吩咐他去做就行了。這個人很老道,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蕙娘點頭道,「我曉得了,這件事,看桂家怎麼選吧。因鄭氏態度灑脫,不大要鬧,他們的壓力還輕一點。就是要下手,也得等福壽回宮以後了。」

  「桂家在宮裡有人嗎?」權世贇失笑道,「回宮?要下手也得等福壽過門吧,現在福壽都回國了,桂家已失先機,真不知桂含春在北戎時是怎麼想的。現在倒要我們來給他擦屁股,不然,只怕他們家是真的要衰弱下去了。」

  桂家在宮裡沒人嗎?蕙娘淡淡一笑,也沒和權世贇頂嘴,只是又談了些別的公事,便把權世贇給送走了。

  接下來幾日,權世贇果然回東北去尋權仲白了,蕙娘先按兵不動,把她臨走時耽擱下的一些公事和文書給看完了、辦完了,問得楊七娘照舊日日送帖子過來,方才令石榴,「回了她的貼,就說我在沖粹園靜候她的大駕,請她和三柔一併過來做客。」

  #

  楊七娘到的這天,蕙娘還是如常行事,誰也看不出她心中的起伏。就連素來最擅長察父母言、觀父母色的歪哥,此次也完全被瞞了過去,吃完飯就忙去上課了,恨不能用一個上午便把課給上完,俾可和許三柔一起玩耍。乖哥只是劃著臉頰羞哥哥,顯然對他的心思是瞭如指掌。至於葭娘、文娘、喬哥等人,也是各有各忙,早習慣了蕙娘屋裡川流不息的各色訪客了。

  楊七娘到得亦早,她可能是剛吃過晚飯就從城裡出發,又有新式馬車和水泥路之助,居然半上午就到了沖粹園。見到蕙娘,也是神色自若,絲毫沒有異樣。彷彿現下生死未卜的權仲白也好,連續送貼十幾天都被回絕的屈辱也好,都無法令她有絲毫感情上的變動,倒是蕙娘見了她,沒什麼好臉色,待許三柔等出了屋子,便開門見山地道,「你來做什麼?」

  楊七娘笑道,「我來,我來不就是為了見你的?」

  「你還有臉來見我?」蕙娘盤腿坐在榻邊,似笑非笑地問,「我當就是你起碼也有一點良心,知道一點羞恥呢。」

  「我為什麼沒臉來見你。」楊七娘反問道,「下南洋開拓呂宋是你的主意罷?現在我男人就在南洋打仗,我看你也一直都挺有臉見我的。」

  這兩人放下面子,唇槍舌劍起來,場面可有幾分好看了。蕙娘亦不動氣,她冷笑道,「你男人是元帥,我男人可沒有受官。」

  楊七娘安然道,「他是國公府世子,也有俸祿的。女公子,爾俸爾祿,民脂民膏呀。為國為民,豈非責無旁貸?」

  兩人對視了一眼,都不再說話:這樣爭下去,爭一天都沒有什麼結果的。到了這種層次,誰不明白,很多事根本就沒有真正的是非黑白,也不是所有的戲裡都有奸角,分分合合,無非是各取所需罷了。扯恩怨感情,反而顯得格局不夠了。

  屋內沉默了一陣,楊七娘拎起楚窯黑磁壺,給自己倒了半杯茶,品完了才道,「我這次來,是要告訴你一聲。西北亂像已成,達延汗聲勢大振,看來,羅春短期內是組織不起強力的攻勢了。英國人多線作戰,也有幾分顧此失彼,西北危局一解,南洋那邊,他們的壓力就更大了。他們已有在南洋和談的意思。看來,短期內,打是不會打了,估計交鋒也只能在暗處。羅春這個關鍵子一提出來,整局棋的變化,卻又不一樣了。你應該感到高興,起碼,神醫的行動,的確為天下人帶來了福祉。」

  蕙娘白了她一眼,道,「若有一天許將軍也下落不明瞭,提醒我這麼說幾句風涼話給你聽聽。」

  楊七娘神色一動,「這樣說,連你也不肯定他是真去了俄羅斯?」

  此女之靈動冷靜,的確令人印象深刻,蕙娘扯出一抹笑來,淡淡地道,「你覺得他不會去俄羅斯嗎?」

  「我確實覺得,現在的他不會去俄羅斯的。」楊七娘深深地望著蕙娘,「消息一出來,我就覺得有點奇怪,若說從前倒也罷了,可這幾年的權神醫,不像是會做出這種事的人……」

  她坦然地道,「但我就是鬧不明白,你為什麼要說他去了俄羅斯。」

  蕙娘沉默了一會,方問,「你這次來,就是為了試探這件事?」

  「那倒不是。」楊七娘搖了搖頭,「這不過是我的一點好奇和關心吧,我這次來,是想試探一番你對蒸汽船還有沒有興趣的。說來,你提到俄羅斯也是令我有了些靈感,俄羅斯的彼得大帝一直對造船業很有興趣,也許到俄羅斯走一趟,能有別樣的收穫。不過,這得你們宜春票號配合了。據我所知,生意在俄羅斯做得最大的票號,也就只有宜春一家了。」

  這些年發展下來,宜春的規模,的確漸漸盛源給比下去了。蕙娘扯了扯唇未置可否,楊七娘也就沒重提什麼培養自己朋黨的事了,她垂下頭安然用了幾口茶,道,「若想我走,說一聲就是了。我這個人一直都是很識趣的,你現在不想介入蒸汽船,我也能理解,想把它更加發揚光大,我也能理解。」

  都付出了這麼多,甚至連權仲白的性命都可能填進去了,若是還沒把這事辦成,情何以堪?

