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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wuhcm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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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默默猴】魚龍舞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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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9-5 16:47:4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折  貞功辟惡 法存一心

而來人被這麼一阻,隕星般的墜勢硬生生由獨孤寂受了,受反震之力彈開,落在慌不擇路的村民當中。原本如潮流般起伏、烏壓壓一片的人影,忽四向攤平,就這麼流淌一地,瓜滾枝疊,終歸於無;直到夜風捲來濃烈的血腥臭氣,眾人才意識到發生什麼事。

阿雪面色慘白,揪著梁燕貞懷襟不放;梁大小姐掩住口鼻,身子無法自製地顫抖。平無碧見那人踩著遍地血肉泥濘而來,發出令人牙酸的漿膩聲響,再也忍耐不住,「惡」的一聲,抽搐著嘔了一地黃白。

殭屍男子不避污穢,抓著他衣領提起,反手一耳光,抽得平無碧暈頭轉向,差點被自己嘔出的穢物噎死。

「沒用的東西!」殭屍男子踹得他臉面著地,鮮血長流,抬頭恰對著閉目長逝的奚師兄。平無碧又驚又痛,悲從中來,跪地嗚嗚啜泣。「死於此間,你怎生向奚長老交代!」

殭屍男子的低喝幾被夜風吞沒,奇宮弟子卻是人人一震,本欲嘔吐或哭泣的莫不咬破嘴唇,生生忍住。

「眾人速離此地,沿途不許落單。一回山上,即刻向知止觀回報。」

殭屍男子轉頭正視應風色:「由你帶隊,切勿停留。」

應風色心知來人武功之高,平生僅見,連那隨手令陰人灰飛煙滅的落拓王爺,亦非一合之敵,不與男子鬥氣;猶豫一霎,冷道:「你自己小心。」

指揮眾人抬起受傷的同門,井然有序地撤走。

殭屍男子嘴角微揚,見徒兒望著自己,端起師父的架子:「那是你師兄。」

白衣少年道:「看著像誰,弟子還是知道的。」

殭屍男子斜乜他一眼:「讓你先走,我看多半是白費唇舌罷?」

白衣少年忍笑:「弟子這是像誰,想來您也知道。」

來人走出血肉泥灘,徑朝另一頭的獨孤寂處行去,廣場的青磚地留下兩行殷紅足印,猶如熊掌。

他穿著厚重的毛皮靴子,濃密粗硬的毛莖銀灰相間,偶爾摻雜些許褐紫,即使靿上緊纏皮繩綁腿,氈靴也足有成人男子大腿粗細,可見其厚。

男子身披同色的毛皮大氅,肩上數重皮草層疊,隨意披垂在腦後的兜帽上牙吻宛然,竟是枚巨大的熊首模樣,敢情這氅子是以全皮製成,取自窮凶極惡的北域暴野人熊──在終年冰封的凍土,最可怕的非是雪虎銀豹,而是這種直立起來幾有兩人多高的巨獸。已知的一切獵具均無法使其失去行動力,哪怕十數名經驗老到的獵人同時出手,發狂的人熊在死前仍能造成毀滅性的傷害。

「唯熊不獵」,乃北地獵戶奉行不移的鐵則。

即便王公巨賈誇耀權財,或藏有暴野人熊皮草者,也必不是全皮。要取此等凶獸之命,決計不能無損其身。

梁燕貞深知暴野人熊的希罕,濮陰府庫中就藏有一卷幼熊全皮,據說是在陷阱里活活餓死的,父親在世時捨不得用,後來傅晴章於平望活動,欲為梁鍞平反,特意討了皮卷去,說是要打通關節,才有面見顧挽松,乃至遣使等後事。

除非能生生扼死成熊,否則該如何解釋這襲銀灰相間、渾無瑕疵的漂亮皮草?

直到她看見熊首的腦門上、那如遭錐鑿的利落破口,以及那人手中所提,兀自滴滴答答墜著鮮血的黑黝鐵鎚。

那是柄不起眼的錘子。烏檀木柄,較尋常打鐵舖所見略長,木色光潤,但也僅此而已;鎚頭一端形如壓扁的螺尖兒,另一端則是寬正的八角形,就像桌板淺淺裁去四角,遠看仍是方的。

鐵鎚上的血膩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褪著,滴落似不足以解釋其迅捷,被錘子所吞可能要更合理些。飲血後的鎚頭綻出黃銅般的輝芒,各處罅隙隱見血光,連瞎子都能看出極不尋常。梁燕貞著緊情郎,忘情大喊:「十七郎快逃!他來啦,那人……去尋你啦!」

拖錘而行的披氅怪人聞言止步,頭未動,身未移,信手掄臂,鐵鎚往虛空中一落,足畔的青磚地忽然爆開,一路蜿蜒迤邐,彷彿一條無形巨蛇裂地撲來!逼命一瞬,貝雲瑚伸手抓住阿雪,目瞪口呆的梁燕貞卻是被憐清淺拖開;原本所在應聲迸碎,留下了一條深逾兩尺、寬約一丈的深溝。

長劍貫喉、垂首跪地的歲無多無人能救,四肢分裂,開腸破肚,如遭巨爪狠狠刨過,瞪著血瞳陷在溝裡,咧開的嘴角無比怪異,分不清是自嘲抑或嘲人。

裂溝邊上,一人怔怔獨立,正是那袒胸露腹、頗有隱逸名士之風的殭屍男子。

若非名喚「霜色」的白衣少年及時拉了一把,此際溝裡五體不全的,非只歲無多一個,而是一雙了。

「……師父!」

少年運勁一拖,殭屍男子踉蹌坐倒,衣?滲血,應是被氣勁激石所傷。

「那枚鎚頭……是「永劫之磐」!」

一痛回神,與披氅怪人打了照面,這下兵器臉孔全對上了,雖難置信,然而再無疑義,殭屍男子揮開愛徒奮力起身,逆風昂首,啞著嗓子吼道: 「怎地卻是你?「烽魔」曠無象!」

*** *** ***歲無多從無邊的黑暗中睜開眼睛。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此身何在,失去意識前的最後記憶,早在各種紊亂的雜夢交錯下稀釋、變質,乃至腐敗衰朽;直到辨認出眼前的面孔,才有了活過來的感覺。

儘管滿面於思,蓬頭垢發,老曠那張馬臉就算燒成了灰他也能認出。

曠無象的武功無庸置疑,但要把歲無多挖出來,仍花了一天一夜工夫。原因無他:在被泥土覆蓋之際,歲無多將一人緊緊抱在懷裡,糾纏的肢體與質地極黏的中陰土嵌合更密,徒增挖掘困難。

有段時間,歲無多以嘲笑變異前的自己為樂,當然只有他有這般特權。試圖挑戰權威的師弟,無不受到嚴厲的教訓,有的因此不成人形,徹底失去長生的資格。

偷偷愛著憐清淺,又想成全她與奚無筌,最終卻忍不住躲在暗處窺淫的「歲無多」,實在太可悲了。連失去生命的當兒還想著保護她,可憐的傢伙。歲無多忍不住想。

深雪兒無疑是尤物,即使化成女獸,對他宰制陰人組織、穩據權力頂端仍有著極大的作用。但他無法判斷,在曠無象混沌一片的癲狂腦中,究竟是因為友情的殘留,抑或受到深雪兒的牽腸絲氣息吸引,才會耗費三年,將他倆從地底掘出。

這甚至成了歲無多的一塊心病。

其他陰人是在他之後才被挖出,沒人知道這個秘密。遊無藝、曲無凝,乃至其他順從或反抗的師弟們總認為:只有他能與曠無像對話。這名武功絕頂的瘋子只效忠歲無多,他是他們日影下的看守者、沉睡時的守護神,同時也是陰人之首所擁有的最強武力,是統治眼前或日後冥照下所有陰人的依憑。

歲無多是接到了曠無象的書信,才來的漁陽;然而,除了傾圮的草廬和玉蘭母子的土墳,他在此地並未見到老友。曠無象為何好端端忽然瘋了?玉蘭與孩子猝死的真相是什麼?歲無多下定決心調查清楚。

他瞞著眾人悄悄返回草廬,掘開墓穴。

草廬所在的山腳下並無珍貴的中陰土,掩埋三年不用棺槨的屍身早已爛得不成樣子,差一點便能拾骨煉灰,歲無多仍由諸多殘留的細小蹊蹺處入手,試圖拼湊出真相。

玉蘭僅著上衣,下身赤裸,上身衣衫也不是特別挑選過的陪葬物,可見下葬之匆忙。致命傷是腦門上的破骨一擊,只敲下一枚銅錢大小的齊整圓洞,此乃曠無象的得意招數,玉蘭竟是他親手所殺。

歲無多不是沒有考慮過這種可能性。

在最初的設想內,玉蘭可能於無意間染上牽腸絲之毒,失去理智,與其他男子苟合,慾念稍止悔愧難當,遂以自殺明志;遠兒失去母親,兼且老曠渾渾噩噩疏於照拂,不幸夭折,成為壓垮曠無象的最後一根稻草。

親睹墳墓時,歲無多受的打擊不可謂不大。身為遠兒的義父,歲無多半點不漏地嘗夠了喪子的錐心之痛,直到「喪心結」移去人性的軟弱溫情,他才意識到此一推論的盲點。

──曠無象並不是他。

老曠是能在武功貧弱的拏空坪一系中,憑空練成絕頂的武功;能與風雲峽的罕世奇才應無用分庭抗禮,不落下風,打得有來有去,最終同驕傲孤高​​、目空一切的風雲峽麒麟兒結為至交;能為心愛的女子對抗宗門,氣得那些披綬老鬼嘔血三升,瀟灑轉身毫不猶豫……

過往的歲無多若是一叢蘭草任風搖曳,老曠就是塊金鐵之精;如果連他歲無多都挺身為不識之人對抗牽腸絲,曠無象怎能讓妻子自殺,遑論親手殺她!

陰人之首掘開一旁的小墳,赫見童屍之上並無首級,頸根齊斷,如遭火灼。

此駭人的手法須有絕頂功力相佐,若說有誰能辦到,歲無多平生所識,怕只有應無用和曠無象,決計數不出第三人。

答案,遠比想像中更簡單。

老曠非因玉蘭母子之死發的瘋,他是在發瘋之後才殺了愛妻幼子,恍惚中掩埋屍體,給他寫了那封字跡、內容俱都癲狂難解的書信。

究竟是什麼,逼瘋了武功超卓的「烽魔」曠無象?

殭屍男子的吼聲散於風中,曠無像只看他一眼,又慢吞吞回頭,拖錘前進。

「沒用的,這人已經瘋了,只有皮囊和武功還是你以為的那個人,卻已無魂附體,不知西東。他瘋起來連妻兒都能殺,心裡到底在想什麼,便是歲無多也不敢肯定。」

眾人聞聲轉頭,說話的竟是憐清淺。

陰人之體,速度與力量均遠超常人,女郎懷抱奚長老的屍體,騰挪之餘,順手拉了梁燕貞一把。梁燕貞心中感激,復為她與奚無筌的深情所動,不由得生出親近之感,直把她當成溺中浮草,急忙求肯:「憐姑娘,你知不知道怎生對付他?

我的十七郎……」

眼眶微紅,只咬著唇不肯落淚,倔強的模樣分外惹憐。

憐清淺拍拍她的手背,和聲道:「妹妹怎麼稱呼?」

「我……我姓梁,叫梁燕貞。」

梁燕貞一怔回神,低道:「燕子的燕,堅貞不渝的貞。」

憐清淺點了點頭。「好名兒。梁家妹子,我死之後,勞你將我倆屍身火化,隨便找一處溪河撒了便是。我不想他留著屍身,在中陰土裡埋成了另一個我不認識的人。」

輕輕放落奚無筌,垂眸間似有萬般不捨,最終還是盈盈起身,欲朝曠無象行去。

「你便有求死之意,曠無像也不會聽你的,你自己清楚得很。」

殭屍男子忽然道:「若我所料無差,他的瘋症來自那「永劫之磐」上。曠無象受此邪物影響十數年,大羅金仙也救不得,你上前對他一通喊話,至好就是全無效果;若平白成了供養至邪之物的一灘血肉,對咱們也沒什麼好處。」

眾人自他口中兩度聽聞「永劫之磐」,終是白衣少年動念最快,小心翼翼問:「師尊所指,莫不是他手裡持的那柄鐵鎚?」

殭屍男子蹙眉搖頭。

「那可不是尋常的鐵鎚。幹什麼用、有何來歷,老實說我也不甚了了,只知收藏在山上一處安全之地,幾與奇宮同壽。按「磐」字推斷,可能是盛托什麼物事的底座罷?」

我師兄說,拏空坪的老東西們治不了曠無象,又不甘心任他自去,假借送他一柄鍛錘的名義,將那「永劫之磐」裝上了木柄,當作是餞別的禮物。

「曠無象沉迷鑄煉,「永劫之磐」奇堅至硬,當兵器使亦無不可,尋常鐵胎若能熬過這等神兵的鍛打,猶如鯉魚一躍而過龍門,還不立時脫胎換骨?曠無象自號「烽魔」,此物是他絕對無法抗拒的饋贈。

「我師兄暗中使力,可惜他初登大位,不能做得太過頭,終究沒能阻止,說將來再找個什麼機會,將「永劫之磐」收回,無奈他後來失踪,此事便不了了之。

曠無象若真失手殺了妻兒,肯定與此物脫不了乾系。」

忽聽一人道:「……有忒犯規的玩意,下次早點說行不?我可是衝上去就給他來上一傢伙,拳頭打鐵鎚耶。」

聲音不大,彷彿在耳邊說話。嘩啦一陣響,遠處的牆面上不住落下磚碎,獨孤寂從凹陷的圓坑里「拔」出身子,一躍而下,一口帶血唾沫吐在腳邊,頻頻活動右手肩臂。

「十七郎!」梁燕貞破涕為笑,若非有曠無象橫亙其中,立時便要奔去。

殭屍男子卻注意到他整條左臂垂在身側,與他大做熱身運動的躁亢相比,委實癱軟得不對勁,肯定受了重傷。轉念又想:「這廝以拳頭正面卯上「永劫之磐」,居然未爆成一灘膿血,如此本領,何須他人操心?」

刻意壓低了聲音,對眾人道:「神仙打架,咱們無論如何是幫不上的,趕緊離開,莫拖後腿才是正經。」

梁燕貞哪里肯走?只覺這癆病鬼太不講義氣,大夥兒好歹也是一起吃過肉喝過酒、並肩子打過架的,放十七郎獨當強敵,虧他說出口!摟過阿雪,本想找丑丫頭幫腔,一同表明「咱們誰也不走」的心跡,轉頭不見貝雲瑚的踪影,才知她竟已先跑了,驚怒交迸,失聲叫道:「我才不走!我與十七郎生死與共──」見阿雪、殭屍男子,連憐姑娘都瞪大眼睛,面露驚恐,突然會意,頸背汗毛直豎;

霍然轉身,披著毛皮大氅的執錘瘋漢已至面前,濃烈的獸臭撲捲而至,中人欲窒!

殭屍男子正欲出手,半身一麻,背門大穴被封,白衣少年抱他滾入溝槽,雙雙摔落崎嶇破碎的溝底。「霜色你──!」

「……師尊恕罪。」

少年連他啞穴也封了,忍痛起身,一刻也不敢停留,背起師父沿溝匍進,迅速脫離了戰場。

曠無象突然發狂,獨孤寂卻動彈不得──如殭屍男子所料,適才一擊不僅傷了他左臂經脈,更使周身血路淤塞,一時難以動用真氣;若非他藉彈撞卸去絕大部分的勁力,傷勢絕不僅於此。

本欲拖延,余光一掃,卻不見了某人踪跡,終於按捺不住掙下牆頭。豈料小燕兒招來了曠無象,這下遠水救不得近火,縱使心急火燎,奈何真氣阻滯,索性就地盤坐,全力催谷。

曠無象咆哮聲至,腥風刮面如刀,隱隱生疼。梁燕貞閉目待死,一人擋在女郎身前,竟是憐清淺。野人無視她赤裸的艷麗胴體,掄臂揮開,憐清淺倒撞出去,落地時腿臂折成詭異的角度,連慘叫聲都不及發出。

「……遠兒……遠兒!」

曠無象的嗓音嘶啞如鐵砂磨地,入耳擦刮,震得梁燕貞兩腿發軟;危急之際,阿雪忽然掙脫女郎臂圍,挺身護衛。巨掌靜止在閉目顫抖的男童面前,遲疑片刻,披覆毛皮的佝僂野人蹙眉疑聲:「遠……遠兒?」

猿臂暴長,攪風般一攫,毛氅翻揚間,阿雪倏忽不見踪影,看不清是被他挾入脅下,還是信手掄成了血霧。

梁燕貞渾身劇顫,直到他轉身邁步才回神,意識到自己弄丟了阿雪,極端的驚恐轉化成極度的憤怒,嘶吼道:「把阿雪還我!」渾身真氣鼓盪,無處發洩,自然而然使出了重逢之初、十七郎在樹頂傳授的法門,一拳搗出隱帶風雷,直撲野人背心!

曠無象止步回身,無神的雙眼二度凝焦,巨掌幾與氅角同至;一抹艷紅衣影搶先鑽入,及時撞開梁燕貞,曠無象的指腹堪堪停在來人的雪靨旁,激得濃發飛揚,蓬鬆微捲的雲鬢緩緩垂落。

「把遠兒還我,無象。」

貝雲瑚憑憐清淺與殭屍男子的對話,拼湊出巨漢擄走阿雪的動機,一賭他與妻子是情深意重,抑或仇深似海。剎那間,曠無像似有些迷惑,不知是為少女的美貌所懾,還是真憶起了愛妻的片段,毛氅一卷長嘯起身,竟連貝雲瑚也一併帶走!

(混帳……混帳!)

「醜……丑丫頭!」

獨孤寂單臂撐起,脈中真氣亂竄,難以收束;勉力奔出幾步,「惡」的一聲嘔出大口鮮血,胸中沉鬱居然大為消減,精神一振,循跡追去。掠過梁燕貞身畔時,依稀聽見她張口叫喚,無奈耳內腦中嗡嗡作響,未及辨清,匆匆回頭:「你照料自己……我追她們倆去!」

施展輕功,片刻便去得遠了。

梁燕貞瞠目結舌,直到十七郎的身影消失不見,回神才發現淚水滑落面頰,豆粒大的淚珠掛於腮幫,點滴墜下,怎麼也停不了。

她應該跟小葉一起回去的──思慮至此,梁燕貞哭著笑了。傻丫頭,你已沒有地方可去。恩仇情義,全是假的;天地之大,終究只有自己一人,來時如此,去亦若是。

微弱的呻吟抽搐,將女郎喚回現實。

貝雲瑚那一撞留不了力,梁燕貞滾出甚遠,發現身邊草叢深處,橫陳著憐清淺扭曲的肢體。換作常人,肢體與脊柱受創如斯,都能死上幾回了,陰人不僅一息尚存,怕還保有些許意識。

梁燕貞不忍她多受苦楚,手腳並用爬過去,湊近憐清淺耳畔:「憐姑娘,我是梁燕貞。你傷勢太重,若要我送你一程,免受苦頭,請你點點頭,讓我知曉。」

憐清淺眸焦渙散,身子劇烈抽搐,嘴唇顫動著,卻難以開聲,遑論字句。梁燕貞半天問不出意向,又無法撒手不管,只得分扣她兩腕脈門,試著度入真氣,看能不能令她清醒些個。

她內力平平,用上雙手,純為加強效果;豈料真氣一入憐姑娘體內,彷彿久困的鯨魚陡然間被放回了大海,流失的速度快到梁燕貞不及反應,猶豫不過一霎眼,失控的內力如蟻穴潰堤,瘋狂灌入憐清淺體內,梁燕貞渾身酸軟如抽絲,簡直像辛苦練出的這點淺薄內息,專為此刻還給她似的。

梁燕貞欲哭無淚,心裡罵足了自己八百遍:沒挑好男人的眼色也就罷了,怎會給人說幾句軟話便放下戒心,自個兒提肉上門?這可是女陰人啊,當眾赤身露體都不算事,不管死過幾遍都能再活過來的女陰人!你梁燕貞算什麼,還用得著你瞎好心?

內力乃人體氣血精元之所聚,梁燕貞被汲得頭暈眼花,連稍稍挪開手指的氣力也無,絕望待死之際,一股極陰內息忽自左指尖汨汨流回,經脈非但無有排斥,反如久旱逢甘霖,城門大開,喜迎王師。

這股陰柔內勁比她自身所練還要精純,遍走四肢百骸,復歸丹田。梁燕貞只覺通體舒暢,那股暈涼涼的微妙之感,直逼歡好時魂飛天外的絕頂快美,然而更深入骨髓,彷彿連體內最深處、等閒絕難觸及的骨槽孔隙都被浸透;在此同時,丹田、經脈裡似也起了什麼變化,內息的流動積盈益形順暢,彷彿天生就該如此。

梁燕貞一身武功得自獅蠻後山的隱逸高人,《天策譜》雖是世間長兵的百川匯海之作,精妙不下於刀法一道的《破府刀藏》,但走的還是陽剛路子,涉及內家心法部分,並不利於女子修習。這也是梁燕貞內力乏善可陳的根本原因。

憐姑娘經脈轉回的內息,不但走的是純陰一路,更彷彿喚醒梁燕貞經脈、丹田之中的諸多伏筆,一一貫串,逐步將原本陽剛內力的佈局,修改成徹頭徹尾的陰柔路子。

到這時,梁燕貞也明白自己是受益的一方,唯恐良機稍逝,打起精神,彼退我進,周而復始,與憐姑娘成一循環,漸不受外物侵擾;不知過了多久,忽聞一聲呻吟,隱含極大的痛苦,憐姑娘處傳回的內力波動劇烈,頗見阻滯。

梁燕貞唯恐走火入魔,趕緊收功,瓊鼻下吐出兩道濁氣,一躍而起,只覺身輕體健,這樣舒適自信的感覺前所未有,喜不自勝;睜眼卻見憐姑娘面色慘然,身體抽搐更甚,連喚幾聲無有回應,心念電轉,忽然明白過來:「這輪運功不僅增強了我的內力,對憐姑娘也有助益。這下她清醒過來,只怕疼得更厲害。」

心中愧疚,握著她的手流淚道:「憐姑娘,都是我不好,可我不想你死,我還有好多事想問你。你能不能告訴我,該怎麼救你才好?」

憐清淺美眸連瞬,片刻後瞳焦一凝,嘔出一口藍汪汪的污血,櫻唇微啟,顫聲道:「帶……我……去……」

勉力指出一處。她在重傷劇痛之下,思緒仍是無比清晰,用最少的話語,指點梁燕貞從未去過的地方,毋須問答核覆,梁燕貞居然也聽懂。佩服之餘,不免生疑:「禁地……不在村里?」

「歲……誰也不信……」

憐清淺吐出最後五字,因痛苦太甚,不再言語。梁燕貞一想也有道理,匆匆撿拾木片,撕下衣?為她固定身子,見廣場周圍的簷影下又有人形次第聚攏,心知不宜久留,以克難擔架拖著憐清淺,迅速消失於林深處。

*** *** ***獨孤寂於荒野中放足狂奔,能運使的內力不足全盛時的六成,還有數處經脈阻塞尚未打通,狀況可說壞到了極處。

對「擎山轉」所受的內傷,在丑丫頭刻意帶他們繞圈子、爭取時間調復下,原已好了八九成,料不到半路殺出曠無像這種級數的頂尖高手,獨孤寂一時託大,傷上加傷,再這麼不管不顧地施展輕功,後果不堪設想。

沒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身體。重傷未癒逞強運勁,自來是武家大忌,但他所修習的《元惡真功》乃古往今來內家萬法中的一朵奇葩,創制這門武功的人精研醫理武論,透徹人體百骸,窮究各種學問至精至深,耗費的心力不下於從無到有地編纂一庫真經道藏,只為實現一個奇想天外的念頭──以心為功,隨想即成。

撇除當中繁複精微的施行理論,一言以蔽之,《元惡真功》的威力只取決於一物。

「……就是你的想像。」

獨孤寂還記得那人抱著年幼的自己,悠然走在山脊之上,笑著屈指,點了點他的小腦袋瓜。穿雲山的棱線只有成人的肩膀寬,不過一尺餘,光禿禿的寸草不生,遑論成林;兩側的斷崖陡如刀削,深不見底,雲朵全在腳下,不時傳出盤鷹長唳,翼影穿梭。

「你想敵人怎麼死,他便怎麼死;你想身子怎麼著,它便怎麼著。天地為籠,肉身為枷,唯心為翼,萬里遨翔!這,便是《元惡真功》的真義。」

那人點了點他小小的胸膛,咧出一口白霜霜的尖牙。

小十七已經不會害怕了,無論是他的長相,還是所處的險境。從頭一回被那人劫出睡房起,小十七已陪他經歷過各種不可思議的冒險,男童從不知道一晝夜間能去到的地方,與他日常起居的鎮東將軍府有如此巨大的不同;他知道世界遠比自己想像的更遼闊奇妙,開始衷心期盼起那人倏忽而至的下一夜。

「如果我想像自己能飛……」

男童在高空的獵獵氣流中幾乎聽不見自己,但他知道那人一定能聽見。「我也能飛嗎?」

那人哈哈大笑。「能,就像這樣!」

袍袖一卷,兩人斜斜倒落,頭下腳上,呼嘯著墜入蒼鷹隱沒的茫茫雲霧中──獨孤寂回過神,曠無象的背影已隱約可見,調勻氣息,一抹額汗,強烈鼓動的心臟慢慢斂起砰響,恢復到能即刻接戰的狀態。只要專心想著「我能辦到」,這副身體便能呼應意志,做出反應──這才是《元惡真功》的正確用法。

那叫小葉的蠢小子有根骨、有毅力,甚至連運氣都算不錯,可惜想像力太過貧弱,童心更是早早便完蛋大吉,注定入寶山空手而回,無法徹悟《元惡真功》的真諦。

但曠無像不是那樣。以那人眼光,不會將真功授予心弱之人。

獨孤寂自視極高,但曠無像那一錘之所以沒將他的左膀廢掉,甚至由得他卸去千鈞之力,可能性只有一個;待見到他在這麼熱的天氣裡披著人熊皮草,又對小燕兒搗向背心的那拳生出殺意,答案已然不言自明。

只不知發了瘋的心智,還能不能算是「心」?

兩人一前一後,沿山疾奔,距離不斷在縮短──脅掖著一大一小,再加上那柄沉重的「永劫之磐」,適足以抵銷曠無象無傷的優勢。興許是丑丫頭那對肥碩的奶子太重了,屁股也是。十七爺不無惡意地揣想。

前頭是一處斷崖,崖下水聲約隱,上架繩橋,對面雲遮霧罩,即使就著月光也難以看清,獨孤寂心知是最後的機會,一旦上橋,領先的一方能做的手腳太多,防不勝防,疾行間拾起數枚石子,運勁擲出,朗吟:「五府闢書,四海無聞,江山幾人欲經綸?你這殺妻戮子的孽徒,還不快快停步!」

聲音送出,驚飛滿山林鳥,不住迴盪,極具威勢。

曠無象渾身巨震,差點摔了跟頭,勉強旋過毛氅,盪飛石子,居然乖乖停下腳步,將阿雪與貝雲瑚抱到身前,驚道:「沒有……我沒有!我妻我子俱在,長者明鑑!」

獨孤寂把握機會追近,掌裡扣著最後一枚石子,恐他以二人為盾,未敢出手,故意道:「你胡說!你身後血淋淋的兩條冤魂,卻是何人?」

曠無象霍然轉身,適才被掃開的那幾枚石子觸地反彈,來勢益急,野人舞動鐵鎚,遮護懷中二人;獨孤寂飛石脫手,曠無象本能避過,回頭的瞬間,石子忽繞了個圈,正中他左肩胛!

野人一鬆手,貝雲瑚落地點足,飛也似的向前撲去,被獨孤寂接個正著。

「有鬼……有鬼!」

曠無象驚恐地大叫,挾著阿雪衝上繩橋,一眨眼便衝進了對岸的濃霧裡,連影都不見。

「丑丫……」獨孤寂面露喜色,冷不防地挨了貝雲瑚一巴掌,少女難得怒上眉山,奮力掙脫他的懷抱,厲聲斥問:「你怎不先救阿雪!」

獨孤寂答之不上,撫著熱辣辣的面頰,卻無絲毫憤怒難堪之感,連他自己也覺奇怪,也管不了這麼許多,拉起少女柔荑,咧嘴道:「不妨,咱們追上便是!

我帶你跑快些。」

便要去摟她腰肢。

貝雲瑚甩開他的手,寒著臉道:「不去!」獨孤寂莫可奈何,撓首道:「要不你在這兒等我,我去去就回。」

「你也不能去。」

貝雲瑚斂了斂神,遏制住怒氣的同時,又恢復一貫的清冷隔閡。獨孤寂心中若有所失,總不好再故意惹惱她,悶悶住口,靜聽她說明。」這兒已是龍庭山的山腳,對面那片林子裡有陣法,叫「掩日桃花障」,入夜後誰也走不出,教你瞎轉悠一夜,天明第一道曙光射入,才能順利穿過。

「現下入陣是白費力氣,不如在此候著,養精蓄銳,天亮後彼消我長,豈非更好?」

獨孤寂摸摸鼻子,嘟囔著「現在打老子一樣贏」,撣了撣膝腿覓地歇坐。貝雲瑚站立在原地不動,默默看了他半晌,忽然道:「餵,你發個毒誓,說你定會保阿雪平安。」

獨孤寂本想耍耍嘴皮,看她說得鄭重,聳了聳肩,指月道:「蒼天在上,我定保阿雪那賊小子平平安安,毛都不掉一根,如違誓言,教我愛無所伴,孤伶一生,生兒誕女對面不識,緣生即錯……行不?」

貝雲瑚本想消遣他「你現在就是了啊」,一想這誓確實是毒,然而自他那張賤嘴中說來,不知怎的就只剩好笑而已,菱兒似的姣美小嘴微微一抿,忍笑道:「如此甚好,願你說話算話。」

語聲未落,縱身躍下斷崖!

「餵……丑丫頭!」

獨孤寂肝膽俱裂,甩出細煉卻捲了個空,忙撲至崖邊,見其下一片幽深水霧,什麼也看不清,未及細想,也跟著倒頭栽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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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9-13 16:40:24 |只看該作者
第廿一折 寒溪此夜 玉乳香沁

斷崖遠不如想像中高,身子甫墜,「撲通」一響,丑丫頭已然入水,崖底居然是水潭溪流一類;飛也似地穿過層層冷霧,映著粼粼波光的水面赫在眼前,獨孤寂連忙並掌俯首,轟然突沒!

