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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她鬢髮甚是蓬亂,露在蒙面青帕外的一雙剪水雙瞳,雖充滿了焦急和憂鬱,卻仍掩不住她眼波的嫵媚與柔美,此刻她額上也微微沁出了汗珠,緊跟在前面兩個黑衣人身後,身形卻仍不帶半點聲息。
前面的黑衣人注意之力,顯然已完全集中在那輛門窗緊閉的大車之上。兩人不時悄悄打著手勢,誰也沒有發覺身後的青衣少女。
車馬出山西行,地勢仍甚荒僻,趕車的似是也發覺有人跟蹤,長鞭飛舞間,頻頻鞭打著馬股,健馬負痛,蹄聲更驟,馳騁更急。兩個黑衣人忽然齊地厲喝一聲,左面一人喝道:“前面車馬,快些停住,趕車的還可無事,否則便要冤枉地陪著車中人送命了。”此人身材高瘦,語聲淒厲,左面衣袖空空,紮在腰間的絲絛上,背後斜背著一柄烏鞘長劍,看來似乎正是南海慕容飛。
趕車的呼嘯一聲,頭也不回,打馬更急。黑衣人對望一眼,但聽嗆啷一聲,獨臂人長劍已出鞘,拔劍之快,果然不愧為南海第一奇劍之風範。右面一人雙肩聳處,削瘦的身形,有如旗花火箭般衝天而起,凌空一個轉折,斜斜向那馬車黑篷急竄了下去。
但見長鞭打馬,馬車前竄,黑衣人身形,似已堪堪落空,但掌緣在車篷上輕輕一搭,身子便已黏在車上,隨著車馬奔行了一段,雙腿突地一縮,翻身落在車篷上,身法輕靈,無與倫比。趕車的聽得車篷一響,面色大變,口中輕叱道:“下去!”回身一鞭,直擊而去,急銳的鞭風,斜劃黑衣人肩頭之間。
黑衣人冷冷一笑,右掌急伸,反掌間已抓住了鞭梢,厲叱道:“撒手!”叱聲未了,長鞭早已落在他掌中,趕車的身形一倒,砰地撞在車篷上。只聽一聲清嘯,劍光匹練般飛來,正是慕容飛已趕到車旁:劍光回舞,喀地一響,竟生生將馭馬的車駕,一劍斬為兩段。
健馬驚嘶,放蹄前奔,那輛烏篷大車,卻斜斜衝下道旁。後面的青衣少女,神色更是驚惶,伏身在三丈外一處樹木陰影間,疑注著車上的動靜。
只見那黑衣人飛身躍下了車篷,厲聲長笑道:“任無心,此番無論你是活是死,都休想再逃脫大爺們的手掌了,活的要你性命,死了也要將你屍骨亂刀分屍,碎為萬段。”
趕車的掙紮著爬起,戳指大罵,道:“任無心?誰是任無心,你們瘋了嗎?”
慕容飛陰惻惻冷笑一聲,長劍展動,劍尖直逼趕車的咽喉。那趕車的絲毫不懼,大聲道:“你要殺就殺,堂堂的終南弟子還怕了你不成?”
黑衣人狂笑道:“好一個終南弟子!”身形展處,雙掌突然插入車篷裡。只見他雙掌分處,嘶地一聲銳響,那浸油的堅實車篷,竟被生生撕了開來。
陰影中的青衣少女,身子微微一震,突然自靴中抽出了柄匕首,正待飛身撲去。卻見那黑衣人呆了一呆,倒退三步,反身一把抓住了那趕車人的衣襟,暴怒道:“任無心在那裡?”
他算定了車篷中必是身負重傷,甚或真已身死的任無心。那知這門窗緊閉的車篷中,卻只裝的是數十冊經書道籍,那有任無心的人影。
陰影中的青衣少女鬆了口氣,暗暗道:“我早該知道任相公的行事,萬萬不會如此大意的,但任相公究竟是生是死?他此刻究竟在那裡?”任無心的行蹤不明,委實令她著急。
這時,任無心與田秀鈴,卻早已遠離了終南山,直奔甘肅境中。就在那烏蓬大車狂奔下山之時,田秀鈴便已帶著任無心,自山陰處覓路而下。只因南宮世家知道任無心中了陳鳳貞一掌,縱然不死,也要身受重傷,勢難徒步而行,必將注意之力集中在車馬之上。是以任無心便偏偏捨棄了馬車,勉強徒步而行,如此行路,雖然遠較艱苦,但卻又必將大出敵方意料之外!