  換句話說,為了這事,可能連權仲白的性命都葬送了,一怒之下,反而要把此事拋開,也是可能的思路,楊七娘這話說得也是很有道理的,態度更算是坦白,倒比從前那成竹在胸的淡然樣子更有點討人歡喜。蕙娘唇邊,不禁浮上了淡淡的笑意,她道,「我現在一時還想不到這裡,最近腦子轉得慢得很,還在想剛才你問我的那句話。」

  楊七娘衝她挑起了一邊眉毛,半信半疑的,「你是說——」

  「你不是問我,我為什麼要說他去俄羅斯嗎?」蕙娘把茶杯慢慢地、穩定地放回了桌面,她站起身子,負手走到窗邊,藉著動作的遮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方才回頭淡然道,「我也想問你,你聽說過鸞台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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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6匕見

  楊七娘的眉毛慢慢地挑了起來,簡直都要消失到了瀏海中去,她看來對自己忽然沒那麼自信了,只是慢慢地咀嚼著蕙娘的說話,重複著道,「鸞台會?」

  「看來,你是還未曾聽說了。」蕙娘又再端起茶碗,她也正在掂量著楊七娘的表情,思忖著她是真不知情,還是又在做戲。「這樣看,你對同和堂在廣州的活動,也不過只是一知半解罷了麼。」

  說到同和堂廣州分號,楊七娘的神色頓時凝重了起來。蕙娘托腮凝望著楊七娘,道,「你和我都是很長於心計,很懂得偽裝,在爾虞我詐、勾心鬥角上很有造詣的人。你猜猜我,我猜猜你,這麼猜一天恐怕都猜不出個結果來。不論你怎麼想,今日我先旨聲明,不論你信不信,我說的甚至都不是有限制的實話,我說的全都是大真話,連一點假都不摻,一點保留都不會有,你想問什麼就儘管問好了,我一定誠誠懇懇地告訴你答案。」

  她未等楊七娘反應,便續道,「鸞台會的起源,是要從前朝末年說起了。當時天下大亂,群雄並起,東北的女真,西北的北戎,國內的闖王,南邊的小朝廷,都有問鼎天下之志……而鸞台會的先祖,便是昔年曾被許諾封為一字並肩王共享天下的寧王。這一繫在南昌經營多年,財力雄厚,此時也有些打算。」

  她居然真的毫無保留地將鸞台會的來龍去脈,甚至連他們化姓為權的內幕都娓娓道來,楊七娘聽得呼吸聲都幾乎斷絕,在上午明媚的陽光裡,她整個人彷彿一尊青石雕塑,連表情都呆滯了起來。

  蕙娘亦不去猜度她的心思,只續道,「雖說天下大勢已定,但鸞台會既然已經成立,這野心的火種,卻延綿了下來。如此荒唐之事,正因為其荒唐,所以壓根沒有多少人會往這方面想。雖說鸞台會以很多種名字,甚至是托名白蓮教等等,和許多人有過接觸,但從沒有一個人能猜出鸞台會的來歷和野心。桂家以為鸞台會只是求財,羅春多半也做此想,文武百官以為國公府只是求穩,所以培育出了仲白。實則,在知道鸞台會的背景以後,你當可想像得到,他們培養仲白學醫,是有自己的計劃在的。你可以猜猜,這個計劃瞄準的是什麼目標。」

  鸞台會背景一出,權仲白是什麼用處,那還用得上猜嗎?楊七娘面色蒼白如雪,她忽地打斷了蕙娘的問話,道,「神醫本人,一開始就知情嗎?」

  「從前是不知道的,他的性格亦是出乎所有人意料,這也是計劃中的變數。」蕙娘略帶自嘲地一笑,「不然,你以為國公府為什麼要把我求娶進來,難道就只是看中了我的萬貫家財?」

  楊七娘沉默了許久,才別有深意地道,「只怕除了你的人品之外,也是看上了宜春號吧。這幾年宜春號發展得這麼順利,順風順水,黑白兩道麻煩都要繞著走,我心底亦是有些猜疑,在廣州地界查了查,只知道道上有人暗中為他們保駕護航,這人隱隱就和同和堂廣州分號的一個管事有關。當時還以為,兩家結為親戚,他們是在維護主母的嫁妝。國公府暗中和黑道有些聯繫,不過是為了做點走私生意,沒想到,我還是想得淺了點。」

  她也算是解釋了自己對權世仁的懷疑,蕙娘抽了抽嘴角,卻沒有盡信,她續道,「初知內情時,我心中的震驚你也能想像得到。不因為鸞台會的勃勃野心,也因為國公府處境的尷尬,不論這事成還是不成,國公府都沒什麼好果子吃。這幾年來,為了攫取一點權力,我花費的心思,你也能想像得到了。不過,好在天命還在我這一邊,經過許多年的謀算,如今權族勢弱,倒是國公府的勢力漸漸膨脹起來,族中也不知安的是什麼心思,竟處處退讓,現在更把我捧上了鸞台會龍首的位置擔個虛名,雖是虛名,但也令我好容易佔據了一點優勢……」

  「既然權族勢弱,整個計劃最關鍵的一步又要靠神醫實施,而神醫擺明車馬,全天下最聽你的話,不論出於什麼心理,在現在他們肯定要把你給捧好的。」楊七娘喃喃地道,她看來有點明白過來了。「然而,神醫的失蹤,使得一切情況都發生了變化。如果神醫不能在年內歸來,只怕你好容易取得的優勢,都要付諸東流了。」

  「而且這一次,若是按部就班地走棋,再翻盤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蕙娘唇邊,逸出了一絲冰寒的微笑,「縱使僥倖保得性命,宜春號的股份保不住了不說,我這一輩子都要低頭做人不說,只怕連歪哥的一生,都要受其操縱了。」

  「以你心氣,自然不願如此了。」楊七娘的眼睛漸漸地亮了起來,她目注蕙娘,輕聲道,「你想要逃,想要尋求我的幫助?」

  「逃,我自己也能設法。」蕙娘淡然說,「但我若現在逃了,金錢地位暫且不說,這一輩子,都將再難得到仲白的消息。倘使他能活著回來……」

  她沒有往下說,但楊七娘已經可以明白她的意思了,她微微瞇起眼,上下打量了蕙娘幾眼,忽地輕輕地歎了口氣,道,「世子夫人真是至情至性,你和神醫,論性子是格格不入,我沒想到你真肯為了神醫做到這一步。」