聲音瞬間被阻隔在外,彷彿又回到母胎中,水溫刺骨,堪比初春融冰,獨孤寂胸口如遭針刺,鮮血衝上喉頭,不小心嗆入了幾口冰水,腦中激靈靈一痛,意識模糊。

朦朧間,似有朵彤艷豔的大紅牡丹在頭頂旋綻開來,居中的花蕊處冒出一團雪影,烏濃的秀發在水中飄散,宛若水草,熟悉的嬌俏臉蛋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醜……丑丫頭……)

獨孤寂一個哆嗦醒過來,臟腑各處疼痛不堪,像有無數小刀攢刺。

他平躺在泥土地上,嘩啦啦的水聲似有些遙遠,料想岸邊如非佈滿大大小小的鵝卵石,怕也是潮濕陰冷,把凍暈的人擱上頭,不如扔回水里算了。離岸若此,仍能隱約察覺到溪水的寒氣。

獨孤寂沒少見過寒潭冷泉,白城山帝陵附近有口知名的「三尺泉」,取「冰凍三尺」之意,即使在盛夏時節,所出仍是冰冷甘洌,乃天下名泉,料不到龍庭山下也有這樣的地方。

他一絲不掛,濕衣俱被除下,用樹枝撐在篝火上烘乾;身上除了泥土,還蓋滿葉子,可惜這個時節沒什麼枯葉,保暖效果有限,倒也不覺特別寒冷。

與濕衣一塊兒烘烤的,還有貝雲瑚的大紅嫁衣,不見嫁衣裡的中單,只有一條短短的白綢領圍。他想起昏迷前所見,那朵在水中盛放的白蕊紅牡丹,自是丑丫頭為了救他,褪去累贅的外衣加速下潛;那白皙耀眼的蕊房卻不是她穿在嫁衣裡的單衣,而少女赤裸的雪肌。

這個時節,要穿住厚重的精繡嫁衣是非常辛苦的,貝雲瑚衣內未著中單,而是以白綢圍頸夾在交襟處,假裝裡頭規規矩矩穿了中單。這種大體周延、細部取巧的鬼靈精作派,也像極他所識的丑丫頭。

少女坐在篝火前,隨手以樹枝翻動火堆,似在烘烤什麼。

龍方異那廝雖然聒噪,有件事他是對的──貝雲瑚不僅偏愛水色抹胸,而且她穿水色抹胸,的確是好看得不得了,淺潤的色調非但壓不下周身白皙,反襯出肌膚通透;細勻的藕臂與光裸的肩頸在火光下熠熠生輝,獨孤寂瞧得怔然,一時忘了貧嘴幾句,拿兩人赤身露體同陷崖底之事做文章。

丑丫頭的胸乳必定傲人得緊,由高高撐起嫁衣的那團渾圓便可知曉。然而,除去厚重的外衣,水藍色綢緞裹起的飽滿乳瓜,仍是超出了十七爺的想像:不知是因為臉小的緣故,抑或貝雲瑚的乳量當真太過驚人,抹胸將她前胸滿滿裹成了一團,任一邊都比她的臉蛋更大,夾出的深溝僅只一線,在光滑的緞面上幾難察覺。水色抹胸以幼帶圍頸,本應裹肚的下緣收在臍上兩寸,短小俏麗,圓凹的​​小腰盡顯無疑;乳下兩帶交纏,係於裸背,托住沉甸甸的乳瓜,似融入了訶子的形制。

這樣的剪裁除了活潑嬌俏,亦能為少女減輕沃乳的負擔。

貝雲瑚柳眉一豎,怒道:「你跳下來幹什麼?」

獨孤寂也火了,沉聲道:「我才要問你,你跳下來幹什麼!有什麼事不能好好商量,尋死覓活的算什麼?」

貝雲瑚一愣,似沒料到他是這麼想的,蹙眉道:「龍庭山入夜後,出入口全是陣法,輕則兜你一夜,耗光氣力,亦不乏有進無出、數百年來連白骨都不曾吐出一副,憑空吃掉成千上百人的地方。但陣法入水無效,溯這條寒溪遊回去,能通往我想到的地方……誰人與你尋死覓活了?」

口氣雖冷,容色已然大為平霽。

獨孤寂呆了半晌,訥訥道:「原來……你不是跳崖自盡?」

越覺得跟著跳下的自己實在是蠢,搞到真氣岔走,惱羞成怒:「不是說好一起送阿雪上山麼?還是你跟你師父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事,不好讓人知曉? 」

貝雲瑚冷道:「這就不勞侯爺費心了。」

獨孤寂無話可說,急怒攻心,坐起身來口噴鮮血。貝雲瑚面色微變,不顧裙裳未乾,起身掠至:「你怎麼樣了?」

卻被獨孤寂揮開,摔回篝火畔。

獨孤寂氣力用盡,「砰!」直挺挺倒地,咬著滿口朱紅,對著遮住星空的氤氳水霧,放聲大笑,笑到咳血,咳完又笑,到最後笑聲與咳血噎喉的聲音混於一處,似惡狼嘯月,又隱有幾分哭音,夜裡聽來分外淒涼。

「……說啊,你心裡一定想「這人瘋了」,世人都是這麼看我的。我怎麼會以為你可能是個意外?」

獨孤寂望著天,喃喃說道:「我從小就不得我爹疼。都說麼子受寵,但我爹瞧我的眼神活像瞧一條蛆,我從懂事起就知道,爹恨我不比恨大哥少,但兄長搶他鎮東將軍的名位,這恨是有理由的;而我呢?就因為我跟大哥親,連我也恨上了?我是真不懂。」

我六歲那年,遇到了我義父,他是前朝大官,因緣際會,習得一身高強的本領,卻因得罪權貴,舉家遭奸人所害,因此發了瘋,從皇家祭廟摘了柄祭祀用的金裝斧鉞,斬盡仇家,從此亡命天涯,專殺貪官污吏,在廟堂和武林闖下赫赫威名。你聽過「惡斧」元拔山這個萬兒麼?」

貝雲瑚搖頭。獨孤寂兀自望天,並未看見,停了片刻,彷彿陷入回憶之中,又道:「他不知道在哪兒見了我,說我像他死去的孩兒,夜探將軍府將我劫了去。

那時我兄長統兵在外,府裡沒人打得過他,我隨義父四處遊山玩水,學了他的《元惡真功》。後來我兄長找到我們,義父打他不過,匆匆逃走;往後幾年,他經常來找我,多半趁兄長不在,半夜潛入府中帶我離開,天明前才又送回,誰也不知曉。」

我義父待我極好,這輩子,大概沒有其他人待我像他那樣好了。但他的瘋病越來越厲害,發作起來不但將我帶去極危險處,有幾次還讓我受了傷,終於被我兄長發現,他們為此打了一架「那時我負傷在床,待察覺不對,趕到現場時,我義父只剩一口氣了,他對我說:「兒子,你別哭啊,你義父是個好樣的,你大哥也是個好樣的……你也是好樣的。這樣就好,這樣……就好了。」終在我懷裡闔眼。我兄長命人厚葬了他。

「我想,他是明知打不過我兄長,想了結在他手裡,才約了這場比鬥的。否則他真想要跑,我兄長未必能殺我義父。」

貝雲瑚輕聲道:「他是怕自己忍不住又去找你,然而瘋病發作起來,總有一天會害了你罷?」

獨孤寂閉目微笑,眼角卻淌下液漬。「「刀皇」武登庸告訴我,《元惡真功》確是絕學,其心訣幾乎能推動世上一切外功,但從運氣的理路上看,對心性極為不利。他是我平生所識最正直的人,我相信他說的話。」

貝雲瑚道:「但你沒法不練,對罷?那是你懷念元拔山前輩的方法。他的死你可以無怨,卻決計不能無悔無憾。就算這門武功有什麼不利心性的地方,但練功本就是修持,總不能把一切都推給功法,你想做個怎麼樣的人,自然便成為什麼樣的人,對不?」

獨孤寂微微一笑。

「義父若在,定然歡喜你的,丑丫頭。」

貝雲瑚本來想說「我要他歡喜做甚」,話到嘴邊有些不忍,索性閉口。又聽獨孤寂道:「我這輩子所做諸多渾事,是我任性妄為,不思前想後,不管他人死活,說穿了就是王八蛋,但那並不是瘋,我清楚得很。」

少女忍笑抿嘴。「……你倒是個明白人。」

「直到與曠無象交手。」

獨孤寂轉過頭來,正色道:「你那殭屍樣的風雲峽師伯,以為他被錘子搞瘋了,我卻有不同的見解。曠無像一身武功,俱來自《元惡真功》,其掄錘揮擊的手法,更不是什麼奇門兵刃的路數,而是我義父所創的獨門重手法,名叫《斷魔斧鑕》──這路掌法斷肢殘體如巨刃,化入兵器亦無不可,等閒不易辨認。」

若非我倆內功同源,最初對撞的勁力,決計不能被化消得如此徹底,那時我便起了疑心;而我傳授小燕兒的手法,脫胎自《元惡真功》,所以他才對那一下的反應特別大。我義父四海為家,時瘋時醒,一時興起授人武藝也不奇怪,只是料不到他收徒居然收到了龍庭山里,於堂堂東海武宗內插旗添亂,令人啼笑皆非。」

貝雲瑚聞言一驚,恍然大悟:「所以你在繩橋前吟的詩──」

「那是我義父的口頭禪。小時候聽著聽著也就背了起來,否則你家十七爺一見書冊就頭疼,哪讀過什麼詩?能震懾住曠無像那廝,也算印證了我的猜想。」

獨孤寂緩緩撐坐起來,背靠樹幹,閉目吟哦:「五府闢書,四海無聞,江山幾人欲經綸?草戚離群,孤帆潮信,渺渺川途若不分。」

貝雲瑚讀過的詩書不多,這幾句韻文不講形制格律,連「詩」都稱不上,然而聽來卻有一股蒼茫淒惻之感,彷彿能想見其人披頭散發,儒服破爛,倒拖著金裝斧鉞踽踽獨行,身影逐漸消失在灰茫茫的天地間……忽對這位素未謀面的「惡斧」元拔山前輩生出莫名的親近,或許獨孤寂說得沒錯,若有機會相識,她倆真能成為一對忘年交也未可知。

獨孤寂睜開眼,定定望著她。

「我在想,會不會一直以來,都是我想錯了,世人對我的看法才是對的?我義父是不世出的奇才,曠無像也是不世出的奇才,但他們最後都發瘋了。小葉練不成《元惡真功》的,不僅僅是他想像力貧弱,更因為他心中有許多顧忌,受到諸多束縛,譬如情感,譬如理智,所以他是好人。

「但我不是。我並不是意志薄弱、任人唆使,才做了那些混蛋事,我是天生如此。是不是奇才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我練成了《元惡真功》,我能在腦海裡想像出敵人的各種死法,光怪陸離,奇想天外。所以我爹才討厭我,他知道他生了頭怪物,天生就是瘋的;所以我才讓兄長、蕭先生如此失望,因為我和你們不一樣,我的這裡──」點了點額際,咧嘴一笑,眼淚卻撲簌簌落個不停:「同你們不一樣。義父、曠無象……才是我真正的樣子,我該和他們一樣,最後……

通通變成那樣。」

貝雲瑚看著他像孩子般哭泣,從錯愕、驚慌到恢復平靜,似乎想通了什麼,輕聲道:「在客棧那個清早,就是梁姑娘聽見我們說話,跑出去那回,你是不是覺得被我說中心事,像是一直以為掩藏得很好的某個地方,突然被人家掀開似的,又驚又怒,才把牆給打了個對穿?」

獨孤寂愕然抬頭。

「我沒有他心通的本領。我說的,其實是我自己。」

迎著他迷惑的眼神,貝雲瑚盈盈笑道:「我不懂《元惡真功》,或許如你所說,這是一門非怪物不能練成的武功。你練成了,應該天生就是怪物。」

獨孤寂噗哧一聲笑出來。

「餵,損我還是安慰我,你倒先拿個主意啊。」

貝雲瑚這才發現語病,幾欲失笑,趕緊憋住,咬唇一本正經道:「但世上有些人,是後天才成為怪物的。她們起初以為自己是被愛的,是獨一無二的,願意為那個對自己好的人奉獻一切,死亦不悔;到後來,才發現這只是一場騙局,自己既不被愛,也不特別,是舊了就被信手拋棄的器物,從那刻起人就成了怪物。」

獨孤寂咬牙握拳,發現珊瑚金細煉已被取下,並未發出熟悉的磕碰響,但腕間鐐銬仍在,顯是丑丫頭替他解衣時發現了「那個」,直接削斷鐐銬與鎖鏈間的連結件,分開二者,才能順利褪下袍衫。但現在不是追究這種枝微末節的時候。

「你那畜生師父對你……也罷,你若不想說、不願想,毋須勉強自己,我會替你報仇。你要想親手了結那廝的話,我留最後一口氣給你。」

世間女子著緊者,莫過身子污潔,丑丫頭要是年幼上山,任其魚肉,不知遭受過何等蹂躪,恨他入骨是再合理不過。

「……不是那樣的事。」

豈料貝雲瑚搖了搖頭,輕聲道:「我們這些無垢天女修習的《九​​轉明玉功》須守住處子貞節,方能有成,他又有十分嚴重的潔癖,肌膚相親,能生生噁心死他,只有此一節是萬萬不能的。他對我做的,是更過份的事。」

獨孤寂一愣,一時反應不過來。這樣說來……丑丫頭還是未經人事的雛兒?

「從我上山,我一直是最受寵愛的那一個,有很多事我太晚才發現,也可能是視而不見。」

貝雲瑚睇著劈啪跳躍的火光,被映亮的小臉籠著一層光暈,美得不似人間之物,獨孤寂不禁看怔了。

「「無垢天女」是他親自挑選帶上山,不是無父無母流落江湖的孤女,就是被拐子拐來四處兜售的兩腳羊羔,若非遇上他,我們現在多半在哪處窯子裡,過著生張熟魏的皮肉生活。」

對我們來說,他就是天,是改變了我們悲慘命運的人,更別提他給我們的生活,比原來的不知好上多少倍。姊妹們從來不喊他「師父」,只喊「主人」,無論是做他的婢女、侍姬還是寵妾,人人都是心甘情願,但他從未如此要求。這甚至讓我們有些失落。

「除了不能離開龍庭山外,我一直以為來到幽明峪,是人生中最好的事,每天都是笑著從睡夢中甦醒。他就是我的日頭,我的泉水和風,我若有絲毫美麗,那也都是為了他而綻放。」

無垢天女的活動範圍是受限的,即使在幽明峪,她們也只能待在主人的私人園林,日常除了服侍主人、灑掃庭除,就只有練功而已──因「九轉明玉功」必須個別與主人於密室中修習,這幾乎是少女們最期待的部分。

當然,因主人多才多藝,什麼都是一學就會,一會即精,少女們亦陪伴主人繪畫、鐫刻、製香,充當描摹習練的對象;主人對美的敏銳無人能及,經他指點過的裁縫金匠,總能做出最合適妥貼的衣飾,烘托出少女之美。「無垢天女」並非主人自封,如此直白的名號不合其審美,而是山上諸脈間久傳成習,自然而然形成的稱呼。

主人既未覬覦少女們的胴體,自也不願耽誤其青春,一旦滿十八足歲,即代為安排山下人家,備妥妝奩出嫁;結親對像多是鱗族六大姓的富紳,縱使充應嬖妾,也是不同尋常的好歸宿。

主人是不染片塵的,豈能奢望長久留在他身邊?但教有過這麼一段,此生亦已不枉──擁有「天女」之名的少女們都是這樣想的。

貝雲瑚之所以動了疑心,最初是從梅檀色口裡,聽聞某位出嫁姊姊的死訊。

她與那位師姊並不特別親近──事實上,格外受寵的貝雲瑚同誰都不親近──但做為頭一批出嫁的無垢天女,在姊妹間還是很受矚目的。

更早之前,主人的侍女雖也有期滿下山的前例,一來其時「無垢天女」的選拔栽培尚未成形,都是十三四歲才上山服侍主人,不列入「色」字輩,上頭還有寒字輩的長老壓著,也不能明著傳授她們奇宮武學;說是師徒,其實更近於主僕,姿色資質均不如貝雲瑚等,過了二十歲便給銀子打發下山,回鄉抑或另覓歸宿,都任其自主。

何玥色可不是那樣的婢僕使女。

她比貝雲瑚大三歲,兩人卻是同一年上的龍庭山。何玥色生得苗條修長,冷艷逼人,一貫在眾天女中稱大;雖比早一年上山的慕琰色小著幾個月,不得不喊她一聲「師姊」,但「玥姊姊才是無垢天女的頭兒」此一鐵錚錚的現實,即使是在與慕琰色交好的小圈子裡,也沒有人敢否認。

貝雲瑚一直以為,何玥色早早被遣下山嫁了,與她處處針對自己有關。在覆上蓋頭、坐進花轎之前,何玥色那股子切齒咬牙的怨毒,著實在貝雲瑚的惡夢裡盤桓了好長一段時間。她總覺得何玥色早晚會殺光納她為妾的唐杜玉氏滿門,回幽明峪找自己算帳;不想最後等到的,居然是她的死訊。

梅檀色城府甚深,便是說漏了嘴亦不動聲色,含混揭過,貝雲瑚只能利用偶爾下山辦事的空檔,央人打探出嫁的姊妹們之近況。

毫無例外的,她們全死了。

不是慘遭殺害的那種橫死,而是在誕下子嗣之後,就像突然凋萎的鮮花,自然而然地衰弱離世,彷彿產子用盡了她們僅剩的生命。但無垢天女不僅僅有龍庭山幽明峪的門第出身,個個都是姿容拔群、冰雪聰明,且武藝高超身體強健,生下的孩兒即使在襁褓中,也看得出儀表出眾、反應機敏,且無一夭折──只有這點與他或她們紅顏薄命的母親不同。

納何玥色為妾的鱗族御龍氏一脈、居唐杜郡望的玉氏本家,甚至又納了另一名無垢天女為妾,貝雲瑚後來才知納妾的是同一人,不知是念著無垢天女的好,對何玥色難以忘情,或因誕下的是女兒,為添麟兒所致。

貝雲瑚不敢肯定是哪裡露出了馬腳,興許是梅檀色失言後,即向主人禀報,也可能是她打探消息時被其他姊妹發現了,更可能是知有蹊蹺後,她與主人合修《九轉明玉功》時再難保持澄明心境,主人忽然宣布將她嫁與越浦沈家,此後她一離寢院,便有梅檀色貼身看守,形同軟禁,出嫁前的大半年間,甚至沒機會同主人說上話。

「……要我說,」獨孤寂抱臂沉吟。「你那些師姊不是被人下毒,或以內家重手法震傷心脈,才損壽元若此,那問題必然出在《九轉明玉功》之上。世上有一派走了邪路的雙修法門,是以奪取女子陰元來增益功力,你們既然都是……咳咳,這節未免說不通。」

貝雲瑚淡然搖頭。

「我翻過通天閣裡的內家典籍,書中說,男女交合固是雙修門徑,卻非唯一之法,甚至一開始就不是這樣。道家房中術以女子為鼎爐,鼎爐之一物,乃調火焙製之用,本身既非藥材,更不出玉液瓊漿;寄望從鼎爐裡憑空燒出丹來,豈非本末倒置?」

獨孤寂張大嘴巴,料不到自己身經百戰,頭一回與處子討論雙修,居然只有聽教的份,「這個……」

「我想……」了半天,除了猛抓腦袋,吐不出半點乾貨。

貝雲瑚噗哧一聲旋又忍住,暈紅雙頰,忽然問:「你覺得我美不美?」

獨孤寂無言以對,明明「美」就是一個字而已,頓覺胸口被什麼塞滿,一時難以呼吸,什麼話也說不出。好在貝雲瑚沒等他回答,垂落濃睫,輕聲道:「我也覺得自己很美。不只我,山上的姊妹們都美得不得了,小時候還不覺得,自從下山辦事,才知別人為何喊我們「天女」,同那些辛苦幹活的姨姑大娘相比,我們真像是從天上來的,渾身都透著光。」

這很怪,對不?我有個荒唐的想法,沒有根據,也就想想而已。會不會《九轉明玉功》所求,須以女子為媒介才能得到?主人未從我們身上奪取什麼,貞操、陰元……通通沒有。他只是把我們當器物,從中調火焙製,去鍛煉或求取了什麼東西──」

獨孤寂雙目放光,擊掌道:「……鼎爐!」

「嗯。」

貝雲瑚輕輕點頭。」而燒化的柴火,就是我們的壽元。我不會形容那種感覺,但我在山上的這十年,感覺自己活得像只蝴蝶,輕盈得不得了,縱有不順心之事,如受人排擠,偶爾也會寂寞,但這些都不影響我的歡快與輕盈。

「因為我們身上的「光」,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被點燃,長期處於爍亮之中,如同煙花。常人身子裡燒五十年的柴火,我們十幾年就燒完,就算只有中人之姿,在旁人看來,也是極耀眼的。」

「畜生!」砰的一聲,獨孤寂拳頭捶地,露出森森犬牙,笑得一臉狠厲:「他做了忒過份的事,千刀萬剮也不冤,報仇天經地義,你別說自己是怪物。

你和我不同,我才是怪物。」

癱坐在地,笑容滿是自嘲疲憊,隱隱有些哀傷。

「不,我和你一樣是怪物。我的身體一直提醒我。」

少女拉開頸繩,反手去解背後的兩枚結子,飽滿的胸脯擠溢著水藍色的光滑緞面,似要將布料撐爆開來。

繩結鬆脫,貝雲瑚揭下抹胸,一對雪白渾圓的玉兔蹦出,圓滾滾的肥碩飽滿不住彈顫,乳浪眩人。少女的削肩與蠻腰,益發襯出乳瓜的驚人份量,較之裹在水色抹胸內,足足大上一倍有餘,可見乳質軟嫩;繫帶與布緣在白皙的胴體上勒出酥紅的印痕,彷彿非如此不能承托乳球之重。

失去抹胸兜裹,木瓜似的雙峰渾無依托,沉甸甸地垂落,自小巧的鎖骨下拉出一片斜平,下緣卻墜成無比渾圓的蜂腹形狀,在胸肋上壓出誇張的乳袋折子。

杯口大小的乳暈淺淡至極,彷彿是被乳瓜的重量撐開,只在乳蒂周圍有明顯的櫻紅色,勃挺的乳頭翹如嬰指,居中沁出一點膩白,液珠逐漸飽漲,掛於蒂尖。

貝雲瑚無視獨孤寂的錯愕,伸手往乳房下緣輕輕一握,白漿汩出乳首,滴落裙膝,空氣裡飄散著一股熟悉的甜香。

獨孤寂心念電轉,忽明白絲絹上沾染的液漬,竟是少女的乳汁。

「你的心或許是怪物,但,我連身體都已經變成了怪物。」

貝雲瑚淡淡一笑,眼眶裡似有淚水在打轉。「十七爺,我能請你幫我一個忙嗎?我需要你幫我下定決心。再見到他時,我要親手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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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9-27 12:39:25 |只看該作者
第廿二折 餘生莫問 夏陽語冰

便在黑夜裡獨對二十騎「擎山轉」時,獨孤寂的心都不曾跳得這樣快。

貝雲瑚盈盈起身,信手解開腰畔系結,「唰」的一聲,吃水未乾的裙裳落地,露出曲線玲瓏的下半身。

少女身量不高,勝在穠纖合度:一雙玉腿渾圓筆直,毫無腴贅,鴨梨般的雪臀卻是鮮滋飽水,極富肉感,在纖細的胳膊、纖細的小腰、與纖細的肩頸美背之外,總算有點什麼能合理佐證那對驚人的乳瓜,系同出一源,而非無端端自天上掉下。

而她肌膚之白之柔潤,足令世間一切身形煥發華採,更別提色澤淺淡的乳暈,以及腿心約隱的一抹蜜縫,由是倍顯酥瑩。

玉阜飽滿如醒發的雪面,讓人忍不住想輕咬一口,其上的捲茸倒是出乎意料地稀疏,在躍動的火光下看來,似乎帶有淡淡的金褐色,渾身上下只這處不似豐豔的尤物,透著天真無辜的稚拙。

獨孤寂想像過她的胴體無數次,甚至梁燕貞在雄軀下忘情扭動、婉轉嬌啼時,腦海裡偶爾也會掠過丑丫頭的模樣,深入蜜膣的陽物變得更大更硬,將欲仙欲死的小燕兒插得尖叫起來,悍然拋過高峰──但他從沒想過,會在這樣的情境下親眼見得,不知為何,本能地撐退些個,覆在身上的泥土樹葉簌簌滑落,露出腿間彎翹如鐮的硬脹獰物。

貝雲瑚夷然無懼,仍是從容到略顯隔閡的清冷,倒是他有些無地自容起來。

還未開口,少女已跨上他的大腿,沉甸甸的乳瓜俯墜成兩隻份量驚人的蜂腹半球,被她苗條的身形一襯,益顯巨碩。

沁出乳尖的白漿散發馥郁甜香,獨孤寂須後仰才能保持理智,不向那雙腴白軟嫩的傲人妙物伸爪。

即以最保守的說法,取次花叢的十七爺也算玩過各種女人了,當中不乏有孕在身,或妊娠方畢、母乳正豐的曠悍少婦──當然她們全是自願的。當年他搞上永寧侯呂嘉長媳之事,在平望可是轟動一時,若非獨孤弋親自登門致歉,聽呂嘉那老猴兒哭哭啼啼埋怨了一夜,末了再奉上陶元崢精心籌算的賞賜清單,這捅穿的婁子還不知該如何收拾。

印像中母乳並不好喝,味道淡薄,甚至帶有一股若有似無的微鹹鐵味,彷彿貯於鐵製器皿,給人失手撒了幾粒鹽似,又像雜有汗漬的肌膚氣息,「體液」的感覺遠遠凌駕於飲品之上,不比舔舐淫蜜汗水更催情;初嘗興頭一過,其實失望是大於期望的。

丑丫頭的沁乳卻不同,乳香濃郁,更白也更黏稠,彷彿兩隻巨乳貯滿新制的酪漿,才得有如許鮮甜濃膩。她師父到底對她做了什麼?獨孤寂忍不住想。要怎樣才能在未經人事的處子身上,灌入這般濃郁的乳汁,卻又是為什麼?

「……我以為,十七爺是來者不拒的。」

滾燙的陽物上一陣涼滑,觸手細膩如絲,獨孤寂生生咬住一聲咕噥,卻是貝雲瑚伸手捋住那粗硬巨物,一雙美眸凝著他,既無戲謔,也沒有絲毫動搖,冷靜得十分傷人。

「你……你用不著這樣。」

開口才發現嗓音嘶啞,獨孤寂沒來由地煩躁起來,只不知是對自己,抑或對她。

貝雲瑚並未停止動作,一貫的輕細敏捷,面面俱到,雖不甚快,卻謹慎而不帶猶豫。

「有人說,女子永遠忘不了頭一個男人。」

她從他的大腿移坐到髖部,滑膩如敷粉的股肌熨貼而過,留下一道晶亮的液漬,獨孤寂無法判斷是從她乳根、胸肋一路蜿蜒淌至腰腿的乳汁所致,抑或當真動情如斯──以她冷靜淡漠的口吻,後者的可能性實在微乎其微。

「面對他的時候,我得想著一個我忘不了的男人。想來想去,就你合適。」

她坐於他的滾燙粗長,壓得昂翹的杵身緊貼腹肌,前後輕輕滑動,似在調整插入的角度。蜜縫頂端露出的一小截芽尖又脆又嫩又韌,刮得男兒爽極,忍不住仰頭齜牙,嘶嘶吐息。

獨孤寂才發現自己想錯了。

那驚人的濕潤全是淫蜜,以其泌潤之豐,與失禁差堪彷彿,從黏閉花唇裡沁出的汁水,卻依舊黏膩得嚇人,滑動間發出淫靡的唧唧漿響。這般易感的身子,平望都首屈一指的風月頭牌也比不上。

貝雲瑚咬唇微顫,雙頰緋紅,未留意到唇間黏著幾絲濕髮,忍著劇烈的反應,玉指撥開了腿心子裡的兩片酥脂,欲將男子鵝蛋大的圓鈍杵尖摁入其中,耳頷鼻尖沁出密汗,可見艱辛。

酥嫩的粉色陰唇如魚口般噙著龍首,不間斷的細細抽搐宛若活物吸吮,向以金槍不倒自豪的十七爺,也美得幾乎叫喚出聲。

丑丫頭的陰阜沒有絲毫「坐甕」遺下的魚唇形狀,粉嫩的陰戶也看不出長年鍛煉淫技的痕跡,除非少女自服春藥,否則唯一的可能,又是那天殺的「主人」

幹的好事。

(像這樣的畜生……為何要你蹧踐自己才能忘記!)