夜色淒清,荒山寂寂,一個終南弟子,背負著任無心到了終南山腳,方自作別而回。青松道人本欲相送,但任無心生怕人數一多,反易引起敵方注意,是以再三婉卻了他。空曠的天地中,又只剩下田秀鈴與任無心獨自相對,也不知是憂是喜,長長嘆了口氣,道:“往那裡走?”
任無心沉吟半晌,嘆道:“此刻我也拿不定主意,是晝伏夜行,專走荒山僻徑,還是索性無事一般,投店打尖,行走官道?”田秀鈴也不說話,只是凝目望著他。任無心緩緩道:“這兩種方法,各有利弊,姑娘聰慧過人,何不代在下拿拿主意?”
田秀鈴眼波轉動,輕輕道:“荒山僻徑,你可走得動嗎?”
任無心苦笑道:“勢在必行,走不動也要走的。”
田秀鈴道:“我們的目的之地,究在何處?”
任無心道,“洮水之畔西崆峒山。”
田秀鈴嘆道:“此間路途,賤妾實不熟悉,但以相公此刻的體力,無論如何,也不該走在荒山僻徑之道,萬一有了變故,豈非呼救無門?”她沉吟了半晌,又緩緩接道:“是以依賤妾看來,還是在官道上行走安全的多,一來道上行人紛擾,你我可混雜在行旅之間,便難被他們發覺,何況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你我縱被他們發現,他們也不敢立刻動手,你我還可有個緩衝逃走的機會。”
任無心笑道:“姑娘分析事理,果然精闢入微,只是──”他目光突地一閃,接口道:“那南宮世家中人,若是也和姑娘同樣想法,豈非便要全力在官道之上,布下眼線埋伏?”
田秀鈴呆了一呆,轉目四望,幽幽嘆道:“但這裡山脈綿亙,道路實在太過艱險,看相公的身子,只怕難以度過。”
要知此地便是綿延陝南的秦嶺山脈,霜凝路滑,雲積峰巔,道路當真是艱險已極,何況任無心此刻重傷未癒,這千里關山,怎堪飛渡?任無心轉眼望處,目光也變得十分沉重,默然尋思半晌,長嘆道:“無論如何,你我也要走一段再說,若是體力真個不支時,也只有出山而行了。”微一振衣,昂首而行。只見他雖然挺胸昂首,勉力支持,但腳步間仍不可掩飾地帶著踉蹌之態。
田秀鈴默然跟在他身後,奔走了一段路途,心中實是不忍,忍不住要伸手攙扶於他,但方自伸出手掌,又不禁嘆息著縮了回來。忽然間,只見任無心腳下一個踉蹌,撲面跌倒了下去。田秀鈴驚呼一聲,趕過去扶起他。
只見他雙目緊閉,嘴角鮮血一片,氣息已甚是微弱,易容之後,雖瞧不出他的面色如何,但探手一摸,十指冰涼。顯見他重傷之後,又經過方才一番奔走,體力已再難支持了。剎那之間,田秀鈴只覺心弦一陣震動,目中已不知不覺流下淚來,顫聲道:“誰教你如此好強,明明體力不濟,還要獨力支持,如今──如今卻教我怎麼辦呢?”
荒山夜色,淒清寒冷,風吹寒草,天地間充滿了肅殺蕭索之意。田秀鈴緩緩抱起了任無心的身子,茫然而行,口中喃喃道:“你不能死的──你不會死的──”晶瑩的淚珠,一連串落在任無心面上。
天地迷茫,陰暗的蒼穹,沉重的壓在群山峰頭,那種孤獨無助的寂寞,使得她心頭充滿了寒意,她第一次發覺自身竟是如此渺小而懦弱。俯首望去,懷中的人兒,仍然昏迷不醒,雙目仍然緊閉,十指更見冰冷,若不是還有微弱的氣息,看來真是已毫無生機。
也不知走了多少時刻,多少路途,她心中索性什麼也不去想了,任無心的生死,便是她的生死,任無心是生,她便伴他同去西崆峒,任無心若是死,她便追隨任無心於地下。要知她本也是生性偏激之人,竟將此等生死大事,茫然之間,便匆匆下了決定,似是全然未將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決心既下,她心中反覺一片坦然,垂首望著任無心的面目,淒然一笑,道:“我陪你死,便不必忍受你死後的悲痛,你黃泉路上,也可不再寂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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