  「留下來,那就要鬥了。」蕙娘不去理會她的最後一句話,「雖說勝算不大,但就是要死,我也情願死得轟烈一些。也勝過這樣行屍走肉地活在世上,日復一日地盼望著他的下落。然而,我手中最致命的弱點,就是沒有掌握軍權,和鸞台會鬥,我是需要人手的。」

  這長篇累牘的談話,終於進展到了戲肉,楊七娘的眼睛微微地瞇了起來,她幾乎有些不可思議地道,「你現在是在求我幫你麼?」

  「我不是在求你幫我。」蕙娘微微一笑,「我是在勒索你幫我。」

  楊七娘換了個姿勢,她秀氣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微笑,儘管這微笑是如此的漫不經心,彷彿暗示了主人的游刃有餘,但她緊縮的瞳仁,緊抿的唇角,都透露了蛛絲馬跡。她慢慢地說,「哦?」

  蕙娘面上的笑意,漸漸擴大,她輕聲道,「你還記得你們家的三小姐許於翹嗎?」

  楊七娘的呼吸聲猛然一頓,她瞪大眼死死地望著蕙娘,終於完全失去了自己的鎮定。

  這時候,蕙娘反而又鎮定了下來——在兩人對於主導權你來我往的拉鋸戰中,看來,這一回,她是佔到了上風。現在的問題,無非是如何把優勢保持下去而已。

  而保持優勢,一直是她十分擅長的事情。

  #

  「這也算是先人遺澤,整件事當然和我無關。許三小姐的情人當年就是鸞台會的高層管事,他們也的確是情投意合,三小姐到現在應該都不知真相。不過,歷年來見過她的人可都還活著呢……」蕙娘詳細地對楊七娘解釋道,「說實話,這可能也不算是我在脅迫你,若是我反撲失敗,亦不會坐以待斃,自會入稟內宮,結束這瘋狂的一切,到時候,反正都是個死,自然是能多攀咬一家是一家了。許家到那時候自然也會受到牽連,以皇帝的性子,只怕是不會太相信許家的清白,你道是不是?」

  在短暫的吃驚後,楊七娘很快又找回了她的冷靜,她泥雕木塑般坐在當地,彷彿對蕙娘的說話根本無知無覺。——用她的沉默來反抗蕙娘主導談話的節奏,這亦是常見的一招,但蕙娘並不在意這種垂死掙扎般的反抗,而是欣然續道,「當然,若是只有這一點,許家也許還能勉強自保,安然度過風暴的成算還是不小的……不過,你確實忘了,我手中還握有桂家的把柄,清輝部更是在西北經營多年,當年江南民亂,挑頭鬧事的那些人,雖然被送到了西北,但想要把他們重新尋訪出來,卻也並不難的。任何事,凡做過,總是會留下痕跡,即使少夫人你是高手中的高手,也無法把水波完全撫平。我說得對嗎?」

  楊七娘的呼吸聲似乎被封鎖在了喉嚨裡,她完全失去了自己的聲音。

  這一回,蕙娘也不說話了,她托著下巴,饒有興致地欣賞著楊七娘的表情,屋內頓時陷入了一片在她看來是相當怡人的沉默之中。

  以鸞台會的能力,要追根溯源把江南民亂的來龍去脈給挖出來,可能性是非常的大,剛才蕙娘和楊七娘解釋時,特地提到了瑞氣部的構成——瑞氣部多數都是從前錦衣衛暗部的遺民,一代代都在本地生活,許多人就是以白蓮教首領、一斗米教香主的身份在活躍,這些人的市井消息是最靈通的,而江南民亂中的參與者,都是無業遊民,他們豈非是各種教派最熱心的參與者?

  僅僅是這個把柄,已足夠讓許家深陷麻煩之中,更何況還有一個許於翹雪上加霜?蕙娘今日敢把這些條件擺到檯面上來,就是因為它們實在非常合情合理,只要還有一點理智,不願家破人亡,楊七娘幾乎沒有第二個選擇。

  「噢,再說。」她忽然又想起來補充,「事成以後,也不是沒有好處……我對蒸汽船的熱情,一直還是很高的。若不是鸞台會絆住了我的腳步,說實話,我真有興趣和你一道折騰折騰這些新鮮玩意兒——」

  她側過頭,紆尊降貴地一笑,親切地道,「這樣想想,你有什麼不答應的理由呢?我覺得這對你來說,已算是相當划算的買賣了——我可半點坑你的意思都沒有啊,世子夫人,你說是不是?你覺得,我說得有道理嗎?」

  伴隨著一道清晰的聲音,楊七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也對蕙娘綻開了一個冷冰冰的笑,輕聲細語地道,「說說你的計劃吧,世子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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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封子繡的算法,最遲今年六月,仲白應該或多或少能傳來一點消息了。至遲到今年九月,仲白也該有肯定的行蹤了,」蕙娘亦不瞞著楊七娘,坦然相告道,「文娘和葭娘我預備這個月就給送到廣州去,在廣州會有人把他們接到新大陸。有你暗中照拂,應該是不會出太大問題的。你們家的三柔如何,要跟著一起走麼?」

  楊七娘唇邊勾勒出了一點笑意,低聲道,「她過去做什麼?那是魯王的地盤,她過去容易,要回來只怕就難了吧。她不比你們家葭娘,還有個小姨帶著,孤身一人去到新大陸做什麼?成王敗寇,一家人要活在一塊,就是要死,也死在一塊。」

  若能把歪哥、乖哥送走,蕙娘簡直連一個孩子都不想留在身邊,但楊七娘說得也有道理,她畢竟不像是自己還有個焦勳。她也未有勉強,只是繼續往下分析道,「這種事,肯定是趕早不趕遲的,等到幾方面都起了疑心再動手,即使成事也是處處被動。眼下西北圍解,之後半年正是陸續回防、換防的時候,軍隊調動十分頻繁,不論是桂家還是你們許家,手裡的兵都能抽出來使用。我看,即使是準備倉促,應該也在這半年之內必須要有所行動了,這時候,兵貴神速。」