獨孤寂無名火起,真氣岔走的身子卻還未能全复,沒法像先前那樣一把將她揮開,眼看龜頭上的包覆感越強,既濕滑又緊湊、彷彿被什麼夾緊了硬套進去的壓迫感逐漸沉落,吞沒大半顆龍首,強烈的快感與強烈的憤怒相互激盪交纏,啞聲道:「放開……餵,你愛招惹誰招惹誰去,隨便找個男人破身還不簡單?別拿我當現成的角先生!滾!」

貝雲瑚的感度強他十倍不止,異物入體的疼痛也是,咬得櫻唇煞白,幾滲出鮮血,豆大汗珠滑落雪靨,不敢分神,唯恐一時軟弱,再坐不下去,想也沒想隨口應道:「我不……我不想傷害別人。傷害你,我的內疚會少一些……對不起。」

咬牙一沉,直挺的粗硬龍杵沒入大半,被撐擠至極的陰道口滲出了飽膩的血珠,積墜欲沉,終於沿著渾圓的屁股蛋滑落,滴在獨孤寂的大腿根部。

處女蜜膣被貫穿的劇烈收縮,在鮮血與愛液充分的潤滑下,化為難以言喻的強大吸啜勁道。剎那間,馬眼裡似有根釣線被抽出,帶著痛感的劇烈快美令獨孤寂一坐而起,緊緊箍住貝雲瑚的小腰。

少女仰首一弓,將男兒的頭抱入乳間,纖纖十指用力攀住他的頸發肩胛,幾乎插將進去,彷彿這樣能夠轉移腿心裡的劇痛和快感──少有女子能在破瓜的同時嚐到高潮滋味,但她的胴體悉經主人精心炮製,能將交媾的快感提升數倍。貝雲瑚沒等陽物全入,已小丟了一回,腦袋一片空白,只能死死抱著他嗚咽顫抖,花心裡酸得難以形容的地步。

獨孤寂嗅著她的肌膚香澤,以及甜潤的乳脂香,直到溢出的乳汁淌入乳溝,沾濕面頰,沿頸頷蜿蜒流下,點點濺上胸膛。

他試著將她抱開,丑丫頭卻緊摟不放,蜜膣裡像有無數小手掐握肉棒,又似生滿無數細小吸盤的鱆足纏攪,若非十七爺專剋尤物,換作其他男子,光是這樣交頸相擁,怕都能被硬生生絞出幾注。

女子的高潮來得慢退得更慢,他並不心急,靜靜抱著,聽她急促的心跳慢慢平復,驀地幾滴滾燙液漬濺上頸側,貝雲瑚的背脊輕輕抽搐,不知是高潮未褪,抑或其他。

「怎麼樣?」

獨孤寂一直等到她氣息調勻、揪緊的小手微微鬆開,才油裡油氣地哼笑。

「現在有沒有「忘不了我」的感覺了?」

「……你讓我捅一刀試試。」

貝雲瑚狠狠啐了一口,面頰滾燙。

「我知道會很疼,但這也未免太疼了!只有王八蛋才下得了手。你們男人全是王八蛋。」

「再怎麼說也是你強姦我──」

「……別捂在我胸口裡說話!」

貝雲瑚捶他一下,撐肩仰起,墜得渾圓的乳瓜彼此彈撞,左側乳尖又沁出雪白的液珠來。獨孤寂假意挪開胸膛,低頭吹了口氣,她粉紅色的乳暈泛起粒粒嬌悚,櫻桃核般的乳蒂又顫著翹起些許,明顯變得更大更尖挺。

少女縮頸「唔」的一聲,輕飄飄的鼻音意外的嬌膩,乳肌頓起雞皮疙瘩,連膣管都擠出一小注油滑,可見乳上敏感。貝雲瑚也嚇一跳,趕緊板起俏臉,「啪!」

狠搧了男兒手臂一記,故作鎮定:「這法子沒用,蠢透了。快起來,我疼得緊。」

獨孤寂腹中忍笑,連連點頭:「早聽本侯的,少挨這下冤疼。我扶你啊。」

雙手一鬆,自腰後一路往脅腋上行,十指如綿似觸非​​觸,靈巧得像在彈奏棉花。貝雲瑚「呀」的一聲扭動起來,如中蛇笛,小腰顫抖不休,昂頸欲避:「不要……啊……你幹什麼?」

「怎麼啦怎麼啦?穩著些啊。」

獨孤寂嘴上說著,游至她胸腋間的魔掌往內一攀,恰握住飽滿雙峰,乳肉自指縫滿滿溢出,十指幾入其中,猶未滿握;掌心抵住的那點滑脆雞頭肉還未廝磨,已湧出溫熱液感。

貝雲瑚如遭雷殛,「啊」的一聲小腰繃緊,卻非去扳肆意輕薄的魔手,而是本能摀住小嘴,似覺這聲嬌吟太過銷魂,聞之臉酣耳熱,連自己也嚇了一跳。

她玲瓏心竅,再怎麼未經人事,此際也知是獨孤寂搞鬼,一時失察淪為俎肉,原該是大感不妙;然而與男兒淫邪的雙眸一觸,不知怎的有些心慌,似乎好笑的感覺還壓過了惱怒,強忍乳上快感,咬牙道:「快……快放開!別……別玩啦。

你……啊……明日尚有……啊……尚有一場惡戰,趕……啊……趕緊養精蓄銳才……啊、啊……」

獨孤寂握著她的雪乳在掌中恣意變形,每下掐擠,乳尖便呼嚕嚕地溢出香濃乳汁,黏膩的白漿滲進掌底,抹在飽滿細滑的乳肉之上,手感既黏潤又細滑,滋味妙不可言。

貝雲瑚在這大半年間,身子被各式藥草浴及下在食水里的秘藥炮製得異常易感不說,雙乳本是她天生敏感之處,就算未經媚藥改造,也當不得男兒如此輕薄;兼且十七爺深諳女子胴體之妙,手段高超,輕挑慢撚、重按掐揉,直教她魂飛天外,花徑裡稀里糊塗又小洩一回,只能張口喘氣,連話都說不清楚。

獨孤寂低頭去銜她乳蒂,貝雲瑚整個人痙攣起來,昂頸張嘴,雪潤潤的胴體直扳成了一張弓,藕臂死死纏著男兒。

「啊、啊……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獨孤寂吮了滿口香甜,丑丫頭的乳汁非但沒有印像中的寡淡鐵咸,反而十分潤口,如調油脂也似。此非為養兒育女、延續血脈之用,所欲討好者不是襁褓中的嬰孩,而是播種授胎的對象。

少女的敏感異乎尋常,誰都能輕易使她沉溺慾海,享用充滿青春活力的緊緻抽搐,個中爽利,怕沒有任何一位名妓能比得上。然而,若遇不知憐香惜玉、以蹂躪女子為樂的混球,床笫於丑丫頭就是不折不扣的地獄,用根指頭就教她脫陰而死;殺人滅口,不過就是這樣。

而她到現在,還下不了決心殺他。

貝雲瑚好不容易才從漂浮的雲端落了地,全身用力到筋肉隱隱生疼的地步,彷彿隨時都要散架。

她發現自己被放倒在地,雙腿大開,獨孤寂那張惹人厭的笑臉映入眼簾,從腿心被塞滿的那股子脹痛酸麻,可知那可怕的陽物也還插在裡頭。少女挪動臀股,破瓜處卻疼得像被刀子割似的,她蹙眉忍住呻吟,雙臂推他胸膛。

「……放開我!」

「我有個法子能幫你。」

男人緩緩動著,前前後後,深深淺淺,痛感只糾纏了少女不過一眨眼,復甦的快感再度高漲起來。「我是你頭一個男人,但你對我沒有感覺,對不?」

「啊……沒……沒有!放開……啊啊……放開我!」

「這就對了。」

獨孤寂笑道:「既然喜歡不管用,咱們就好好利用討厭吧。每當你想起因為那人,害你被討厭的男人這般享用身子,肯定能爽快地捅他一刀!你知不知道,被討厭的男人干成淫蕩的小母狗,是多羞恥的一件事?你有多恨我,就有多恨他。」

「不要……嗚嗚嗚……放……放開……啊、啊……」

獨孤寂的胸膛壓上她的雪乳,噴濺而出的乳汁混著汗水,弄髒了兩人的身體。

男兒粗大的陽物用力刨刮著少女,即使是花叢老手的十七爺,也沒能變換什麼體位花樣,貝雲瑚的身子像有著難言的魔力,引誘男子不斷往復,只想插得更深、插得更重,緊緊與她合而為一,無有其他。

貝雲瑚環著他的脖頸,玉腿高高屈起,緊收在男兒腰際,這個自然而然的姿勢使得結合更深,肉棒與花徑完全嵌合,杵尖抵緊花心裡的那團軟糯,每次拔出都被更強的收縮所阻,勁道拉扯著兩具交纏的胴體,帶來更劇烈的撞擊──單調的活塞運動不住累積著快感,使得一切花巧變得毫無意義,貝雲瑚緊閉星眸,檀口大開,迸出急促的喘息,偶爾夾雜著幾聲稚拙的嬌弱呻吟,清純的反應與淫蕩得不像話的魅惑肉體,產生了極強烈的反差。

獨孤寂狠狠打了百來下樁,根本捨不得放開她,漸止不住洩意,咬著她柔嫩汗濕的耳垂道:「醜……丑丫頭,要來……我……我要來了!」

貝雲瑚早已美得蜷作一團,溺水般死死攀纏著他,吻著男兒頸側如訴如泣,忽覺奇硬奇粗的肉棒又脹大些許,一跳一跳的似將炸開,心慌意亂起來,哭叫道:一股冰涼觸感抵住獨孤寂咽喉。他知道那是什麼,不是少女高潮過後兀自寒涼的唇瓣或舌尖,是比那更堅硬也更危險的物事。

「給我消……消軟下去。」

即使細喘不止,少女冷冷的語調還是有說服力的,當然手裡的利器更是。獨孤寂有些佩服起她來,適才纏綿之際,這柄鋒銳無匹的玩意兒到底能藏在哪裡?

「男人不是這麼運作的。別理它罷。」

「要不我幫幫你?」

頸間微微一疼。

「你這種不怕見血的個性真是不好。」

「……你敢提見血,是真不怕死了。呀──!」

獨孤寂一把攫住她的小手,連同那柄小巧的金色蛾眉刺壓過頭頂,涎著臉坏笑不止,威嚇似的緩緩湊近她勃挺的粉嫩乳尖。「你對我說話太客氣了,感覺不夠討厭我。我這個人呢,一貫是幫忙到底的,絕不半途而癈,你放心好了。」

「啊……不要!放開我!呀……別碰那兒……嗚嗚……不、不要……啊……」

「乖,就是這樣,對了。屁股再翹高一點──」

「你……你住口!無恥……呀!啊──!」

*** *** ***

翌日清醒時,偎在他懷裡酣睡的少女已不知去向。

墊在兩人身下、權充被褥的那件裙裳,除了汗漬、精斑和乳汁印子,還像櫻花印痕似的綴著些許殘紅──便是經過改造的罕世尤物,能於破瓜的同時享受交媾合歡之樂,畢竟傷口就是傷口,以他倆纏綿的次數與瘋狂程度,留下這點痕跡還算是輕的了。

貝雲瑚沒穿走襯裙,應是不想驚醒他。而那柄搜自他身上的金色蛾眉刺,她倒是老實不客氣地帶走了,顯然下定了決心。

他們後來沒怎麼交談,嘴唇只用來吸吮對方口中津唾,探索彼此身體的奧妙歡愉,直到精疲力竭,沉沉睡去為止。他甚至沒聽見她起身。

丑丫頭同他本就是一路人。從看見她的第一眼,他便能強烈感覺。

他們連歡好都是那般契合,毋須習練,沒有任何盤算……就是極盡所能事的享樂而已,沒打算拿來交換什麼,又或確認什麼東西。對沒有明天的人們而言,懷抱目的的親密是很疲憊很擾人的,可惜常人無法理解。

懸崖陡峭,貝雲瑚斷不能徒手攀爬而不驚動他,除非附近有什麼秘密通道,這丫頭刻意隱瞞,否則必是循水路離開。雖放心不下,但急也沒用,況且阿雪還在曠無象手裡,他答應丑丫頭要保阿雪平安,眼看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獨孤寂稍作調息,一夜貪歡對傷勢復原無有幫助,此際再說也晚了。著好晾乾的靴袍,精鋼手銬的連接件既毀,以玄鐵瑚金鍊之堅,獨孤寂無法徒手扭開煉環,接回鐐銬上,便以瑚金鍊為套索,一勾一蹬攀上懸崖。

以十七爺的造詣,身上無傷,施展輕功徒手攀爬,料想應無困難,如今須藉鎖鏈之助,足足費了近半個時辰,好不容易才回到崖頂,見繩橋對面雲撥霧散,露出一條林間小徑,朝陽透葉射入,鳥雀啁囀,倒似尋幽踏青的好去處,與昨夜

「掩日桃花障」的雲霧險阻相比,簡直判若兩地,將細煉纏上腰間革帶,袍袖一拂,大步走過橋去。

其時桃花已謝,雛桃初成,還不到能摘採食用的時候,樹頂青實累累,遍地殘瓣遺香,本該是一片心曠神怡的春日景象,獨孤寂卻注意到小徑兩旁草木枯黃,泥土地上微現泥濘,這只是春冬之交冰雪消融才會有的徵兆,心底一沉,施展輕功穿越林徑,眼前霍然一開,卻是一條遍鋪青磚的車馬大道,寬逾三丈,雖蜿蜒迤邐,但上升的坡度十分平緩,兩側還修有典雅古樸的青石欄杆,拉上供人攀緣的鐵鍊。

獨孤寂往山下眺望,清楚看見大道盡頭──或者該說是大道入山的起點──豎著一座巍峨的白玉牌樓,氣象萬千,只是所對乃是背面,不知牌樓題匾寫了什麼。雖是清晨,牌樓外的官道上已有不少擔筐推車的小販,也有車轎肩輿等,應是要上龍庭山各叢林道觀進香的香客,不知何故俱被阻於牌樓外,未得放行。

山上吹落一陣涼風,隱帶血味,獨孤寂心知不妙,掠過一處小小彎坳,赫見山道上有十數名持劍的奇宮弟子。

一人瞥見他來,急得大叫:「又有來敵!」眾人齊發一聲喊,各自挺劍而來,獨孤寂懶得理會,步罡踏鬥,自人縫間滑溜穿過,奇宮弟子們全傻了,登時亂作一團。

忽聽一人沉道:「……怎又是你!」

白衣飄飄,卻在半空中自收了掌勢,穩穩落於十七爺身前,雖未出手攻擊,仍攔住他的去路,正是那綽號「天闕銅羽」的少年應風色。

獨孤寂瞥見他身後的鮮血殘屍,只問:「人呢?」

其他弟子這才又掉頭圍上,卻遭應風色喝止。

其中一人舉臂抹淚,咬牙恨聲道:「應師兄!那廝殺了我夏陽淵晏、玉二位長老,揚長而去。此人隨後即至,定是惡人的黨羽,傾夏陽淵一脈所有弟子性命,也要為長老報仇!師兄莫要阻我!」

另一人施放號筒,餘人莫不切齒眥目,作勢一擁而上。

應風色舉臂道:「且慢!此人是我脈魏……魏長老舊識,並非惡人同黨。倒是晏、玉兩位長老武功高強,豈能輕易被人殺害?」

他一抬出那魏長老的萬兒,眾人便安靜下來,可見份量。為首的夏陽淵弟子定了定神,忍悲將經過說了。

須知龍庭山非奇宮所有,千百年來,山上諸多古剎名寺、道觀叢林,無不是經過朝廷封賞認可,這條徑與官道相接、十分氣派的入山大道,即為明證。奇宮各系分立龍庭山諸脈,為陣法所隱,若不欲見你,恁是達官顯貴、布衣荊釵,尋常人是怎麼也見不到的。

武林人前來拜山,須於山下解劍亭通報候傳,奇宮亦非不通情達理,硬要扣下兵器才肯放行,只圖三分禮敬,聊表形式;通傳後攜劍上山者比比皆是,較之他派無有不同。欲見奇宮中人,唯有這條門路。

若持兵硬闖,通常打不過解劍亭那一關。不幸來者武功高強,守亭之人竟不能阻,則龍庭九脈皆有陣法密徑連接入山大道,讓人輕易闖過地盤,不免墜了派系威名,這臉是萬萬丟不起的。

曠無象循桃花障而出,由此避開了解劍亭,首當其衝的便是夏陽淵。「心鑑神魔」玉無葭、「金匱神魔」晏無方等現身攔阻,雙雙慘絕於曠無象之手,連隨行的五名弟子也沒能逃過。

獨孤寂察看屍體,玉無葭開膛剖肚,穿出身體的竟是他體內凍成冰錐的血液,此際才正要開始融化,詭異非常;而晏無方的半身肌膚連著衫袍,被硬生生剝下,露出駭人的血肉肌理,殘存的另一半身軀卻有著極嚴重的凍傷;唯一合理的解釋,是有人先凍結其身,而後才能將表皮連衣扯落,活活痛死了他。

曠無象的情況遠比他想像得更嚴重。

《元惡真功》號稱意念殺敵,可令對手死成腦中想像的各種死狀,說穿了,其實就是操控真氣以為之,練到「發在意先」時,往往能於一念間達成,但仍有脈絡可循,非是無所不能的妖術。

若心中所想,與武功路數相差太遠,於《元惡真功》便是無用的想像,斷不能隨心所欲。

然而,發了瘋的曠無像在這十年裡,心無旁騖地滯留在想像的北境之內,其真氣運行、乃至形徵於外,漸漸模擬成現在的模樣,因此穿得住厚重的人熊皮氅,絲毫不覺炎熱;想像周遭冰天雪地,便在草木地上留下了融雪的痕跡;更有甚者,他的心念開始能影響對手,作用於自己以外的他人身上。

獨孤寂知道武功練到了極處,這絕對是做得到的。在兄長和武登庸身上,他看過極其相似的異能顯現。問題是:曠無象的武功造詣,是否已達到這兩位絕頂高手的境界?若真如此,世上還有誰能治得了他?

應風色帶師兄弟們連夜趕路,總算在天亮前趕迴龍庭山,不及安頓,命龍大方約束諸人於解劍亭,不令散去,以防長老合議傳喚;自沿大道趕往知止觀,才撞見夏陽淵眾人與獨孤寂發生衝突。

少年於始興莊認識這位落拓的王爺,雖不過半天光景,卻是親眼見過其能耐;能讓陰人瞬間土消瓦解的頂尖高手,為何此際忽然變了臉色?

突然間,遠處傳來銅鐘聲響,急如雨墜,眾人無不色變。

獨孤寂回過神來,猛然轉頭:「在哪裡?」

應風色急道:「是拏空坪!我帶你去!」

語聲未落,已被獨孤寂扯得飛起,兩人眨眼間便消失在山道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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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三折 知其所止 宮牆萬仞

起伏平緩的青磚大道繞過一處小小塘坳,明鏡般的埤塘水面映著青天流雲,靜謐至極,襯與塘邊一座琉璃飛簷的巧致涼亭,美得有幾分不真實之感。應風色領著獨孤寂轉入了涼亭後的一片樹林,七彎八拐,眼前赫然一開,露出連綿的建築,烏瓦白牆,櫛比鱗次,竟是別有洞天。

居間的廣場上,十數人散立不動,周身覆蓋著厚厚的冰雪,袖底袍角凝出細白的冰渣鐘乳,場邊發出警訊的銅雀鐘漸漸靜止,敲鐘之人不但被凝成冰柱,更攔腰中絕,兀自凍在鐘亭內的半身露出頂部暗紅色的悽慘斷口,曲折錯落,猶如折斷的鹽柱。

曠無像出身拏空坪,但此地不僅未喚醒其心智,反令野人大開殺戒,顯然與廣場四周散落的繩網煉球,以及幾床被破壞殆盡的巨弩有關──與反應不及的夏陽淵不同,拏空坪若視曠無象為擅自闖入的外敵,何必拿出繩網等捕具應付?殺了也就是了;想活捉曠無​​象,定是認出了他的身份。應風色四下張望不見有人,揚聲道:「風雲峽弟子應風色,求見錢長老!哪位師兄行個方便,通傳一下可好?」

「笊魔」錢無罄雖是金鱗綬,近年於知止觀的長老合議十分活躍,上頭的師兄們樂得把對外聯繫、管理派系的瑣事推給這位青壯派師弟,應風色與他算是互動頻繁,金綬也不如紫、白二綬位高,料想吃排頭的機會小些。

連喊幾聲無人回應,獨孤寂甚感不耐,吼道:「媽的!沒個話事的滾出來,老子踏平你們的狗窩!」

渾厚內力所至,彷彿整座山谷都晃了晃。靜得片刻,坡上高閣之內,有人自兩扇緊閉的窗牖後顫聲道:「應……應師兄,錢長老敲響警鐘後,不幸被惡徒所殺,其……其余長老不知去向,我等亦遍尋不著。」

應風色揚聲問:「可有派人通報知止觀?」

窗戶後再無聲響,不知是默認沒有,抑或是羞於啟齒。

獨孤寂冷哼:「縮頭烏龜!」應風色又愧又怒,偏生又難置一詞,正覺無地自容,忽聽遠方山頭轟然一震,足下之地隱隱晃搖,獨孤寂濃眉陡軒: 「是曠無象!他卻是怎生到了忒遠的地方?」

應風色心念一動:「本山五峰八脈之間,除有小徑相連,相傳亦有陣法可通。

他必是利用了這些術法設置的秘密通道。」

獨孤寂聽出蹊蹺:「相傳?所以你不知道?」

少年臉色微紅,辯駁道:「我知道風雲峽有一兩處這樣的術法機關,可不清楚別人家的情況。」

多說無益,獨孤寂重又將他挾起,循聲追去,趕到驚震谷時,只見遍地屍首,留守谷內的三名長老罹難,據弟子說,曠無象舉錘往大殿角落虛敲一記,忽然便不見了踪影;聽他們的口氣,並不知此處有術法設置。

「那曠無象怎麼知道?」

獨孤寂忿忿不平,撮拳擊地:「他用飛的,咱們只能靠兩條腿……這樣下去,神仙才追得上!」

「也未必。」

應風色抱臂沉吟,一時陷入長考。「我見過一幅本山氣脈圖,說地氣蜿蜒有如龍蟠,夏陽淵為龍尾,拏空坪與驚震谷分別為左右腹趾……看來曠無像是按氣脈走勢而行。術法設置向與地氣脫不了乾系,此一節絕非巧合。」

獨孤寂會過意來。「照你這麼說,他想去的地方,便是氣脈的終點?」

「五峰八脈之中,以風雲峽和飛雨峰的地勢最高,風雲峽若為龍口,飛雨峰便是犄角。」

應風色蹙眉:「但說最緊要的地方,應是居中的主峰通天壁,以俯瞰的龍形分佈來比喻,差不多是龍爪撮拳握心之處,為滿山靈氣所聚,不惟知止觀,護山大陣的陣樞也在那裡。」

獨孤寂一愣。

「要去那裡,直接走入山大道不是最快麼?」

「所以才說想不通啊。」

應風色有些著惱:「我怎知瘋子在想什麼?」

兩人速速離開驚震谷,返回通天壁的山道,不多時便已登頂,聞名天下的道傳叢林知止觀果然金碧輝煌,巍峨壯麗,歷經四朝無數帝王的修葺,遠觀如一座具體而微的髹金宮城,矗立於絲絲雲霧間。

連習於富貴榮華的落拓侯爺見了,也忍不住喃喃道:「你們奇宮的頭兒敢住這樣的地方,不怕被人說要造反?」

話裡無半點譏嘲諷刺,倒似真覺不可思議,衝口而出,還帶點兒忠告的意味也未可知。

應風色幾欲失笑,最終還是忍住了,只淡道:「這個知止觀,不是我們的知止觀。」

正要邁出步子,獨孤寂忽橫臂一攔,冷道:「那廝非同小可,我顧不上你。

你若跑得不夠遠,小心糊里糊塗把命丟了。」

山嵐刮落,吹散周身瀰漫的乳白霧絲,金殿前約莫百丈見方的青磚廣場上,一名披銀熊大氅、身子微佝的野人垂落鐵鎚,閉目側耳,似乎正傾聽著什麼;結了層薄薄冰霜的腳邊伏著一名衣著單薄的男童,忒遠的距離,看不見男童幼弱的背脊有起伏否,卻不是阿雪是誰?

曠無像一現身,廣場上的氣溫陡降,連日頭都被雲霧所遮,光影褪去,所見無不是灰濛濛的一片。

獨孤寂活動活動肩膀,不快不慢朝野人行去,靴底踏碎冰渣,喀喇喀喇地響,活脫脫就是個隨處找人搭話的無聊懶漢。「兄台,你這身毛皮氅子哪兒買的?挺好看,我想給我媳婦兒也買一件。」

聲音並不特別響亮,但即使聽在遠遠退走的應風色耳裡,清楚得彷彿貼面而出,顯然用上了「傳音入密」之法。

「……噤聲!」曠無象猛然回頭,「永劫之磐」攪風掄出,半月弧似的銳利風壓被空氣裡凝結的粒粒冰霜染色現形,呼嘯著直撲獨孤寂而來!

十七爺咧嘴一笑,露出格外發達的森森犬牙,信手解下腰間的瑚金細煉,也不見他抬肩挪臂,只聽嗡的一聲乍現倏隱,垂落地面的細鍊子發出零星的叮響,那道呼嘯而來的冰色半月弧突然碎裂開來,瞬間汽化;與其說它撞上什麼堅不可摧的無形防禦,更像被另一道肉眼難見的攻勢正面碾碎,以致屍骨無存。

《敗中求劍》裡的〈刑衝〉一式,從來是當者披靡,沛莫能禦的。

曠無象的注意力終於被吸引過來,臂錘再掄,突然在其掄掃的路徑之上接連爆開冰花,兵器、招式,乃至內力運使盡皆受阻,這一下不僅揮之不出,反而退了一步。

野人怒極而咆,聲動峰谷,音波所及,腳邊蜷曲的男童被推得滑前些許。曠無象正欲俯身,左肩「啪!」吃了一記,忙掄開鐵鎚,誰知招未遞出,冰花再度於兩臂肩脅等處爆開,曠無象連退數步,吐出一口血唾,吼著擲出鐵鎚,右手食中二指捏成劍訣,嗤嗤幾聲,以奇宮嫡傳《通天劍指》擊退了翩聯而至的瑚金鍊子,突破獨孤寂的攻勢封鎖,虎吼道:「死來!」灰影一晃,偌大的身軀挾著雪花凌空撲至,居然只比甩手擲出的鐵鎚稍晚半步!

獨孤寂以《敗中求劍》的第二式〈克破之劍〉搶占先機,此招顧名思義,只消看過對方的招式路數,便能從中錨定破綻,搶先破壞其理路,猶如圍碁中的徵子。獨孤寂的兄長獨孤弋漁村出身,不通文墨,學碁也沒甚耐性,卻從最基礎的引徵之法中,悟出了這一式劍法精義。

曠無象掄錘的手法獨孤寂已見過多次,以〈刑沖之劍〉粉碎月弧氣勁時,更摸清其運勁的習性,又有《元惡真功》、《斷魔斧鑕》等同學自「惡斧」元拔山的武學打底,預測出手簡直不費吹灰之力,直到曠無象拋棄兵刃,改使獨孤寂不熟的奇宮武學,才斷開〈克破之劍〉的壓制。

惡招臨門,獨孤寂一個弓腰鐵板橋向後仰,額頭觸地,避過呼嘯而至的永劫之磐;不及起身細煉已出,絞住錯身而過的錘柄,虎腰一擰雙足離地,剎那間人錘易位,繞了一大圈旋掃而回的永劫之磐猶如飛鉈,橫擊撲來的曠無象!

這下攻守互易,常人至此唯避而已,可惜曠無象非是常人。纏著瑚金鍊的永劫之磐眼看要擊中他,忽然狂風大作,暴風雪似以人錘之間急速壓縮的距離為中心,無預警地迸發開來,空氣凝結成冰,鐵鎚被凍得慢下來,曠無象隨手一攫,掃開身後不知何時出現、也被凝在半空中,宛若毒蛇吐信的細煉,轉過一雙野獸般的駭人精眸。

獨孤寂難以動彈,彷彿也被堅冰所凍,一瞬間出現的暴風雪不但奪走了他的速度,凝住《敗中求劍》的第三式〈無從來之劍〉,還凍住趁兩人鏖鬥正烈,悄悄掩至抱走阿雪的應風色──少年不明白自己為何突然間就動不了了,驚恐地瞠大眼睛,下一霎眼,野人的毛靴毛氅已至面前,應風色甚至沒看清他是怎麼越過獨孤寂的。

「害我兒者……」曠無象嗓音嘶啞低沉,如在石板地上推磨鐵砂,令人頭皮發麻:「死!」

「死」字落下的瞬間,凝結的時間恢復流動,應風色避之不及,摟著阿雪縮成一團,以身相護;而獨孤寂重獲自由,不假思索,盡起十二成力,以指為劍,貫中而出!

這一劍毫無花巧,無論速度或勁力,均是前所未有,精純的劍意超越遠近、形質、強弱乃至有無之限,縱使曠無像已達「發在意先」的境界,也只來得及提起錘子,直指野人胸口的劍意壓縮空氣,化出一枚實體劍尖,「叮!」一聲正中錘身,劍形卻未消失,而是推著永劫之磐撞上曠無象胸膛,撞得他仰天釃紅,連人帶錘飛出;去勢之猛,腳跟不及離地,青磚上犁出兩道深溝。

而獨孤寂甚至未曾移動半步。

〈歲運並臨之劍〉乃是前半部《敗中求劍》的殺著,追求在一劍之內的最大威力。歲運也者,歲乃流年,運即運程,普通人在一生中,都可能會遇上所行大運干支,與流年干支相遇而同,如丙寅大運撞上了丙寅流年,吉者愈吉,兇者愈兇,這就是相書上所謂的「歲運並臨」。

「並臨」二字,寓有重複、強化,倍力加催的意思。《敗中求劍》的第四式以此為名,乃單打獨鬥放對之時,前五式中最強的殺手鐧。

但獨孤寂平生使〈歲運並臨之劍〉的次數屈指可數,料不到在傷疲交迸、功力不足的情況下,集中精神所發的一劍能精純到這等境地,身臂未動,以意念便擊退了強敵;氣力使盡心念一鬆,幾乎站立不住,單膝跪倒,只覺瑚金鍊子似有千斤之重,連動一動指頭都感吃力。

驀聽應風色叫道:「來了……他又來啦!」

十七爺悚然一驚,強提真元,一個箭步飛竄至二小身畔,見遍地凝霜劈啪爬至,霧絲被驟降的溫度凝成了晶花,一丈開外已什麼都看不見,舉臂將應風色護在身後,咬牙道:「躲你個王八羔!瞧老子一股腦兒全殺了!」

渾身真氣鼓盪,衣發獵揚,落拓王爺劍指朝天,指尖如自云外引來日光,燦爛耀眼,難以逼視。熾白的光華灑落結霜的青磚地面,閃爍著點點星芒如銀河,逐一映亮了霧霜籠罩的廣場,但仍未見得曠無象的踪影。

獨孤寂真氣提至頂點,劍意陡升,再難遏抑,一聲斷喝,右臂揮落,周身以他靴尖所踏為中心,接連綻開十二道熾亮劍形,不住向前延伸;獨孤寂劍指一收,低喝道:「……去!」劍芒忽四向而出,瞬間一分二、二分四……無盡解裂,接連射入霜霧中,颼颼聲不絕於耳,宛如萬箭齊射!

應風色舌撟不下,還以為自己看花了眼,伸手欲揉,倏聽轟隆一響,彷彿那數也數不清的熾亮劍芒以極小的時間差射中目標,以致聽來只有一聲巨響,眼前白花花的霧霜應聲散開,赫見知止觀的大紅宮牆之上,留下無數焦黑孔眼,兀自冒出絲絲熱氣,適才這落拓王爺所發的千百道劍芒既非眩目戲法,也不是迷眼幻象,每一劍不但都是實的,還幾乎射穿了厚厚的磚牆。

(這……這卻是如何能夠?)

此劍已遠遠超過少年對「武學」二字的想像範疇。若適才霜霧後躲著一支百人部曲,哪怕俱是披甲執戈的朝廷精銳,雲撥霧散之後,也要通通被釘死在牆上!

奇宮四百年來到底有沒有過這樣的武功,這到底還能不能被稱作武功……應風色從未有一刻如此際般茫然無措。

這式有個威風的名字,叫〈成災之劍〉,劍出成災,無可抵擋,乃昔年武烈皇帝獨孤弋為以一敵多,特別創制出來的劍法。「不是把劍氣射出去,而是要想像將敵人拉過來。」

講解劍訣時,兄長輕敲著他的小腦袋瓜子,嗤笑道:「每道劍氣,都該是你意念的延伸,但你一次能想著幾道劍氣?五十道?一百道?太麻煩了,我們又不是神棍或陶元崢那種讀書人,啥玩意都他媽記得牢牢的。我想了個法子:如果敵人少,你就想著把他們抓過來,串死在劍氣上;若敵人多到數不來,你就想著縮地移牆,當成劍氣的靶,在這當中把他們串死……是不是很簡單?」

獨孤寂花了大把時間悟練〈成災之劍〉,卻無法斷定自己究竟練成沒有,也幾未在實戰中用過,原因無他,從一開始的「劍氣是意念的延伸」他就做不到:射出去的箭就是射出去了,一切操控僅止於放弦的剎那,出則無悔,如何能延伸?

至於「把人抓過來」、「把牆抓過來」云云,就當是兄長隨口開的玩笑,多年來未曾認真看待,遑論鑽研。成災之劍雖威力絕大,在十七爺卻無用武之地,戰場上施放的千百道劍芒傷人時,是不分敵我的,殺掉的自己人搞不好比對手多。

直到剛剛,獨孤寂才隱約抓到一絲竅門。

他立身之處並非在廣場的中央,甚至在面朝大道的一側連牆都沒有,只有鬆樹山石一類;獨孤寂心中念著的對手也非成千上百,只有一個不知下落的曠無象。

況且,他也決計不能傷到身後的應風色和阿雪──意念所至,四散而出的劍芒繞過了二小,不分遠近,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內擊中了四周的界限。唯有如此,才能確保曠無象無論身在何處,均無法躲開這一式成災之劍。

這似乎與曠無象周身的凝冰異像有異曲同工之妙,獨孤寂無心思索是否與元惡真功有關,趕緊抱起阿雪,見男童雙目緊閉,唇面皆紫,手指輕輕搭上他的腕脈,只覺脈中寒氣逼人,如墜冰窖,奇寒真氣纏入五臟六腑,一時間難以驅除,連阿雪何以並未便死,倉促間也想不明白,只得度入些許真氣,試以祛寒。

誰知陽剛內力一入經脈,阿雪驀地大搐起來,整個人劇烈痙攣不止,差點咬了舌頭。獨孤寂連忙收功,男童才又漸漸平息下來,只是呼吸微弱悠斷,哪怕下一霎眼便斷了氣息也不奇怪。

「這……這是怎麼回事?」

應風色先前抱他時便覺抱了團冰塊也似,見獨孤寂頹然放手,也替阿雪號了脈。「那惡人……曠無象為何要如此炮製一名童子?他很討厭小孩麼?」

獨孤寂搖頭。「我不知道。但他想像自己置身冰天雪地,就把陽春三月的通天壁變成這副模樣,有沒有可能他腦袋一糊塗,把阿雪當成了自己的兒子,想像他依舊活在長年冰封的雪域裡,阿雪便成了這樣?」

「這……這是什麼妖術?」少年喃喃道。

「不曉得。」

落拓王爺拍拍膝腿起了身,疲憊一笑:「不如咱們問問他罷。」

應風色驚愕回頭,赫見曠無象低著頭跪在不遠處,胸口、手臂多處見血,傷勢看不出嚴不嚴重。「曠無象!」獨孤寂讓少年接手照顧阿雪,自迎上前去,逆風叫道:「歲無多死了,奚無筌也死啦,你的十年之夢也該清醒。那孩子並不是你的兒子,你兒子已然無救,你若還有一絲清明,救救這無辜的孩子可好?」

曠無象舉起鐵鎚砸落,在地上砸出一枚陷坑,碎石飛濺,塵霜激揚,獨孤寂才發現他整條左臂鮮血淋漓,高舉右臂時僅有左肩連動,似被削斷了手筋,暗忖道:「我畢竟傷了他。」

十七爺半生爭勝,不肯輕易下人,興許今日看過太多怪事,勝負心消淡許多。

正欲再說,忽聽曠無象道:「玉蘭,我想起來啦。這兒是龍庭山,我成長習藝之處,有個法子能救遠兒,你且等等我。」

掄起永劫之磐,悍然捶落,地面被他打得轟然一震,那陷坑似又裂得更深了些。

身後應風色心念一動,突然色變,竟舍阿雪不顧,發足奔來,大叫:「等…

…等一下,住手!」

曠無象哪里肯理他?接連舉錘,砸得飛沙走石,聲勢驚人。獨孤寂一把將少年抓住,蹙眉道:「你同他發什麼瘋,不想要命了麼?」

應風色使盡氣力也甩不開,他本不欲向外人吐露宮中之秘,但眼下除獨孤寂,也沒有誰能製服得了曠無象了,孰輕孰重取捨不難,咬牙道: 「你瞧那坑里,是不是發出異光?」

語聲甫落,被獨孤寂扯退些個:「……小心!」曠無象重錘轟落,地面裂開一道丈餘寬大縫,斷崖般將兩方分了開來。

獨孤寂掠至裂縫邊,見縫底像是被鑿空的一般,隱透光華,泥沙碎石卻篩之不過,如遭隱形氣罩所阻。

──這是……術法!

凝眸細瞧,這廣場的地下似乎是一處如地宮般鑿空的巨大空間,只憑一道裂縫難以窺得全豹,但獨孤寂似乎瞧見爿角飛簷之類的黑影輪廓,敢情地穴裡頭還蓋了間屋宇什麼的?

獨孤寂完全知道可以問誰要答案。

「不說清楚我陪他一起鑿地了啊。」

「慢!」應風色面色丕變,忙道:「那是知止觀!是……是我們的知止觀!」

*** *** ***

指劍奇宮的至高聖地,也是權力的最核心,即通天壁知止觀。

它與聞名天下的道傳叢林知止觀並非撞名,原本該是同一處。最初,鱗族貴冑在龍庭山五峰八脈之間各佔地盤,為風雲峽、驚震谷等宗脈之始;約莫四百年前,真龍的後裔統合了這些驕傲的貴族,建立起奇宮的基業,遂以通天壁的一處小小道觀為總壇,向各脈發號施令──歷史從這裡開始,便有了陽暗等截然不同的兩面。

真正擁有千年曆史的知止觀,被術法藏入山腹,其後更阻斷其中的地底隧穴,只留下術法通道。一旦封閉法陣,知止觀就是這世上最最安全的地方,就算重新再掘出一條岩道來,也無法穿透護山大陣。

蓋在通天壁峰頂的新觀,裡頭的修道人多數都與奇宮無關,數百年間受朝廷封賞,香客絡繹不絕,誰也料想不到奇宮中人所謂的「知止觀」,根本就不是這座金碧輝煌的巍峨宮城,而是不知隱於山腹內何處的一座古老遺址。

以應風色的年紀地位,雖是風雲峽檯面的代表,但未披鱗綬的少年是不被允許自行出入知止觀的,無從得知風雲峽直通觀內的陣圖何在、如何操作等,只能在新觀的知客亭內擊敲銅罄,等待長老接引。

他見曠無象敲擊地面,猜測是要尋找知止觀的遺址,老實說也不知是不是在廣場下,但總不能放手不管,把心一橫,對獨孤寂求肯道:「侯爺!我奇宮今日遭此大難,恨我年幼無力,不能手刃叛徒,但知止觀乃山上龍氣所聚,不容有失,可否請侯爺……請侯爺……」

他平生極罕求人,不知如何開口,又想到獨孤寂與奇宮毫無瓜葛,哪有出手相助的道理?一時語塞。

獨孤寂突然一笑。

「那些不知去向的長老,肯定是逃進知止觀裡了罷?誰知曠無像要找的東西,說不定就在知止觀裡。」

應風色無地自容,胸中忽湧起委屈、無助、不甘、羞愧……等,五味雜陳,莫可名狀,眼眶微紅,咬緊牙關不肯落淚。這些踐踏奇宮尊嚴的艱難挑戰,為什麼不能等他長大一點再來?那些理應一肩挑起本門榮辱的大人,為何一個個都這般軟弱無用,沒半點肩膀?

獨孤寂摸了摸他的頭。應風色一貫痛恨大人如此,自從叔叔失踪後,他就再沒讓人摸過發頂了,然而不知為何,這個言行粗鄙狂妄、打扮邋遢落拓的侯爺掌心甚暖,也可能是動作太過迅捷,令他不及閃躲,就這樣流著眼淚低著頭,任他輕輕撫摩。

「你做得很好了。好漢也會哭,哭完了該怎麼便怎麼,才是好樣。」

十七爺咧嘴一笑,異常發達的犬牙閃閃發光,拗著指節站起身。「你瞧清楚了,再來我要教你打贏架的方法。好漢是不會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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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9-30 18:18:17 |只看該作者
第廿四折 以血相易 劍出束命

言語之間,震動地面的轟響仍持續不斷,飛卷直上的驚人風雪宛若龍掛,破開層層遮掩的厚重陰翳,以一線之姿連通天地;龍捲當中,不住迸出冰瀑氣旋,將遍鋪青磚的廣場轟成一片狼籍,如遭礟石蹂躪。

曠無象的腦袋已無半分清明,連呼嘯的山嵐都壓不下其怒吼,然而暴雪狂風掩不去的,豈止是野人的咆哮而已?一抹妖異的鮮紅血光穿透風雪,清楚映出曠無象掄錘砸落的身形。永劫之磐上的血槽獰光獨孤寂可沒忘。

「……那柄鎚頭是怎麼回事?」

他示意應風色留在原地,舉手作「等我指示」狀,卻未再說明,只蹙著濃眉問:「是與什麼物事產生共鳴,才成了現下這副鬼德性?」

應風色不明所以,忍著寒凍緊抱阿雪,搖頭道:「我不知道!或許被藏入山腹的不只知止觀的遺址,其他地方我沒去過,不曉得里頭有些什麼。山上約莫只有披綬長老,才能知曉!」

召開長老合議、象徵奇宮權力中樞的舊觀遺址,出人意表地是座木石所造的小小齋堂,僅有四壁,樸實無華,沒有藏東西的餘裕。應風色初次進入時卻未感到失望,只覺莊嚴靜謐,更勝通天壁頂富麗堂皇的新觀。若須二者擇一以表奇宮的話,他寧可是這間小小的古老靜室。

眼見問不出更多情報,獨孤寂聳了聳肩,將瑚金鍊子的一端纏上右拳,活動四肢,拗得指節劈啪如炒豆,提聲笑道:「餵,曠無象!你兒子快凍死啦,玉蘭讓你將他挪到春暖花開,又或有什麼火盆炭爐之處,你還愣在這兒乾嘛?」

不住迸出暴風、四處砸落的冰礟氣旋一霎靜止,佝僂高瘦的披氅野人轉過一張茫然的長臉,喃喃低語:「玉蘭……是這麼說的麼?」

獨孤寂笑罵道:「還能有假麼?快快快,帶你兒子取暖去。」

往身後一指。

曠無象露出恍然之色,緩緩邁步,厚厚的氈靴踩落地面,薄霜應聲開裂,忽然消失不見。偌大的廣場上,消融的水氣不斷向空中竄升,原本壓頂的彌天陰翳綻開一絲縫隙,終於灑落些許陽光。

應風色目瞪口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懷裡的男童不再蜷縮顫抖,雖然肌膚依舊寒涼如玉石,至少非是結著薄薄霜白的駭人模樣。

少年並不知道,世上武功練到了極處,或可生出種種異能,其中有一門以心念投射於外、將周身若干範圍化為自身所掌控的一方小天地,名喚「凝功鎖脈」

者,即與曠無象的情況極為相似。

一旦使出「凝功鎖脈」,鎖限之內,諸物皆凝,連滴落的水珠、飄飛的雨絲,都會像被凍住也似,變得越來越慢、越來越慢,終至靜止也未可知。凝功鎖脈既是心念所生映射於外,自也反映了施用者內心的真我,有的凝鎖極為霸道,有的涵蓋範圍極廣,也有極為精準、能於髮絲毫毛間作用的。

而曠無像走不出喪妻喪兒之痛,恍惚十年之間,心始終徘徊於那片冰雪封境的絕域,不知不覺逼近了凝功鎖脈的境界,彰顯於外,就是將周遭一切全拉入冰天雪地中。

獨孤寂修為未至,但世上已知能使凝功的寥寥數人內,十七爺曾受其二親炙,無論是失踪已久的「刀皇」武登庸,抑或他那生前號稱「古今帝王武功第一」的皇帝老哥獨孤弋,都是能運用凝功鎖脈的絕頂高手,獨孤寂於此並非一無所知。

曠無像這瘋子儘管思覺混亂,確已初窺凝功的堂奧;對於不懂凝功鎖脈的獨孤寂來說,那廝是無法戰勝的對手。

他對阿雪所造成的傷害也是。

唯一的辦法,就是讓曠無象自行解除他加諸於阿雪身上的想像。

獨孤寂始終留意著阿雪的狀況,瞥見男童唇面逐漸恢復了血色,明白乾坤一擲的大膽計畫已然得手,顧不上以「傳音入密」示警──反正曠無像也能聽見──揚聲叫道:「快走……越遠越好!」

應風色抄起阿雪狂奔,悶頭衝至山道盡處,一縮腦袋滾入松石之間,背靠巨岩,這才敢大口吞息。

就在少年動身的瞬間,獨孤寂靴尖點地,全力撲向曠無象,纏著瑚金鍊的拳頭悍然搗落,與狂吼的野人撞作一團!兩人拳來腿去,快得不及瞬目,瑚金鍊子與綻放異光的永劫之磐屢屢交擊,迸出刺亮火花。

這兩件神兵要是打實了,普天之下怕沒有哪具肉身受得住,獨孤寂與曠無象卻毫無顧忌,兩個人舍生忘死,只攻不守,任憑血花在呼嘯的戰團中綻放,誰也不肯退讓。

密如驟雨的互毆難辨招數,獨孤寂所學駁雜、兼通拳掌兵刃的優勢在此盡顯無遺:他每個動作都有極大的殺傷力,轉臂如戈,掄拳為錘,掌緣似刃……進退趨避全是攻擊,毋須組成招式理路,隨手皆是殺著!

而曠無象則捨棄了所有的拆解應對,瘋狂毆擊,就算被對手銳利的掌緣劃傷,被當胸貫至的掌臂所戮,乃至被銅瓜般的重拳掄中,都不減攻擊的速度與力道!

披氅野人猶如發狂的凶獸,專心一意撕咬對手,逐漸進入忘我之境,齜牙咆哮的薄唇甚至綻出一抹痴傻笑意,全然無視殘軀傷損。

應風色只探頭瞥了一眼,自此再難移目。

那是一場非人間的鏖戰。

廣場上飛沙走石,原本平整的青磚地滿目瘡痍,明明隨手一下都能打得磚石爆裂、牆圮簷坍,但不知挨了多少拳的身體卻未解裂,彷彿非是血肉造就;位移、攻擊、以傷換傷……不斷重複著的過程宛若行雲流水,沒有半點猶豫遲滯。在少年看來,纏鬥的並不是兩個人,而是兩頭猙獰兇惡的巨型掠食獸──而這正是獨孤寂處心積慮想要維持住的局面。

曠無象的內力修為與他相若,速度、力量等雖有高下之別,但損益相抵後,兩人的實力其實在伯仲間。換言之,只消不讓他使出與「凝功鎖脈」極之相近的冰雪絕域,限制自己的行動,至少能保住五成勝機,不致沒有一較高下的機會。

獨孤寂一上來便喚起他的野性本能,以壓迫至極的近身纏鬥吸引曠無象的全副精神,不容他思考喘息,既未動念起心,心中的冰雪境域便無從投射。曠無象左臂已廢,以單敵雙,鐵鎚的近身優勢大為消減,兩人居然鬥了個五五波。

然而這樣的戰斗方式,對雙方的箝制效果是完全一樣的。

獨孤寂也須摒除雜識,專心應對,無暇分神其他,直到任一方露出破綻,或內功體力乃至承受傷疲痛楚的能力出現斷層為止──只是十七爺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

他雙掌連環,頃刻間劈出十餘刀──「駝鈴飛斬」即使以掌代刀,仍是快刀法中的絕學──硬生生斬開曠無象的防禦,右手易刀為劍,一道凌空劍氣挑飛橫在胸前的永劫之磐,正是《八表遊龍劍》的起手「一龍沉荒起秋水」;繼而雙掌運化,剛猛無匹的一式「幹清坤夷」轟然脫手,印上曠無像中門大開的胸膛。

這下雖不足平時三成力,《神璽金印掌》之威卻非肉身所能抵擋,他清楚聽見喀喇一響,曠無象口吐鮮血,如狂風吹卷的破爛紙鳶,仰頭倒飛出去。

──贏了!

獨孤寂幾乎要歡叫起來,身子一軟,差點單膝跪地,回神才覺渾身劇痛難當,便只這麼一佇,滴答墜落的鮮血已在身下匯成小小一窪。曠無象摔入一處裂隙裡,閉目後仰的模樣像是睡著了,獨孤寂心頭忽生不祥,本能一躍而下,掌刀徑取曠無象心口,然而還是遲了一步。

身在半空的野人倏然睜眼,挾著無數冰片的暴風龍捲自空中貫下,剎那間日光盡掩、陰翳重聚,氣溫驟降,一前一後墜落的兩人趨於靜止,就這麼凝在岩層的斷面間,無論獨孤寂如何催谷,身子就是不動;所見所聽無不慢極,彷彿沉入無盡深海,最終連時光也為之凝結。

(可惡……可惡!)

他不知曠無象的內心,在方才那一瞬間經歷了什麼,但毫無疑問,其「凝功鎖脈」已臻大成,無論是凝鎖的威力或發動的時機,皆不復前度的恍惚茫然,而是明明白白展露意志,如神祇宰制凡人,不容些許駁抗。

獨孤寂見血珠浮於身畔,愣了一下才明白那是從自己體內迸出,心念微動,想起尚有敗中求勝的一著,只要距離夠近,還得能運使內力……不,說不定與內力也沒什麼關係。正嘀咕著,身子忽冉冉騰空,曠無象與他對面相視,兩人就這麼被冰風捲上地面,漂浮在裂隙之上。

「殺我孩兒……」野人眸裡燃燒著平靜的怒火,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要汝償命!」

我哪裡殺你兒子了?我是肏你媽!十七爺苦於作聲不得,心裡把這清醒瘋子的祖宗十八代都罵了個遍。曠無象眉頭一皺,鎖限中所有冰片齊齊轉向,如捅馬蜂窩般,「颼颼」地朝獨孤寂射去,冰雪入肉,遇血而化,雖是淺淺的皮肉之傷,怕沒有數百之譜,頓將十七爺削成了一團血人!

獨孤寂連慘叫都叫之不出,痛得一掙,鎖限隱隱震動。曠無像這會兒卻不糊塗了,永劫之磐既已脫手,索性提起右掌,憑空於掌尖凝出一截尺余冰刃,對準獨孤寂心口,緩緩壓入,汩溢而出的烏濃鮮血沿刃遽湧,離體又被凝功鎖住,宛若清水中渲染成花的幾滴墨汁,說不出的好看。

冰刃雖緩,入肉五寸便即穿心,恁是武功蓋世,也只剩一條死路。獨孤寂無法掙脫束縛,千鈞一發之際,腳下異光沖天,另一股力量抵銷了鎖限,使他與曠無像一同墜落。

氣血恢復循環,痛覺急遽膨脹,獨孤寂本就遍體鱗傷,內力亦消耗一空,連要踏著斷層一躍而上,怕也不易辦到。

然而,自成功施展〈成災之劍〉後,乃至親歷曠無象的凝功鎖脈之威,某種似將掌握、又難以言說之物在獨孤寂胸中逐漸成形。他忽然明白,為何從前兄長總說「內力一點也不重要」。

墜落的剎那間與曠無象四目相對,獨孤寂竟能讀出其意念,數著曠無象瞬目的次數,知道下一霎眼他將再發動鎖限,重回主掌一切的天神之位,這一瞬間卻彷彿被無盡延長,只有自己絲毫沒有慢下,還能趕在曠無象動念之前,出得一劍──意念之至,從全身所有傷口遽湧而出、斜上逆揚的點點血珠,就這麼穿透了身前的披氅狂人。

曠無象渾身一顫,身後裹風的人熊銀氅忽獵獵飆起,鮮血透背而出,「啪!」

在斷層岩面上,留下了一片斜斜拉長的完整人形,耷黏滑落的殷紅血漬厚如潑漆,如滲膏脂,怕不是用盡了全身之血,才塗成這般模樣。

野人摔落坑底,雙膝跪地,軟軟垂首,再也不動。

──以吾之血,易汝之血;束命成劍,枵體成空!

這式〈束命之劍〉耗光了獨孤寂所剩不多的氣力,眼前一黑,徑朝坑底墜落,直到一條細鐵鍊纏住他的腰,一點一點將他拉回地面。

也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只有盞茶工夫,有人毫不客氣地拍了拍他的面頰,嘟囔著「餵快醒來別睡啦」。獨孤寂勉力睜眼,依稀見那人乾咳兩聲,起身退了兩步,唰的一聲似是打開折扇,裝著信步而來,意態閒適,朗吟道:「遍履城山不求仙,獨羈花月欲窮年,一罷擲杯秋泓飲,勝卻青鋒十三絃!」

雖換過一身金冠白衫的儒雅行頭,嗓音跟那副裝模作樣的死德性十七爺還是熟的,卻不是在始興莊遇見的殭屍男子是誰?

獨孤寂撐坐起來,吐出滿口血唾,哼笑道:「早知你是誰了,再裝啊孫子!」

殭屍男子厚皮涎臉,毫無愧色地收攏折扇,一捋長鬢,含笑拱手。

「這麼說就見外啦。若非我適才逆轉陣法,給了侯爺一瞇瞇的空檔,這會兒老曠還在串冰棍兒哩。救侯爺一命,就當給您賠個不是,以前的些許不愉快俱都隨風散去,莫縈於心。

「飲過水酒,通過姓字,就是江湖朋友了。在下奇宮風雲峽一脈紫綬首席魏無音,人稱「淥水琴魔」的便是,多多拜上侯爺。」

此人正是十年前於天雷砦一役誅滅刀屍蠱王、終結妖刀聖戰的六位英雄之一,也是應風色與龍方颶色的掛名師父,風雲峽一系碩果僅存的無字輩長老,聲名震動天下的「琴魔」魏無音。

妖刀戰後,他因遭受重創,武功幾近全廢,無意涉入山上的派系之爭,遂於朝廷賞賜給他的四縣封邑裡逍遙度日,遠避江湖。魏無音的隱居地離始興莊不遠,聽說了莊里種種怪異情狀,念與龍大方的香火情,攜愛徒秋霜色一探,才遇上昨日之事。

魏無音的師兄、也就是失踪多年的奇宮之主應無用,與獨孤寂的兄長獨孤弋同列當世五大高手,人稱「五極天峰」;因二人同出東海,亦有「東海雙尊」一說。

獨孤弋與應無用一死一失踪,雙尊的名號虛懸多年,武林中的好事者將獨孤寂與魏無音視作二位峰級高手的繼承者,反正十七爺造反未死,魏長老聖戰劫餘,以驚世駭俗論,未必便輸給了兩位前賢。只是誰也料想不到,新一代的「東海雙尊」居然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初次會面。

獨孤寂癱坐在地,背倚亂石,只覺腦中混沌一片,胸口彷彿積鬱著什麼,似將破體而出,一時卻又抓不真切。這種未知的異樣令人本能想逃避,十七爺甩了甩腦袋,試圖放鬆百骸,懶洋洋道:「是了,你那相貌標致的小徒弟人呢?不會死在始興莊了罷?」

魏無音徑取瑚金鍊係於石上,小心翼翼爬下裂隙,聽十七爺問起,露出一臉惡寒:「不是吧,你連小男孩都留心上了,要不要這麼變態的?」

獨孤寂低啐一口,不由笑罵:「留給你罷,你才他媽變態!我是可惜那小子的資材。跟你已經夠倒楣的,要給那幫無知村民拆吃落腹,我都想替他燒紙了。」

魏無音好不容易才踏落坑底,沒好氣道:「想死,沒那麼容易!在風雲峽罰跪著。難得上山,讓那渾小子跪一跪列祖列宗。居然敢點師父的穴道一路拖著走,長大了怎麼得了?」

獨孤寂這才知他是被徒弟架離現場,閉目笑道:「這小子真機靈。你若不要,給我當徒弟罷,要比當你徒弟有出息。」

地隙裡未聞應答,只傳來殭屍男子不無得意的嘿嘿冷笑,比說什麼都挑釁百倍。

那少年秋霜色做了簡易的擔架,捆牢師父拖行,才能趕在應風色之前回到龍庭山。魏無音先往知止觀報信,好整以暇回到風雲峽梳理儀容,故曠無象雖殺了龍尾的夏陽淵一個措手不及,拏空坪卻備齊機關捕具,有以待之,只是錯估其實力,給宰了三名武鬥派的披綬長老,其餘竟舍下弟子,望風而逃。

長老合議處的知止觀遺址,未必真在這片青磚廣場下,然而通天壁做為護山大陣的樞紐,山腹中不知藏了多少機關陣圖。魏無音雖無一戰之力,卻運行地隙間所露出的一小爿術法陣形,終使獨孤寂逆轉勝負,以〈束命之劍〉擊殺突破境界的野人。

他冒險縋下裂隙,確定曠無象心脈已絕,死得不能再死了,稍稍放下心來,喃喃道:「我印像中他是挺好的人,與師兄交情很深。能同我師兄以知己相稱者,怎會變成了這樣?」

本以為曠無象的屍身背面,定是血肉模糊,說不定連龍骨都稀爛一片,但見野人垂首跪地,兀自直立,悄悄揭開毛氅,撕開被稠膩鮮血染紅的背衫,背門竟未糊爛如泥,便有零星傷口,也是格鬥時所遺,那巨量湧出的血液除了從肌膚表面的毛孔離體,想不到第二種可能。

(好……好可怕的武功!)

便在全盛時期,魏無音也沒把握接下這一擊,攀著瑚金鍊爬回地面,應風色恰好抱著阿雪到來,見得是他,意外之中難掩尷尬,終究還是開了口。「那廝…

…那惡人死了麼?」

魏無音點點頭,又替阿雪號了脈,蹙眉道:「奇也怪哉!先帶回風雲峽,我開幾副方子給他試試。」

救人如救火,少年不與他嘔氣,斷然轉身,忽想起了什麼,卻未邁步,回頭道:「侯……侯爺,也一塊去罷?」

獨孤寂兀自閉眼,咧嘴笑道:「我就不必了,還得找個人。反正這娃娃我是如約送上了龍庭山,你們收下了人,就沒我的事啦。」

應風色聽得一愣。他出使白城山時,沿途聽到傳言,說朝廷要送一名西山毛族的質子來奇宮,為此少年曾當面質問過顧台丞,雖經奚長老和台丞副貳馬大人打圓場,不致鬧僵,但說到底,顧挽松閃爍其辭,就算是認了此事。

他低頭看著懷裡的男童,阿雪身軀瘦小,但眉目五官乃至髮色等,無不是毛族特徵,能讓長年幽禁劍塚的冠軍侯親自護送,又豈是尋常孩童!應風色暗罵自己鬼遮眼,居然忽視如此明顯的事實,面色沉落,寒聲問:「我等若將他帶回風雲峽,是不是就代表奇宮接下了質子,須由一名毛族接掌大位,統領五峰八脈?」

卻是對著魏無音說。

殭屍男子手拈長鬢,雲淡風清,嘴角雖微微揚起,笑意卻泛著一絲苦澀。

「為了此事,這一路流的血還不夠多麼?何必因為一根別有用心的草桿撥弄,枉作罐中蛐鬥?」

應風色將阿雪輕輕放落,捏拳咬牙,瞪著魏無音。「若我沒有發現,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我,我糊里糊塗代奇宮接下質子,從此留名史冊,遺臭萬年?還是你根本沒打算告訴我,反正出了事就躲回山下去,留我受龍庭九脈鄙夷唾罵?」

「此事自有大人會扛。」

魏無音淡然道:「待你身披鱗綬時,再來操這個心不遲。」

「你──!」

「以這兩人的傷勢,你要攆他們下山麼?還是在考慮本門榮辱之前,該先想一想為人處事的根本才對?」

魏無音微瞇著眼,其中精芒乍現倏隱,口氣雖還是一貫的淡,氣勢卻無比壓人。「你若想不通這點,我以為你一生都不應該披上鱗綬。你是要做奚長老呢,還是那一幫躲進知止觀裡的烏龜王八蛋?」

應風色為之語塞。

魏無音攙起獨孤寂,瞟了阿雪一眼,以余光示意少年。「走了。十七爺,上我那兒坐坐,我弄幾個菜給你下酒,保證不是昨兒那種豬食。」

獨孤寂笑起來。

忽聽一把宏亮的嗓音自天外傳來,入耳有如鐘磬交鳴,令人渾身一震,氣血翻騰。

「潛夫適井閭,酒蟻浸金章,匣劍非求試,吹毛恐爾傷!魏無音,看來你不僅廢了武功,連腦子也不堪用了,孰輕孰重,竟不如門下一個娃娃清楚!」

知止新觀的金紅宮牆上異光輪轉,一個複雜的符籙圖樣乍現倏隱,開啟一道暗門,刺目的白光之中,一條九尺昂藏的魁偉身軀虎步行出,雙手負後,金冠繡袍,濃眉壓眼,燕髭修剪齊整,不怒自威;鬚眉發的毛莖無不粗硬如獸鬃,昂揚戟指,整個人銳利得像一柄脫鞘之劍,彷彿連多瞧一眼都會被刺傷。

獨孤寂陷於傷疲混沌之中,仍未睜眼,卻能清楚感受到來人的強大震懾,挑眉笑道:「你們奇宮也是有厲害人物的嘛,之前幹嘛躲著不見人?」

魏無音「嘖」的一彈舌,低罵道:「麻煩!」抬頭已是滿面堆歡,捋鬢笑道:「我就帶個朋友遊遊山,犯得著這麼正經八百的麼?」

「祖宗家法,豈容兒戲!你也太不像話了,魏無音。」

那名高大威武的紫膛漢子冷哼,銳目掃過狼籍的戰場,始​​終背在身後的雙掌捏得喀喇作響,雖未發怒,迫人的威壓卻持續堆疊,令人頭皮發麻。

「你們一個一個,都不像話。出來!」

腳下踏落,滿山為之一震,蛛網般的裂痕四向爬開,廣場各角落接連亮起白光,人影踉蹌而出,有一霎頗見狼狽;然而現身之人或躍高牆,或隱簷下,所著服色雖各不同,金冠華服的形制還是與魏無音、紫膛漢子齊一的,衣袂被山嵐刮得獵獵作響,甚是出塵,這時又有了高人的風範。

魁梧的紫膛漢子負手不動,轉向獨孤寂,微一欠身。「在下奇宮飛雨峰一脈紫綬首席,「匣劍天魔」獨無年,見過冠軍侯。」

獨孤寂懶洋洋地睜眼一睨。「好說好說。打完了才來,這是要撿尾刀麼?」

忽聽山道上人聲鼎沸,一大批青衫服劍的奇宮弟子列隊而來,形容整肅,不比始興莊所見雜牌軍,全是飛雨峰座下。

飛雨峰在九脈中人數最多,勢力最大,風氣嚴格、紀律分明,門下弟子的質素也最為齊整,可惜奇宮大位拼的不是人頭。四百年來,飛雨峰最頂尖的高手始終不及風雲峽,獨無年力壓諸脈的無字輩同儕,獨獨非應無用之敵手。在應無用失踪、魏無音成殘的當下,說他是奇宮第一高手,只怕爭議不多。

那些被獨無年逼出知止觀的他脈長老,見飛雨峰人馬齊至,滿不願教匣劍天魔獨占鰲頭,搶了功勞鋒頭,紛紛發出信號,要不多時,諸脈弟子接連湧上通天壁,繞了廣場外圍一匝又一匝。

獨孤寂哈哈大笑。「這是要群毆是罷?也行啊。」

魏無音蹙眉開聲:「獨無年!你這是什麼意思?」

「龍庭九脈,不容異族血統玷污。此事我等鱗族之後,人人有責,你與他的交情於此事之前,也得先放在一旁。誰帶毛族上山,便是奇宮的敵人,此一也。」

獨無年踏前一步,朗道:「冠軍侯,曠無像不管有什麼錯、殺了多少人,也只有奇宮能處置。我閉關經年,待接獲消息而來,曠無像已為侯爺所殺。這條血債獨無年必將討還,無法輕易放過,此二也。」

為此二者,須有一戰。侯爺眼下傷勢沉重,我不欲占你便宜,且由本宮弟子護送下山。山下有我奇宮物業,侯爺可盡情療養,無論是三個月、六個月,抑或數載亦不妨,等侯爺傷勢痊癒,咱們再來打過。」

轉向魏無音,眸光森冷。

「若是有人想偷龍轉鳳,暗渡陳倉,那就不必了。龍庭山上,連給毛族呼吸的空氣也沒有,遑論食物飲水。」

魏無音本欲再說,但周圍奇宮弟子紛紛叫好,部分長老有心文過,亦不出聲,任其鼓譟,更別說一旁的應風色雖始終遮護阿雪,投來的目光里餘怒未消,宛若實劍。連風雲峽自家人都說服不了,豈望諸脈轉圜?

「說了半天,不就是要打麼?」

魏無音正欲攙扶,獨孤寂卻掙開了握持,活動肩頸手臂,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那就現在打吧,別耽擱了。我還急著去找人哩。」

(第三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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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0-10 19:30:05 |只看該作者
第廿五折 拳若犀紫 縛以罍金

此話一出,全場嘩然。

恁誰都能看出,此刻獨孤寂浴血披創,連站著都勉強,居然敢向飛雨峰無字輩首席、人稱奇宮第一高手的“匣劍天魔”獨無年開口搦戰,是毫不把龍庭九脈放眼裡了。

獨無年鳳目一眥,生生按下怒火,冷道:“以十七爺眼下情況,只怕不配獨某出手。異色、奇色,護送二位下山!”被點名的二人,乃飛雨峰色字輩首次二席。分領兩列門人的高大青年齊聲答應,左首前沿的納蘭異色劍眉微挑,使了個眼色,身後十數名弟子飛步疾出,鏘啷聲落,散開圍住獨孤寂與阿雪,人人挺著明晃晃的長劍,威嚇之意不言可喻。

魏無音亦在圍中,冷哼一聲:“怎麼,連我也要一併拿了?”

唐杜郡御龍氏一支出身的唐奇色倒轉劍柄,躬身道:“弟子萬萬不敢。為免驚擾貴客,請長老莫要為難弟子們。”

論資歷,獨無年還大著應無用幾歲,在被這位風雲峽的麒麟兒奪走滿山注目之前,一直是理所當然的“無”字輩首席,雖似粗豪,心思卻不含煳。飛雨峰距通天壁甚遠,他長年閉關,聞警鐘才更衣梳髮,踏出草廬,遲來實屬無奈,誰也沒想到曠無象能在忒短時間內打到知止觀前。

但獨無年不想與十七爺動手,無論現在或將來。個人的成敗榮辱相較於奇宮,在他看來簡直微不足道。

奚無筌在白城山會過顧挽松,判斷“十七爺將親送毛族質子上龍庭山”恐非流言,即以鷹書飛報。朝廷並未徵調獨孤寂,顧挽松不知使了什麼詭計,煽動十七爺摻和進來;既非官家所派,最好的方法就是不予理會,躲得獨孤寂尋人不著,灰頭土臉地將質子帶回白城山。

曠無象的出現打亂了棋局,但盤勢依舊沒變。

除非十七爺亮出聖旨,龍庭山自沒有別的話,否則找個理由打發便了,燙手山芋又回到顧挽鬆手裡,奇宮以逸待勞,在角力中仍據優勢。

“匣劍天魔”毋須這一勝,他要的是獨孤寂知難而退。

萬料不到,堂堂前冠軍侯、驃騎大將軍,怎麼說也是一號人物的十七爺,骨子裡就是隻白眼狼。他連為難自己都不在意了,還怕為難你們?