  見楊七娘不言不語意似默可,蕙娘又道,「不妨告訴你,鸞台會的老巢,就在朝鮮境內,從白山過去一水之隔……嘿,這些事我不說,你也能查到,你無需擔心我虛言相欺,之後若要私下調查掌握把柄,也是隨你的意……別的事都不多說了,既然是在朝鮮境內,事情要好辦得多。若能由許家、桂家一起出兵,不管三七二十一,蒙面上岸直奔鳳樓谷,打個措手不及,是有很大可能將其一網打盡,趕盡殺絕的。」

  她瞅了楊七娘一眼,唇邊掛上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當然,在我來看,最好是別留一個活口,可你們卻未必做如此想……這些勾心鬥角的事,我們可以日後再說了。現在先把大盤計劃定下來要緊。權族昔年曾有過一次大的損失,數千兵馬全軍覆沒,現在雖然又囤積了一批火器,但戰力的損失卻是難以短時間內恢復的。蒙面過去,速戰速決,朝鮮方面已經禁海多年了,說不定還沒反應過來我們就走了。我們再假傳聖旨暗中敲打一番,令其老實守密,鸞台會的根本,自然也就灰飛煙滅了。之後在白山方面的首尾,我這裡自然有人收拾,你們就不必冒風險踏上東北的土地了。」

  在朝鮮境內胡作非為是一回事,率領一支不該出現在東北的大秦軍隊橫行霸道又是另一回事了。楊七娘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問道,「那鸞台會四個分部呢,你預備如何處置?祥雲部倒罷了,反正也不知你們的底細,斷絕聯繫也就是了。瑞氣部、香霧部和清輝部,還有南邊分號的權世仁,都是能激起風雨的組織,難道就這樣任其慌亂下去?」

  「權族出事以後,鸞台會必定陣腳大亂。」蕙娘眼中閃過一陣殺氣,「各部之間勢必互相猜疑,屆時,我會請權世仁主持召開大會,我親身赴會以示誠意,到時候,由你方出面,在廣州附近,還不是由得你一手遮天?」

  她乾淨利落地往下一劈,做了個手勢。楊七娘絲毫也不意外,頷首道,「這些動靜,原本是瞞不過人的,但現在皇帝精力越發短缺,很多事上都依賴表哥的判斷,你又可藉著我的關係,來遮蓋其中的動靜了,是麼?」

  蕙娘微笑道,「好容易把你給拉過來了,總要人盡其用嘛,你說是不是?」

  楊七娘呵呵地笑了幾聲,也說,「話雖如此,但你算盤也打得太精了點吧。再說,這個計劃畢竟是你倉促間醞釀出來的,其中行險之處頗多,有些事你想得太理想了,若是一個行差踏錯,結果沒那麼完美,就有被皇帝注意到、猜疑起來的可能。你想,拋開白山那邊不說,你這計劃到了最後,單是國內就要清洗掉多少人?這些人命,不可能悄無聲息就這麼沒的。肯定要往上報,就是廣州的事被摀住了也沒有太多的作用,皇帝一經過問,表哥也不能不把廣州的動靜報上去的……為了扳倒牛家,我們準備了多久?你要做的事,可比扳倒牛家還要更聳動了。」

  她雖然指出了蕙娘計劃中的紕漏,但語氣和緩、態度平穩,蕙娘也未動情緒,她欣然道,「不然,我為什麼要拉你幫手?一人計短兩人計長嘛,你的腦子我還是很信得過的,有什麼指教,但說便是。」

  「這些風險,我可以擔。」楊七娘首先淡然地道,「欺上不瞞下,欺瞞上峰的事其實誰沒有做過,許家在這件事上要承擔的風險並不大。但我估計你若倒台,肯定會把我們牽扯出來,是以在這件事上你也可以相信,我確實是真心實意在為你著想。我猜,你在事成後打的主意是捧六皇子上位,免得新皇日後來翻舊帳……等到六皇子即位以後,權家位高權重,屆時要發展蒸汽船,還不是你的一句話?這條思路,也不能說有錯……但卻走得太慢了點,你就沒想過,把這幾件事合在一塊做嗎?」

  以蕙娘的城府,亦不禁悚然動容,她彷彿頭回認識楊七娘一般,上上下下地打量著這個清秀的少婦。

  ——沒想到,楊七娘的思路,幾乎是和鸞台會……不,是比鸞台會還要瘋狂!

  然而,這話又誠然不假,這個計劃,本來是她和權仲白一起策劃的,因權仲白能精確地掌握皇帝的身體情況,他們便能在最混亂的時間內發動人手,以此掩人耳目,之後新皇登基一切塵埃落定之後,權家人若非已經遠揚海外,便是已經高枕無憂,把六皇子捧上了皇位。現在少了權仲白,她倉促間也拿不出什麼更高妙的計劃,自己的力量又尚且沒有豐滿,只能脅迫許家參與進來,然而,因權仲白的失蹤而露出的破綻,卻是無法彌補。楊七娘指出的辦法,也不失為一條明路。雖然如此一來,兩人要部署的線又多了一條,但總比幹掉鸞台會以後又為皇帝揪出來幹掉,徹底為他人做嫁衣裳來得強。

  「你有什麼辦法能掌控皇帝的生死?」蕙娘都沒提排在六皇子前頭的幾個皇子。只要楊七娘能說服楊寧妃,將三皇子從皇位之爭中隔離開來,或者說是乾脆由她出手把三皇子給幹掉,不用任何人發話,楊寧妃都會阻止皇五子登位,至於皇四子,本來就是個孱弱的病秧子,沒有一天離得開藥罐,要在他的藥罐子裡動點手腳,並不是什麼難事。唯一的問題,只是皇帝居住的長安宮防衛森嚴,想要毒殺他,卻並沒有那麼簡單。