“看來你的酒菜,今兒是沒戲啦。”說這話時還咂了咂嘴,挺遺憾似的。獨孤寂一抬手,抑住了魏無音的慾言又止,轉頭叫道:“餵,你說話算不算數?還是你也不能當家作主,叫個能話事的出來。”獨無年無意接口,當是醉漢胡言,何必自貶身份?

納蘭異色微微蹙眉,作勢擺手:“侯爺請。”他招來的全是飛雨峰年輕一輩的菁英,長劍既出,身臂奇穩,連一絲輕晃也無;包圍看似鬆散,卻無一處罅隙脫出兩劍合擊範疇,若說隱有一套高明陣法,那是半點也不意外。

風雲峽向以菁英自詡,揀徒授藝無不以天才為標的,自來瞧不起“平凡人的苦功”。魏無音看出此陣凶險,暗忖:“飛雨峰教不擇材,單打獨鬥是遠不如我風雲峽的。但這'出鰲入蜃'之陣一旦發動,便如鐵桶一般,難攻不破,以十七爺眼下衰疲,磨也磨死了他。”

獨孤寂身子輕晃,虎目半閉,狀若微醺,耽擱片刻,靴邊已積了窪血漬;未聞獨無年回話,懶憊一笑:“也罷,那就打到能話事的滾出來,咱們做個了斷。”唐奇色忍無可忍:“你說什麼!”驀地寒芒爍眼,聽師兄倉皇叫喊:“……結陣!”不假思索,硬格撲面的一劍!

鏗響密如連珠,唐奇色虎口劇痛,拇指彷彿被硬生生扯斷,撞擊的巨力傷了腕肘肩關,長劍脫手,直挺挺插落;右臂垂在身側,再舉不起來。

山嵐刮過,插地的一十三柄青鋼劍迎風叩首,嗡嗡顫搖著。

納蘭異色面色慘白,手按空空如也的劍鞘,睇著喉間劍尖,冷汗滴落,碎於光潔如鏡的劍嵴。

他是圈中唯一未拔劍之人,獨孤寂定是奪了他腰畔之劍。青年想不明白:十三名持劍的師弟,包括實力與他在伯仲間的唐奇色,何以眨眼間就給繳了兵刃,連陣法都不及發動?

背後勁風呼嘯而至,納蘭異色未及轉頭,猛被一股大力掀飛出去。來人靴尖踏地,震得餘下十三人踉蹌後退,直至丈餘外,鐵砂磨地般的低咆才得入耳,發聾振聵,透體血沸:“……爾等退下! ”不是“匣劍天魔”獨無年是誰?

獨孤寂嘴角揚起,目放精光,持劍大笑:“來得好!”不閃不避,一劍朝獨無年胸膛貫去。

獨無年寬大的袍袖潑喇喇一卷,寒光迫人的劍尖頓如泥牛入海,化入袍影。眾人還未爆出采聲,獨孤寂身影一晃,憑空多出另一名“獨孤寂”來,拔起一柄插地晃搖的長劍,照準獨無年胸膛標去!

(……什麼!)

獨無年攫住第二名“獨孤寂”的劍尖,觸感冷硬,寒銳逼人,絕非虛影;便只一滯,七名“獨孤寂”不知何時將他圍在中央,七劍齊至,獨無年虎吼掄臂,一氣磕斷七枚精鋼劍尖,眾獨孤寂四向倒落,消弭於無形。

還未換過一口氣,又現七名獨孤寂,收攏圈子,七柄長劍刺穿獨無年的袍袖箭衣後,才遭剛勁摧折,左肩、右腿和腰側俱都見紅;第八名“獨孤寂”穿出倒散的殘影,無聲無息遞出一劍,正中胸口膻中要害,劍尖卻難入分毫。

山風吹去蝴蝶般的片片袍裂,獨無年右掌擋在胸前,接住劍尖,筋肉糾結的右臂透著怪異的深紫色,刺滿符篆般的泥金刺青;饒以十七爺的功力,連油皮都沒能劃破半點,竟是刀槍不入。

獨孤寂順勢加催,鐵掌卻絲紋不動,兩股巨力一夾,彎折如弓的長劍登時斷成數截。獨無年易守為攻,一拳將“獨孤寂”掄散。十七爺不知何時拉著阿雪和魏無音退出三丈,遙遙打量紫臂,嘖嘖有聲:“他媽的,居然有這麼邪門的玩意!你那手是怎麼弄的?”

魏無音忍不住翻白眼:“論起邪門,你有資格說別人麼?”終究沒出口,拉著阿雪退至一旁,免受龍虎波及。這幾下兔起鶻落,一分為多的獨孤寂、刀劍難傷的紫金臂卻歷歷在目,應風色舌撟不下,雙眼盯緊戰團,唯恐錯失半點。

獨無年的衫袍被利劍攪了個稀爛,裸出結實的上半身,紫臂怪異的色澤被一圈金色刺青止於肩膊,未向古銅色的胸膛蔓延,彷彿一道止水線;自此以下,到指尖都是深紫紋金,像紫獸被一圈圈金鍊纏拘,勒成手臂形狀,其實非是人軀。

龍庭山上派系分立,各不相屬,“匣劍天魔”的名頭雖響,應風色卻罕見這位長年閉關的師伯,對其武功根柢不甚清楚,只知修為深湛,乃眼下奇宮第一高手;從飛雨峰弟子的驚訝反應推斷,怕也是頭一回見識紫金臂,遑論與人動手。

而獨無年心中駭異,卻遠在餘人之上。

原以為獨孤寂使的是某種幻術——“犀紫罍金臂”百毒不侵,刀劍難傷,要說有什麼弱點,就是對迷魂術沒有抵禦的奇效。但繞了兩匝的斷劍,說明獨孤寂確實使用了它們,而非移花接木的障眼法。

“這一式叫〈七殺之劍〉。”彷彿看穿對手心思,十七爺低頭活動指掌,既說給獨無年聽,又像說給自己聽。“當年兄長描述的那些境界,我直到今日方能體會一二。原來……這是做得到的,不是胡說八道。

“獨無年,我非看不起你,也非看不起奇宮。但這《敗中求劍》我一直以為就是套高明劍法,平生未使過三式以上,如今才明白錯得離譜。七殺之劍不過敗劍第七式而已,你真要與我印證到第十式?”

世上沒有一門武功,能憑空化出七名活生生的分身;若真有,那就是妖術,早已超脫武功的範疇,故七殺之劍的真相只剩下一種可能:快得不可思議的速度。

獨孤寂雙肩微佝,不只是手掌,全身都在顫抖,彷彿犯癮的酒痞,在場卻無人敢生輕視之心。無論傷勢多重、將倒下否,這個男人的武功在凡人眼中,是如妖術般的可怕存在。

十七爺勉力睜眼,黯淡的視線掃過全場,眾人被瞧得頭皮發麻,一動也不動。

“毛族能咬了你們不成?看看他,不過是個娃兒。”他指著遠處的阿雪,喃喃道:“這小子還沒離開西山,母親和照顧他的老家人就被韓閥殺了;護送他的鏢隊在抵達央土之前,已整整換過了幾批人……看來西山那廂也同你們一樣,有些腦子不大清楚的蠢蛋,專挑軟柿子捏,卻不敢直指根源。

“送他來的,是朝廷,是我那皇帝老爺好二哥,是陶元崢那殺千刀的老匹夫!你們有種就造反哪,欺負小孩子算什麼好漢?殺了這娃兒,還怕偌大的西山韓閥揀不出第二個倒楣蛋?趕老子下山,顧挽松那弔喪臉回頭便攛掇別個兒的,走了一個又來五個,走了十七爺又換十八爺十九爺……總會換到朝廷的金戈鐵馬。你們是到那時才要反呢,還是跪了百萬雄師才算交代?”

他話裡字字都是死罪,縱是立於東海武道巔頂的指劍奇宮,也無人敢應。但誰都知道是這個理。

陶相絕不會善罷幹休,鎮西將軍韓嵩更不可能就此收手,區區武林,在廟堂看來不值一哂。鱗族的骨氣算什麼?千年的驕傲又算得了什麼?奇宮遲早要低頭,跪於七式敗劍或許不算丟臉,跪於朝廷鐵騎之前,四百年基業便到了頭,從此萬劫不復——應風色捏緊拳頭,無論多麼憤怒不甘,竟無一言可反駁。

十七爺是對的。鱗族輝煌已逝,就連名列“五極天峰”的最後榮光應無用也失踪多年,生死難知。接下毛族質子,當成一件擺設供起來,架他個十幾二十年,奇宮仍是鱗族的奇宮;陶韓之爭,乃至朝廷與西山的矛盾於此既得不到突破口,自尋別處鬥個你死我活,犯不著賠上整座龍庭山。

魏無音閉上眼,微微仰頭,無聲嘆了口氣。明智的選擇一直都擺在那兒,難的是放下。身為龍庭九脈中最驕傲的風雲峽一支,沒有人比他更能深刻地體會,這個抉擇究竟有多難。

圍滿廣場的奇宮門人,無論色字輩的年輕弟子,抑或無字輩的披綬長老,人皆無語。偌大的通天壁上風刀掃落,直到豪笑聲打破這令人難受的死寂。

“侯爺兩度造反,連累將士無數,發此狂悖逆論,獨某毫不意外。”高大威武的紫膛漢子收起笑聲,投來豪烈目光,直視搖搖欲墜的青年。他這樣的人毋須眥目咆哮,便能散發出強大氣場,聽得奇宮眾人精神一振。

“奇宮恪守國法,服膺朝廷,侯爺若有聖諭在身,我等自當出迎十里,伏道相候;非如此,便是侯爺孤身一人,闖山挑釁,龍庭九脈縱有不敵,拼著四百年的祖宗基業不要,豈有下跪低頭,任人宰割之理!”

獨無年踏前一步,橫臂當胸,提氣開聲:“江湖事江湖了,今日是侯爺犯我,非是奇宮求戰!為敵為友,俱看侯爺,亦非我等能決。若外人打到侯爺的家門前,試問侯爺,戰是不戰?孰勝孰敗,又有何干!”

全場為之一靜,轟然叫起好來,采聲響徹雲霄。奇宮眾人明知單打獨鬥,獨孤寂絕不可勝,卻再不擔心長老戰敗、顏面掃地云云,個個熱血上湧,難以遏抑。

——就算被當作政爭的棋子,身不由己,也要讓央土蠻子瞧瞧鱗族的氣魄!

“孰勝孰敗,與此何干!”“陽山九脈,伏魔平災!”“……請長老為我等一戰!”“我龍庭山有戰死之屍,無俯首之臣! ”

魏無音縱有如簧巧舌,一時也無話可說,心知這一戰終不可免,苦笑道:“喂喂餵,比武較技而已,又沒有不共戴天之仇,犯不著拼上老命— —”忽見獨無年咬破了左手食指的指尖,蘸血在右腕上書寫,摒氣凝神,眸光垂斂,鼻額微見汗漬,似忍著什麼劇烈苦楚。

他與獨無年派係不同,整年未必能見上幾回,不曾近距離打量過這條“犀紫罍金臂”,但潛鱗社中相關的機密文書乃師兄所授,魏無音珍而重之,一早便背得滾瓜爛熟。

犀紫云云,指的是膚色奇異,猶如犀皮醬紫。而“罍”則是上古的銅鼎酒器,讀作“雷”音,山上都說是臂上的金色黥紋狀似銅器鐫刻,因此得名。魏無音卻知真相並非如此。

獨無年幼時因緣際會,得了這條紫臂,瀕死之際,被一名遊方道人所救。那人既識紫臂來歷,亦與龍庭山淵源極深,遂打碎一隻無比珍貴的上古異質金罍,研成漆泥,於獨無年的右臂謄寫符籙,鎮壓其上魔魘;左思右想,仍帶上龍庭山,以防後患。

“……所以說,那條紫臂不只刀槍不入,還是麻煩?”魏無音沒跟獨無年動過手,但師兄打過幾回,那鼻青臉腫的淒慘模樣可難忘了。

應無用反應比鬼靈精的師弟更快,也想起那回之慘,只是不怎麼上心,聳肩一笑。“事不尋常必有妖。力量憑空而得,豈能無有代價?獨無年自己也未必知曉便是。”

“但咱們潛鱗社知道。”

魏無音對師兄拉拔他進這個秘密結社,而非是褚老三,不免有些沾沾自喜。這代表誰才是師兄心目中值得倚重的那個人。

“潛鱗社”在檯面上並不存在,誰敢在長老面前提起,定會遭到嚴厲的訓斥乃至懲罰。但弟子之間莫不口耳流傳:潛鱗社超越宗脈的門戶之限,只有每一代中最最出色的弟子才能被招攬,而且由不得你拒絕。

據說它們甚至在通天壁枵空的山腹地宮中,有個專屬密室,如知止觀之於長老合議——這是何等崇高、又是何等超然的地位!“四百年來的奇宮之主和紫綬長老們,年輕時全都是潛鱗社一員”的說法,魏無音無論在風雲峽或其他宗脈都曾經聽聞。

褚無明於此毫無反應,漠然一如其他事。魏無音私心覺得褚老三壓根不信有潛鱗社,落選只能說是天理昭彰。

除了領進門的師兄應無用,魏無音不知成員還有誰——此一節也與傳說相符。潛鱗社中人彼此並不相知,但能通過特殊的號記手勢加以辨認,畢竟秘密結社非是供人抱團取暖之用,更多是身份的標示,以凸顯山上最優秀的一群人,必要時可以攜手合作,不為宗脈所囿。

“但咱們潛鱗社知道。”應無用放落書卷坐起,順著他的話又復誦一次。魏無音聞言微凜,忽然會意。

“'知道'很沉重。面對殘酷之事,多數的人寧可自己不知道。”應無用看出師弟的穎悟,斂起閒適的姿態,正色道:“所以知道的人,必須負起責任。若有一天獨無年必須知道了,我們就得告訴他,那條'犀紫罍金臂'絕非蒼天之賜,而是災難之端;不得已時,須由我等伏魔平災……記住了麼,無音?”

魏無音回過神來。獨無年書寫已畢,環繞他腕間的、有如手鐲般的那道金色黥紋忽然跳動幾下,彷彿被鮮血所融,血篆混著泥金液痕退向下臂肘間,迅速地被其他刺青吸收殆盡。

不知是不是錯覺,魏無音總覺獨無年的右掌突然脹大許多,深紫色的皮膚下似有無數蜣蜋鑽肉爬竄,幾乎維持不住原先的指掌形狀;獨無年肩胸蜷起,握著劇烈變形的右手抽搐痙攣,鋼牙間死死咬住一串悶鈍痛嚎,宛若傷獸。

魏無音想起那份機密文書,心中一寒,顧不得身無內力,衝場內即將交戰的兩人嘶喊道:“住手……別打啦!獨無年,你想毀掉龍庭山麼?快快抑住那物事,別讓它主宰你……心若失守,便來不及啦!”

◇ ◇ ◇獨孤寂怔怔呆立著,整個人彷彿漂浮在水中,所見所聞,似都被隔絕在無窮無盡的深水外,難以悉知。

但這水卻是將沸的,把五臟六腑、鮮血體液滾得咕嚕叫,不斷升高的溫度被體外水流所抑,無處可去,哪怕下一霎眼便炸得四分五裂也不奇怪。

僅有的一絲清明告訴獨孤寂,應是內傷沉重,功體行將崩潰,也就是所謂“走火入魔”,距散功而死僅只一步。這種死法是最痛苦的,義父對他說。腦海中的各種幻魘執妄,將會反饋在肉體上:炮烙、冰獄、千刀萬剮……而且每一霎眼可能足有一天一月,甚或一年那麼漫長,在無盡的成毀之劫中反復經歷苦楚,直到意識煙消霧散為止。

他一直認為自己會這樣死去。唯有如此,才能稍稍對得起因他而經歷阿鼻地獄的慘亡之人,略微彌補他所遺欠的諸多虧負。

只是萬萬沒料到來得這般快。

豁力與曠無像一戰,幾乎竭空了獨孤寂的丹田;四肢百骸擠不出半分氣力。那種神遊物外的虛渺十分奇妙,彷彿整個人只剩下一層透風的皮,懸浮於天地間。

〈七殺之劍〉乃速殺之法,理路近於輕功裡的“移形換影”,只是更高明——他過去一直這樣以為。結陣十四人中,只納蘭異色佩劍於腰,獨孤寂從開始便鎖定他下手,勉力於丹田內攢聚內息,運起〈七殺之劍〉身法一掠而至,搶出佩劍;光是這樣,便已用盡那一丁點內力。

意識再度懸浮於身外,山嵐吹透筋疲力竭的身子,別說是丹田經脈了,連持劍之手都感覺不到,彷彿靈魂出竅。

獨孤寂盯著其餘十三柄明晃晃的利劍,想著“至少也讓我對一劍”,下一霎,十三人的形影疊至身前,十七爺瞧著自己遞出一劍,層疊的十三道身影齊發聲喊,長劍脫手,倏又拉長分開,各復原位——在親歷的十三名弟子眼中,卻是獨孤寂忽然一化十三,同時與眾人對了一劍,擊落他們手中的兵刃。

獨孤寂似在恍惚間抓到了什麼,先前使出〈成災之劍〉時也是,明明已無半分餘力,心想“把牆抓過來”的瞬間,四向迸出的劍氣便即射中標的,不分遠近,齊齊而至。

肉體與天地四方的界限正在消弭,“元惡真功”的意念只能控制這具肉身,如今想像的範圍卻不斷擴延;《敗中求劍》荒誕不經的境界描述,忽有了全然不同的解釋。

內力……果然不是必須的。

在這種狀態下使出的〈七殺之劍〉,根本就不是什麼移形換影的速殺之法,而是活生生的分身術,連殘影都能拿起實劍……這不可思議的極速獨孤寂甚至未能習慣,身體配合不上,才讓對手逃過兩次七劍合圍。

但十七爺越來越得心應手。那條刀槍不入的詭異紫臂能擋一劍,不會有第二次了。他見表情痛苦的獨無年起身擺出接戰姿態,心念微動,身形倏然消失,下一霎出現在獨無年身側,手裡提著另一柄長劍,低聲道:“到此為止罷。”

正欲遞出,紫影一閃,伴隨令人牙酸的裂骨脆響,劍尖已遭疊金臂所攫,獨無年身軀不及扭轉,右臂以幾乎壓入胸膛的怪異角度“折”過來,那串清脆的啪啪輕響,怕不是扭脫肩關所致。

(......麼!)

獨無年彷彿不知疼痛,奮力轉身,“啪!"折斷長劍,獨孤寂心頭掠過一絲不祥,棄劍疾退,一股壓縮至極的拳風倏然而至,獨無年右掌裡還握著半截斷劍,進發金紫輝芒的拳頭不偏不倚,正中獨孤寂腹間!十七爺矮如熟蝦,自疾速失形中被一拳毆出,在眾人看來,他忽然從虛空裡閃現,宛如甩出皮窩的概石倒飛出去,撞塌知止觀小半堵宮牆,沒入冉冉浮空的石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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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0-20 19:53:57 |只看該作者
第廿六折 嘗禁幽魔 劍絕傷病

原先犀紫罍金臂上,相似的咒環共有三道:腕間一圈,肘間一圈,最後一道則於肩臂之交,將那怪異的紫膚箍束在右臂範圍,不讓越雷池半步。

獨無年以鮮血發動陣符,解開手腕的咒環,指掌間的泥金刺青旋即如蝌蚪般游向前臂,重新成形,臂間的泥金黥紋層層疊疊,比原先密了一倍不止。

而脫出禁制的紫霧則生龍活虎起來,隱現蛇虺之形,繞著醋缽大的紫拳不住竄閃,不時輕啄拳頭,卻對手腕以上還紋著金篆的部位莫可奈何,只能威嚇似的逼近又退開,恍若有生。

紫拳並未直接擊中獨孤寂,而是止於身前約三寸處,如憑空捶上一塊肉眼難辨的腹甲,卻擊之不碎。殘餘的震波透甲而入,不足原先拳壓的三成,才將獨孤寂轟飛出去。若非如此,此際十七爺已是具碎嵴破腹的死屍,遑論接戰。

獨孤寂其實不太確定發生了什麼事。

除去禁制的紫金巨拳追上了〈七殺之劍〉的速度,折劍及體。他本能生出防禦的念頭,衰弱已極的軀體卻跟之不上,才一動念,彷彿有什麼凝於腹間,代他受了這一拳;饒是如此,不足三成的隔空勁仍將他打成一隻斷了線的破紙鳶,幾乎爬不起身來。

好不容易掙起,聽獨無年撂下狠話,兀自恍惚,下一霎眼,呼嘯的紫拳再度迫近面門,獨無年整個人被右臂拖在後頭,體勢奇詭,扭曲的面孔與其說是猙獰,更似忍受著難言的痛苦,卻絲毫無損於驚人的拳壓!

獨孤寂動念起心,〈七殺之劍〉所至,忽自拳下消失形影,無聲無息出現在獨無年背後,手裡多了柄青鋼劍,自是從方才插地的劍圍中取來。

紫拳急停倏轉,將獨無年魁偉的身軀甩至一旁,怪異的姿勢難以立穩,遑論追擊。拳上紫氣大盛,竄出三道粗濃的墨色霧絲,蛇一般掠向獨孤寂,照准上中下三路,忽左忽右還有自身後襲來的;無奈世間劍路以“刁鑽”二字論,莫有出〈無從來之劍〉者,十七爺彷彿周身是眼,一抖腕三劍齊出,只一擊便攪碎三尾霧蛇,此時紫拳又至。

力量的輸出於獨孤寂似已不是問題,五內翻湧的不適一直都在,像被浸在沸湯裡滾煮的昏沉鬱悶也是。他非是從破破爛爛的身體裡榨取餘力——無論丹田內息或筋骨之力早已半點不剩——而是通過某種無形鏈接,源源不絕地從六合之內得到撐持,再透過意念予以體現。

他甚至能察覺力量的流動,不是透過單一的視覺、聽覺、觸覺,乃至由千百次戰鬥中所鍛煉而出的敏銳靈覺,更像是揉合了五感知覺的各種長處,卻超然於其上的全新感知,使他能預判紫臂之所向,搶在獨無年揮拳前,阻斷流淌於其路徑之上的力量河流。

在旁人眼裡,這形成了詭異難言的一幕:被紫金臂拖行的獨無年,不斷閃現於獨孤寂四周,紫霧繚竄的巨拳屢屢打在站立不動的十七爺身前,有時近不盈尺,有時遠及一丈,迸出令人氣血劇晃的拳壓鈍響;分明打中了什麼,反震之力頻將獨無年拋回虛空,就是誰也看不見。獨孤寂始終垂肩低頭,眼簾半閉,彷彿站著睡著了,戰況越激烈,他便睡得越沉,任憑周身紫蛇旋攪、拳影紛落,也叫不醒落拓侯爺。

攻守互易,優劣之勢卻未曾改變。

獨無年憑藉著解放的紫臂,追平、乃至超越了〈七殺之劍〉的幻影身法,獨孤寂卻倚靠肉眼難見的無形堡壘,一著不落地擋下了令人眼花繚亂的紫拳攻勢,孰勝孰敗一望即知。

(可惡……怎會有這種事!)

失去禁制的紫霧半虛半實,出沒於拳頭之際,等於是在皮肉間翻攪撕扯,再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癒合傷損,然後又繼續破壞……獨無年以非人的頑強意志力,忍受著凌遲般的劇烈苦楚,絕不是為了得到這樣的結果。

“這是你逼我的……獨孤寂!”

食指刺血,獨無年不顧遠處魏無音的呼告,解開肘上的第二圈黥紋,剎那間,大蓬黑霧沖天而出,獨無年仰天嘶嚎,全身彷彿被反复撕成了無數碎片,叫聲之慘烈,令人不忍卒聽。

濃煙也似的滾滾黑霧騰空兩丈,分裂成七八股之多,四向散開,如蛛足般反折過來,爪尖粗如木椽,轟然破磚入地;每根霧爪上各有三兩截肢節,就這麼向上一撐,硬生生將居間的獨無年吊了起來。

獨無年唇面如金,瀑汗不止,痛覺略為麻痺後,隨即而來的是無法形容的枯藁衰疲,彷彿全身氣血被汲出體外,只剩乾癟的皮囊。到得這時,獨無年也知臂上所寄絕非善類,難怪恩師殷殷叮囑,決計不能解開禁制,還悉心傳授了箝制異物的符篆,以防萬一。

上古金罍所研的金漆附有術法,解封後不會消失,只消以鮮血為引,便能重新將符篆寫回去——獨無年擠出指血,唇歙心誦、抱元守一,正欲將泥金黥紋導回腕間,重新縛起咒環,突然左腕一痛,一條蛛足化成拇指粗細的藤蔓,連腕帶臂捆住了他;霧絲持續分裂蔓延,將雙足、身軀一一裹入,整個人頓時被纏成蛛腹也似,只餘一張扭曲青紫的面孔。

全場都被這黑霧化成、歪斜肢離的“人面蜘蛛”所懾,如置身於最恐怖的惡夢之中,怎麼樣都醒不過來。

獨無年露出霧繭的面孔枯藁灰敗,雙頰凹陷,彷彿憑空老了十幾二十歲,再遲鈍的人也能聯想到:從紫金臂脫出的黑霧,定是汲取了長老的血氣精元自壯。納蘭異色悲憤難當,拔起地面之劍奔去:“師父————!”照定蛛足便是一劍!

唐奇色跟著拔劍大喊:“還愣著做甚?快救長老!”眾人如夢初醒,十數人開聲相應,挺劍沖向人面蛛。

納蘭異色乃獨無年首徒,跟在師父身邊最久,論內功劍術的造詣,均是飛雨峰無庸置疑的“色”字輩首席。飛雨峰一脈尤重秩序,排位論次清楚分明,他與行七的唐奇色雖相差三歲,卻十分投契,唐奇色資質遠在眾師兄弟之上,實力堪與納蘭比肩,超越他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難得的是納蘭異色不以為意,而唐奇色亦甘居次席,唯師兄馬首是瞻,在山上傳為佳話。

納蘭異色夾雜憤懣心焦的一劍隱帶風雷,劍身嗡嗡震顫,可見蓄勁強猛。誰知長劍呼的一聲削過蛛足,竟連半分阻滯也無,納蘭異色收勢不住,右肩重重撞上蛛足,這會卻像撞著岩壁般,整個人向後彈開,著地滾出兩丈開外,整條右臂酸痛難當,連忙將劍交左手撐起。

一人自他身畔掠過,卻是唐奇色為防人面霧蛛對師兄下毒手,以攻逼守,長劍“鏗!”斬上蛛足,迸出熾亮火星。這式“鑿空指鹿”乃是《通天劍指》中有數的殺著,身為奇宮內少數以招式著稱的武學,《通天劍指》本就是由劍法化出,以長劍施展非但無損其威,反而更加鋒銳難當。

唐奇色長劍蕩開,震得左膀生疼,瞥見刃上崩出一處缺口,暗暗納罕,變招的迅捷卻還在思緒之上,颼的一聲圈臂掉頭,直刺蛛足中心霧絲氤氳處,所使正是通天劍指中另一式殺著“指天誓日”!

長劍毫無阻礙地刺入蛛足中心,彷彿刺中的是一團煙霧。

(……果然如此!)

唐奇色一咬牙,正要連人帶劍穿將過去,藉以摸清人面霧蛛的本體虛實,身側一劍忽來,欲挑開其長劍。唐奇色變招奇快,身未轉動,改以“望風希指”橫削接敵;來人還以一式“指瑕造隙”,虛中有實、實中藏虛,既甩不開又避不過,雖只一霎,兩劍如搖動的童玩九連環般黏纏旋攪,絞出大蓬火星。

“……是你!”唐奇色看清來人,驚怒交迸,仗著成年人的膂力優勢,砍得他踉蹌幾步,“唰!”劍指其面:“風雲峽的小子,你添什麼亂!”暗忖:“怪了,沒聽說這小子也會使左手劍啊。”

來人正是應風色。

他見魏無音倉皇奔走,罕見地失卻平日的瀟灑風流漫不經心,復見獨無年被黑霧所攫,便是再遲鈍百倍,也知情況不妙。唐奇色大了他七八歲不止,十三歲的少年縱使內力再強,畢竟筋骨尚未發育完成,再加上左手非是慣用,難與抗衡,被一劍揮開,沉聲道:“劍是死物,自能穿透妖霧而無損。這玩意兒若以生人的精力氣血為給養,師兄何苦急著送頭?”唐奇色頓時無語,面色鐵青。

“……依你之見,如何才能救得長老?”二少雙雙迴頭,發話的卻是撐劍而至的納蘭異色。

他較應風色年長十歲以上,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妥妥的師兄,不喊“師弟”而以“你”字相稱,除感謝他阻止了唐奇色的莽撞之舉,亦是對其武功造詣以及眼光判斷的最大肯定。

應風色尚未開口,氣喘吁籲的魏無音終於來到三四丈外,未及調勻氣息,圈嘴叫道:“所有……咳咳……所有的人全……呼呼……全都退下!要治妖霧……唯有此物!”眾人才見他身後拖著那柄永劫之磐。

此錘份量極沉,只有曠無象、十七爺這種級數的怪物,方能舉重若輕,信手施為。先前應風色曾幫忙回收鐵鎚,非用上雙手不能拖動。魏無音功力全失,硬拖著永劫之磐,又不讓阿雪冒險接近,助他一臂之力,難怪來得如此之慢。

應風色一見他的臉便覺煩躁,強抑不耐,揚聲道:“如何治妖救人,還請長老示下!”魏無音搥胸順氣,半天難以平復,勉力開聲:“不能……太過接近……打開……裝……裝起來……吃人……壯大……不要……”話沒說完,一隻蛛足拔出地面磚碎,猛然伸長了一倍有餘,狠狠朝魏無音腦門插落!

轟然數響,大地震動,魏無音所在處激起漫天石碎,青石鋪面也不知被戳出了幾個陷坑窟窿,一點金屬鈍芒遠遠彈飛,應是永劫之磐,魏無音卻不知生死。

納蘭等人頭頂上的蛛腹也開始劇烈晃動。此前人面蛛大體上是平穩靜立的,即便某一端因蛛足霧化而歪斜,也能立刻從別處得到支撐,這麼大的動靜絕對是出現以來的頭一次,誰也料不到它對永劫之磐忌憚如斯,一察覺鐵鎚接近,便即發難。

“師……長老!”應風色救之不及,眥目欲裂,本以為蛛腹將坍,余光一瞥,發現半數以上的蛛足俱已霧化,霧繭的支撐力驟減,顯然要伸長那條攻擊師父和永劫之磐的尖爪,需要耗費更多的力量,不足以使所有的霧足維持實體,心念一動,運起內力大喊:“諸位師兄,請合力攻擊蛛爪,虛實皆可!”率先挺劍,將最近的一根霧狀蛛足絞成片片煙碎,裹著獨無年的蛛腹形霧繭益發晃動,搖搖欲墜。

飛雨峰的菁英們齊齊望向納蘭。

納蘭異色神情沈毅,舉劍高呼:“粉碎蛛爪,不分虛實!”眾人再無猶豫,紛紛出手,剎時間火星四濺,映亮了猶如烏雲罩頂的腹下空間,激越的鏗然聲不絕於耳;攻擊間後隊陸續趕到,遂在應風色的指揮下,前仆後繼投入戰線。

應風色長劍連出,從一根蛛足換到另一根,移動時隨口調配人力,確保每根架起蛛腹霧繭的支撐物都飽受攻擊;被攪散的黑霧要重新凝聚起來,似乎要耗費更多的力量,殘餘的三根實足全集中在一側,人面霧蛛開始向後傾斜。

“成功了……別放鬆,加緊攻擊!莫教它喘過氣來!”唐奇色興奮大喊,不顧蛛腹緩緩坍垮,搶先沖到最末三根實體蛛足處一輪猛斫,削得石屑紛飛,脫離本體的碎片在半空中紛紛霧化,只是細小如雪片般的量體也不具什麼威脅性,瞧著是大勢已去。

劍以鋒銳見長,硬碰硬的砍噼極易傷折,唐奇色仗著運劍精妙,方能做到極催勁力而不傷劍腕,單人孤劍壓制住一根蛛足。應風色留意到此一節,將身法能兼顧迅捷與沈穩之人往後調遣,以期對凝出實體的蛛足造成最大的壓力。

納蘭異色瞧著不禁佩服起來:“人說風雲峽俱是英才,今日始知無虛!”他扭了右膀肩關,左手非是日常慣用,威力有限,不若唐奇色雙手皆能,率領大部分人馬轉攻霧足,把硬點子留給唐七和少數精銳。

應風色邊砍邊指揮著,一邊朝陷坑的方向移動,扯開喉嚨大叫:“魏……餵!沒死便應一聲……你在哪兒?餵!”“師父”二字他實在喊不出口,當著眾人之面喊“魏長老”也交代不過去,信手揮開落塵,俯近支離破碎的窟窿邊,生怕突然看見殭屍男子開膛破肚的模樣,心中五味雜陳,難以言喻。

只可惜那恐怖駭人的一幕始終未曾入眼。

“咳咳……我在……我在這裡……”

衰弱的嗆咳聲響自陷坑底部傳來。那條粗長的尖銳鉤爪耙地也似,將方圓三丈內的青磚鋪面搗了個稀爛,掘出的陷坑窟窿深逾七尺,刨得地軟如泥,可見落爪兇惡。而魏無音卻未受重創,只在摔落時擦破幾處油皮,撞得臀背瘀腫,命簡直比油蟲還硬。

應風色見無性命之憂,放心的瞬間嫌惡又生,拄劍躍下,伸手將他拉起。

“永劫……那錘子呢?錘子到哪兒了?”魏無音頭一句便是質問,應風色不耐揮開,沒好氣道:“我怎麼知道,飛一邊去了罷?再一會兒便能撂倒妖物,用不上錘——”

魏無音揪他襟口一把拖過,雞爪似的五指宛若鐵鉗,氣力大得嚇人,應風色居然掙不開。“那妖物最嗜高手的精氣血神,對它來說,就像美饌珍饈般,無法置之不理……你看清楚,它真正的目標是哪個?”

穿過師父的肩頭望去,赫見人面霧蛛身後有根蛇尾般的霧爪不住攢刺,虛多於實,遠看像是被山風吹飛的縷縷霧絲,瘋狂抽擊著某種看不見的無形氣牆,卻始終難越雷池半步。

再向前不遠處,十七爺垂首低頭,兀自怔立,彷彿靈魂飛升只餘枵殼,與這世上的一切再無牽繫。

——原來它的目標……是他!

“……但當真餓起來,它未必只吃山珍海味!”他從未見過魏無音的面色如此鐵青,口吻如此森寒冷冽。殭屍男子內功全無,這點是無庸置疑的,能揪得少年幾乎喘不過氣來,只能認為事態之嚴重,使他無意間超用了殘軀餘力。

“師兄……你叔父曾對我說,獨無年紫臂中封存的邪物一旦解放,必吞噬生人血肉以自壯,唯永劫之磐能徹底禁錮,避免邪物禍世食人,釀成災害。”魏無音氣力用盡,瞬間又衰頹下來,啞聲顫道:“叫飛雨峰那幫蠢蛋速速離開,別白白送上門,做了邪物的飧食!把……把永劫之磐取回來……快!”

應風色如夢初醒,身子一顫,攀著坑緣便要翻身躍上,突然瞪大眼睛,失聲叫道:“師……餵,你看……你看十七爺!”

魏無音勉力爬近,見飛砂走石間,那毒蛇般的霧鞭連抽了無形氣牆幾記,彷彿找到當中縫隙,“颼”的一聲鑽入,黑霧構成的“身軀”清楚標出縫隙形狀,直至獨孤寂身前,末端張開五枚尖爪,猙獰地抓他頭面!

魏無音師徒不及驚叫,十七爺仍是垂肩低首,突然伸手攫住。被掐牢的霧蛇一陣絞扭,從指縫間伸出更細的霧絲,尖端同樣分裂出細小的無眼蛇頭,張開生滿尖牙的蛇口,咬上十七爺手背。

剎那間,黑線爬滿獨孤寂的腕臂,彷彿血絡裡被滴了墨汁似的,可以想見入體的霧絲持續分裂細化,侵入了十七爺的經脈;與此同時,獨孤寂的右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乾癟枯瘦下去,比起獨無年的衰頹速度又更快了些,果然絕頂高手的精血於黑霧乃最上等的美味,幾乎能聽見它發出心滿意足的嚎叫聲。

“……不好!”魏無音終究比徒兒冷靜得多,怔愕不過一霎眼,連推應風色肩頭:“先將永劫之磐找來!若教它吸乾了十七爺,後果不堪設想! ”果然黑霧迅速膨脹壯大,將傾的三支羸足變得粗壯結實,連霧化的蛛足也凝成實體,眾人加緊攻擊,鏗擊聲密如驟雨,竟無片刻消停。

應風色躍出陷坑,忽聽一人叫道:“餵,妖物越打越結實了,怎麼回事?”卻是唐奇色。應風色本欲叫退,一想十七爺命在頃刻,妖霧吸飽他的精氣血神,旁人一時無虞,多分牽制也好,隨口道:“諸位師兄再支持片刻,我師父有法子。”見永劫之磐落在場邊草叢間,發足掠去,把嘶喊“先讓他們撤”的魏無音拋諸腦後。

而異變便於此際發生。

獨孤寂垂頭不動,臂上黑脈以驚人的速度消褪,肌肉迅速恢復光澤彈性,較前度更富生機,一掃衰疲。

被攢在掌裡的霧蛇發出尖銳哀鳴,欲脫出箝製而不可得,細長的“身軀”急速消淡,卻像被什麼拉連著無法消失;影響所及,蛛腹不停上下拋甩,九根蛛足接連彎折,降至丈餘,仍無法維持平衡,裹著獨無年的黑霧隱將鬆脫。

走避的飛雨峰弟子見狀,又冒險折返,唐奇色仗著劍法精強,鑽進蛛腹底,試圖削開禁錮首席的霧罩。師兄納蘭異色把劍一摜,以未受傷的左手抓他靴踝,沉聲道:“若有異狀,我即刻拉你出來。”

唐奇色笑道:“沒甚不放心的。瞧我的罷——”

應風色拎起錘柄拖出草叢,受傷的右掌難以施力,僅能做為輔助而已,幫助有限。耽擱了老半天才終於回頭,從遠處重新打量這頭由黑霧形成的人面蛛,看見搖搖欲墜的半垮蛛腹、掐著霧蛇不放的十七爺,還有為救獨無年又冒險回頭、打死不退的飛雨峰菁英們。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了何其嚴重的錯誤。

——高手的精氣血神對妖物來說,不啻是美饌珍饈。

——然而,當真餓到了極處,它未必只吃山珍海味!

就算是魏無音,也萬萬料不到黑霧竟為十七爺所製,勝負于瞬間逆轉。

一股寒意由應風色的腳底竄至腦門。他拖著永劫之磐,奮力跑向陷坑,一面放聲狂吼:“快離開……你們快離開……快走!快點離開那——”語聲未落,赫見半截肢足抬起插落,將一名飛雨峰弟子洞胸穿腹,牢牢釘入地中;肢足上分裂出無數霧蛇,粗細不一,末端口牙大張,將串在蛛足上的彎折殘屍咬得血漿四濺、骨斷顱碎,幾乎辨不出人形。

穿過屍體的霧絲淅淅瀝瀝地滴著血,滑膩的液珠流淌在光滑的“蛇身”上,原本七虛三實的型態業已不存,看起來就像是一條條無限延長、蜿蜒屈伸的肉莖,末端的蛇口大大裂開,露出密密麻麻的參差尖牙,轉眼便將殘屍吃成了一灘泥血,更不稍停,轉頭獵捕周遭生人。

蛛腹的霧繭又撐起逾三丈高,九根蛛足宛若架歪的澆銅鐵柱,儘管扭曲變形,醜陋不堪,卻穩固得不得了;腹間及足柱上分裂出無數肉莖怪蛇,垂掛絞扭,瞧著令人頭皮發麻,淒慘的哀嚎驚叫聲只持續了片刻,隨著巨量的鮮血肉泥如瀑湧溢、攤散而出,轉眼只剩下此起彼落的咀嚼聲。

唐奇色癱坐在血海中央,呆望著左踝。

握緊踝靴的指節繃得青白,可見用力,但自凸出腕部的半截斷骨以下,什麼都不剩,師兄在他面前被一團肉莖怪蛇分食殆盡,不過就是眨眼間的事。被咬碎的骨末混著紅白漿噴了他一頭一臉,觸感溫黏,卻又涼得奇快,回神時周身覆了厚厚一層濕泥也似,滑落眼簾的腥臭異物模煳了視線。

補充了巨量的生人血肉,人面蛛終於得到足夠的力量,往後一掙,扯斷還攢在獨孤寂手裡的細長黑霧,阻絕了生命力的流失。

到這份上,怪物已在“美味”和“給養”間做出抉擇,扭曲的足柱飛快退開幾步,遠離兀自垂頭靜立的獨孤寂,停頓不過一瞬,倏又撲向場邊瞠目結舌的圍觀眾人,從身軀及足柱上伸出的肉莖怪蛇卻反向伸長,連另一側也不放過。

驚叫哀嚎迴盪在山風裡,向峰下刮落濃重的血腥氣,知止觀外的廣場頓成一片修羅血海,而屠殺——不,或許該說是進食——卻仍未休止。待巨大的幽魔將通天壁啃噬一空,創建起魔物的巢穴,便要往山下搜刮獵物,以滿足被封印千年的無盡飢渴……

◇ ◇ ◇獨孤寂沉浸在力量河流所構成的虛空之中,逐漸忘記時間,也忘記了自身的存在。這是天地萬物最根源、也是最基本的樣貌,在這裡一切都變得很純粹,或許真能睡個好覺也不一定。他多年不曾好好睡上一覺了,一閉上眼,冷不防就回到刑場上,嗅著濃烈的惡臭血腥,一一聽過那些難以入耳的哀嚎唾罵。

人在那當頭,只能說真心話。而真心話往往是最難承受的。

他甚至在虛空中又遇見了兄長。人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怪的是這些年來,無論多麼盼望渴求,兄長卻從未到他那短暫、紛亂,總是支離破碎的夢中,不肯告訴他屍體遺落何處,讓他帶著兄長歸葬故鄉,略盡手足情義。

他猜兄長還在惱他,總不肯來。

“這便下定決心了,小饅頭?”力量河流裡,兄長一身獵裝,跨著烈鬃駿馬,訓練有素的海東青在藍天上盤旋,山林裡刮出的風帶著鮮烈的青草土氣。那是他們最快樂的時光,沒有異族,沒有央土大戰逐鹿天下,沒有黎民百姓帝王之家,只有騎馬田獵、飲酒練武,還有漂亮的姑娘和葷笑話。

而兄長咧著嘴笑得像孩子一樣,露出齊整好看的白牙,令獨孤寂忍不住熱淚盈眶。“兄長……我……我……”

“……要我說呢,是嫌早了,小饅頭。”獨孤弋彷彿沒聽見他,利落地翻身下馬,跨腿蹲踞,寵溺地揉他發頂,清澄透亮的眼睛笑成了兩彎眉月,但還是好看得緊。“你不是還有喜歡的姑娘嗎?別在這兒瞎磨唧,快回她身邊去!”

獨孤寂驟爾回神,才發現手裡揪著一條半虛半實的霧狀異物,手感濕冷黏滑,彷彿化了一半的蛇蜥之類,噁心得不得了。

而這條噁心的腥臭玩意兒,居然侵入他體內經脈,源源不絕地汲取他得自六合之內的新力量;若非如此,怕已開始吞吃他的血肉。

“……去你媽的,當你家十七爺是分茶舖子麼?”

他本想在身前凝出七八道無形氣牆,切上他媽一大盤白斬霧蛇,以報這不長眼的玩意拿自己當飯吃之仇——獨孤寂能將周圍的力量河流捏塑成形,就像那片擋住紫金臂的腹甲一樣——想想是便宜了它。

對付饞鬼的絕佳方法,就是餓死它。

《敗中求劍》的第八式〈傷病之劍〉僅有心訣而無招式,但連心訣都是玄之又玄,全然摸不著腦袋,再由兄長那吊兒郎當的口吻說將出來,跟醉話也沒什麼分別了。

他總以為敗劍末三式是兄長胡謅湊數兒的,還有人說那第十式〈天子絕龍在玉台〉乃是蕭先生的計謀,於碧蟾朝末帝時發此狂悖之語,揉合了童謠圖讖的迷信之說,暗示兄長有取天子以代的真龍天命,果然贏得白玉京中以越浦沈家為首的東海豪商支持。

然而,看得見力量長河之後,醉話般的心訣卻有了全然不同的意義。

人體之內,五臟對應五行,命理一說的四柱宮位亦各有所表:年柱為頭,月柱為胸,日柱為腹,時柱為下身;陰陽表裡、寒熱虛實,則各自對應天干地支……干支、命理與臟腑經脈之間虛無飄渺的關連,在連通寰宇六合的力量長河之內卻顯露無遺,清晰得能直接對應因果,藉以調動、增損體內諸元,以祛病去傷。

故〈傷病之劍〉,實為〈去除傷災病災之劍〉的略稱,自此,外部天地運化之大道,能一一體現於人身三合的小天地中,倒陰為陽、水火相濟、剛柔互易,不過轉念間;修復傷體、加快愈可的速度,只消重新分配諸元即可。不識者以為不可思議,實再自然不過。

十七爺催動〈傷病之劍〉,剎那間諸元改易、陰陽翻轉,體內天地調配成為專剋霧絲之絕境,如松針刮帶般,生吞活剝地從霧絲裡抽回生命原力,還拉連著不讓扯斷,抽得霧絲鏈接的那一頭衰竭已極,離魂飛魄散就只差一小步。

(愛吸是罷?教你嚐嚐被吸乾的滋味!)

本擬將這噁心的玩意兒吸成一條幹壁虎,不知何時,汲入體內的力量混著濃烈的血腥和痛苦,彷彿活活吞下幾十斤帶血生肉。

十七爺幾欲作嘔,“嘖”的一聲鬆開禁制,妖物得以掙開;睜眼見血海滔天、蛇莖竄舞,連刮來的風都是混了屎溺腸穢的血腥惡臭,遠超過虛空中所嗅。不遠處一名少年渾身浴血,拖了柄綻放血光的鐵鎚奮力逃生,身後大蓬蛇莖將至,少年失足踉蹌,眼看無幸,不是應風色是誰?

“……退開!”獨孤寂移形瞬至,擋在應風色之前,心念微動,蛇莖倏被絞成了數不清的碎片,無形氣劍所附的勁力與組成黑霧的結構全然相反,不斷將碎片反复解裂,最終化為縷縷絲霧,被凜冽的山風一把吹散。

人面蛛發出刺耳的聲響,巨大的足柱歪歪倒倒地側移些個,半數以上的蛇莖霍然轉頭,捨棄了牙下成人或不成人的餌食,全神防備;另一半卻持續捕獵,還有小部分從倒塌的院牆或瓦頂伸入,知止觀內開始傳出駭人的驚呼慘叫。

“十……十七爺!”應風色抹去面上血漬,辨出來人的瞬間眼淚不覺湧出,雙膝一軟,驚覺力竭,兀自撐著不肯倒下,咬牙道:“都死了……大夥兒都死了!那怪物……都怪我……飛雨峰……嗚嗚嗚……”哽咽難言,捏著錘柄的手背繃出蚯蚓般的青筋,悔恨的眼淚卻怎麼也停不下。

“你師父呢?”獨孤寂將他半扶半抱拉了起來,背後蛇莖瘋狂湧至,全撞在無形氣壁上,驀地氣壁折疊,如紙般揉作一團,捲入的蛇莖頓時灰飛煙滅。

人面蛛再度退遠,猶豫一霎,只留些許蛇莖擋在前頭,其他則全力捕食,爭取壯大,才能應付突如其來的強敵。

“在……在坑里。”應風色顫著手指向不遠處。“他……他說只有永劫之磐,才能應付怪……怪物。”

獨孤寂張開靈識,感應到坑底之人氣息平穩,脈象雖弱,卻不似重傷模樣,脈搏鼓動劇烈,不知是憤怒抑或心焦,揚聲道:“餵,魏無音!我拿錘子能捶死這玩意兒不?”坑里還有另一股微弱的心跳呼吸,節奏十分熟悉,自是阿雪無疑。

縱使身無內力,不足自保,生死交關之際,這廝仍是捨命保護了那孩子。

坑底之人奮力冷笑一聲。

“有這麼簡單就好了。讓我徒弟拿來,我想法子打開它。打開了才能使。”

“那本侯爺幹什麼?給你魏長老掠陣?”

“能救幾個是幾個,這兒只有你能辦到了。當我求你。”他幾乎能想像殭屍男子閉目垂首的凝肅模樣。“求求你了,侯爺。請侯爺救我龍庭山,不要……別再死人了。”

(只有我……能辦到麼?)

那就這樣罷。兄長,在這世上……說不定還是有非我不可的事。還有那個丑丫頭。你一定會喜歡她的。

“交給你家十七爺。”落拓侯爺長笑轉身,周身空氣波動,剎那間千劍齊出,颼颼破空聲不絕於耳;無形劍氣削落、射穿了幾乎每條蛇莖,餘勁所及,硬生生將人面蛛推得踉蹌數丈,轟然撞塌了整面觀牆。

“妖物……死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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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0-20 19:57:36 |只看該作者
第廿七折 握雪而盟 羲和慾隱

這一擊超越了《敗中求劍》前八式的威力總成,無法以任何已知的武學理論解釋,乃獨孤寂將周身所能及的力量涓流收束過來,以與黑霧全然相反的屬性梳理擊出,就連最細微的一抹霧絲都未遺漏,同一時間內,為數不清的無形氣劍所貫穿消融。

不僅如此,一瞬之內,此間長河的點點滴滴全遭十七爺暴力截取,不僅無人能使力行走,連人面霧蛛也難自血肉中汲取力量,大大小小的蛇莖、霧絲被劍氣一擊即滅,巨大的多足蛛體倏然消失,獨無年“啪!”摔落泥血,激起一波黑紅濁浪。

獨孤寂終於明白〈十方授印〉何以不需要招式。

然而,如此強橫霸道的殺著絕不可能全無代價,他的身體就像篩子,猛然濾過這一方天地裡的所有力量,沒將篩子一股腦兒壓爆,不知該說身子骨硬還是命硬。

人面蛛煙消霧散,十七爺踉蹌跪地,這種耗損即使調動諸元,也無法在短時間內恢復。獨孤寂五指虛抓,足邊飛起一柄劍,未及入掌便即揮出,唰的一聲長劍標去,將一抹竄出紫臂的霧絲釘在地上;獨無年與黑霧已連成一體,枯藁的面上露出痛楚之色,眼簾顫動,似將醒轉。

獨孤寂雙手不停,接連射出長劍牽制霧絲,一麵點足掠至,末了抄一劍在手,〈無從來之劍〉到處,攪散氤氳卷至的黑霧,見獨無年又將被吞沒,徑以無形氣牆擋住攻擊,回頭叫道:“這玩意兒殺不死啊,你手腳麻利些行不?”

魏無音與阿雪在應風色的協助下爬出陷坑,三人七手八腳,好不容易撬開錘柄頂端卡入的楔子,將烏檀木柄退出錘身,原本綻放血光的縫隙間光芒更盛,居然就這樣“裂”了開來,張成一隻長約兩尺、寬高俱都尺許的長方形鏤空骨架,作工、材質均不似此時此世之物,不住劇烈顫動,幾乎將殭屍男子生生拖行起來,若非應風色與阿雪死命拉住,已然雙雙滑向妖物。

“……這才是永劫之磐的真正模樣!”魏無音啞聲叫道:“將那妖物裝進來,便能牢牢鎖住!”

“鎖你媽的!”獨孤寂勻不出手來,氣得一口唾沫啐地。“你眼睛瞎了麼?這玩意一眨眼便長成了這副德性,你那箱子再大五倍都不夠裝!”

廣場血流漂杵,殘骸橫陳,妖物不缺給養,便在說話間,氣牆後的黑霧已增生成為一條兩人多高的九頭霧蛇。興許無有餘力,也可能是十七爺的威脅更甚,霧絲並未纏裹獨無年,而是將紫膛漢子甩至一旁,僅與右臂相連,倒像九首怪蛇的尾後銜著一具屍首,倍添妖異。

魏無音“嘖”的一咋舌,料想以十七爺大絕之威,不能一發再發也是自然,但據師兄所言,妖物被禁於永劫之磐時,不比一枚鵝蛋大多少,只消從獨無年臂上剝離,兜回籠裡應不成問題;靈機一動,揚聲道:“十七爺!你那抵擋妖物的手段,能不能改變形狀,譬如……弄出一隻五面箱來?”

獨孤寂劍眉一挑,哈哈大笑:“虧你想得出!”把劍一摜,集中心念,猙獰屈伸的九頭蛇忽被夾入五面牆內,接面方正齊整,緩緩朝獨無年右臂縮去,任憑黑霧如何推擠,也無法打破氣牆。要不多時,方盒縮到三尺見方,地面隱震,可見抵抗之強,凝縮之甚。

氣牆的表面不住漾出漣漪般的波紋,隱隱滲出墨汁——應風色忽然想起,十七爺怔立之際,霧蛇曾鑽透氣牆、直薄十七爺面前,氣牆之於霧絲非是絕對的防禦;能困妖如斯,可能是十七爺極大地增厚了氣壁,一時鑽之不透,不代表能長久制敵,急忙回頭:“師……餵,這樣還不行麼?再不將妖物裝起來,萬一——”

“不行!”魏無音苦苦抓住化成箱形的永劫之磐,切齒咬牙:“這可不是什麼鎮妖法器,若不能完整閉鎖起來,是禁錮不住妖物的!就算永劫之磐的外殼刀槍不入,水火難侵,難道機件結構等細微處也是?萬一非是如此,貿然擲出,你想讓咱們手裡的最後救星,教妖物一傢伙絞個稀爛麼?”

應風色急了。“……再怎麼壓縮,也有極限不是?總小不過——”

“我的右臂。”

喑啞的喉音縱使衰疲,仍帶著鐵砂磨地般的懾人隱震。獨無年散髮披面,雙頰凹陷,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眸被染滿鮮血垢膩的額發遮去大半,不見逼人精光。應風色才發現他連頭髮都灰白大半,鑽出唇頷的細髭亦然,整個人像是憑空老了十幾二十歲,氣如風中殘焰。

“長……長老……”

獨無年搖頭,轉向抵禦蛇莖的落拓侯爺。

“我捅的婁子,要麻煩侯爺幫忙收十了。”

“……等一下!”魏無音恐他解開最後一圈咒環,急忙出聲阻止。“獨無年,你肩上的黥咒術法若解,失控的黑霧除將你吞噬殆盡,不會受到任何損害,切莫衝動!”

獨孤寂插嘴道:“什麼都好,你們哥倆趕緊商量出個章程來,本侯爺快鎮不住啦!當我精神氣力是用不完的麼?”

獨無年的視線越過他的肩頭,直盯著魏無音。“少時你須向我解釋,何以這條隨我長成的'犀紫罍金臂',你竟比我了解得多。若解去咒環,血肉就會被吞噬殆盡,點滴不存麼?”

“沒錯!你別衝動——”

“那就好。”獨無年眸光倏銳,左臂揚起。他不知何時十起了獨孤寂拋下的長劍,刃抵右腋,這一掠將右臂齊肩削斷,鮮血激射而出!

獨無年身子微晃,卻未倒下,反手將斷臂釘於地下,左手食中二指蘸血解咒,心誦疾書,斷臂上的最後一圈咒環化光消散,整條手臂轉瞬間即為黑霧所噬,連骨頭都不剩。

“……趁現在!”紫膛漢子嘶吼,這才頹然坐倒。

獨孤寂料不到他居然如此絕決,讚道:“好漢子!”催動凝功,厚逾尺半的無形氣盒拔地飛起,在空中急遽縮小,最終內徑縮成不到一尺立方,才像揉黏土般繼續絞扭壓擠,不僅腳下站立的大地,就連空氣都劇烈震動起來,彷彿蒼天將傾;僵持不過片刻,終於將黑霧壓成蛋形,約如一隻熟瓜。

“十七爺留神,磐籠來啦!”魏無音覷準時機,揚聲叫道:“放!”二小與他一齊鬆手,永劫之磐所化的樊籠骨架如遭強力磁吸,飛向霧卵。

獨孤寂順勢解開鎖限,霧團被籠架兜了個正著,籠架內緣的刺目血光為黑霧所染,驀地紫華大盛,一陣密如驟雨的機簧聲過,展開的結構收攏,轟的一聲砸落地面,回復原本的方錘模樣;縫隙間紫光流轉,圓孔里黑得不透半點光,未有絲毫霧氣逸出,死寂一片。

(成……成功了!)

獨孤寂只瞥一眼,確定沒什麼紕漏,便即掠向獨無年,運指如飛,連點他幾處大穴,減緩失血。惟斷臂之傷,非同小可,若不將創口骨肉挖深些許,縫合多餘的皮瓣來止血,終究是死路一條。

十七爺試圖以凝功阻絕,然而效果有限,急忙回頭:“山下方圓十里之內,可有國手?”魏無音此際才到,收起永劫之磐,見遠處圮牆後一名寬袍大袖的男子顫巍巍起身,心念微動:“可是燕無樓?速來!”

那人正是夏陽淵一脈的白綬首席,外號“石渠神魔”,乃玉無葭、晏無方以下的第三號人物,聽弟子哭訴,殺害玉、晏二長老的凶人殺上了通天壁,匆匆點了人馬來討公道,不幸撞上這場慘絕人寰的大屠殺。

燕無樓武功資歷不及玉無葭二老,這才屈居於白鱗綬,若論醫術,卻不在二人之下,聽喚而來,對魏無音微一拱手:“魏師兄。”趨前診視傷勢。片刻後才道:“我夏陽淵有足夠的麻沸散,若能盡快刮肉縫合,獨長老性命無虞。只是不可再拖了。”招來倖存者製作擔架,欲將獨無年運入知止觀,借室手術,並遣人趕回夏陽淵攜來藥物、器材,以及最重要的急救人手。

獨無年面色灰敗,垂落眼簾,喃喃低道:“冠軍侯,這一架,是我輸了。獨某的生死榮辱不足掛齒,但毛族質子,本山是萬萬不能收。侯爺若難意平,取我性命便是。”

獨孤寂笑顧魏無音:“嘴皮忒硬,看來是死不了啦。”魏無音肅起面容,正色道:“我陽山開基四百年來,不曾在知止觀外造成如許死傷,你可知在平望都內,有多少達官顯貴皈依知止觀?朝廷若以此為藉口,派兵上山,我等現下可有抗拒的由頭?”獨無年身居高位,豈不明白其中的利害?難置一詞,只得默然低首。

魏無音環視四周,在霧蛛爪下逃過一劫的,多半是各派系裡的長老菁英,粗粗一瞥,雖然死傷慘重,九脈大致都還有活人在,所缺不過一二而已,勉力提神,朗聲道:“這個孩子,便由我風雲峽接下罷!日後重歸幽泉,面對列祖列宗,當由魏某人一肩承擔,與諸位並無干系;惟今日之事,須得有解,不可斷卻本山生路,致朝廷陳兵山下,四百年的龍庭基業毀於我等之手。”眾人俱都無言,頹然垂肩。

殭屍男子轉對獨孤寂。“侯爺,知止觀裡的死傷,奇宮會負責賠償安撫,但顧挽松那廂——”獨孤寂擺手道:“放心罷,我會好好威脅他的。哪個想把主意動到阿雪頭上,本侯爺殺光他全家!”

魏無音點了點頭,刻意不看將拳頭捏得格格作響、切齒咬牙的應風色,招手讓阿雪到跟前來,輕撫他的頭頂,和聲道:“從今兒起,你便是指劍奇宮的人了。你本名叫什麼?”

“韓……韓握雪。”阿雪怯生生道。

“嗯,入得龍庭,原本的名字當即捨棄。往後,你就叫韓雪色罷。”

獨孤寂一拍男童屁股,笑道:“還不快叫師父?”

魏無音正色道:“他是奇宮未來的主人,歸屬哪支宗脈,關乎山上往後十年二十年間的勢力消長,可不是我說了算。若教入風雲峽,不免有人說我擅受質子,原來是包藏禍心,風雲峽一脈在山上的處境將益發艱難。你莫害我。”

獨孤寂哈哈大笑:“也罷!要是將來日子太難過,或想學我的武功,可來白城山找我。你這小子挺有意思,我也很中意。”卻是對應風色說。少年無法點頭,不知該感激或怨他,心中五味雜陳,咬牙不發一語,與落拓侯爺短暫交會的眸裡卻湧溢水花。

“對了,我想找個人,問你打聽路怎麼走。”

魏無音水精心竅,不消問也知他所指為何,悠悠嘆了口氣。“侯爺取次花叢,遊戲人間,原來也有放不下的麼?”隨口將路徑說了,連該如何通過陣法的訣竅也細說分明。見十七爺始終無有表示,話鋒一轉,壓低聲音湊近:“侯爺,人呢我頂著諸脈白眼、百世唾罵的壓力,也就收下了。該交割的那物事,侯爺好不好這便拿出,省得您一走,咱們風雲峽這幫老弱即給人撕了下酒?”

獨孤寂哈哈乾笑兩聲,摸著鼻子轉開視線,瞧著無比心虛。“你胡說什麼呢老魏,本侯聽不明白啊。顧挽松沒交代什麼給我,估計是信我不過,回頭便遣人送來啦,你別瞎操心啊,哈哈哈哈。”

“……侯爺確定此物必來?”

“肯定肯定,我敢拿人頭擔保。”獨孤寂仰天打了個哈哈:“說不定這會兒就在山上,還沒到你手裡罷了,不會丟的。”

“我信侯爺。”魏無音出乎意料地干脆,獨孤寂嚇了一跳,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頭卻見一雙帶笑的視線,既狡黠又鋒銳,通透中又帶著滿滿的疲憊與憤世疾俗,不知怎的揉合得恰到好處,令人難以安心無視,卻實在討厭不起來。“侯爺在風雲峽還有一壇老酒未飲,幾時來索,魏某倒履相迎。”

兩人對視片刻,獨孤寂忽地一笑,神情疏朗,心頭陰霾彷彿一掃而空,再無掛礙。

“這會兒,是真要道別啦。山高水長的,你們一個個,可別隨便死了啊。”十七爺一振袍襴,邁開鱗靴,背對破雲初露的幾縷陽光,踩著一地泥濘濕滑,不見使什麼移形身法,連輕功都索性不用,信步閑庭,身影逐漸消失在山道盡處,只有朗吟聲宛若龍嘯,迤邐悠揚:“……刑衝克破無從來,歲運相並俱成災,束命七殺傷為病;十方授印,天子絕龍在玉台!”

◇ ◇ ◇貝雲瑚循著與寒潭相連的溪澗一路泅泳,終於在天明時分回到幽明峪。

此段溪流有個名兒,叫“明玉澗”,據說是主人取的,夏天豐水時可達六七丈寬,最深處有一人多高,春冬之交會再淺窄些;但無論什麼時節,澗水都是湍急而冰冷,不利輕涉,平日以繩船串成的浮橋相連。

澗北的建築歷史悠久,充分見證了幽明峪一脈的起落興衰,為男弟子與眾僕婦雜工所居——她下山之後,才驚訝地發現:在許多外人心目中,“只收男徒”的龍庭山上,除了幽明峪的無垢天女,再無其他女子,簡直荒謬到了極處。

事實上,陽山諸脈皆有為數眾多的僕婦嬤嬤,負責打掃洗濯,烹飪裁縫,否則奇宮上下忒多人張口吃飯,難不成長老親自下廚?