  楊七娘幽幽地歎了口氣,她忽然間流露出了一點真實的情緒。

  「我曾告訴過你,任何人都有底線,但任何人的底線,也都有一個價錢,」她的語氣,似乎雲淡風輕外又還有一絲淡淡的悵惘。「這一次,你用來買下這底線的價錢,高得我無法拒絕……」

  也就是說,在許家閤家人的生死跟前,楊七娘可以稱得上是毫無底線了。

  蕙娘望著她,心中忽然浮現了幾許同情——正因為她曾是個毫無底線的人物,今時今日,她才能明白楊七娘被迫放棄底線的痛楚。

  物傷其類,想要在這局遊戲裡繼續玩下去,她也好,楊七娘也罷,被迫付出的東西,終究只會越來越多。

  「利用封子繡給皇帝下毒……亦不失為不錯的選擇。」她亦沒有逼迫楊七娘把那句話說出來的意思,直接繼續往下討論。「但你有幾成把握能說服封子繡?」

  「半成都沒有。」楊七娘沒好氣地說,見蕙娘瞠目望著她,便又反問道,「在我提出毒殺皇帝之前,你又有幾成把握,能把原來的計劃順下來?」

  蕙娘亦不能不承認,「估計也就是不到半成吧……」

  兩人對視一眼,忽地都苦笑了起來:背水一戰、放手一搏,勝算實在是小得可憐,然而,即使是這小得可憐的勝算,也值得她們去奮力地搏一搏了。去搏這一搏,至少還有勝的希望,若束手待斃,等待蕙娘的,將只有緩慢而痛苦的死亡。

  卻是楊七娘率先收拾了情緒,若無其事地道,「說回桂家,你和他們攤過牌沒有?前幾天三姐和我遇上了,我們說了幾句,她像是還在煩惱福壽的事呢。」

  「還沒開口。」蕙娘道,「桂家和我們家關係又複雜一點,他們也受鸞台會的鉗制。我們之前私下就有過接觸,我還沒想好該和他們怎麼說。」

  「我勸你是實話實說。」楊七娘道,「你可以和我一起南下廣東,到廣東去找桂含沁親自說。別看他什麼都聽他太太的,桂家的大事,還得是他來做主。桂含沁此人,千伶百俐,你瞞著他是瞞不住的,與其雙方互相猜疑浪費心機,倒不如把話說穿了,齊心合力,度過這個難關。」

  至於桂元帥等人,因遠在西北,根本沒有直接掌握水師,已被兩人跳過不提。

  蕙娘本也是猶豫著瞞不過桂含沁這一點,她會和楊七娘實話實說,也是因為在短期內要部署這樣複雜危險的行動,指揮層實在不宜互相猜疑互相算計,她一人也的確照顧不過來這方方面面的心機。因此聽楊七娘這一說,也就下定決心,決然道,「好,你我都略事準備,十日內便先後南下也好。」

  她瞥了楊七娘一眼,又若無其事地道,「希望你別覺得把我弄死了,這整件事便算是完了。」

  楊七娘並不生氣,反而報以微笑,她恬然道,「你覺得我會這麼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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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8重逢

  承平十六年二月,京城的春天還有幾分矜持,裊裊挪挪的春風,也才吹過柳梢頭沒有多久的時候,廣州城已是一片暑熱,因幾處臨海口岸陸續關閉,所有商船都要回到廣州交易,今年的廣州要比往常更熱鬧到了不堪的地步。不論是漁用碼頭、軍用碼頭還是民用碼頭,都是一副熱火朝天的景象,船隻排隊等著進港,幾乎把水路都給堵塞了,喧囂聲幾里外都能聽見,城裡也不比城外好多少,客棧酒樓,只要是能住人的地方都是爆滿的,各色外國人將廣州城的大街小巷幾乎都能填滿。還有不少自呂宋回來的兵丁懶洋洋地在其中穿梭,賣弄著自己半生不熟的弗朗機話,還有更為生澀的英語,四處和這些夷人搭訕——現在的廣州城裡,會說夷人話的人,幾乎能佔到總人口的一半,有些在巷口賣吃食的小販,都學會了七八種語言。

  在這樣的熱鬧中,官用碼頭倒顯得有幾分冷清了,雖說一天也能有兩三艘官船進港,但和別處港口的熱鬧比,又不堪提了。在官用碼頭附近開店的那些商戶,這幾日津津樂道的,無非也就是許家世子夫人的座駕,又再重臨了廣州而已。

  「單單是那面許字旗,沿海過來,所有船隻都要讓路,真是威風得很。」便有人如此吹噓道,「更別提進港時候了,那些橫行霸道的軍船看見了,全都鳴槍示意。砰砰的槍聲震天響,還是世子夫人著人傳話不必如此招搖,方才止住了的,別看現在廣州城是林大人做主,可大兵們心裡真正服的那還是許家人……」

  「你這不是廢話嗎。」另一人便笑道。「那都是許家的兵,不尊重世子夫人那還了得?許將軍現在是還在呂宋,不然,他能親自領船接上來——」

  兩人正如此說著,遠處忽然又來了一艘船隻,在滿滿當當全塞滿了船隻等候進港的水路中,它的速度卻也是快得出奇。不消片刻便到了近前。一幫閒漢都來了興致,直說,「也不只是哪戶人家的船隻,面子居然也這樣大。」

  正說著,已有眼力好的人喊道,「哎呀!良國公權!這是權家的船啊!原來是權神醫到了,難怪這麼大的派頭!」

  眾人一聽,都亢奮了起來,紛紛要看這個傳說中華佗再世的權神醫。推推搡搡正在議論時,幾輛馬車已經從水泥路上輕快地跑了過去,直接開到了碼頭上。馬車裡出來幾個人擋上了帷幕,僅從這一點來看,便可知道船上主要還是以女眷為主。有閒漢便道,「我就說肯定不是權神醫,神醫哪一次來廣州不是神龍見首不見尾,這麼大張旗鼓地過來,不消半日,全城的患者都到了,他還怎麼做事?」