這些僕役,與尋常大戶人家僱請的沒甚不同,若長居山上,自有供其居住的屋舍,多半與弟子、長老起居演武處隔開;如須出入陣法禁制之地,則由輪值弟子攜往,半年休一次長假,下山省親云云,自不在話下。也有住在山下鎮集,每日天未大亮便摸黑上山,趕在日落前收工返家的,一如山上諸多廟觀的佣工。

冰無葉上山後,當時掌權的大長老“雲天蔽影”何物非特別為他在澗南搭建精舍,除了便於指點、督促他的日課,更重要的原因,是要將冰無葉與其他人分開,免受影響,連名義上的師傅蕭寒壘都不易見上一面。

待何物非、蕭寒壘一一退出幽明峪的權力舞台,冰無葉索性在南岸修建私人園林,鎮日坐擁完美無瑕的無垢天女們,逍遙勝似神仙;而僅存的寒字輩、無字輩,乃至色字輩弟子則居於北岸舊日壇舍。隨著男丁漸少,到貝雲瑚離山時,除了幾名僕婦丫鬟,只剩下梅檀色等寥寥數人。

暗中調查何玥色等下山侍女的事曝光之後,貝雲瑚就被軟禁在小院裡——自是在南岸——至於冰無葉是何時改造了她的身子、施以何等手段,貝雲瑚卻是一無所知。

藥物可以下在食水之內,然而,如此劇烈的身子變化,光靠此一節恐怕是不夠的,須藥浴、針灸……諸般手段多管齊下,才有可能辦到。貝雲瑚仔細回憶,發現自己經常有昏睡大半天的情況發生,又或一覺睡醒全身欲振乏力,委靡數日才逐漸恢復等,推測他不知用了什麼法子使自己失去意識,而後攜往密室加以炮製。

這間密室倘若存在,合理推測應是在南岸某處。無垢天女的人數遠多於男徒僕役,在冰無葉的莊院中各有居停,平日里鶯鶯燕燕、熙熙攘攘,貝雲瑚設身處地揣想:若然是她,定不會將試驗的秘密房間設於莊院。俗話說“家賊難防”,重點不在於賊,恰恰在這個“家”字上。

她在未失寵之前,最常跟在主人身邊,就差沒有睡同寢了,莊園內九成的地方她有把握已逛得精透,並無適合秘密進行人體試驗之處。密室——如果有的話——必在北岸。

明玉澗底有股暗流,水溫較那絕崖下的寒潭更低,不知凍死過多少想游過溪澗的幽明峪弟子,入門之初師長必殷殷告誡,嚴禁下水。

貝雲瑚縱使水性絕佳,也無法抵擋這股水底冰流,否則水中無法排布術法,人人都循水路潛入龍庭山便了,奇宮名震天下的護山大陣豈非形同虛設?

從意外加入濮陰梁府的車隊起,一個大膽的計劃在貝雲瑚心中悄悄成形。若猜想無誤,梁燕貞藏在衣箱夾層中的那隻密匣,所貯必是鱗族失落已久的重寶,九曜皇衣。

傳說中,這件龍皇玄鱗的御袍刀槍不入,水火難侵,更有闢水護體的異能。平望都那廂送毛族質子上山的條件之一,就是將這件寶衣當作爵位的象徵,重新歸還奇宮;只是寶衣失落既久,奇宮諸人不信朝廷真有此物,就算有,也不過就是與貴族陪葬用的金縷玉衣一般,以各式昂貴的金銀珠寶綴成的冒牌貨罷了,無人放在心上。

與“擎山轉”的挽馬重騎一戰後,梁府一行的車輛輜重灰飛煙滅,遍地狼藉之間,獨孤寂只撿了那隻密匣隨身,貝雲瑚更添幾成把握,確信所貯必是九曜皇衣無疑。

自從梁燕貞與獨孤寂嘔氣,兩人不再合衾同眠,密匣不知所踪,貝雲瑚推斷是獨孤寂穿在衣裡,在寒潭谷底替他除衣保溫時,果然找到扎在襴袍腰下的皇衣。

與獨孤寂合體求歡,雖是欲之所至,順心而為,但男子數度出精疲憊已極,更利於“洗劫”一空,亦在少女的考量內。

少女身子嬌小,整個人被皇衣裹起,彷彿罩了層看不見的薄膜,躍入寒潭滴水不沾,卻能汲入空氣,半點也沒有游水的感覺,彷彿包進一個巨大的泡泡裡順水漂流;上岸之後,不僅身上的大紅嫁衣乾燥舒爽,連頭髮都沒濕,便只涉水登岸時浸透了鞋襪而已,至為神奇。

貝雲瑚悄悄潛回院裡,那座名為“瑚光小築”的雅緻小院果然沒有其他姊妹遷入,依舊保持原先的模樣,桌椅幾面片塵不染,彷彿主人從未離開。

少女身子微顫,不知是寒冷抑或心情激盪,就著幽微天光打開衣櫃,換過乾淨的鞋襪,在嫁衣內係了條掛有匕首和整排柳葉飛刀的蹀躞帶;沉吟片刻,又取一根大紅絲絛,纏起得自獨孤寂的金色蛾眉刺,橫插於髻,釵上兩股絲絛垂落腰背,煞是好看。

冰無葉的起居作息比日晷還精準,再過一會兒,輪值的無垢天女便要起床燒水備湯,服侍主人梳洗更衣了,能任意出入莊園的時間剩不到一刻間。

貝雲瑚收十心情,將疊好的九曜皇衣留在妝台顯眼處,無聲穿窗而出,在廊廡間轉得幾轉,出門奔過浮橋,古樸的壇舍輪廓近在眼前。

她在失風被軟禁前,甚且不曾動念調查北岸,若非身子異變,貝雲瑚從未想過主人會對她們動什麼手腳。她沒有任何線索,遑論證據;所能倚靠的,僅僅只有直覺。

北岸的主建築群,乃是以五座錯開並連的大院為核心,雖然修建的時間有分先後,因整體風格一致,看來就像一座宮殿般氣派的五進大院沿著谷內地形,被捏得斜斜攤開了似的;院外豎起的白玉牌樓上,刻有“羲和揚此”的方正古籀,每個字都比牛車輪還大,故壇舍又有“羲揚殿”或“若光殿”之稱,取“羲和之未揚,若華何光”的含意。

羲揚殿首三進歷史最久,規模最宏偉,過去多作集會議事、接待賓客之用,也上演過不少爭權奪位的戲碼,左右迴龍裡收藏文牒寶物,不宜居住,男徒多住在後兩進。

羲揚殿的兩翼是後來才建,能看出幽明峪一脈之衰頹,越修越矮,僕婦傭工住在兩翼最外圍,也不是適合隱密工作的所在。

貝雲瑚的目標,是在羲揚殿的後方深處,有座緊鄰山壁的“一顆印”小院,左右無廂,內堂不過一室大小,一眼即能看完。極其陰隰的環境,使得小院幾乎覆滿厚厚的青苔,長年都是濕漉漉的,難見天日。

“……那是什麼地方?”有回遠遠經過,她忍不住問主人。大家都說那裡不干淨,鬧鬼之說沸沸揚揚,每年新春在羲揚殿祭天敬祖,大長老和一干派系首腦都要請三炷香到小院外插上,經年累月越描越黑,誰也說不清。

“是我幽明峪一脈的始興之地,當年龍喉如晦祖師閉關處。”主人淡道。“宗脈興旺了,蓋起大殿,誰也不想在忒狹仄的地方待著,又沒膽子拆掉,最後就剩請香這點心思。”

“真不是鬧鬼?”小貝雲瑚有些失望。

主人微微一笑。

“若世上有鬼,則何處無鬼?若世上無鬼,豈獨小院中有?”

——理路。

主人聰明絕頂無庸置疑,但他的絕頂聰明來自於理路清晰,甚至可說是受理路所製,無法忍受多餘、紊亂、無關緊要。只消摸清了這套理路,就能明白主人在想什麼,將會如何行動。

院門無鎖,貝雲瑚不欲冒險打開,以免生滿銅綠的門軸發出刺耳噪音,節外生枝,縱身翻過院牆,落足時差點滑倒,發現地面上厚絨般的一片非是草葉,全是青苔。院深不過三丈餘,簷下的內室門外扣了把青磣磣的重鎖,濛濛天光下分不清是苔綠抑或銅綠,興許幾百年來都沒人動過。

內室全由石砌,室門這一面是無窗的,僅左右兩面各有一個圓形的鏤花小窗。透過鏤窗往內瞧,室內空無一物,連鋪地的石隙間都有苔痕,院裡的空氣卻未如想像中潮濕。何以青苔會橫生若此?

心念微動,又折返正面,見室門兩側各有一隻龍形石雕,向上張開的龍口之內鑿空,顯是香插一類。少女握著光潤的龍腹一扭,喀喇一響,廊間忽然打開了一道秘門,往下的階梯壁間燭焰搖晃,飄出若有似無的淡淡藥氣。

請香三炷並非虛應故事,而是開宗立脈的龍喉如晦祖師,留給後人的暗示。

貝雲瑚擎出匕首,小心翼翼走下石階,眼前乍現一處廣間,怕還大過了整座小院,每兩丈便有雙手合圍粗細的石柱支撐,隱約聽見地底伏流的淅瀝聲響,打開秘門的機關應是以水力推動。因有水流經過,青苔才會如此茂密。

如晦祖師閉關於此,創制出無數精妙武功,這石室最初該是作演武之用,但此際卻堆滿了爐鼎、浴桶、坩鍋炭灶等器具,靠牆的石台上整整齊齊擺著針刀,更別提貼滿各式藥材標籤的木櫃,皇城內的太醫院亦不過如此。

貝雲瑚走近石台,從疊成方正一摞的書冊中抽出其一,封面題為《棲亡谷獸字部札記廿五》,落款之人是“呂圻三”,信手翻閱;讀不到幾行,美眸瞠圓,越翻越快,驀地往地上一扔,用力跺了幾腳,驚魂未定,喃喃道:“這是……什麼鬼玩意兒!”俏臉慘白,飽滿酥胸不住起伏,雪額沁出豆大冷汗。

那呂圻三所寫的札記,全是在人身上移植、施藥、埋蠱,透過種種難以想像的殘毒手段改造人體,使之“強速如獸”,不但以文字仔細記錄試驗之人的死狀、支持了多久的時間,有什麼樣的痛苦反應,對於試驗的器具更有詳細的尺寸圖解,完全是工匠的口吻,不帶絲毫人性。

在貝雲瑚看來,這直是一部可怕的刑求大全,鉅細靡遺地刊載著刑具的製作及使用方法,連被拷掠之人的反應都有詳盡的記錄,方便照本宣科……這是何等令人髮指的惡行!

她沒勇氣拿起他卷翻看,不僅因為太過殘忍,而是從過眼的隻字詞組中,少女忽明白髮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靈感或是從何而來;更可怕的是,埋藏在記憶深處的零星殘餘似將甦醒,她開始覺得這個空間的色澤、明暗,乃至於氣味十分熟悉——這是她曾來過這裡、且不止一次的鐵證。

石室底部,距離入口的石階最遠處,隱於兩根石柱光照間的空間裡,有一隻被厚紫絨布覆蓋的物事,幾乎有一個半貝雲瑚這麼高,絨布底下發出細微而單調的機簧輕響。

貝雲瑚像被勾了魂魄也似,呆呆地走到跟前,伸出顫抖的小手,輕輕揭開絨布一角。那是一具極精密的機械,由複雜的齒輪、勾針、連桿所組成,說是打鐵用的風泵,更像是人體的肺葉疊合,似以水力牽引,發出鼓風般的嘶鳴。

肺狀的機簧上連了根軟管,看不出是什麼材質,延伸到紫絨布的另一側。貝雲瑚咬了咬牙,喇地一聲將絨布扯落,赫見布下所覆,是一隻八尺高的透明水精方槽,槽中註滿不知名的藍色透明液體,綁著一名全身赤裸的女子。軟管接著一隻銅色的半臉鬼面,緊緊縛在女子的臉上,遮去了大半面容;但從她挺翹的椒乳以及薄薄的窄腰推斷,應是少女無誤,濃發和恥丘上的稀疏卷茸漂於水中,透著一股天真稚拙的無心之媚,美得令人怦然心動。--天女無垢,差堪如是。

(那時候的.....也是這副模樣麼?)

她忍不住貼近水精槽面,想得更清楚些,槽中少女忽然睜眼,嚇得貝雲瑚驚叫一聲,踉蹌幾步,腳下一絆,差點失足坐倒。背後一人淡道:"我始終相信,眾天女中若有誰能找到此間,必然是你。不枉我等了忒久,你終於回來啦,瑚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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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0-20 20:00:13 |只看該作者
第廿八折 ​​先性後命 明玉映心

來人赤腳走下石階,足趾纖長,渾圓的腳背上滾落露珠,白皙得是像從未曬過日頭,沾滿青苔污泥的腳板不知為何,卻予人分外潔淨之感。

貝雲瑚想像過無數次的重逢景況,有激昂有哀傷,也有義憤填膺回首難釋,然而,見到晨褸下一絲不掛、一望即知是從寢榻上直接過來的男子,少女幾能想像此刻院裡忽不見了主人踪影,眾女奔走呼告驚慌失措的模樣,忍不住想發笑。

白髮白眉,肌淡如雪,銀綢裁制的晨褸披在身上,居然有些顯黃。敞開的襟口露出輕瘦結實、微帶粉紅的寬闊胸膛,似連衣不蔽體都顯得細緻精巧,而非粗野橫暴。

冰無葉生來便不帶絲毫雜色。

像他這樣的孩子,被認為是“歲星降世”,至為不祥;隨水流去或拋入山里餵狼,是他們之中多數人的下場。襁褓中的冰無葉何以能逃過一劫,他從不曾對她說過。但……應該是美貌的緣故。粉雕玉砌到了某種程度,會令人下不了手,又打從心底恐懼——過去貝雲瑚總這樣猜想。再不然就是眼珠。

他的眼睛是極淡極淡的金藍混嵌,虹膜則是一圈四向輻散的淡淡紫絡,加上覆霜般的雪白濃睫,簡直不似世上之物。“我願意望著主人的眼睛死去。”發出這般迷醉嘆息的天女們不計其數,或許貝雲瑚自己也曾是其中之一。

她捏緊匕首,調勻呼吸,靠著石柱慢慢轉身,心頭閃電般掠過四、五條一擊脫身的險計。怕死她便不來了,但決計不能還未開口問話,就這麼糊里糊塗死在他手裡——以她對他的了解,這並非是不可能之事。

冰無葉佇於階下,並未行前,怕嚇到什麼驚恐的小動物似,寬大的晨褸袍袖微揚,將一團銀燦燦的連帽斗蓬扔在地上,正是貝雲瑚留在瑚光小築內的九曜皇衣。

“禍水東引,這手使得不錯。”冰無葉淡道:“世上沒有密不透風的牆,無垢天女之中,或有其他宗脈的眼線,不出一個時辰,'九曜皇衣在幽明峪'的消息將傳遍龍庭山,夠我焦頭爛額的了。”

“可能是請君入甕也說不定。”貝雲瑚面無表情,以匕首柄末輕敲水精槽:“放她出來。否則我埋藏在此地的……一旦放出,怕你後悔莫及。”

冰無葉淡淡看著她。若獨孤寂在此,當明白丑丫頭一貫的清冷淡漠學自何人。只是貝雲瑚的淡漠中仍有情緒,不過被巧妙掩藏起來罷了,冰無葉才叫古井無波;不是冷,而是透,彷彿滾滾紅塵芸芸眾生不過億萬恒沙,隨水流去,沒什麼值得上心。

“你想導引我去猜,你埋藏的是硝藥、毒藥,還是其他能令你有恃無恐之物。因為從時間上推算,你根本來不及做手腳,反而使威脅更加擾心,陷入毫無根據、卻停不下來的盲猜……”一指槽邊的機簧:“……你再伺機破壞機具,將槽中之人救出。魯莽但有意思,的確是你會做的事。”

用心陡被說破,貝雲瑚反而不敢輕舉妄動,咬牙道:“放她出來!別……別再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了。你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

冰無葉搖搖頭。“現在放出來,她就死定了。無論生機多麼渺茫,總要試一試才行。”

貝雲瑚忍無可忍,匕首“唰!”遙遙一指:“是你讓我們練了九轉明玉功,奪走了眾家姊妹的青春年華!何玥色、呂瑤色、龐璐色,還有十年前下山的阿金、阿宛……她們沒有一個活下來的!這樣戲耍我們的人生,你覺得很有趣麼?還是剝奪生命讓你覺得大權在握,睥睨眾生?”

冰無葉平靜地望著她,既不意外少女連離山十年的婢女都查了,對厲聲指控也無惱羞成怒的模樣,淡道:“你有沒想過,九轉明玉功若是害人伎倆,此間受害最深的,應當是我?”

貝雲瑚一怔,洶洶氣勢為之受挫,一下子居然不知該怎麼答。

“但你說得沒錯,九轉明玉功從頭到尾,就不是規規矩矩的武功心法。”面貌姣好、幾乎看不出年紀的絕世美男子自嘲般地淡淡一笑,悠然續道:“此功是何物非傳授給我,本不是這個萬兒,而是更剛猛威風的名目。對四五歲的孩子這般謹慎防範,不知是太看得起我,還是慣使心計,不自覺如此。

“何物非帶我上山,將我隔離在南岸,日日督促練功,只要我想要的無不盡力滿足,務求壓倒風雲峽,奪得宮主大位,重振幽明峪一脈。蕭寒壘敢怒不敢言,就這麼眼巴巴地看了十年。”

他過去提起這些長輩,一貫直呼其名,貝雲瑚聽慣了,也不覺奇怪。但太師叔祖越級栽培主人,用以架空、壓制寒字輩的蕭寒壘等舊事,天女們知之甚詳,貝雲瑚不知此際重提,意義何在。

“……瑚色,記不記得我告訴過你,九轉明玉功若以八字囊括精要,會是哪八個字?”

——性命雙修,神炁風雷。

少女倔強咬唇,但從眼神就能明白,她還牢牢記著主人傳授的心訣,無論有再多怨恨,身體已無法拋棄多年鑽研所得。

遍觀各門各派的內家功法,有性功與命功的區別,根據比重不同、先後順序,而有著截然不同的修練法門。“性”指的是心性神識,“命”指的是精氣形體,修性即是修元神,修命即是修元炁。

以鉛汞為喻:汞為神,鉛為炁,汞性飛揚,鉛性下沉;汞能擒鉛,鉛能製汞。所謂“性命雙修”,既是以神練炁,也是以炁練神,二者並行,絕不偏廢。內家丹法中所謂龍虎、風雷就和鉛汞一樣,皆是以具象的比喻,來描摹抽象的性命之說,以免修習之人茫然難解,不著邊際。

九轉明玉功的“性命雙修”論,自也能解作男女合修之道。然而冰無葉天生潔癖,以為交合不潔,縱使總攬大權,幽明峪已無人能節制,對眾天女仍守禮自持,未曾逾越。這也是儘管斯人特立獨行已極,長老合議卻始終包容的原因之一。

“……但何物非傳我的九轉明玉功訣,卻是'先命後性',而非性命雙修。”將少女的錯愕看在眼裡,冰無葉娓娓說道:“這個修練的順序,並非全無好處。我在短短十年內,壓倒幽明峪所有的無字輩,實力凌駕這幫庸才,連寒字輩都為之側目。何物非滿意極了,說不出三年,就能摜下風雲峽的麒麟兒應無用,穩坐宮主大位。”

何物非只算錯了一件事。

便是不世出的奇才,畢竟還是少年人。冰無葉對於太師叔的“讚賞”,只覺滿心憤怒,意氣難平——應無用算什麼東西?還要本少爺再練三年!

誰也沒看出一貫清冷的傾世容顏之下,隱隱燃燒的平靜怒火。是夜,冰無葉悄悄離開幽明峪,獨自潛入風雲峽,打算挑了應無用。

貝雲瑚從沒聽他提過這一段,不由得睜大美眸。

“他……打敗了你?”

“我們沒有打。”冰無葉輕道:“但,的確是我敗了。毫無疑問。”

面對穿越風雲峽層層陣法、誰也沒驚動,修為驚才絕豔的白子少年,應無用饒富興致一挑劍眉,將棋秤棋石推過桌面。

“明月良宵,清風送爽,浪費可惜。廝殺之前,不如……先來一盤?”

冰無葉連冷笑都覺浪費。何物非在他七歲上就下不贏這個師侄孫了,無論冰無葉讓他多少子,結果都一樣,澗南精舍里索性撤去弈具,以免老人顏面無光。倚仗拳頭長據陽山九脈之巔的風雲峽,敢同本少爺叫板弈棋?不知所謂!

那盤棋終究沒分出勝負。他們整整下了一個多時辰,下得冰無葉汗流浹背,彷彿一人獨對十數名高手聯劍,生生打了這麼長一段時間,精疲力竭,面色灰敗。他從不知道自己面對壓力的能耐竟如此羸弱。是因為罕有敵手,不慣與人對峙的緣故麼?

“……論棋藝,我實不如你。”應無用擱下棋子,笑道:“然而你心上有極大的漏洞,神凝而意不固,乘虛即入。按說武功練到你這般境地,不應有如此破綻。你《奪舍大法》是怎麼練的?”

“奪舍……大法?”

《奪舍大法》乃指劍奇宮獨門秘術,有心訣而無招式,專練心識之力,臨敵時進可擾控人心,退可守住空明,即使落居下風也絕不慌亂;練到極處,甚能掠人腦識,只消盯住獵物雙眼,便能教他心神恍惚;要知彼所知、欲我所欲,也非什麼難事。

但這部秘術最厲害之處,據說不是奪取,而是移轉。古代的奇宮高手們發現:若在死前,以此法施於練過《奪舍大法》的另一人身上,便有機會將自身的智識閱歷,集中於一人之身。奇宮之主號稱擁有四百年真龍之傳,便是新舊交替時,須以此法傳承,留強汰弱,象徵陽山九脈之主乃是無敵的存在。龍庭山諸脈的菁英弟子們,只消經自家長老核可,幾乎可說是無人不習奪舍大法;就算實力平平,往往也會被授與此術,有助於冥思入定,提高練功的效率。

身為幽明峪最後希望的冰無葉,何以不曾得授?

一個極其荒謬的念頭掠過心版,少女背嵴一悚,不由得頭皮發麻。

“難道……何太師叔祖他……他真正的目的是……”

冰無葉點頭。“我不過是為他準備的'軀殼'罷了,一旦時機成熟,他便會對我施展奪舍大法,借體重生——如此瘋狂的計劃,四百年來不乏妄想之人,會付諸實行以求延生的,就只有這個惡毒的老王八而已。”

施展奪舍大法的限制多多,後果又難以逆料,除了新舊宮主傳承之際,須得實施此一儀式之外,修習大法多半是鍛煉心識之用,不會有人真想藉此奪下一具年輕的軀殼,拿來延續自己的生命。何物非的盤算不只歹毒殘忍,簡直異想天開到了瘋狂的地步。

“何物非的陰謀自此敗露,應無用傳我大法心訣,並從九轉明玉功內提煉出增益性功的部份,助我錘煉心識,重新走上'性命雙修'的路子。果不其然,一年後何物非那老混蛋終於出手,被我倒打一耙,心識灰飛煙滅,死在羲揚殿裡;蕭寒壘藉機上位,成了新的紫綬首席。”

蕭寒壘與這位“徒兒”長年裡形同陌路,談不上情分,但畢竟是靠他撂倒了何物非,且冰無葉無心權位,只要能維持澗南精舍的逍遙窩,他不介意給蕭寒壘三分面子,奉其為一脈之馬首。兩人達成共識,過上好一陣安生日子。

“後來漁陽亂起,山上鬧得沸沸揚揚,又接到那封署名歲無多的求救信函,蕭寒壘點了謝寒競和我,說是要去漁陽看看,咱們便連夜下山。 ”

這個決定其實入情入理。蕭、謝與冰無葉是幽明峪武功最高的三人,在長老合議禁援漁陽的默契下,幽明峪不好大張旗鼓對著幹。由最強的三人前往,毋寧是檯面下折衝後的兩全策。

但冰無葉從一開始就知道,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他不認得歲無多的筆跡,卻能分辨蕭寒壘的左手字——這位“師傅”左右皆能的壓箱本領旁人不知,須瞞不過跟了何物非十年的冰無葉。

“……儘管一路小心提防,我還是莫名其妙著了道兒。聰明才智,只能防範你所知道的,而不知道的永遠防不了。”冰無葉一指水晶槽。“醒來時,我已浸在那玩意兒裡,渾身動彈不得,卻無處不痛。”

貝雲瑚難以置信。“在……水槽裡?”

“沒錯,但不是在這裡,而是一個叫'棲亡谷'、有如地獄般的地方。”

冰無葉時昏時醒,時間感漸漸錯亂,但透過水晶槽向外望,大致能推斷縛在刑具上的謝寒競受足了幾天折磨才得嚥氣,拷掠他的蕭寒壘似乎很享受這個過程,那張因獰笑而扭曲的臉,與他所知、甚至有些看不起的“師傅”簡直不是一個人。

“蕭……他為什麼要這樣做?”貝雲瑚震驚得有些麻木了,忍不住喃喃道。

“因為謝寒競發現了一個秘密。蕭寒壘想知道這位好師弟有沒有告訴別人。”

“什麼秘密?”

“蕭寒壘在被帶上龍庭山、冠以'寒'字輩之前,已先加入了另一個門派。精確地說,打從生下來開始,蕭寒壘就與這個門派結下不解之緣,他是它們栽培出來的種子,畢生都無法擺脫;即使加入奇宮,同門依舊循線找來,殷殷提醒他的種子身份,敦促他紮根抽芽,假以時日,將幽明峪的根系悄悄奪過來,孕育屬於它們的枝幹……於山上人看,這是不折不扣的背叛。一旦謝寒競向他人揭露,蕭寒壘必死無疑。”

貝雲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奇宮以鱗族貴冑自居,山上弟子多來自五郡六姓,無論貧富貴賤,都須核過族譜出身,絕非是來歷不明。以鱗族六大姓的光榮血裔,豈能為他人用間,惡意滲透龍庭山?

而且這個匿於暗處、鳩占鵲巢的猥瑣作派聽來異常耳熟。少女靈光一閃,脫口道:“他是……血甲門人!”

冰無葉十起她扔在地上的那本札記,指著封面署名的“呂圻三”三字。

“蕭寒壘的'壘'字,多半源自他的本名,與'圻'字都有土字在內,這便是他們的門派號記。所以蕭寒壘才會知道,呂圻三等人在棲亡谷內乾的好事,將我和謝寒競賺來此間,想弄清謝寒競知道了多少、與何人說過,順便除掉兩枚眼中釘,永絕後患。”

貝雲瑚想起傅晴章、李川橫人魔般的猙獰嘴臉,不同於照金戺與濮陰梁府低微得近乎可笑的武功,同等的惡意配上紫綬首席的奇宮武學,冰無葉透過水精槽所見的棲亡谷,肯定是令人絕望的煉獄。

“幸運的是:偌大的棲亡谷中,似乎只有我們三個活人。”

冰無葉淡然續道,彷彿說的是鄉野奇譚,不帶絲毫情思。

“什麼呂圻三、土字一脈執迷於人體試驗的血甲門狂人,我一個也沒瞧見,就連札記裡提到的那些被活活折磨到死的屍首,也找不到半具,料想在蕭寒壘來到之前,谷內已被清了個一干二淨;但不知為何,卻未帶走札記機具等,彷彿專門留給蕭寒壘似的——這個疑點後來還幫了我一把。若未拖夠時辰,那廝怕已對我痛下毒手。”

由散落的札記推測,蕭寒壘原想將他在水精槽裡養一陣,看看能不能剝奪冰無葉的功力為己用——札記亦有相關的記載,只可惜功敗垂成——但冰無葉最終只待了三晝夜,便用計誘殺蕭寒壘逃出棲亡谷,帶著兩具屍首回山,編了那個“中道遇襲”的謊言向知止觀交代。

背陰山棲亡谷本是東海著名的邪派“集惡道”總壇所在,人稱“集惡三冥”的三位首腦無不是殺人無數、作惡多端的大魔頭。指劍奇宮做為正道七大派之一,就算近日與集惡道無甚過節,百餘年來正邪不兩立,梁子也還是有的,只不知為何挑此際下手。

幽明峪一脈折了紫綬等級的首、次二席,此事非同小可,知止觀當機立斷,由“匣劍天魔”獨無年領軍,組織了一支百餘人之譜的先遣隊,欲向集惡三冥討還公道。豈料等著大隊人馬的,竟是化為一片餘燼焦土的棲亡谷,別說集惡三冥了,連小鬼都沒捉到一隻,最終不了了之。

“料想這些個人身試驗的家生,原本便藏在某處密室裡。”貝雲瑚沒花什麼腦筋,輕而易舉便識破了個中玄機。“就像這裡一樣。”

“從調查漁陽後續開始,花了我好幾年的工夫,才在長老合議的眼皮子底下,將這些無聲無息地運回山上。猜猜我是怎麼辦到?”

光以這具水精槽的量體,要掩人耳目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在今夜之前,貝雲瑚興許會陷入長考,百思不得其解,此際答案卻再簡單不過。“……明玉澗。你走的是水路罷?”

讚許的微笑乍現倏隱,這是自冰無葉現身以來,冰冷淡漠、勝於女子的絕美容顏上首度閃現的一抹情緒。

他走近石台,從青瓷大口方瓶中抽出捲軸攤開。那是幀繪滿各式橫豎線條、標滿尺寸註記的工匠藍圖,展開一半的圖樣似舟又似魚,標題寫著“九天十地闢魔神梭”八個大字,故紙陳舊,書畫亦非出自冰無葉之手,是貝雲瑚極陌生的字跡。

“此物能沒於水下而不沉底,可謂水中之舟,水面上以一葉扁舟便能拖行。若是順流而下,連縴舟都用不上,幫了我好大的忙。”

不經意間透出的自滿得意,以及話裡刻意埋藏的誤導之意,使少女噁心之餘,更覺悲哀。貝雲瑚垂落濃睫,低聲輕道:“向我出示這幅藍圖、顯露自吹自擂的醜陋模樣,其實只為了誤導我,你未去過漁陽,與陰人之事無關,對不?不幸的是我認出了方栴色。”

那名在龍方太爺身邊、寸步不離的中年管事,正是梅檀色的師兄,冰無葉的另一名親傳弟子方栴色所扮。

方栴色出身龍方氏的遠房旁支,修為還在梅檀色之上。他雖極力避開奚無筌的目光,終是被貝雲瑚認了出來,是以少女斷定陰人潛伏於龍庭山左近,必與冰無葉有關。魏無音離山既久,不識梅、方二少,無法如奚無筌和貝雲瑚一般,由此窺得關竅。

“為什麼?”貝雲瑚喃喃道:“為什麼到了這種時候,你還要騙我?你覺得到了此時此刻,我仍舊天真地以為,你會放我一馬,讓我帶著這個天大的秘密離開這裡,讓你陷入極度的危險之中?為什麼……要欺騙一個將死之人?”

冰無葉搖了搖頭。

“我從未想過殺你,瑚色。因你想離開,我才送你下山的。明玉九轉,映心如澗,你以為你對我的疏離戒備、一心只想逃脫的強烈渴望,在裸裎練功之際,我會半點感受不到麼?我所做的一切,僅是你意欲如此,若你不想離開,我決計不讓你走。”

少女搖頭,在心裡喊了千遍的“騙子”,幾乎止不住動搖,死死咬著櫻唇不讓淚水滾出眼眶,沉聲道:“你為……為何要將陰人送迴龍庭山?你絕對不會做無用之事,沒有一時興起任性而為,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目的的。”與其說是指控,更像說給自己聽。

“你不再喊我'主人'了,瑚色。”明明姣好的面上無絲毫情思起伏,不知為何,這話聽來卻有著濃濃的哀傷。“是惱我錯讀了你的心思麼?”

貝雲瑚“嗚”的一聲咬住嗚咽,深深吸了口氣,飽滿沃腴的嫩乳劇烈起伏,迴盪著空洞而急促的怦響,不理冰無葉的溫情言語,執拗地問道: “你勾結陰人,究竟……究竟是為了什麼?”

“我沒有勾結它們,是歲無多找上了我。”冰無葉淡然回答,腳尖輕蹴,石櫃底部“砰”的一響,翻開一隻包銅木箱,陳腐的土壤氣味飄散開來,一瞬間石室彷彿變成了陵寢塋穴,不知埋入韶光幾許。

木箱裡貯滿灰撲撲的簿冊捲軸,雖經巧工裱煳修復,依然看得出水淹土掩的痕跡,傷損不可謂之不重。貝雲瑚陡地想起了歲無多之言,心念微動:“莫非……是從藏形谷掘出的遊屍門文書,記載了喪心結等藥物研究的珍貴心得?”

“它們和我一樣,都是非己所願的不幸產物,我決心幫助它們。遷至離山腳不過一日路程的始興莊,是為了方便用藥治療,沒有別的意思。興許歲無多防止秘密洩漏的手段極端了些,我遣栴色就近監視,正是為了避免陰人失控,可惜這孩子不夠機靈。”

貝雲瑚差點冷笑出來,總算略抑愁緒,漸漸不受昔日溫情左右,哼道:“方栴色還叫不機靈,要機靈起來,始興莊還有活人麼?你東拉西扯半天,說自己是什麼不幸的產物,始終不敢交代為何傳授有缺陷的九轉明玉功給眾姊妹,還對我們使這等惡毒的砲製手段!你……你把我的身子變成什麼樣了?為什麼……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冰無葉搖頭道:“我傳授你們的九轉明玉功並無問題,那是經應無用修改增益之後的精華,拿給魏無音檢視,諒必也是一樣的話。

“然而,在水精槽內昏迷的那三天裡,我不知道蕭寒壘對我做了什麼,但確實在我身上留下病根,若無女子的純陰元力相濟,我體內的明玉功勁將隨著月輪盈缺而發生異變,越靠近月圓,全身氣血便會沸滾如炙,骨胳劇變,體膚增厚,甚至生出一根根猪鬃似的粗硬毛莖,痛苦非常。這些年裡,若非是你們救了我,我恐怕早已爆體而亡,死得無比醜陋。

“這樣的救治並非全無代價,但起初我並不知道,直到長年服侍我的兩位侍女下山嫁人,卻接連芳華早夭,我才明白:蕭寒壘作用於我身上的惡毒手法從來不曾消失,只是轉嫁到與我性命雙修的眾天女身上。

“我悄悄運來棲亡谷內所有的設備與記錄,想找出他對我做了什麼事、有無解法,卻始終沒有頭緒。將你們放入水精槽調製,不過是想延長你們的壽命,即使收效有限,總好過坐以待斃。”

貝雲瑚腦中一片混亂。在重返幽明峪之前,她悄悄下定決心:任憑這廝巧舌如簧,但凡從他嘴裡吐出的,她一個字也不相信;若不能親手殺他,挽救剩餘的無垢天女們,至少也要取得他陰謀詭詐的自白鐵證,交付長老合議制裁,以免再有無辜的少女受害……

但他的話她好想相信。

相信他不是故意的,相信他已殫精竭慮、極力求全,只可惜蒼天不仁,竟有絕世奇才無法解決的難題;相信他是乾淨的、剔透的,依舊是那般一塵不染,而不是泯滅良知,陰謀造作,視眾家姊妹之命如草芥,為了一己之私而玩弄人命——“……你願意的話,隨時都能停手,對罷?”

良久,少女終於抬起頭來,輕道:“儘管會骨胳異變、體膚增厚,像野獸一樣生出滿身硬毛,最終以極端醜陋的模樣痛苦死去,但一切也就結束了,不是麼?而你,卻選擇犧牲無辜的人,來延續自己的生命……如此,你與何物非、蕭寒壘又有什麼兩樣?”

冰無葉雙肩微顫,垂落霜睫,就只這麼微小的動作,整個人便透出一股強烈的哀傷。貝雲瑚話一出口即不動搖,只牢牢盯著他,直到冰無葉嘴角微揚,居然笑了起來。

“這就是我如此鍾愛你的原因,瑚色。你這孩子,實在是太聰明了。”

俊美不似真人的蒼白男子神情未變,金藍色的淡眸裡瞳仁一收,明明是細微已極的變化,卻讓人打從心底感受到他森寒的笑意,與適才的哀傷歉疚直若兩人——雖然那僅僅只在片刻之前,相距不過瞬目間。

“你說得對極了,我與何物非、蕭寒壘本是一類人,才能從這方幽暗山坳的蠱鬥中勝出。忒簡單的道理,怎地大家就是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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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0-26 19:03:08 |只看該作者
第廿九折 但為君故 潺湲至今

——得手了!

冰無葉不但聰明絕頂,而且極端自負。

非是虛張聲勢故作姿態,身為寰宇六合唯一的中心,冰無葉才不在乎芸芸蠢類的可悲想法,毋須他人附和、吹捧,遑論認同,無論在什麼情況下,冀望他得意洋洋自剖陰謀、乃至親口認罪,毋寧是異想天開。

少女並不貪心,明白見好就收的道理。接下來,就只剩“怎麼活著離開”這點小事而已。

艷麗的大紅嫁衣揚起,柱牆上的長明燈焰齊齊一晃,銀光挾著破空聲響,標向冰無葉的面門!

單手暗器能於眨眼之間連出三記,在江湖上已是一流手眼。但冰無葉彷彿周身是眼,負手避過,眼前一紅,嫁衣已兜頭罩落,衣後破風聲勁,卻不知刀從何來;同一時間,鏗鏗鏗三響,落空的飛刀著壁反彈,勁勢不減,朝背門飛旋斬落,竟是伏兵!

奇宮中人的至高追求,乃是“無劍”,琴魔彈琴,詩魔用筆,所闡發者無不是劍;而“影魔”冰無葉的代劍之器,則是較尋常飛刀略長、兩面開鋒的柳葉飛匕。

眾天女中,僅貝雲瑚得主人指點,學了這手暗器絕活,今日石室內生死相搏,堪稱是貝雲瑚的滿師之戰。

嫁衣既是轉移注意力,也是掩護偷襲,配合去而復返的飛刀,計有九刀齊至。貝雲瑚不敢奢望一擊得手,只盼迫得冰無葉離開石階,就有逃出密室的機會。

逼命一瞬,冰無葉雙掌運化,嫁衣停空一滯,忽然旋開,九柄飛刀各自轉向,彷彿被他周身看不見的激流沖開,貼著身臂削過,去勢不減,一時間石室裡利刃亂飛,竟無一處可免。

貝雲瑚著地一滾,抓起皇衣遮護,兩柄飛刀隔衣斬中左脅,雖未見血,亦撞得少女肋骨劇痛,正打算拉開距離,霜雪般的白影已至。

貝雲瑚右手連揚,全是虛擲。冰無葉不閃不避,直欲搶上,驀地心頭微悚,一抹銳勁貼面而至,頓如泥牛入海;眸間浮掠笑意,淡道:“好悟性!”發完第三記“虛招”的貝雲瑚已自身畔掠過,躍上石階,輕捷勝似靈貓。

冰無葉袍袖一卷,勁力如潮裂岸,頓將少女扯落。貝雲瑚背心觸地,撞得胸臆濁氣盡出,未及呼痛,第十柄飛刀倏然出手!

“……徒勞。”冰無葉冷哼,身周的無形激流應聲迸現,飛刀“唰!”貼顱繞回,掠過貝雲瑚左腕,少女痛得鬆手,落下一枚荔枝大小的明珠。

(糟……糟糕!)

冰無葉對此物的興趣,遠高過已是囊中物的愛徒,任她退出戰圈,俯身十起,細細打量:珠子觸感甚是溫潤,質地更近玉石而非珠貝,表面像覆有瓷器的透明釉,其下則是不透光的杏白,透出淡淡絲絡,如奶色的血紋石。珠頂嵌了塊瞳仁似的淺褐圓斑,遠看活像眼珠;入手輕盈,較同樣大小的鳥蛋要輕,絕非是玉。

冰無葉在手裡掂了掂,見貝雲瑚俏臉鐵青,不復先前的從容,略一思量,恍然大悟:“是鹿石啊!原來你打的是這主意。就算是你,也太過份了啊,瑚色。”

“鹿石”乃是某一類上古寶物的總稱,相傳為龍皇玄鱗所造,各種形狀都有,傳世的鹿石多為窄小扁平的玉牌模樣,或如手指粗細的角圓印鑑,小小一方價值連城,是可遇不可求的至寶。

手握鹿石,能將所想所見留於石中,使他人如歷其境,又稱“貯思石”。傳說固然神而明之,但現存的鹿石數量稀少,擁有者多半秘而不宣,免招覬覦,真實效果如何,誰也說不好。

天下五道間最負盛名的鹿石,當屬東海蟠宮島之主、人稱“窮爺”的“斂刀舍劍”田初雁的飛廉珠,效果不說,光是比荔枝還大這點,便足以在鹿石中稱霸。貝雲瑚的這枚珠子尺寸不下飛廉珠,便有肖似瞳仁的斑紋瑕疵,也絕對是價值連城的奇珍。

冰無葉端詳片刻,淡然道:“我說你怎會老實待在龍方家,又乖乖上了花轎,真要脫身,檀色肯定攔你不住。看來,是越浦沈家的這件聘禮,打動了我家的小瑚色罷?你是拿到這枚鹿石之後,才想出了這串計謀麼?”

雖不願承認,到底是知徒莫若師。貝雲瑚下山後,之所以未揚長而去、提前與監視的梅檀色上演一齣千里逃殺,除了對龍方異的承諾,更為聘禮單上這顆價值萬金的“龍雀眼”。

她讀過鹿石的古籍記載,若能取得冰無葉的自白,就能向知止觀揭發——當中雖調整修正過無數次,少女最初的計劃確實根源於此。失去龍雀眼,單憑她的一面之詞,長老合議不會比魏無音更友善可親。

但逃出去才能來想這些。貝雲瑚毋須探囊,也知飛刀只剩兩柄,落空的飛刀零星四散,難以回收再用。冰無葉將幽明峪的“幽影劍奪”化於飛刀術中,周身那股看不見的真炁能操縱暗器往復,轉向不過牛刀小試,甚可凝出氣刃,空手製敵。

方才突圍之際,貝雲瑚見擲出的飛刀輕易繞開,無法傷及冰無葉,剎那間悟出了“幽影劍奪”的真正用法,先虛擲兩記誘他輕敵,再凝出一抹柳葉匕似的小巧氣刃,對準眉心射出。可惜在護體炁流之前不起作用,再想得手,怕是難如登天。

冰無葉把玩著龍雀眼,金藍淡瞳一斂,神情分明沒甚變動,森森寒氣卻如潮湧至,壓得人難以喘息。

“你想用這個來告發我?”

“親手殺你,或讓別人來,”貝雲瑚抵抗著無形威壓,不肯示弱:“兩個我只能選一個。”

“那麼現在,你要少一個選項了。就當是對你過於調皮的處罰罷。”

冰無葉手握明珠,攏於晨褸的袍袖中,對牆拍落,“剝”的一聲輕響,袖底迸出大蓬石屑。

“……別!”少女見他將龍雀眼拍成齏粉,怒極出刀,忽覺指尖發麻,飛刀陡偏,連衣角都沒碰著,驀地省覺:“刀上有毒!”

“我不用毒的,傻孩子。只是一點兒寧神安睡的藥物罷了。”少女因重要證物被毀而露出的心痛,以及著了道兒的驚惶失措,似讓冰無葉的壞心情略見平復,和聲道:“你以為我是被皇衣引來,其實,一直是我在等你回來。自你不在,我待在瑚光小築的時間變長了,屋裡的桌椅幾面我讓人隨時保持清潔,連你寶愛的飛刀蹀躞帶,都是我親手保養。”除保護刀刃的油脂,另於柄上塗了點能沁入肌膚的迷魂藥之類,自也毋須贅言。

“我不會再讓你離開。你的聰慧、魯莽、勇敢和掙扎,讓這個面目可憎的十里紅塵變得有趣許多,我本以為我能輕易割捨,直到你下山之後,才發覺我竟是如此想念。”容顏傾世的白子淡淡一笑。不知有多少正值青春的天女,願意為這抹笑容而死,但此際貝雲瑚只覺哀傷而已。

“我……已無法再待在你身邊!”少女咬著嘴唇,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般撲簌落下,怎麼也止不住。“你怎會是這樣的人!你……怎麼可以是這樣的人?繼續待在你身邊,我要怎生面對過去那些被你犧牲、未來還會不斷犧牲的無辜之人!”

冰無葉金藍色的淡眸漾出笑意。

“忘記就是了。這樣的法子,札記裡也是有的,準備一副小巧精緻的刀錘,往這裡——”指著前額略高處。“……輕輕敲落,這些煩心的事你便不會再想起。我會治好你的身子,讓你活下去,一直在我身邊,像現在這樣取悅我。你是特別的,瑚色,你對我非常重——”

他忽然停下腳步,停在向少女彎腰伸手的瞬間,被自己不經意的言語所懾,忽覺迷惘。這世上,怎會有其他人對他而言是重要的?從上一個這樣的人不告而別,冰無葉便徹底封閉心房。這樣的冰冷非情在棲亡谷曾救他一命。

貝雲瑚卻無暇咀嚼,把握機會飛刀出手,奮力一躍,和身撲向冰無葉!

無形炁流感應殺氣,冰無葉心念未動,迫至面門的飛刀一陣急旋,掉頭朝貝雲瑚射回!

——不好!

他的“幽影劍奪”已臻發在意先,這下完全是護體真炁所致,無從拿捏分寸,如此近的距離,怕不是射死了貝雲瑚,猿臂暴長,卻已抓之不及。貝雲瑚自己撞上來,飛刀在身前一分而二,宛若撕紙;一抹金光穿出殘刃,正中冰無葉眉心!

冰無葉翻身仰倒,金芒雖破真炁護罩,仍被驚險避開,無聲無息沒入石階底,纏著紅絛的小半截留在外頭,宛若熱刀插牛油,幾難頓止。

這柄得自獨孤寂的“指掌江山”以珊瑚金精打造,說是罕世神兵亦不為過,護體真炁無法抵擋,被輕易削開,若非避得及時,便是頭顱洞穿收場。

冰無葉伸出女子般修長的五指,隔空一招,拔出釘入石牆的蛾眉刺,冷不防地朝貝雲瑚身上抽落!

果然沒什麼是重要的,冰無葉心想。就這麼毀掉一件精緻有趣的小玩意,並未令他感覺心痛。有些事情,得試了才知道。

少女血肉模煳的景況卻始終沒有發生。

銳刺絲絛凝於半空,並非全然停滯,而是移動速度變得異常緩慢,肉眼看似不動,他的身體也是。只有思考和感覺的速度是正常的——“凝功鎖脈”,應無用曾向他展示過的峰級高手異能。

那時冰無葉才明白:武鬥,名列“五極天峰”的應無用是無敵的,內力修為、外門招式於他毫無意義,無論疊上多少性命,峰級高手縱使未能全殲,也能輕易退走。他以應無用為目標,“幽影劍奪”的無形炁流、隔空操作便是倣此而來。

被凝住的瞬間,冰無葉心頭一陣怦跳,狂喜難禁,旋又跌入失望的深淵。

峰級高手有著截然不同的凝功,像是某種真我的彰顯。這不是應無用的“凝功鎖脈”,不是他遠遊多年終於知返,而是另一人來到此間。

(為何……有另一名峰級高手上得龍庭山?)

鱗靴十級而下,來人披頭散發,渾身浴血,叼著草的模樣吊兒郎當。

那人摘下蛾眉刺,將貝雲瑚橫抱起來,衝冰無葉冷笑:“也不打聽打聽,這丫頭是誰的女人?敢動你家十七爺的香餑餑!”

鎖限一鬆,冰無葉作勢欲退,背後一人笑道:“走得了我跟你姓!”橫抱貝雲瑚的那人竟已到了他身後。冰無葉頭未動身未移,半閉淺眸,淡然道:“誰說我要走了?”袍袖無風獵獵,散落在各處地面、插入牆中的飛刀突然飛起,滿室旋繞未已,猛地射向來人!

這名闖進石室的不速之客,正是為貝雲瑚而來的獨孤寂。

他見冰無葉並未舉臂抬足,卻能操縱散落的飛刀,已超越江湖流傳的擒龍手、控鶴功等隔空取物之術,與其說冰無葉以真氣駕馭飛刀,倒不如說是飛刀順著力量長河的激流浮沫而動;力量來自空氣流動,來自活物的血流呼吸,來自草木根系裡的水分給養,甚至連靜止的石牆、跳動的燈焰等死物亦有其力。峰級高手不過是藉勢撥轉,又或引為己用罷了,毋須為了飲一口奶水而養一頭牛。

(難道此人……也同兄長和我一樣,躋身三才五峰之境了?)

飛刀瞬目即至,十七爺鎖限一張,諸物皆凝。獨孤寂抱臂沉吟,懷裡的貝雲瑚就這麼凝空不動,敢以背門相向的白髮男子也是。

停在空中的飛刀,並無涓流與冰無葉的經脈筋骨相連,也就是說操縱刀的不是膂力,更非內功真氣,而是運用了和峰級高手相類的原理,撥轉力量長河以御……既如此,何以他不能在鎖限中行動自如?

獨孤寂百思不解,恨不得解開鎖限問個明白,忽聞嗤嗤幾聲,刀勁直薄周身要害,但飛刀分明未動,簡直就像刀靈出竅一般。十七爺撥轉流向,勁力頓時化入河中,殺氣擾動的異樣威壓卻未能消除。

獨孤寂不耐煩了,把手一揮,飛刀陡被壓至牆底,如融化的鐵水般沁入牆縫,再也傷人不得,才重新將貝雲瑚摟在懷裡,解開鎖限。少女粉頰羞紅,怒道:“無賴!流氓!你——”落拓侯爺冷哼:“閉嘴!我抱著最安全!”將祟動不安的涓流掃回河道,單掌拍向冰無葉背門!

冰無葉連催炁流均不起作用,霍然轉身,運起雙掌進招。

三條手臂你來我往,擂木般的砰響不絕於耳,冰無葉搶攻之餘,持續以心識擾動炁流,獨孤寂則一一將河道上激起的漣漪與浪花弭平,雙方於肉眼難見處另闢戰場,激烈不下拳掌相搏。

鏖戰不過盞茶工夫,獨孤寂對力量長河的掌握益發得心應手,驀地省覺:“他看不見力量長河,只是曾與我這樣的人交手,隱約摸到長河邊緣!”佩服之餘無意凌弱,重掌一壓:“你非我對手,還要打麼?”

冰無葉淡道:“在你這種人裡,我會過更強十倍的。”調動炁流,轉朝貝雲瑚殺去,不知是聲東擊西,抑或寧毀勿予。

“不見棺材不掉淚!”獨孤寂掌勁疾吐,冰無葉臂圍、真炁雙雙被破,手掌倒撞胸膛,身子飛出,撞上石牆,剎那之間彷彿骨胳盡碎,整個人軟軟滑落,烏濃的血沫不住溢出口鼻。

橫抱瑚色的那人俯身看著他。

“記好了啊,殺你者獨孤寂。教你在黃泉路上,做個明白鬼。”

(原來……原來是他。)

奚無筌的鷹書曾提及,顧挽松不知用了什麼法子,賺得自囚劍塚後山的十七爺出馬,護送毛族質子前來。沒想到……獨孤皇族之中,居然一前一後出了兩名峰級高手,果然天下就該歸他獨孤閥所有,半點也不冤枉。

冰無葉忍不住想笑,卻連動動嘴角都覺費力,進氣漸不如出氣多,視界裡一片模煳。忽聽獨孤寂道:“但贏你我不痛快。你輸在運氣不好,若早半個時辰遇上,你摸到邊了,我卻不知道邊在哪裡,我多半要輸;但這半個時辰裡,我踏上山了,你還在山邊。今日之敗,你……運氣不好。”

冰無葉閉上眼,終於笑了出來。

“像你我這樣……能自行摸索著上山的奇才,想來不會太多,只能救救運氣背的。日後……若還遇有登山之人,無論離山多遠,是否終生無望,給他……給他一次機會,當還了我沒趕上的半個時辰。”

獨孤寂一怔,哈哈大笑。“你這人倒挺有趣。”

站在勝負天秤兩端的二人無從得知,冰無葉瀕死之際的無心戲言,將在多年後的某個夜裡,自十七爺掌底救得一名擁有絕刀之名的男人,進而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包括與獨孤寂休戚相關、人稱“三川第一絕色”的那名女子。

落拓侯爺作勢提掌,懷中忽傳來一把動聽的嗓音:“別……別!別殺他。”竟是貝雲瑚。

獨孤寂停掌不動,蹙眉道:“丑丫頭,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你可想清楚了。”

“我曾想親手殺他,可如今這樣,他做不了惡了。”

貝雲瑚輕道,望著半死不活的美男子,細語微顫,泫然欲泣,口吻卻很平靜。

“毀了器具札記便罷,把他留給南岸的姊妹們吧。失去武功,他將無法在山上立足,會有多少無垢天女願意留在他身邊呢?留下的,並不曉得自己剩不到幾年的生命,等她們全都如花凋零了,還有沒有人來照顧你、可憐你?

“你應能活得比我久才是,願你在餘生中好生思索,何以淪落到這步田地。此生……我們是不會再相見了,雖然你拿走的比給予的多,我並不後悔來這一遭。十七爺,咱們走。”

獨孤寂抱著她轉身邁步,所經之處,水精槽、水肺機簧,棲亡谷的札記,以及木箱裡的遊屍門文書等無分大小,一一應聲迸碎,彷彿被一隻看不見的巨掌一路碾壓,就這麼化成了齏粉煙塵,瀰漫在明明滅滅的焰火間。

冰無葉靜靜看著,面上仍是一貫的淡漠,明明神情未變,卻透著一抹難以言喻的殘忍快意,彷彿身受重創、根基俱毀的不是他,而是走出——或說走入— —簌簌煙塵裡的那兩人似。

希望我開口喚你,求你留下麼,瑚色?

是不是我經脈盡碎、成為廢人的瞬間,愧疚便攫取了你,驚覺你的決心和正義感是如此脆弱,與我的苦痛相比,簡直微不足道?

你根本不在乎那些“姊妹”。使你怒不可遏的,是我毫不猶豫對你做了那樣的事,讓你覺得自己同何玥色、慕琰色她們並無兩樣。你無法忍受這樣的背叛。

現在你知道了。你是特別的、重要的,獨一無二且無可取代,在你勾結外人傷害我之前已經是這樣。但一切已無可挽回。

你將帶著這份悔恨愧疚無所適從,在所剩不多的時日里,繼續折磨自己,折磨身邊的人,如那位武功絕頂的十七爺。

這是主人為你上的最後一課,瑚色。

傷重垂危的白子癱坐石牆下,眸淡如隱。但若與之相對,必能察覺在平靜的表面下,在那雙金藍色眼瞳最深處,冰無葉正難以停歇地瘋狂大笑——死亡遠比他想像中要來得慢。

開始覺得無聊時,他才對“尚未死去”這點起了疑心。

念頭一起,真炁感應又更清晰了些。明明已察覺不到經脈丹田,連四肢百骸都麻木不仁,卻有一股純陰元力汩汩而入,漂浮似的流淌於殘破的軀殼內,彷彿映在澗流上的氤氳月華。

這種感覺……是熟悉的九轉明玉功,然而又與先前不同,更加虛無飄渺,不與身內身外相連。

(是因為……“先性後命”的緣故麼?)

他先前對貝雲瑚所說,十有八九是實話。

冰無葉要騙人,從來就不需要倚靠謊言。

蕭寒壘確實在棲亡谷對他動了若干手腳,可惜求生所迫匆匆殺了那廝,不及逼問,十年間若非與無垢天女性命合修,明玉功體隱將反噬;一旦壓抑不住,便是走火入魔,身死收場。把手腳做在他賴以藝成的九轉明玉功之上,蕭寒壘這手不能說不狠辣。

這並不是九轉明玉功頭一次出問題。

早在何物非為他奠定根基時,便以“先命後性”的手法誤導,要不是應無用相助,冰無葉怕活不到蕭寒壘出手。仔細一想:蕭寒壘的手腳,竟是做在何物非惡意栽培的功體上,此間的因果循環,簡直不能更諷刺了。

直到獨孤寂的一掌,將這團糾結的亂線悉數毀去。

苦修多年的明玉功體已毀,但是“先性後命”的補正結果仍在。昔年與臻峰級高手之境的應無用砥礪切磋,冰無葉悟出“只有心識不受鎖限之製”的道理,以為是攀向三才五峰之境的關鍵。

應無用笑了笑不置可否,冰無葉十年之間挖空心思鑽研,終於將“幽影劍奪”的身外真炁推向另一個高峰,甚能與獨孤寂周旋。

而這一縷係於心識的純陰元力,並未隨功體崩毀而消失,雖弱到不足以發勁制敵、療癒傷體,卻牢牢維繫著生命,支撐至今。

(就算人不聲不響地走了,還不忘照管我是麼,應無用?)

——你這個人,到底是能有多傲慢哪,王八蛋!

“知不知道像你這樣的人說起粗口……”他那懶憊溫和的語聲彷彿又至,還有那雙帶笑的眼睛,如風雲峽的午後林間般宜人。“聽得人特別難受?求你別說了,快點吟首詩或唱支歌兒來聽聽。”

“什麼叫'你這樣的人'?”

“咦,沒聽出我在夸你麼?”

“完全沒有!”

情緒的波動讓痛楚又活絡起來,冰無葉收斂心神,遁入虛空,運起先性後命的改良明玉訣,有條不紊淬練起那縷若有似無的純陰元力,直到踩踏石屑的腳步聲將他喚回現實。

“看來那丫頭所說是真,你竟背著長老合議,搞出這等草菅人命的惡行。”

冰無葉沒料到魏無音能找到這裡,然而此時能遇,沒有比他更好的人了,也不用刻意裝可憐,光是開口就已經足夠艱難。“走……別管……別……”

魏無音揪他襟口,眥目欲裂。

“我不管,難道讓知止觀來管?你知不知道自己乾了什麼好事!”他不是能眼睜睜看故人嚥氣的性子,在冰無葉襟裡一摸,從晨褸間拉出一枚連繩的白玉剛卯,六面長方,比拇指略寬,通體溫潤,正面刻了個小小的圓形蟠龍浮雕,栩栩如生,分外有神。

貼肉系在衣裡,連睡覺都不肯取下,足見金貴。

魏無音不瞧則矣,一瞧怒火更熾:“你有臉佩!這件信物,山上多少人畢生都沒機會瞧上一眼,只能聽著蜚短流長,幻想自己也是其中一份子。我師兄授以此物,引你入室,是讓你在山上做這等鬼蜮之事的麼?”一把扯落,忽覺有些異樣,反复端詳片刻,旋開剛卯頂部,一股甘洌藥香撲鼻而至,其中竟貯滿細小的烏丸。

冰無葉的醫術造詣不在夏陽淵首席之下,貼身所藏必是保命靈丹。魏無音傾了半掌,直到冰無葉眨眼示停,才餵入他口中。烏丸入腹,原本白慘的俊臉有了些許光潤,冰無葉閉目調息,再度進入空明之境。

石室裡一片狼藉,兼且冰無葉這般慘狀,想也知道是十七爺的手筆。但冰無葉暗裡拿無垢天女進行試驗的罪名是坐實了的,此間便是鐵證,百口莫辯。

魏無音見一地漿液和水精破片間,臥著一名赤裸少女,除下外衫复上,一探脈象尚稱平穩,輕捏少女人中將她喚醒。“魏……魏長老……”少女嚶寧一聲悠悠睜眼,迷煳片刻,立時認出他來。

省了解釋的口舌,待她略為恢復,讓去南岸找人幫忙,萬勿聲張。少女關懷主人傷勢,沒敢耽擱,雖對自己何以置身於此還有些恍惚茫然說不上來,仍是加緊腳步離開。

除去隔牆之耳,魏無音只等了盞茶工夫,即將冰無葉拍醒,青著臉審問。

冰無葉否認勾結陰人,倒是爽快地認了調製無垢天女一節,如同向貝雲瑚說的那樣。魏無音陰著臉哼道:“就算蕭寒壘真對你做了什麼,也不會是平白助你練成《青狼訣》那種邪功!你是從札記裡看了什麼記載,才編出這番遁詞?枉費我為你多次擔保,說盡好話,你……你怎麼對得起我師兄!”

“我是說了謊話,卻未對不起你師兄!”

剩不到半條命的白子罕見地激動起來,蒼白的臉上漲起兩朵極不自然的彤雲,厲聲道:“蕭寒壘下的暗手,影響明玉功至甚,但我靠雙修便能壓制,亦不致消損天女之命……我確以她們的壽元煉製他物,卻不為我自己,而是為風雲峽!蒼天可鑑!”

魏無音瞠目結舌。

“你……你胡說什麼?這……這與我風雲峽何關?”

冰無葉好不容易緩過氣來,澀聲道:“你師兄失踪多年,以他的武功,能回來早回來了!我不知他埋骨何處,也不知誰有忒大能耐,竟能殺得了他,但我早當他死了。我沒法兒再等,沒法抱著渺茫的希望盯著山道,不知何時他會突然出現在知止觀前,若無其事與眾人寒暄……我沒法這樣過日子。他須得死了,我才能原諒他不告而別。”

魏無音無法斥責他言之不遜,捏得拳頭格格作響,不由得紅了眼眶。冰無葉不管做了什麼樣罪大惡極的事,但說這話時他是真誠的,只有與自己一般心情的人才能說出這般狠話。光靠渺茫的希望無法繼續等待下去,或許這才是魏無音選擇自我放逐的真正原因。

“應無用不在了,褚無明死於妖刀之亂,風雲峽……只有你了。”冰無葉頹然垂肩,忽抬頭疾厲道:“你好好看過那個叫應風色的孩子的眼神麼?若你直視他的眼睛,便知肩上的擔子有多重!還是你又打算一走了之,把一脈興衰扔給兩個孩子承擔?”

“……承擔?我拿甚承擔?”

魏無音激動起來。“看看自己的樣子,舒坦麼?快活麼?能承擔一脈興衰不?而我被困於如斯境地,整整十年了!你以為我沒有力圖振作?知不知道為了再使真氣,我試過多少手段?

“後來我才明白,活下來不是運氣好,是懲罰尚未結束!我甚至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

冰無葉冷道:“你放棄了自己,但我從未放棄你。風雲峽不能亡在你這一代手裡,這是我欠應無用的,我發誓我一定會還他。”

魏無音不禁圓瞠雙目,倒退兩步,顫聲道:“你……難道……”

“沒錯,我拿她們的壽元來煉藥,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就要成功了。一旦藥成,毋須丹田行氣也能運使內力,仿真修為,更有甚者,重建受損的經脈也並非不可能之事。到了那一天,你便能以堂堂紫綬首席的身份重掌風雲峽,乃至知止觀長老合議,獨無年又算什麼?”金藍淡眸一睨,鋒銳如劍的視線直指魏無音手裡的白玉剛卯。

拿元..藥?魏無音額際滲出細汗,飄出藥香的溫潤玉飾似有千金之重,難以握持。這小小一方玉器的暗格里,貯裝多少芳華正茂的少女青春,使多少女子無辜天亡?貝雲瑚那無法繼續的人生,是不是也裝在這裡頭?

丹道不可逆,內外皆然。

魏無音萬沒料到,自己竟成了這樁絕惡之行的大義名分。

他默然良久,偌大的石室裡,只余冰無葉將斷未斷的咻喘。魏無音蹲下身來,正視著他的眼睛,唯恐他聽不明白似的,一字、-字地慢慢說:“若我師兄在此,你必死無疑;幹出這等傷天害理之事,你再不能成為他的朋友,與他同頂一片蒼天。師兄不在,只能由我代他收回信物,從今而後,你不再是潛鱗社的一員了,風雲峽的一切亦與你無關。再讓我知曉你為惡,仔細你的狗命。”將白玉剛卯收入懷中,隨手十起皇衣,撇下頹然慘笑的冰無時,起身走了出去。

一群美貌少女與他在院中擦肩而過,甚至來不及行禮,急促的腳步聲旋即沒於階下,繼之而來的是此起彼落的驚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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