  他眼珠子一轉,洋洋得意地說,「要我說,這肯定是權神醫家的女財神,宜春號的女東家——呂宋的女主人,焦小姐!」

  這三個稱號,每一個都滿是噱頭,但眾人卻未不服,也不爭論,反而都露出心悅誠服之色,均道,「若是有幸能見女財神一面,今年必定發財了。」

  又都彼此議論道,「呂宋現在,這個橡膠和糧食生意,一年能賺多少,難道就全歸給了女財神不成?」

  民間傳消息,都是神乎其神的,那閒漢一臉的得意,「可不是?一開始會打呂宋,就是因為宜春號選定了這塊地!現在這兩處生意都是被他們包去的,掙的錢可不都歸給女財神了。就不說這個,只說著四輪的馬車,還有廣州這路,就是許家世子夫人和女財神一起修的,兩人光是造馬車,掙的錢就是八輩子都花不完了!都甭提呂宋,也別說票號了!就說這女東家吧,吃飯端的都是黃金碗,吃過一次也不洗——乾脆就不要了!」

  眾人一頓嘖嘖聲中,馬車已經裝上了想要接的人,安靜無聲地自水泥路上跑了過去。蕙娘絲毫也不知自己激起了一陣想像力的小風暴,她靠在車壁上望著窗外的景色,心裡一會兒惦記著懷裡的葭娘,一會兒又惦記著被她留在北京的兩個兒子:雖然這麼說很對不起小女兒,但她確實是很急於把事情談完,再盡早把葭娘和文娘送走,以便早日回京去和兒子們呆在一塊。現在雖然才二月出頭,但自己的南下,說不定會激起幾方面共同的懷疑,如不早日回京,恐怕很難解釋過去。畢竟,權仲白好說也是失蹤狀態中,她這個當家主母在這樣的時候還出門亂跑,的確是有幾分惹人疑竇。

  不過,此次南下,蕙娘也給自己找了一些理由。呂宋的農場到現在已經經營了兩年了,公司的運作雖然堪稱良好,但也的確是積累了一些問題需要處理,蕙娘這一次下來,官面上的理由就是要給這個新公司把把脈,再給整個呂宋島的經濟形勢做個規劃。這也是在呂宋局勢緩和以後的當務之急:現在海禁已開,各地海關收入銳減,四邊又有戰事,國庫也面臨很大的壓力。呂宋這個完全是屬於朝廷的殖民地,便被寄予了厚望,只是如何盈利,卻還需要專業人士的意見。蕙娘不過是和封錦送信提了幾句,說起了呂宋現在的局勢,又提到自己有意南下重新評估蒸汽船項目,封錦便代表皇帝積極回信,為她聯繫了一艘南下的快船。

  至於文娘和葭娘隨她南下的事,燕雲衛就是知道了也不會多說什麼——文娘之死那點把戲,瞞的也就是外人,有心人根本是瞞不過去的。而作為一個詐死還家的失婚婦女,文娘想到廣州來簡直再自然不過,畢竟,現在的廣州,可是全國風氣最開放的地方了。四輪馬車上鑲嵌的,根本就不是雕花玻璃了,大大方方的就是一片透明的玻璃,外頭的人往裡看,裡頭的人往外看,都是毫無阻礙。

  這一次到廣州,蕙娘也還是和以前一樣直接歇進了許家,並沒有故作生疏的意思。問知桂含沁出海去巡邏了,需要二三天才能回來,蕙娘便和楊七娘商議,想要先把文娘、葭娘送走。楊七娘反而道,「不急的,等他巡邏回來換防的時候,海防比較混亂,一般走私船也都是這時候出海。」

  蕙娘也覺有理,便自去聯繫焦勳。焦勳果然亦有些能耐,究竟是被他突破海防聯繫到了魯王舊部,表達了自己想要回歸新大陸的心情。

  焦勳的才幹,以及和魯王的緣分,都是有目共睹的,魯王這些手下欣然給了海圖和幾個老水手做領航員,焦勳隨意湊了兩三艘船,裝的都是忠誠極有保證的自己人。以孔雀、當歸兩夫妻為首,現在正在做出海前最後的補給。蕙娘同孔雀也是多年未見,不免召她來敘一番舊,兩人頭挨著頭說了好些私話,孔雀眼淚汪汪,直道,「您放心,只要是我們還有一口氣在,都委屈不了葭姐兒和十四姑娘……」

  又將這些年來她悉心經營的江南秘巢內的一些暗道、伏筆說給蕙娘聽,「雖說焦勳他抽調走了好些下人,但餘下的那些,也都是這七八年間陸續養成的,忠心方面極有保證。我們這下出來得匆忙,只好把事情交給了原來的莊頭……」

  蕙娘雖說有心多陪陪女兒,但這幾日也是忙得不可開交,待到各種事辦完,這裡焦勳船也備齊了,蕙娘同文娘一道睡了一晚上,兩姐妹均都說了些心底話,文娘亦和她保證,「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都一定保住葭娘。」

  她猶豫了一下,又問蕙娘,「姐……你真的不一起來嗎?說得那什麼點,歪哥、乖哥畢竟是權家的骨血,就是沒了你,權家也一定會傾全力保住他們的……到了新大陸,就是再難,只要有焦勳在,也不至於過得和現在這樣戰戰兢兢——」

  蕙娘笑而不語,文娘得不到她的回應,說著說著,也就靜默了下去,半晌,才輕輕地歎了口氣,握緊了蕙娘的手,惘然道,「我們姐妹還能有再見的一日嗎?」

  「你安心吧,若是成事,自然能夠再見。若是不能成事,到那個地步,我也會帶著歪哥、乖哥過來的。」蕙娘睜眼說瞎話,「我們就在天津藏了快船,到時候取道日本,走得一樣瀟灑。」

  文娘不如蕙娘見多識廣,聽她這麼一說,也便信了。她安心地一笑,趴在姐姐肩頭,因笑道,「那我便等著姐你來人把我們接回家了。」

  蕙娘握著妹妹的手,心頭感慨萬千,好半晌,才強顏歡笑道,「好,我等著這一天呢。」

  為了掩人耳目,她沒有直接和焦勳見面,甚至文娘、葭娘啟航時,她和楊七娘都沒有去碼頭相送,而是上珠江遊覽風光去了。又過了數日,桂含沁終於回來。此時蕙娘已是急不可待,索性拉著楊七娘,在碼頭邊一間酒店坐了,於窗邊雅座上等候桂含沁的兵船靠岸。

  在船靠岸之前,她和楊七娘都是無事可做,兩人多少也都有幾分緊張,不願粉飾太平地閒聊些無謂的話題。蕙娘望著桌上茶壺發呆,也不知自己都在想些什麼,楊七娘卻是目注窗下,百無聊賴地看著行人。此處一陣陣的喧嘩聲反正是從未止息,一艘船靠了岸,緊接著就是另一艘船,來往行人,儘夠她看的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楊七娘忽地發出了一聲驚呼——以她城府,這實在極為少見。蕙娘方才訝異抬頭,她便一把捉住了蕙娘的手,指著樓下沉聲道,「你——你瞧那個穿著西裝——穿著夷服的人,是不是權仲白!」

  驚訝之下,她連神醫的稱謂都顧不上了。

  蕙娘心裡還有點沒回過神來,迷糊中依言定睛一看——雖然曬黑了,雖然瘦了,雖然穿了一身破破爛爛的襯衫、夷褲,但顧盼之間,風姿依舊,這個人不是權仲白,卻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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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9風露

  深秋在漠北失蹤的,到了開春在廣州上岸?就是蕙娘,一時都有點崩潰了。雖說權仲白的為人處事素來都很出人意表,但這件事也實在是太超出一般人想像的界限了,深秋到開春,他怎麼走的——有些人腳程慢點的,現在恐怕都才走到一半呢……

  不過,揉眼定睛再看了看,確定是權仲白時,她實在是再忍不住了,連喊都不願喊,甚至不顧這是二樓,站起身便走向窗口,到了近前才回過神來。想也不想,便翻過窗口,直衝著樓下馬棚跳了下去。

  眾人驚呼聲中,蕙娘腳尖在馬棚柱子上一點,一個鷂子翻身,輕輕巧巧地就站到了權仲白身前。她鬧的這一出,頓時激起了眾人的興趣:如不是要逃單,便是見到什麼小偷賊子了。這大秦人愛湊熱鬧的天性什麼時候都是變不了的,呼啦啦一聲,滿樓的窗戶頓時都打開了,人頭攢動全望著樓下蕙娘的身影。

  蕙娘又哪還顧得上這個,她呆望著權仲白的面孔,幾乎連視野都要完全模糊,只覺得腳下越來越軟,越來越軟,似乎有人在她耳邊大聲說話……

  再然後,她的世界變成一片黑暗,焦清蕙很沒出息地,在和相公重逢的這一刻,暈了過去。

  等她醒來的時候,權仲白已經換上了一身道袍,他看來也清洗過自己了,氣色要比重逢時好了許多,蕙娘望著他起碼一炷香時分,才肯坐起身來——她又回到了許家,這倒是意料中事。暈厥過去以後,楊七娘肯定會出面把他們安排回許家休息的,見桂含沁的事,此時自然也就暫緩了。

  「你——怎麼——」她艱難地道,「怎麼——」

  一開口,才覺得喉嚨乾澀得可怕,連聲音都是嘶啞的,權仲白忙給她倒了一杯水,扶她起來靠在他懷裡,餵她喝了幾口。蕙娘稍微潤了潤唇,便迫不及待地把水杯推開了,一轉身,抱著權仲白就直接咬了上去,權仲白被她鬧得手忙腳亂的,忙道,「喂,許少夫人——」

  蕙娘也顧不得那樣多了,隱約只聽得模糊幾聲輕笑,彷彿是楊七娘起身出了屋子,便把權仲白用力一拉,翻身壓到了床上,她咬著權仲白的力道,重得幾乎可以出血,權仲白彷彿是無奈,又彷彿是憐愛地談笑了幾聲,翻身把她壓在下頭,倒是比她還要熱情、還要索取了起來……

  兩人久別重逢,又是生離死別後乍然驚喜重見,這份激情自然不同以往,權仲白也顧不得什麼童子功了,倒是交代得比蕙娘還要快些,蕙娘亦不在乎自己身體上的滿足——現在能感受到權仲白在她身體裡,在她身邊……她幾乎便是滿足得不得了了。

  權仲白還活著,權仲白還活著!權仲白還活著!

  直到此刻,這個念頭才算是真正地進入了她心底,蕙娘本想過,若是重逢她怎樣收拾權仲白,才要令他以後再不敢隨意拋下她。可現在,她心裡餘下的念頭只有喜悅和慶幸:還好權仲白還活著,只要他活著,她還有什麼可以要求的?

  「我一直以為你死了。」她在權仲白耳邊低聲呢喃,他還伏在她身上,沉浸在銷魂之後的暈眩中難以自拔,蕙娘以往總覺得重,可現在她覺得這份負擔簡直沉重得甜蜜。「……我一直以為,就算是你,這一次也不能活著回來了。」

  而權仲白還有點莫名其妙呢,他問道,「怎麼,難道福壽和桂少帥沒有回國嗎?西北出了什麼事了?」

  蕙娘撲哧一笑,才想起來他剛從海外歸國,估計什麼事都還不知道呢。她愛憐地摸了摸權仲白的後腦,見他翻身躺下,便在他懷裡找了個位置,牛頭不對馬嘴地道,「人總是在失去以後,才特別懂得珍惜,從前你在的時候,我老埋怨你,老想著你的不好。可……可沒了你,我都有點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

  權仲白似乎是被她這熱情坦率的告白給嚇著了,他撐起身子,低頭望著蕙娘,略帶吃驚地道,「真的麼?」

  「真的。」蕙娘望著他點了點頭,她的眼圈紅了。「我就覺得……我不知道該怎麼活了。這日子我不知道該怎麼過了,要不是歪哥、乖哥、葭娘,我活著就連一點意思都沒有了,再找不到絲毫樂趣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權仲白,可我就是覺得,沒了你,天都不藍了……我的魂兒都和你一起去了……」

  權仲白的眼神顯著地柔和了下來,他帶著歉意的吻雨點一樣地輕落到了蕙娘腮邊,「這一次,嚇著你了。我在路上也想,你收不到我的信,該有多擔心。我也恨不能插上翅膀快些回京……你說得對,以後,我們一家人到哪裡都要在一起,再也不分開了。」

  她曾經苦求了多久的覺悟和承諾,現在倒是輕而易舉地降臨到了她跟前,蕙娘顧不得欣喜呢,忽然想起一事,忙坐起身道,「哎呀!不好,葭娘和文娘!」

  兩人間難得的濃情蜜意,現在立刻又消散了開去,權仲白也跟著著急起來,連問葭娘如何。蕙娘和他解釋了幾句,又道,「都出去三四天了,他們的船還快,真該糟……這一下,恐怕是追不到了!」

  知道葭娘人還平安無事,只是出海去了,權仲白的眉頭稍微舒展了一點,不過緊接著立刻就問起了這決定背後的內情。蕙娘也沒什麼好瞞著他的,便仔仔細細地將自己的安排告訴給權仲白知道,還有西北狼災、雪災的大背景等等。權仲白聽得眉頭緊鎖,半晌,才緩緩道,「其實,按你當時以為的局勢,你是應該和葭娘她們一塊出去的……」

  「和她們出去,我就見不到你了啊。」蕙娘忽然也有幾分感慨,她又靠進了權仲白懷裡,低聲說,「你想想,命運的安排是多麼的巧妙,如果我願和焦勳南下,只怕永遠都不會知道,就是三四天的差別,我很可能就這樣永遠和你擦肩而過了……」

  「不會的。」權仲白倒是很篤定,「等我回了國以後,難道不會追到新大陸去?」

  他偏過頭,在蕙娘臉上吻了一下,肯定地道,「你我這一世的孽緣,哪有如此容易了結?」

  蕙娘想了想,也覺得有理,心裡不知如何,更安穩甜蜜了一些,伏在權仲白懷中,只是微笑不語。倒是權仲白,過了一會兒,又自言自語地道,「就是對不住李韌秋了,若是幾年後又追過去的話……」

  蕙娘擰了他一把,失笑道,「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李韌秋、李韌秋的……」

  想到焦勳,她也不由得歎了口氣,低聲道,「我覺得這一次回去,他應該會娶妻生子了,也許就會和文娘在一塊,也是說不定的事。」

  「你是說——」權仲白神色一動。

  「少裝了。」蕙娘白了他一眼,「你會不懂麼?這一次,他終於明白,我是已經下定決心,再不會更改了。」

  連權仲白大抵已死的情況下,蕙娘都不肯和他去新大陸,而是要在大秦折騰這個幾乎是自殺的瘋狂計劃,她的心意,難道還不夠明顯嗎?大家都是聰明人,有些話不必說得那麼明白。權仲白便也沒有繼續往下問,只是緊了緊摟住蕙娘的手。

  雖說很想盡在不言中,但畢竟身處許家,蕙娘畢竟還是蕙娘,她只沉默了片刻,便又逼問起了權仲白平安回歸的內幕。

  這種事有什麼不能說的?權仲白也沒有隱瞞的意思,一五一十說給她聽時,卻是當時在祭天聖典以前,他把藥送給福壽等人以後,見天陰欲雪,連著陰了三天,都沒有一點雪花,便猜到了這附近將有一場大雪。

  以權仲白對鸞台會的反感,只要還有一點可能,是必定不會和他們的人有所接觸的,所以當時他是明知道自己要穿過雪原太為冒險,卻又急於離去。心一橫之下,便加入了英吉利過來和羅春談判的一撥人馬,因他的醫術高明,正巧可以緩解使團首領的偏頭痛症狀,在北戎聖城已經略施手段,將他治得大好。因此根本是一帆風順、半推半就地,稍一接觸便被使團半強迫地邀請加入了。

  他本想走出草原以後,再轉道回國的,可沒想到的是,使團居然不取道俄羅斯,而是直接從北戎走到了吐蕃,再從藏南一帶橫穿進了天竺。這條線路高山峻嶺,又是冰天雪地的,他就是想跑,都不知道往哪個方向能取到補給。況且這是使團走熟的路,他們走得速度很快,路上也沒有什麼能跑的動亂和契機,無奈中半推半就地,只好在天竺過了新年。過完年以後,他感覺到自己的化妝逐漸有失效的危險——準備的材料已經要用完了,而當地幾個殖民地官員的女兒,對他又是頻頻拋出媚眼,再加上權仲白歸國心切,幾次提出來都被總督否決了——他的醫術,在當地大受歡迎,他們幾乎想把他推薦回英國去——無奈之下,他只好喬裝打扮,混上一艘漁船去了文萊,在文萊想聯繫宜春票號,卻苦無門路,又找到一艘來廣州貿易的荷蘭船隻,便索性當了個水手,一路苦力回到廣州——這一回,卻是再不敢賣弄自己的醫術了。

  雖說說來平淡,但這三四個月裡的顛沛流離,蕙娘還能聽不出來?要知道,在這幾個月裡,權仲白是走了很多人一兩年的路!

  要不是為了家人,他這麼著急做什麼?再多的埋怨,都化作了心疼。蕙娘緊緊靠在他懷裡,又和他柔情蜜意了一會,方低聲道,「出去的人,倒也罷了,反正只要不是遇到大的天災人禍,應當都能平安的,大不了到了那邊再坐船回來也就是了。可現在的局面又該如何收拾?桂含沁那邊,我們還攤牌不攤牌了?」

  此時,她便是真正地在詢問權仲白的看法,徵詢他的態度,而不是早有主意,不過做做樣子。權仲白沉吟了一會,沒有馬上給蕙娘答覆,反而說道,「我想先和楊七娘談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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